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苕溪渔隐丛话前集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後集》四十卷,宋胡仔撰。仔字元任,绩溪人。舜陟之子,以荫授迪功郎、两浙转运司?办公事,官至奉议郎,知常州晋陵县。後卜居湖州,自号“苕溪渔隐”。其书继阮阅《诗话总龟》而作。前有自序,称“阅所载者皆不录”。二书相辅而行,北宋以前之诗话大抵略备矣。然阅书多录杂事,颇近小说。此则论文考义者居多,去取较为谨严。阅书分类编辑,多立门目。此则惟以作者时代为先後,能成家者列其名,琐闻轶句则或附录之,或类聚之,体例亦较为明晰。阅书惟采摭旧文,无所考正。此则多附辨证之语,尤足以资参订。故阅书不甚见重於世,而此书则诸家援据,多所取资焉。《新安文献志》引方回《渔隐丛话》考曰:“元任寓居霅上,谓阮阅《闳休诗总》成於宣和癸卯,遗落元祐诸公。乃增纂集自国风、汉、魏、六朝以至南渡之初,最大家数,特出其名。馀入杂纪,以年代为後先。回幼好之,学诗实自此始。元任以闳休分门为未然,有汤岩起者,闳休乡人,著《诗海遗珠》,又以元任为不然。回闻之吾州罗任臣毅卿,所病者元任纪其自作之诗不甚佳耳。其以历代诗人为先後,於诸家诗话有去有取,间断以己意,视皇朝类苑中概而并书者,岂不为优”云云。虽乡曲之言,要亦不失公论也。 

此 苕溪渔隐丛话 来源自 钱氏藏书,整理制作:恶人谷珠楼   


绍兴丙辰[注1]余侍亲赴官岭右,道遇湘中,闻舒城阮阅[注2] 昔为郴江守,尝编《诗总》[注3] ,颇为详备。行役勿匆,不暇从知识间借观。后十三年,余居苕水,友生洪庆远,从宗子彦章,获传此集。余取读之,盖阮因古今诗话,附以诸家小说,分门增广,独元祐[注4] 以来诸公诗话不载焉。考编此《诗总》, (元本“考”下有“阮”字。)乃宣和癸卯[注5] ,是时元祐文章,禁而弗用,故阮因以略之。余今遂取元祐以来诸公诗话,及史传小说所载事实,可以发明诗句,及增益见闻者,纂为一集。凡《诗总》所有,此不复纂集,庶免重复;一诗而二三其说者,(元本“一”上有“或”字。)则类次为一,间为折衷之;又因以余旧所闻见,为说以附益之。或者谓余不能分明纂集,(元本“明”作“门”。)如阮之《诗总》,是未知诗之旨矣。昔有诗客,尝以神圣工巧四品,分类古今诗句,为说以献半山老人[注6] ,半山老人得之,未及观,遽问客曰:“如老杜‘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注7] 之句,当入何品?”客无以对,遂以其说还之,曰:“尝鼎一脔,他可知矣。”则知诗之不可分门纂集,盖出此意也。余今但以年代人物之先后次第纂集,则古今诗话,不待捡寻,已粲然毕陈于前,顾不佳哉!今老矣,日以废亡,此集之作,聊自备观览而已,匪敢传之当世君子,故不愧。(元本句末有“焉”字。)戊辰[注8] 春三月上巳,苕溪渔隐胡仔元任序。

绍兴甲寅槐夏之月,陈奉议刊于万卷堂。   


国风汉魏六朝上

张文潜[注1] 云:“《诗》三百篇,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为之邪?”

《漫叟诗话》[注2] 云:“《诗》三百篇,各有其旨,传注之学,多失其本意。而流俗狃[注3]习,至不知处尚多,若‘惟桑与梓,必恭敬止’,谓桑梓以人赖其用,故养而成之,莫肯凌践,则有恭敬之道。父子相与,岂特如人之视桑梓?今乃言父母之邦者必称桑梓,非也。”

宋子京《笔记》[注4]云:“山东曰朝阳,山西曰夕阳,故《诗》曰:‘度其夕阳。’又曰:‘梧桐生矣,于彼朝阳。’指山之处耳。后人便用‘夕阳忽西流’,然古人亦误用久矣。”

山谷云:“俞清老作景陶轩,名为未当。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明也;高山则仰之,明行则行之耳。魏、晋间所谓景庄景俭等,从一人差误,遂相承缪。亦如郡守为一麾也。”

《后山诗话》[注5]云:“子厚谓屈氏《楚词》,如《离骚》乃效《颂》,其次效《雅》,最后效《风》。”

蔡宽夫《诗话》[注6]云:“秦、汉以前,字书未备,既多假借,而音无反切,平侧皆通用。如庆云卿云、皋陶咎繇之类,大率如此。诗‘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思’与‘来’、‘音’与‘南’,皆以为协声。魏、晋间此体犹在,刘越石‘握中有白璧,本自荆山璆,惟彼太公望,共此渭滨叟。’潘安仁‘位同单父邑,愧无子贱歌,岂敢陋微官,但恐忝所荷’是也。自齐、梁后,既拘以四声,又限以音韵,故大率以偶俪声响为工。 (元本、徐钞本、旧钞本“响”作“病”。)文气安得不卑弱乎?惟陶渊明、韩退之,时时摆脱世俗拘忌,故栖字与乖字、阳字与清字,皆取其傍韵用,盖笔力自足以胜之也。”

东坡云:“余读《文选》[注7],恨其编次无法,去取失当。齐、梁文章衰陋,而萧统尤为卑弱,《文选引》斯可见矣。今观《渊明集》,可喜者甚多,而独取数首,以知其余忽遗者多矣。渊明作《闲情赋》,所谓‘《国风》好色而不淫’,正使不及《周南》,与屈、宋所陈何异?而统大讥之,此乃小儿强作解事者。刘子玄辨李陵《与苏武书》,非西汉文,盖齐、梁间文士拟作者。吾因悟陵与苏武《赠答》五言诗,亦后人所拟,而统不能辨。李善注《文选》,本末详备,极可喜。所谓五臣者,真俚儒之荒陋者也,而世以为胜善,亦谬矣。谢瞻《张子房诗》云:‘苛慝[注8]暴三殇’,此《礼》所谓‘上中下殇’,言暴秦无道,戮及孥[注9]稚也。而乃引‘苛政猛于虎,吾父吾子吾夫皆死于是’,谓夫与父为殇,此岂非俚儒之荒陋乎?五臣既陋甚,至于萧统,亦其流耳。宋玉高唐《神女赋》,自‘玉曰唯唯’以前皆赋也,而统谓之序,大可笑也。相如赋首有子虚、乌有、亡是三人论难,岂亦序邪?其余缪陋不一,亦聊举其一二耳。”

蔡宽夫《诗话》云:“五言起于苏武、李陵,自唐以来有此说,虽韩退之亦云然。苏、李诗世不多见,惟《文选》中七篇耳。世以苏武诗云:‘寒冬十二月,晨起践凝霜,俯观江汉流,仰视浮云翔’,以为不当有江汉之言,或疑其伪。予尝考之,此诗若答李陵,则称江汉决非是;然题本不云答陵,而诗中且言‘结发为夫妇’之类,自非在虏中所作,则安知武未尝至江汉邪?但注者浅陋,直指为使匈奴时,故人多惑之,其实无据也。《古诗十九首》,或云枚乘作,而昭明不言,李善复以其有‘驱车上东门’与‘游戏宛与洛’之句,为辞兼东都。然徐陵《玉台》[注10]分‘西北有浮云’以下九篇为乘作,两语皆不在其中。而‘凛凛岁云暮’‘冉冉孤生竹’等别列为古诗,则此十九首,盖非一人之辞,陵或得其实。且乘死在苏、李先,若尔,则五言未必始二人也。”

《吕氏童蒙训》[注11]云:“读《古诗十九首》及曹子建诗,如‘明月入我牗,流光正徘徊’之类,诗皆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学者当以此等诗常自涵养,自然下笔不同。”

东坡云:“读《列女传》[注12]蔡琰[注13]二诗,其词明白感慨,类世所传《木兰诗》,东京无此格也。建安七子,犹含养圭角,不尽发见,况伯喈女乎?又琰之流离,为在父没之后。董卓既诛,伯喈乃遇祸。今此诗乃云为董卓所驱虏入胡,尤知其非真也。盖拟作者疏略,而范晔荒浅,遂载之本传,可发一笑也。”

蔡宽夫《诗话》云:“《后汉·蔡琰传》载其二诗,或疑董卓死,邕被诛,而诗叙以卓乱流入胡,为非琰辞。此盖未尝详考于史也。且卓既擅废立,袁绍辈起兵山东,以诛卓为名,中原大乱,卓挟献帝迁长安,是时士大夫岂能皆以家自随乎?则琰之入胡,不必在邕诛之后。其诗首言‘逼迫迁旧邦,拥主以自强,海内兴义师,共欲诛不祥’,则指绍辈固可见。继言‘中土人脆弱,来兵皆胡羌, (“胡”原作“明”,今据徐钞本校改。)纵猎围城邑,所向悉破亡,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长驱西入关,逈路险且阻’,则是为山东兵所掠也。其末乃云‘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穷已’,则邕尚无恙,尤亡疑也。”

山谷云:“凡作赋要须以宋玉、贾谊、相如、子云为师,略依放其步骤,乃有古风。老杜《咏吴生画》云:‘画手看前辈,吴生远擅场。’盖古人于能事不独求跨时辈,要须前辈中擅场耳。”

《诗眼》云:“建安诗辩而不华,质而不俚,风调高雅,格力遒壮,其言直致而少对偶,指事情而绮丽,得风雅骚人之气骨,最为近古者也。一变而为晋、宋,再变而为齐、梁。唐诸诗人,高者学陶、谢,下者学徐、庾,惟老杜、李太白、韩退之早年皆学建安,晚乃各自变成一家耳。如老杜‘崆峒小麦熟’、‘人生不相见’、《新安》、《石壕》、《潼关吏》、《新昏》、《垂老》、《无家别》、《夏日》、《夏夜叹》,皆全体作建安语。今所存集,第一第二卷中颇多。韩退之‘孤臣昔放逐’、《暮行河堤上》、《重云赠李观》、《江汉答孟郊》、《归彭城》、《醉赠张秘书》、《送灵师》、《惠师》,并亦皆此体,但颇自加新奇。李太白亦多建安句法,而罕全篇,多杂以鲍明远体。东坡称蔡琰诗,笔势似建安诸子。前辈皆留意于此,近来学者,遂不讲尔。”

《石林诗话》[注14]云:“晋、魏间诗,尚未拘声律对偶,陆云相谑之辞,所谓‘日下荀鸣鹤,云间陆士龙’者,乃正为的对。至于‘四海习凿齿,弥天释道安’之类不一,乃知此体出于自然,不待沈约而后能也。旧尝不解‘四海’‘弥天’为何等语,因读梁惠皎《高僧传》载习凿齿与安书云:‘夫不终朝而雨六公者, (“夫”原作“天”,今据元本、徐钞本、旧钞本校改。)弥天之云也,弘渊源而敷八极者,四海之流也。’故摘其语以为戏尔。晋初学佛者从其师姓,如支遁本姓关,从支谦学,故为支遁。道安以学佛者昔本释迦为佛师,因请以释命氏,遂为定制。则释道安亦其姓也。”宋子京《笔记》云:“古人语有椎拙不可掩者,《乐府》曰:‘何以销忧,惟有杜康。’刘越石[注15]曰:‘何其不梦周。’又曰:‘夫子悲获麟,西狩涕孔丘。’虽有意绪,词亦钝朴矣。”

蔡宽夫《诗话》云:“晋、宋间诗人,造语虽秀拔,然大抵上下句多出一意,如‘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之类,非不工矣,终不免此病。其甚乃有一人名而分用之者,如刘越石‘宣尼悲获麟,西狩泣孔丘’,谢惠连‘虽好相如达,不同长卿慢’等语,若非前后相映带,殆不可读。然要非全美也。唐初,余风犹未殄,陶冶至杜子美,始净尽矣。”蔡宽夫《诗话》云:“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辞,然沿袭之久,往往失其命题本意,《乌将八九子》但咏乌,《雉朝飞》但咏雉,《鸡鸣高树巅》但咏鸡,大抵类此。而甚有并其题失之者,如《相府莲》讹为《想夫怜》,《扬婆儿》讹为《杨叛儿》之类是也。盖辞人例用事,语言不复详研考,虽李白亦不免此。惟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数篇,皆因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

《石林诗话》云:“池塘生春草,园林变夏禽”,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尔。此语之工,正在无所意, (旧钞本“所”下有“用”字。)猝然与景相遇,所以成章不假绳削,故非常情之所能到。诗家妙处,当须以此为根本,而思苦言艰者,往往不悟。钟嵘《诗评》[注16]论之最详,其略云:‘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 (“既是即目”,原作“既是所见则曰”,旧钞本作“既是即目”,与《诗品》合,今据改正。)高台多悲风,亦惟所见;清晨登陇首,羌无故实; (“羌”原作“若”,今据《诗品》改正。)明月照积雪,非出经史。古今胜语,多非假借,皆由真寻,颜延之、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大始中, (旧钞本“大始”作“泰始”。)文章殆同书钞。近任昉、王元长等,辞不贵奇,竞须新事。迩来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无虚语,语无虚字,牵联补衲,蠹[注17]文已甚,自然英特,罕遇其人。’余每爱此言简切,明白易晓,但观者未尝留意耳。自唐以后,既变以律体,固不能无拘窘,然苟大手笔,亦自不妨削锯于神志之间,斫轮于甘苦之外也。”   


国风汉魏六朝下

《石林诗话》云:“嵇康《幽愤诗》云:‘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下惠,今愧孙登。’盖志钟会之事也。吾尝读《世说》,知康乃魏宗室婿,审如此,虽不忤钟会,亦安能免死邪?康尝称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为可师。’殊不然。籍虽口不臧否,而作青白眼,亦何以异。籍得全于晋,是早附司马师,阴托其庇尔。史言‘礼法之士,嫉之如仇,赖司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马氏,未必能脱祸也。今《文选》载蒋济《劝进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何所不可。籍著论鄙世俗之士,以为犹虱处乎裩[注1] 中,籍非委节于司马裩中乎?余观康尚不屈于钟会,肯卖魏而附晋乎?世俗但以迹之近似者取之,概以为嵇、阮,吾每为之太息也。”

《漫叟诗话》云:“曹子建七步诗,世传‘煮豆然豆萁,豆在釜中泣’,一本云‘萁向釜下燃,豆在釜中泣’,其工拙浅深,必有以辨之者。”(旧钞本“以”作“能”。)

宋子京《笔记》云:“左太冲诗:‘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使人飘飘有世表意,不减嵇康‘目送飞鸿’语。”

唐子西《语录》[注2] 云:“三谢诗,灵运为胜,当就《选》中写出熟读,自见其优劣也。”又云:“江左诸谢,诗文见《文选》者六人,希逸[注3] 无诗,宣远[注4] 、叔源[注5] 有诗不工,今取灵运、惠连[注6] 、玄晖[注7] 诗合六十四篇为三谢诗。是三人者,诗至玄晖语益工,然萧散自得之趣,亦复少减,渐有唐风矣。于此可以观世变也。”

《雪浪斋日记》[注8] 云:“读谢灵运诗,知其揽尽山川秀气。读退之《南山》诗,颇觉似《上林》、《子虚赋》,才力小者不能到。李长吉[注9] 、玉川子[注10] 诗,皆出于《离骚》,未可以立谈判也。皇甫持正[注11] 云:‘吟诗未有刘长卿一字。’唐人必甚重长卿,今诗十卷,亦清丽。”

《雪浪斋日记》云:“王逸少于书知变,犹退之于诗知变,则一洗万古凡马空也。陶、谢诗所以妙者,由其人品高。王、杨、卢、骆,叫呼炫鬻[注12] 以为文耳。”

唐子西《语录》云:“谢玄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凡五臣之陋类若此。”宋子京《笔记》云:“今人多误鲍照为鲍昭,李商隐有诗云:‘浓烹鲍照葵。’又金陵有人得地中石刻作‘鲍照’字。”

潘子真《诗话》[注13] 云:“景文殊不知武后时讳照,唐人因以昭名之,事具《昭祠堂记》。”苕溪渔隐曰:“《南史》本传:鲍照字明远。”

潘子真《诗话》云:“山谷言:庾子山[注14] ‘涧底百重花,山根一片雨’,有以尽登高临远之趣。《喜晴应诏》,全篇可为楷式,其卒章‘有庆兆民同,论年天子万’,不独清新,其气韵尤更深稳。”

潘子真《诗话》云:“《古乐府》云:‘东飞伯劳西飞燕,黄姑织女时相见。’予初不晓黄姑为何等语,因读杜公瞻[注15] 所注宗懔撰《荆楚岁时记》[注16] ,乃知黄姑即河鼓也,亦犹桑落之语转呼为索郎也。”

《冷斋夜话》[注17] 云:“《古乐府》曰:‘绣幕围春风,耳节朱丝桐。不知理何事,浅立经营中。护惜加穷袴,堤防托守宫。今日牛羊上丘垅,当时近前面发红。’前辈多全用其语,老杜曰:‘意匠惨淡经营中。’李长吉曰:‘罗屏绣幕围春风。’黄鲁直[注18] 曰:‘今日牛羊上丘垅,当时近前左右瞋。’穷袴,汉时语也,今裆袴也。”

王直方《诗话》[注19] 云:“《古诗》云:‘博山炉中百和香,郁金苏合及都梁。’又云:‘氍毹[注20] 五水香,迷迭及都梁。’案《广志》:‘都梁香出交、广,形如藿香。迷迭出西域。’魏文帝又有《迷迭赋》,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也。”苕溪渔隐曰:“王直方何卤莽如此!方论《古诗》香事,初不论杜诗,遽云:‘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此语真可发一笑也。”

潘子真《诗话》云:“皮日休云:‘梁武帝诗,后牗有朽柳,沈约诗,偏眠船舷边,叠韵兴焉。《诗》曰:螮蝀[注21] 在东,又曰:鸳鸯在梁,双声兴焉。’王玄谟[注22] 问谢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磝碻[注23] 为叠韵。’当时伏其捷。丁晋公在朱崖,作州郡名配古人姓名等诗及双声叠韵,甚有源委。双声:‘九曲流清泚[注24] ,重轮抱祥光。’叠韵:‘紫蜡茱萸结,红绡荳蔻房。’林和靖[注25] 有‘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而山谷《效徐庾慢体》云:‘翡翠钗梁碧,石榴裙褶红’,皆叠韵双声也,语尤工。”

蔡宽夫《诗话》云:“声韵之兴,自谢庄、沈约以来,其变日多。四声中又别其清浊,以为双声,一韵者以为叠韵。盖以轻重为清浊尔,所谓‘前有浮声则后有切响’是也。王融《双声诗》[注26] 云:‘园蘅眩红蘤[注27] ,湖荇烨黄华,逈鹤横淮翰,远越合云霞。’以此求之可见。自唐以来,双声不复用,而叠韵间有,杜子美‘卑枝低结子,接叶暗巢莺’,白乐天‘户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之类,皆因其语意所到,辄就成之,要不以是为工也。陆龟蒙辈遂以皆用一音,引‘后牖有朽柳,梁王长康强’为始于梁武帝,不知复何所据。所谓蜂腰鹤膝者,盖又出于双声之变,若五字首尾皆浊音,而中一字清,即为蜂腰,首尾皆清音,而中一字浊,即为鹤膝,尤可笑也。”

《学林新编》[注28] 云:“《南史·谢庄传》曰:‘王元谟问庄何者为双声,何者为叠韵,答曰:互护为双声,(“互”今本《南史》作“玄”。)磝碻为叠韵。’某案:古人以四声为切韵,纽以双声叠韵,必以五音为定,盖谓东方喉声为木音,西方舌声为金音,南方齿声为火音,北方唇声为水音,中央牙声为土音也。双声者,同音而不同韵也。叠韵者,同音而又同韵也。互护同为唇音,而二字不同韵,故谓之双声。磝碻同为牙音,而二字又同韵,故谓之叠韵。若仿佛、熠耀、骐骥、慷慨、咿喔、霢[注29] 霂,皆双声也。若侏儒、童蒙、崆峒、巃嵷、螳螂、滴沥,皆叠韵也。《广韵》曰:‘章灼、良略是双声,灼略、章良是叠韵。’又曰:‘厅剔、灵历是双声,剔历、厅灵是叠韵。’举此例,则诸音皆是,此而纽之,(此二句旧钞本作“则诸音皆由此而绎之”。)可以定矣。沈存中论诗之用字曰:‘几家村草里,吹笛隔江闻。几家、村草、吹笛、隔江,皆双声也。’某案:村字是唇音,草字是齿音,吹字是唇音,笛字是齿音,此非同音字,不可谓之双声也。存中又曰:‘月影侵簪冷,江光逼履清。侵簪、逼履,皆叠韵也。’某案:侵字是唇音,簪字是齿音,逼字是唇音,履字是舌音,既非同音字,而逼履二字又不同韵,不可谓之叠韵也。某案李群玉诗曰:‘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诘曲、崎岖,乃双声也,钩辀、格榤,乃叠韵也。”

《漫叟诗话》云:“东坡作《吃语诗》:‘江干高居坚关扃,耕犍躬驾角挂经。孤航系舸菰茭隔,(旧钞本“航”作“觥”。)笳鼓过军鸡狗惊。解襟顾影各箕踞,击剑高歌几举觥。荆笄供脍愧搅聒,干锅更戛甘瓜羹。’山谷亦有戏题云:‘逍遥近道边,憩息慰惫懑。晴晖时晦明,谑语谐谠论。草莱荒蒙茏,室屋壅尘坌。僮仆侍偪侧,泾渭清浊混。’二老亦作诗戏邪?”苕溪渔隐曰:“东坡后又有《吃语诗》一篇,谓此为一字诗,‘故居剑阁隔锦官’者是也。”

《石林诗话》云:(旧钞本此下有“蜀人见物惊异,辄曰噫嘻,李白作《蜀道难》因用之。汾晋之间,尊者呼左右曰咄,左右必曰喏。”一段三十五字。)“刘贡甫[注30] 以司空图[注31] 诗中(旧钞本“诗中”作“已用”。)咄喏二字,辨《晋书》[注32] 所载石崇[注33] 豆粥咄嗟(旧钞本有“而办”二字。)为误。以喏为嗟,非也。孙楚诗有‘三命皆有极,(此句原作“孙楚[注34] 诗自有三本皆有极”,今据旧钞本校改。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正作“三命皆有极”。)咄嗟不可保’之语,此又岂是以喏为嗟?古今语言,固自各出于一时,本不与后世相通者。咄嗟皆声也,自晋以前,未见有言咄喏,(旧钞本“咄喏”作“咄咄者”。)殷浩[注35] 所谓‘咄咄逼人’,盖拒物之声,嗟乃叹声,咄嗟犹言呼吸,疑晋人一时话,故孙楚亦云耳。”(旧钞本此下有“苕溪渔隐曰:‘苏子瞻蜀人也,作《后赤壁赋》云:“呜呼噫嘻,我知之矣。”《洞庭春色赋》云:“呜呼噫嘻,吾言夸矣。”皆用蜀语。’”一段四十三字。)

《雪浪斋日记》云:“为诗:欲词格清美,当看鲍照、谢灵运;浑成而有正始以来风气,当看渊明;欲清深闲淡,当看韦苏州、柳子厚、孟浩然、王摩诘、贾长江;欲气格豪逸,当看退之、李白;欲法度备足,当看杜子美;欲知诗之源流,当看《三百篇》及《楚词》、汉、魏等诗。前辈云:‘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前辈所取,其难如此。予尝与能诗者论书止于晋,而诗止于唐。盖唐自大历以来,诗人无不可观者,特晚唐气象衰苶耳。”

《后山诗话》云:“余以古文为三等:周为上,七国次之,汉为下。周之文雅,七国之文壮伟,其失骋。汉之文华瞻,其失缓。东汉而下无取焉。”   


五柳先生[注1] 上

东坡云:“世传桃源事,多过其实。考渊明所记,止言先世避秦乱来此,则渔人所见,似是其子孙,非秦人不死者也。又云‘杀鸡作食’,岂有仙而杀者乎?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居民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有五世孙者,道极崄远,生不识盐醯[注2] ,而溪中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亦益衰。桃源盖此比也。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常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论,盖辨证唐人以桃源为神仙,如王摩诘、刘梦得、韩退之作《桃源行》是也。惟王介甫[注3] 作《桃源行》,与东坡之论暗合,今具载其词云:‘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避世不独商山翁,亦有桃源种桃者。此来种桃经几春,采花食实枝为薪,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渔郎漾舟迷远近,花间相见惊相问,世上惟知古有秦,山中岂料今为晋。闻道长安吹战尘,春风回首一沾巾,重华一去宁复得,天下纷纷经几秦。’洪驹父[注4] 云:‘桃源非神仙,予素知状,此来见东坡《和渊明桃源诗序》,论其非神仙,暗与人意合。’其敢妄言如此,岂非预先偷子一联诗乎。”

《高斋诗话》[注5] 云:“荆公《桃源行》云:‘望夷宫中鹿为马,秦人半死长城下。’指鹿为马,乃二世事,而长城之役,(“役”原误作“后”,今据元本校改。)乃始皇也。又指鹿事不在望夷宫中,荆公此诗,追配古人,惜乎用事失照管,为可恨耳。”

唐子西《语录》云:“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如《桃源记》言:‘尚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可见造语之简妙。盖晋人工造语,而元亮其尤也。”

山谷云:“东坡在颍州时,因欧阳叔弼[注6] 读《元载传》[注7] ,叹渊明之绝识,故作诗云:‘渊明求县令,本缘食不足,束带向督邮,小屈未为辱,翻然赋《归去》,岂不念穷独,重以五斗米,折腰营口腹。如何元相国,(元本、徐钞本、旧钞本“如何”作“云何”。)万钟不满欲,胡椒铢两多,安用八百斛,以此杀其身,何翅抵鹊玉。往者不可悔,(“悔”原作“侮”,今据元本、徐钞本、旧钞本校改。)吾其反自烛。’渊明隐约栗里、柴桑之间,或饭不足也。颜延年送钱二十万,即日送酒家,与蓄积不知纪极,至藏胡椒八百斛者,相去远近,岂直睢阳苏合弹与蜣蜋粪丸比哉?”韩子苍[注8] 云:“以《渊明传》及诗考之,自庚子岁始作建威参军,由参军为彭泽令,遂弃官归,是岁乙巳,凡为吏者六岁,故云‘畴昔居上京,六载去还归。’然渊明乙巳岁三月尚为参军,十一月去彭泽,而云‘家贫耕植不足自给’,何也?传言:‘渊明以郡遣督邮至,即日解印绶去。’而渊明《自序》以程氏妹丧去奔武昌。余观此士,既以违己交病,又愧役于口腹,意不欲仕久矣,及因妹丧即去,盖其孝友如此。世人但以不屈于州县吏为高,故以因督邮而去。此士识时委命,其意固有在矣,岂一督邮能为之去就哉?躬耕乞食,且犹不耻,而耻屈于督邮,必不然矣。”东坡云:“孔子不取微生高,孟子不取于陵仲子,恶其不情也。陶渊明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苕溪渔隐曰:“余尝三复斯言,可谓至论。而《冷斋夜话》[注9] 辄窜易其语,杂以汉高帝之事,决非东坡议论也。吾故表而出之。”

东坡云:“余旧好诵陶潜《归去来》,尝患其不入音律,近辄微加增损,作《般涉调哨遍》,虽微改其词,而不改其意,请以《文选》及本传考之,方知字字背非创入也。词曰:‘为米折腰,因酒弃家,身口交相累。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俱非今是。露未晞,征夫指予归路,门前笑语喧童稚。嗟旧菊都荒,新松暗老,吾年今已如此。但小窗容膝,闭柴扉,策杖看孤云暮鸿飞,云出无心,鸟倦知还,本非有意。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亲戚无浪语,琴书中有真味。(旧钞本无“中”字。)步翠麓崎岖,泛清溪窈窕,涓涓暗谷流春水。观草木欣荣,幽人自感,吾生行且休矣。念寓形宇内复几时,不自觉,皇皇欲何之。委吾心,去留谁计。神仙知在何处,富贵非吾志。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引,壶觞自醉,此生天命更奚疑。且乘流遇坎还止。’”

东坡云:“陶潜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采菊之次,偶然见山,初不用意,而景与意会,故可喜也。今皆作‘望南山’。杜子美云:‘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盖灭没于烟波间耳,而宋敏求谓予云:‘鸥不解没,改作波字。’二诗改此两字,觉一篇神气索然也。”《冷斋夜话》云:“老杜‘白鸥波没荡’,今误作‘浩荡’,非惟无气,亦分外闲置波字。”苕溪渔隐曰:“《禽经》[注10] 云:‘凫善浮,鸥善没。’以没字易波字,则东坡之言益有理。冷斋以没字易浩字,其理全不通。浩荡谓烟波也,今云波没荡,亦不成语,此言无足取。”《鸡肋集》[注11] 云:“诗以一字论工拙,如‘身轻一鸟过’,‘身轻一鸟下’,过与下,与疾与落,每变而每不及,易较也。如鲁直之言,犹碔砆之于美玉是也。然此犹在工拙精粗之间,其致思未失也。记在广陵日,见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以比碔砆[注12] 美玉不类。’”

蔡宽夫《诗话》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此其闲远自得之意,直若超然邈出宇宙之外。俗本多以见字为望字,若尔,便有褰[注13] 裳濡足之态矣。乃知一字之误,害理有如是者,《渊明集》世既多本,校之不胜其异,有一字而数十字不同者,不可概举,若‘只鸡招近局’,或以局为属,虽于理似不通,然恐是当时语。‘我土日以广’,或以土为志,于义亦两通,未甚相远。若此等类,纵误,不过一字之失,如见与望,则并其全篇佳意败之,此校书者不可不谨也。”

东坡云:“‘平畴交晚风,良苗亦怀新。’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予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东坡云:“《乞食诗》云:‘衔戢如何谢,冥报以相贻。’渊明得一食,至欲以冥谢主人,哀哉哀哉,此大类丐者口颊也。非独余哀之,举世莫不哀之也。饥寒常在身前,功名常在身后,二者不相待,此士之所以穷也。《读史述九章》,夷齐、箕子,盖有感而云,去之五百余载,吾犹识其意也。《咏二疏》诗,渊明未尝出,二疏既出而知返,其志一也。或以谓既出而返,如从病得愈,其味胜于初不病,此或者颠倒见耳。(元本、旧钞本“或者”作“惑者”,“或”“惑”古通。)《饮酒诗》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宝不能过躯,躯化则宝亡矣。人言靖节不知道,吾不信也。”

《冷斋夜话》云:“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词》、李令伯[注14] 《乞养亲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两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是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老杜诗过人,在诚实耳。诚实著见,学者多不晓,如玉川子《醉诗》:‘昨夜村饮归,健倒三四五,摩挲青莓菩,莫嗔惊着汝。’又荆公《扇诗》云:‘玉斧修成宝月团,月边仍有女乘鸾,青冥风露非人世,鬓乱钗横特地寒。’”

山谷云:“陶渊明《责子诗》曰:‘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观渊明此诗,想见其人慈祥戏谑可观也。俗人便谓渊明诸子皆不慧,而渊明愁叹见于诗耳。”又云:“杜子美诗:‘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篇,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旧钞本“是”作“自”。)默识盖不早。生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子美困顿于山川,盖为不知者诟病,以为拙于生事,又往往讥议宗文、宗武失学,故聊解嘲耳,其诗名曰《遣兴》,可解也。俗人便为讥病渊明,所谓痴人前不得说梦也。”《遯斋闲览》[注15] 云:“六一居士推重陶渊明《归去来》,以为江左高文,当世莫及。涪翁云:‘颜、谢之诗,可谓不遗炉锤之功矣;然渊明之墙数仞,而不能窥也。’东坡晚年,尤喜渊明诗,在儋耳遂尽和其诗。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又尝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由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趣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之间,一人而已。”苕溪渔隐曰:“荆公诗云:‘先生岁晚事田园,鲁叟遗书废讨论。问讯桑麻怜已长,案行松菊喜犹存。农人调笑追寻壑,稚子欢呼出候门。遥谢载醪祛惑者,吾今欲辨已忘言。’所谓四韵全使渊明诗者,即此诗是也。”

《石林诗话》云:“魏、晋间人诗,大抵专工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习者,亦但因所长而取之耳。谢灵运《拟邺中七子》与江淹[注16] 《杂拟》是也。梁钟嵘作《诗品》,皆云:‘某人诗出于某人。’亦以此为然。论陶渊明乃以为出应璩,此语不知其所据。应璩诗不多见,惟《文选》载其《百一诗》一篇,所谓‘下流不可处,君子慎厥初’者,与陶诗了不相类。五臣注引《文章录》云:‘曹爽多违法度,璩作诗以刺在位,若百分有补于一者。’(旧钞本“若”上有“意”字。)渊明正以脱略世故,超然物外为适,顾区区在位者,何足概其心哉?且此老何尝有意欲以诗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效之?此乃当时文士与进取而争长者所为,何期此老之浅,盖嵘之陋也。江淹《拟汤惠休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古今以为佳句,然谢灵运‘圆景早已满,佳人犹未适’,谢玄晖‘春草秋更绿,公子未西归’,即是此意。尝怪两汉间所作骚文,初未尝有新语,直是句句规模屈、宋,但换字不同耳。至晋、宋以后,诗人之辞,其弊亦然。若是,虽工亦何足道。盖当时祖习,共以为然,故未有讥之者耳。”山谷云:“‘正赖古人书’,‘正尔不能得’,‘正宜委运去’,皆当时语,而或者改作‘上赖古人书’,‘止尔不能得’,甚失语法。又《述酒诗》一篇,有其义而亡其辞,似是读异书所作,其中多不可解。独‘羊胜丧其身’,当是‘芈[注17] 胜’,羊胜、白公也,诸梁、叶公也。”

韩子苍云:“陈述古《题述酒诗后》云:‘意不可解,恐其读异书所为也。’余反复之,见‘山阳旧国’之句,盖用山阳公事,疑是义熙以后有所感而作也,故有‘流泪抱中叹,平王去旧京’之语,渊明忠义如此。今人或谓渊明所题甲子,不必皆义熙后,此亦岂足论渊明哉!唯其高举远蹈,不受世纷,(旧钞本“纷”作“氛”。)而至于躬耕乞食,其忠义亦足见矣。”

《陶渊明集》[注18] 云:“《文选》五臣注《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中诗》云:‘渊明诗,晋所作者皆题年号,入宋所作,但题甲子而已,意者耻事二姓,故以异之。’思悦考渊明之诗,有以题甲子者,始庚子,距丙辰,凡十七年间只九首耳,皆晋安帝时所作也。中有《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节都经前溪作》,此年秋乃为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解印绶,赋《归去来兮辞》。后一十六年庚申,晋禅宋,恭帝元熙二年也。萧德施[注19] 《渊明传》曰:‘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于渊明出处,得其实矣。宁容晋未禅宋前二十年,辄耻事二姓,所作诗但题甲子而自取异哉?矧[注20] 诗中又无有标晋年号者,其所题甲子,盖偶记一事耳。后人类而次之,亦非渊明之意也。”

山谷云:“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用字不工不使语俗,此庾开府之所长也。然有意于为诗也。至于渊明,则所谓不烦绳削而自合者。虽然,巧于斧斤者,多疑其拙;窘于检括者,辄病其放。孔子曰:‘宁武子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渊明之拙与放,岂可为不知者道哉?道人曰:‘如我按指,海印发光,汝暂举心,尘劳先起。’说者曰:‘若以法眼观,无俗不真;若以世眼观,无真不俗。’渊明之诗,要当与一丘一壑者共之耳。”   


五柳先生下

东坡云:“古之诗人有拟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则始于东坡。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注1] 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吾前后和其诗凡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然吾之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渊明临终疏告俨等:‘吾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僶俛[注2] 辞世,使汝等幼而饥寒。’渊明此语,盖实录也。吾真有此病而不蚤自知,半世出仕,以犯大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

《诗眼》云:“东坡《和贫士诗》云:‘夷齐耻周粟,高歌诵虞轩,禄产彼何人,能致绮与园?古来避世士,死灰或余烟。末路益可羞,朱墨手自研。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不乐乃径归,视世嗟独贤。’此诗言夷、齐自信其去,虽武王、周、召不能挽之使留;若四皓自信其进,虽禄、产之聘亦为之出;盖古人无心于功名,信道而进退,举天下万世之是非,不能回夺伯夷之非武王,绮、园之从禄、产,自合为世所笑,不当有名。偶然圣贤辨论之于后,乃信于天下,非其始望,故其名之传,如死灰之余烟也。后世君子,既不能以道进退,又不能忘世俗之毁誉,多作文以自明其出处,如《答客难》、《解嘲》之类皆是也。故曰‘朱墨手自研’。韩退之亦云:‘朱丹自磨研。’若‘渊明初亦仕,弦歌本诚言’,盖无心于名,虽晋末亦仕,合于绮、园之出;其去也,亦不待以微罪行,‘不乐乃径归’,合于夷、齐之去;其事虽小,其不为功名累其进退盖相似。使其易地,未必不追踪二子也。东坡作文,工于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非如昔人称渊明以退为高耳,故又发明如此。”

王直方《诗话》云:“绍圣[注3] 间,山谷见东坡《和饮酒诗》,读至‘前山正可数,后骑且勿驱’,云:‘此老未死在。’又云:‘东坡在扬州《和饮酒诗》,只是如己所作,至惠州《和归田园》六首,乃与渊明无异。’”

《冷斋夜话》云:“东坡在惠州,尽和渊明诗,鲁直在黔南闻之,作诗曰:‘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子瞻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后迁儋耳,久之,天下哄传子瞻已仙去矣。又七年北归,时章惇丞相方贬雷州,东坡归至南昌,太守叶祖洽曰:‘世传端明已游道山,今尚尔游戏人间邪?’坡曰:‘途中见子厚,故返回耳。’”

蔡宽夫《诗话》云:“渊明诗,唐人绝无知其奥者,惟韦苏州、白乐天尝有效其体之作,而乐天去之亦自远甚。大和后,风格顿衰,不特不知渊明而已。然薛能[注4] 、郑谷[注5] 乃皆自言师渊明,能诗云:‘李白终无敌,陶公固不刊。’谷诗云:‘爱日满阶看古集,只应《陶集》是吾师。’”《冷斋夜话》云:“东坡尝云:‘渊明诗,初视若散缓,熟视有奇趣。’如曰:‘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已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霭霭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大率才高意远,则所寓得其妙,遂能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如曰:‘一千里色中秋月,十万军声半夜潮。’又曰:‘蝴蝶梦中家万里,子规枝上月三更。’又曰:‘深秋帘幕千家雨,落日楼台一笛风。’皆寒乞相,一览便尽,初如秀整,熟视无神气,以其字露也。东坡作对则不然,如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已不看’之类,更无龃龉之态,细味之,对偶亲的而字不露也,此其得渊明之遗意耳。”

《诗眼》云:“《贫士诗》云:‘九十行带索,饥寒况当年。’近一名士作诗云:‘九十行带索,荣公老无依。’余谓之曰:‘陶诗本非警策,因有君诗,乃见陶之工。’或讥余贵耳贱目,后错举两联,人多不能辨其孰为陶孰为今诗也,则为解曰:荣启期事,近出《列子》,不言荣公可知,九十则老可知,行带索则无依可知,五字皆赘也。若渊明意,谓至于九十,犹不免行而带索,则自少壮至于长老,其饥寒艰苦宜如此,穷士之所以可深悲也。此所谓‘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古人文章,必不虚设耳。”

东坡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笑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靖节以无事为得此生,则见役于物者,非失此生邪。”韩子苍云:“往在京口,为曾公卷题采菊图:‘九日东篱采落英,白衣遥见眼能明,向令自有杯中物,一段风流可得成。’蔡天启[注6] 屡哦此诗,以为善。然余尝谓古人寄怀于物而无所好,然后为达。况渊明之真,其于黄花直寓意耳,至言饮酒适意,亦非渊明极致,向使无酒,但悠然见南山,其乐多矣,遇酒辄醉,醉醒之后,岂知有江州太守哉?当以此论渊明。”东坡云:“陶潜诗:‘但恐多谬误,君当恕醉人。’此未醉时说也,若已醉,何暇忧误哉?然世人言醉时是醒时语,此最名言。张安道[注7] 饮酒,初不言盏,数与刘潜[注8] 、石曼卿[注9] 饮,但言当饮几石而已。欧公[注10] 盛年时能饮百盏,然常为安道所困。圣俞[注11] 亦能百许盏,然醉辄高叉手而语弥温谨,此亦知所不足而勉之,非善饮者。善饮者,淡然与平时无少异。若仆者,又何其甚,饮一盏而醉,醉味与数君何异,亦无所羡耳。”

张文潜云:“陶元亮虽嗜酒,家贫不能常饮酒,而况必饮美酒乎?其所与饮,多田野樵渔之人,班坐林间,所以奉身而悦口腹者,盖略矣。白乐天亦嗜酒,其家酿黄醅者,盖善酒也。又每饮酒,必有丝竹僮妓之奉。洛阳山水风物甲天下,其所与游,如裴度、刘禹锡之徒,皆一时名士也。夫欲为元亮,则窘陋而难安;欲为乐天,则备足而难成。吴德仁[注12] 居二人之间,真率仅似陶,而奉养略如白,其放达则并有之,岂非贤哉。”

《石林诗话》云:“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方时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盖陈平、曹参以来用此策,《汉书》记陈平于刘、吕未判之际,日饮醇酒,戏妇人,是岂真好饮邪?曹参虽与此异,然方欲解秦之烦苛,付之清净,以酒杜人,是亦一术。不然,如蒯通辈无事而献说者,且将日走其门矣。流传至嵇、阮、刘伶之徒,遂全欲用此为保身之计。此意惟颜延年知之,故《五君咏》云:‘刘伶善闭关,怀情灭闻见,韬精日沉饮,谁知非荒宴。’如是,饮者未必剧饮,醉者未必真醉也。后世不知此,凡溺于酒者,往往以嵇、阮为例,濡首腐胁,亦何恨于死邪。”《类苑》[注13] 云:“石曼卿喜豪饮,与布衣刘潜为友。尝倅海州,潜访之,剧饮,中夜,酒欲竭,有醋斗余,乃倾入酒中并饮之。明日,酒醋俱尽,每与客痛饮,露发跣足,着械而坐,谓之囚饮。坐木杪,谓之巢饮。以藁[注14] 束之,引首出饮,复就束,谓之鳖饮。廨[注15] 后为一庵,常卧其间,名之曰扪虱庵。”苕溪渔隐曰:“东坡诗云:‘试问高吟三十韵,何如低唱两三杯。’世传陶谷买得党太尉故妓,取雪水烹团茶,谓妓曰:‘党家应不识此。’妓曰:‘彼粗人安得有此景,但能销金帐下,浅斟低唱,饮羊羔儿酒耳。’陶愧其言。如曼卿喜豪饮,亦大粗俗,了无风味,是岂知人间有此景哉?”

东坡云:“俗传书生入官库,见钱不识,或怪而问之,生曰:‘固知其为钱,但怪其不在纸裹中耳。’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词》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证。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邪。马后见大练,乃以为异物。晋惠帝问饥民何不食肉糜。细思之,皆一理也。永叔常言:‘孟郊诗云:鬓边虽有丝,不堪织寒衣。就使堪织, (“织”原作“识”,元本、徐钞本作“织”,今据校改。)能得多少,聊为好事者一笑。’”

《遯斋闲览》云:“《文选》有文通《拟古诗》三十首,如《拟休上人闺情诗》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今人遂用为休上人诗故事。又《拟陶渊明归田园诗》云:‘种禾在东皋,苗生满阡陌。’今此诗亦收在《陶渊明集》中,皆误也。”韩子苍云:“《田园》六首,末篇乃序行役,与前五首不类。今俗本乃取江淹‘种苗在东皋’为末篇,东坡亦因其误和之,陈述古本止有五首,予以为皆非也。当如张相国本题为《杂诗》六首。江淹《杂拟诗》亦颇似之,但《拟渊明诗》‘开径望三益’,此一句为不类。故人张子西向余如此说,余亦以为不然。淹之比渊明情致,徒效其语,乃取《归去来》句以充入之,固应不类。予观古今诗人,惟韦苏州得其清闲,尚不得其枯淡;柳州独得之,但恨其少遒尔。柳州诗不多,体亦备众家,惟效陶诗是其性所好,独不可及也。”

《西清诗话》[注16] 云:“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门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诗云:‘尔从山中来,一作“南山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几丛菊。蔷薇叶已抽,秋一作“春”。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李太白《浔阳感秋诗》:‘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其取诸此云。”苕溪渔隐曰:“渊明有云:‘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瓶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三复此语,真余之实录也。余投闲二十载,生事素微,食指既众,家日益贫。退之诗云:‘时命虽乖心转壮,技能虚富家逾窘。’亦似为余发,时时哦之,不觉失笑。余尝有诗云:‘壮图鹏翼九万里,末路羊肠百八盘。’盖言老而多艰耳。”

《后山诗话》云:“鲍照之诗,华而不弱。陶渊明之诗,切于事情,但不文耳。”   


李谪仙

六一居士[注1] 云:“‘落日欲没岘山西,倒着接蓠花下迷,襄阳女儿齐拍手,大家齐唱《白铜鞮》。’此常言也。至于‘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然后见太白之横放。所以惊动千古者,固不在此乎?”

吕氏《童蒙训》云:“如‘晓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一万里,吹度玉门关’,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鹳鸣’之类,皆气盖一世。学者能熟味之,自然不褊浅矣。”《诗眼》云:“山谷言,学者若不见古人用意处,但得其皮毛,所以去之更远。如‘风吹柳花满店香’,若人复能为此句,亦未是太白。至于‘吴姬压酒劝客尝’,压酒字他人亦难及。‘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益不同。‘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至此乃真太白妙处,当潜心焉。故学者先以识为主,禅家所谓正法眼,直须具此眼目,方可入道。”

《西清诗话》云:“太白历见司马子微[注2] 、谢自然[注3] 、贺知章,或以为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或以为谪仙人,其风神超迈英爽可知。后世词人状者多矣,亦间于丹青见之,俱不若少陵‘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熟味之,百世之下,想见风采,此与李太白传神诗也。”

东坡云:“唐末五代,文章衰陋,诗有贯休[注4] ,书有亚栖[注5] ,村俗之气,大率相似。如苏子美家收张长史书云:‘隔帘歌已俊,对坐貌弥精。’语既凡恶,而字法真亚栖之流。近见曾子固编《太白集》,自云颇获遗亡,如《赠怀素草书歌》及《笑矣乎》数首,皆贯休已下词格。二人皆号有识者,故深可怪。白乐天《赠徐凝》、韩退之《赠贾岛》之类,皆世俗无知者所托,不足多怪。”山谷云:“《太白集》中《长干行》二篇,‘妾发初覆额’,真太白作也。‘忆妾深闺里’,李益尚书作也,所谓‘痴妬尚书李十郎’者也;词意亦清丽可喜,乱之太白诗中,亦不甚远。大儒曾子固刊定,亦不能别也。太白豪放,人中凤凰麒麟,譬如生富贵人,虽醉着瞑暗啽呓中作无义语,终不作寒乞声耳。今太白诗中谬入他人作者,略有十之二三,欲删正者,当用吾言考之。”

蔡宽夫《诗话》云:“太白之从永王璘,世颇疑之,《唐书》载其事甚略,亦不为明辨其是否。独其诗《自序》云:‘半夜水军来,浔阳满旌旃。空名适自误,迫胁上楼船。从赐五百金,弃之若浮烟。辞官不受赏,翻谪夜郎天。’然太白岂从人为乱者哉?盖其学本出从横,以气侠自任,当中原扰攘时,欲藉之以立奇功耳。故其《东巡歌》有‘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之句,至其卒章乃云:‘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亦可见其志矣。大抵才高意广,如孔北海之徒,固未必有成功;而知人料事,尤其所难。议者或责以璘之猖獗,而欲仰以立事,不能如孔巢父、萧颖士察于未萌,斯可矣;若其志,亦可哀已。”

苏子由云:“李白诗类其为人,俊发豪放,华而不实,好事喜名,不知义理之所在也。语用兵,则先登陷阵,不以为难;语游侠,则白昼杀人,不以为非:此岂其诚能也。白始以诗酒奉事明皇,遇谗而去,所至不改其旧。永王将据江淮,白起而从之不疑,遂以放死。今观其诗固然。唐诗人李、杜称首,今其诗皆在,杜甫有好义之心,白所不及也。汉高祖归丰沛作歌曰:‘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高帝岂以文字高世者,帝王之度固然,发于中而不自知也。白诗反之曰:‘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守四方。’其不识理如此。老杜赠白诗有‘重典细论文’之句,谓此类也哉。”

东坡云:“‘湘中老人读黄老,手援紫藟[注6] 坐碧草,春至不知湘水深,日暮忘却巴陵道。’唐末有人见作是诗者,词气殆是李谪仙。予都下见有人携一纸文书,字则颜鲁公也,墨迹如未干,纸亦新健,其诗曰:‘朝披梦泽云,笠钓青茫茫。’此语非太白不能道也。”苕溪渔隐曰:“太白此诗中后云:‘暮跨紫鳞去,海气侵肌凉。’亦奇语也。”

《西清诗话》云:“太白仙去后,人有见其诗,略云:‘断崖如削瓜,岚光破崖绿,天河从中来,白云涨川谷。玉案勅文字,世眼不可读,摄身凌青霄,松风吹我足。’又云:‘举袖露条脱,招我饭胡麻。’真云烟中语也。”东坡云:“今《太白集》中有《归来乎》、《笑矣乎》及《赠怀素草书》数诗,决非太白作,盖唐末五代间学齐己辈诗也。余旧在富阳,见国清院太白诗,绝凡近。过彭泽兴唐院,又见太白诗,亦非是。良由太白豪俊,语不甚择,集中亦往往有临时率然之句,故使妄庸辈敢耳。若杜子美,世岂复有伪撰邪?余尝舟次姑孰堂下,读《姑孰十咏》,怪其语浅近,不类李白。王平甫云:‘此李赤诗也,亦见《柳子厚集》。自比李白,故名赤,其后为厕鬼所惑以死。’今观其诗止此,而以太白自比,则其人心疾久矣,岂厕鬼之罪也。”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语,盖有所讥而云。”

山谷云:“余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无首无尾,不主故常,非墨工椠人所可拟议。吾友黄介[注7] 《读李杜优劣论》曰:‘论文政不当如此。’余以为知言。”

荆公云:“诗人各有所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李白所得也。‘或看翡翠兰苕上,(“兰苕”旧钞本作“青冥”。)未掣鲸鱼碧海中’,此老杜所得也。‘横空盘硬语,妥帖力啡奡’,此韩愈所得也。”

《雪浪斋日记》云:“或云,太白诗其源流出于鲍明远,如《乐府》多用《白纻》,故子美云‘俊逸鲍参军’,盖有讥也。”

《漫叟诗话》云:“诗中有助语,若‘床头历日无多子,借问别来太瘦生’之句,子与生字,初不当轻重。”

《该闻录》[注8] 云:“唐崔颢《题武昌黄鹤楼》诗云:‘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家山何处在?烟波江上使人愁。’李太白负大名,尚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欲拟之较胜负,乃作《金陵登凤皇台》诗。”苕溪渔隐曰:“太白《登凤皇台诗》云:‘凤皇台上凤皇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国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潘子真《诗话》云:“陆贾《新语》曰:‘邪臣蔽贤,犹浮云之障日月也。’太白诗:‘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盖用此语。”

《西清诗话》云:“蕲州黄梅县峰顶寺,在水中央,环伏万山,人迹所罕到。曾阜为令时,因事登其上,见梁间一粉版,(“粉版”,元本、旧钞本作“榜”。)尘暗粉落,拂涤视之,乃谪仙诗,云:‘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世间传杨大年幼时诗,非也。”

洪驹父《诗话》[注9] 云:“世谓《杜集》中赠太白诗最多,而《李集》初无一篇与杜者。案段成式《酉阳杂俎》[注10] 云:‘《李集》有《尧祠赠杜补阙》者,老杜也,其诗曰:“我觉秋兴逸,谁言秋气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相宜。云归碧海少,雁度青天迟。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不独饭颗山之句也。’”《隐居诗话》[注11] 云:“世言韩愈、白居易无往来之诗,非也。退之《招乐天诗》云:‘曲江水满花千树,有底忙时不肯来。’又《送灵师诗》云:‘开忠二州牧,诗赋时多传,失职不把笔,珠玑为谁编。’是时韦处厚守开州,白居易守忠州也。又有‘放朝曾不报,半夜蹋泥归’之句,乐天和曰:‘仍闻放朝夜,误出到街头。’乐天有《寄退之诗》曰:‘近来韩阁老,疏我我先知,量大嫌甜酒,才高笑小诗。’”(编者按:此条当入韩吏部或香山居士。)

洪驹父《诗话》云:“《新唐书·严武传》云:‘武在蜀放肆,房琯[注12] 以故宰相为部内刺史,武踞慢不为礼;最厚杜甫,然欲杀甫数矣。李白作《蜀道难》,乃为房与杜危之矣。’《新唐书》据范摅《云溪友议》言之耳。案《唐书》、《摭言》载李白始自西蜀至京,道未甚振,因以所业贽谒贺知章,知章览《蜀道难》一篇,曰:‘子谪仙人也。’案白本传:‘天宝初,因吴筠被召,亦至长安,时往见贺知章。’则与严武帅蜀岁月悬远。尝见《李集》一本于《蜀道难》题下注:‘讽章仇兼琼也。’考其年月近之矣。谓危房、杜者非也。《新唐书》第弗深考耳。”

沈存中《笔谈》[注13] 云:“前史称严武为剑南节度,不法,李白为作《蜀道难》。案孟棨所记:‘白初至京师,贺知章闻名,首诣之,白出《蜀道难》。’时乃天宝初也。严武为剑南,乃在至德已后肃宗时,年代甚远,盖小说所记,率多舛误。”苕溪渔隐曰:“二说辨证李白《蜀道难》非谓严武作,明白如此,则《新唐史》抵牾无疑。”

苕溪渔隐曰:“老杜《寄李十二白》诗云:‘诗成泣鬼神。’元和中范传正志白墓云:‘贺公知章吟公《乌栖曲》云:此诗可以哭鬼神矣。’李德裕[注14] 《述梦诗》云:‘荷静蓬池脍,冰寒郢水醪。’唐学士初夏上赐食,(“夏”字原无,今据旧钞本校补。)悉是蓬莱池鱼脍,夏至颁冰及酒,以酒味浓,和冰而饮,禁中有郢酒坊。古人作诗,类皆摭实,岂若今人凭空造语耶?”   


杜少陵一

《诗眼》云:“古人学问,必有师友渊源。汉杨恽[注1] 一书,迥出当时流辈,则司马迁外孙故也。自杜审言[注2] 已自工诗,当时沈佺期[注3] 、宋之问[注4] 等,同在儒馆,为交游,故老杜律诗布置法度,全学沈佺期,更推广集大成耳。沈云:‘雪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杜云:‘云白山青万里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沈云:‘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杜云:‘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是皆不免蹈袭前辈,然前后杰句,亦未易优劣。山谷云:‘船如天上坐,人似镜中行。’‘船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沈云卿诗也。云卿得意于此,故屡用之。老杜‘春水船如天上坐’,祖述佺期之语也,继之以‘老年花似雾中看’,盖触类而长之。”

《后山诗话》云:“鲁直言:‘杜之诗法出审言,句法出庾信,但过之耳。’”苕溪渔隐曰:“老杜亦自言:‘吾祖诗冠古。’则其诗法乃家学所传云。”

《迂叟诗话》[注5] 云:“‘牂[注6] 羊坟首,三星在罶[注7] ,言不可久。’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使人思而得之。故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也。近世诗人,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山河在’,则无余物矣;‘草木深’,明无人矣;花鸟,平时可娱之物,见之而泣,闻之而恐,则时可知矣。他皆类此,不可遍举。”

东坡云:“司空表圣自论其诗,以为得味外味,‘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此句最善。又云:‘棋声花院闭,幡影石坛高。’吾尚独游五老峰,入白鹤观,松阴满地,不见一人,惟闻棋声,然后知此句之工也。但恨其寒俭有僧态。若杜子美云:‘暗飞萤自照,水宿鸟相呼。’‘四更山吐月,残夜水明楼。’则才力富健,去表圣之流远矣。”

山谷云:“‘长镵[注8] 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往时儒者不解黄独义,改为黄精,学者承之。以予考之,盖黄独是也。《本草》赭魁,注:‘黄独,肉白皮黄,巴汉人蒸食之,江东谓之土芋。’予求之江西,谓之土卵,蒸煮食之,类芋魁。”苕溪渔隐曰:“无己《后山诗话》论‘黄独无苗山雪盛’,及‘过时如发口,君侧有谗人’,韦苏州‘书后欲题三百颗’,评李白诗如黄帝张乐于洞庭之野,此四事,皆见鲁直《豫章集》[注9] 中。今《后山诗话》亦有之,不差一字,疑后人误编入也。”

《幕府燕闻录》[注10] 云:“盛文肃梦朝上帝,见殿上执扇,有题诗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意其天人诗,识之。既寤,以语客,乃杜甫诗也。”

《三山老人语录》[注11] 云:“《羌村诗》:‘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小说谓有人过骊山,梦明皇称美此二句。然子美诗云:‘世乱遭飘荡,生还岂偶然。’遂乃有‘秉烛’之语,则致世之乱者谁邪?明皇得不惭乎!犹诵其语而誉之,可谓无耻矣。此小说之无稽也。”苕溪渔隐曰:“三山老人,乃吾先君之道号也。”

《冷斋夜话》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更互秉烛照之,恐尚是梦也,作更侧声。字读,则失其意甚矣。”

《漫叟诗话》云:“《古乐府·陌上桑》云:‘五马立踟蹰。’用五马作太守事,自西汉时已然。唐人若‘人生五马贵’,‘五马烂生光’,皆袭汉人之误。案郑氏笺‘孑孑干旟[注12] ,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云:‘《周礼》:州里建旟,谓州长之属。’汉人因以为郡守事,而不知州长非汉之郡守也。”

《遯斋闲览》云:“世谓太守为五马,人罕知其故事。或言《诗》云:‘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郑注谓:‘《周礼》:州长建旟。’汉太守比州长,故云。后见庞几先云:‘古乘驷马车,至汉时,太守出则增一马,事见《汉官仪》也。’”

《学林新编》云:“古《陌上桑罗敷行》曰:‘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子美诗用五马甚多,注诗者引《陌上桑》五马以释之,非也。案《陌上桑》亦用五马为使君事者也。说者谓《汉官仪》‘朝臣出使以驷马,太守加一马为五马。’又谓《诗》‘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丝组之,良马五之’,注云:‘《周礼》:州里建旟,谓州长之属。’(“谓”原作“诸”,今据元本、徐钞本校改。)因呼太守为五马。然《诗》云‘良马四之’,‘良马五之’,‘良马六之’,盖言素丝纰组所见之数,非太守之五马也。”苕溪渔隐曰:“五马事当以《遯斋》、《学林》二说出《汉官仪》者为是。余尝细考《诗》注,‘孑孑干旟’,乌隼曰旟。后人多用隼旟为太守事,又见注云:‘州长之属’,因以诗之五马为太守,误矣。”

潘子真《诗话》云:“礼:天子六马,左右骖;三公九卿驷马,右騑[注13] 。汉制九卿则中二千石,亦右騑;太守、相,驷马而已。其有功德加秩中二千石,及使者,乃有右騑,故以五马为太守美称。《罗敷艳歌》云:‘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也。柳景元兄弟并为太守,时人语曰:‘柳氏门庭,五马逶迤。’亦原于此。”

《老杜补遗》云:“肃宗至德初,子美为拾遗,岑参为补阙。或问二人孰贤,余曰:‘子美贤。’或曰:‘何以知之?’曰:‘以其诗知之。子美之诗曰:避人焚谏草,骑马欲鸡栖。又曰:明朝有封事,数问夜如何?参之诗曰:圣朝无阙事,自觉谏书稀。至德初,安史之乱方剧,上皇在蜀,朝野骚然,果无阙事时邪?’”

《吕氏童蒙训》云:“谢无逸语汪信民云:‘老杜有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者,有雕琢语到极至处者。如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此自然不做底语到极至处者也。如金钟大镛在东序,冰壶玉衡悬清秋,此雕琢语到极至处者也。’”山谷云:“予谪居黔州,尽书子美两川、夔、峡诸诗,以遗丹稜杨素翁,俾刻之石,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之耳。素翁又欲作高屋广楹庇此石,因请名焉。予名之曰大雅堂,仍为作记,其略云:‘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斯文委地。文章之士,随世所能,杰出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况室家之好邪!余尝欲随欣然会意处,笺以数语,终以汩没世俗,初不暇给。虽然,子美诗妙处,乃在无意于文。夫无意而意已至,非广之以《国风》、《雅》、《颂》,深之以《离骚》、《九歌》,安能咀嚼其意味,闯然入其门邪!故使后生辈自求之,则得之深矣。使后之登大雅堂者,能以余说而求之,则思过半矣。彼喜穿凿者,弃其大旨,取其发兴,于所遇林泉人物、草木鱼虫,以为物物皆有所托,如世间商度隐语者,则子美之诗委地矣。’”

秦少游[注14] 云:“苏武、李陵之诗长于高妙,曹植、刘公幹之诗长于豪逸,陶潜、阮籍之诗长于冲澹,谢灵运、鲍照之诗长于峻洁,徐陵、庾信之诗长于藻丽;子美者,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澹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作所”原作“所作”,今据元本、徐钞本改正。)王直方《诗话》云:“荆公编集四家诗,其先后之序,或以为存深意,或以为初无意。盖以子美为第一,此无可议者;至永叔次之,退之又次之,以太白为下,何邪?或者云:太白之诗,固不及退之,而永叔本学退之,而所谓青出于蓝者,故其先后如此。或者又以荆公既品第了此四人次第,自处便与子美为敌耳。”

《钟山语录》[注15] 云:“荆公次第四家诗,以李白最下,俗人多疑之。公曰:‘白诗近俗,人易悦故也。白识见污下,十首九说妇人与酒,然其才豪俊,亦可取也。’”王定国《闻见录》云:“黄鲁直尝问王荆公:‘世谓四选诗,丞相以欧、韩高于李太白邪?’荆公曰:‘不然,陈和叔尝问四家之诗,乘间签示和叔,时书史适先持杜诗来,而和叔遂以其所送先后编集,初无高下也。李、杜自昔齐名者也。何可下之。’鲁直归问和叔,和叔与荆公之说同。今乃以太白下欧、韩而不可破也。”

《遯斋闲览》云:“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故其诗有平淡简易者,有绮丽精确者,(“绮丽”原作“绵丽”,今据徐钞本校改。)有严重威武若三军之帅者,有奋迅驰骤若泛驾之马者,(“泛”原作“覂”,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有淡泊闲静若山谷隐士者,有风流酝藉若贵介公子者。盖其诗绪密而思深,观者苟不能臻其阃[注16] 奥,未易识其妙处,夫岂浅近者所能窥哉?此甫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元稹以谓兼人所独专,斯言信矣。’或者又曰:‘评诗者谓甫期白太过,反为白所诮。’公曰:‘不然,甫赠白诗,则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但比之庾信、鲍照而已。又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铿之诗,又在鲍、庾下矣。饭颗之嘲,虽一时戏剧之谈,然二人者名既相逼,亦不能无相忌也。’”

《隐居诗话》云:“刘攽《诗话》载子美诗云:‘萧条六合内,人少虎狼多。少人慎勿投,虎多信所过。饥有易子食,兽犹畏虞罗。’言乱世人恶甚于虎狼也。余观老杜《潭州诗》:‘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与前篇同意。丧乱之际,人无乐善喜士之心,至于一将一迎,曾不若岸花樯燕也。诗在优柔感讽,不在逞豪放而致诟怒也。老杜最善评诗,观其爱李白深矣,至称白则曰:‘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又曰:‘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信斯言也,观阴铿、鲍照诗,则知所谓主优柔而下豪放者,(“主”徐钞本、明钞本作“上”)为不虚矣。”

韩子苍云:“阴铿与何逊齐名,号阴、何,今《何逊集》五卷,其诗清丽简远,正称其名。铿诗至少,又浅易无他奇,其格律乃似隋、唐间人所谓,疑非出于铿。虽然,自隋、唐以来,谓铿诗矣。”

《学林新编》云:“或云杜甫、李白同时,以诗名相轧,不能无毁誉。甫赠白诗云:‘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此句乃所以鄙白也。某按子美《夔州咏怀寄郑监李宾客》诗曰:‘郑李光时论,文章并我先;阴何尚清省,沈宋歘联翩。’盖谓阴铿、何逊、沈约、宋玉也,四人皆能诗文,为时所称者。而子美又以阴铿居四人之首,则知赠太白之诗,非鄙之也,乃深美之也。《陈书·阮卓传》曰:‘武威阴铿字子坚,五岁能诵诗,日赋千言。及长,博涉史传,尤喜五言诗,为当世所重。有集三卷行于世。’以此观之,则子美赠太白诗‘往往似阴铿’者,乃美太白善为五言诗似阴铿也。”   


杜少陵二

东坡云:“南都王谊伯《书江滨驿垣》谓:‘子美诗,历五季兵火,多舛缺奇异,虽经其祖父所理,尚有疑阙者。’谊伯谓:‘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涪万无杜鹃,云安有杜鹃,盖是题下注。’断自‘我昔游锦城’为首句。谊伯误矣。且子美诗备诸家体,非必率合程度,偘偘[注1] 者然也。是篇落句处凡五杜鹃,(“落”字原无,今据明钞本校补。)岂可以文害辞辞害意邪?原子美之诗,类有所感,托物以发者也,亦六艺之比兴,《离骚》之法与。案《博物志》:‘杜鹃生子,寄之他巢,百鸟为饲之。’故江东所谓‘杜宇曾为蜀帝王,化禽飞去旧城荒’是也。且禽鸟之微,犹知有尊,故子美诗云:‘重是古帝魂。’又云:‘礼若奉至尊。’子美盖讥当时之刺史有不禽鸟若也。唐自明皇以后,天步多棘,刺史能造次不忘于君者,可得而考也。严武在蜀,虽横敛刻薄,而实资中原,是西川有杜鹃耳。其不虔王命,负固以自抗,擅军旅,绝贡赋,如杜克逊在梓州,为朝廷西顾忧,是东川无杜鹃耳。至于涪万云安刺史,微不可考。凡其尊君者为有也,怀贰者为无也,不在夫杜鹃真有无。谊伯以为来东川闻杜鹃声,烦而急,乃始疑子美跋题纸上语。又云:‘子美不应叠用韵。’子美自我作古,叠用韵无害于诗,仆所见如此。谊伯博学强辩,殆必有以折衷之。”

王直方《诗话》云:“《杜鹃诗》,识者谓前四句非诗也,乃题下注,而后人写之误耳。余以为不然,此正与古谣语无以异,岂复以韵为限也。”《学林新编》云:“《杜鹃诗》上四句非诗,乃题下自注,后人误写。某谓此句,非子美自注,盖皆诗也。自四句而下,继曰:‘我昔游锦城,结庐锦水边,有竹一顷余,乔木上参天。’盖鹃字继之以边字天字可见矣。又子美《绝句》云:‘前年渝州杀刺史,今年开州杀刺史,群盗相随剧虎狼,食人更肯留妻子。’此诗正与《杜鹃诗》相类,乃自是一格也。”

苕溪渔隐曰:“《杜鹃诗》略云:‘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生子百鸟巢,百鸟不敢嗔。仍为喂其子,礼若奉至尊。鸿雁及羔羊,有礼大古前。行飞与跪乳,识序又知恩。圣贤古法则,付与后世传。君看禽鸟情,犹解事杜鹃。’或云:‘明皇幸蜀还,肃宗用李辅国谋,迁之西内,悒悒而崩,此诗感是而作。’以余观之,少陵后又有《杜鹃行》云:‘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虽同君臣有旧礼,骨肉满眼身羁孤。业工窜伏深树里,四月五月偏号呼。其声哀痛口流血,所诉何事常区区。尔唯摧残始发愤,羞带羽翮伤形愚。苍天变化谁料得,万事反复何所无;万事反复何所无,岂忆当殿群臣趋。’细详味此诗,亦是明皇迁居西内时作,其意尤切,读之可伤。但或者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耳。”

蔡宽夫《诗话》云:“‘愁思忽而至,跨马出北门。举头四顾望,但见松柏荆棘郁樽樽。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声声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髠,飞走树间逐虫蚁,岂意往日天子尊。念此死生变化非常理,中心恻怆不能言。’此鲍明远诗也,与子美《杜鹃行》语意极相类。或云子美此诗为明皇作,理宜当然。韩退之《三星行》,亦与《古诗》‘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轭,良无盘石固,虚名复何益’之意颇近。大抵古今兴比所在,适有感发者,不必尽相回避,要各有所主耳。此亦说诗者不以辞害意之义也。”《冷斋夜话》云:“《谒玄元庙》诗云:‘风筝吹玉柱,露井冻银床。’许彦周云:‘嘉祐中,河滨渔者,网得一小石,石上刻一小诗云:雨滴空阶晓,无心换夕香,井桐花落尽,一半在银床。银床,井栏也。不知谁作。’”

潘子真《诗话》云:“《晋书·乐志·淮南篇》云:‘淮南王,自言尊,百尺高楼与天连,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杜诗‘露井冻银床’事,始见于此。”

蔡宽夫《诗话》云:“洛阳上清宫,即唐玄元皇帝庙,两廊皆吴生画,有高祖至睿宗真象,子美诗所谓‘五圣联龙衮,千官列雁行’者也。国初犹皆存。真宗朝陵经过,(“真”上原衍“一”字,今据明钞本校删。)爱其笔迹,命行在画工遍阅之。有负艺者,耻以为不及,会诏有司修葺,即请尽漫壁更画,遂悉见毁。或云:当毁折时,人往往取其全者藏去,至今犹有存者也。”

王君玉云:“子美之诗词有近质者,如‘麻鞋见天子,垢腻脚不袜’之句,所谓转石于千仞之山势也。学者尤之过甚,岂远大者难窥乎。”

《西清诗话》云:“人之好恶,固自不同。子美在蜀作《闷诗》,乃云:‘卷帘惟白水,隐几亦青山。’若使余居此,应从王逸少语‘吾当卒以乐死’,岂复更有闷邪?”苕溪渔隐曰:“律诗之作,用字平侧,世固有定体,众共守之。然不若时用变体,如兵之出奇,变化无穷,以惊世骇目。如老杜诗云:‘竹里行厨洗玉盘,花边立马簇金鞍。非关使者征求急,自识将军礼数宽。百年地辟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看弄渔舟移白日,老农何有罄交欢。’此七言律诗之变体也。韦苏州云:‘南望青山满禁闱,晓陪鸳鹭正差池,共爱朝来何处雪,蓬莱宫里拂松枝。’老杜云:‘山瓶乳酒下青云,气味浓香幸见分,鸣鞭走送怜渔父,洗盏开尝对马军。’此绝句律诗之变体也。东坡尝用此变体作诗云:‘华发萧萧老遂良,一身萍挂海中央。无钱种菜为家业,有病安心是药方。才疏正类孔文举,痴绝还同顾长康,万里归来空泣血,七年供奉殿西廊。’‘总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葱叶送迎翁。莫作天涯万里意,溪边自有舞雩风。半醒半醉问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又有七言律诗,至第三句便失粘,落平侧,亦别是一体。唐人用此甚多,但今人少用耳。如老杜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严武云:‘漫向江头把钓竿,懒眠沙草爱风湍。莫倚善题《鹦鹉赋》,何须不著鵕鸃[注2] 冠,腹中书籍幽时晒,肘后医方静处看。兴发会能驰骏马,终须重到使君滩。’韦应物云:‘夹水苍山路向东,东南山豁大河通。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孤村几岁临伊岸,一雁初晴下朔风。为报洛桥游宦侣,扁丹不系与心同。’此三诗起头用侧声,故第三句亦用侧声。老杜云:‘暮春三月巫峡长,皛皛行云浮日光。雷声忽送千山雨,花气浑如百和香。黄莺过水翻回去,燕子衔泥湿不妨。飞阁卷帘图画里,虚无只少对潇湘。’韦应物云:‘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玉墀。花开汉苑经过处,雪下骊山沐浴时。近臣零落今犹在,仙驾飘飘不可期。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此二诗起头用平声,故第三句亦用平声。凡此皆律诗之变体,学者不可不知。”

《西清诗话》云:“诗之声律成于唐,然亦多原六朝旨意。何逊《入西塞诗》云:‘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至少陵《江边小阁》诗则云:‘薄云岩际宿,孤月浪中翻。’虽因旧而益妍,此类獭髓补痕也。《玉台集序》云:‘金星将婺女争华,麝月与常娥竞爽。’《北齐碑》云:‘浮云共岭松张盖,秋月与岩桂分丛。’庾子山《马射赋》云:‘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滕王阁记》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薛逢云:‘原花将晚照争红,怪石与寒流共碧。’又云:‘银章与朱绂相辉,熊轼共隼旟争贵。’语意互相剽窃,所谓左右拔剑,彼此相笑,于少陵精粗有间矣。”

蔡宽夫《诗话》云:“安禄山之乱,哥舒翰与贼将崔乾祐战潼关,(“崔”原作“权”,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见黄旗军数百队,官军以为贼,贼以为官军,相持久之,忽不知所在。是日,昭陵奏陵内前石马皆汗流。子美诗所谓‘玉衣晨自举,铁马汗常趋’,盖记此事也。李晟平朱泚,李义山作诗,复引用之,云:‘天教李令心如日,可待昭陵石马来。’此虽一等用事,然义山但知推美西平,不知于昭陵似不当耳。乃知诗家使事难。若子美,所谓不为事使者也。”

《诗眼》云:“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十二月一日》诗云:‘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此诗立意,念岁月之迁易,感异乡之飘泊。其曰:‘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则羁愁旅思,皆在目前。‘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梅望春而花,楸将夏而乃繁,言滞留之势,当自冬过春,始终见梅楸,则百花之开落,皆在其中矣。以此益念故国,思朝廷,故曰:‘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闻官军收河北》诗云:‘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夫人感极则悲,悲定而后喜,忽闻大盗之平,喜唐室复见太平,顾视妻子,知免流离,故曰:‘却看妻子愁何在。’其喜之至也,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故曰:‘漫展诗书喜欲狂。’从此有乐生之心,故曰:‘白日放歌须纵酒。’于是率中原流寓之人同归,以青春和暖之时即路,故曰:‘青春作伴好还乡。’言其道涂,则曰:‘欲从巴峡穿巫峡。’言其所归,则曰:‘便下襄阳到洛阳。’此盖曲尽一时之意,惬当众人之情,通畅而有条理,如辩士之语言也。《游子诗》云:‘巴蜀愁谁语,吴门兴杳然。’巴、蜀既无可与语,故欲远之吴会。‘九江春草外’,则想象将来吴门之景物。‘三峡暮帆前’,则去路先涉三峡之风波。‘厌就成都卜,休为吏部眠’,君平之卜所以养生,毕卓之酒所以忘忧,今皆不能如意,则犯三峡之险,适九江之远,岂得已也哉?夫奔走万里,(“走”原作“如”,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无所税驾,伤人世险隘,不能容己,故曰:‘蓬莱如可到,衰白问群仙’,终焉。骚人亦多此意。《题桃诗》云:‘小径升堂旧不斜,五栋桃树亦从遮。’此诗意在第一句,旧堂小径,从来不斜,又五桃遮掩之,已若图画矣。中间四句,皆旧日事。方天下太平,家给食足,有桃实则馈贫人,故曰:‘高秋总馈贫人实。’和气应期而至,人意闲而乐之,故曰:‘来岁还舒满树花。’家家有忠厚之风,处处有鲁恭之化。故曰:‘窗户每宜通乳燕,儿童莫信打慈鸦。’及题此诗时,所向皆寡妻群盗,何暇如此,故曰:‘寡妻群盗非今日,天下车书正一家’时也。然所谓意若贯珠,非唯文章,书亦如是。欧阳文忠言:‘用笔常使指运而腕不知。方其运也,左右前后,不见欹侧,及其定也,上下如引绳,此之谓笔正。’山谷称:‘公主担夫争道,其手足肩背,皆有不齐,而舆未尝不正。’指与担夫,则如遣词,腕与舆,则如命意。故唐文皇称右军书云:‘烟霏云敛,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盘,势如斜而反直。’与文章真一理也。今人不求意处关纽,但以相似语言为贯穿,以停稳笔画为端直,岂不浅近也哉?”

王直方《诗话》云:“李贺《高轩过》诗中有‘笔补造化天无功’之句,余每为之击节,此诗人之所以多穷也。老杜云:‘文章憎命达’,恐亦出于此意。”苕溪渔隐曰:“老杜、李贺不相并出,杜生于天宝之前,李出于元和之后,而谓老杜出于此意,可为览者一笑。”   


杜少陵三

《石林诗话》云:“诗人以一字为工,世固知之。惟老杜变化开阖,出奇无穷,殆不可以形迹捕诘。如‘江山有巴蜀,栋宇自齐梁’,则其远数千里,上下数百年,只在有与自两字间,而吞山川之气,俯仰古今之怀,皆见于言外。《滕王亭子》:‘粉墙犹竹色,虚阁自松声。’若不用犹与自两字,则余八字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独雍容闲肆,出于自然,略不见其用力处。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效用之,偃蹇狭陋,尽成死法,不知意与境会,出言中节,凡字皆可用也。”

《诗眼》云:“有一士人携诗相示,首篇第一句云‘十月寒’者,余曰:君亦读老杜诗,观其用月字乎?其曰:‘二月已风涛’,则记风涛之蚤也。曰:‘因惊四月雨声寒’,‘五月江深草阁寒’,盖不常寒。‘五月风寒冷拂骨’,‘六月风日冷’,盖不当冷。‘今朝腊月春意动’,盖未当有春意。虽不尽如此,如‘三月桃花浪’,‘八月秋高风怒号’,‘闰八月初吉’,‘十月江平稳’之类,皆不系月,则不足以实录一时之事。若十月之寒,既无所发明,又不足记录。退之谓‘惟陈言之务去’者,非必尘俗之言,止为无益之语耳。然吾辈文字,如‘十月寒’者多矣,方当共以为戒也。”蔡宽夫《诗话》云:“子美称苏涣[注1] 为静者,而极美其诗,以为涌思雷出,书箧几杖之外,隐隐留金石声,所谓‘庞公不浪出,苏氏今有之’者,其人品固可见也。然涣本凶悍不逞,巴中号为白跖,后同哥舒晃反岭外,伏诛,不知子美何取庞公之比乎?逆旅相遇,一时意气所许,固不皆当。然以拟庞公,则太不类。乃知诗人之言,类多过实,而所毁誉尤不可尽信。涣诗世犹或见其一二,如‘日月东西行,不照大荒北。其中有毒龙,灵怪人莫测。开目为晨光,闭目为夜色。一开复一闭,明晦无休息。居然六合内,旷哉天地德。天地且不言,世人浪喧喧。’唐人以为长于讽刺,得陈拾遗一鳞半甲。观其词气颉颃如此,固自可见其胸中也。”苕溪渔隐曰:“苏涣少不羁,善白弩,时号白跖,晚乃悔过就学,擢前第,官至御史,佐湖南幕,后逾岭,扇动哥舒晃,跋扈交、广作变。律诗今录二首云:‘养蚕为素丝,叶尽蚕不老。顷筐对空床,此意向谁道?一女不得织,万夫受其寒;一夫不得意,四海行路难。祸亦不在大,祸亦不在先。世路险孟门,吾徒当勉旃。’‘毒蜂一巢成,高挂恶木枝。行人百步外,目断魂为飞。(“目”原作“自”,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长安大道边,挟弹谁家儿。手持黄金丸,引满无所疑。一中纷下来,势若风雨随。身如万箭攒,宛转迷所之。徒有疾恶心,奈何不知机。’”

山谷云:“《戏题山水图歌》:‘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中有云气随飞龙。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水尽亚洪涛风。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松半江水。(“松”明钞本作“淞”。)’王宰丹青绝伦,如老杜此作,决不虚发,而世遂无宰画,盖丹青山水李将军父子最号绝伦,而宰名不著,计世间虽有宰画,人亦以为二李矣。又云:‘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之句,齐宗室萧贲于扇上图山水,咫尺万里,故杜于此用之,其引事精致如此。”苕溪渔隐曰:“予读《益州画记》云:‘王宰,大历中家于蜀川,能画山水,意出象外。’老杜与宰同时,此歌又居成都时作,其许与益知不妄发矣。”

《冷斋夜话》云:“王仲至言:‘江莲摇白羽,天棘梦青丝。’天棘非烟非雾,自是一种物,曾见一小说,今忘之矣。高秀实云:‘天棘,天门冬也,见《本草》,其枝蔓延,疑蔓字也,非梦青丝也。’然《本草》‘天门冬,一名巅棘。’王元之诗:‘水芝卧玉腕,天棘蔓金丝’,则天棘盖柳也。”《学林新编》云:“‘天棘蔓青丝’,今改蔓为梦,盖天门冬亦名天棘,其苗蔓生,好缠竹木上,叶细如青丝,寺院庭槛中多植之,可观。后人既改蔓为梦,又释天棘为柳,皆非也。”苕溪渔隐曰:“余按《本草》载《抱朴子》云:‘天门冬或名巅棘。’即不云或名天棘,《冷斋》、《学林》二说,遂以天棘为天门冬,何也?其引王元之诗云:‘天棘蔓金丝’,又以天棘为柳,不知亦何所据邪?《少陵诗总目》云:‘天棘梦青丝之句,最疑学者。’或曰梵语名柳为天棘。又近传号东坡《杜诗事实》一篇,更以王逸少诗云‘湖上春风舞天棘’为证,因悟梦字乃由舞字之讹缺,(“因”原作“固”,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况以上句考之,政应用一草木为对偶,非有奥义也。”

《吕氏童蒙训》云:“前人文章,各自一种句法,如老杜‘今君起柂春江流,予亦江边具小舟’,‘同心不减骨肉亲,每语见许文章伯’,如此之类,老杜句法也。东坡‘秋水今几竿’之类,自是东坡句法。鲁直‘夏扇日在摇,行乐亦云聊’,此鲁直句法也。学者若能遍考前作,自然度越流辈。”

《漫叟诗话》云:“‘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改也,不然何以有日锻月炼之语。”

《诗眼》云:“世俗所谓乐天《金针集》,殊鄙浅,然其中有可取者,‘炼句不如炼意’,非老于文学不能道此。又云:‘炼字不如炼句’,则未安也,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老杜《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初无意于画,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诗》:‘汲井漱寒齿。’工在汲字。工部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爱‘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虽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稳惬尔。”

唐子西《语录》云:“诗在与人商论,深求其疵而去之,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殆近法家,难以言恕矣。故谓之诗律。东坡云:‘敢将诗律斗深严。’予亦云:‘诗律伤严近寡恩。’大凡立意之初,必有难易二涂。学者不能强所劣,往往舍难而趋易,文章罕工,每坐此也。作诗自有稳当字,第思之不到耳。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当如此乃是。”《郡阁雅言》云:“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为卷首,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险,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自为冠绝无瑕,呈僧贯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笔书中字掌中,逡巡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公将掌中字示之。”二说不同,未知孰是。《吕氏童蒙训》云:“老杜云:‘新诗改罢自长吟。’文字频改,工夫自出。近世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鲁直长年,多改定前作,此可见大略,如《宗室挽诗》云:‘天网恢中夏,宾筵禁列侯。’后乃改云:‘属举左官律,不通宗室侯。’此工夫自不同矣。”

韩子苍云:“东坡今集本《蜜酒歌》少两句,改数字。苏公下笔奇伟,尚窜定如此。尝语参寥曰:‘如老杜言新诗改罢自长吟者,乃知此老用心甚苦,后人不复见其剞劂,但称其浑厚耳。’”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作《蜗牛诗》云:‘中弱不胜触,外坚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后改云:‘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升高不知回,竟作粘壁枯。’余以为改者胜。”

《冷斋夜话》云:“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又张文潜云:“世以乐天诗为得于容易而来,尝于洛中一士人家见白公诗草数纸,点窜涂之,及其成篇,殆与初作不侔。”苕溪渔隐曰:“乐天诗虽涉浅近,不至尽如《泠斋》所云。余旧尝于一小说中曾见此说,心不然之,惠洪乃取而载之《诗话》,是岂不思诗至于老妪解,乌得成诗也哉?余故以文潜所言正其谬耳。”(“惠”原作“德”,今改。)

蔡宽夫《诗话》云:“天下事有意为之,辄不能尽妙。而文章尤然。文章之间,诗尤然。世乃有日锻月炼之说,此所以用功者虽多,而名家者终少也。晚唐诸人,议论虽浅俚,然亦有暗合者,但不能守之耳。所谓‘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者,使所见果到此,则‘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之句,有何不可为?惟徒能言之,此禅家所谓语到而实无见处也。往往有好句当面蹉过,若‘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不知何处合费许辛苦?正恐虽捻尽须,不过能作‘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句耳。人之相去,固不远哉。”

唐子西《语录》云:“诗最难事也,吾于佗文不至蹇涩,惟作诗甚苦,悲吟累日,仅能成篇,初读时未见可羞处,姑置之,明日取读,瑕疵百出,辄复悲吟累日,反复改正,比之前时,稍稍有加焉。复数日,取出读之,疵病复出。凡如此数四,方敢示人,然终不能奇。李贺母责贺曰:‘是儿必欲呕出心乃已。’非过论也。今之君子,动辄千百言,略不经意,真可愧哉。”

东坡云:“仆尝梦见人,云是杜子美,谓仆曰:‘世人多误会予《八阵》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世人皆以谓先主、武侯皆欲与关羽复仇,故恨不能灭吴,非也。我意本谓吴、蜀唇齿之国,不当相图,晋之所以能取蜀有吞吴之意,此为恨耳。’此理甚长。然子美死已四百年,而犹不忘诗,区区自别其意者,真书生之习气也邪。”

《西清诗话》云:“《游龙门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黄鲁直校本云:‘王介甫云,天阙当作天阅,对云卧为亲切。’尝读韦述《东都记》:‘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此游龙门诗也,用阙字何疑。”

《少陵诗正异》云:“‘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世传古本作天窥,今从之。《庄子》之管窥天,正用此字。旧集讹作阙,又或作关,今不取。盖先生诗该众美者,不唯近体严于属对,至于古风句对者亦然,观此诗可见矣。近人论诗,多以不必属对为高古,何邪?故详之篇首,以俟知者焉。”

黄氏《多识录》[注2] 云:“《游奉先寺诗》云:‘天阙象纬逼’,此寺今在西洛之龙门,按韦述《东都记》云:‘龙门号双阙,以与大内对峙,若天阙焉。’方知老杜用天阙,盖指龙门也,后人妄改为天关,荆公又改为天阅,皆非。”《学林新编》云:“《田舍诗》曰:‘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或说榉柳者,柳之一种,其名为榉柳,非双声字也,枇杷乃双声字,榉柳不可以对枇杷。某案:此诗题曰《田舍》,则当在田舍时偶见二物,盖所谓景物如此,乃以为对尔。《觅松苗子诗》曰:‘落落出群非榉柳,青青不朽岂杨梅。’以榉柳对杨梅,乃正对也。然则以榉柳对枇杷非误也。《寄高詹事诗》云:‘天上多鸿雁,池中足鲤鱼。’鸿雁二物也,鲤者,鱼之一种,其名为鲤,疑不可以对鸿雁。然《怀李太白》诗曰:‘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则以鸿雁对江湖为正对矣。《得舍弟消息诗》曰:‘浪传乌鹊喜,深负鹡鸰[注3] 诗。’乌鹊二物,疑不可以对鹡鸰。然《偶题诗》曰:‘音书恨乌鹊,号怒怪熊罴。’则以乌鹊对熊罴为正对矣。《寄李白诗》曰:‘几年遭鵩[注4] 鸟,独泣向麒麟。’鵩鸟乃鸟之名鵩者,疑不可以对麒麟。然《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诗曰:‘貔虎开金甲,麒麟受玉鞭。’则以貔虎对麒麟为正对矣。《哭韦晋之诗》曰:‘鵩鸟长沙讳,犀牛蜀郡怜。’以鵩鸟对犀牛为正对矣。子美岂不知对属之偏正邪?盖其纵横出入无不合也。”

王直方《诗话》云:“沈存中云:‘如厨人具鸡黍,稚子摘杨梅,盖以鸡对杨皆为假借。’田承君云:‘鸡黍两事,那得以杨梅为对。’范蜀公云:‘武侯庙柏今十丈,而杜工部云黛色参天二千尺,古之诗人好大其事,大率如此。’而沈存中又云:‘霜皮溜雨四十围,乃是七尺,而长二千尺,无乃大细长乎?’余以为论诗正不当尔,二公之言皆非也。”

《遯斋闲览》云:“沈内翰讥‘黛色参天二千尺’之句,以谓四十围配二千尺为大细长。不知子美之意但言其色而已,犹言其翠色苍然,仰视高远,有至于二千尺而几于参天也。若如此求疵,则二千尺固未足以参天,而诗人谓‘峻极于天’者,更为妄语。又破退之《城南联句》‘竹影金锁碎’,云金锁碎者乃日光,题中无日字,不当言竹影。凡物因日而有影,苟无日,影从何生,言竹影即日光在其中矣。如荆公《金山寺诗》云:‘江月入松金破碎’,亦须藉松影,方见月光之破碎,却怪题中无影字可乎?善论诗者,正不应尔。”

《缃素杂记》[注5] 云:“沈存中《笔谈》云:‘《武侯庙柏诗》,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四十围乃是径七尺,无乃太细长乎?’予谓存中性机警,善《九章算术》,独于此为误,何也?古制以围三径一,四十围即百二十尺,围有百二十尺,即径四十尺矣,安得云七尺也?若以人两手大指相合为一围,则是一小尺即径一丈三尺三寸,又安得云七尺也?武侯庙柏,当从古制为定,则径四十尺,其长二千尺宜矣,岂得以太细长讥之乎?老杜号为诗史,何肯妄为云云也。”

《学林新编》云:“《古柏行》曰:‘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沈存中《笔谈》云:‘无乃大细长?’某案子美《潼关吏诗》曰:‘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岂有万丈城邪?姑言其高。四十围二千尺者,亦姑言其高且大也。诗人之言当如此。而存中乃拘以尺寸校之,则过矣。”

《诗眼》云:“形似之意,盖出于诗人之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是也。激昂之语,盖出于诗人之兴,‘周余黎民,靡有孑遗’是也。古人形似之语,如镜取形,灯取影也。故老杜所题诗,往往亲到其处,益知其工。激昂之言,《孟子》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初不可形迹考,然如此乃见一时之意。余游武侯庙,然后知《古柏诗》所谓‘柯如青铜根如石’,信然,决不可改,此乃形似之语。‘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此激昂之语,不如此,则不见柏之大也。文章固多端,警策往往在此两体耳。”   


杜少陵四

苕溪渔隐曰:“《清明日》诗:‘争道朱蹄骄啮膝’,(“朱”徐钞本、明钞本作“马”。)王叔原注:‘朱廷平善相马,魏文帝将出,取马入,廷平曰,此马今日死矣。及将乘,马恶香,啮帝膝,帝怒,遣使杀之。’余谓此事非是。王褒《圣主得贤臣颂》云:‘驾啮膝。’注云:‘良马低头至膝,故曰啮膝。’子美之意,当出于此,盖前事非佳也。”

《雪浪斋日记》云:“‘日日江鱼入馔来’,验石本乃‘白白江鱼入馔来’。退之《联句》:‘陶暄逐风乙,跃视舞晴蜻’,别本作乙乙蜻蜻,以方言故云,蜻蜻为是。”秦少游云:“人才各有分限,杜子美诗冠古今,而无韵者殆不可读;曾子固以文名天下,而有韵者辄不工:此未易以理推之也。”

《西清诗话》云:“少陵文自古奥,如‘九天之云下垂,四海之水皆立’,‘忽翳日而翻万象,却浮空而留六龙’,其语磊落惊人,或言无韵者不可读,是大不然。东坡《有美堂诗》云:‘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盖出此也。”

《后山诗话》云:“杜之诗法,韩之文法也。诗文各有体,韩以文为诗,杜以诗为文,故不工耳。”《石林诗话》云:“禅宗论云门有三种语:其一为随波逐浪句,谓随物应机,不主故常;其二为截断众流句,谓超出言外,非情识所到;其三为函盖乾坤句,谓泯然皆契,无问可伺其深浅。以是为序。余尝戏为学子言,老杜诗亦有此三种语:但先后不同,以‘波飘菰米沉云黑,露冷莲房坠粉红’为函盖乾坤句,以‘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为随波逐浪句,以‘百年地迥柴门辟,五月江深草阁寒’为截断众流句。若有解此,当与渠同参。”

洪驹父《诗话》云:“老杜诗:‘黑暗通蛮货。’黑暗,犀角也。波斯国谓象牙为白暗,犀角为黑暗,二事并见段成式《酉阳杂俎》。”

《瑶溪集》[注1] 云:“子美教其子曰:‘熟兹《文选》理。’《文选》之尚,不爱奇乎!今人不为诗则已,苟为诗,则《文选》不可不熟也。《文选》是文章祖宗,自两汉而下,至魏、晋、宋、齐,精者斯采,萃而成编,则为文章者,焉得不尚《文选》也。唐时文弊,尚《文选》太甚,李卫公德裕云:‘家不蓄《文选》。’此盖有激而说也。老杜于诗学,世以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然观其诗大率宗法《文选》,摭其华髓,旁罗曲探,咀嚼为我语。至老杜体格,无所不备,斯周诗以来,老杜所以为独步也。”

山谷云:“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人能为文章,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陈言入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

《漫叟诗话》云:“诗中有拙句,不失为奇作,若退之逸诗云:‘偶上城南土骨堆,共倾春酒两三杯’,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之类是也。”苕溪渔隐曰:“唐人绝句:‘野人自爱山中宿,况近葛洪丹井西,庭前有个长松树,半夜子规来上啼。’其句虽拙,亦不失为倔奇也。”《高斋诗话》云:“子美诗云:‘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东坡《题真州范氏溪堂诗》云:‘白水满时双鹭下,绿槐高处一蝉吟,酒醒门外三竿日,卧看溪南十亩阴。’盖用老杜诗意也。”

苕溪渔隐曰:“律诗有扇对格,第一与第三句对,第二与第四对,如少陵《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诗》云:‘得罪台州去,时危弃硕儒,移官蓬阁后,谷贵殁潜夫。’东坡《和郁孤台》诗云:‘解后陪车马,寻芳谢脁洲,凄凉望乡国,得句仲宣楼。’又唐人绝句亦用此格,如‘去年花下留连饮,暖日夭桃莺乱啼;今日江边容易别,淡烟衰草马频嘶’之类是也。”

唐子西《语录》云:“东坡隔句对‘着意寻弥明,长颈高结喉,无心逐定远,燕颔飞虎头。’或云结字古髻字也,退之序是‘长颈高结,句断。喉中又作楚声’。”

《西清诗话》云:“都人刘克,穷该典籍,人有僻书疑事,多从之质,尝注杜子美、李义山集。与客论曰:‘子美《人日诗》,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百年间惟杜子美与克会耳。’起就架上取书示客曰:‘此方朔占书也。岁后八日:一日鸡,二日犬,三日豕,四日羊,五日牛,六日马,七日人,八日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意谓天宝离乱,四方云扰幅裂,人物岁岁俱灾,岂《春秋》书王正月意邪。’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漫叟诗话》云:“杜诗有‘自天题处湿,当暑着来清’,自天当暑,乃全语也。东坡诗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可谓青出于蓝。”苕溪渔隐曰:“东坡此诗,戏徐君猷、孟亨之,皆不饮酒。不止天生此对,其全篇用事亲切,尤为可喜,诗云:‘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耳,臣今时复一中之,风流自有高人识,(明钞本有注云:“言褚褎[注2] 于庾亮座上识孟嘉也。”)通介宁随薄俗移。(明钞本有注云;“卢钦言:‘徐公前日之通,今日之介也。’”)二子有灵应抚掌,吾孙还有独醒时。’(明钞本有注云:“《晋书》: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桓温问嘉曰:‘酒有何好卿嗜之?’嘉曰:‘公未知酒中趣耳。’《魏志》:徐邈为尚书郎,时科酒禁。而邈饮至于沉醉,校尉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其后文帝见邈,问曰:‘颇复中圣人否?’对曰:‘昔子反毙于阳谷,御叔罚于饮酒,臣嗜同二子,不能自惩,臣今复中。’”)皆徐、孟二人事也。又王直方《诗话》载蔡宽夫《启为太学博士和人治字韵》诗,有‘先生万古有何用,博士三年冗不治’,与此相类,亦佳对也。”

《吕氏童蒙训》云:“陆士衡《文赋》[注3] 云:‘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此要论也。文章无警策,则不足以传世,盖不能竦动世人。如老杜及唐人诸诗,无不如此。但晋、宋间人专致力于此,故失于绮靡,而无高古气味。老杜诗云:‘语不惊人死不休’,所谓惊人语,即警策也。”

洪驹父《诗话》云:“世所行注老杜诗,云是王原叔,或云邓慎思[注4] ,所注甚多疏略,非王、邓书也。其甚纰缪者,佛经称善巧方便僧璨、惠可,二祖师名。故诗曰:‘何阶子方便’,又曰:‘吾亦师璨可。’注乃云:‘子方,田子方;璨可,诗僧。’顾恺之小字虎头,维摩诘是过去金粟如来,故《乞瓦棺寺顾恺之画摩诘像诗》卒章云:‘虎头金粟影,神妙独难忘。’注乃云:‘虎头,僧像;金粟,金地当饰。’此殊可笑也。余尝见一老书生,忘其姓名,自言注老杜诗,取而观之,注‘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云:‘冠,上服,本乎天者亲上,故称冠譬之君子;袴,下服,本乎地者亲下,故举袴譬之小人。’虽不为无理,然穿凿可笑。”

王直方《诗话》云:“近世有注杜诗者,注‘甫昔少年日’,乃引贾少年。‘幽径恐多蹊’,乃引《李广传》‘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绝域三冬暮’,乃引东方朔三冬文学足用。‘寂寂系舟双下泪’,乃引《贾谊传》不系之舟。‘终日坎壈[注5] 缠其身’,乃引孟子少坎坷。‘君不见古来盛名下’,乃引《新唐书·房琯赞》云‘盛名之下为难居’。真可发观者一笑。”

蔡宽夫《诗话》云:“今世所传《子美集》本,王翰林原叔所校定,辞有两出者,多并存于注,不敢彻去。至王荆公为《百家诗选》,始参考择其善者,定归一辞。如‘先生有才过屈宋’,注:‘一云先生所谈或屈宋’,则舍正而从注。‘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注:‘一云如今纵得归,休为关西卒’,则刊注而从正本。若此之类,不可概举。其采择之当,亦固可见矣。惟‘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阙字与下句语不类,‘隅目青荧夹镜悬,肉骏碨礧[注6] 连钱动’,肉骏于理若不通,乃直改阙作阅,改骏作鬃,以为本误耳。”《学林新编》云:“《中秋月》诗曰:‘满目飞明镜,归心折大刀。’注诗者曰:‘古诗藁砧今何在,山上复有山,何当大刀头,破镜飞上天,谓残月也。’按古诗乃《乐府》所载《藁砧诗》也。藁砧者,鈇也,‘藁砧今何在’,问夫何在也。‘山上复有山’,言夫出也。‘大刀头’者,环也,‘何当大刀头’者,何日当还也。‘破镜’者,月半也,‘破镜飞上天’者,言月半当还也。子美诗云‘归心折大刀’者,言虽有归心,而大刀折则未能还也。注诗者初不晓其意,乃训为残月,则误矣。唐李义山《拟意诗》云:‘空看小垂手,忍问大刀头。’亦用此事也。”

《遯斋闲览》云:“狄遵度幼而聪慧,弱冠,为文词气豪迈,有韩、柳之风,其为歌诗,每以子美为法。既而友人有往湘中者,乃为文,使之耒阳吊子美之坟。数日,忽梦子美与之反复讽诵其平生所为诗十余篇,皆世所未闻者。及觉,仿佛可记才十余字,遂自缀足成章云:‘佳城郁郁颓寒烟,孤雏乳兽号荒阡。夜卧北斗寒挂枕,木前霜拱雁远天。浮云西去半落日,行客东逝随长川。乾坤未死吾尚在,肯与蟪蛄论大年。’岁余,遵度卒,时十六矣。余从遵度族人闻此事为最详,因附于此。东坡亦尝记此事,但差略耳。”

苕溪渔隐曰:“《后出塞诗》云:‘借问大将谁?恐是霍票姚。’《陪柏中丞观宴将士诗》云:‘汉朝频选将,应拜霍票姚。’按《汉史》:‘霍去病再从大将军受诏,予壮士为票姚校尉。’服虔曰:‘音飘摇。’师古曰:‘票音频妙反,摇音羊召反;票姚,劲疾之貌也。荀悦《汉纪》作票鹞字。去病后为票骑将军,尚取票姚之字耳,今读者音飘遥,不当其义也。’余谓子美今以平声用此两字,盖从服虔音尔。王荆公尝有诗云:‘莫教空说霍票姚。’亦以平声用之,必承袭子美之意也。”

唐子西《语录》云:“过岳阳楼,观子美诗,不过四十字耳,气象闳放,涵蓄深远,殆与洞庭争雄,所谓富哉言乎者。太白、退之辈,率为大篇,极其笔力,终不逮也。杜诗虽小而大,余诗虽大而小。”《西清诗话》云:“洞庭天下壮观,自昔骚人墨客,题之者众矣,如‘水涵天影阔,山拔地形高’,‘四顾疑无地,中流忽有山’,‘鸟飞应畏堕,帆远却如闲’,皆见称于世。然未若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则洞庭空旷无际气象,雄张如在目前。至读子美诗,则又不然,‘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几云梦也。”

《后山诗话》云:“鲁直谓孟浩然‘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不如九僧‘云间下蔡邑,林际春申君’也。”

《诗眼》云:“老杜诗,凡一篇皆工拙相半,古人文章类如此,皆拙固无取,使其皆工,则峭急无古气,如李贺之流是也。然后世学者,当先学其工,精神气骨,皆在于此。如《望岳诗》云:‘齐鲁青未了’,《洞庭诗》云:‘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语既高妙有力,而言东岳与洞庭之大,无过于此,后来文士,极力道之,终有限量,益知其不可及。《望岳》第二句如此,故先云‘岱宗夫何如’,《洞庭》诗先如此,故后云‘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使《洞庭诗》无前两句,而皆如后两句,语虽健,终不工;《望岳》诗无第二句,而云‘岱宗夫何如’,虽曰乱道可也。今人学诗,多得老杜平慢处,乃邻女效颦者。余旧日尝爱刘梦得《先主庙》诗,山谷使余读李义山《汉宣帝诗》,然后知梦得之浅近。又尝爱崔涂《孤雁诗》云:‘几行归塞尽,念尔独何之’八句,公又使读老杜‘孤雁不饮啄’者,然后知崔涂之无奇。”

《老杜补遗》云:“鲍当《孤雁诗》云:‘更无声接续,空有影相随。’孤则孤矣,(上“孤”字原作空白,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补。)岂若子美‘孤雁不饮啄,飞鸣犹念群,谁怜一片影,相失万重云’,含不尽之意乎。”

三山老人《语录》云:“张平子《南都赋》:‘淯水荡其胸。’相如《子虚赋》:‘弓不虚发,中必决眦。’《望岳诗》:‘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借用二赋中字也,胸与眦当于山言之,或以人言之非也。”

《石林诗话》云:“诗语固忌用巧太过,然缘情体物,自有天然工巧,而不见其刻削之痕。老杜‘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此十字殆无一字虚设,细雨着水面为沤,鱼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则伏而不出。燕体轻弱,风猛则不能胜,惟微风乃受以为势,故又有‘轻燕受风斜’之语。至‘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深深字若无穿字,款款字若无点字,无以见其精微如此。然读之浑然,全似未尝用力,此所以不碍其气格超胜,唐末诸子为之,便当入‘鱼跃练江抛玉尺,莺穿丝柳织金梭’体矣。”   


杜少陵五

三山老人《语录》云:“《重过何氏》诗云:‘花妥莺梢蝶,溪喧獭趁鱼。’西北方言以堕为妥,花妥即花堕也。”

《诗眼》云:“山谷言,文章必谨布置,每见后学,多告以《原道》命意曲折,后予以概考古人法度,如《赠韦见素诗》云:‘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此一篇立意也,故使人静听而具陈之耳。自‘甫昔少年日’至‘再使风俗淳’,(“再”字原无,今据本集校补。)皆儒冠事业也。自‘此意竟萧条’至‘蹭蹬无纵鳞’,言误身如此也。则意举而文备,故已有是诗矣,然必言其所以见韦者,于是有‘厚愧真知’之句,所以真知者,谓传诵其诗也。然宰相职在荐贤,不当徒爱人而已,士故不能无望,故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果不能荐贤,则去之可也,故曰‘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又将入海而去秦也,然其去也,必有迟迟不忍之意,故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则所知不可以不别,故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夫如此是可以相忘于江湖之外,虽见素亦不得而见矣,故曰‘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终焉。此诗前贤录为压卷,盖布置最得正体,如官府甲第,厅堂房室,各有定处,不可乱也。韩文公《原道》与《书》之《尧典》盖如此,其它皆谓之变体可也。盖变体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出于精微,夺乎天造,不可以形器求矣。然要之以正体为本,自然法度行乎其间。譬如用兵,奇正相生,初若不知正而径出于奇,则纷然无复纲纪,终于败乱而已矣。《原道》以仁义立意,而道德从之,故老子舍仁义,则非所谓道德。继叙异端之汨正。继叙古之圣人不得不用仁义也如此,继叙佛老之舍仁义则不足以治天下也如彼,反复皆数叠,而复结之以先王之教,终之以人其人火其书,必以是禁止,而后可以行仁义,于是乎成篇。若《尧典》自‘若稽古帝尧’,至‘格于上下’,则尧之大略也。自‘克明俊德’至于‘于变时雍’,言尧修身以及天下也。于是‘乃命羲和’,言天事;‘若予采’,‘若时登庸’,言人事;‘洪水方割’,言地事。三才之道既备,继之以逊位终焉。然则自古有文章,便有布置,讲学之士,不可不知也。”又云:“诗有一篇命意,有句中命意。如老杜《上韦见素诗》,布置如此,是一篇命意也。至其道迟迟不忍去之意,则曰‘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其道欲与见素别,则曰‘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此句中命意也。盖如此然后顿挫高雅。又有意用事,有语用事。李义山‘海外徒闻更九州’,其意则用杨妃在蓬莱山,其语则用《邹子》云:‘九州之外,更有九州。’如此,然后深稳健丽。”

山谷云:“《天育骠骑歌》,首句云:‘吾闻天子之马走千里。’乃《穆天子传》云:‘天子之马走千里,天子之狗走百里。’《示从孙济》诗‘刈葵莫放手,放手伤葵根’,此引《前汉·永平诏》‘权门请托,残吏放手’之放手。《戏赠阌乡秦少府短歌》云:‘昨夜邀欢乐更无,多才依旧能潦倒’,注引《嵇康传》,浅陋,乃魏天保以后重吏事,谓容止蕴藉者为潦倒,出此也。南朝何季山居若邪溪云门寺,与二兄求、点并栖遁,世号三高,敕给白衣尚书禄,不受。故《山水障图》末云:‘若邪溪,云门寺,吾独胡为在泥滓,青鞋布袜从兹始。’盖有隐遁之兴也。《百忧集行》云:‘只今倏忽已五十。’旧本云:‘只今年才五六十。’此语似方六七十如五六十也。《宴戎州杨使君东楼》云:‘重碧拈春酒,(“拈”原作“拓”,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下同。)轻红擘荔支。’拈春酒,擘荔支,此主人用歌妓为乐者。《渼陂行》:‘菱叶荷花静如拭。’拭训净,《杂记》:‘雍人拭羊。’注:‘拭,净也。’《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云:‘朱门酒食臭,路有冻死骨。’《孙子新书》云:‘楚庄攻宋,厨有臭肉,尊有俎肉,而三军有饥色也。’注引《孟子》殊非是。《北征诗》:‘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水兽,八首八足,尾背青黄,出《山海经》。《赠李白》云:‘飞扬跋扈为谁雄。’盖用贺六浑论侯景专制河南十四年,有飞扬跋扈之志事,指禄山而言也。《至日》云:‘愁日愁随一线长。’释者谓《岁时记》云:‘宫中以红线量日影,至日日影增一线。’而《唐杂录》谓‘宫中以女工揆日之长短,冬至后日晷渐长,比常日增一线之功。’此说为是。《解闷诗》云:‘侧生野岸及江浦,不熟丹宫满玉壶,云壑布衣鲐背死,劳生重马翠眉疏。’侧生荔支,见左太冲《蜀都赋》。张九龄亦云:‘陋下泽之沮洳,恶层崖之崄巇,彼前志之或妄,何侧生之见疵。’云壑布衣,临武长唐羌上书谏荔支也,见《后汉·和帝纪》。生当作生,而邻切。武后改人为生,因而误写。重当作害,疏当作须,别本如此。翠眉谓妃子也。《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诗》有‘羽翼商山起,蓬莱汉阁连’,盖用太子宾客秘书监事也。‘峡束苍江起,岩排石树圆’,石树,石楠也。《杜位宅守岁诗》,旧本作《守岁阿咸家》,当以此为是。‘广文到官舍,置马堂阶下’,旧本‘系马堂阶下’系马乃合诗人之语。‘时时乞酒钱’,乞,与也。丘既切。杜诗凡言建巳建子者月,用当时历法。‘野艇恰受两三人’,别本作航,航是大舟,当以艇为正。‘看题减药囊’,一作检,检字乃合诗意。‘羌女轻烽燧,胡儿制骆驼’,制读与掣同,俗音作彻耳。‘臣子忧四番’,当作‘忧思番’。‘空城白日长’,当作‘城空白日长’。蜀人谓柂师长年三老,谓衫领为船,杜诗皆用之。”

东坡云:“七言之伟丽者,子美云:‘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尔后寂寥无闻焉。直至永叔云:‘苍波万古流不尽,(“苍”原作“沧”,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白鸟双飞意自闲。’‘万马不嘶听号令,诸番无事着耕耘。’可以并驱争先矣。小生亦云:‘令严钟鼓三更月,野宿貔貅万灶烟。’又云:‘露布朝驰玉关塞,捷书夜到甘泉宫。’亦庶几焉耳。”

《石林诗话》云:“七言难于气象雄浑,句中有力,而纡余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与‘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等句之后,常恨无复继者。韩退之笔力最为杰出,然每苦意与语俱尽,《和裴晋公破蔡州回》,所谓‘将军旧压三司贵,相国新兼五等崇’,非不壮也,然意亦尽于此矣。不若刘禹锡《贺晋公留守东都》云:‘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风雨会中州。’远而大体也。”

《西清诗话》云:“杜少陵云:‘作诗用事,要如禅家语: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此说诗家秘密藏也。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人徒见凌轹造化之工,不知乃用事也。《祢衡传》:‘挝《渔阳操》,声悲壮。’《汉武故事》:‘星辰动摇,东方朔谓民劳之应。’则善用事者,如系风捕影,岂有迹邪。”

《诗眼》云:“世俗喜绮丽,知文者能轻之;后生好风花,老大即厌之。然文章论当理与不当理耳,苟当于理,则绮丽风花,同入于妙;苟不当理,则一切皆为长语。上自齐、梁诸公,下至刘梦得、温飞卿辈,往往以绮丽风花累其正气,其过在于理不胜而词有余也。老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亦极绮丽,其模写景物,意自亲切,所以妙绝古今。言春容闲适,则有‘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言秋景悲壮,则有‘蓝水远从千涧落,玉山高并两峰寒’,‘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其富贵之词,则有‘香飘合殿春风转,花覆千官淑景移’,‘麒麟不动炉烟转,孔雀徐开扇影还’;其吊古,则有‘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竹送清溪月,苔移玉座春’:皆出于风花,然穷尽性理,移夺造化。又云:‘绝壁过云开锦绣,疏松夹水奏笙篁。’自古诗人巧即不壮,壮即不巧,巧而能壮,乃如是也。”苕溪渔隐曰:“老杜《和早朝大明宫诗》,贾至为唱首,王维、岑参皆有之,四诗皆佳绝。贾至诗云:‘银烛朝天紫陌长,禁城春色晓苍苍。千条弱柳垂青琐,百啭流莺绕建章。(“绕”原作“满”,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剑佩声随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炉香。共沐恩波凤池里,朝朝染翰侍君王。’老杜诗云:‘五夜漏声催晓箭,九天春色醉仙桃。旌旗日暖龙蛇动,宫殿风微燕雀高。朝罢香烟携满袖,诗成珠玉在挥毫。欲知世掌丝纶美,池上于今有凤毛。’王维诗云:‘绛帻鸡人送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岑参诗云:‘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金锁晓钟开万户,玉阶仙仗拥千官。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独有凤凰池上客,《阳春》一曲和皆难。’今苏台、闽中《杜工部集》本,皆不附此三诗,惟钱唐旧本有之。”

《后山诗话》云:“子美《怀薛据》云:‘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盖‘省署开文苑,沧浪学钓翁’,据之诗也。王摩诘云:‘九天宫殿开阊阖,万国衣冠拜冕旒。’子美取作五字云:‘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而语益工。”苕溪渔隐曰:“子美与王维同和贾至《早朝大明宫》诗,即此一联也,子美宁肯取同时之人诗句以为己用,岂不为当时流辈之所讥诮乎?无己遽以为说,何不知子美之甚邪?”

蔡宽夫《诗话》云:“唐自景云以前,诗人犹习齐、梁之气,不除故态,率以纤巧为工。开元后格律一变,遂超然度越前古。(“度越”原作“越度”,今据元本、徐钞本乙正。)当时虽李杜独据关键,然一时辈流,亦非大和、元和间诸人可跂望。如王摩诘世固知之矣,独贾至未见深称者,余尝观其五言,如‘极浦三春草,高楼万里心。楚山晴霭碧,湘水暮流深。忽与朝中旧,同为泽畔吟。停杯试北望,还欲泪沾襟。’又‘越井人南去,湘川水北流。(“北”原作“不”,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江边数杯酒,海内一孤舟。岭峤同迁客,京华即旧游。春心将别恨,万里共悠悠。’如此等类,使置老杜集中,虽明眼人恐未易辨也。”

东坡云:“《解忧诗》云:‘减米散同舟,路难思同济。向来云涛盘,众力亦不细。呀帆瞥眼过,飞橹本无蒂。得失瞬息间,致远思恐泥。百虑视安危,分明曩贤计。兹理庶可广,拳拳期勿替。’杜诗固无敌,然自‘致远’以下,句真村陋也。此取其瑕瓋,世人雷同,不复讥评,过矣。然亦不能掩其美也。”   


杜少陵六

《西清诗话》云:“《树萱录》云:‘子美自负其诗,郑虔[注1] 妻病疟,过之,云:当诵予诗,疟鬼自避。初云日月低秦树,乾坤绕汉宫,不愈;则诵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又不愈;则诵虬须似太宗,色映塞外春,若又不愈,则卢、扁无如何矣。’此唐末俗子之论。少陵与虔结交,义动死生,若此,乃昨暮小儿语耳,万无此理。‘虬须仙太宗’,乃《八哀诗》,谓汝阳王琎,虽死先于虔,《八哀诗》乃郑虔辈没后同时作,则虔不及见此诗明矣。”

《隐居诗话》云:“李光弼代郭子仪,入其军,号令不更,而旌旗改色。及其亡也,杜甫哀之云:‘三军晦光彩,烈士痛稠叠。’前人谓杜甫之为诗史,盖为是也,非但叙尘迹摭故实而已。”《石林诗话》云:“长篇最难,晋魏以前,诗无过十韵者,盖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至《述怀》、《北征》诸篇,穷极笔力,如太史公纪传,此古今绝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之不敢议,此乃揣骨听声耳。其病盖伤于多也。如李邕、苏源明诗中极多累句,余尝痛刊去,仅取其半方尽善。然此语不可为不知者言也。”

《少陵诗总目》云:“《八哀诗》维古风中最为大笔,崔德符[注2] 尝论斯文可以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也。两纪行诗,《发秦州》至《凤凰台》,《发同谷县》至《成都府》,合二十四首,皆以经行为先后,无复差舛。昔韩子苍尝论此诗笔力变化,当与太史公诸赞方驾。学者宜常讽诵之。”

唐子西《语录》云:“《秦中纪行诗》,如‘江间饶奇石’,未为极胜,到‘暝色带远客’,则不可及也。”苕溪渔隐曰:“余读史传,及旧闻于知识间,得少陵诗事甚多,皆王原叔所不注者,如《冬狩行》云:‘自从献宝朝河宗’,《穆天子传》:‘天子西征,至阳纡山,河伯冯夷之所居,是为河宗。天子乃沉璧礼焉。河伯乃与天子披图视典,以观天下宝器。’《秋日夔府咏怀》云:‘穰多栗过拳’,《西京杂记》:‘上林苑峄阳栗大如拳。’又云:‘门求七祖禅’,《传灯录》:‘北宋神秀门人普寂立其师为第六祖,而自称七祖。’《秋日题郑监湖上亭》云:‘高唐寒浪减,仿佛识昭丘。’《荆州图记》:‘当阳东南七十里有楚昭王墓,登楼即见,所谓昭丘也。’《夔府书怀》云:‘藻绘忆游睢’,魏文帝《与曹洪书》:‘游睢涣者,学藻缋之彩。’注云:‘睢、涣之间出文章。’《枯柟诗》:‘冻雨落流胶’,《楚词》:‘使冻雨兮洒尘’,注云:‘江东呼夏月暴雨为冻雨,音东。’《八哀·张九龄》诗:‘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张九龄家传》:‘九龄初生,母梦九鹤从天而下’,恐少陵用此事。《西京杂记》:‘元封中,雪大寒,牛马皆蜷缩如猬。’(“缩”原作“虫宿”,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故《前苦寒行》云:‘汉时长安雪一丈,牛马毛寒缩如猬。’《述古诗》:‘邪赢无乃劳’,张平子《西京赋》:‘邪赢优而足恃’,注云:‘邪伪之利,自饶足恃也。’一作嬴,一作羸,非是。《腊日》云:‘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唐制,腊日赐北门学士口脂,盛以碧镂牙筒,《酉阳杂俎》亦云。《滟滪堆》云:‘如马戒舟航’,《水经》:‘白帝山城门西江有孤石,冬出二十余丈,夏即没,有时才出。’又《十道志》:‘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秋兴》云:‘昆吾御宿自逶迤’,事见《扬雄传》:‘武帝开广上林,南至宜春、鼎湖、御宿、昆吾。’《旧唐书》:‘郭子仪上言,吐蕃、党项不可忽,宜早为备。广德元年,遣李之芳等使于吐蕃,为虏所留,二年乃得归。’故《哭李之芳诗》云:‘奉使失张骞’,盖此事也。代宗自楚王徙封成王,《洗兵马》云:‘成王功大心转小’,代宗时为元帅故也。《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云:‘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注3] ’,半山老人刊作胶葛,未详其事所出,后读《上林赋》:‘张乐乎胶葛之寓’,寓,屋也,胶葛,旷远深貌。乃出此也。《梅雨》云:‘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今本犀作西,非是。犀浦在成都府二十五里,太守李冰作五石犀沉江以压水怪,因以名县,出《成都记》。《赠射洪李四丈》云:‘丈人屋上乌,人好乌亦好’,《六韬》:‘武王登夏台以临殷民,周公曰:爱人者,爱其屋上乌;憎人者,憎其余胥。’(“余胥”原作“储胥”,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云:‘五夜漏声催晓箭’,《颜氏家训》:‘或问一夜五更何所训?答云:汉、魏以来,谓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又谓之五鼓,亦谓之五更,皆以五为节也。’《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云:‘疑惑樽中弩’,乐广乃弓影,此云弩影,事见《风俗通》:‘应郴为汲令,(“郴”原作“抑”,明钞本作“彬”,《风俗通义·怪神篇》作“郴”,今据改,下并同。)夏至日,赐主簿杜宣酒,北壁上有悬赤弩,照杯中,形如蛇,因得疾。郴知之,使宣于旧处设酒,犹有蛇。郴指曰:此弩影耳。’《解闷》云:‘复忆襄阳孟浩然,清诗句句尽堪传,即今耆旧无新语,漫钓槎头缩项鳊。’《襄阳耆旧传》:‘岘山下汉水中出鳊鱼,味极肥美,常禁人采捕,以槎断水,因谓之槎头鳊。宋张敬儿为刺史,作六橹船献齐高帝曰:奉槎头缩项鳊一千八百头。孟浩然尝有诗云:试垂竹竿钓,果得槎头鳊。用此事也。’《饮中八仙歌》云:‘天子呼来不上船’,按范传正《李太白墓碑》云:‘明皇泛白莲池,召公作序,公已被酒,命高将军扶以登舟。’恐少陵用此事。或云蜀人呼衣襟纽为船,有以见太白醉甚,虽见天子,披襟自若,其真率之至也。”

苕溪渔隐曰:“李、杜画像,古今诗人题咏多矣。若杜子美,其诗高妙,固不待言,要当知其平生用心处,则半山老人之诗得之矣。若李太白,其高气盖世,千载之下,犹可叹想,则东坡居士之赞尽之矣。半山老人诗云:‘吾观少陵诗,谓与元气侔。力能排天斡九地,壮颜毅色不可求。浩荡八极中,生物岂不稠。丑妍巨细千万殊,竟莫见以何雕锼。惜哉命之穷,颠倒不见收。青衫老更斥,饿走半九州。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吟哦当此时,不废朝廷忧,尝愿天子圣,大臣各伊周。宁令吾庐独破受冻死,不忍四海赤子寒飕飕。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我所羞。所以见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东坡居士赞云:‘天人几何同一沤,谪仙非谪乃其游。麾斥八极隘九州,化为两鸟鸣相酬。一鸣一止三千秋,开元有道为少留,縻之不可矧肯求。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手汙吾足乃敢瞋,作诗一笑君应闻。’”

东坡云:“《桃竹杖引》:‘江心蟠石生桃竹,斩根削皮如紫玉。’桃竹叶如棕,身如竹,密节而实中,犀理瘦骨,天成拄杖也。岭外人多种此,而不知其为桃竹,流传四方,视其端有眼者,盖自东坡出也。”

东坡云:“仆尝问荔支何所似,或曰:‘荔支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支实无所似也。仆云:‘荔支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怃”原作“抚”,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仆亦不辨。昨日见毕仲游,仆问杜甫似何人,仲游言似司马迁。仆喜而不答,盖与曩言会也。”

《后山诗话》云:“永叔不好杜诗,子瞻不好司马迁《史记》,余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学林新编》云:“《赠李太白诗》:‘岂无青精饭,使我颜色好。’注诗者曰:‘《梁书·安成康王秀传》:或橡饭菁羹,惟日不足,或葭墙艾席,乐在其中。’某按青菜为羹,谓之菁羹,《字书》:‘菁,蔓菁也。’《书》所谓菁茅,《礼》所谓菁蒩,即此物也。子美诗盖用道书中陶隐居《登真诀》有干石青精饣迅饭。饣迅音迅,谓飡也。其法即南烛草木浸米蒸饭,暴干,其色青如黳[注4] 珠,食之可以延年却老,此子美所谓青精饭也。《神农本草》木部有南烛枝叶,人服,轻身长年,令人不饥,益颜色,取汁炊饭,名为乌饭,又名黑饭草。在道书谓之南烛草木,在《本草》谓之南烛枝叶,盖一物也。以菁羹为青精,则误甚矣。”

《学林新编》云:“‘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注诗者曰:‘匡山未详。’某案《汉郡国志》:‘庐江郡寻阳县。’刘昭注引释惠远《庐山记》曰:‘有匡俗先生,出商、周之际,居其下,受道于仙人,时谓所止为仙人之庐。’又引《豫章旧志》曰:‘匡俗先生字君平,夏、商之苗裔。’又《建康实录》曰:(“建”原作“见”,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隆安六年,桓玄遗书于匡山惠远法师。’(“桓”原作“亘”,今据明钞本校改。)然则匡山者,庐山也。李太白游庐山旧矣,子美既不得志,而太白复以谮出,故子美诗曰:‘头白好归来。’盖欲招隐为庐山之游也。”

苕溪渔隐曰:“《缃素杂记》、《学林新编》,二家辨证乘槎事,大同小异,余今采摭其有理者,共为一说。案张茂先《博物志》曰:‘旧说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上者,每年八月,见浮槎来,不失期。亹[注5] 一年粮,乘之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亦不觉昼夜。奄至一处,有城郭屋舍甚严,遥望宫中有妇人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惊问曰:何由至此。其人说与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因还,后以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所载止此而已。而《荆楚岁时记》直曰:‘张华《博物志》云:汉武帝令张骞穷河源,乘槎经月而去,至一处,见城郭如官府,室内有一女织,又见一丈夫牵牛饮河,骞问云:此是何处,答曰:可问严君平。织女取榰机石与骞而还。后至蜀问君平,君平曰:某年月日客星犯牛斗。所得榰机石,为东方朔所识,并其证焉。’案骞本传及《大宛传》,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为匈奴所留,十余岁得还,骞身所至者大宛、大月氏、大夏、康居,而传闻其旁大国五六,具为天子言其地形所有,并无乘槎至天河之说。而宗懔乃傅会以为武帝、张骞之事,又益以榰机石之说,何邪?子美《夔府咏怀》诗曰:‘途中非阮籍,槎上似张骞。’又《秋兴》诗曰:‘奉使虚随八月槎。’如此类,前贤多用之,恐非实事。”

《学林新编》云:“世传织女嫁牵牛,渡河相会。某案《史记》、《晋·天文志》:‘河鼓星在织女牵牛二星之间。’世俗因傅会为渡河之说,媟渎上象,无所根据。《淮南子》云:‘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荆楚岁时记》云:‘七夕,河汉间奕奕有光景,以此为候,是牛女相过也。’其说皆怪诞不足信。子美《牵牛织女诗》曰:‘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神光意难候,此事终朦胧。’观子美诗意,不取世俗说也。七夕乞巧,见于周处《风土记》,乃后人编类成书,大抵初无稽考,不足信者多矣。”苕溪渔隐曰:“余观《注诗史》是二曲李歜[注6] ,述其《自序》云:‘歜上书之明年,言狂意妄,圣天子不赐镬[注7] 樵,全生弃逐岭表,东坡先生亦谪昌化,幸忝门下青毡,又于疑误处,授先生指南三千余事,疏之编简,聊自记其忘遗尔。’然三千余事,余尝细考之史传小说,殊不略见一事,宁尽出于异书邪?以此验之,必好事者伪撰以诳世,所谓李歜者,盖以诡名耳。其间又多载东坡语,如‘草黄骐骥病’,则注云:‘陈畯卧疾,梁拘过门曰:霜经草黄,骐骥病矣,驽骀何以快駃。盖言君子不得时,小人自肆也。’‘少游一日来问余曰:某细味杜诗,皆于古人语句补缀为诗,平稳妥贴,若神施鬼设,不知工部腹中几个国子监邪?余喜此谭,遂笔寄同叔,子由一字同叔。使知少游留心于老杜。’‘意欲铲叠嶂’,则注云:‘袁盎曰:诸侯欲铲连云叠嶂而造物,夫复如何。’‘余因舟中与儿子迨同注,检书倦先卧,余继烛至晓,遂疏之。’似此等语甚众,此聊举其一二言之,当亦是伪撰耳。近时又有笺注东坡诗句者,其集刊行,号曰《东坡锦绣段》者是也。亦随句撰事牵合,殊无根蒂,正与李歜《注诗史》同科,皆不可信也。闽中近时又刊《诗话总龟》,此集即阮阅所编《诗总》也,余于《渔隐丛话序》中已备言之。阮字闳休,官至中大夫,尝作监司郡守,庐州舒城人,其《诗总》十卷,分门编集,今乃为人易其旧序,去其姓名,略加以苏黄门《诗说》,更号曰《诗话总龟》,以欺世盗名耳。世所传《眼儿媚》词:‘楼上黄昏杏花寒,斜月小栏干,一双燕子,两行归雁,画角声残。绮窗人在东风里,无语对春闲。也应似旧,盈盈秋水,淡淡春山。’亦闳休所作也。闳休尝为钱唐幕官,眷一营妓,罢官去,后作此词寄之。”   


杜少陵七

潘子真《诗话》云:“《北岳碑》,后汉光和二年立。苦县老子庙亦汉碑,其字刻极劲,杜诗所谓‘《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苦县》、《光和》谓二碑也。颜之推论文章云:‘至于陶冶性情,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老杜‘陶冶性灵存底物’,盖本于此。《可叹诗》云:‘丈夫正色动引经,丰城客子王季友。群书万卷常暗诵,《孝经》一通看在手。贫穷老瘦家卖履,好事就之为携酒。豫章太守高帝孙,引为宾客敬颇久。’元结《箧中集》载季友数诗,殊高古。高帝孙者,李勉也。盖郑惠王元懿生安德郡公琳,琳生择言,择言生勉,勉自河南尹徙江西观察使。案《唐河西新幢子记题名》云:‘使兼御史中丞兼监察御史王季友。’陆士衡《伤逝赋》云:‘托末契于后生。’杜诗云:‘晚将末契托年少。’《瑞应图》曰:‘王者宴不及醉,则银瓮出。’《洗兵马》诗云:‘不知何国进白环,复道诸山出银瓮。’舜时西王母进白环,见《宋书志》。‘游子久在外,门户无人持’,《古乐府·陇西行》:‘健妇持门户,胜一大丈夫,焉知肘腋祸,自及枭獍徒。’肘腋是赵灭智伯事。苏秦激张仪相秦,以马鞯席坐之,‘人来坐马鞯’之句,出于此也。古人造语,俯仰纡余,各有态。‘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夫何在西击胡。’凡此句中,每函问答之词。‘大麦干枯小麦黄,问谁腰镰胡与羌’,句法实有所自。刘孝标《广绝交论》云:‘王阳登则贡公喜,罕生逝而国子悲。’故老杜诗云:‘窃效贡公喜。’”苕溪渔隐曰:“《遣怀诗》:‘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忆与高李辈,论交入酒垆。两公壮藻思,得我色敷腴。气酣登吹台,怀古视平芜。’案《新唐书》:‘甫从李白及高适过汴州,酒酣,登吹台,慷慨怀古,人莫测也。’吹台即梁孝王歌台,今谓繁台矣。而《西清诗话》乃云:‘质之少陵《昔游诗》:昔者与高李,同登单父台。则知非吹台。三人皆词宗,果登吹台,岂无雄词杰唱著后世邪?’予窃哂其弗细考前诗,而妄为云云,故具载之以显其误也。”

洪驹父《诗话》云:“世谓兄弟为友于,谓子孙为诒厥者,歇后语也。子美诗曰:‘山鸟山花皆友于’,退之诗:‘谁谓诒厥无基址’,韩、杜亦未能免俗,何也?”苕溪渔隐曰:“老杜诗云:‘六月旷抟扶’,案《庄子》:‘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疏云:‘抟,斗;扶摇,旋风也。’今云抟扶,亦是歇后语耳。”

《隐居诗话》云:“唐人咏马嵬之事者多矣,世所称者刘禹锡云:‘官军诛佞幸,天子舍夭姬。群吏伏门屏,贵人牵帝衣。低回转美目,风日为无辉。’白居易云:‘六军不发争奈何,宛转娥眉马前死。’此乃歌咏禄山能使官军叛逼迫明皇,明皇不得已而诛杨妃也。岂特不晓文章体裁,而造语蠢拙,抑亦失臣下事君之礼。老杜则不然,其《北征诗》曰:‘忆昨狼狈初,事与古先别,不闻夏商衰,中自诛褒妲。’乃见明皇鉴夏、商之败,畏天悔过,赐妃子以死,官军何预焉。《唐阙史》载郑畋《马嵬诗》,命意似矣,而词句凡下,比托无状,不足道也。”苕溪渔隐曰:“予观《冷斋夜话》所论,与此相同,但《隐居诗话》乃魏泰道辅所撰,道辅于明白为前辈,必明白窃其说耳。然老杜谓夏、商衰,诛褒、妲,褒姒,周幽王后也,疑夏字为误,当云商、周可也。”《桐江诗话》云:“魏道辅泰,襄阳人,元祐名士也。与王介甫兄弟最相厚,仆初以谓有隐德,不仕,及试院中,因上请主文,道辅恃才豪纵,不能忍一时之忿,欧主文几死,坐是不许取应。尝有《荆门别张天觉诗》云:‘秋风十驿望台星,想见冰壶照坐清。零雨已回公旦驾,挽须聊听野王筝。三朝元老心方壮,四海苍生耳已倾。白发故人来一别,却归林下看升平。’诗律峻峭,今人不可到也。”

潘子真《诗话》云:“道辅少与徐忠愍及山谷老人友善,博极群书,尤能谈朝野可喜事,亹亹终日。作诗自成一家,有集二十卷,号汉上丈人,其间有‘博山烧沉水,烟烬气不灭,日暮白门前,杨花散成雪。’不减江左诸人语。”

《诗眼》云:“孙莘老尝谓老杜《北征》诗胜退之《南山》诗,王平甫以谓《南山》胜《北征》,终不能相服。时山谷尚少,乃曰:‘若论工巧,则《北征》不及《南山》,若书一代之事,以与《国风》、《雅》、《颂》相为表里,则《北征》不可无,而《南山》虽不作未害也。’二公之论遂定。时曾子固曰:‘司马迁学《庄子》,班固学《左氏》,班、马之优劣,即庄、老之优劣也。’公又曰:‘司马迁学《庄子》,(“学”字原脱,今据上文校补。)既造其妙,班固学《左氏》,未造其妙也。然《庄子》多寓言,架空为文章,《左氏》皆书事实,而文词亦不减《庄子》,则《左氏》为难。’子固亦以为然。”

唐子西《语录》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辞。如《北征》一篇,直纪行役耳,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点”元本、徐钞本、明钞本作“黟”。)雨露之所濡,(“濡”原作“儒”,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只如人作家书乃是。”《后山诗话》云:“裕陵常谓子美诗‘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谓甫之诗,皆不迨此。”《冷斋夜话》云:“诗句有含蓄者,如老杜‘勋业频看镜,行藏独倚楼’,郑云叟曰:‘相看临远水,独自上孤舟。’(“上”原作“生”,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是也。有意含蓄者,如《宫词》曰:‘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又《嘲人诗》曰:‘怪来妆阁闭,朝下不相迎,总向春园里,花间语笑声。’是也。有句意俱含蓄者,如《九日》诗曰:‘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子细看。’《宫怨》诗曰:‘玉容不及寒鸦色,犹带朝阳日影来。’是也。”

山谷云:“余读《周书·月令》云:‘反舌有声,佞人在侧。’乃解《百舌诗》‘过时如发目,君侧有谗人’之句。”

东坡云:“‘自平宫中吕太一’,世莫晓其义,而妄者以谓唐时有自平宫。偶读《玄宗实录》,有中官吕太一叛于广南,(“官”原作“宫”,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杜诗盖言自平宫中吕太一,故下文有收珠海南之句,见书不广,而以意轻改文字,鲜不为人笑。《后出塞诗》:‘我本良家子,出师亦多门。将骄益愁思,身贵不足论。跃马二十年,(“二”元本、徐钞本作“三”。)恐辜明主恩。坐见幽州骑,长驱河洛昏。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恶名幸脱免,穷老无儿孙。’详味此诗,盖禄山反时,其将校有脱身归国,而禄山虏执其妻子者,不知其姓名,可恨也。余在岐下见秦州进一马鬃,如牛项,垂胡侧立,颠倒毛生肉端,番人云:‘此肉鬃马也。’乃知《邓公骢马行》‘肉骏碨礧连钱动’,当作肉鬃。《咏怀诗》:‘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子美自比稷、契,人未必许也,然其又有诗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更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自是稷、契辈人口中语也。又云:‘知名未必称,局促商山芝。’又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初。’乃知子美诗,尚有事在也。”唐子西《语录》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更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其于治道深矣。”

《西清诗话》云:“《同谷县七歌》,其四云:‘呜呼四歌兮歌四奏,竹林为我啼清昼。’近有一士人自同州来,笼一禽,大如雀,色正青,善鸣,问其名,曰:‘此竹林鸟也。’今本作林猿,非也。”

《冷斋夜话》云:“‘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旁母眠。’世不解‘稚子无人见’何等语。唐人《食笋诗》:‘稚子脱锦绷,骈头玉香滑。’则稚子为笋明矣。赞宁《杂志》曰:‘竹根有鼠,大如猫,其色类竹,名豚,亦云稚子。’余以问子苍,子苍曰:‘笋为稚子,老杜之意也,不用《食笋诗》亦可。’”《漫叟诗话》云:“‘笋根稚子无人见’,当为野雉之雉,或以为童稚,非也。”

《桐江诗话》云:“《冷斋》以稚子便作笋,引唐人诗为证,何谬之甚也。此诗盖为笋之脱箨,如小儿之解绷,便以稚子为笋则非也。少陵诗本‘笋根稚子无人见’,今误以雉为稚,盖笋生乃雉哺子之时,言雉子之小,在竹间人不能见故也。”《吕氏童蒙训》云:“‘雕虫蒙记忆,烹鲤问沉绵’,不说作赋,而说雕虫,不说寄书,而说烹鲤,不说疾病,而云沉绵;‘颂椒添讽味,禁火卜欢娱’,不说岁节,但云颂椒,不说寒食,但云禁火:亦文章之妙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登慈恩寺塔》诗,讥天宝时事也。山者,人君之象,‘秦山忽破碎’,则人君失道矣。贤不肖混殽而清浊不分,故曰‘泾渭不可求。’天下无纲纪,文章而上都亦然,故曰:‘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于是思古之圣君不可得,故曰:‘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是时明皇方耽于淫乐而不已,故曰:‘惜哉瑶池饮,日宴昆仑丘。’贤人君子,多去朝廷,故曰:‘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惟小人贪窃禄位者在朝,故曰:‘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苕溪渔隐曰:“‘家家养乌鬼’之句,余观诸公诗话,其说盖有四焉。《漫叟诗话》以猪为乌鬼,蔡宽夫《诗话》以乌野神为乌鬼,《冷斋夜话》以乌蛮鬼为乌鬼,沈存中《笔谈》、《缃素杂记》以鸬鹚为乌鬼,今具载其说焉。《漫叟诗话》云:‘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世以乌鬼为鸬鹚,言川人养此取鱼。予崇宁间往兴国军,太守杨鼎臣字汉杰,一日约饭乡味,作蒸猪头肉,因谓予曰:川人嗜此肉,家家养猪,杜诗所谓家家养乌鬼是也。每呼猪则作乌鬼声,故号猪为乌鬼。’蔡宽夫《诗话》云:‘或言老杜诗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乌鬼乃鸬鹚,谓养之以捕鱼。予少时至巴中,虽见有以鸬鹚捕鱼者,不闻以为乌鬼也,不知《夔州图经》何以得之。然元微之《江陵诗》云:病赛乌称鬼,巫占瓦代龟。注云:南人染病则赛乌鬼。则乌鬼之名,自见于此。巴楚间尝有捕得杀人祭鬼者,问其神明,曰乌野七头神。则乌鬼乃所事神名尔。或云养字乃赛字之讹,理亦当然。盖为其杀人而祭之,故诗首言异俗吁可怪,斯人难并居。若养鸬鹚捕鱼而食,有何吁怪不可并居之理。则鸬鹚决非乌鬼,宜当从元注也。’《冷斋夜话》云:‘川峡路民多供事乌蛮鬼,以临江,故顿顿食黄鱼耳。俗人不解,便作养畜字读,遂使沈存中白差乌鬼为鸬鹚也。’沈存中《笔谈》云:‘士人刘克博观异书,杜诗有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世之说者,皆谓夔、峡间至今有鬼户,乃夷人也,其主谓之鬼。然不闻有乌鬼之说。又鬼户者,夷人所称,又非人家所养。克乃按《夔州图经》,称峡中人以鸬鹚绳系其颈,使之捕鱼,得鱼则倒提出之,至今如此。予在蜀中见人家养鸬鹚,使捕鱼,信然。但不知谓之乌鬼耳。’《缃素杂记》云:‘《笔谈》尝论杜诗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峡中人谓鸬鹚为乌鬼,养之以取鱼也。’又按《东斋记事》云:‘蜀之鱼家养鸬鹚十数者,日得鱼可数十斤,以绳约其吭,才通小鱼,大鱼则不可食,时呼而取出之,乃复遣去。甚驯狎,指顾如人意,有得鱼而不以归者,则押群者啄而使归。比之放鹰鹘,无驰走之劳,得利又差厚。’所载止此而已。然范蜀公亦不知鸬鹚乃杜诗所谓乌鬼也。按《夷貊传》云:‘倭国水多陆少,以小环挂鸬鹚项,令入水捕鱼,日得百余头。’则此事信然。余尝细考四说,谓鸬鹚为乌鬼是也,其谓猪与乌野神、乌蛮鬼为乌鬼者,非也。余官建安,因事至北苑焙茶,扁舟而归,中途见数渔舟,每舟用鸬鹚五六,以绳系其足,放入水底捕鱼,徐引出,取其鱼。目睹其事,益可验矣。”   


杜少陵八

《漫叟诗话》云:“‘叫怒索饭啼门东’,又云:‘用激壮士肝。’说者谓庖厨之门在东,肝主怒,非偶就韵也。可谓至论。《秋雨叹》:‘禾头生耳黍穗黑。’今所行印本皆作木字,事见《齐民要术》,云:‘秋雨甲子,禾头生耳。’木当作禾。《往在诗》:‘白间剥画虫。’初不知其何等语也,及观何平叔《景福殿赋》云:‘皎皎白间,微微列钱。’注谓白间窗也,余尝以白间对黄里。《姜七少府设鲙戏赠长歌》首章云:‘姜侯设鲙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大风’,乃知‘悭风涩雨’之句,自古有之。‘偏劝腹腴愧年少’,山谷谓腹下肥处为腴。《丹青引》:‘意匠惨淡经营中。’事见陆机《文赋》:‘意司契而为匠。’‘飰[注1] 抄云子白’之句,说者多以《学林》所记云事,母风子云。《汉武外传》云:‘神仙之食,有风实云子。’当出于此。按《本草》:‘崖蜜,石蜜也。’故老杜逸诗有‘崖蜜松花白,山杯竹叶新’之句。《萤火诗》:‘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阳飞’,说者云为李辅国作。”

《隐居诗话》云:“夏郑公竦评老杜《初月诗》‘微升紫塞外,已隐暮云端’,以为意主肃宗也。郑公善评诗也,吾观退之‘煌煌东方星,奈此众客醉’,其顺宗时作也,东方谓宪宗在储也。”

《瑶溪集》云:“《诗》之六义,后世赋别为一大文,而比少兴多,诗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时能兼之。如《新月诗》:‘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位不正,德不充,风之事也。‘微升古塞外,已隐暮云端。’才升便隐,似当日事,比之事也。‘河汉不改色,关山空自寒。’河汉是矣,而关山自凄然,有所感兴也。‘庭前有白露’,露是天之恩泽,雅之事。‘暗满菊花团’,天之泽止及于庭前之菊,成功之小如此,颂之事。说者以为子美此诗,指肃宗作。”《三山老人语录》云:“《姜少府设鲙歌》云:‘姜侯设鲙当严冬,昨日今日皆天风。’或谓讥姜之悭,唐人已有‘悭风涩雨’之语,非也。盖言严冬天寒,又连日有风,黄河冰益厚矣。当此时而凿冰取鱼为鲙,其意勤甚,故曰:‘黄河美鱼不易得,凿冰恐侵河伯宫。’”

《石林诗话》云:“《病柏》、《病橘》、《枯棕》、《枯柟》四诗,皆当时事。《病柏》当为明皇作,与《杜鹃行》同意。《枯棕》皆民力之残困,其篇中自言矣。《枯柟》云:‘犹含栋梁具,无复云霄志。’当为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梨。’末以比荔支劳民,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自汉、魏以来,诗人用意深远,不失古风,惟此为然,不但语之工也。”

蔡宽夫《诗话》云:“‘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人遂以白鸟为鹭。而《礼记·月令》‘群鸟养羞’,郑氏乃引《夏小正》丹鸟白鸟之说,谓白鸟为蚊蚋,则知以对青蝇,意亦深矣。不然,江湖多白鹭,有何说邪?”

山谷云:“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观子美到夔州后诗,退之自潮州还朝后文,皆不烦绳削而自合矣。”蔡宽夫《诗话》云:“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谓精切,而在其集中,本非佳处,不若‘暂止飞鸟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为天然自在。其用事若‘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繻英妙年’,虽字字皆本出处,然比‘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虽无出处一字,而语意自到。故知造语用事,虽同出一人之手,而优劣自异,信乎诗之难也。”

苏子由云:“《大雅·绵》九章,诵太王迁豳,建都邑,营宫室而已。至其八章乃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始及昆夷之怒,尚可也。至其九章乃曰:‘虞芮质厥成,文王蹶厥生。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事不接,文不属,如连山断岭,虽相去绝远,而气象联络,观者知其脉理之为一也。盖附离不以凿枘,此最为文之高致耳。老杜陷贼时,有《哀江头》诗曰:‘少陵野老吞声哭,春日潜行曲江曲。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忆昔霓旌下南苑,宛中万物生颜色。昭阳殿里第一人,同辇随君侍君侧。辇前才人带弓箭,白马嚼啮黄金勒。翻身向天仰射云,一箭正坠双飞翼。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予爱其词气如百金战马,注坡蓦涧,如履平地,得诗人之遗法。如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寸步不遗,犹恐失之,此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

《迂叟诗话》云:“唐曲江,开元、天宝中,旁有殿宇,安、史乱后,其地尽废。文宗览杜甫诗云:‘江头宫殿锁千门,细柳新蒲为谁绿?’因建紫云楼、落霞亭,岁时赐宴。又诏百司于两岸建亭馆。太宗于西郊凿金明池,池中有台榭,以阅水戏,而士人游观,无存泊之所。若两岸如唐制,设亭馆,即逾曲江之盛也。”

《西清诗话》云:“《唐书·列女传》:‘王珪微时,母卢氏尝云:子必贵,但未见汝与游者。珪一日引房玄龄、杜如晦过之,母曰:汝贵无疑。’所载止此而已。质之少陵诗,事未究也。《送重表侄王砅》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则珪母杜氏非卢氏也。又云:‘隋朝大业末,房杜俱交友。长者来在门,荒年自糊口。家贫无供给,客位但箕帚。俄顷羞颇珍,寂寥人散后。入怪鬓发空,吁嗟为之久。自陈剪髻鬟,鬻市充沽酒。(“市”原作“巾”,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上云天下乱,宜与英俊厚。向窃窥数公,经纶亦俱有。次问最少年,虬髯十八九。子等成大名,皆因此人手。下云风云合,龙虎一吟吼。愿展丈夫雄,得辞儿女丑。秦王时在坐,真气惊户牗。及乎贞观初,尚书践台斗。夫人常肩舆,上殿称万寿。六宫师柔顺,法则化妃后。至尊均嫂叔,盛事垂不朽。’其上下详谛如此。且一妇人识真主于侧微,尤伟甚。史缺失而缪误,独少陵载之,号诗史,信矣。”

《桐江诗话》云:“《西清诗话》辨王珪母姓杜不姓卢,引少陵诗为证。今观其诗,不特不姓卢,乃王珪之妻,非母也。史氏之讹如此。少陵诗云:‘我之曾老姑,尔之高祖母,尔祖未显时,归为尚书妇。’即知王珪之妻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唐人好饮甜酒,殆不可晓。子美云:‘人生几何春已夏,不放香醪如蜜甜’;退之云:‘一樽春酒甘若饴,文人此乐无人知。’”

东坡云:“退之诗:‘百年未满不得死,且可勤买抛青春。’《国史补》云:‘酒则郢之富水,乌程之箬下,荥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冻春,剑南之烧春。’子美诗亦云:‘闻道云安曲米春。’裴铏作《传奇》,记裴航事,亦有酒名松醪春。乃知唐人名酒以春,则抛青春亦必酒名也。”

苕溪渔隐曰:“《严氏溪放歌》云:‘剑南岁月不可度,边头公卿仍独骄。’按王原叔注云:‘郭英又代严武镇蜀,粗暴不能容甫,故有公卿独骄之句。’予谓是说,殊无所据,质之《唐书》及小说,严武卒,郭英又代之;未几,有崔旰之乱,甫未尝为英又幕客,何为不见容。《唐史》云:‘严武以世旧,(“武”原作“氏”,今据元本校改。)待甫甚善。甫尝醉登武床,瞪视曰:严挺之乃有此儿!武虽暴猛,外若不为忤,中衔之。一日,欲杀甫,集吏于门,武将出,冠钩于帘三,左右白其母奔救得止。’以此知‘边头公卿仍独骄’之句,当为此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杜子美《送严武还朝诗》:‘公若登台辅,临危莫爱身。’劝以仗节死义也。魏野《赠王文正公诗》:‘西祀东封都了毕,好来相伴赤松游。’《赠寇莱公》诗:‘好去上天辞将相,却来平地作神仙。’劝之使退也。近世士人与上官诗,无非谀词,未闻有规劝之语如此者。”

苕溪渔隐曰:“先君平日,尤喜作诗,手校老杜集,所正舛误甚多。句法,暮年深得其意味;尝泛歙溪用老杜诗‘青惜峰峦过’为韵,作五诗,其一云:‘港净千寻碧,峰回两岸青,鹭飞烟漠漠,猿啸竹冥冥。鸡犬闻声地,云霞蔽隐扃。桃源疑此是,时复问渔舲。’其二云:‘溪山美有余,自古神仙宅。筑室隐宣平,题诗来李白。至今负薪人,问是餐霞客。不向此寻真,飘蓬端可惜。’其三云:‘万山回合处,葱郁钓台峰。道义高千古,箪瓢敌万钟。羊裘甘寂寞,凤阙肯从容。勿谓狂奴态,清风激懦庸。’其四云:‘草木纷纷落,江山正薄寒。云藏桐子宅,波急沈郎滩。回首家林远,多愁革带宽。青枫知客恨,涂血点林峦。’其五云:‘观山如走马,倏忽千群过。水从云际来,舟疑天上坐。羁孤猿失群,往复蚁旋磨。五韵写中肠,悲词成楚些。’”

《遯斋闲览》云:“杜甫《赠高适》诗云:‘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辞。’韩愈《赠张功曹》诗云:‘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杜牧《寄小侄阿宜》诗云:‘参军与簿尉,尘土惊劻勷[注2] ,一语不中治,鞭捶身满疮。’以此明唐之参军、簿尉,有过即受答杖之刑,犹今之胥吏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桥陵诗》:‘先帝昔晏驾,兹山朝百灵。’先帝即睿宗也。《忆昔》诗:‘忆昔先帝巡朔方,千乘万骑入咸阳。’先帝即肃宗也。《舞剑器行》:‘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为第一。’(“为”原作“物”,今据徐钞本校改。)《遣怀》诗:‘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先帝即明皇也。”

苕溪渔隐曰:“《唐史》:‘张垍[注3] 尚宁亲公主,明皇眷垍厚,即禁中置内宅。’故子美赠之诗云:‘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又《长安志》:‘拾翠殿在大明宫翰林门外,望云亭在太极宫景福殿西。’故次联云:‘赋诗拾翠殿,佐酒望云亭’,皆禁中事也。”《后山诗话》云:“孟嘉落帽,前世以为胜绝。子美《九日诗》云:‘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其文雅旷达,不减昔人。故谓诗非力学可致,正须胸中度世耳。”

《吕氏童蒙训》云:“潘邠老言:‘七言诗第五字要响,如返照入江翻石壁,归云拥树失山村。翻字失字是响字也。五言诗第三字要响,如圆荷浮小叶,细麦落轻花。浮字落字是响字也。所谓响者,致力处也。’予窃以为字字当活,活则字字自响。”

洪驹父《诗话》云:“刘路左车为予言:(“予”原作“子”,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尝收得唐人杂编时人诗册,有《送惠二归故居》诗云:惠子白驹瘦,归溪惟病身。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崖蜜松花白,山杯竹叶新。柴门了生事,黄绮未称臣。真子美语也。’白驹或作驴字。”

王直方《诗话》云:“‘蛟室围青草,龙堆隐白沙。护江蟠古木,迎棹舞神鸦。破浪南风正,收帆畏日斜。云山千万叠,何处上仙槎?’此老杜《过洞庭诗》也。李希声云:‘得之江心一小石刻。’又云:‘老杜遗诗二十九篇,而《哭台州郑司户苏少监》一首,山谷云:语似不类。予最爱其叶叶自开春之句.’”

《漫叟诗话》云:“老杜诗云:‘麟角凤嘴世莫识,煎胶续弦奇自见。’又杜牧之诗云:‘天上凤凰难得髓,世间那有续弦胶。’尝见李商老云:‘事载《太平广记》。’后读东方朔《十洲记》:‘凤麟洲,其洲多凤麟,亦多仙家,煮凤喙及麟角,合煎作胶,为集弦胶,或名连金泥,以能续连弓弩断弦也。剑折,以此胶粘之。’”   


杜少陵九苕溪渔隐曰:“《戏作花卿歌》云:‘成都猛将有花卿,学语小儿知姓名。用如快鹘风火生,见贼唯多身始轻。绵州副使著柘黄,我卿扫除即日平。子章髑髅血模糊,手提掷还崔大夫。李侯重有此节度,人道我卿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细考此歌,想花卿当时在蜀中,虽有一时平贼之功,然骄恣不法,人甚苦之。故子美不欲显言之,但云‘人道我卿绝世无’,既称绝世无,‘天子何不唤取守京都’,语句含蓄,盖可知矣。山谷云:‘花卿冢(“冢”原作“家”,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在丹棱之东馆镇,至今有英气,血食其乡。’”陈辅之《诗话》云:“荆公尝言:‘世间好语言,已被老杜道尽;世间俗言语,已被乐天道尽。’然李赞皇云:‘譬之清风明月,四时常有,而光景常新。’又似不乏也。”

《诗眼》云:“山谷常言:‘少时曾诵薛能诗云: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孙莘老问云:此何人诗?对曰:老杜。莘老云:杜诗不如此。’后山谷语传师云:‘庭坚因莘老之言,遂晓老杜诗高雅大体。’传师云:‘若薛能诗,正俗所谓叹世耳。’”

山谷云:“子美入蜀下峡年月,则诗中自可见,其曰:‘九钻巴噀火,三蛰楚祠雷’,则往来两川九年,在夔府三年可知矣。”苕溪渔隐曰:“老杜又有‘十暑岷山葛,三霜楚户砧’之句,《诗谱》以谓公以乾元己亥冬至蜀,不以暑计,起明年庚子,至是为十暑,时已在湖南,独言岷山,永泰乙巳秋至云安,云安、荆湖皆楚地,至是合为五霜,而云三者,独以峡中言之。”东坡云:“《悲陈陶》云:‘四万义军同日死。’此房琯之败也。《唐书》作陈涛,不知孰是。琯既败,犹欲持重有所伺,(“伺”原作“同”,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而中人邢延恩促战,遂大败。故此次篇《悲青坂》云:‘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北征》诗云:‘桓桓陈将军,仗钺奋忠烈。’此谓陈元礼也。元礼佐玄宗平内难,又从幸蜀,首建诛杨国忠之策。《洗兵马》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此张镐也。《忆昔》诗云:‘关中小儿坏纲纪’,谓李辅国也。‘张后不乐上为忙’,谓肃宗、张后也。‘为留猛士守未央’,谓郭子仪夺兵柄入宿卫也。明皇虽诛萧至忠,然尝怀之,侯君集云:‘蹭蹬至此。’至忠亦蹭蹬者邪!故子美亦哀之云:‘赫赫萧京兆,今为时所怜。’”

蔡宽夫《诗话》云:“《洗兵马》云:‘张公一生江海客,身长九尺须眉苍,征起适会风云际,扶颠始知筹策良’,说者以为张公镐也。镐虽史称有王霸大略,然当为相,收复两京时,不闻别有奇功,但有策史思明欲以范阳归顺为伪,知许叔冀临难必变二事耳。然当时亦不果用也。岂史氏或有遗邪?《唐书·房琯传》:‘上皇入蜀,琯建议请诸王分镇天下。其后贺兰进明以此谗之肃宗,琯坐是卒废不用,世多悯之。’予读司空图《房太尉汉中诗》云:‘物望倾心久,凶渠破胆频。’注谓‘禄山初见分镇诏书,拊膺叹曰:吾不得天下矣。非琯无能画此计者。’盖以乘舆虽播迁,而诸子各分统天下兵柄,则人心固所系矣,未可以强弱争也。今《唐史》乃不载此语。图博学多闻,尝位朝廷,且修史,其言必有自来。夫身以此废,而功之在时乃若是,于其人之利害,岂不重哉!惜乎,史臣不能为一白之也。”《漫叟诗话》云:“命轩亭名最难事,近世士大夫,取‘幽事颇相关’命亭曰关幽,取‘半夜水明楼’命楼曰水明,皆失诗人之本意。余尝爱竹间有亭曰听雪,曰细香,面西有轩曰可月,莲池上有亭曰观心,禅房竹间有亭曰通幽,皆取古人诗句,此为得体也。”

唐子西《语录》云:“东坡赴定武,过京师,馆于城外一园子中。余时年十八,谒之,问余观甚书,余云:‘方读《晋书》。’卒问其中有甚好亭子名,余茫然失对。始悟前辈观书,用意盖如此。”苕溪渔隐曰:“‘功业多归马伏波,功曹非复汉萧何。’李公彦、刘贡甫皆云:‘汉功曹曹参,非萧何也。’余读《高祖纪》:‘萧何为主吏。’孟康曰:‘主吏,功曹也。’然则子美岂误用事也。”蔡宽夫《诗话》云:“子美《题道林岳麓寺》诗云:‘宋公放逐登临后,物色分留与老夫。’宋公,之问也。此语句法清新,故为杰出。其后唐扶《题诗》复云:‘两祠物色采拾尽,壁间杜甫真少恩。’意虽相反,而语亦秀拔。乃知文章变态,初无穷尽,惟能者得之。扶即沈传师所谓唐侍御者也。其诗他语亦称此,如‘泉清或戏蛟龙窟,殿豁数尽高帆掀,即今异鸟声不断,闻道看花春更烦’之类,与子美‘寺门高开洞庭野,殿脚插入赤沙湖,五月寒风冷佛骨,六时天乐朝香炉’之句,几不相上下。”

潘子真《诗话》云:“《楚国先贤传》:‘孙隽字文英,与李元礼俱娶太尉桓叔玄女,时人谓桓叔玄两女乘龙,言得婿如龙也。’杜诗云:‘门阑多喜色,女婿近乘龙。’宋景文亦云:‘承家男得凤,择婿女乘龙。’事虽不如宋之切当,(“虽”原作“而”,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至造语则杜浑厚而有工,是知文章当以韵为胜也。”

《后山诗话》云:“杜牧云:‘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最为警绝。而子美才用一句,语益工,云:‘千崖秋气高。’”《钟山语录》云:“杜甫固奇,就其分择之,好句亦自有数。李白虽无深意,大体俊逸,无疏缪处。刘禹锡操行极下,内结宦官,外结柳子厚,作赋甚佳,诗但才短思苦耳。”

王直方《诗话》云:“潘惇尝以诗呈山谷,云:‘凡作诗,须要开广,如老杜日月笼中鸟,乾坤水上萍之类。’惇云:‘那便到此。’山谷云:‘无此,只是初学诗一门户耳。’”

蔡宽夫《诗话》云:“文章变态,固亡穷尽;然高下工拙,亦各系其人才。子美以‘盘涡鹭浴底心性,(“涡”原作“涸”,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独树花发自分明’为吴体,以‘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为俳谐体,以‘江上谁家桃树枝,春寒细雨出疏篱’为新句,虽若为戏,然不害其格力。李义山‘但觉游蜂饶舞蝶,岂知孤凤忆雏鸾’,谓之当句有对,固已少贬矣。而唐末有章碣者,乃以八句诗平侧各有一韵,如‘东南路尽吴江伴,正是穷愁暮雨天。鸥鹭不嫌斜雨岸,波涛欺得送风船。偶逢岛寺停帆看,(“停”原作“僧”,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深羡渔翁下钓眠。今古若论英达算,鸱夷高兴固无边。’自号变体,此尤可怪者也。”

苕溪渔隐曰:“余纂集《丛话》,盖以子美之诗为宗,凡诸公之说,悉以采摭,仍存标目,各志所出。今更拾遗,类次为一,以便观览焉。《江畔独步寻花绝句》云:‘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齐鲁大臣二人,而史失其名,黄四娘者独何人哉?因托此诗,以得不朽,世间幸不幸类如此。《论画》云:‘正觉良工心独苦’,用意之妙,有举世人莫知之者,此其所以独苦也。《何十一觅桤木栽》云:‘饱闻桤木三年大,与致溪边十亩阴’,桤木惟蜀中有之,散林而美荫,易长而可薪。又‘老翁须地坐,细细酌流霞’,今本地坐改作地主,可谓狗尾续也。《天育骠骑歌》云:‘遂令大奴守天育’,东坡题此歌于《天育骠骑图》后,写作‘大奴字天育’,则天育为大奴字也。‘矫矫龙性合变化’,合字亦写作含字,定武有此石刻。《棕拂子》云:‘不堪代白羽,有足除苍蝇’,山谷言:‘事见《新唐书》适从何处来者是也,注乃引营营青蝇,其义安在哉?’余谓此说误矣。此乃元稹事,在子美后,子美以对白羽,皆前代事,信乎‘不行一万里、不读万卷书,不可看老杜诗’,盖谓此也。《社日》云:‘尚想东方朔,诙谐割肉归’,《东方朔传》割肉事,乃伏日,非社日也。《史记·六国表》:‘秦德公二年(“公”原作“云”,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初作伏社祠,磔狗邑四门。’自秦、汉以来,伏腊祠社,疑子美借用此事耳。《忆昔行》云:‘落日初霞闪余映,倏忽东西无不可’,王屋山中日西落而人影或在西,日东出而人影或在东,不可致诘。《南邻诗》云:‘锦里先生乌角巾,园收芋栗不全贫’,旧本栗字今作粟,子美以其园犹有芋栗可收,所以为不全贫,若园更以收粟,是岂得为贫也。《兵车行》云:‘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唐十道有河北无山东,唐都长安,自太行以东皆山东也。《哀王孙》云:‘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头字当作颈字,盖乌无头白者。《李潮八分小篆歌》云:‘书贵瘦硬方通神’,唐初字书得晋宋之风,故以劲健相尚,至褚、薛则尤极瘦硬矣。开元、天宝以后,变为肥厚,至苏灵芝辈,几于重浊。虽其言为篆字而发,亦似有激于当时也。《送贾阁老出守汝州》云:‘云山紫逻深’,注云:‘逻,塞也,取巡逻之义。’非是。《九域图》云:‘汝州有紫逻山。’《醉歌行》云:‘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此最着意深远。《赠李八秘书》云:‘往时中补右,扈跸上元初’,然少陵罢拾遗时,是至德初,上元乃至德后,以年谱考之,信然,盖其为扈跸上之初元耳。《前出塞九首》为戍兵作,(“戍”原作“成”,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后出塞五首》为赴募者作,余尝细考其词,诚为不妄。《解闷》云:‘孟子论文更不疑,李陵苏武是吾师。’旧本‘李陵苏武是吾师’一句在上,兼子美自注云:‘校书郎孟云卿,则所谓孟子也。’此但论诗,俗人意谓孟轲,乃移‘孟子论文更不疑’一句在上,非也。《江南逢李龟年》云:‘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此诗非子美作,岐王开元十四年薨,崔涤亦卒于开元中,是时子美方十五岁,天宝后子美未尝至江南。学诗须先理会次序,便见工夫。如《北风诗》:‘春生南国瘴,气待北风苏。’文章之妙,最在状物处,如‘罐酱落提携’之类最佳。”

《隐居诗话》云:“元稹作李杜优劣论,先杜而后李,韩愈不以为然,作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何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为微之发也。元稹自谓知老杜矣,其论曰:‘上该曹、刘,下薄沈、宋。’至退之则曰:‘引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夫高至于酌天浆,幽至于拔鲸牙,其思赜深远宜如何,(“赜深”原作“颐弥”,今据元本、明钞本校改。)而讵止于曹、刘、沈、宋之间邪?”

《西清诗话》云:“唐人《吊子美》:‘赋出《三都》上,诗须二《雅》求。’盖少陵远继周诗法度。余尝以经旨笺其诗云:‘与奴白饭马青刍,虽不言主人,而待奴马如此,则主人可知,与《诗》所谓言刈其楚,言秣其马,言刈其蒌,言秣其驹同意。’又:‘小城万丈余,大城铁不如,则小城难为高,大城难为坚固故也。正得古人著书互相备意。’”

《学林新编》云:“《旧唐史·杜甫传》曰:‘甫永泰二年卒。’某考子美诗《大历二年九月三十日诗》、《大历三年春白帝城放船出瞿唐诗》、《大历五年正月追酬高适人日诗》,《甫志》与《传》皆云年五十九卒。案甫生于睿宗先天元年癸丑岁,卒于大历五年辛亥岁,为年五十九,则史云永泰二年卒者误也。元祐中胡资政知成都,作《草堂先生碑序》曰:‘蜀乱,先生下荆渚,泝沅、湘,上衡山,卒于耒阳。’王内翰注子美诗曰:‘大历三年,甫下峡,入湖南,游衡山,寓居耒阳,五年,一夕醉饱卒。’元祐中吕丞相作《子美诗年谱》曰:‘大历五年夏,甫还襄汉,卒于岳阳。’某尝考究杜陵及襄汉岳阳,皆无子美墓,惟耒阳县有子美墓,前贤多留题,则子美当卒于耒阳也。近世有小说《丽情集》者,首叙子美因食牛肉白酒而卒,此无据妄说不足信。今注子美诗者,亦假王原叔内翰之名,谓甫一夕醉饱卒者,无乃用小说《丽情》之语邪。”   


骆宾王

《石林诗话》云:“旧说徐敬业败,与骆宾王俱不死,皆去为浮屠以免,宾王居杭州灵隐寺,因续宋之问诗,人始知之。而《新唐书》不载。今宋诗乃见宾王集中,惟破题‘鹫岭郁岧峣,龙宫隐寂寥’两句是宋作,自‘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以后,人因其续而录之宾王集中,或本集固自为宾王作而收之也。然宾王集乃古本,非后人所裒次者。若此诗当时已自录于集中,则宾王之不死,亦一证也。”

王摩诘

东坡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山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此摩诘之诗也,或曰非也,好事者以补摩诘之遗。”

《后湖集》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垂。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回期。’此诗造意之妙,至与造物相表里,岂直诗中有画哉?观其诗,知其蝉蜕尘埃之中,浮游万物之表者也。山谷老人云:‘余顷年登山临水,未尝不读王摩诘诗,固知此老胸次,定有泉石膏肓之疾。’”

《石林诗话》云:“诗下双字极难,须是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兴致,全见于两言,方为工妙。唐人记‘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为李嘉祐诗,摩诘窃取之,非也。此两句好处,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以自见其妙,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一号令之,精彩数倍。不然,嘉祐本句但是咏景耳,人皆可到。要之,当令如老杜‘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衮衮来’,与‘江天漠漠鸟飞去,风雨时时龙一吟’等,乃为超绝。近世王荆公‘新霜浦溆绵绵白,薄晚林峦往往青’,与苏子瞻‘浥浥炉香初泛夜,离离花影欲摇春’,此可以追配前作也。”

李希声《诗话》云:“唐人诗流传讹谬,有一诗传为两人者,如‘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既曰王维,又曰李嘉祐,以全篇考之,摩诘诗也。又‘楚乡寒食梅花时,野渡临风驻彩旗,草色连云人去住,水纹如谷燕差池’,既见《杜牧集》中,又《刘梦得外集》作八句,其后云:‘朱轓尚忆群飞雉,青绶初联左顾龟,非是湓城白司马,水曹何事与新诗。’考其全篇,梦得诗也。然前四句,绝类牧之。”

《雪浪斋日记》云:“古人下连绵字不虚发,如老杜‘野日荒荒白,江流泯泯清’,退之云:‘月吐窗炯炯’,皆造微入妙。”《后山诗话》云:“右丞、苏州,皆学于陶,王得其自在。”

韦苏州

韩子苍云:“韦苏州少时以三卫郎事玄宗,豪纵不羁,玄宗崩,始折节务读书。然余观其人,为性高洁,鲜食寡欲,所居扫地焚香而坐,与豪纵者不类。其诗清深妙丽,虽唐诗人之盛,亦少其比,又岂似晚节把笔学为者,岂苏州自序之过与?然天宝间不闻苏州诗,则其诗晚乃工,为无足怪。高适年五十始学诗,亦遂名家,非才本绝人,莫能尔也。宋朝以文名世者多矣,然柳州、苏州,自欧阳公尚未之爱。宋景文作《唐书·文艺传》,举唐之能文者皆在,至于苏州,则以为史家轶其行事,故不书,此岂知史法哉?”

蔡宽夫《诗话》云:“苏州诗律深妙,白乐天辈固皆尊称之,而行事略不见《唐史》为可恨。以其诗语观之,其人物亦当高胜不凡。《刘禹锡集》中有《大和六年举自代》一状,然应物《温泉行》云:‘北风惨惨投温泉,忽忆先皇巡幸年,身骑厩马引天仗,直至华清列御前。’则尝逮事天宝间也,不应犹及大和,恐别是一人,或《集》之误。”苕溪渔隐曰:“《苏州集》有《燕李录事》诗云:‘与君十五侍皇闱,晓拂炉烟上玉墀’,又《温泉行》云:‘出身天宝今几年,顽钝如锤命如纸’,余以《编年通载》考之,天宝元年至大和六年,计九十一年,应物于天宝间已年十五,及有出身之语,不应能至大和间也。蔡宽夫云:‘刘禹锡所举,别是一人’,可以无疑矣。”

《吕氏童蒙训》云:“徐师川言:‘人言苏州诗,多言其古淡,乃是不知言苏州诗。自李、杜以来,古人诗法尽废,惟苏州有六朝风致,最为流丽。’”《隐居诗话》云:“韦应物古诗胜律诗。李德裕、武元衡则律诗胜古诗,五字句又胜七字;张籍、王建诗格极相似;李益古律诗相称:然皆非应物之比也。”

《后湖集》云:“余每读苏州‘漠漠帆来重,冥冥鸟去迟’之语,未尝不茫然而思,喟然而叹,嗟乎,此余晚泊江西十年前梦耳。自余奔窜南北,山行水宿,所历佳处固多,欲求此梦,了不可得,岂蒹葭莽苍,无三湘七泽之壮,雪蓬烟艇,无风樯阵马之奇乎?抑吾且老矣,壮怀销落,尘土坌没,而无少日烟霞之想也?庆长笔端丘壑,固自不凡,当为余图苏州之句于壁,使余隐几静对,神游八极之表耳。”

《石林诗话》云:“读古人诗,多意有所喜处,诵忆之久,往往不觉误用为己语。‘绿阴生昼寂,孤花表余春’,此《苏州集》中为警策,而荆公诗乃有‘绿阴生昼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抵荆公阅唐人诗多,观《百家诗选》可见也。如苏子瞻‘山围故国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误用,直取旧句,纵横役使,知彼我为辨耳。”

《冷斋夜话》云:“《琥珀诗》曰:‘曾为老茯苓,元是寒松液,蚊蚋落其中,千年犹可觌。’旧说松液沦入地,千年所化,今烧之尚作松气。其琥珀中有形如蜂。然此物自外国来,今地有茯苓处,皆无琥珀,不知韦公何以知之?”

蔡宽夫《诗话》云:“王摩诘、韦苏州集载裴迪、丘丹唱和诗,其语皆清丽高胜,常恨不多见,如迪‘安禅一室内,左右竹亭幽。有法知不染,无言谁敢酬。鸟飞争向夕,蝉噪意先秋。烦暑自兹退,清凉何处求?’如丹‘卖药有时至,自知往来疏。遽辞池上酌,新得山中书。步出芙蓉府,归乘觳觫车。猥蒙招隐作,岂愧班生庐。’其气格殆不减二人,非唐中叶以来,嘐嘐以诗鸣者可此。乃知古今文士,堙灭不得传于子孙者,不可胜数。然士各言其志,共隐显亦何足多较。观两诗趣尚,其胸中殆非汲汲于世者,正尔无闻,亦何所恨。其姓名偶见二人集,亦未必不为幸也。”

孟浩然

《漫叟诗话》云:“孟浩然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唐玄宗闻之,曰:‘卿自弃朕,朕何尝弃卿。’孟贯诗:‘不伐有巢树,多移无主花。’周世宗闻之,曰:‘朕伏叛吊民,何谓有巢无主?’二子正坐诗穷,所谓转喉触讳。”

《隐居诗话》云:“孟浩然入翰苑,访王维,适明皇驾至,浩然仓黄伏匿,维不敢隐而奏知,明皇曰:‘吾闻此人久矣。’召使进所业,浩然诵‘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明皇曰:‘吾未尝弃卿,何诬之甚也。’因放归襄阳。世传如此。而《摭言》诸书载之尤详。且浩然布衣阑入宫禁,又犯行在所,而止于放归,明皇宽假之亦至矣,乌在以一弃字而议罪乎?”

《吕氏童蒙训》云:“浩然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但详看此等语,自然高远。”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尝谓余云:‘作诗使《史》《汉》间全语,为有气骨。’后因读浩然诗见‘以吾一日长’,‘异方之乐令人悲’及‘吾亦从此逝’,方悟山谷之言。”

《后山诗话》云:“子瞻谓浩然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耳。”   


韩吏部上

东坡云:“退之《示儿》云:‘主妇治北堂,膳服适戚疏。恩封高平君,子孙从朝裾。开门问谁来,无非卿大夫。不知官高卑,玉带悬金鱼。’又云:‘凡此坐中人,十九持钧枢。’所示皆利禄事也。至老杜则不然,《示宗武》云:‘试吟青玉案,莫羡紫香囊。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所示皆圣贤事也。”

蔡宽夫《诗话》云:“旧说退之子不惠,读金根车,改为金银,然退之《赠张籍诗》所谓‘召令吐所记,解摘了瑟僴[注1] ’,则不应不识字也。白乐天晚极喜李义山诗文,尝谓我死得为尔子足矣。义山生子,遂以白老字之,即长,略无文性。温庭筠尝戏之曰:‘以尔为乐天后身,不亦忝乎?’然义山有‘衮师我娇儿,美秀乃无匹’之句,其誉之亦不减退之,不知诗之所称,乃此二子否乎?不然,二人之后,何其无闻也。”《唐语林》[注2] 云:“退之二侍妾,一曰绛桃,一曰柳枝,皆能歌舞。《初使王庭凑至寿阳驿绝句》云:‘风光欲动别长安,春半边城特地寒,不见园花并巷柳,马头惟有月团团。’盖寄意二姝。逮归,柳枝逾垣遁去,家人追获,故《镇州初归诗》云:‘别来杨柳街头树,摆乱春风只欲飞,惟有小园桃李在,留花不发待郎归。’自是专宠绛桃矣。”

孔毅夫《杂说》云:“退之晚年有声妓,而服金石药,张籍《哭退之诗》云:‘中秋十五夜,圆魄天差清,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白乐天《思旧诗》云:‘闲日一思旧,旧游如目前。微之炼秋石,未老身溘然。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退之尝讥人不解文字饮,而自败于女妓乎?作《李博士墓志》,戒人服金石药,而自饵硫黄乎?”

《后山诗话》云:“退之诗云:‘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而老有二妓,号绛桃、柳枝,故张文昌云:‘为出二侍女,合弹琵琶筝’也。又为《李千志》,叙当世名贵,服金石药,欲生而死者数辈,着之石,藏之地下,岂为一世戒邪,而竟以药死。故白傅云:‘退之服硫黄,一病竟不痊’也。”《西清诗话》云:“张耒文潜云:‘东坡尝言退之诗:长安众富儿,盘馔罗膻荤,不解文字饮,惟能醉红裙。疑若清苦自饰者,至云:艳姬踏筵舞,清眸射剑戟,则知此老子个中兴复不浅。文潜戏答曰:爱文字饮者,与俗人沽酒同科。’”

苕溪渔隐曰:“古今听琴阮琵琶筝瑟诸诗,皆欲写其音声节奏,类以景物故实状之,大率一律,初无中的句互可移用,是岂真知音者。但其造语藻丽,为可喜耳。‘呢呢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此退之听琴诗也。‘孤禽晓警秋野露,空涧夜落春岩泉’,又‘经纬文章合,调和雌雄鸣。飒飒骤风雨,隆隆隐雷霆。无射变凛冽,黄钟催发生。咏歌文王《雅》,怨刺《离骚》《经》。二《典》意澹薄,三《盘》语丁宁。’此永叔听琴诗也。‘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勿嗔。’此子瞻听琴诗也。‘春天百鸟语撩乱,风荡杨花无畔岸。微露愁猿抱山木,玄冬孤鸿度云汉,斧斤丁丁空谷樵,幽泉落涧夜萧萧。十二峰前巫峡雨,七八月后钱塘潮。孝子流离在中野,羁臣归来哭亡社。空床思妇感蟏蛸,暮年遗老依桑柘。’此鲁直听琴诗也。‘寒虫催织月笼秋,独雁叫群天拍水。楚国羁臣放十年,汉宫佳人嫁千里。深闺洞房语恩怨,紫燕黄鹂韵桃李。楚狂行歌惊市人,渔父孥舟在葭苇。’此鲁直听摘阮诗也。‘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滩。’又‘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此乐天听琵琶诗也。‘一弹既罢又一弹,珠幢夜静风珊珊。低回慢弄关山思,坐对燕然秋月寒。月寒一声深殿磬,骤弹曲破音繁并。百万金铃旋去声玉盘,醉落满船皆暂醒。’又‘猿鸣雪岫来三峡,鹤唳晴空闻九霄。’此微之听琵琶诗也。‘湘水冷波惭鼓瑟,秦楼明月罢吹箫。寒敲白玉声何婉,暖逼黄莺语自娇。’此王仁裕听琵琶诗也。‘春风和暖百鸟语,硗确山路行人行。啄木飞从何处来?花间叶底时丁丁。林空山静啄愈响,行人举头飞鸟惊。’此永叔听琵琶诗也。‘八鸾锵锵渡银汉,九雏威凤鸣朝阳。’又‘冯夷跹跹舞渌波,鲛人出听停绡梭。’此梦得听筝诗也。‘绵蛮巧啭花间舌,呜咽交流冰下泉。’此永叔听筝诗也。‘江妃出听雾雨愁,白浪翻空动浮玉。唤取吾家双凤槽,遣作三峡孤猿号。与君合奏《芳春调》,啄木飞来霜树杪。’此子瞻听筝诗也。永叔、子瞻谓退之听琴诗,乃是听琵琶诗。僧义海谓子瞻听琴诗丝声,八音宫角皆然,何独琴也。互相讥评,终无确论。如玉谿生《锦瑟诗》云:‘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亦是以景物故实状之,若移作听琴阮等诗,谁谓不可乎?”

《西清诗话》云:“三吴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语误矣。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柔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颖孤绝,不同流俗下俚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邪?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也。’东坡后有《听惟贤琴诗》云:‘大弦春温和且平,小弦廉折亮以清。平生未识宫与角,但闻牛鸣盎中雉登木。门前剥啄谁扣门,山僧未闲君莫嗔。归家且觅千斛水,洗尽从来筝笛耳。’诗成欲寄欧公而公亡,每以为恨。客复以问海,海曰:‘东坡词气倒山倾海,然亦未知琴。春温和且平,廉折亮以清,丝声皆然,何独琴也?又特言大小弦声,不及指下之韵。牛鸣盎中雉登木,概言宫角耳,八音宫角皆然,何独丝也。’闻者以海为知言。余尝考今昔琴谱,谓宫者非宫,角者非角,又五调迭犯,特宫声为多,与五音之正者异,此又坡所未知也。”苕溪渔隐曰:“东坡尝因章质夫家善琵琶者乞歌词,亦取退之《听颖师琴诗》,稍加櫽括,使就声律,为《水调歌头》以遗之,其《自序》云:‘欧公谓退之此诗最奇丽,然非听琴,乃听琵琶耳。余深然之。’观此,则二公皆以此诗为听琵琶矣。今《西清诗话》所载义海辨证此诗,复曲折能道其趣,为是真听琴诗。世有深于琴者,必能辨之矣。”《高斋诗话》云:“白乐天《琵琶行》云:‘曲罢曾令善才伏’,而善才姓名不见于传记,后见《琵琶录》云:‘元和中,曹保有子善才,善才有子纲,皆能琵琶。’又有裴兴奴,与曹同时,《乐府杂录》云:‘纲善为运拨,兴奴长于拢捻,时人谓纲有右手,兴有左手。’乐天又有《听曹纲琵琶示重莲诗》曰:‘谁能截得曹纲手,插向重莲红袖中?’”苕溪渔隐曰:“东坡《听琵琶诗》云:‘何异乌孙送公主,碧天无际雁行高。’乃用《文选·王明君辞序》云:‘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尔。’则琵琶非起于明君,盖前已有也。《释名》云:‘琵琶本胡中马上所鼓也,四弦象四时也。推手向前曰琵,却手向后曰琶,因以为名焉。’”

《后山诗话》云:“欧阳公谪永阳,闻其倅杜彬善琵琶,酒间请之,正色盛气而谢不能,公亦不复强也。后彬置酒,数行,遽起还内,微闻丝声,且作且止,而渐近,久之,抱器而出,手不绝弹,尽莫而罢。公喜甚,过所望也。故公诗云:‘坐中醉客谁最贤,杜彬琵琶皮作弦。’自从彬死世莫传,皮弦世未有也。”苕溪渔隐曰:“唐贺怀智于明皇时弹琵琶,以石为槽,鹍鸡筋作弦,用铁为拨。今杜彬以皮为弦,各自是一家也。”

蔡宽夫《诗话》云:“近时乐家,多为新声,其音谱转移,类以新奇相胜,故古曲多不存。顷见一教坊老工言,惟大曲不敢增损,往往犹是唐本,而弦索家守之尤严。故言《凉州》者,谓之濩索,取其音节繁雄,言《六么》者,谓之转关,取其声调闲婉。元微之诗云:‘《凉州》大遍最豪嘈,《录要》散序多笼捻。’濩索转关,岂所谓豪嘈笼捻者邪?唐起乐皆以丝声,竹声次之,乐家所谓细抹将来者是也。故王建《宫词》云:‘琵琶先抹《绿腰》头,小管丁宁侧调愁。’近世以管色起乐,而犹存细抹之语,盖沿袭弗悟尔。《绿腰》本名《录要》,后讹为此名,今又谓之《六么》。然《六么》自白乐天时已若此云,不知何义也。”《冷斋夜话》云:“世传琴曲宫声十小调,皆隋贺若弼所制,最为绝妙。一《不博金》,二《不换玉》,三《峡泛》,四《越溪吟》,五《越江吟》,六《孤猿吟》,七《清夜吟》,八《叶下闻蝉》,九《三清》,十亡其名,琴家但名《贺若》而已。太宗尤爱之,为之改《不博金》曰《楚泽涵秋》,《不换金》曰《塞门积雪》,仍命词臣各探调制词。时北门学士苏易简[注3] 探得《越江吟》,其词曰:‘神仙神仙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春风晚,翠云开处,隐隐金舆挽,玉麟背吟清风远。’又一本云:‘非云非烟瑶池宴,片片碧桃,零落黄金殿。虾须半卷天香散,春云和,孤竹清婉入霄汉。红颜醉态,烂熳金舆转,霓旌影乱箫声远。’此篇胜前篇也。”

东坡云:“琴曲有《瑶池燕》,其词既不佳,而声亦怨咽,或改其词作《闺怨》云:‘飞花成阵,春心困,寸寸别肠多愁闷,无人问。偷啼自揾残妆粉,抱瑶琴寻出新韵,玉纤趁。南风未解幽愠,低云鬓,眉峰敛晕娇和恨。’”

《西清诗话》云:“退之《宿龙宫滩诗》云:‘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黄鲁直曰:‘退之裁听水句尤见工,所谓浩浩汤汤抑更扬者,非谙客里夜卧,饱闻此声,安能周旋妙处如此邪?’”蔡宽夫《诗话》云:“前史称王筠善押强韵,固是诗家要处。然人贪于捉对用事者,往往多有趁韵之失。退之笔力雄赡,务以词采凭陵一时,故间亦不免此患。如《和席八》‘绛阙银河晓,东风右掖春’诗,终篇皆叙西垣事,然其一联云:‘傍砌看红药,巡池咏白蘋。’事除柳浑外,别无出处,若是用此,则于前后诗意无相干,且趁蘋字韵而已。然则人亦有事非当用,而炉锤駈[注4] 驾,若出自然者。杜子美《收京诗》,以樱桃对杕杜,荐樱桃事,初若不类,及其云‘赏因歌《杕杜》,归及荐樱桃’,则浑然天成,略不见牵强之迹,如此乃为工耳。”

《雪浪斋日记》云:“退之参李、杜,透机关,于《调张籍》诗见之,自‘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以下,至‘乞君飞霞珮,与我高颉颃’,此领会语也。从退之言诗者多,而独许籍者,以有见处可以传衣钵耳。”(“钵”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   


韩吏部中蔡宽夫《诗话》云:“退之阳山之贬,史不载所由,以其诗考之,亦为王叔文、韦执谊等所排尔,所谓‘伾文未揃崖州炽,虽得赦宥常愁猜’是也。时柳子厚、刘禹锡同为御史。二人于退之最为厚善,然至此不能无疑,故其诗云:‘同官尽才俊,偏善柳与刘。或虑言语泄,传之落冤仇。二子不应尔,欲疑断还不。’盖伾、文用事时,亦极力网罗人物,故韩、柳辈皆在彀中。然退之岂终为人役者,虽不能自脱离,而视刘、柳终有间。及其为《永贞行》,愤疾至云:‘数君匪亲岂其朋’,又曰:‘吾尝为僚情可胜’,则亦见其坦夷尚义,待朋友终始也。退之与李宗闵俱裴晋公征淮西时幕客也,退之作《南山有高木》及《猛虎行》赠宗闵,皆略尽其终身所为。然退之亡恙时,宗闵才为中书舍人,其所为尚未暴,自钱徽贬后,牛、李之憾始结,至其为相,则退之死久矣,遂有封川之行,所谓‘前汝下视鸟,各议汝瑕疵,乌鹊从噪之,虎不知所归’者,何其明验也。”

东坡云:“书之美者,莫如颜鲁公,然书法之坏自鲁公始;诗之美者,莫如韩退之,然诗格之变自退之始。”

《漫叟诗话》云:“《符读书城南诗》云:‘少长聚嬉戏,不殊同队鱼。’世人多读为长少之少,及阅《汉史·匈奴传》云:‘儿能骑羊引弓射鸟鼠,少长,即能射狐兔。’乃知少为多少之少。”孔毅夫《杂记》云:“退之诗好押狭韵,累句以示工,而不知重叠用韵之为病也。《双鸟诗》押两头字,《李花诗》押两花字。”苕溪渔隐曰:“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亦押两闲字,‘日夜不得闲’,‘君子不可闲’。盖退之好重叠用韵,以尽己之诗意,不恤其为病也。”

《学林新编》云:“杜子美《饮中八仙歌》曰:‘知章骑马似乘船’,又曰:‘天子呼来不上船’;一曰:‘眼花落井水底眠’,又曰:‘长安市上酒家眠’;一曰:‘汝阳三斗始朝天’,又曰:‘举觞白眼望青天’;一曰:‘皎如玉树临风前’,又曰:‘苏晋长斋绣佛前’,又曰:‘脱帽露顶王公前’,此歌三十二句,而押二船字、二眠字、二天字、三前字。近时论诗者曰:‘此歌一首是八段,不嫌于重用韵也。’某案:子美此歌,以《饮中八仙歌》五字为题,则是一歌也。此歌首尾于船字韵,中押未尝移别韵,则非分为八段。盖子美古律诗重用韵者亦多,况于歌乎?如《园人送瓜诗》曰:‘沈浮乱冰玉,爱惜如芝草’,又曰:‘园人非故侯,种此何草草’,一篇押二草字也。《上后园山脚》诗曰:‘蓐收困用事,元冥蔚强梁’,又曰:‘登高欲有往,荡析川无梁’,一篇押二梁字也。《北征》诗曰:‘维时遇艰虞,朝野少暇日’,又曰:‘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一篇押二日字也。《夔府咏怀》诗曰:‘虽云隔礼数,不敢坠周旋’,又曰:‘淡交随聚散,泽国绕回旋’,一篇押二旋字也。《赠李八秘书》诗曰:‘事殊迎代邸,喜异赏朱虚’,又曰:‘风烟巫峡远,台榭楚宫虚’,一篇押二虚字也。《赠李邕》诗曰:‘放逐早联翩,低垂困炎厉’,又曰:‘哀赠终萧条,恩波延揭厉’,一篇押二厉字也。《赠汝阳王》诗曰:‘自多亲棣萼,谁敢问山陵’,又曰:‘《鸿宝》今宁秘,丹梯庶可陵’,一篇押二陵字也。《喜薛璩岑参迁官》诗曰:‘栖迟分半菽,浩荡逐浮萍’,又曰:‘仰思调玉烛,谁定握青萍’,一篇押二萍字也。《寄贾岳州严巴州两阁老》诗曰:‘讨胡愁李广,奉使待张骞’,又曰:‘如公尽雄隽,志必在腾骞’,一篇押二骞字也。子美诗如此类甚多。虽然,子美非创意为此者,盖有所本也。案《文选》载《古诗》曰:‘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又曰:‘音响一何悲,弦悲知柱促’,一篇押二促字也。曹子建《美女篇》曰:‘明珠交玉体,珊瑚间木难’,(“木”原作“冰”,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又曰:‘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一篇押二难字也。谢灵运《述祖德诗》曰:‘段生蕃魏国,展季救鲁人’,又曰:‘外物辞所赏,励志故绝人’,一篇押二人字也。又《南圃诗》曰:‘樵隐俱在山,由来事不同’,又曰:‘赏心不可忘,妙善冀皆同’,一篇押二同字也。又《初去郡》诗曰:‘或可优贪竞,岂足称达生’,又曰:‘毕娶类尚子,薄游似邴生’,一篇押二生字。陆士衡《拟古诗》曰:‘此思亦何思,思君徽与音’,又曰:‘惊飙褰反信,归云难寄音’,一篇押二音字。又《豫章行》曰:‘泛舟清川渚,遥望江山阴’,又曰:‘寄世将几何,日昃无停阴’,一篇押二阴字。阮嗣宗《咏怀诗》曰:‘何当行路子,磬折忘所归’,又曰:‘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一篇押二归字。江淹《杂体诗》曰:‘韩公沦卖药,梅生隐市门’,又曰:‘太平多欢娱,飞盖东都门’,一篇押二门字。王仲宣《从军诗》曰:‘连舫逾万艘,带甲千万人’,又曰:‘我有素餐责,诚愧伐檀人’,一篇押二人字。古人诗自有体格,杜子美亦效古人之作耳。韩退之《赠张籍》诗,二篇押二更字、二阳字,又《岳阳楼别窦司直》诗,押二向字,又《李花》诗押二花字,又《双鸟诗》押二州字、二头字、二秋字、二休字,又《和卢郎中送盘谷子诗》押二行字,又《示爽》诗押二愁字,又《叉鱼》诗押二销字,《寄孟郊诗》押二奥字,《此日足可惜》诗押二光字。白乐天《渭村退居诗》押二房字,《梦游春诗》押二行字,《寄元微之诗》押二夷字,《出守杭州路次蓝溪诗》押二水字,《游悟真寺诗》押二槃字。其余诗人,如此叠用韵者甚多,不可具举,意到即押耳,奚独于《饮中八仙歌》而致怪邪?子瞻《送江公著》诗曰:‘忽忆钓台归洗耳’,又曰:‘亦念人生行乐耳’,自注曰:‘二耳义不同,故得重用。’盖子瞻自不必注。”

山谷云:“老杜《饮中八仙歌》,船字眠字天字韵各再押,前字韵凡三押,此歌分八篇,人人各异,虽重用韵无害,亦《周诗》分章之意耳。”《三山老人语录》云:“白乐天《寄刘梦得诗》,有‘叹蚤白无儿’之句,刘赠诗曰:‘莫嗟华发与无儿,却是人间久远期。雪里高山头蚤白,海中仙果子生迟。于公必有高门庆,谢守何烦晓镜悲。幸免如新分非浅,祝君长咏梦熊诗。’注云:‘高山本高于门使之高,二义殊,古之诗流晓此。’唐人忌重叠用字如此。今人诗叠用字者甚多,东坡一诗犹两耳字韵,亦曰义不同。”

《学林新编》云:“《冷斋夜话》曰:‘杜子美《彭衙行》押二餐字。’某案《彭衙行》曰:‘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又曰:‘众雏烂漫睡,唤起沾盘飧。’然则子美押餐飧二字者义不同,《冷斋》误矣。餐,千安切,飧音孙,《代檀》诗曰:‘不素餐兮’,又曰:‘不素飧兮’。《毛诗传》云:‘熟食曰飧。’《孟子》:‘饔飧而治’,赵氏注云:‘夕食曰飧。’盖盘飧者,《左氏传》所谓‘盘飧寘璧’者也,故凡言盘飧皆当用飱字,不常用餐字。按《广韵》上平声《二十三魂》字韵中有飨字,《二十五寒》字韵中有餐字,子美《彭衙行》于两韵中通押,盖唐人诗文用韵如此。本朝始令礼部撮《广韵》之要略者,使学者用之,而限以独用之文,故如餐飧二字,不得同韵而押矣。子美《示从孙济》诗曰:‘所来为宗族,亦不为盘飧。’《园》诗曰:‘畦蔬远茅屋,自足媚盘飧。’《赠孟氏》诗曰:‘承颜胝手足,坐客强盘飧。’《别李义》诗曰:‘努力慎风水,岂惟数盘飧。’此数诗或用魂字韵中押,或于寒字韵中押者,此谓之唐人用韵之例也。凡上有盘字,则下当用飧字,而子美诗集中亦或用盘餐字,当是传写刊字之讹,子美不应误用字也。”

《少陵诗年谱》云:“《饮中八仙歌》云:‘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李适之自左相罢政,尝赋诗云:‘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集中误为‘称世贤’。”

《隐居诗话》云:“退之《李花诗》云:‘夜领张彻投卢仝,乘云共到玉皇家。长姬香御四罗列,缟裙练帨无等差。’及《赠卢仝》诗曰:‘买羊沽酒谢不敏,偶逢明月濯桃李’,即此时也。李渤、石洪、温造为处士,纯盗虚名,韩愈虽与之游,而多侮薄之,所谓‘水北山人得声名,去年去作幕下士。水南山人今又往,鞍马仆从照闾里。少室山人索价高,两以谏官征不起。彼皆刺口论世事,有力未免遭驱使。’夫为处士,乃刺口论世事,希声名,愿驱使,又要索高价似玉,饰仆御以夸闾里,此何等人也,其侮薄之甚矣。又《送石洪诗》曰:‘长把种树书,人言避世士。忽骑将军马,自号报恩子。去去事方急,酒行可以起。’此尤可笑也。”

《石林诗话》云:“《双鸟诗》殆不可晓,顷尝以问苏丞相子容,云:‘意似是指佛老二学。’以其终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三山老人语录》云:“《读皇甫湜公安园池诗作诗题其后》,其中有数句不可晓,盖本脱误也。尝得一善本,乃二诗,仍多八字,一云:‘晋人目二子,其犹吹一吷。区区自其下,顾肯挂牙舌。《春秋》书王法,不诛其人身。《尔雅》著虫鱼,定非磊落人。湜也困公安,不自闲其闲。穷年枉智思,掎摭粪壤间。粪壤多污秽,岂有臧不臧。诚不如两忘,但以一概量。’一云:‘我有一池水,蒲苇生其间。虫鱼沸相嚼,日夜不得闲。我初往观之,其后益不观;观之乱我意,不如不观完。用将济诸人,舍得业孔颜。百年讵几时,君子不可闲。’”

《类苑》云:“退之《见神仙亦不伏》云:‘我宁屈曲自世间,安能从汝巢神山。’《赋谢自然》则曰:‘童騃无所识’,作《谁氏子》则曰:‘不从而诛未晚耳’,惟《华山女》诗颇假借,不知何以得此。”

唐子西《语录》云:“退之作古诗,有故避属对者,‘淮之水舒舒,楚山且丛丛’是也。”

《后山诗话》云:“《南食》诗:‘鲎实如惠文’,《山海经》曰:‘鲎如惠文。’惠文,秦冠也。‘蚝相粘如山’,蚝,牡蛎也。”

《冷斋夜话》云:“《赠同游诗》:‘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无心花里鸟,更与尽情啼。’山谷曰:‘吾儿时每哦此诗,而了不解其意,自谪峡川,吾年五十八矣,时春晚,忆此诗,方悟之。唤起、催归,二鸟,名若虚设,故人不觉耳。古人于小诗,用意精深如此,况其大者乎。催归,子规鸟也。唤起,声如络纬,圆转清亮,偏于春晓鸣,亦谓之春唤。’”

《雪浪斋日记》云:“退之《征蜀联句》云:‘始去杏飞蜂,及归柳嘶蚻’,语新意妙。《诗》曰:‘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亦记时也。”苕溪渔隐曰:“山谷亦有‘去时鱼上冰,归来燕哺儿’之句。”

《三山老人语录》云:“扬子云《法言》:‘鸿飞冥冥,弋人何慕焉。’一本慕作纂。退之诗:‘肯效屠门嚼,久嫌弋者纂。’”

《高斋诗话》云:“退之诗云:‘柳花还漠漠,江燕正飞飞。’盖取老杜‘清秋燕子正飞飞’,老杜又取古乐府陆机《悲哉行》云:‘飞飞燕弄声。’”

《隐居诗话》云:“班固云:‘《春秋》五传,谓左丘明、公羊高、谷梁赤、邹氏、夹氏也。’又云:‘邹氏无书,夹氏未有书。’而韩愈《赠卢仝诗》云:‘《春秋》五传束高阁,独把遗编究终始’,不知此二传果何等书。”   


韩吏部下

东坡云:“欧阳文忠公言:‘晋无文章,惟陶渊明《归去来》一篇而已。’余亦谓唐无文章,唯韩退之《送李愿归盘谷序》一篇而已。平生欲效此作一文,每执笔辄罢,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独步。’退之寻常诗自谓不逮李、杜,至于‘昔寻李愿向盘谷’一篇,独不减子美。”

《后山诗话》云:“退之《上尊号表》曰:‘析木天街,星宿清润,北岳医闾,神鬼受职。’曾子固《贺赦表》曰:‘钩陈太微,星纬咸若,昆嵛渤獬,涛波不惊。’世莫能轻重之也,后当有知之者。国初士大夫,例能四六,然用散语与故事耳。杨文公笔力豪瞻,体亦多变,而不脱唐末与五代之气;又喜用古语,以切对为工,乃进士赋体耳。欧阳少师,始以文体为对属,又善叙事,不用故事陈言,而文益高,次退之云。(“次”字原作空白,今据宋本校补。)王特进暮年表奏亦工,但伤巧耳。”蔡宽夫《诗话》云:“退之《和裴晋公征淮西时过女几山诗》云:‘旗穿晓日云霞杂,山倚秋空剑戟明。敢请相公平贼后,踅携诸吏上峥嵘。’而晋公之诗无见,惟《白乐天集》载其一联云:‘待平贼垒报天子,莫指仙山示老夫。’方时意气自信不疑如此,岂容令狐楚辈沮挠乎?晋公文字世不传,晚年与刘、白放浪绿野桥,多为唱和,间见人文集,语多质直浑厚,计应似其为人。如‘灰心缘忍事,霜鬓为论兵’之句,可谓深婉。李文定公迪在中书,尝讽诵此二句,亲书于壁。”

蔡宽夫《诗话》云:“退之《石鼓歌》云:‘逸少俗书趁姿媚,数纸尚可博白鹅。’观此语便知退之非留意于书者,今洛中尚有石刻题名,信不甚工。柳子厚书迹,湖湘间多有其碑刻,而体不一,或疑有假托其名者,惟《南岳弥陁和尚碑》最善,大底规模虞永兴矣。然不知所谓‘柳家新样元和脚’者如何也。杜子美云:‘书贵瘦硬方通神。’予家有其父闲所书《豆卢府君德政碑》,简远精劲,多出于薛稷、魏华,此盖自其家法言之。白乐天不甚论书,然今世士大夫尚有藏其真迹者,如钱文僖家一二帖,为体精彩,殆不减徐会稽也。”

东坡云:“《游青龙寺》诗,终篇言赤色,莫晓其故。尝见小说,郑虔寓青龙寺,贫无纸,取柿叶学书,九月,叶赤而实红。退之诗乃谓此也。”苕溪渔隐曰:“退之《赤藤杖》诗:‘空堂昼眠倚牖户,飞电著壁搜蛟螭。’故东坡《铁柱杖诗》云:‘入怀冰雪生秋思,倚壁蛟龙护昼眠。’山谷《筇竹杖赞》:‘涪翁昼寝,苍龙挂壁。’皆用退之诗也。”

《隐居诗话》云:“‘剥苔吊斑林,角黍饵沉冢’,竹有黑点谓之斑竹,非也,湘中斑竹方生时,每点上有苔钱,封之甚固,土人斫竹浸水中,用草壤洗去苔钱,则紫晕烂斑可爱,此真斑竹也。”苕溪渔隐曰:“斑竹惟清湘有之,鲜紫倒晕如血色,天生如此,即未尝每点上有苔钱封之。余往来清湘屡矣,尝观采此斑竹,以为拄杖,但向阳一面斑点多,极难得通转斑点者。若广右、藤、梧之间,别有一种斑竹,极大而斑色紫黑,不甚佳,间有苔藓封之,非尽有也。”

《隐居诗话》云:“沈括存中、吕惠卿吉甫、王存正仲、李常公择,治平中同在馆下谈诗,存中曰:‘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虽健美富赡,而格不近诗。’吉甫曰:‘诗正当如是,我谓诗人以来,未有如退之者。’正仲是存中,公择是吉甫,四人交相诘难,久而不决,公择忽正色谓正仲曰:‘君子群而不党,公何党存中也?’正仲勃然曰:‘我所见如是,顾岂党邪!以我偶同存中遂谓之党,然则君非吉甫之党乎?’一座大笑。予每评诗,多与存中合。予顷年尝与王荆公评诗,余谓凡为诗当使挹之而源不穷,咀之而味愈长。至如永叔之诗,才力敏迈,句亦健美,但恨其少余味耳。荆公曰:‘不然,如行人仰头飞鸟惊之句,亦可谓有味矣。’然至今思之,不见此句之佳,亦竟莫原荆公之意,信乎所见之殊,不可强同也。”

山谷云:“会合联句,孟郊、张彻与焉,四君子皆佳士,故意气相入,杂然成文。世之文章之士少联句,尝病笔力不能相追,或成四公子棋耳。”

《吕氏童蒙训》云:“徐师川问山谷云:‘人言退之、东野联句,大胜东野平日所作,恐是退之有所润色。’山谷云:‘退之安能润色东野,若东野润色退之,即有此理也。’”

《后山诗话》云:“欧阳公谓退之为《樊宗师墓志》,便似樊文。其始出于司马子长,为《长卿传》,如其文。惟其过之,故兼之也。”苕溪渔隐曰:“退之为《子厚罗池庙碑》,子瞻为《退之潮州庙碑》,二文高妙,岂非如欧公之言乎!”

《隐居诗话》云:“诗恶蹈袭古人之意,亦有袭而愈工,若出于己者,盖思之愈精,则造语愈深也。魏人章疏云:‘福不盈身,祸将溢世。’韩愈则曰:‘欢华不满眼,咎责塞两仪。’李华《吊古战场文》曰:‘其存其没,家莫闻知,人或有言,盖将信疑,娟娟心目,梦寐见之。’陈陶则云:‘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盖工于前也。”

蔡宽夫《诗话》云:“世传陈陶诗数百篇,间有佳语,如‘中原不是无麟凤,自是皇家结网疏’,‘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之类,人多传诵之。龙衮《江南野录》为《陶传》,称其得道不死,开宝间犹无恙。然唐末人曹松、方干之徒,皆有哭陶诗,则陶之死久矣,不知衮何所据乎?陶见于唐末,而集中乃有《赠高闲歌》,若尔,亦自当年百余岁。唐诗人如刘商,皆传为仙去,固不可知,但既有哭之人,则知其死不诬耳。”

《漫叟诗话》云:“诗中有一字,人以私意窜易,遂失古人一篇之意,若‘相公亲破蔡州来’,今‘亲’字改作‘新’字是也。”苕溪渔隐曰:“《酬王二十舍人雪中见寄》云:‘三日柴门拥不开,阶庭平满白皑皑,今朝踏作琼瑶迹,为有诗从凤沼来。’今‘从’字改作‘仙’字,则失诗题见寄之意也。”

蔡宽夫《诗话》云:“子美诗善叙事,故号诗史。其律诗多至百韵,本末贯穿如一辞,前此盖未有。然荆公作《四家诗选》,而长韵律诗皆弃不取,如《夔府书怀一百韵》亦不载。退之诗豪健雄放,自成一家,世特恨其深婉不足。《南溪始泛》三篇,乃末年所作,独为闲远,有渊明风气,而《诗选》亦无有,皆不可解。公宜自有旨也。”苕溪渔隐曰:“退之诗如‘何人有酒身无事,谁家多竹门可款’之句,尤闲远有味。”王直方《诗话》云:“洪龟父言山谷于退之诗,少所许可,最爱《南溪始泛》,以为有诗人句律之深意。”

《吕氏童蒙训》云:“渊明、退之诗,句法分明,卓然异众。惟鲁直为能深识之。学者若能识此等语,自然过人。阮嗣宗诗亦然。”苕溪渔隐曰:“洪龟父谓山谷于退之诗少所许可。龟父乃鲁直之甥,其言有自来矣。若居仁之言,殊未可信也。”《隐居诗话》云:“《南溪始泛》诗,将死病中作也,句有‘足弱不能步,自宜收朝迹’,又云:‘余年懔无几,休日怆已晚。’张籍《哭退之诗》略曰:‘去夏公请告,养病城南庄。籍时休官罢,两月同游翔。移船入南溪,东西纵篙撑。公作游溪诗,咏唱多慷慨。’又曰:‘偶有贾秀才,来兹亦同并。’秀才谓贾岛也,岛有《携文谒张籍韩愈诗》曰:‘袖有新成诗,欲见张与韩’也。”

《后山诗话》云:“韩诗如《秋怀》、《别元协律》、《南溪始泛》,皆佳作也。”

《隐居诗话》云:“李肇《国史补》载‘韩愈游华山,穷极幽险,心悸目眩,不能下,发狂号哭,投书与家人别。华阴令百计取之,方能下。’沈颜作《聱书》,以为肇妄载,岂有贤者轻命如此。余观退之《赠张彻诗》云;(“彻”原作“籍”,今据本集校改。)‘洛邑得休告,华山穷绝陉。倚岩睨海浪,引袖拂天星。磴藓澾拳跼,梯飙飐伶俜。悔狂已咋指,垂戒仍镌铭。’则知肇记为信然,而沈颜为妄辨也。”

唐子西《语录》云:“古乐府命题皆有主意,后之人用乐府为题者,直当代其人而措辞,如《公无渡河》,须作妻止其夫之辞,太白辈或失之,惟退之《琴操》得体。琴操,柳子厚不能作;子厚《皇雅》,退之亦不能作也。”

苏子由云:“诗人咏歌文、武征伐之事,其于克密曰:‘无矢我陵,我陵我阿,无饮我泉,我泉我池。’其于克崇曰:‘崇墉言言,临冲闲闲,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禡,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其于克商曰:‘维师尚父,时维鹰扬,谅彼武王,肆伐大商,会朝清明。’其形容征伐之盛,极于此矣。退之作《元和圣德诗》,言刘辟之死,曰:‘婉婉弱子,赤立伛偻,牵头曳足,先断腰膂,次及其徒,体骸撑拄,末乃取辟,骇汗如雨,挥刀纷纭,争切脍脯。’此李斯颂秦所不忍言,而退之自谓无愧于《雅》、《颂》,何其陋也?”《三山老人语录》云:“柳子厚《平淮夷颂》曰:‘赤子匍匐,厥父是亢,怒其萌芽,以悖太阳。’言贼以逆取败,最为精确。”苕溪渔隐曰:“《与崔立之》诗云:‘四坐各低面,不敢捩眼窥。’捩音丽,琵琶拨也,谓左右窥。又《荷池》诗云:‘未谙鸣摵摵,那似卷翻翻。’又有‘摵摵井梧疏更殒’之句,摵音缩,又音蹙,并到也,又音索,乃殒落貌。《文选》卢子谅诗:‘摵摵芳叶零。’潘岳《秋兴赋》:‘庭树摵以洒落。’”

《后山诗话》云:“少游谓《元和圣德诗》,于韩文为下,与《淮西碑》如出两手,盖其少作也。孙学士觉喜论文,谓退之《淮西碑》,叙如《书》,铭如《诗》。子瞻谓杜诗韩文颜书左史,皆集大成者也。”苕溪渔隐曰:“少游集中进卷,有《韩愈论》,云:‘韩氏、杜氏,其集诗文大成者与!’非子瞻有此语也。”

《夷坚志》云:“陈珦字中玉,郑州人,文惠公诸孙也。政和中为蔡州守,始视事,谒裴晋公庙,读《平淮西碑》,乃段文昌所制者,怪而问邦人,曰:‘自韩文公碑刻石,后为李愬卒所诉,以为不述愬功而专美裴度。宪宗诏文昌别撰,事已久矣。’珦忿然不平,即日磨去旧碑,别诿能书者写韩文刻之。又有苗仲先者,字子野,通州人,为徐州守。徐旧有东坡《黄楼碑》,方崇宁党禁时当毁,徐人惜之,寘诸泗浅水中。政和末,禁稍弛,乃钩出复立之旧处,打碑者纷然,敲杵之声不绝。楼与郡治相连,仲先恶其烦聒,(“聒”原作“括”,今据元本校改。)令拽之深渊,遂不可复出。二事相反如此,议者莫不嘉陈之识尚,而诮苗之无别也。”   


柳柳州

东坡云:“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固已至矣;而杜子美、李太白以英伟绝世之资,凌跨百代,古之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出,虽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子厚,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余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得诗人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于咸酸之外。’可以一唱而三叹也。子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靖深不及也。所贵于枯淡者,谓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亦何足道。佛言譬如食蜜,中边皆甜。人食五味,知其甘苦者皆是,能分别其中边者,百无一也。”

《诗眼》云:“子厚诗尤深远难识,前贤亦未推重,自老坡发明其妙,学者方渐知之。余尝问人:‘柳诗何好?’答云:‘大体皆好。’又问:‘君爱何处?’答云:‘无不爱者。’便知不晓矣。识文章者,常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一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它妙处。向因读子厚《晨诣超师院读禅经》诗一段,至诚洁清之意,参然在前,‘真源了无取,妄迹世所逐,微言冀可冥,(“冀”原作“异”,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缮性》何由熟。’真妄以尽佛理,言行以尽熏修,此外亦无词矣。‘道人庭宇静,苔色连深竹’,盖远过‘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日出雾露余,青松如膏沐’,予家旧有大松,偶见露洗而雾披,真如洗沐未干,染以翠色,然后知此语能传造化之妙。‘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盖言因指而见月,(“月”徐钞本、明钞本作“日”。)遗经而得道,于是终焉。其本末立意遣词,可谓曲尽其妙,毫发无遗恨者也。《哭吕衡州》诗,足以发明吕温之俊伟。《哭凌员外》诗,书尽凌准平生。《掩役夫张进骸》,既尽役夫之事,又反复自明其意,此一篇笔力规模,不减庄周、左丘明也。刘梦得《伤愚溪》三首,有‘溪水悠悠春自来,草堂无主燕飞回’,又‘残阳寂寞出樵车’,又‘柳门竹巷依依在,野草青苔日日多’,谓之佳句,正如今之海语,于子厚了无益,殆《折杨》、《皇荂》之雄,易售于流俗耳。”

东坡云:“《南涧中》诗:‘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回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始至若有得,稍深遂忘疲。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去国魂已游,怀人泪空垂。孤生易为感,失路少所宜。索寞竞何事,徘徊只自知。谁为后来者,当与此心期。’柳仪曹诗忧中有乐,乐中有忧,盖绝妙古今矣。然老杜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仪曹何忧之深也。”

蔡宽夫《诗话》云:“子厚之贬,其忧悲憔悴之叹,发于诗者,特为酸楚,闵己伤志,固君子所不免,然亦何至是,卒以愤死,未为达理也。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忘之者哉?亦力胜之耳。惟渊明则不然。观其《贫士》、《责子》,与其它所作,当忧则忧,遇喜则喜,忽然忧乐两忘,则随所遇而皆适,未尝有择于其间,所谓超世遗物者,要当如是而后可也。观三人之诗,以意逆志,人岂难见,以是论贤不肖之实,亦何可欺乎?”

洪驹父《诗话》云:“东坡言郑谷诗:‘江上晚来堪画处,渔人披得一蓑归’,此村学中诗也。子厚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信有格也哉!殆天所赋,不可及也。”

东坡云:“余自东武适文登,并海行数日,道傍诸峰,真若剑铓,诵子厚诗,知海山多奇峰也。子厚记云:‘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冉众草,纷红骇绿,蓊葧芗气。’子厚、梦得皆善造话,若此句殆入妙矣。梦得云:‘水禽嬉戏,引吭伸翮,纷惊鸣而决起,舍彩翠于沙砾。’亦妙语也。”

山谷云:“‘千里枫林烟雨深,无朝无暮有猿吟。停桡静听曲中意,好是云山韶濩音。零陵郡北湘水东,浯溪形胜满湘中。溪口石颠堪自逸,谁人相伴作渔翁?’右元次山《欸乃曲》。欸音媪,乃音霭,湘中节歌声。子厚《渔父词》有‘欸乃一声山水绿’之句,误书‘欸欠’,少年多承误妄用之,可笑。”苕溪渔隐曰:“余游浯溪,读磨崖《中兴颂》,于碑侧有山谷所书《欸乃曲》,因以百金买碑本以归,今录入《丛话》。又《元次山集·欸乃曲》注云:‘欸音袄,乃音霭,棹船之声。’洪驹父《诗话》谓欸音霭,乃音袄,遂反其音,是不曾看《元次山集》及山谷此碑而妄为之音耳。”

《冷斋诗话》云:“‘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然楚竹。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下无心云相逐。’东坡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熟味此诗有奇趣,然其尾两句虽不必亦可。’”

东坡云:“‘盛时一失贵反贱,桃笙葵扇安可常。’不知桃笙为何物。偶阅《方言》:‘簟,宋、魏之间谓之笙。’乃悟桃笙以桃竹为簟也。梁简文《答湘南王献簟书》云:‘五离九折,出桃枝之翠笋。’乃谓桃枝竹簟也。桃竹出巴、渝间,杜子美有《桃竹杖歌》。”

《石林诗话》云:“蔡天启言,尝与张文潜论韩、柳五字警句,文潜举退之‘暖风抽宿麦,清雨卷归旗’,子厚‘壁空残月曙,门掩候虫秋’,皆集中第一。”

孟东野.贾浪仙

张文潜云:“唐之晚年,诗人类多穷士,如孟东野、贾浪仙之徒,皆以刻琢穷苦之言为工。或谓郊、岛孰贫,曰:‘岛为甚也。’曰:‘何以知之?’‘以其诗知之。郊曰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岛曰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尝苦干。孟氏薪米自足,而岛家俱无,以是知之耳。然及其至也,清绝高远,殆非常人可到。唐之野诗,称此两人为最,至于奇警之句,往往有之,如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则羁旅穷愁,想之在目。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春物融冶,人心和畅,有言不能尽之意,亦未可以为小道无取也。’”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是温庭筠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是严维诗。文潜乃以为郊、岛诗,岂非误邪?”蔡宽夫《诗话》云:“司空图善论前人诗,如谓元、白为‘力勍气僝,乃都会之豪估’,‘郊、岛非附于寒涩,无所置才’,皆切中其病。及自评其作,乃以‘南楼山最秀,北路邑偏清’,为假令作者复生,亦当以着题见许。此殆不可晓。当局者迷,固人情之通患。如乐天所谓‘斸石破山,先观镵迹,发矢中的,兼听弦声’,使不见其诗,而闻此语,当以为如何哉?”

《缃素杂记》云:“《唐书》载:‘贾岛字浪仙,初为浮屠,名无本,来东都时,洛阳令禁僧午后不得出,岛为诗自伤,韩愈怜之,因教其为文,遂去浮屠,举进士。当其苦吟,虽逢值公卿贵人,皆不之觉也。一日,见京兆尹,跨驴不避,呼诘之,久乃得释。累举不中第。文宗时,坐飞谤贬长江簿。’余案刘公《嘉话》云:‘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遂与并辔而归,留连论诗,与为布衣之交。自此名著,后以不第,乃为僧,居法乾寺,号无本。一日,宣宗微行至寺,闻钟楼吟咏声,遂登楼,于岛案上取诗卷览之。岛不识帝,遂攘臂睨帝曰:郎君何会此邪?遂夺取诗卷。帝惭恧下楼而去,遂除岛为遂州长江簿。’《唐史》与《嘉话》所载不同如此。”

《今是堂手录》云:“高丽使过海,有诗云:‘水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时贾岛诈为梢人,联下句云:‘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丽使嘉叹久之,自此不复言诗。”《冷斋夜话》云:“贾岛诗有影略句,韩退之喜之。其《渡桑乾》诗曰:‘客舍并州三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而今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又《赴长江道中》诗曰:‘策杖离山驿,逢人问梓州,长江那可到,行客替生愁。’”

《隐居诗话》云:“孟郊诗蹇涩穷僻,琢削不暇,真苦吟而成,观其句法格力可见矣。其自谓‘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而退之荐其诗云:‘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何也?”苏子由云:“唐人工于为诗,而陋于闻道。孟郊尝有诗云:‘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郊耿介之士,虽天地之大,无以容其身,起居饮食,有戚戚之忧,是以卒穷以死。而李翱称之,以为郊诗高处在古无上,平处犹下顾沈、谢。至韩退之亦谈不容口。甚矣,唐人之不闻道也。孔子称‘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回虽穷困早死,而非其处身之非,可以言命,与郊异矣。”

《笠泽丛书》云:“吾闻淫畋渔者,谓之暴天物。天物不可暴,又可抉摘刻削,露其情状乎?使自萌卵至于槁死,不能隐,天能不致罚邪?长吉夭,东野穷,玉溪生官不挂朝籍而死,正坐是耳。”

玉川子

东坡云:“玉川子作《月蚀诗》,以为食月者,月中之虾蟆也。梅圣俞作《日食诗》云:‘食日者,(“日”原作“之”,今据宋本校改。)三足鸟也。’此固因俚说以寓其意。《战国策》:‘日月辉于外,其贼在内’,则俚说为当矣。又《月蚀诗》中云:‘岁星坐福德,官爵奉董秦,忍使黔娄生,覆尸无衣巾。’详味此诗,则董秦当是无功而享禄者。董秦,李忠臣也,天宝末骁将,屡立战功,虽粗暴,亦颇知忠义。代宗时,吐蕃犯阙,征兵,忠臣即日赴难,或劝择日,忠臣怒曰:‘君父在难,乃择日邪?’后卒污朱泚伪命诛。考其终始,非无功而享厚禄者,不知玉川何以有此句?”《学林新编》云:“韩退之《月食诗》一篇,大半用玉川子句。或者谓玉川子《月食诗》,豪怪奇挺,退之深所叹伏,故所作尽摘玉川子佳句而补成之。某切以为不然。退之《月食诗》题曰《效玉川子作》,而诗中有以玉川子为言者,‘玉川子涕泗下,中庭独自行’,又曰:‘玉川子立于庭而言曰,地行贱臣今再拜,敢告上天公。’然则退之几于代玉川子作也。玉川子诗虽豪放,然太险怪,而不循诗家法度,退之乃摘其句而约之以礼,故退之诗中两言玉川子,其意若曰玉川子《月食诗》如此足矣。故退之诗题曰《效玉川子作》,此退之之深意也。不然,退之岂不能自为《月食诗》,而必用玉川子句然后而成诗邪?以谓退之自为《月食诗》,则诗中用‘玉川子涕泗告天公’,又非其类矣。”《雪浪斋日记》云:“玉川子诗,读者易解,识者当自知之,《萧才子宅问答诗》,如《庄子》寓言,高僧对禅机。惟《有所思》一篇,语似不类,疑他人所作,然飘逸可喜。其词曰:‘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朱箔天之涯。娟娟姮娥月,三五二八圆又缺。翠眉蝉鬓生别离,一望一见心断绝。心断绝,几千里,梦中醉卧巫山云,觉来泪滴湘江水。湘江两岸花木深,美人不见愁人心。含愁更奏绿绮琴,调高弦绝无知音。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李习之

《石林诗话》云:“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翱、皇甫湜,皆韩退之高弟,而二人独不传其诗,不应散亡无一篇存者,计亦非其所长,故多不作耳。退之有《题湜公安园池诗后》云:‘《尔雅》注虫鱼,定非磊落人’,又‘用将济诸人,舍得业孔颜’,若讥其徒为无益,而劝之使不作者。翱见于《远游联句》‘前之距灼灼,此去信悠悠’,一见之后,遂不复见,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于不能而不使强为之,亦可谓善用其短也。”苕溪渔隐曰:“余读《传灯录》,言‘朗州刺史李翱谒药山,问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遂赠以诗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又:‘药山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笑一声,应澧阳东九十许里,居民尽谓东家。翱再赠诗曰: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笑一声。’余以《唐书》翱本传考之,翱尝为朗州刺史,则《传灯录》所载是也。翱未尝为郑州刺史,《古今诗话》所载郑州刺史李翱诗非也。《传灯录》有此二诗,《石林》以谓‘翱诗散亡无一篇存者,但一见《远游联句》而已’。何也?”

李长吉

《缃素杂记》云:“《魏略》曰:‘明帝景初元年,徙长安钟虞骆驼铜人承露盘,盘折,铜人重不可致,留于霸城,大发卒铸作铜人二,号曰翁仲,列坐司徒门外。’又《汉晋春秋》曰:‘帝徙盘,盘折,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因留霸城。’又唐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序云:‘魏明帝青龙九年八月,诏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坼盘,仙人临载,乃潸然泪下。’歌曰:‘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案《明帝纪》,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是岁徙长安铜人,重不可致。而李贺以谓青龙九年八月,盖明帝以青龙五年三月改为景初元年,至三年而崩,则无青龙九年明矣,疑李误也。郦元《水经注》云:‘魏文帝黄初元年,徙咸阳始皇所铸金人十二,重不可致,因留霸城南。’即与明帝所徙铜人事略同,竟未详其旨。《史记》秦始皇二十六年,有大人长五丈,足履六尺,皆夷狄服,凡十二人,见于临洮。是岁,始皇初并六国,反喜以为瑞,销天下兵器,作金人十二以象之。后十四年而秦亡。又后汉蓟子训有神异之道,时有百岁翁,自说为儿童时,已见子训卖药于会稽市,颜色不异于今。后人复于长安东霸城见之,与一老翁共摩挲铜人,相谓曰:‘适见铸此,而已近五百岁矣。’注云:‘秦始皇二十六年,收天下兵器聚咸阳,铸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宫庭中,至此四百二十余年。’故东坡《赠梁道人诗》云:‘采药壶公处处过,笑看金狄手摩挲’,又张天觉《赠人诗》云:‘鹤骨飘飘紫府仙,摩挲金狄不知年’,皆用此也。”《缃素杂记》云:“李贺《苦昼短》诗云:‘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按《淮南子》曰:‘若木在建木西。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编者案:“于”原作“干”,今据《淮南子·地形篇》校改。)不见日。龙衔烛以照太阴。’又《离骚》:‘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摇以相羊。’注云:‘若木在西极。’谢希逸《月赋》云:‘擅扶桑于东沼,嗣若英于西冥。’《五臣注》云:‘扶桑,日出处;若木,日没处。’由是知若木在西,烛龙在北,而李云如此,真误矣。”

《摭言》云:“李贺年七岁,以长短之制,名动京华,时韩文公与皇甫湜览贺所作,奇之,因连骑造门求见。贺总角荷衣而出,二公不之信,因令面赋一篇。贺承命欣然,操觚染翰,傍若无人,仍名曰《高轩过》云:‘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隐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东京才子文章公。二十八宿罗心胸,元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厖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二公大惊,遂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所居,亲为束发。后举进士。贺父名晋肃,或谤贺不避家讳,韩文公特为著《讳辨》一篇。”

蔡宽夫《诗话》云:“唐人避家讳严甚,韩退之为李贺作《讳辨》,当时哄然非之。举子就试,题目有犯其家讳者,皆托题目不便,不敢就试而出。其严固可知。惟《权文公集》皆不避其父名皋,此不可解。杜子美诗一部,未尝使闲字,独一联云:‘见愁汗马西戎逼,曾闪朱旗北斗闲’一处而已。顷见王侍郎钦臣云:‘旧尝疑此,以谓既不避,则不应只犯一字,后于薛枢密向家,得五代时人故本较之,乃是殷字,恐好事因本朝庙讳易之,而不暇省其父名也。’”苕溪渔隐曰:“老杜家讳闲,而诗中有‘翩翩戏蝶过闲慢’,此字在句中,容或印本有误。至于‘泛爱容霜鬓,留欢卜夜闲’,‘闲’字乃押韵,或云是‘阑’字,殊有理也。‘邻家闲不违’,山谷谓‘问不违’,诗意乃佳。王原叔作‘间’字,非也。‘曾闪朱旗北斗殷’,介甫刊作‘闲’字,岂非临文不讳之义乎?”

《少陵诗总目》云:“‘泛爱容霜发,留欢上夜关’,而正文作‘卜夜闲’,非也。不独先生诗中鲜有犯其先讳,兼于属对亦不工矣。”李卫公

蔡宽夫《诗话》云:“巴峡中有吐绶鸡,比常鸡差大,嗉藏肉绶,长阔几数寸,红碧相间极焕烂,常时不可见,遇晴日则向阳摆之,顶首先出两肉角,亦二寸许,然后徐舒其绶,逾时乃敛。李文饶诗所谓‘葳蕤散绶轻风里,若衔若垂何可拟’是也。文饶云:‘出剡溪。’今询之越人不复有。予尝自峡中携至苏州,人皆不识,则知山川风气所产,古今亦有不同也。”

《倦游杂录》云:“真珠鸡生夔、峡山中,畜之甚驯,以其羽毛有白圆点,故号真珠鸡,又名吐绶鸡,生而反哺,亦名孝雉。每至春夏之交,景气和暖,颔下出绶带方尺余,红碧鲜然,头有翠角双立,良久,悉敛于嗉下,披其毛,不复见。或有死者,割其颈臆间,亦无所睹。”苕溪渔隐曰:“广右、闽中亦有吐绶鸡,余在二处,见人家多养之,不独巴峡中有也。王荆公有绝句云:‘樊笼寄食老低摧,组丽深藏肯自媒,天日清明聊一吐,儿童初见互惊猜。’”

《雪浪斋日记》云:“李卫公诗云:‘五月畬田收火米,三更津吏报朝鸡’,颇似少陵句。王荆公诗云:‘纷纷易变浮云白,落落难钟老柏青。’山谷《蟹诗》云:‘已摽天上三辰次,未免人间五鼎烹。’此皆得老杜句法。”

常建

东坡云:“常建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欧阳文忠公最爱赏,以为不可及。此语诚可人意,然于公何足道,岂非厌饫刍豢,反思螺蛤邪?”

洪驹甫《诗话》云:“丹阳殷璠撰《河岳英灵集》,首列常建诗,爱其‘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之句,以为警策。欧公又爱建‘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欲效建作数语,竟不能得,以为恨。予请建此诗全篇皆工,不独此两联而已,其诗曰:‘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竹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万籁此俱寂,但闻钟磬音。’”

严维

《六一居士诗话》云:“圣俞谓予曰:‘严维诗:柳塘春水慢,花坞夕阳迟。则天容时态,融和骀荡,如在目前。’”又刘贡父《诗话》云:“此一联,细细较之,‘夕阳迟’则系‘花’,‘春水慢’不须‘柳’也,如老杜‘深山催短景,乔木易高风’,则了无瑕颣。”苕溪渔隐曰:“‘春水慢’不须‘柳’,此真确论;但‘夕阳迟’则系‘花’,此论殊非是。盖‘夕阳迟’乃系于‘坞’,初不系‘花’,以此言之,则‘春水慢’不必‘柳塘’,‘夕阳迟’岂独‘花坞’哉?余尝爱《西清诗话》载吴越王时,宰相皮光业,每以诗为己任,尝得一联云:‘行人折柳和轻絮,飞燕衔泥带落花’,自负警策,以示同僚,众争叹誉。裴光约曰:‘二句偏枯不为工,盖柳当有絮,泥或无花。’此论乃得诗之膏肓矣。”

徐季海

山谷云:“越州应天释希圆,姑苏人,避地甬东,所居小房,琅琊山顶也,山下有井,井有鳗鯏鱼,水有盈缩,与江潮相应,甚多灵怪。按《尔雅》:‘山有穴为岫。’徐季海题诗云:‘孤岫龟形在’,乃不成语。盖谢玄晖云:‘窗中列远岫’,已误用此字,季海亦承误耳。按《楚词》云:‘收恢台之孟夏’,恢,大也,台,即胎也,言夏气大而育物也。今言‘高阁无恢台’,直言无暑气耳,似不合古语。《尔雅》云:‘夏为长嬴’,长嬴即恢台也。若言高阁无长嬴,可乎?能,奴登切,兽名,熊属,足似麈鹿,绝有力,故有绝人之才者谓之能。能,奴来切,三足鳖也。今于来字韵中用‘法士多瑰能’,乃是僧似鳖耳。然魏、晋人作诗,多如此借韵,至李、杜、韩退之无复此病耳。壮,大壮之壮,牡,牝牡之牡,今言规模称牡哉,必壮字误书耳。魏、晋人用字,亦多如此。盖取字势易工,不复问字之根源。如古人书‘桥槗’、‘直’,皆不成字。”

刘宾客

山谷云:“刘梦得《竹枝》九章,词意高妙,元和间诚可以独步。道风俗而不俚,追古昔而不愧,比之杜子美《夔州歌》,所谓同工而异曲也。昔子瞻尝闻余咏第一篇,叹曰:‘此奔轶绝尘,不可追也。’《淮阴行》情调殊丽,语气尤稳切,白乐天、元微之为之,皆不入此律也。唯‘无耐脱菜时’不可解,当待博物洽闻者说也。《三阁辞》四章,可以配《黍离》之诗,有国存亡之鉴也。大概梦得乐府小章优于大篇,诗优于它文耳。”《吕氏童蒙训》云:“苏子由晚年,多令人学刘禹锡诗,以为用意深远,有曲折处。后因见梦得《历阳诗》云:‘一夕为湖地,千年列郡名,霸王迷路处,亚父所封城。’皆历阳事,语意雄健,后殆难继也。”

洪驹父《诗话》云:“山谷至庐山一寺,与群僧围炉,因举《生公讲堂》诗,末云:‘一方明月可中庭。’一僧率尔云:‘何不曰一方明月满中庭。’山谷笑去。”

《隐居诗话》云:“人岂不自知邪,及自爱其文章,乃更大缪,何也?刘禹锡诗固有好处,及其自称《平淮西诗》云:‘城中喔喔晨鸡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为尽李愬之美。又云:‘始知元和十四载,四海重见升平年’,为尽宪宗之美。吾不知此两联为何等语也。贾岛云:‘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其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不知此两句有何难道,至于三年始成,而一吟下泪也。杨衡自爱其句云:‘一一鹤声飞上天。’此尤可笑也。”

《隐居诗话》云:“杜甫善评诗,其称薛稷诗云:‘驱车越陕郊,北顾临大河’,美矣。又称李邕《六公篇》,恨不见之。皇甫湜《题浯溪颂》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亦善评文者。若白居易殊不善评诗,其称徐凝《瀑布诗》云:‘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又称刘禹锡‘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此皆常语也,禹锡自有可称之句甚多,顾不能知之耳。”《雪浪斋日记》云:“荆公喜唐人‘枫林社日鼓,茅屋午时鸡’,书于刘楚公第。或以为此即储光羲诗。”苕溪渔隐曰:“此一联乃梦得《秋日送客至潜水驿诗》,非储光羲也。”   


香山居士

王直方《诗话》云:“古今人作《昭君词》多矣,余独爱白乐天一绝,云:‘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盖其意优游而不迫切故也。然乐天赋此时年甚少。”《桐江诗话》云:“乐天与弟敏中、行简,三人相继皆中第,乐天作诗云:‘自怜郡姓为儒少,岂料词场中第频,桂折一枝先许我,杨穿三箭尽惊人。’其自言兄弟中第曲折尽矣。乐天自作墓志,以白起为祖,故曰‘自怜郡姓为儒少’也。”

《鸡肋集》云:“予幼时读《太平广记》,见唐太宗遣萧翼购《兰亭叙》事,盖谲以出之,辄叹息曰:‘《兰亭叙》若是贵邪?至使万乘之主,捐信于匹夫。传称子贡诈而全鲁,弦高诞而存郑,遗一言之细,建二国之业,犹不可以为常;以太宗之贤,巍巍乎近古所无,奈何溺小耆好而轻丧其所常之宝,异于得原失信,不围而去矣。晚多间居,颇屏世好,独于古人笔墨之遗,爱而不能置,顾甚于少年喜官爵,迟莫营田宅者,与前论异矣。’因诵白居易《七德歌》曰:‘功成理定何神速,速在推心致人腹,怨女三千放出宫,死囚四百来归狱。’复叹曰:‘太宗以一旅取天下,惟信尔,夫不吝三千女而放出宫,自信也;不约四百囚而来归狱,人信良。晋舍原何足道哉!’”

蔡宽夫《诗话》云:“唐制:百官服色,不视职事官,而视其阶,官九品与今制特异。乐天为中书舍人知制诰,元宗简为京兆少尹,官皆六品,故犹着绿。其诗所谓‘凤阁舍人京兆尹,白头犹未着绯衫,南宫启请无消息,朝散何时复入衔’是也。后与元微之同制,加朝散大夫,始登五品,故其诗曰:‘命服难同黄纸上,官班不共紫微前,青衫脱早差三日,白发生迟校九年。’中书舍人虽正五品,必待加朝散而后易绯,此知其不系于职事官也。前辈记张嘉贞为中书令,着绯,傅游艺为相,着绿,盖以此也。唐借服色,皆并鱼假之。乐天自江州司马除忠州刺史,有《谢裴常侍赠袍鱼袋诗》云:‘鱼缀白金随步跃,鹘衔瑞草绕腰飞。’其后除尚书郎,复有《脱刺史绯》诗云:‘便留朱绂还铃阁,却着青袍侍玉除,无奈娇痴三岁女,绕腰啼哭觅银鱼’,此与今制特异也。其特赐者,疑亦不相越。《唐书》载牛丛为睦州刺史,赐余紫,辞曰:‘臣今衣刺史所假绯,即赐紫为越等。’乃赐银绯。”东坡云:“予年十二,先君自虔州为予言:‘近城山中天竺寺有乐天亲书诗云: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元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笔势奇逸,墨迹如新。’今四十七年矣,予来访之,则诗已亡,有刻石存耳,故有诗云:‘空咏连珠呼叠壁,已亡飞鸟失惊蛇’,盖为是也。”

蔡宽夫《诗话》云:“诗人用事,有乘语意到处,辄从其方言为之者,亦自一体,但不可为常耳。吴人以作为佐音,淮、楚之间以十为忱音,不通四方。然退之‘非阁复非桥,可居兼可过,君欲问方桥,方桥如此作’。乐天‘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乃皆用二音,不知当时所呼通尔,或是姑为戏也。呼儿为囝,音蹇。父为郎罢,此闽人语也。顾况作《补亡训传》十三章,其哀闽之词曰:‘囝别郎罢心摧血’,况善谐谑,故特取其方言为戏,至今观者,为之发笑。然五方之音各不同,自古文字,曷尝不随用之。楚人发语之辞曰羌、曰蹇,平语之词曰些,一经屈、宋采用,后世遂为佳句。但世俗常情,不能无贵远鄙近耳。今毗陵人平语皆曰钟,京口人曰兜,淮南人曰坞,犹楚人曰些。尝有士人学为骚词,皆用此三语,闻者无不拊掌。”苕溪渔隐曰:“老杜诗有‘主人送客无所作,音佐。行酒赋诗殊未央’之句,则老杜固已先用此方言矣。”

苕溪渔隐曰:“富贵于人,造物所靳;自古以来,多不在于少年,尝在于晚景。若少年富贵者,非曰无之,盖亦鲜矣。人至晚景得富贵,未免置第宅,售妓妾,以偿其平生所不足者。如乐天诗云:‘多少朱门锁空宅,主人到了不曾归。’司空曙诗云:‘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读此二诗,使人凄然,诚不必为此也。”

东坡云:“乐天为王涯所谗,谪江州司马。甘露之祸,乐天在洛,适游香山寺,有诗云:‘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不知者以乐天为幸之,乐天岂幸人之祸也哉?盖悲之也。”蔡宽夫《诗话》云:“刘禹锡、柳子厚与武元衡素不叶,二人之贬,元衡为相时也。禹锡《为靖共佳人怨》以悼元衡之死,其实盖快之。子厚《古东门行》云:‘赤丸夜语飞电光,徼巡司隶眠如羊,当街一叱百吏走,冯敬胸中函匕首。’虽不著所以,当亦与禹锡同意。《古东门》用袁盎事也。乐天江州之谪,王涯实为之,故甘露之祸,乐天亦有‘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之句。”蔡宽夫《诗话》云:“乐天《听歌诗》云:‘长爱《夫怜》第二句,请君重唱夕阳开。’(“开”原作“关”,今据《白氏长庆集》校改。)注谓:‘王右丞辞秦川一半夕阳开,(“开”原作“关”,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此句尤佳。’今《摩诘集》载此诗,所谓‘汉主离宫接露台’者是也。然题乃是《和太常韦主簿温阳寓目》,不知何以指为《想夫怜》之辞。大抵唐人歌曲,本不随声为长短句,多是五言或七言诗,歌者取其辞与和声相叠成音耳。予家有《古凉州》、《伊州》辞,与今遍数悉同,而皆绝句诗也,岂非当时人之辞为一时所称者,昔为歌人窃取而播之曲调乎?”

《缃素杂记》云:“苏鹗《演义》云:‘今人以酒巡匝为啉尾,即再命其爵也,云南朝有异国进贡蓝牛,其尾长三丈,一云蓝颖水牛,其尾三丈。时人仿之,以为酒令,今两盏,从其简也,此皆非正。行酒巡匝,即重其盏,盖慰劳其得酒在后也。又啉云者,贪也,谓处于座末,得酒最晚,腹痒于酒,既得酒巡匝,更贪婪之,故曰啉尾。啉字从口,是明贪婪之意。此说近之。’余观宋景文公《守岁诗》云:‘迎新送故只如此,且尽灯前婪尾杯。’又云:‘稍倦持螫手,犹残婪尾觞。’又东坡《寒食诗》云:‘蓝尾忽惊新火后,遨头要及浣花前。’注引乐天《寒食诗》云:‘三杯蓝尾酒,一碟胶牙饧’,乃用‘蓝’字,盖‘婪’‘蓝’一也。”

东坡云:“与郭生游寒溪,主簿吴亮置酒,郭生善作挽歌,酒酣发声,坐为凄然。郭生言恨无佳词,因改乐天《寒食诗》歌之,坐客有泣者。其词曰:‘乌啼鹊噪昏乔木,清明寒食谁家哭?风吹旷野纸钱飞,古墓累累春草绿。棠梨花映白杨路,尽是死生离别处。冥寞重泉哭不闻,萧萧暮雨人归去。’每句杂以散声。”《后史补》云:“河中桑落坊有井,每至桑落时,取其寒暄得所,以井水酿酒,甚佳,故号桑落酒,旧京人呼为桑郎,盖语讹耳。庾信诗云:‘蒲城桑落酒,灞岸菊花秋’,白居易诗云:‘桑落气熏珠翠暖,《柘枝》声引管弦高。’”

《隐居诗话》云:“乐天《题海图屏风诗》略曰:‘或者不量力,谓兹鳌可求。赑屃牵不动,纶绝沉其钩。一鳌既顿颔,诸鳌齐掉头。喷风激飞廉,鼓波怒阳侯。遂使江汉水,朝宗意亦休。’吾读此诗,感刘隗、李训、薛文通等事,为之太息。”

东坡云:“吴元济以蔡叛,犯许、汝以惊东都,此岂可不讨者也。当时议者,欲置之,固为非策,然不得武裴二杰,事亦未易办也。乐天岂庸人哉,然其议论亦似欲置之者,其诗有《海图屏风》者,可见其意。且注云:‘时方讨淮、蔡。’吾以是知仁人君子之于兵,盖不忍轻用如此,淮、蔡且欲以德怀,况欲毙所恃以勤无用乎!悲夫!此未易与世士谈也。二说未知孰是。”《缃素杂记》云:“唐故事,中书省植紫薇花,历世循用之,不以为非。至今舍人院紫薇阁前植紫薇花,用唐故事也。乐天诗云:‘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案《天文志》,紫薇,大帝之坐也,天子之常居也,主命主度也。何关紫薇花事?”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平日最爱乐天之为人,故有诗云:‘我甚似乐天,但无素与蛮。’又:‘我似乐天君记取,华颠赏遍洛阳春。’又:‘他时要指集贤人,知是香山老居士。’又:‘定似香山老居士,世缘终浅道根深。’而坡在钱塘,与乐天所留岁月略相似,其诗云‘在郡依前六百日’者是也。”蔡宽夫《诗话》云:“官名有因人而重,遂为故事者。何逊为水部员外郎,以诗称,至张籍自博士复拜此官,乐天诗贺之云:‘老何殁后吟诗绝,虽有郎官不爱诗,今日闻君除水部,喜于身得省郎时。’籍答诗亦云:‘幸有紫薇郎见爱,独称官与古人同。’自是遂为诗人故事。刘原甫尝以郑谷戏梅圣俞为梅都官,然谷诗有云:‘都官虽未是名郎,践历曾闻薛许昌,复有李公陪雅躅,岂宜郑子忝余光。’其《自序》以为‘薛能、李频皆尝历拜其曹,由之振盛。’则都官之重,自谷时已云然也。”

洪驹父《诗话》云:“世传乐天诗云:‘文夸盖世徒为尔,命压人头不奈何。’予见李侍郎家收得乐天墨迹诗草,乃云‘病压人头。’”

蔡宽夫《诗话》云:“唐人饮酒,必为令以佐欢,其变不一,乐天所谓‘闲征雅令穷经史’,韩退之‘令征前事为’者,今犹有其遗习也。尝有人举令云:‘马援以马革裹尸,死而后已。’答者乃云:‘李耳指李树为姓,生而知之。’又:‘鉏麑触槐,死作木边之鬼’,答者以‘豫让吞炭,终为山下之灰’,皆可谓精的也。复有举经句字相属而文重者曰:‘火炎昆冈’,乃有‘土圭测影’酬之,此亦不可多得也。”

王直方《诗话》云:“‘帝与九龄虽古梦,山呼万岁是虚声’,此乐天作《开成大行挽词》,对事亲切,少有其比也。”苕溪渔隐曰:“江南人家造红酒,色味两绝。李贺《将进酒》云:‘小槽酒滴真珠红’,盖谓此也。乐天诗亦云:‘燕脂酌蒲萄。’蒲萄,酒名也,出太原。得非亦与江南红酒相类者乎?”王直方《诗话》云:“韦苏州云:‘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乐天《招张司业》云:‘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意亦相类,然不为人所称也。老杜云:‘眼前无俗物,多病也身轻’,而乐天有‘眼前无俗物,身外即僧居’之句,世亦独称老杜。”

苕溪渔隐曰:“乐天《次楞伽寺》诗云:‘照水姿容虽已老,上山筋力未全衰。’陈子高《病起诗》云:‘照水姿容非复我,上楼腰脚不如人。’时称为佳句,殊不知乃体乐天诗也。”   


唐彦谦

洪驹父《诗话》云:“山谷言,唐彦谦诗最善用事,其《过长陵诗》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又《题沟津河亭》云:‘烟横博望乘槎水,月上文王避雨陵。’皆佳句。”

《石林诗话》云:“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黄鲁直诗体虽不类,然不以杨、刘为过。如彦谦《题高庙》云:‘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抔’,每称赏不已,多示学诗者以为模式。‘三尺’‘一抔’,虽是着题,然语皆歇后,一抔事无两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则三尺律三尺喙皆可,何独剑乎?‘耳闻明主’、‘眼见愚民’,尤不成语。余数见交游道鲁直语,意不可解。苏子瞻有‘买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劳挽六钧’,亦同此病,六钧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剑字,此理甚易知也。”

西昆体

蔡宽夫《诗话》云:“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祥符、天禧之间,杨文公、刘中山、钱思公专喜李义山,故昆体之作,翕然一变;而文公尤酷嗜唐彦谦诗,至亲书以自随。景祐、庆历后,天下知尚古文,于是李太白、韦苏州诸人,始杂见于世。杜子美最为晚出,三十年来,学诗者非子美不道,虽武夫女子,皆知尊异之。李太白而下,殆莫与抗。文章隐显,固自有时哉。今太白诸集犹兼行,独彦谦殆罕有知其姓名者。诗亦不多,格力极卑弱,仅与罗隐相先后,不知文公何以取之?当是时以偶俪为工耳。老杜诗既为世所重,宿学旧儒,犹不肯深与之。尝有士大夫称杜诗用事广,傍有一经生忽愤然曰:‘诸公安得为公论乎?且其诗云:浊醪谁造汝,一酌散千忧。彼尚不知酒是杜康作,何得言用事广?’闻者无不绝倒。予为进士时,尝舍于汴中逆旅,数同行亦论杜诗,旁有一押粮运使臣,或顾之曰:‘尝亦观乎?’曰:‘平生好观,然多不解。’因举‘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相问,曰:‘既言无敌,安得却似鲍照、庾信?’时座中虽笑之,然亦不能遽对,则似亦不可忽也。”苕溪渔隐曰:“庾不能俊逸,鲍不能清新,白能兼之,此无敌也。武弁何足以知之。”

《隐居诗话》云:“杨亿、刘筠作诗务故实,而语意轻浅,一时慕之,号西昆体,识者病之。欧公云:‘大年诗有峭帆横度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此何害为佳句。’余见刘子仪诗句有‘雨势宫城阔,秋声禁树多’,亦不可诬也。”

《古今诗话》云:“杨大年、钱文僖、晏元献、刘子仪,为诗皆宗义山,号西昆体。后进效之,多窃取义山诗句。尝内宴,优人有为义山者,衣服败裂,告人曰:‘吾为诸馆职挦扯至此。’闻者大噱。然大年《咏汉武诗》云:‘力通青海求龙种,死讳文成食马肝,待诏先生齿编贝,忍令乞米向长安。’义山不能过也。”

《石林诗话》云:“欧公诗,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囷倒廪,无复余地。然公诗好处,岂专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诗:‘玉颜自昔为身累,肉食何人与国谋’,此是两段大议论,而抑扬曲折,发见于七字之中,婉丽雄胜,字字不失相对,虽昆体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所会处,如是乃为至到。”蔡宽夫《诗话》云:“王荆公晚年亦喜称义山诗,以为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惟义山一人而已。每诵其‘雪岭未归天外使,松州犹驻殿前军’,‘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与‘池光不受月,暮气欲沉山’,‘江海三年客,乾坤百战场’之类,虽老杜亡以过也。义山诗合处,信有过人,若其用事深僻,语工而意不及,自是其短,世人反以为奇而效之,故昆体之毙,适重其失,义山本不至是云。”

《冷斋夜话》云:“诗到义山,谓之文章一厄,以其用事僻涩,时称西昆体。然荆公晚年,亦或喜之,而字字有根蒂。如‘试问火城将策探,何如云屋听窗知’,‘未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其用事琢句,前辈无相犯者。”

蔡宽夫《诗话》云:“《义山诗集》载《有感篇》,而无题,自注云:‘乙卯年有感,丙辰年诗成。’其中有‘如何本初辈,自取屈牦诛’,又‘苍黄五色棒,掩遏一阳生’之语。按李训、郑注作乱,实以冬至日,是年岁在乙卯,则是诗盖为训、注作也。唐小说记此事,谓之《乙卯记》,大抵不敢显斥之云。”

《隐居诗话》云:“欧阳文忠公《诗话》称谢伯景之句,如‘园林换叶梅初熟’,不若‘庭草无人随意绿’也,‘池馆无人燕学飞’,不若‘空梁落燕泥’也。盖伯景句意凡近,似所谓西昆体,而王胄、薛道衡峻洁可喜也。”

《资治通鉴》云:“隋炀帝善属文,不欲人出其右,薛道衡死,帝曰:‘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王冑死,帝诵其佳句曰:‘庭草无人随意绿,复能作此话邪?’”苕溪渔隐曰:“人君不当与臣下争能,故炀帝忮心一起,二臣皆不得其死,哀哉!然为人臣者,亦当悟其微旨,如晋武帝欲擅书名,王僧虔遂不敢显迹,常以拙笔书。宋文帝好文章,自谓莫能及,鲍照于所为文章,遂多鄙言俚句。故二君者亦无得以嫉之,终见容于二世,岂非明哲保身之要术乎?”

《西清诗话》云:“《义山杂纂》,品目数十,盖以文滑稽者。其一曰杀风景,谓清泉濯足,花上晒裈,背山起楼,烧琴煮鹤,对花啜茶,松下喝道。晏元献庆历中罢相,守颍,以惠山泉烹日注,从容置酒,赋诗曰:‘稽山新茗绿如烟,静挈都蓝煮惠泉,未向人间杀风景,更持醪醑醉花前。’王荆公元丰末居金陵,蒋大漕之奇夜谒公于蒋山,驺唱甚都。公取‘松下喝道’语作诗戏之,云:‘扶衰南陌望长楸,灯火如星满地流,但怪传呼杀风景,岂知禅客夜相投。’自此杀风景之语,颇著于世。”《三山老人语录》云:“唐人以对花啜茶,谓之杀风景,故荆公《寄茶与平甫诗》有‘金谷看花莫谩煎’之句。”

《缃素杂记》云:“义山《锦瑟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山谷道人读此诗,殊不晓其意,后以问东坡。东坡云:‘此出《古今乐志》,云:锦瑟之为器也,其弦五十,其柱如之,其声也,适、怨、清、和。’案李诗‘庄生晓梦迷蝴蝶’,适也;‘望帝春心托杜鹃’,怨也;‘沧海月明珠有泪’,清也;‘蓝田日暖玉生烟’,和也:一篇之中,曲尽其意,史称其瑰迈奇古,信然。刘贡父《诗话》以谓‘锦瑟乃当时贵人爱姬之名,义山因以寓意。’非也。”

《诗眼》云:“文章贵众中杰出,如同赋一事,工拙尤易见。余行蜀道,过筹笔驿。如石曼卿诗云:‘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脍炙天下久矣,然有山水处便可用,不必筹笔驿也。殷潜之与小杜诗甚健丽,亦无高意。惟义山诗云:‘鱼鸟犹疑畏简书,风云长为护储胥’,简书盖军中法令约束,言号令严明,虽千百年之后,鱼鸟犹畏之也。储胥盖军中藩篱,言忠谊贯神明,风云犹为护其壁垒也。诵此两句,使人凛然复见孔明风烈。至于‘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属对亲切,又自有议论,他人亦不及也。马嵬驿,唐诗尤多,如刘梦得‘缘野扶风道’一篇,人颇诵之,其浅近乃儿童所能。义山云:‘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语既亲切高雅,故不用愁怨堕泪等字,而闻者为之深悲。‘空闻虎旅鸣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如亲扈明皇,写出当时物色意味也。‘此日六军同驻马,他时七夕笑牵牛’,益奇。义山诗世人但称其巧丽,至与温庭筠齐名。盖俗学只见其皮肤,其高情远意,皆不识也。”

《漫叟诗话》云:“尝见曲中使柳三眠事,不知所出,后读玉溪生《江之嫣赋》云:‘岂如河畔牛星,隔岁止闻一过,不比苑中人柳,终朝剩得三眠。’注云:‘汉苑中有柳,状如人形,号曰人柳,一日三起三倒。’”

《桐江诗话》云:“近时士人作四六颂德,多用‘辞林枝叶,学海波澜’,殊不知出处乃崔珏《哭义山诗》也。诗云:‘辞林枝叶三春尽,学海波澜一夜干’,非佳语耳。”

《雪浪斋日记》云:“玉溪生《牡丹诗》‘锦帐佳人’,乃《越绝书》中事。退之《灯花诗》,全似老杜,所用‘黄里’事,见前汉‘黄屋’注中。荆公诗曰:‘溪边饮啄白浮鸠’,‘浮鸠’出《晋志》。”

王建《西清诗话》云:“欧阳永叔《归田录》言:‘王建《宫词》,多言唐宫中事,群书阙记者,(“记”原作“纪”,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往往见其诗。如内中数日无呼唤,传得滕王蛱蝶图,滕王元婴,高祖子,史不著所能,独《名画记》言善画,亦不云工蛱蝶。’所书止此,殊不知《名画记》自纪嗣滕王、湛然善花鸟蜂蝶,又段成式《酉阳杂俎》亦云:‘尝见滕王蝶图,有名江夏班,大海眼,小海眼,菜花子。’盖湛然非元婴,孰谓张彦远不载邪?又建《宫词》云:‘鱼藻宫中锁翠娥,先皇行处不曾过,如今池底休铺锦,菱角鸡头积渐多。’事见李石《开成承诏录》,文宗论德宗奢靡云:‘闻得禁中老宫人每引流泉,先于池底铺锦。’则知建诗皆摭实,非凿空语也。”

陈辅之《诗话》云:“王建《宫词》,荆公独爱其‘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唐王建《宫词》,旧跋云:“王建,大和中为陕州司马,与韩愈、张籍同时,而籍相友善,工为乐府歌行,思远格幽,初为渭南尉,与宦者王守澄有宗人之分,因过饮以相讥戏,守澄深憾曰:‘吾弟所作《宫词》,禁掖深邃,何以知之?’将奏劾建,因以诗解之曰:‘先朝行坐镇相随,今上春宫见长时。脱下御衣偏得着,进来龙马每教骑。尝承密旨还家少,独奏边情出殿迟。不是当家频向说,九重争遣外人知。’事遂寝。《宫词》凡百绝,天下传播,效此体者,虽有数家,而建为之祖耳。”   


杜牧之

《石林诗话》云:“杜牧诗:‘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拟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此盖不满于当时,故末有‘昭陵’之句。江辅之谪官累年,后知处州,(“处”原作“虔”,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谢表》有云:‘清时有味,白首无能。’蔡持正为御史,引杜诗为证,以为怨望,遂复罢。”

潘子真《诗话》云:“颜延年《阮始平诗》云:‘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盖谓山涛三荐咸为吏部郎,武帝不能用,荀勖一麾之,即左迁始平太守也。杜牧‘清时有味是无能,闲爱孤云静爱僧,乞得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山谷云:‘爱闲爱静,求得一麾而去也。别本作欲把一麾,非是。麾之训,即汉严助、汲黯招之不来,麾之不去。’”

《缃素杂记》云:“《笔谈》云:‘今人守郡,谓之建麾,盖用颜延年诗一麾乃出守,此误也。延年谓一麾者,乃指麾之麾,如武王右秉白旄以麾之麾,非旌麾之麾也。延年为《阮始平诗》云:屡荐不入官,一麾乃出守者,谓山涛荐咸为吏部郎,三上,武帝不用,后为荀勖一挤,遂出始平,故有此句。延年被摈,以此自托耳。自杜牧为《登乐游原》诗云拟把一麾江海去,乐游原上望昭陵,始谬用一麾,自此遂为故事。’凡此以上,皆存中之语。以余意测之,杜樊川之意则善矣,而谓之拟把,则尤谬也。盖自作太守,而谓之一麾,于理无碍,但不可以此言赠人作太守耳。宋景文公诗云:‘使麾得请印垂腰’,又云:‘一封通奏领州麾’,又云:‘乞得一麾行’,又云:‘竟获一麾行’,是真得延年之意,未尝谬用也。”

《高斋诗话》云:“牧之《和裴杰新樱桃诗》云:‘忍用烹骍酪,从将玩玉盘,流年如可驻,何必九华丹。’唐人已用樱桃荐酪也。”苕溪渔隐曰:“《摭遗》载:‘唐新进士尤重樱桃宴,刘覃及第,大会公卿,和以糖酪,人享蛮画一小盎。’(“画”原作“尽”,今据宋本及元本校改。)则唐人用樱桃荐酪,此事又可验矣。”

《诗眼》云:“老杜《樱桃诗》云:‘西蜀樱桃也自红,野人相赠满筠笼,数回细写愁仍破,万颗匀圆讶许同。’(“颗”原多“夥”,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此诗如禅家所谓信手拈来,头头是道者,直书目前所见,平易委曲,得人心所同然,但他人艰难不能发耳。至于‘忆昨赐沾门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宫,金盘玉箸无消息,此日尝新任转蓬。’其感兴皆出于自然,故终篇遒丽。韩退之有《赐樱桃诗》云:‘汉家旧种明光殿,炎帝还书《本草经》。岂似满朝承雨露,(“似”原作“是”,今据宋本、元本校改。)共看转赐出青冥。香随翠笼擎偏重,色照银盘写未停,食罢自知无补报,空然惭汗仰皇扃。’盖学老杜前诗,然搜求事迹,排比对偶,其言出于勉强,所以相去甚远;若非老杜在前,人亦安敢轻议。”

《隐居诗话》云:“《古乐府》中《木兰诗》、《焦仲卿诗》,皆有高致。盖世传《木兰诗》为曹子建作,似矣,然其中云:‘可汗问所欲’,汉、魏时夷狄未有可汗之名,不知果谁之词也。杜牧《木兰庙诗》云:‘弯弓征战作男儿,梦里曾惊与画眉,几度思归还把酒,拂云堆上祝明妃。’殊有美思也。”

洪驹父《诗话》云:“《古乐府·木兰篇》:‘愿驰千里明驼足,千里送儿还故乡。’明字多误作鸣,驼卧腹不帖地,屈足漏明,则行千里。”苕溪渔隐曰:“余读《古乐府·木兰篇》云:‘愿驼千里足,送儿还故乡。’止此而已,驹父乃云如此,疑其误也。”

潘子真《诗话》云:“庾信《宇文盛墓志铭》云:‘受图黄石,不无师表之心;学剑白猿,遂得风云之志。’牧之《题李西平宅诗》云:‘受图黄石老,学剑白猿翁。’亦即旧为新之一端也。”

潘子真《诗话》云:“南丰先生曾子固言:‘《阿房宫赋》鼎铛玉石,珠瑰金砾,弃掷逦迤,秦人视之,亦不甚惜。瑰当作块,盖言秦人视珠玉如土块瓦砾也。’又言:‘牧赋宏壮巨丽,驰骋上下,累数百言。至楚人一炬,可怜焦土,其论盛衰之变,判于此矣。’又言:‘《津阳门诗》、《长恨歌》、《连昌宫词》,俱载开元间事。微之之词,不独富艳。至长官清平太守好,拣选皆言由相公。委任责成,治之所兴也。禄山宫里养作儿,虢国门前闹如市。险诐私谒,无所不至,安得不乱。稹之叙事,远过二子。’”

《隐居诗话》云:“杜牧好用故事,仍于事中复使事,若‘虞卿双壁截肪鲜’是也。亦有趁韵而撰造非事实者,若‘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是也。李绚得珊瑚,其母令衣青衣而舂,初无糜字。”

《隐居诗话》云:“杜牧《晚晴赋》:‘忽引舟于深湾,睹八九之红芰,姹然如妇,嫣然如女。’芰,菱也,牧乃指为荷花。《阿房宫赋》:‘长桥卧波,未雩何龙。’牧谓龙见而雩,故用龙以比桥;殊不知龙者龙星也,《春秋》书‘龙斗于郑之时门。’退之诗云:‘庚午憩时门,临泉观斗龙。’韩自河阳还汴,但道经时门,岂复睹当日之斗龙邪?”

洪驹父《诗话》云:“牧之‘未雩何龙’,鲍钦止谓予言古本是‘未云何龙’,当以此为是。”

《遯斋闲览》云:“杜牧《华清宫诗》云:‘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道荔支来。’尤鲙炙人口。据《唐纪》,明皇以十月幸骊山,至春即还宫,是未尝六月在骊山也。然荔支盛暑方熟,词意虽美,而失事实。”

温庭筠《三山老人语录》云:“六一居士喜温庭筠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尝作《过张至秘校庄诗》云:‘鸟声梅店雨,野色柳桥春’,效其体也。”

《雪浪斋日记》云:“温庭筠小诗尤工,如‘墙高蝶过迟’,又‘蝶翎胡粉重,鸦背夕阳多’,又《过苏武庙诗》云:‘归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苕溪渔隐曰:“温飞卿《晚春曲》云:‘家临长信往来道,乳燕双双拂烟草。油壁车轻金犊肥,流苏帐晓春鸡报。笼中娇鸟暖犹睡,帘外落花闲不扫。衰桃一树近前池,似惜容颜镜中老。’殊有富贵佳致也。”

杜荀鹤《六一居士诗话》云:“唐之晚年,诗人无复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务以精意相高。如周朴者,杼思尤艰,每有所得,必极雕琢,故诗人称朴诗月锻季炼,未及成篇,已播人口,其名重当时如此,而今不复传矣。余少时犹见其集,其句有云:‘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又云:‘晓来山鸟闹,雨过杏花稀。’诚佳句也。”苕溪渔隐曰:“余读《隐居诗话》云:‘此一联非朴诗也,乃杜荀鹤之句。’然犹未敢以《六一居士诗话》为误。后又看《幕府燕闻录》云:‘杜荀鹤诗,鄙俚近俗,惟《宫词》为唐第一,云:早被婵娟误,欲妆临镜慵。承恩不在儿,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年年越溪女,相忆采芙蓉。故谚云:杜诗三百首,惟在一联中。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是也。’”

《高斋诗话》云:“山谷尝云:‘杜荀鹤诗举世尽从愁里老,正好对退之诗谁人肯向死前休。’”

韩致尧(“尧”原作“元”,案当作“尧”,今改,下同。)

《西清诗话》云:“韩偓诗‘鹅儿唼啑栀黄嘴,凤子轻盈腻粉腰。’事见崔豹《古今注》,云‘蛱蝶大者为凤子’。”

《遯斋闲览》云:“《笔谈》谓《香奁集》乃和凝所为,后人嫁其名于韩偓,误矣。唐吴融诗集中有《和韩致尧侍郎无题》二首,与《香奁集》中《无题》韵正同,偓《叙》中亦具载其事。又尝见偓亲书诗一卷,其《袅娜》、《多情》、《春尽》等诗,多在卷中。偓词致婉丽,非凝言。余有《香奁集》,不行于世。凝好为小词,洎作相,专令人收拾焚毁。然凝之《香奁集》,乃浮艳小词,所谓不行于世,欲自掩耳,安得便以今《香奁集》为凝作也。”

借对

东坡云:“沈佺期《回波词》云:‘姓名虽蒙齿录,袍笏未换牙绯。’杜子美诗:‘饮子频通汗,怀君想报珠。’以‘饮子’对‘怀君’,亦‘齿录’‘牙绯’之比也。”

《漫叟诗话》云:“荆公和人诗,以‘庚桑’对‘五柳’,‘黄耈日’对‘白鸡年’,此名借对。不特此也,如李白诗‘水冲云母碓,(“母”原作“女”,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风扫石楠花’,皆此类也。”《禁脔》云:“‘根非生下土,(“土”原作“上”,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叶不坠秋风’,‘五峰高不下,万木几经秋’,以‘下’对‘秋’,盖‘夏’字声同也。‘因寻樵子径,偶到葛洪家’,‘残春红叶在,终日子规啼’,以‘子’对‘洪’,以‘红’对‘子’,皆假其色也。‘闲听一夜雨,更对柏岩僧’,‘住山今十载,明日又迁居’,以‘一’对‘柏’,以‘十’对‘迁’,假其数也。“

蔡宽夫《诗话》云:“诗家有假对,本非用意,盖造语适到,因以用之。若杜子美‘本无丹灶术,那免白头翁’,韩退之‘眼穿长讶双鱼断,耳热何辞数爵频’,借‘丹’对‘白’,借‘爵’对‘鱼’,皆偶然相值,立意下句,初不在此。而晚唐诸人,遂立以为格。贾岛‘卷帘黄叶落,开户子规啼’,崔峒‘因寻樵子径,得到葛洪家’为例,以为假对胜的对,谓之高手,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也。”

半夜钟王直方《诗话》云:“欧公言唐人有‘姑苏城下寒山寺,半夜钟声到客船’之句,说者云,句则佳也,其如三更不是撞钟时。余观于鹄《送宫人入道诗》云:‘定知别往宫中伴,遥听缑山半夜钟。’而白乐天亦云:‘新秋松影下,半夜钟声后。’岂唐人多用此语也?傥非递相沿袭,恐必有说耳。温庭筠诗亦云:‘悠然逆旅频回首,无复松窗半夜钟。’庭筠诗多缵在白乐天诗后。”

《石林诗话》云:“此唐张继《题姑苏城西枫桥寺诗》也。欧公尝病其半夜非打钟时,盖未尝至吴中,今吴中寺实夜半打钟。继诗三十余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诗眼》云:“欧公以‘夜半钟声到客船’为语病,《南史》载齐武帝景阳楼有三更五更钟。丘仲孚读书,以中宵钟为限。阮景仲为吴兴守,禁半夜钟。至唐诗人如于鹄、白乐天、温庭筠,尤多言之。今佛宫一夜鸣铃,俗谓之定夜钟。不知唐人所谓半夜钟者,景阳三更钟邪?今之定夜钟邪?然于义皆无害,文忠偶不考耳。”

《学林新编》云:“世疑半夜非声钟时,某案《南史·文学传》:‘丘仲孚,吴兴乌程人,少好学,读书常以中宵钟鸣为限。’然则半夜钟固有之矣。丘仲孚,吴兴人,而庭筠言姑苏城外寺,则半夜钟,乃吴中旧事也。”

熟食清明

《迂叟诗话》云:“《周礼》,四时变国火,谓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季夏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桧之火,冬取槐檀之火。而唐时唯清明取榆柳之火,以赐近臣戚里。本朝因之,唯赐辅臣、戚里、帅臣、节察、三司使、知开封府、枢密直学士、中使,皆得厚赠,非常赐例也。”《本事诗》云:“唐德宗时制诰阙人,中书两进名,御笔不点,又请之,上批曰:‘与韩翃。’时有与翃同姓名者,为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进,上复批曰:‘春城无处不飞花,寒食东风御柳斜,日暮汉宫传蜡烛,青烟散入五侯家。与此韩翃。’”《西清诗话》云:“张籍《寒食内宴》诗:‘朝光瑞气满宫楼,彩纛鱼龙四面稠。廊下御厨分冷食,殿前香骑逐飞球。千官尽醉犹教坐,百戏皆呈未放休。共喜拜恩侵夜出,金吾不敢问行由。’乃知唐清明宴,百官亦皆冷食,又至夜而罢。”

《缃素杂记》云:“刘梦得《嘉话》云:‘为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尝疑此字。因读《毛诗》郑《笺》,说吹箫处云,即今卖饧人家物。《六经》惟此注中有饧字。后辈业诗,即须有据,不可学常人率尔而道也。’至宋朝宋子京《寒食诗》云:‘草色引开盘马路,箫声吹暖卖饧天。’亦用郑《笺》‘吹箫卖饧’之义,然词致骚雅,胜考功远矣。余比因阅沈云卿《咏驩州不作寒食诗》云:‘海外无寒食,春来不见饧。洛阳新甲子,何日是清明?花柳争朝发,轩车满路迎。帝乡遥可念,肠断报亲情。’是时,沈谪驩州,故有是诗。但未见宋考功全篇耳。考其词意,似是云卿之诗。盖沈、宋同仕武后朝,故所传容有讹缪,所未详也。寒食清明,多用饧粥事。如李义山诗云:‘粥香饧白杏花天’,宋子京《途中清明》诗云:‘漠漠轻花着早桐,客瓯饧粥对禺中’。”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诗云:‘杯盘饧粥春风冷,池馆榆钱夜雨新。’又云:‘多病正愁饧粥冷。’东坡诗云:‘新火发茶乳,温风散粥饧。’皆清明寒食诗也。”   


阳关霓裳

东坡云:“旧传《阳关三叠》,然今世歌者,每句再叠而已,若通一首言之是四叠,皆非是。或每句三唱,以应三叠之说,则丛然无复节奏。余在密州,有文勋长官,以事至密,自云得古本《阳关》,其声宛转凄断,不类,乃知唐本三叠盖如此。及在黄州,偶读乐天《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云:‘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以此验之,若一句再叠,则此句为第五声,今为第四声,则一句不叠审矣。”

山谷云:“《古乐府》有‘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但以抑怨之音和为数叠,惜其声不传。余自荆州上峡入黔州,备尝山川险阻,因作前二叠,传与巴娘,令以竹枝歌之,前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言远,五十三驿是皇州’,后一叠可和云:‘鬼门关外莫惆怅,四海一家皆弟兄。’或各用四句入《阳关》、《小秦王》,亦可歌之。”

《西清诗话》云:“欧阳公《归田录》论王建《霓裳词》‘弟子部中留一色,听风听水作《霓裳》。’以不晓听风听水为恨。余尝观唐人《西域记》云:‘龟兹国王与臣庶知乐者,于大山间听风水之声,均节成音,后翻入中国,如《伊州》、《凉州》、《甘州》,皆龟兹至也。’此说近之,但不及《霓裳》耳。郑嵎《津阳门诗注》:‘叶法善引明皇入月宫,闻乐归,笛写其半,会西凉府杨敬远进《婆罗门曲》,声调吻合,按之便韵,乃合二者制《霓裳羽衣曲》。’则知《霓裳》亦来自西域云。”

蔡宽夫《诗话》云:“《霓裳》之始,世多以白乐天所记,与刘禹锡、王建二诗不同为疑。按《明皇杂录》云:‘道士叶法善尝引上至月宫,聆天乐。上自晓音律,默记其音为《霓裳羽衣曲》。’此说虽怪,然唐人大抵如此言。元微之诗云:‘明皇度曲多新态,宛转侵淫易沉着,赤白桃李取花名。’《霓裳》之始,自当以此为证也。郑嵎《津阳门诗》,以谓上归但记其半,会西凉府都督杨敬远进《婆罗门曲》,与其声调相符,遂以月中所闻为散序,敬远所进作腔,此则与乐天之说符矣。但不知禹锡、建皆与此数人同时,何从复得异说也。唐有两《霓裳曲》,开成初,尉迟璋尝放古作《霓裳羽衣曲》以献,诏以曲名赐贡院为题,此自一曲也。是岁榜首李肱所试诗,即此题,其诗始言‘开元太平时,万国贺丰岁,梨园献旧曲,玉座流新制’,末言‘蓬壶事已空,仙乐功无替,讵肯听遗音,圣功知善继。’则亦是祖述开元遗声耳。此曲世无谱,好事者每惜之。《江表志》载周后独能按谱求之。徐常侍铉有《听霓裳送以诗》云:‘此是开元太平曲,莫教偏作别离声。’则江南时犹在也。”

苕溪渔隐曰:“明皇游月宫事,凡见于五书。郑嵎《津阳门诗注》、《明皇杂录》、《高道传》,此三书皆云:‘叶法善引明皇游月宫,闻乐,归作《霓裳羽衣曲》。’《唐逸史》云:‘与罗公远同游。’《异人录》云:‘与申天师同游。’惟此二书为异。余尝考《高道传》,亦有《罗公远列传》,无游月宫事,则知《唐逸史》之误无疑。若《异人录》别无以证之,未遽以为误也。”

秘色

《侯鲭录》云:“今之秘色磁器,世言钱氏有国,越州烧进,不得臣庶用之,故云秘色。比见陆龟蒙《进越器诗》云:‘九秋风露越寒开,夺得千峰翠色来,好向中霄盛沆瀣,(“霄”原作“宵”,今据元本校改。)共嵇中散斗遗杯。’乃知唐已有秘色,非钱氏为始。”唐人杂记

蔡宽夫《诗话》云:“‘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尝有人客舍壁间见此诗,莫知谁作。或云郑兵部仲贤也,然集中无有。好事者或填入乐府。仲贤当前辈未贵杜诗,独知爱尚,往往造语警拔,但体小弱,多一律,可恨耳。欧阳文忠公称其《张仆射园中》一联,以为集中少比。其诗云:‘沙暖凫鹥行哺子,蹊深桃李卧开花。’(“其诗云”下十七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恐公未尝见其全编。大抵仲贤情致深婉,比当时辈流,能不专使事,而尤长于绝句。如‘一夜西风旅雁秋,背身调镞索征裘,关山落尽黄榆叶,驻马谁家唱《石州》。’又‘江云薄薄日斜晖,江馆萧条独掩扉,梁燕不知人事改,雨中犹作一双飞。’若此等类,须在王摩诘伯仲之间,刘禹锡、杜牧之不足多也。”

《西清诗话》云:“缑氏,王子晋升仙之地,有祠在焉。郑工部文宝尝题一绝云:‘秋阴漠漠秋云轻,缑氏山头月正明,帝子西飞仙驭远,不知何处夜吹笙?’后晏元献守洛,过见之,取白乐天语书其后云:‘此诗,在在处处,有神物护持。’”苕溪渔隐曰:“郑兵部仲贤、郑工部文宝,不知此果一人邪?果二人邪?当俟知者问之。”

苕溪渔隐曰:“羊士谔《寻山家诗》云:‘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余尝居村落间,食饱,榰筇纵步,款邻家之扉,小立待之,眼前景物,悉如诗中之语,然后知其工也。”《迂叟诗话》云:“唐之中叶,文章特盛,其姓名湮没不传于世者甚众,如河中府鹳雀楼,有王之涣、畅诸一云畅当。(“涣”原作“美”,案当作“涣”,今改。)二诗,畅诗曰:‘迥临飞鸟上,高谢世人间,天势围平野,河流入断山。’王诗曰:‘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二人者皆当时贤士所不数,而后人擅诗名者,岂能及之哉?”

《西清诗话》云:“《题华清宫》一绝:‘行尽江南数十程,晓乘残月入华清,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乃杜常也。又《武昌阻风》一绝:‘江上春风留客舟,无穷归思满东流,与君尽日闲临水,贪看飞花忘却愁。’乃方泽也。二人不以文艺名世,而诗语惊人如此,殆不可知矣。”《西清诗话》云:“陈传道尝于彭门壁间见书一联云:‘一鸠鸣午寂,双燕话春愁。’后以语东坡:‘世谓公作,然否?’坡笑曰:‘此唐人得意句,仆安能道此!’”苕溪渔隐曰:“余尝用此语作《春日》一联云:‘话尽春愁双紫燕,唤回午梦一黄鹂。’”

《摭言》云:“李涛篇咏甚著,如‘溪声长在耳,山色不离门’,‘扫地树留影,拂床琴有声’,‘落日长安道,秋槐满地花。’皆脍炙人口。”

苕溪渔隐曰:“聂夷中《咏田家诗》云:‘锄禾日正午,汗滴禾下土,故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此数语最佳,其余虽有讽刺,亦俚甚矣。”

蔡宽夫《诗话》云:“润州大江本与今扬子桥为对岸,(“岸”原作“干”,今据明钞本校改。)而瓜洲乃江中一洲耳,故潮水悉通扬州城中。李绅《与李频诗》云:‘鸬鹚山头片云晴,扬州城里见潮生。’以为自大历后潮信始不通。今瓜洲既与扬子桥相连,自扬子距江尚三十里,瓜洲以闸为限,则不惟潮不至扬州,亦自不至扬子矣。山川形势,固有时迁易,大抵江中多积沙,初自水底将涌聚,傍江居人多能以水色验之,渐涨而出水,初谓之涂泥地,已而生小黄花,而谓之黄花杂草地,其相去迟速不常,近不过三五年者,自黄花变而生芦苇,则绵亘数十里,皆为良田,其为利不赀矣。故有辨其水色,即请射而悬空出税三二年者。予在丹徒,闻金山之南将有涨沙者,安知异时金山复不与润州为一邪?”

《漫叟诗话》云:“世俗多以乐史《慈竹诗》谕蒙,谓其有补于教化。有云‘又闻猓然死,终不相弃离。’事见《十道四蕃志》,爱州有此兽,似猴而大,有仁义,行则大者前,小者后,有为射所中,则伤者拔死者箭自刺而死。孰谓人而不如兽乎?”

《漫叟诗话》云:“世有《青衿集》一编,以授学徒,可以谕蒙。若《天诗》云:‘戴盆徒仰止,测管讵知之。’《席诗》云:‘孔堂曾子避,汉殿戴冯重。’可谓着题,乃东坡所谓‘赋诗必此诗’也。”

杨凝式

蔡宽夫《诗话》云:“杨凝式仕后唐、晋、汉间,落魄不自检束,自号杨风子,终能以智自完。书法高妙,杰出五代,可与颜、柳继轨,今洛中僧寺尚多有其遗迹。《题华严院》一诗云:‘院似禅心静,花如觉性圆,自然知了义,争肯学神仙。’用笔尤奔放奇逸。李西台建中,平生师凝氏书,题诗于旁曰:‘枯杉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亦生来有书癖,一回入寺一回看。’西台书亦自深稳老健,前辈所贵重也。”

罗隐

蔡宽夫《诗话》云:“润州甘露寺有块石,状如伏羊,形制略具,号很石。相传孙权尝据其上,与刘备论曹公。壁间旧有罗隐诗板云:‘紫髯桑盖两沉吟,很石空存事莫寻。汉鼎未分聊把手,楚醪虽美肯同心。英雄已往时难问,苔藓何知日渐深。还有市廛沽酒客,雀喧鸠聚话蹄涔。’时钱镠、高骈、徐温,鼎立三方,润州介处其间;隐此诗比平时所作,亦差婉而有味也。元符末,寺经火,诗板不复存,而石亦毁剥矣。寺中有李卫公诗,陆探微、吴生等画,亦同为煨烬。惟梁天监中两铁镬各容数石尚存。”苕溪渔隐曰:“余读《五代旧史》,隐,钱唐人,工诗,尤长于咏史。唐宰相郑畋深器之。郑有女,美而才,尝得隐诗,讽诵至于忘寝食。郑怜其意,欲以妻隐。一旦,召隐至私第具食,俾女于壁间窥之。女见隐貌极陋,遂焚其诗,不复肯诵焉。婚亦竟不成。隐累举进士,不第。钱尚父镠辟为从事,官至给事中。”

东坡云:“先友史经臣彦辅谓予,阮籍登广武而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岂谓沛公竖子乎?余曰:‘非也,伤时无刘、项也,竖子指魏、晋间人耳。’其后予游京口甘露寺,寺有孔明、孙权、梁武、李德裕之遗迹,予感之,赋诗,其略曰:‘四雄皆龙虎,遗迹俨未刓。方其盛壮时,争夺肯少安。废兴属造物,迁逝谁控抟。况彼妄庸子,而欲事所难。聊兴广武叹,不待雍门弹。’则犹此意也。今日读李白《登广武古战场诗》云:‘沉湎呼竖子,狂言非至公。’乃知李太白亦误认嗣宗语,与先友之意无异也。嗣宗虽放荡,本有志于世,以魏、晋间多故,一放于酒耳,何至以沛公为竖子乎。”

《西清诗话》云:“《吴越纪事》,越僧处默,赋诗有奇句,尝云:‘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罗隐见曰:‘此我句,失之久矣,乃为吾师丐得。’识者鄙其儇薄大甚。”

《桐江诗话》云:“许浑集中佳句甚多,然多用水字,故国初士人云:‘许浑千首湿’是也。谓如《洛中怀古诗》云:‘水声东去市朝变,山势北来宫殿高。’若其它诗无水字,则此句当无愧于作者。罗隐诗,篇篇皆有喜怒哀乐心志去就之语,而卒不离乎一身。故‘许浑千首湿’,人以‘罗隐一生身’为对,又云‘杜甫一生愁’,似优于前矣。”

五季杂记

东坡记唐事云:“韩定辞,不知何许人,为镇州王镕书记,聘燕帅刘仁恭,舍于宾馆,命幕客马郁延接,马有诗赠韩曰:‘燧林芳草绵绵思,尽日相携陟丽谯,别后巏嵍山上望,羡君还复见王乔。’郁诗虽清秀,然意在试其学问,韩即席酬之曰:‘崇霞台上神仙客,学辨痴龙艺最多,盛德好将银笔述,(“笔”徐钞本、明钞本作“管”,下同。)丽词堪与雪儿歌。’坐内诸宾,靡不钦讶,称为妙句。然亦疑其银笔之譬也。他日,郁从容问韩以雪儿银笔之事,韩曰:‘昔梁元帝为湘东王时,好学著书,常记录忠臣义士,及文之美者,笔有三品,以金银雕饰,或用班竹为管:忠孝全者用金管书之,德行精粹者用银管书之,文章瞻丽者以班竹管书之。故湘东王之誉,振于士表。雪儿,孝密之爱姬,能歌舞,每见宾僚文章有奇丽中意者,即付雪儿叶音律以歌之。’又问痴龙出自何处,曰:‘洛下有洞穴,曾有人误坠于中,因行数里,渐明旷,见有宫殿人物凡九处,又有大羊,羊髯有珠,人取食之,不知何所复出。以问张华,华曰:此地仙九馆也,大羊名痴龙耳。’定辞复问郁:‘巏嵍之山,当在何处?’郁曰:‘此隋郡之故事,何谦逊而下问。’由是两相悦服,结交而去。”《缃素杂记》云:“杨文公《谈苑》,载伶人王感化,少聪敏,未尝执卷,而多识故实,口谐捷急,滑稽无穷。会中主引李继勋、严续二相游苑中,适见系牛于株枿上,令感化赋诗,应声曰:‘曾遭宁戚鞭敲角,几被田单火燎身。独向残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何人。’因以讥二相也。又中主徙豫章浔阳,遇大风,中主不悦,命酒独酌,指北岸山问舟人,云皖公山,愈不怿。感化独前献诗曰:‘龙舟万里驾长风,汉武浔阳事正同。珍重皖公山色好,景斜不落《寿杯中》。’中主大悦,赐束帛。余读《江南野录》,载李家明当嗣主时为乐部头,能滑稽,善讽谏,亦载二诗,首尾大同小异。《咏牛诗》曰:‘曾遭宁戚鞭敲角,又被田单火燎身,闲背斜阳嚼枯草,近来问喘更无人。’《龙舟诗》曰:‘龙舟轻飐锦帆风,正值宸游望远空,回首皖公山色翠,影斜不到寿杯中。’嗣主因恸,俛首而过。《谈苑》以感化为建州人,《野录》以家明为庐州人,《谈苑》谓中主,《野录》谓嗣主,未详孰是。”

《石林诗话》云:“五代王仁裕知贡举,王溥为状元,时年二十六,遂相周世宗,犹及本朝,以太子太保归班,年才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犹致政无恙,以诗贺之云:‘一战文场拔赵旗,更调金鼎佐无为。白麻骤降恩何极,黄发初闻喜可知。跋敕案前人到少,筑沙堤上马蹄迟。立班始得遥相见,亲洽争如未贵时。’溥在位,每休沐,必诣仁裕,从容终日。盖唐以来,坐主门生之礼尤厚。”苕溪渔隐曰:“小说记事,率多舛误,岂复可信;虽事之小者,如一诗一词,盖亦是尔。(“是”字原作空白,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淮阴侯庙诗》‘筑坛拜日恩虽重’之句,《青箱杂记》谓是钱昆作,《桐江诗话》谓是黄好谦作,是一诗而有二说也。小词《春光好》‘待得鸾胶续断弦,是何年’之句,《江南野录》谓是曹翰使江南赠娼妓词,《本事曲》谓是陶谷使钱唐赠驿女词,《冷斋夜话》谓是陶谷使江南赠韩熙载歌姬词,是一词而有三说也。其它类此者甚众,殆不可遍举。”   


宋朝(“宋”原作“本”,今据宋本、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

《后山诗话》云:“王师围金陵,唐使徐铉来朝。铉伐其能,欲以口舌解围,谓太祖不文,盛称其主博学多艺,有圣人之能。使诵其诗,曰:‘秋月之篇,天下诵传之,其句云云。’太祖大笑,曰:‘寒士语耳,吾不道也。’铉内不服,谓大言无实可穷也,以请。殿上惊惧相目。太祖曰:‘吾微时自秦中归,道华下,醉卧田间,觉而月出,有句曰:未离海底千山黑,才到天中万国明。’铉大惊,殿上称寿。”

《迂叟诗话》云:“太祖以开宝九年,中外无事,始诏旬假日不坐。然其日辅臣犹对于后殿,问圣体而退。至道三年三月二十九日旬假,是日,太宗犹对辅臣,至夕,帝崩。李南阳永熙挽词曰:‘朝凭玉几言犹在,暮启金縢事已非。’时称佳作。至真宗朝时,旬假辅臣始不入。宝元中,西事方兴,假日视事。庆历初乃如旧。”

《石林诗话》云:“杨文公在翰林,以谗佯狂去职,真宗眷之不衰,闻疾愈,即起为郡。未几,复以判秘书监召,既到阙,以诗赐之,曰:‘琐闼往年司制诰,共嘉藻思类相如。蓬山今日诠坟史,还仰多闻过仲舒。报政列城归觐后,疏恩高阁拜官初。诸生济济弥瞻望,铅椠咨询辨鲁鱼。’祖宗爱惜人材,保全忠贤之意如此。文公卒与寇莱公协定大策,功虽不终,其尽力于国,亦无愧矣。”

《石林诗话》云:“神庙天性俭约,奉慈寿宫尤尽孝道。慈圣太后尝以乘舆服物未备,因同天节作珠子鞍辔为寿,神庙一御于禁中,后藏去不复用。一日,与两宫幸后苑赏花,慈圣辇至,神庙即降步亲扶,慈圣屡却不从。闻者太息。慈圣上仙,李奉世为侍郎,进挽诗,有云:‘珠鞯昔御恩犹在,玉辇亲扶事已非。’盖纪二事,神庙览之,泣下。”

卢多逊

《后山诗话》云:“太祖幸后池,对新月置酒,问当直学士为谁,曰:‘卢多逊。’召使赋诗,请韵,曰:‘些子儿。’其诗云:‘太液池边看月时,好风吹动万年枝,谁家玉匣开新镜,露出清光些子儿。’太祖大喜,尽以坐间饮食器赐之。”

《桐江诗话》云:“曹希蕴货诗,都下人有以敲梢交为韵,案赋《新月诗》者,曹诗云:‘禁鼓初闻第一敲,乍看新月出林梢,谁家宝鉴新磨出,匣小参差盖不交。’盖模多逊之句也。”

《漫叟诗话》云:“希蕴颇能诗,虽格韵不高,然时有巧语。常作《墨竹诗》云:‘记得小轩岑寂夜,月移疏影上东墙。’此语甚工。”

徐铉

《东轩笔录》云:“太平兴国中,吴王李煜薨,太宗诏侍臣撰吴王神道碑,时有与徐铉争名而欲中伤之者,面奏曰:‘知吴王事迹,莫若徐铉为详。’太宗未悟,遂诏铉撰碑。铉遽请对而泣曰:‘臣旧事李煜,陛下容臣存故主之义,乃敢奉诏。’太宗始悟让者之意,许之。故铉为碑,但推言历数有尽,天下有归而已。其警句云:‘东邻遘祸,南箕扇疑。投杼致慈亲之惑,乞火无里妇之谈。始劳因垒之师,终后涂山之会。’太宗览读称善。异日,复得铉所撰《吴王挽词》三首,尤加叹赏,每对宰臣称铉之忠义。《吴王挽词》,今记者二首,曰:‘倏忽千龄尽,冥茫万事空。青松洛阳陌,白草建康宫。道德遗文在,兴衰自古同。受恩无补报,反袂泣途穷。’‘土德承余烈,江南广旧恩。一朝人事变,千古信书存。哀挽周原道,铭旌郑国门。此生虽未死,寂寞已消魂。’吴王葬北邙。《江南录》乃铉与汤悦奉诏撰,故有‘千古信书’之句。东邻谓钱俶也。”王元之

《西清诗话》云:“王禹偁元之,父本磨家,毕文简士安为州从事,元之代其父输面,至公宇,立庭下,文简方命诸子属句,云:‘鹦鹉能言宁比凤。’元之抗声曰:‘蜘蛛虽巧不如蚕。’文简曰:‘子精神满腹,将且名世。’后与公接武朝廷。”

《石林诗话》云:“姑苏南园,钱氏广陵王之旧圃也,老木皆合抱,流水奇右,参差其间,为最胜处。王翰林元之为长洲宰时,无日不携客醉饮,尝有诗曰:‘它年我若功成后,乞取南园作醉乡。’今园中大堂,遂以醉乡名之。”

蔡宽夫《诗话》云:“元之本学白乐天诗,在商州尝赋《春日杂兴》云:‘两株桃杏映篱斜,装点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风容不得,和莺吹折数枝花。’其子嘉祐云:‘老杜尝有恰似春风相欺得,夜来吹折数枝花之句,语颇相近。’因请易之。王元之忻然曰:‘吾诗精诣,遂能暗合子美邪?’更为诗曰:‘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杜甫是前身。’卒不复易。”张乖崖

《西清诗话》云:“张乖崖少与逸人傅霖同学,公既显达,求霖三十年,不可得,作《忆霖诗》云:‘寄语巢由莫相笑,此生终不羡轻肥。’晚年守宛丘,有被褐骑驴叩门大呼曰:‘语尚书青州傅霖。’阍吏走白,公曰:‘傅先生天下士,汝何人敢呼姓名。’霖笑曰:‘别子一世,尚尔童心,是岂知世间有我哉?’公问何昔隐今出,霖曰:‘子将去矣,来报子耳。’公曰:‘咏亦自知之。’霖曰:‘知复何言!’后一月,公薨。”

《古今诗话》云:“张忠定少谒华山陈图南,图南赠诗云:‘自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疮”原作“苍”,今据元本、徐钞本校改。)始皆不喻。后忠定更镇杭、益,晚年发疮于鬓,移守金陵,遂薨,悉如其言。”苕溪渔隐曰:“余考《三朝正史·张咏传》,真宗时咏再任升州,头疮甚,上悯之,代还,不能朝谒,复求领郡,命知陈州,卒。则《西清诗话》之言是也。其《古今诗话》以谓移守金陵遂薨,非也。”

《侯鲭录》云:“傅逸人,真庙时人,《赠张忠定诗》曰:‘忍把浮名卖却闲,门前流水对青山,青山不语人无事,门外风花任往还。’张答云:‘萧萧疏苇对门墙,见说新秋鲙味长,何事轻抛来帝里,至今魂梦绕寒塘。’”陈辅之《诗话》云:“萧楚才知溧阳县,时张乖崖作牧,一日,召食,见公几案有一绝云:‘独恨太平无一事,江南闲杀老尚书。’萧改恨作幸字。公出,视稿曰:‘谁改吾诗?’左右以实对。萧曰:‘与公全身。公功高位重,奸人侧目之秋,且天下一统,公独恨太平,何也?’公曰:‘萧弟,一字之师也。’”寇莱公

《石林诗话》云:“寇莱公南迁,道过襄阳,曾留一绝于驿亭,曰:‘沙堤筑处迎丞相,驿吏催时送逐臣,到了输他林下客,无荣无辱自由身。’林下,大概言之,初无主名也。胡秘监旦素不为公所喜,适居郡下,既闻之,遂以林下客公为己发,且有称快之语。闻者莫不皆笑。”

王文穆

《西清诗话》云:“王文穆钦若未第时,寒窘,依幕府家。时章圣以寿王尹开封,一日晚,过其舍,左右不虞王至,亟取纸屏障风。王顾屏间一联云:‘龙带晚烟离洞府,雁拖秋色入衡阳。’大加赏爱,曰:‘此语落落有贵气,何人诗也?’对曰:‘某门客王钦若。’上遽召之,一见,钦其风素。其后信任颇专,致位上相,风云之会,实基于此焉。”

丁晋公

《冷斋夜话》云:“韩子苍曰:‘丁晋公《海外诗》云:草解忘忧忧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世以为工。及读《东坡诗》云: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便觉才力相去远矣。’”

《高斋诗话》云:“吕献可诲尝云:‘丁谓诗有天门九重开,终当掉臂入。王元之禹偁读之曰:入公门犹鞠躬如也,天门岂可掉臂入乎?此人必不忠,后果如其言。’”

洪驹甫《诗话》云:“潘子真为予言,晋公诗‘绿杨垂手舞,黄鸟缓声歌’,《乐府》有大垂手、小垂手,前缓声、后缓声,故丁用之,其属对律切如此。”

唐子西《语录》云:“张文昌诗:‘六宫才人大垂手,愿君千年万年寿,朝出射麋暮饮酒。’《古乐府》大垂手、小垂手、独摇手,皆舞名也。”

潘子真《诗话》云:“晋公自朱崖内徙,浮光清逸尚幼,侍曾祖母寿安县君归宁,陶商翁其族侄也,亦自义郴来。晋公一日循江湄散步,见船行,戏为语曰:‘舟移水面凹。’令诸甥对之。陶应声云:‘云过山眉展。’丁以谓水实有面,眉以况山,虚实不等,当作‘云过山腰细’。规模虽出一时,不甚超卓,然前辈属词之切,教导后生,亦自有方。”

夏英公

《东轩笔录》云:“夏郑公竦以父殁王事,得三班差使;然自少好读书,攻为诗。一日,携所业伺宰相李文靖沆退朝,拜于马首而献之。文靖读其句,有‘山势蜂腰断,溪流燕尾分’之句,深爱之。终卷皆佳句。翊日,袖诗呈真宗。及叙死事之后,乞与换文资,遂改润州金坛主簿。”陈恭公生朝附《东轩笔录》云:“陈恭公执中,以卫尉寺丞知梧州,驿递上疏,乞立储贰。真宗嘉其敢言。翊日,临朝,袖其疏以示执政,叹奖久之,召为右正言。然为王冀公所忌。一日,真宗赋《御沟柳》诗,宣示宰相两省,皆和进。恭公因进诗曰:‘一度春来一度新,翠光长得照龙津,君王自爱天然色,恨杀昭阳学舞人。’”

《东轩笔录》云:“陈恭公初罢政事,判亳州,年六十九,遇生日,亲族往往献老人星图以为寿。独其侄世修献《范蠡五湖图》,且赞曰:‘贤哉陶朱,霸越平吴;名遂身退,扁舟五湖。’恭公甚喜,即日表纳节,明年累表求退,遂以司徒致仕。”

《西清诗话》云:“周邦彦美成上家公生日诗云:‘化行《禹贡》山川外,人在周公礼乐中。’时称警策。”

《高斋诗话》云:“汪彦章《上蔡元长诗》云:‘班立青云腰佩玉,手持洪造印涂金。’”《漫叟诗话》云:“近世士大夫作献寿诗:‘秘藏函谷关中子,来献蓬莱阁上仙。愿得鬓须如此老,却教龟鹤羡长年。’时献《混元图》,又诗云:‘邠州教授贫希有,献寿无花亦无酒,惟有新诗三百篇,一年一度献一首。’后人多窃其意。”

杜默《隐居诗话》云:“李文定廸,八月十五日生,杜默作《中秋月诗》以献,仅数百言,皆以月况文定。其中句有‘蟾辉吐光育万种,我公蟠屈为心胸;老桂根株撼不折,我公得此为清节;孤轮辗空周复圆,我公得此为机权;余光烛物无洪细,我公得此为经济。’终篇大率如此,虽造语粗浅,然亦豪爽也。默少以歌行自负,石介谓之豪于歌者如此。晚节益纵酒落魄,文章尤狂鄙。熙宁末,以特奏名得同出身一命,为临江军新淦县尉,年近七十卒。”

东坡云:“石介作《三豪诗》,略云:‘曼卿豪于诗,永叔豪于文,杜默豪于歌也。’永叔亦赠默诗云:‘赠之《三豪篇》,而我滥一名。’默之歌少见于世,初不知之,后闻其篇云:‘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推倒杨朱墨翟,扶起仲尼周公。’皆此等语,甚矣,介之无识也。永叔不欲嘲笑之者,此公恶争名,且为介讳也。吾观杜默豪气,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发者也。作诗狂怪,至卢仝、马异极矣;若更求奇,便作杜默。”   


晏元献

《西清诗话》云:“红梅清艳两绝,昔独盛于姑苏,晏元献始移植西冈第中,特称赏之。一日,贵游赂园吏,得一枝分接,由是都下有二本。公尝与客饮花下,赋诗曰:‘若更迟开三二月,北人应作杏花看。’客曰:‘公诗固佳,待北俗何浅也。’公笑曰:‘顾伧父安得不然。’一坐绝倒。王君玉闻盗花事,以诗遗公云:‘馆娃宫北旧精神,纷瘦琼寒露蕊新,园吏无端偷折去,凤城从此有双身。’自尔名园争培接,遍都城矣。”苕溪渔隐曰:“王介甫《红梅诗》云:‘春半花才发,多应不奈寒,北人初未识,浑作杏花看。’与元献之诗暗合。然介甫句意俱工,胜元献远矣。”

《漫叟诗话》云:“江为有诗:‘吟登萧寺旃檀阁,醉倚王家玳瑁筵。’或谓作此诗者,决非贵族。或人评‘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乃乞儿口中语。”苕溪渔隐曰:“《青箱杂记》亦载此事,乃元献云此诗乃乞儿相,未尝识富贵者。故公每言富贵,不及金玉锦绣,惟说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人家有此景否?’《云斋广录》载近时人诗一联云:‘珠帘绣户迟迟日,柳絮梨花寂寂春’,虽用珠绣,其气象岂不富贵,不害其为佳句也。《归田录》云:‘晏元献喜评诗,尝曰:老觉腰金重,慵便玉枕凉,未是富贵语。不如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此善言富贵者也。人皆以为知言。’”

《后山诗话》云:“白乐天云:‘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又云:‘归来未放笙歌散,画戟门前蜡烛红’,非富贵语,看人富贵者也。黄鲁直谓白乐天‘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如杜子美‘落花游丝白日静,鸣鸠乳燕青春深’也。”《后山诗话》云:“王岐公诗喜用金璧珠碧,以为富贵,而其兄谓之至宝丹也。闽士有好诗者,不用陈语常谈,写投梅圣俞,答书曰:‘子诗诚工,但未能以故为新,以俗为雅尔。’”

王直方《诗话》云:“王禹玉诗,世号至宝丹,以其多使珍宝,如黄金必以白玉为对。有人云:‘诗能穷人,且试强作些富贵语看如何。’其人数日搜索,云止得一联曰:‘胫挺化为红玳瑁,眼睛变作碧琉璃’,为之绝倒。”

《石林诗话》云:“旧中书南厅壁间,有晏元献《题咏上竿伎》一诗云:‘百尺竿头袅袅身,足腾跟倒骇榜人,汉阴有叟君知否?抱瓮区区亦未贫。’当时必有谓。文潞公在枢府,尝一日过中书,与荆公行至题下,特留诵诗久之,亦不能无意也。荆公它日复题一篇于诗后云:‘赐也能言未识真,误将心许汉阴人,(此句原作“强分机械枉天真”,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桔槔俯仰何妨事,(“何妨”徐钞本、明钞本作“缘何”。)抱瓮区区老此身。’”

《隐居诗话》云:“晏元献殊作枢密使,一日,雪中退朝,客次有二客,乃欧阳学士修、陆学士经,元献喜曰:‘雪中诗人见过,不可不饮也。’因置酒共赏,即席赋诗。是时西师未解,欧阳修句有‘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乐将丰登,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元献怏然不悦,尝语人曰:‘裴度也曾燕客,韩愈也会做文章,但言园林穷胜事,钟鼓乐清时,却不曾恁地作闹。’”潘子真《诗话》云:“永叔颇闻晏因赋《雪诗》有语,其后欧守青社,晏亦出镇宛丘,(“镇”原作“殿”,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欧乃作启叙生平出处,以致谢悃,其略曰:‘伏念曩者,相公始掌贡举,修以进士而被选抡,及当钧衡,又以谏官而蒙奖擢,出门馆,不为不旧,受恩知,不为不深。’晏得书,即于书尾作数语,授掌记誊本答之,甚灭裂。坐客怪而问焉,晏徐曰:‘作答知举时一门生书也。’意终不平。”

《西清诗话》云:“元献初罢政事,守亳社,每叹士风凋落。一日,营妓曰刘苏哥,有约终身而寒盟者,方春物暄妍,驰骏马出郊,登高冢旷望,长恸遂卒。元献谓士大夫受人眄睐,随燥湿变渝,如翻覆手,曾狂女子不若,为序其事以诗吊之云:‘苏哥风味逼天真,恐是文君向上人,何日九原芳草绿,大家携酒哭青春。’”

《东轩笔录》云:“曾布以翰林学士权三司使,坐言市易事落职,知饶州。舍人许将当制,颇多斥词,制下,将往见曾曰:‘始得词头,深欲缴纳,又思之,衅隙如此,不过同贬耳,于公无所益也,遂僶勉为之。然其中语言,颇经改易,公他日当自知也。’曾曰:‘君不闻宋子京之事乎?昔晏元献当国,子京为翰苑,晏爱宋之才,雅欲旦夕相见,遂税一第于旁近,延居之,其亲密如此。遇中秋,晏启宴召宋,出妓饮酒赋诗,达旦方罢。翌日,罢相,宋当草词,颇极诋斥,至有广营产以殖私,多役兵而规利之语。方子京挥毫之际,余酲尚在,左右观者亦骇叹。盖此事由来久矣,何足校邪!’许亦怃然而去。”苕溪渔隐曰:“元献《吊刘苏哥诗序》,盖指宋子京而言也,吾故录此事以附益之。”

宋子京《笔记》云:“天圣初元以来,搢绅间为诗者益少,惟丞相晏公殊、钱公惟演、翰林刘公筠数人而已。至丞相王公曙、参知政事宋公绶、翰林李公淑,文章外亦作诗,而不专也。其后石延年、苏舜钦、梅尧臣,皆自谓好为诗,不能自名矣。晏丞相末年诗见编集者,乃过万篇,唐人以来未有,然晏不自贵重其文,凡门下客及官属解声韵者,悉与之酬和。”

《钟山语录》云:“晏相善作小词,诗篇过于杨大年,大年虽称博学,然颠倒少可取者。”

《诗眼》云:“晏叔原见蒲传正云:‘先公平日,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传正云:‘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岂非妇人语乎?’晏曰:‘公谓年少为何语?’传正曰:‘岂不谓其所欢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晓乐天诗两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贵,富贵不来年少去。’传正笑而悟。然如此语,意自高雅尔。”

《侯鲭录》云:“熙宁中,郑侠上书事作,下狱,悉治平时往还厚善者。侠家搜得晏叔原与侠诗云:‘小白长红又满枝,筑球场外独支颐,春风自是人间客,主张繁华得几时。’裕陵称之,即令释出。”

宋莒公

《西清诗话》云:“二宋俱为晏元献殊门下士,兄弟虽甚贵显,为文必手抄寄公,恳求雕润。尝见景文寄公书曰:‘莒公兄赴镇圃田,同游西池,作诗云:长杨猎罢寒熊吼,太一波闲瑞鹄飞。语意警绝,(“警”原作“惊”,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因作一联云:白雪久残梁复道,黄头闲守汉楼船。仍注空字于闲之傍,批云二字未定,更望指示。’晏公书其尾曰:‘空优于闲,且见虽有船不御之意,又字好语健。’盖前辈务求博约,情实纯至,盖如此也。”

《西清诗话》云:“宋元宪为内相,望临一时,且大用矣;同列有赞其姓宋名郊,非便。公奉诏,更名庠,意殊怏怏。会用新名移书与叶清臣,仍呼同年。叶戏答云:‘清臣是宋郊第六中选,遍阅《小录》,无宋庠,不知何许人。’公因寄一绝自解云:‘纸尾勤勤问姓名,禁林依旧玷华缨,莫惊书录题臣向,即是当时刘更生。’”

《石林诗话》云:“许昌西湖,与子城密相缘附而下,可策杖往来,不涉城市,云是曲环作镇时,取土筑城,因以其地导潩水潴之,略广百余亩,中为横堤,初但有其东之半耳,其西广于东增倍,而水不甚深。宋莒公为守时,因起黄河春夫使浚治之,始与西相通,则诗所谓‘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者也。其后韩持国作大亭水中,取其语名之曰展江。然湖水面虽阔,西边终易堙塞,数十年来,公厨规利者遂涸以为田,岁入才得三百斛,以佐酿酒,而水无几矣。余为守时,复以还旧,稍益开浚,渺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诗更有一篇,中云:‘向晚旧滩都浸月,过寒新木便生烟。’尤风流有味,而世不传,往往但记前联也。”

《西清诗话》云:“许昌西湖展江亭成,宋元宪留题,有‘凿开鱼鸟忘情地,展尽江湖极目天’之句,皆以谓旷古未有此语;然本于五代,马殷据潭州时,建明月圃,命幕客徐仲雅赋诗,云:‘凿开青帝春风圃,移下姮娥夜月楼。’用古句摹拟,词人类如此,但有胜与否耳。”

《西清诗话》云:“长沙徐仲雅《宫词》曰:‘内人晓起怯春寒,轻揭珠帘看牡丹,一把柳丝收不尽,和风搭在玉栏干。’其富贵潇洒可爱。”苕溪渔隐曰:“余尝作《春寒绝句》云:‘小院春寒闭寂廖,杏花枝上雨潇潇,午窗归梦无人唤,银叶龙涎香渐销。’聊效其体也。”《西清诗话》:“本朝状头入相者:吕文穆蒙正、王文正曾、李文定迪、宋元宪。元宪登庸,知制诰石扬休贺以诗曰:‘皇朝四十三龙首,身到黄扉止四人。’副枢王伯庸尧臣曰:‘何不道已四人,而特言止,惜哉!’盖伯庸继元宪魁天下士,然未几薨于位。自庆历距今迄未有先多士而后大拜者,异哉!”

宋景文

《东轩笔录》云:“嘉祐中,翰林诸公,皆入二府。时包拯为三司使,宋祁守郑州,二公久已著人望而不见用,(“已”原作“次”,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京师谚语云:‘拨队为参政,成群作副枢,亏他包省主,闷杀宋尚书。’明年,包亦为枢密副使,而徐以翰林承旨召景文,景文以诗寄梁丞相,略曰:‘粱园赋罢相如至,宣室厘残贾谊归。’盖谓差除两府,足方被召也。为承旨,又作诗曰:‘粉署重来忆旧游,蟠桃开尽海山秋。宁知不是神仙骨,上到鳌山更上头。’”

苕溪渔隐曰:“包孝肃拯,合肥人。及出守本郡,不肯少屈法以阿乡曲之好,故流俗稍稍谤议,公乃为诗以见意,其间一联云:‘直干终为栋,真钢不作钩。’(“真钢”原作“衠刚”,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其守正不回如此。”《石林诗话》云:“子京不甚为韩魏公所知,故公当国,子京多补外,嘉祐中始再入为翰林学士。偶朝会,子京因疾谒告,以表自陈云:‘不获预率舞之列。’魏公见之殊不乐。”

《类苑》云:“韩魏公知定州日,作阅古堂,自为记刻于石,后人又画魏公像于堂上。子京知定州,作乐歌十阕,其一曰:‘听说中山好,韩家阅古堂,画图真宰相,刻石好文章。’魏公闻之不喜。”

唐子西《语录》云:“晚学遽读《新唐书》,辄能坏人文格。《旧唐书赞语》云:‘人安汉道之宽平,不厌高皇之嫚骂。’其论唐亡云:‘决江海以救焚,焚救而溺至;(“救”原作“收”,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引鸩爵以止渴,渴止而身亡。’亦自有佳处。”

《东轩笔录》云:“子京博学能文章,天资酝藉,好游宴,以矜持自喜。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多内宠,后庭曳罗绮者甚众。尝宴于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诸婢各送一枚,凡十余枚,皆至。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

王君玉

《缃素杂记》云:“《西清诗话》言王君玉谓人曰:‘诗家不妨间用俗语,尤见工夫。雪止未消者,俗谓之待伴,尝有雪诗:待伴不禁鸳瓦冷,羞明常怯玉钩斜。待伴羞明皆俗语,而采拾入句,了无痕颣,此点瓦砾为黄金手也。’余谓非特此为然,东坡亦有之,《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又云:‘风来震泽帆初饱,雨入松江水渐肥。’寻医入务,风饱水肥,皆俗语也。又南人以饮酒为软饱,北人以昼寝为黑甜,故东坡云:‘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此亦用俗语也。”

《西清诗话》云:“王琪君玉《咏秋莲诗》曰:‘蚕寒冰茧瘦,蜂老露房空。’《闻角》曰:‘陇雁半惊天在水,征人相顾月如霜。’又有诗曰:‘鱼寒不食清池钓,鹭静频惊小阁棋。’”

《钟山语录》云:“或歌王琪诗者,荆公曰:‘琪诗虽时有奇句,然雕镌不自在。’”

陈辅之《诗话》云:“王君玉有《望江南》十首,自谓谪仙。荆公酷爱其‘红绡香润入梅天’之句。”

《石林诗话》云:“晏元献守南都,王君玉时已馆阁校勘,公特请于朝,以为府签判;朝廷不得已,使带馆职从公。外官带馆职,自君玉始。宾主相得,日以赋诗饮酒为乐,佳时胜日,未尝辄废也。尝遇中秋阴晦,斋厨夙为备,公适他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寝矣,君玉亟为诗以入曰:‘只在浮云最深处,试凭弦管一吹开。’公枕上得诗大喜,即索衣起,径召客治具,大合乐。至夜分,果月出,遂乐饮达旦。前辈风流固不凡,然幕府有佳客,亦自如人意也。”

王直方《诗话》云:“吕申公在扬州日,因中秋,令秦少游预作口号,少游遂有‘照海旌幢秋色里,激天鼓吹月明中’之句。然是夜却微阴,公云:‘使不着也。’少游乃别作一篇,其末云:‘自是我公多惠爱,却回秋色作春阴。’真所谓翻手作云也。”

《漫叟诗话》云:“南唐僧谦明中秋得句云:‘此夜一轮满,清光何处无?’先得上句,次年秋方得下句。尝见《使燕录》云:‘惟中秋天色阴晴,与夷狄同。’”苕溪渔隐曰:“东坡《中秋月诗》云:‘尝闻此宵月,万里同阴晴。’注云:‘故人史生为余言,尝见海贾云,中秋有月,则是岁珠多而圆,常以此候之。虽相去万里,他日会合,相问阴晴,无不同者。’是说与《使燕录》相合,因附之。”   


陈文惠

张文潜云:“陈文惠有《题松江诗》,落句云:‘西风斜日鲈鱼香。’言惟松江有鲈鱼耳,当用此乡字,而数处见皆作香字,鱼未为羹胾,虽嘉鱼直腥耳,安得香哉?”

《东轩笔录》云:“李淑在翰林,奉诏撰《陈文惠公神道碑》,李为人高亢,少许可,其文章尤尚奇涩,碑成,殊不称文惠之功烈,文章但云‘平生能为二韵小诗’而已。文惠之子述古等,恳乞改去‘二韵’等字,答已经进呈,不可刊削。述古极衔之。会李出知郑州,奉时祀于恭陵,而作《恭帝陵诗》曰:‘弄楯牵车挽鼓催,不知门外倒戈回,荒坟断垅才三尺,犹认房陵半仗来。’述古得其诗,遽讽寺僧刻石,打墨百本,传于都下。俄有以诗上闻者,仁宗以其诗送中书。翰林学士叶清臣等言:‘本朝以揖逊得天下,而淑诬以干戈。且臣子非所宜言。’仁宗亦深恶之,遂褫李所居职。自是连蹇于侍从垂二十年,竟不用而卒。”蔡文忠

《类苑》云:“蔡文忠公齐,擢进士第一,以将作丞倅兖,将母之官,年少气锐,日沉酣以酒色,废务贤良。贾公餗居郡中,屡谒不得见,因书一绝屏间云:‘圣君宠厚龙头选,慈母恩深鹤发垂,(“垂”原作“随”,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君宠母恩俱未报,酒如为患悔何追。’文忠见之,亟往泣谢,自是终身不饮酒。”苕溪渔隐曰:“余旧记一小诗云:‘京师素号酒色海,溺者常多济者稀,吾子堂前有慈母,布衣须换锦衣归。’不知谁氏作,规诲之言,惜其散逸,故附于后。”

韩魏公《迂叟诗话》云:“韩魏公罢相,守北京,新进多陵慢之。魏公郁郁不得志,尝为诗云:‘风定晓枝蝴蝶闹,雨匀春圃桔槔闲。’时人称其微婉。”

《类苑》云:“魏公在北门,重阳燕诸曹于后园,有诗一联云:‘不羞老圃秋容淡,且看黄花晚节香。’公居尝谓保初节易,保晚节难,故晚节事尤著,所立特完。又作《喜雪诗》一联云:‘危石盖深盐虎陷,老枝擎重玉龙寒。’人谓公身虽在此,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公为诗用意深,非详味之,莫见其指,皆此类也。”苕溪渔隐曰:“鲁直诗云:‘黄花晚节尤可惜,青眼故人殊不来’,与魏公‘且看黄花晚节香’,皆于黄花用晚节二字。盖草木正摇落之时,惟黄花独秀,故可用此二字。”

《石林诗话》云:“庆历八年,王则叛贝州,既诛,始析河北、大名、真定、高阳为四路,各置帅,更命儒臣以缉边。魏公自郓州徙镇,则大兴方略,事无不自亲,尝有《题养真亭》诗云:‘所期清策虑,不是爱精神,吏民还解否,吾岂苟安人。’其志可见矣。郡圃号众春,会岁饥,涉春未尝一游。陈荐在幕府,以诗请公云:‘水底鱼龙思鼓吹,沙头鸥鹭望旌旗。’公亟答之云:‘细民沟壑方援手,别馆莺花任送春。’在镇五年,政声流闻天下,遂属以为相。”

《桐江诗话》云:“陈舍人荐彦升,有《彭城八咏》,为人所称,多以《燕子楼》为绝唱;殊不知《子房庙诗》最为警绝,诗云:‘博浪沙头触副车,潜游东夏识真符。风云智略移秦鼎,星斗功名启汉图。商老已来宁少海,赤松还约访仙都。雍容进退全天道,凛凛高风万古无。’《燕子楼诗》并载于后,识者自知其优劣也。诗云:‘仆射新阡狐兔游,侍儿犹住水边楼。风清玉簟慵欹枕,月好珠帘懒上钩。寒梦觉来沧海阔,新诗吟罢紫兰秋。乐天才思如春雨,断送残花一夕休。’燕子楼即张建封侍儿所居,其事具载《丽情集》。彦升《高祖庙诗》云:‘尘静山川狂鹿死,雷惊天地老龙飞。’《范增墓诗》云:‘忿失壮图撞玉斗,岂知天命与金刀。’皆佳句也。《八咏》今不传于世,惜哉!”

杜祁公

《石林诗话》云:“杜正献公,自少清羸,若不胜衣。年过四十,鬓发即尽白。虽立朝孤峻,凛然不可屈,而不为奇节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为为贤,而以得其所为为幸。欧公素出其门,公谢事居宋,欧适来为守,相与甚欢。公不甚饮酒,惟赋诗唱酬,是时年八十,然忧国之意,犹慷慨不已,每见于色。欧公尝和诗,有‘貌先年老因忧国,事与心违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讽诵。当时以谓不惟曲尽公志,虽其形貌,亦在模写中也。”

蔡宽夫《诗话》云:“张文孝公观,性端谨,一生未尝作草字,故其诗有‘保心如止水,为行见真书’之句。世多以谓人之所为,可于书体见之,此殆不然,亦适然耳。今书吏自少即学楷法,往往自不解破体,其人岂皆端愿者邪?人物之高下,要自其书之气韵观之。盖精神所寓,有必不可掩者,初不在真与草也。杜正献公以直谅端方名天下,平生践履,未有一事少出礼法。年过七十,谢事,始学草书,遂尽其妙。今使人每见之,则其英特秀爽,无所降屈之气,犹若可想见者,此其所以异乎。”

《林间录》云:“杜祁公衍、张文定方平,皆致政居雎阳,里巷相往来。有朱承事者,以医药游二老之间。祁公劲正,未尝杂学,每笑安道佞佛,对宾客必以此嘲之,文定但笑而已。朱承事乘间谓文定曰:‘杜公天下伟人,惜未知此事。公有力,盍不劝发之?’文定曰:‘君与此老缘熟胜我,我止能助之耳。’朱应之而去。一日,祁公呼朱切脉甚急,朱谓使者曰:‘汝先往白相公,但云看首《楞严》未了。’使者如所告,驰白祁公,默然久之,乃至,隐几揖令坐,徐曰:‘老夫以君疏通解事,不意近亦例阘茸,如所谓首《楞严》者何等语,乃尔躭着。圣人微言,无出孔、孟,舍此而取彼,是大惑也。’朱曰:‘相公未读此经,何以知不及孔、孟,以某观之,似过之也。’袖中出其首卷曰:‘相公试阅之。’祁公熟视朱,不得已,乃取默看,不觉终轴,忽起大惊曰:‘世间何从有此书邪?’遣使尽持其余来,遍读之,捉朱手曰:‘君真我知识。安道知之,久而不以告我,何哉?’即命驾见文定,叙其事,文定曰:‘譬如人失物,忽已寻得,但当喜其得之而已,不可追悔得之早晚也。仆非不相告,以公与朱君缘熟,故遣之耳。虽佛祖化人,(“人”原作“之”,今据宋本、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亦必藉同事也。’祁公大悦。”

张文定

《冷斋夜话》云:“张文定方平,庆历中,尝为滁州,游琅琊山藏院,俛仰久之,呼左右取梯,升梁,得经函,发之,即《楞伽经》,余半卷未写,忽悟前身盖知藏僧也,写《楞伽》未毕而化,因续书残轴,笔迹宛然如昔,因号《二生经》。常以经首四句偈,发明心要,其偈云:‘世间离生灭,犹如虚空华,知不得有无,而兴大悲心。’公后以此经授东坡,东坡为序其事,代写此经,刻于浮玉山龙游寺。”苕溪渔隐曰:“《楞伽经》文字简古,读者或不能句。近时有闽人杨彦国深究宗乘,遂笺注此经,仍析为七十一分,每分以偈赞之。读之,其义晓然可见。彦国临终,谓其家曰:‘即以此经殉葬。’久之,其冢间神光发现,村夫疑其所藏珍宝,谋劫其冢。其家知之,即发出此经,神光遂灭,因传此经于世。”

《石林诗话》云:“安道未第时,贫甚,衣食殆不给;然意气豪迈,未尝少贬。与刘潜、李冠、石曼卿往来山东诸郡,任气使酒,见者皆倾下之。沛县有汉高祖庙并歌风台,前后题诗甚多,无不推颂功德;独安道《高庙诗》云:‘纵酒疏狂不治生,中阳有土不归耕,偶因世乱成功业,更向翁前与仲争。’又《歌风台》曰:‘落魄刘郎作帝归,樽前感慨《大风诗》,淮阴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为。’盖自少已不凡矣。”

东坡云:“‘因嗟萍梗才名客,自叹匏瓜老病身,一榻从兹还倚壁,不知重扫是何人?’元丰三年,家弟子由谪官筠州,安道口占此诗为别,已而涕下。安道平生未尝出涕向人也。”

陈亚

《迂叟诗话》云:“陈亚郎中滑稽,尝为《药名诗》百首,其美者,有‘风月前湖夜,轩窗半夏凉’,不失诗家之体。其鄙者,有《赠乞雨日曝僧》云:‘不雨若令过半夏,定应晒作葫芦巴。’”《漫叟诗话》云:“尝见近世作《药名诗》,或未工,要当字则正,用意须假借,如‘日仄柏阴斜’是也;若‘侧身直上天门东’,‘风月前湖夜’,湖东二字即非正用。孔毅夫有诗云:‘鄙性尝山野,尤甘草舍中。钩帘阴卷柏,障壁坐防风。客土依云实,流泉驾木通。行当归老矣,已逼白头翁。’‘此地龙舒国,池隍兽血余。木香多野橘,石乳最宜鱼。古瓦松杉冷,旱天麻麦疏。题诗非杜若,笺腻粉难书。’”

《西清诗话》云:“《药名诗》起自陈亚,非也,东汉已有离合体,至唐始著《药名》之号,如张籍《答鄱阳客诗》云:‘江皋岁暮相逢地,黄叶霜前半夏枝,子夜吟诗向松桂,心中万事岂君知’是也。”

苕溪渔隐曰:“《禽言诗》当如《药名诗》,用其名字隐入诗句中,造语稳贴,无异寻常诗,乃为造微入妙,如《药名诗》云:‘四海无远志,一溪甘遂心。’远志、甘遂,二药名也。《禽言诗》云:‘唤起窗全曙,催归日未西。’唤起、催归,二禽名也。梅圣俞《禽言诗》,如‘泥滑滑’‘苦竹冈’之句,皆善造语者也。”

林和靖

山谷云:“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句,而不知和靖别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苕溪渔隐曰:“王直方又爱和靖‘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以谓此句于前所称,真可处伯仲之间。余观此句,略无佳处,直方何为喜之,真所谓一解不如一解也。”

蔡宽夫《诗话》云:“林和靖《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诚为警绝。然其下联乃云:‘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唐人多摘句为图,盖以此。大抵和靖诗喜于对意,如‘伶伦近日无侯白,奴仆当时有卫青’,‘破殿静披韲臼古,斋屏闲试酪奴春’之类,虽假对,亦不草草,故气格不无少贬。然五言如‘夕寒山翠重,秋静鸟行疏’,长句如‘桥横水木已秋色,寺倚云峰更晚晴’,‘烟含晚树人家远,雨湿春蒲燕子低’等,何害为工夫太过。”

《雪浪斋日记》云:“为诗当饱参,然后臭味乃同,虽为大宗匠者亦然。‘月观横枝’之语,乃何逊之妙处也,自林和靖一参之后,参之者甚多。”

陈辅之《诗话》云:“唐人《牡丹诗》云:‘红开西子妆楼晓,翠揭麻姑水殿春。’若改春作秋,全是莲花诗。林和靖《梅花诗》云:‘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近似野蔷薇也。”

《遯斋闲览》云:“凡咏梅多咏白,而荆公诗独云:‘须捻黄金危欲堕,蒂团红蜡巧能妆。’不惟造语巧丽,可谓能道人不到处矣。又东坡《咏梅》一句云:‘竹外一枝斜更好。’语虽平易,然颇得梅之幽独闲静之趣。凡诗之咏物,虽平淡巧丽不同,要能以随意造语为工。公后复有诗云:‘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盖取苏子卿诗‘只言花似雪,不悟有香来’之意。公在金陵,又有《和徐仲文颦字韵咏梅诗》二首,东坡在岭南,有《暾字韵梅诗》三首,皆韵险而语工,非大手笔不能到也。”

东坡云:“‘驿使前时走马回,北人初识越人梅,清香莫把酴醿比,只欠溪边月下杯。’此梅二丈《京师逢卖梅花绝句》,吾虽后辈,犹及与之周旋,览其亲书诗,如见其抵掌谈笑也。”

苕溪渔隐曰:“林和靖言,余顷得宛陵葛生所茹笔,每用之如麾百胜之师,横行于纸墨间,所向无不如意。惜其日夕且弊,作诗以录其功云:‘神锋虽缺力终存,架琢珊瑚欠策勋,日暮闲窗何所似,灞陵憔悴故将军。’殊有悯劳念旧之意。”

《遯斋闲览》云:“林逋诗:‘草泥行郭索,云木叫钩辀。’钩辀格磔,谓鹧鸪声也。《诗话》、《笔谈》,皆美其善对。然鹧鸪未尝栖木而鸣,惟低飞草中。孙莘老知福州,有《荔枝十绝句》云:‘儿童窃食不知禁,格磔山禽满院飞。’盖《谱》言荔支未经人摘,百禽不敢近,或已经摘,飞鸟蜂蚁,竞来食之。或谓鹧鸪既不登木,又非庭院之禽,性又不嗜荔支,夏月即非鹧鸪之时,语意虽工,亦诗之病也。”

宋子京《笔记》云:“孙炎作反切语,本出于俚俗常言,尚数百种,故谓就为鲫溜,凡人不惠者即曰不鲫溜,谓团曰突栾,谓精曰鲫令,谓孔曰窟笼,不可胜举。而唐卢仝诗云:‘不鲫溜钝汉。’国朝林逋诗云:‘团栾空绕百千回。’是不晓俚人反语,逋虽变突为团,亦其缪也。”

蔡宽夫《诗话》云:“吴中陂湖间,菱蒲所积,岁久根为水所冲荡,不复与土相着,遂浮水面,动辄数十丈,厚亦数尺,遂可施种植耕凿,人据其上,如木筏然,可撑以往来,所谓葑田是也。林和靖诗云:‘阴沉画轴林间寺,零落棋枰葑上田。’正得其实。尝有北人宰苏州,属邑忽有投牒,诉夜为人窃去田数亩者,怒以为侮己,即苛系之,已而徐询左右,乃葑田也,始释之。然此亦惟浙西最多,浙东诸郡已少矣。”   


范文正《冷斋夜话》云:“范文正守鄱阳,有书生献诗甚工,文正延礼之。书生自言平生未尝饱,天下之至寒饿,无在其右。时盛习欧阳率更字,《荐福寺碑》墨本直千钱,文正为具纸墨打千本,使售于京师。纸墨已具,一夕,雷击碎其碑。故时人为之语曰:‘有客打碑来荐福,无人骑鹤下扬州。’东坡作《穷措大诗》曰:‘一夕雷轰《荐福碑》。’韩魏公客有郭注者,才而美,然求室即病,行年五十,未有室家。韩公怜之,百计赒恤为求婚,恐其人必死,公以侍儿赐之,未及门而注死。注殆可与范公客同科也。”

《隐居诗话》云:“诗岂独言志,往往识终身之事。希文小官时,作《十四夜月诗》云:‘天意将圆夜,人心待满时,已知千里共,犹讶一分亏。’希文负人望,世期以为相,而止于参知政事。介甫为殿中丞群牧判官时,作《郢州白雪楼诗》,略云:‘《折杨》《皇荂》笑者多,《阳春》《白雪》和者少;知音四海无几人,况复区区郢中小。千载相传始欲慕,一时独唱谁能晓?古心以此分冥冥,俚耳至今徒扰扰。’及作相更新天下之务,而一时沮毁之者蜂起,皆如‘白雪’之句也。”

《后山诗话》云:“文正为《岳阳楼记》,用对语说时景,世以为奇。尹师鲁读之曰:‘《传奇》体耳。’《传奇》,唐裴硎所著小说也。”文潞公

《东轩笔录》云:“嘉祐中,文潞公彦博、富郑公弼为相,刘沆、王尧臣为参政,始议立皇嗣,前事秘不传,虽英宗亦莫知也。元丰中,王公之子同老上书,言:‘先帝之立,乃先臣在政府始议也,其始终事并藏于家。’及宣取,上惊叹久之。是时,富、刘、王三公皆已薨,独潞公留守西京,遽召至阙,慰藉恩礼隆厚,册拜太尉。及还西都,上作诗送行,有‘报在不言功’之句。两府并出饯,皆有诗,王禹玉诗云:‘功业特高嘉祐末,精神如破贝州时。’盖谓是也。”

王直方《诗话》云:“苏黄门《送潞公诗》云:‘遍阅后生真有道,欲谈前事恐无人。’盖潞公官爵年德,难为形容,非此两句,不能见也。”《石林诗话》云:“贾文元曲水园在许昌城北,有大竹三十余亩,潩河贯其中以入西湖,最为佳处。初为本州民所有,潞公为守买得之。潞公自许徙镇北门,而文元为代,一日,挈家往游,题诗壁间云:‘画船载酒及芳辰,丞相园林潩水滨,虎节麟符抛不得,却将清景付闲人。’遂走使持寄北门,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券归贾氏。文元亦不辞而受。然文元居京后,亦不复再至。园今荒废,竹亦残毁过半矣。”

王岐公

《侯鲭录》云:“元祐中,元夕,上御楼观灯,有御制诗。时王禹玉、蔡持正为左右相,持正叩禹玉云:‘应制上元诗,如何使故事。’禹玉曰:‘鳌山凤辇外不可使。’章子厚笑曰:‘此谁不知。’后两日登对,上独赏禹玉诗云:‘妙于使事。’诗云:‘雪消华月满仙台,万烛当楼宝扇开。双凤云中扶辇下,六鳌海上驾山来。镐京春酒沾周宴,汾水秋风陋汉才。一曲升平人尽乐,君王又进紫霞杯。’是夕,以高丽进乐,又添一杯。”

《石林诗话》云:“元丰既行官制,准唐故事,定宰相上事仪,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于阶下,而宰相答拜于阼阶上。时王禹玉除左仆射,蔡持正右仆射,神宗命尚书省行之,二人力辞,帝不可,曰:‘既以董正百官,不得不正其名分于始,此国体,非为卿设也。’二人乃受命。时元厚之已致仕居吴,以诗贺禹玉,有‘前殿听宣中禁制,南宫看习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阶上,桃李阴成四海间’之句。时最为盛事。自是相继入相者,不复再讲此礼,信不可常行也。”

王直方《诗话》云:“禹玉既亡,有无名子作诗嘲之云:‘太师因被子孙煎,身后无名只有钱。喏喏佞翻王介甫,奇奇歆杀宋昭宣。常言井口难为戏,独坐中书不计年。东府自来无土地,便应正授不须权。’其家经府指言是张山人作。府中追张山人至,曰:‘你怎生作诗嘲他大臣。’张山人曰:‘某自来多作十七十六字诗,着题诗某吟不得。’府尹笑而遣之。”

《隐居诗话》云:“温成皇后初薨,会立春进诗帖子,是时,欧阳修、王珪同在翰苑,以其虚閤故不进。俄有旨令进温成閤帖子,文忠未能成诗,禹玉遽口占一首曰:‘昔闻海上有仙山,烟琐楼台日月闲。花下玉容长不老,只应春色胜人间。’文忠深叹其敏丽。”

赵清献

《石林诗话》云:“赵清献以清德服一世,平生畜雷氏琴一张,鹤与白龟各一,所向与之俱。始除帅成都,蜀风素侈,公单车就道,以琴鹅龟自随。蜀人安其政,治声籍甚。元丰间既罢政事,守越。再移蜀,公将老矣;过泗州,渡淮,前已放鹤,至是复以龟投淮中。既入,见先帝,问:‘闻卿前以疋马入蜀,所携独琴鹤,廉者固如是乎?’公顿首谢,故其诗有言‘马寻旧路知归去,龟放长淮不再来’,自纪其实也。”

范蜀公

《迂叟诗话》云:“范景仁镇喜为诗,年六十三,致仕。一朝思乡里,遂轻行入蜀。故人李才元大临知梓州,景仁枉道过之。归至成都,日与乡人乐饮,散财于亲旧之贫者,遂游峨眉、青城山,下巫峡,出荆门,凡期岁乃还京师。在道作诗凡三百五篇,其一联云:‘不学乡人夸驷马,未饶吾祖泛扁舟。’此二事他人所不能用也。”

《后山诗话》云:“元祐初,起范蜀公于家,固辞,其表曰:‘六十三而致仕,固不待年;七十九而造朝,岂云知礼。’是时文潞公年八十余,一召而来,人各有所志也。”

司马温公

东坡云:“晁无咎言司马温公有言:‘吾无过人者,但平生所为,未尝有不可对人言者耳。’予亦记前辈有诗云:‘怕人知事莫萌心。’皆至言,可终身守之。”

《石林诗话》云:“温公熙宁间自长安得请留台而归,始至洛中,尝有诗言怀云:‘三十余年西复东,劳生薄宦等飞蓬。所存旧业惟清白,不负明君有朴忠。早避喧烦真得策,未逢危辱好收功。太平触处农桑满,赢取闾阎鹤发翁。’出处大节,世固不容复议,是时虽论事不合去,而神宗眷礼之愈厚,然犹以‘避烦畏辱’为言,况其下者乎。元祐初,起为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盖未尝以自期也。”王直方《诗话》云:“温公尝《题赵舍人庵》曰:‘清茶淡话难逢友,浊酒狂歌易得朋。’”

韩持国

潘子真《诗话》云:“韩子华自相府以病乞补外,出镇北门。韩持国时以论事不当罢,犹带职名,以诗寄其兄,有‘移病暂休丞相府,坐谩犹着侍臣冠’之句。移病谓移书言病,见《杨敞传》。坐谩免,见《孝武功臣表》,谩,狂也。音漫。”

《石林诗话》云:“韩持国虽刚果特立,风节凛然,而情致风流,绝出时辈。许昌崔象之侍郎旧第,今为杜君章所有,厅后小亭仅丈余,有海棠两株,持国每花开,辄载酒日饮其下,竟,谢而去,岁以为常。至今故吏犹能言之。余尝于小亭柱间得公二绝句,其一云:‘濯锦江头千万枝,当年未解惜芳菲,而今得向君家见,不怕春寒雨湿衣。’尚可想见当时气味。韩忠献公尝帅蜀,持国兄弟皆侍行,尚少,故前句云尔。其二云:‘长条无风亦自动,柔艳着雨更相宜。’漫其后句。”苕溪渔隐曰:“郑谷《海棠诗》云:‘秾丽最宜新着雨,妖饶全在欲开时。’前辈以谓此两句说尽海棠好处。今持国‘柔艳着雨更相宜’之句,乃用郑谷语也。至于东坡作此诗,则词格超逸,不复蹈袭前人,其诗有‘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元丰间,东坡谪黄州,寓居定惠院,院之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时,必为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故作此长篇;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轼平生得意诗也。”《石林诗话》云:“‘开帘风动竹,疑是故人来’,与‘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此两联虽唐人小说,其实佳句也。郑谷诗:‘睡轻可忍风敲竹,饮散那堪月在花。’盖与此同。然论其格力,适堪揭酒家壁,与为市人书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为工处着力太过,何但诗也。”王直方《诗话》云:“韩持国尝有诗云:‘青烟几人家,绿野山四抱。’当时无不传之。”

《雪浪斋日记》云:“韩持国、谢师厚诗绝妙,莘老亦亹亹逼人。韩云:‘数亩家园荒杞菊,一池秋水沸龟鱼。’前人评此诗云:‘沸字直钱。’谢师厚诗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莘老云:‘尚想紫芡盘,明珠出新烹。’又云:‘千里暮山横紫翠,一钩新月破黄昏。’”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对余言,谢师厚七言,绝类老杜,但人少知之耳。如‘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编之《杜集》,无愧也。师厚方为其女择对,见庭坚诗,乃云:‘吾得婿如是足矣。’庭坚因往求之。然庭坚之诗,竟从谢公得句法,故尝有诗曰:‘自往见谢公,论诗得濠梁。’”

《后山诗话》云:“谢师厚废居于邓,王左丞存,其妹婿也,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云:‘倒着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

《石林诗话》云:“元厚之知荆南,梦至仙府,三人者联书名旁,有告之曰:‘君三人盖兄弟也。’觉而思之,莫知所谓。未几,入为学士,韩持国维、杨元素绘,先已在院,一日书名,三人名皆从绞丝,始悟梦中兄弟之意。岂神仙以是为戏邪?已而持国、元素外补,厚之尹京。后三年,复与元素还职,而邓文约绾相继为直院,则三人之名,又皆从绞丝。盖始终皆同,决非偶然者。以此推之,仕宦升沉进退,亦何可以人力计。许大夫选尝作《四翰林诗》记其事,(“选”字原脱,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厚之和云:‘联名适似三株树,传玩惊看五朵云。’亦一时之异也。”

韩玉汝

东坡云:“韩缜为秦州,酷暴少恩,以贼杀不辜去官。秦人语曰:‘宁逢暴虎,莫逢韩玉汝。’玉汝,缜字也。孙临最善滑稽,尤善对,或问曰:‘莫逢韩玉汝,当以何对?’临应声曰:‘可怕李金吾。’天下以为口实。‘可怕李金吾’,乃杜子美诗也。”

《石林诗话》云:“元丰初,虏人来议地界,玉汝自枢密都承旨出分画。玉汝有爱妾刘氏,临行,剧饮通夕,且作乐府词留别。翌日,神宗已密知,忽诏步军司遣兵为般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测所因,久之,方知其自乐府发也。刘贡甫,玉汝姻党,即作小诗寄以戏之云:‘票姚不复顾家为,谁为《东山》久不归?《卷耳》幸容携婉娈,《皇华》何啻有光辉。’玉汝之词,由此亦盛传于天下。”

《石林诗话》云:“《江干初雪图》真迹,藏李邦直家,唐蜡纸本,世传王摩诘所作,末有元丰间王禹玉、蔡持正、韩玉汝、章子厚、王和甫、张邃明、安厚卿七人题诗。(“间”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建中靖国元年,韩师朴相,邦直、厚卿同在二府,前七人所存唯厚卿而已。持正贬死岭外,禹玉追贬,子厚方贬,玉汝、和甫、邃明谪死久矣。故师朴继题其后云:‘诸公当日聚岩廊,晚谪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枢黄阁老,再开图画看潇湘。’是时,邦直在门下,厚卿在西府,紫枢黄阁谓二人也。厚卿复题云:‘曾游沧海困惊澜,晚涉风波路更艰,从此江湖无限景,不如只向画图看。’而邦直亦有题云:‘此身何补一毫芒,三辱清时政事堂,病骨未为山下土,尚寻遗墨话存亡。’(“尚”原作“尝”,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余家并录诸公诗,每出读之慨然。自元丰至建中靖国几三十年,诸公之名宦,亦已至矣,然始皆有愿为图中之游而未暇得,故禹玉云:‘何日扁舟载风雪,却将蓑笠伴渔人。’玉汝云:‘君恩未报身何有,且寄扁舟梦想中。’其后废谪流窜,有虽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间此景无处不有,皆不得一偿,厚卿至为危辞,盖有激而云。岂此景真不可得,亦自不能践其言耳。”苕溪渔隐曰:“江湖之景,天付闲人,今诸公居宰辅享富贵如此,又欲兼有江湖之乐,贪而不止,世间岂有扬州鹤邪?”   


六一居士上

《石林诗话》云:“前辈诗文,各有平日得意,不过数篇,然它人未必能尽知也。毗陵正素处士张子厚善书,余尝于其家见欧公子棐以乌丝栏绢一轴,求子厚书文忠公《明妃曲》两篇、《庐山高》一篇,略云:‘先公平生未尝矜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也。因欲别录此三篇藏之,以志公意。’余在汝阴,见棐问之,亦然。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也。”

王直方《诗话》云:“郭功父少时喜诵文忠公诗。一日,过梅圣俞,曰:‘近得永叔书,方作《庐山高》诗,送刘同年,自以为得意。恨未见此诗。’功父为诵之。圣俞击节叹赏,曰:‘使吾更作诗三十年,亦不能道其中一句。’功父再诵,不觉心醉,遂置酒,又再诵,酒数行,凡诵十数遍,不交一谈而罢。明日,圣俞赠功父诗,其略曰:‘一诵《庐山高》,万景不得藏,设令古画师,极意未能详。’”苕溪渔隐曰:“余阅《宛陵集》,圣俞于此诗自注云:‘郭来诵欧阳永叔《庐山高》。’”

《西清诗话》云:“欧公守滁阳,筑醒心、醉翁两亭于琅琊幽谷,且命幕客谢某者,杂植花卉其间。谢以状问名品,公即书纸尾云:‘浅深红白宜相间,先后仍须次第栽,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其清放如此。”

苕溪渔隐曰:“永叔《送原甫出守永兴诗》云:‘酌君以荆州鱼枕之蕉,赠君以宣城鼠须之管,酒如长虹饮沧海,笔若骏马驰平坂。’黄鲁直《送王郎诗》云:‘酌君以蒲城桑落之酒,泛君以湘累秋菊之英,赠君以黟川点漆之墨,送君以阳关堕泪之声;酒浇胸中之磊落,菊制短世之颓龄,墨以传千古文章之印,歌以写从来兄弟之情。’近时学者,以谓此格独鲁直为之,殊不知永叔已先有也。”

《西清诗话》云:“刘原甫敞再婚,永叔以二绝戏之云:‘平生志业有谁先,落笔文章海内传,明日都城应纸贵,开帘却扇见新篇。’‘仙家千载一何长,浮世空惊日月忙,洞里新花莫相笑,刘郎今是老刘郎。’原甫不悦。”

《高斋诗话》云:“祖无择晚娶徐氏,有姿色。议亲之时,无择为馆职,徐氏必欲訾相其人;而无择貌寝,恐不得当也,同舍冯当世丰姿秀美,乃谕媒妁俟冯出局,扬鞭跃马,经过徐居,曰:‘此祖学士也。’徐窃窥甚喜。成婚,始寤其非,竟以反目离婚。欧公尝作诗云:‘无择名声重当世,早岁多奇晚乃偶。’盖为此也。”

《桐江诗话》云:“永叔《送李留后知郓州诗》,乃士君子之处富贵,非庸鄙有力者所可为,诗云:‘北州能事蔼佳声,东土还闻政有成。组甲光寒围夜帐,彩旗风暖看春耕。金钗坠鬓分行立,玉麈高谈四坐倾。富贵常情谁不爱?羡君潇洒有余清。’李名愿,李都尉长子,先曾知相州。”

东坡云:“顷岁,孙莘老识文忠公,乘间以文字问之,云:‘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作自能见之。’此公以其尝试者告人,故尤有味。”苕溪渔隐曰:“旧说梅圣俞日课一诗,寒暑未尝易也。圣俞诗名满世,盖身试此说之效耳。”

宋子京《笔记》云:“余每见旧所作文章,憎之,必欲烧弃。梅尧臣喜曰:‘公之文进矣,仆之诗亦然。’”

《后山诗话》云:“永叔谓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也。”

《侯鲭录》云:“东坡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后见荆公,云:‘道家以两肩为玉楼,目为银海,是使此事否?’坡退曰:‘惟荆公知此出处。’”《石林诗话》云:“诗禁体物语,此学诗者,类能言之。欧公守汝阴,与客赋雪诗于聚星堂,举此令,往往坐客皆阁笔;但非能者耳,若能者,则出入纵横,何可拘碍。郑谷:‘乱飘僧舍茶烟湿,密洒歌楼酒力微。’非不去体物语,而气格如此之卑。苏子瞻:‘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超然飞动,何害其言玉楼银海。退之两篇,力欲去此弊,虽冥搜奇谲,亦不免‘缟带银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楼月,寒深北渚云。’初不避云月字。若‘随风且开叶,带雨不成花’,则退之两篇殆无以过之也。”

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守汝阴日,因雪会客赋诗,诗中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鹅、鹤、银等事,皆请勿用。诗曰:‘新阳力微初破萼,客阴用壮犹相薄。朝寒棱棱风莫犯,暮雪緌緌止还作。驱驰风云初惨淡,炫晃山川渐开廓。光芒可爱初日照,润泽终为和气烁。美人高堂晨起惊,幽士虚窗静闻落。酒垆成径集瓶罂,猎骑寻踪得狐貉。龙蛇扫起断复续,猊虎围成呀且攫。其贪终岁饱麰麦,岂恤空林饥鸟雀。沙墀朝贺迷象笏,桑野行歌没芒屩。乃知一雪万人喜,顾我不饮胡为乐。坐看天地绝氛埃,使我胸襟如洗瀹。脱遗前言笑尘杂,搜索万象窥冥漠。颍虽陋邦文士众,巨笔人人把矛槊。自非我为发其端,冻口何由开一噱?’其后,东坡居士出守汝阴,祷雨张龙公祠,得小雪,与客会饮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尔来四十余年,莫有继者。仆以老门生继公后,虽不足追配先生,而宾客之美,殆不减当时。公之二子,又适在郡,故辄举前令,各赋一篇,诗曰:‘窗前暗响鸣枯叶,龙公试手行初雪。映空先集疑有无,作态斜飞正愁绝。众宾起舞风竹乱,老守先醉霜松折。恨无翠袖点横斜,只有孤灯照明灭。归来尚喜更鼓暗,晨起不待铃索掣。未嫌长夜作衣棱,却怕初阳生眼缬。欲浮大白追余赏,幸有回飚惊落屑。模糊桧顶独多时,历乱瓦沟裁一瞥。汝南先贤有故事,醉翁诗话谁续说?当时号令君听取,白战不许持寸铁。’自二公赋诗之后,未有继之者,岂非难措笔乎?”《漫叟诗话》云:“王纶女为鬼所凭,有《雪诗》云:‘何事月娥欺不在,乱飘端叶向人间。’说云天上有端木,开花六出。”苕溪渔隐曰:“东坡《雪诗》有‘薝卜无香散六花’之句,注云:‘薝卜,栀子花也,与雪花皆六出。’盖亦犹王纶女《雪诗》,以端木开花六出,遂以比雪花之六出耳。山谷乃谓东坡未极其趣,曰:‘薝卜花即今山栀子花也,染栀子花六出,虽香不浓郁,山栀子花八出,一株可香一园。佛说譬如入薝卜林中,惟嗅薝卜,不嗅余香,于此可验。’余谓山谷此说殊穿凿,东坡止言栀子花六出,以比雪花六出而已,初不论其香之有异。兼栀子花只有一种,即无染栀子、山栀子二种;但其地有肥瘠,故开花有大小,皆是六出,亦无八出者,其香悉浓郁,佛书止言如入薝卜林中,何尝分一株之异乎。”

《冷斋夜话》云:“盛次仲、孔平仲同在馆中,雪夜论诗,平仲曰:‘当作不经人道语,曰:斜拖阙角龙千丈,澹抹墙腰月半棱。’坐客皆称奇绝。次仲曰:‘此句甚佳,惜其未大,乃曰:看来天地不知夜,飞入园林总是春。’平仲乃服其工。”

苕溪渔隐曰:“东坡《雪诗》有‘飞花又舞谪仙檐’之句,余读李谪仙诗‘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恐或用此事也。‘应惭落地梅花炽,故作漫天柳絮飞。’世传王淡交雪句‘似梅花落地,如柳絮因风’,与坡诗全相类,岂偶然邪?‘遗蝗入地应千尺,宿麦连云有几家’,盖蝗遗子于地,若雪深一尺,则入地一丈,麦得雪则资茂而成稔岁:此老农之语也。故东坡皆收拾入诗句,殆无余蕴矣。余亦尝有《春雪》鄙句:‘润资宿麦两歧秀,寒勒新花几信风。’”

《遯斋闲览》云:“罗可尝作《百韵雪诗》,其间有‘斜侵潘岳鬓,横上马良眉’,诚佳句也。”

苕潠渔隐曰:“罗隐《雪诗》云:‘晓窗呵笔寻诗句,一片飞来纸上消。’格虽不高,亦小巧可喜。”

《石林诗话》云:“至和、嘉祐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读或不成句。欧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贡举,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时范景仁、王禹玉、梅公仪、韩子华同事,而梅圣俞为参详官,未引试前,唱酬诗极多,欧公有‘无哗战士衔枚勇,下笔春蚕食叶声’,最为警策。圣俞有‘万蚁战酣春昼永,五星明处夜堂深’,亦为诸公所称。及放榜,平时有声如刘晖辈,皆不预选,士论颇汹汹。未几,诗传,遂哄然,以为主司惟酬唱,不暇详考,且言以五星自比,而待我曹为蚕蚁,因造为丑语。自是礼闱不复作诗,终元丰末,几三十年。元祐初,虽稍稍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苏子瞻为第二人,子由与曾子固皆在选中,亦不可谓不得人矣。”

《西清诗话》云:“世传欧公掌贡闱,举子问尧、舜是几种事。公曰:‘疑事不用使。’此乃南唐汤悦、杨鸾问答,见郑文宝《江表志》,非欧公之言也。”

蔡宽夫《诗话》云:“故事:春试进士,皆在南省中东厢。刑部有楼甚宏壮,旁视宣德,直抵州桥。锁院每以正月五日,至元夕,例未引试,考官往往窃登楼以望御路灯火之盛。宋宣献公在翰林时,上元以修史促成书,特免扈从。尝赋诗云:‘属书不得陪春豫,结客何妨事夜游。还胜南宫假宗伯,重扉深锁暗登楼。’盖谓此。至嘉祐中,欧阳文忠公知举,梅圣俞作《莫登楼诗》,诸公相与唱和,自是遂为礼闱一盛事。予崇宁初为点检试卷官,尝亦屡登,壁间犹有前辈题字甚多,然无复数公之乐矣。今省废为开封府,楼亦随毁。”

《东轩笔录》云:“范希文守边日,作《渔家傲》乐歌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颇述边镇之劳苦,永叔尝呼为穷塞主之词。及王尚书素守平凉,永叔亦作《渔家傲》一词以送之,其断章曰:‘载胜归来飞捷奏,倾贺酒,玉阶遥献南山寿。’顾谓王曰:‘此真元帅之事也。’”   


六一居士下

苕溪渔隐曰:“欧公《花品序》云:‘牡丹初不载文字,自则天已后始盛,如沈、宋、元、白之流,皆喜咏花,当时有一花之异,彼必形于篇什,而此寂无传焉。(“此”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惟刘梦得有《咏鱼朝恩宅牡丹》,但云一丛千朵而已。’余谓欧公此言非是,观刘梦得、元微之、白乐天三人,其以牡丹形于篇什者甚众,乌得谓之寂无传焉?刘梦得乃是《咏浑侍中牡丹》,非咏鱼朝恩宅者,此亦欧公误记耳。其诗云:‘径尺千余朵,人间有此花,今朝见颜色,更不向诸家。’又《赏牡丹诗》云:‘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又云:‘有此倾城好颜色,天教晚发赛诸花。’其诗若是,非独但云一丛千朵而已。元微之《看牡丹古诗》云:‘蝶舞香暂飘,蜂牵蕊难正,笼处彩云合,露湛红珠莹。’又《西明寺绝句》云:‘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风眩转紫云英,自从天女盘中见,直至今朝眼更明。’若白乐天凡有此诗数十首,其《牡丹花长篇》云:(“花”原作“芳”,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艳灯煌煌。照地初开锦绣段,当风不结麝脐囊。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又《看浑家牡丹戏赠李二十》云:‘香胜烧兰红胜霞,城中最数令公家,人人散后君须看,归到江南无此花。’又《买花诗》云:‘灼灼百朵花,戋戋五束素。’又云:‘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则当时此花之贵断可知矣。《花品序》又云:‘牡丹自则天已后始盛。’欧公此言信然。余今因以开元时牡丹二事验之,盖开元正是则天已后也。其一事,即李翰林集后序,云:‘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照夜车,太真妃以步辇从,诏选梨园弟子中尤者,得乐十六色,李龟年以歌擅一时之名,手捧檀板,押众乐前,将歌之,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辞为。遽命李龟年持金花笺赐翰林供奉李白,立进《清平调辞》三章。白欣然承诏,犹若宿酲未解,因援笔赋之,其一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其二曰: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其三曰: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龟年以歌辞进,上命梨园弟子,略约调抚丝竹,遂促龟年歌之,太真妃持玻璃七宝杯酌西凉州蒲萄酒,笑领歌辞,意甚厚。上因调玉笛以倚曲,每曲遍将换,则迟其声以媚之。太真妃饮罢,敛绣巾重拜上。自是顾李翰林尤异于诸学士。’其一事,即《松窗杂录》,云:‘明皇内殿赏牡丹,问侍臣曰:《牡丹诗》谁为首?奏云李正封,诗云:国色朝酣酒,天香夜染衣。帝谓妃子曰:妆台前饮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可见矣。’余尝谓二李之诗,词格骚雅,真可压倒元、白,欧公亦遗之而不言,独称刘梦得有此诗,殊不可晓也。《花品序》又云:‘予居府中时,尝谒思公,见一小屏立坐后,细书字满其上,思公指之曰:欲作《花品》,此是牡丹名,凡九十余种。然予所经见,(“经”原作“细”,今据明钞本校改。)而今人多称者才三十许,不知思公何从而得之多也?’思公即钱惟演。东坡云:‘惟演为西都留守,姑置驿贡洛花。识者鄙之,此宫妾爱君之意也,故于《荔支叹》亦云: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盖为思公惜之也。’”

《西清诗话》云:“欧公《谢人寄牡丹诗》:‘迩来不觉三十年,岁月才如熟羊胛。’用史载海东有国曰骨利干,地近扶桑,国人初夜煮羊胛,方熟而日己出,言其疾也。”苕溪渔隐曰:“余读《资治通鉴》云:‘唐太宗时,骨利干遣使入贡。骨利干于铁勒诸部为最远,昼长夜短,日没后天色正曛,煮羊脾适熟,日已复出矣。’所纪与史载小异。此作羊脾,欧公作羊胛,仄声押韵,未知孰是。”

唐子西《语录》云:“凡为文,上句重,下句轻,则或为上句压倒。《昼锦堂记》云:‘仕宦而至将相,富贵而归故乡。’下云:‘此人情之所荣,而今昔之所同也。’非此两句,莫能承上句。《居士集序》云:‘言有大而非夸。’此虽只一句,而体势则甚重,下乃云:‘学者信之,众人疑焉。’非用两句,亦载上句不起。韩退之《与人书》云:‘泥水马弱,不敢出,不果鞠躬亲问,而以书。’若无‘而以书’三字,则上重甚矣。此为文之法也。”

王直方《诗话》云:“《寄江十学士诗》云:‘白发垂两鬓,黄金腰七镮。’又有《当宿直诗》:‘万钉宝带烂腰镮。’刘贡父云:‘永叔这条腰带,几次道着也。’”

《雪浪斋日记》云:“或疑六一居士诗,以为未尽妙,以质于子和。子和曰:‘六一诗只欲平易耳,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岂不佳?晚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岂不似少陵?’”

王直方《诗话》云:“澄心堂纸,乃江南李后主所制,国初亦不甚以为贵。自刘贡甫首为题之,又邀诸公赋之,然后世以为贵重。贡甫诗云:‘当时百金售一幅,澄心堂中千万轴,后人闻名宁复得,就令得之当不识。’文忠公诗云:‘君不见曼卿子美真奇才,久矣零落埋黄埃,君家虽有澄心纸,有敢下笔知谁哉。’梅圣俞云:‘寒溪浸楮舂夜月,敲冰举帘匀割脂,焙干坚滑若铺玉,一幅百金曾不疑。’东坡云:‘诗老囊空一不留,一番曾作百金收。’又从宋肇求此纸云:‘知君也厌雕肝肾,分我江南数斛愁。’”(“斛”原作“解”,今据宋本、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

《漫叟诗话》云:“欧公有诗与王荆公云:‘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荆公答诗云:‘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文忠所谓吏部乃谢吏部也,后人疑荆公有韩公之句,遂以为韩吏部,非也。此二联政不相参涉。”苕溪渔隐曰:“齐吏部侍郎谢脁,以清词丽句,动于一时,长五言诗,与沈约友善,约尝谓二百年来无此诗也。欧公所用乃此事,见《南史》。”

《西清诗话》云:“丹青吟咏,妙处相资,昔人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者,盖画手能状,而诗人能言之。唐人有《盘车图》,画重冈复岭,一夫驰车山谷间。永叔赋诗:‘坡长坂峻牛力疲,天寒日暮人心速。’又南唐画俗号《四畅图》,其一剔耳者,曲肘仰面作挽弓势;一搔首者,使小青理发,趺坐俯首,两手置膝作轮指状。鲁直题云:‘别耳厌尘喧,搔头数归日。’且画工意初未必然,而诗人广大之。乃知作诗者徒言其景,不若尽其情,此题品之津梁也。”

《侯鲭录》云:“永叔闲居汝阴时,一妓能尽记公所为歌词,公戏云:‘他日当来作守。’复自维扬移汝州,其人已不复见,《题撷芳亭》云:‘柳絮已将春去远,海棠应恨我来迟。’后二十年,东坡来作守,见之曰:‘此乃杜牧之绿叶成阴之句也。’”

《西清诗话》云:“欧公语人曰:‘修在三峡赋诗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顿出。文意难评如此,要当着意详味之耳。’”《冷斋夜话》云:“人意趣所至,多见于嗜好。欧公喜士为天下第一,常好诵孔北海‘坐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范文正清严,而喜论兵,常好诵韦苏州诗‘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东坡友爱子由,而味着清境,每诵‘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山谷寄傲士林,而意趣不忘江湖,其作诗曰:‘九陌黄尘乌帽底,五湖春水白鸥前。’又曰:‘梦作白鸥去,江湖水粘天。’又作《演雅诗》云:‘江湖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

王直方《诗话》云:“欧公《盘车图诗》云:‘古画画意不画形,梅诗咏物无隐情,忘形得意知者寡,不若见诗如见画。’东坡作《韩幹马图诗》云:‘韩生画马真是马,苏子作诗如见画,世无伯乐亦无韩,此诗此画谁当看?’又云:‘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又云:‘少陵翰墨无形画,韩幹丹青不语诗,此画此诗今已矣,人间驽骥谩争驰。’余以为若论诗画,于此尽矣。每诵数过,殆欲常以为法也。”

王直方《诗话》云:“荆公云:‘凡人作诗,不可泥于对属,如欧阳公作《泥滑滑》云:画帘阴阴隔宫烛,禁漏杳杳深千门。千字不可以对宫字,若当时作朱门,虽可以对,而句力便弱耳。’欧阳公《归田乐》四首,只作二篇,余令圣俞续之。及圣俞续成,欧阳公一简谢之云:‘正如杂剧人上名,下韵不来,须副末接续,家人见诮。好时节将诗去人家厮搅,不知吾辈用以为乐。’真所谓一时之雅戏也。”

《侯鲭录》云:“欧公白扬州移汝州,作《西湖诗》云:‘绿芰红莲画舸浮,使君那复忆扬州,都将二十四桥月,换得西湖十顷秋。’后东坡复自汝移扬,作诗曰:‘二十四桥亦何有,换此十顷玻璃风。’用欧公诗也。”苕溪渔隐曰:“储光羲诗云:‘蒲叶日已长,杏花日已滋,老农要看此,贵不违天时。’永叔诗云:‘田家何所乐,篷笠日相亲,桑条起蚕事,菖叶候耕辰。’用前诗之意而益工也。”

唐子西《语录》云:“谢固为绵州推官,推官之廨,文忠公生焉,谢作六一堂,求余赋诗。余雅善东坡,以约辞纪事,冥搜竟夕,仅得句云:‘即彼生处所,馆之与周旋。’然深有愧于东坡矣。”   


梅圣俞《隐居诗话》云:“梅尧臣《赠邻居诗》,有云:‘壁隙透灯光,篱根分井口。’徐铉亦有《喜李少保卜邻》云:‘井泉分地脉,砧杵共秋声。’此句尤闲远也。”孔毅夫《杂记》云:“永叔称圣俞《河豚诗》云:‘春洲生荻牙,春岸飞杨花,河豚于此时,贵不数鱼虾。’以谓河豚食柳絮而肥,圣俞破题两句,便说尽河豚好处。乃永叔褒誉之词,其实不尔。此鱼盛于二月,至柳絮时,鱼已过矣。”

《石林诗话》云:“欧公谓河豚出于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于上元前,江阴最先得,方出时,一尾直千钱,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家,预以金啖渔人未易致。二月后,日益多,一尾才百钱耳。柳絮时,人已不食,谓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虫故恶之;而江西人方得食,盖河豚出于海,初与潮俱上,至春深,其类稍流入于江西,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而已。”苕溪渔隐曰:“东坡诗云:‘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此正是二月景致,是时河豚已盛矣,但欲上之语,似乎未稳。”

东坡云:“先君与梅二丈游,时轼与子由甚少,未有知者,梅公独深知之。家有老人泉,公作诗曰:‘泉中有老人,隐见不可常。苏子居其间,饮水乐未央。泉中必有鱼,与子日徜徉。泉中苟无鱼,子特玩沧浪。岁月不知老,家有雏凤凰。百鸟戢羽翼,不敢呈文章。去为仲尼叹,出为盛时祥。方今天子圣,毋滞此泉旁。’圣俞没今四十年矣。南迁至合浦,见其门人欧阳晦夫出其诗稿数十幅,其《遗晦夫诗》云:‘我家无梧桐,安得久留凤?’晦夫年六十六,尚少余一岁,然白发苍颜略相似,困穷亦不相远,执手大笑,曰:‘圣俞所谓凤者,岂例皆穷如此乎?’”《东轩笔录》云:“张尧佐以进士擢第,累官至屯田员外郎,知开州。会其侄女有宠于仁宗,册为修媛,尧佐遂骤迁擢,一日中除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是时,御史唐介上疏,引天宝杨国忠为戒,不报。又与谏官包拯、吴奎等七人论列殿上。既而御史中丞留百官班,欲以廷诤,卒夺尧佐宣徽、景灵两使,特加介五品服,以旌敢言。未几,尧佐复除宣徽使,知河阳。唐谓同列曰:‘是欲与宣徽而假河阳为名耳,我曹岂可中已邪?’同列依违不前,唐独争之不能夺。仁宗谕曰:‘差除自是中书。’介遂极言宰相文彦博以灯笼锦媚贵妃而致位宰相,今又以宣徽使结尧佐,请逐彦博而相富弼。又言谏官观望挟奸,而言涉官掖,语甚切直。仁宗怒,趣召两府,以疏示之。介犹诤不已。(“犹”字原作空白,今据元本、明钞本校补。)枢密副使梁适叱介,使下殿。介诤愈切。仁宗大怒,玉音甚厉。众恐祸出不测。是时,蔡襄修起居注,立殿陛,即进曰:‘介诚狂直,然纳谏容言,人主之美德,必望全贷。’遂贬春州别驾。翊日,御史中丞王举正救解之,改为英州别驾。始上怒未已,两府窃议曰:‘必重贬介,则彦博不安;彦博去,即吾属递迁矣。’既而果如其料。当是时,梅尧臣作《书窜诗》曰:‘皇祐辛卯冬,十月十九日。御史唐子方,危言初造膝。曰朝有巨奸,臣介所愤疾。愿条一二事,臣职敢妄率。宰相文彦博,邪行世莫匹。曩时守成都,委曲媚贵昵。银珰插左貂,穷腊使驰驲。邦媛将夸侈,中金赍十镒。为我寄使君,奇纹织纤密。遂倾西蜀巧,日夜急鞭抶。红经纬金缕,排科斗八七。比比双莲华,篝灯戴心出。几日成一端,持行如鬼疾。明年观上元,被服稳称质。璨然惊上目,遽尔有薄诘。既闻所从来,佞对似未失。且云奉至尊,于妾岂能必。遂回天子颜,百事容丐乞。臣令得粗陈,狡猾彼非一。偷威与卖利,次第推甲乙。是惟阴猾雄,仁断宜勇黜。必欲致太平,在列无如弼。弼亦昧平生,况臣不阿屈。臣言天下公,奚以身自恤。君傍有侧目,喑哑横诋叱。指言为罔上,废汝还蓬荜。是时白此心,尚不避斧锧。虽令御魑魅,甘且同饴蜜。既知弗可惧,复以强词窒。帝声亦大厉,论奏不容毕。介也容甚闲,猛士胆为栗。立贬岭外春,速欲为异物。内外官恟恟,陛下呵未息。(“呵未息”原作“何未悉”,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即敢救者谁,襄执左右笔。谓此傥不容,盛美有所咈。平明中执法,怀疏又坚述。介言或似狂,百岂无一实。恐伤四海和,幸勿苦仓卒。亟许迁英山,衢路犹嗟咄。翊日宣白麻,称快口盈溢。阿附连谏官,去若怀絮虱。其间因获利,窃笑等蚌鹜。(“蚌”原作“蛇”,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英州五千里,瘦马行。毒蛇喷晓雾,昼与岚气没。妻孥不同途,风浪过蛟窟。存亡未可知,雨馆愁伤骨。饥仆时后先,随猿拾橡栗。粤林多蔽天,黄甘杂丹橘。万室通酿酤,抚远无禁律。醉去不须钱,醒来弄鸣瑟。山水仍奇怪,已可消忧郁。莫作楚大夫,怀沙自沉汨。西汉梅子真,出为吴市卒。市卒且不惭,况兹别乘秩。’始尧臣作此诗,不敢示人,及欧阳修为编其集,时有嫌避,又削去此诗,是以少人知者,故今全录焉。”

《缃素杂记》云:“郑谷与僧齐己、黄损等共定今体诗格云:‘凡诗用韵有数格:一曰葫芦,一曰辘轳,一曰进退。葫芦韵者,先二后四;辘轳韵者,双出双入;进退韵者,一进一退。失此则缪矣。’余按《倦游杂录》载唐介为台官,廷疏宰相之失,仁庙怒,谪英州别驾。朝中士大夫以诗送行者颇众,独李师中待制一篇为人传诵,诗曰:‘孤忠自许众不与,独立敢言人所难。去国一身轻似叶,高名千古重于山。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已寒。天为吾君扶社稷,肯教夫子不生还。’此正所谓进退韵格也。按《韵略》难字第二十五,山字第二十七,寒字又在二十五,而还字又在二十七,一进一退,诚合体格,岂率尔而为之哉。近阅《冷斋夜话》载当时唐、李对答语言,乃以此诗为落韵诗。盖渠伊不见郑谷所定诗格有进退之说,而妄为云云也。”《东轩笔录》云:“唐介始弹张尧佐,谏官皆上疏,及弹文彦博,则吴奎畏缩不前,当时谓拽动阵脚。及唐争论于上前,遂并及奎之背约,执政又黜奎,而文潞公益不安,遂罢政事。时李师中诗送唐,有‘并游英俊颜何厚,未死奸谀骨巳寒’之句,为奎发也。”

《后山诗话》云:“周盘龙以武功为散骑常侍,齐武帝戏之曰;‘貂婵何如兜鍪?’对曰:‘貂婵生于兜鍪。’外大父颖公罢相,建节出帅太原,其诗曰:‘兜鍪却自貂婵出,敢用前言戏武夫。’李待制师中以相业自任,尝帅秦,以事去,其诗曰:‘兜鍪不胜任,犹可冠貂婵。’”《隐居诗话》云:“楚州有官奴王英英,善笔札,学颜鲁公体,蔡襄顷教以笔法,晚年作大字甚佳。梅尧臣赠之诗曰:‘山阳女子大字书,不学常流事梳洗。亲传笔法中郎孙,妙画蚕头鲁公体。’英英貌甚陋,故有‘不事梳洗’之句,中郎孙,君谟也。”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尝称圣俞‘声喧釜豆裂,(“豆”原作“且”,今据宋本校改。)点疾盎茧立’之句,谓追古作者,陈无己喜圣俞诗,独诵其两句云:‘胡地马牛归陇底,汉人烟火起湟中。’”苕溪渔隐曰:“《临川集》荆公《次韵元厚之平戎庆捷诗》,即是此两句,王直方称陈无己喜圣俞诗,独诵此两句。余遍阅《宛陵集》无此两句,乃直方之误。”

《西清诗话》云:“晏元献守汝阴,梅圣俞往见之,将行,公置酒颍河上,因言古人章句中全用平声,制字稳帖,如‘枯桑知天风’是也,恨未见侧字诗。圣俞既引舟,遂作五侧体寄公云:‘月出断岸口,影照别舸背。且独与妇饮,颇胜俗客对。月渐上我席,暝色亦稍退。岂必在秉烛,此景已可爱。’”

王直方《诗话》云:“圣俞在礼部考校时,《和欧公春雪诗》云:‘有梦皆蝴蝶,逢袍只纻麻。’诸人不复措手,盖韵恶而能用事如此可贵也。”苕溪渔隐曰:“余阅《宛陵集》,圣俞此《雪诗》,即非和欧公韵,乃是唱首,此诗圣俞自注云:‘闻永叔谓子华曰:明日圣俞若无诗,修输一杯酒。’欧公集中亦有《和圣俞春雪诗》,皆在礼部时唱和,以此可见矣。王直方不切审细,遂妄有韵恶而能用事之语,盖其《诗话》中似此者甚众,吾故辨证之。”《隐居诗话》云:“马遵谪守宣州,及其去也,郡僚军民争欲驻留,至以铁锁绝江。遵于饯筵倚醉,令官妓剥榧实而食,眷眷若留连状,又以所乘骢马寄圣俞家,郡人皆不疑其去也。遵夜使人绝锁解舟,以水沃栌牙,使之不鸣,逮晓,舟去远矣。圣俞寄遵诗云:‘三更醉下陵阳峰,仙舟注上去无踪,杈牙铁锁漫横绝,栌湿不惊潭底龙。断肠吴姬指如笋,欲剥玉榧将何从。短翎水鸭飞不远,那经细雨山重重。却顾旧埒病骢马,尘沙历尽空龙钟。’”

《隐居诗话》云:“吕士隆知宣州,好以事笞官妓,妓皆欲逃去而未得也。会杭州有一妓到宣,其色艺可取,士隆喜之,留之使不去。一日,郡妓复犯小过,士隆又欲笞之,妓泣诉曰:‘某不敢辞罪,但恐杭妓不能安也。’士隆愍而舍之。圣俞因作《莫打鸭》一篇云:‘莫打鸭,打鸭惊鸳鸯。鸳鸯新向池北落,不比孤洲老秃鸧。秃鸧尚欲远飞去,何况鸳鸯羽翼长。’盖谓此也。”   


苏子美

《东轩笔录》云:“苏子美谪居吴中,欲游丹阳,潘师旦深不欲其来,宣言于人欲拒之,子美作《水调歌头》,有‘拟借寒潭垂钓,又恐沙鸥猜我,不肯傍青纶’之句,为是也。”

《遯斋闲览》云:“李太白诗‘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欧阳文忠《题子美沧浪亭诗》乃云:‘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二人者致词虽异,然皆善谈风月者也。”

苕溪渔隐曰:“子美《独步沧浪亭绝句》云:‘花枝低欹草生迷,不可骑往步是宜,时时携酒只独往,醉倒唯有春风知。’真能道幽独闲放之趣也。”

《石林诗话》云:“姑苏州学之南,积水弥数十顷,傍有小山,高下曲折相望,盖钱氏时广陵王所作,既积土为山,因以为池潴水,瑞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别圃也。庆历间,子美谪废,以四十千得之为居,旁水作亭曰沧浪,欧公诗所谓‘清风明月本无价,可惜只卖四万钱’者也。子美既死,其孤不能保,遂屡易主,今为章子厚家所有,广其故地为大阁,又为堂山上,亭北跨水,复有山名洞山,章氏并得之;既除地,发其下皆嵌空大石,又得千余树,亦广陵时所藏,益以增累其隙,两山相对,遂为一时雄观,土地各有所归也。”

王直方《诗话》云:“子美尝作《春睡诗》云:‘身如蝉蜕一榻上,梦似杨花千里飞。’欧公见之惊曰:‘子美可念。’未几果卒。”

《隐居诗话》云:“苏子美以诗得名,学书亦飘逸,然其诗以奔放豪健为志;梅尧臣亦能诗,虽乏高致,而平淡有工,世谓之苏、梅,其实正相反也。子美尝自叹曰:‘平生作诗被人比梅尧臣,写字比周越,良可笑也。’周越为尚书郎,在天圣、景祐间,以书得名,轻俗不近古,无足取也。”

东坡云:“旧读子美《六和寺诗》:‘沿桥待金鲫,竞日独迟留。’初不喻此语,及倅钱塘,乃知寺后池中有此鱼如金色也。昨日复游池上,投饼饵久之,乃略出,不食,复入,不可复见。自子美作诗,至今四十余年,子美已有迟留之语,苟非难进易退,而不妄食,安能如此寿邪?”《西清诗话》云:“丹阳焦山断崖有《瘗鹤铭》,或传为王逸少,自晋迄唐,论书者未尝及之,而碑言华阳真逸撰,欧公《集古》跋云:顾况道号。子美诗云:‘山阴不见《换鹅经》,京口空传《瘗鹤铭》。’真作右军书矣。余读《道藏陶隐居外传》:‘号华阳真人,晚号华阳真逸。’道书言华阳金坛之地,第八洞天东北门,俱润州境也。丹阳与茅山地相犬牙,又三茅陶故居,则《瘗鹤铭》为隐居不疑。”

《西清诗话》云:“薛许昌《答书生赠诗》云:‘百首如一首,卷初如卷终。’讥其不能变态也。大抵屑屑较量属句平匀,不免气骨寒局。殊不知诗家要当有情致,抑扬高下,使气宏拔,快字凌纸;又用事皆破觚为圜,剉刚成柔,始为有功者,昔人所谓缚虎手也。如子美《穷居和长安帅叶清臣见寄》:‘王帐夜岩兵似水,茅斋春静草如烟。’东坡尝作诗:‘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又有‘坐駈猛虎如群羊’之句,真佳语也。”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爱子美绝句云:‘春阴垂野草青青,时有幽花一树明,晚泊孤舟古祠下,满川风雨看潮生。’山谷累书此诗,或真草与大字。”

石曼卿东坡云:“诗人有写物之功,‘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他木不可以当此。林逋《梅花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决非桃李诗。皮日休《白莲诗》:‘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决非红莲诗。此乃写物之功。若石曼卿《红梅诗》:‘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此至陋语,盖村学中体也。”

苕溪渔隐曰:“裴璘《咏白牡丹诗》云:‘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先开紫牡丹,别有玉杯承露冷,无人起就月中看。’时称绝唱。以余观之,语句凡近,不若胡武平《咏白牡丹诗》云:‘璧堂月冷难成寐,翠幄风多不奈寒。’其语意清胜,过裴璘远矣。如皮日休《咏白莲诗》云:‘无情有恨何人见,月冷风清欲堕时,’若移作咏白牡丹诗,有何不可,弥更亲切耳。曼卿《咏小桃二绝句》云:‘生色深红绶带长,宫帘寒在井栏香。母家升上瑶池品,先得春风一面妆。’‘本分桃花寒食前,小桃长是上春天。二乔二赵俱倾国,女弟娇强意自先。’其模写命意,岂不佳哉?”《隐居诗话》云:“石延年长韵律诗善叙事,其它无大好处,《筹笔驿》、《铜雀台》、《留侯庙诗》,为一集之冠。五言小诗,如‘海云含雨重,江树带蝉疏’,‘平芜远更绿,斜日寒无晖’者,几矣。白居易亦善作长韵叙事诗,但格制不高,局于浅切,又不能更风操,虽众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读而易厌也。”

王直方《诗话》云:“曼卿以书名世,然大字愈妙,尝读龟山寺三佛名榜,最为雄伟。张文潜有诗云:‘煌煌三佛榜,铁贯金石钮。开张宫室正,浑实山岳厚。井水骇龙跧,蚁封观骥骤。’真能道尽其妙处。”

《桐江诗话》云:“曼卿一日春初,见阶砌初生之草,其屈如钩,而颜色未变,因得一句云:‘草屈金钩绿未回’,遂作《早春诗》一篇,旬日方足成,曰:‘檐垂冰箸晴先滴,草屈金钩绿未回’,其不逮先得之句远甚,始知诗人一篇之中,率是先得一联或一句,其最警拔者是也。”

《西清诗话》云:“曼卿官册府时,五鼓趋朝,见二举子系逻舍,望曼卿号呼请救,因驻马召卒长问之,曰:‘昨夕里闬间有纳妇者,二子穴隙以窥,夜分乃被执。’曼卿力为挥解,卒长勉从之,二子叩头拜于马前。曼卿按辔口占绝句诗调之云:‘司空怜汝汝须知,月下敲门更有谁,叵耐一双穷相眼,得便宜是落便宜。’”

王直方《诗话》云:“或有称《咏松》句云‘影摇千尺龙蛇动,声撼半天风雨寒’者,一僧在坐曰:‘未若云影乱铺地,涛声寒在空。’或以语圣俞,圣俞曰:‘言简而意不遗,当以僧语为优。’”

《鸡肋集》云:“曼卿以天圣四年来令金山,故诗为此邑人作者多,如《题张氏园亭诗》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尤为佳句。”   


半山老人一

《漫叟诗话》云:“荆公定林后诗,精深华妙,非少作之比。尝作《岁晚》诗云:‘月映林塘静,风涵笑语凉,俯窥怜净绿,小立伫幽香,携幼寻新的,扶衰上野航,延绿久未已,岁晚惜流光。’自以比谢灵运,议者亦以为然。”

《后山诗话》云:“鲁直谓荆公之诗,莫年方妙,然格高而体下,如云:‘似闻青秧底,复作龟兆坼’,乃前人所未道。又云:‘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虽前人亦未易道也。然学三谢失于巧耳。”

王直方《诗话》云:“陈无己言山谷最爱介甫‘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谓包含数个意。”

《石林诗话》云:“蔡天启言荆公每称老杜‘钩帘宿鹭起,丸药流莺转’之句,以为用意高峭,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诗得‘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自谓不减杜诗,以为得意。然不能举全篇。余顷尝以语薛肇明,肇明时被旨编公集,遍求之,终莫之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联,未尝成章也。”

《冷斋夜话》云:“荆公在钟山,有一道士来访,因与棋,辄作数语曰:‘彼亦不敢先,此亦不敢先,惟其不敢先,是以无所争;惟其无所争,故能入于不死不生。’荆公笑曰:‘此持棋隐语也。’”

《遯斋闲览》云:“或传一诗谜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雪肤,走入绣帏寻不见,任他风雨满江湖。’乃贾岛、李白、罗隐、潘阆四诗人名也,云是荆公所作。”苕溪渔隐曰:“世传霞头隐语是半山老人作,云:‘生在色界中,不染色界尘,一朝解缠缚,见性自分明。’”(徐钞本、明钞本此下有“霞头即染物号头也”八字。)

《夷坚志》云:“元祐间士大夫好事者,取达官姓名为诗谜,如‘长空雪霁见虹蜺,行尽天涯遇帝畿,天子手中执玉简,秀才不肯着麻衣’,谓韩绛、冯京、王珪、曾布也。又取古人名而传以今事,如‘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谓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也。”

《遯斋闲览》云:“荆公棋品殊下,每与人对局,未尝致思,随手疾应,觉其势将败,便敛之,谓人曰:‘本图适性忘虑,反苦思劳神,不如且已。’与叶致远敌手,尝《赠致远诗》云:‘垂成忽破坏,中断俄连接。’是知公棋不甚高。又云:‘讳输宁断头,悔误仍搏颊。’是又未能忘情于一时之得丧也。”苕溪渔隐曰:“介甫有《绝句》云:‘莫将戏事扰真情,且可随缘道我赢,战罢两奁收黑白,一枰何处有亏成。’观此诗,则图适性忘虑之语,信有证矣。若鲁直于棋则不然,如‘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则苦思忘形,较胜负于一着,与介甫措意异矣。”

《僧宝传》云:“浮山法远禅师,欧公闻其奇逸,造其室,未有以异之。与客棋,远坐其傍,欧公收局,请远因棋说法,乃鸣鼓升坐,曰:‘若论此事,如两家着棋相似,何谓也?敌手知音,当机不让,若是缀五饶三,又通一路始得。有一般底,只解闭门作活,不会夺角冲关,硬节与虎口齐彰,局破后徒劳连斡;所以道肥边易得,瘦肚难求,思行则往往失粘,心粗则时时头撞,(“头”明钞本作“顶”。)休夸国手,谩说神仙。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甚么处?’良久云:‘从前十九路,迷悟几多人。’欧公嘉叹久之。”

东坡云:“南岳李岩老好睡,众人贪饱下棋,岩老辄就枕,阅数局,乃一展转,云:‘我始一局,君几局矣。’东坡曰:‘岩老常用四脚棋盘,着一色黑子,昔与边韶敌手,今被陈抟饶先着,时自有输赢,着了并无一物。’欧公诗云:‘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换世,酒阑无奈客思家。’殆类是也。”《归田录》云:“真宗朝岁岁赏花钩鱼,群臣应制。尝一岁临池,久之而御钓不食,丁晋公谓《应制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钓迟。’真宗称赏,群臣自以为不及。”

《西清诗话》云:“仁庙嘉祐中,开赏花钓鱼燕,介甫以知制诰预末坐,帝出诗示群臣,次第属和,末至介甫,日将夕矣,亟欲奏御,得披香殿字,未有对,时郑毅夫獬接席,顾介甫曰:‘宜对太液池。’故其诗有云:‘披香殿上留朱辇,太液池边送玉杯。’翌日都下盛传王舍人窃柳词:‘太液波翻披香帘卷。’介甫颇衔之。”

王直方《诗话》云:“荆公有诗云:‘端能过我论奇字,亦复令君见异书。’而东坡亦尝云:‘未许中郎得异书,且共扬雄说奇字。’陈无己又以‘奇字’对‘秘方’。”

《东轩笔录》云:“王介性轻率,语言无伦,时人以为心风,与荆公旧交,熙宁中自省判出守湖州,荆公作诗送之曰:‘吴兴太守美如何,柳恽诗才未足多,遥想郡人迎下檐,白蘋洲上起苍波。’其意以水值风即起波也。介谕其意,遂和十篇,盛气而诵于荆公,其一曰:‘吴兴太守美如何,太守从来恶祝鮀,生若不为上柱国,死时犹合代阎罗。’荆公笑曰:‘阎罗见阙速赴任。’”《石林诗话》云:“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学善讥谑,尝举制科不中,与荆公游甚欢,然未尝降意少相下。熙宁初,荆公以翰林学士被召,前此屡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诗寄云:‘草庐三顾动春蛰,蕙帐一空生晓寒。’盖有所讽。荆公得之大笑。它日作诗,有‘丈夫出处非无意,猿鹤从来自不知’之句。盖为介发也。”

苏子由云:“今州县之间,随其大小,皆有富民,此理势之所必至,所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然州县赖之以为强,国家恃之以为固,非所当忧,非所当去也。能使富民安其富而不横,贫民安其贫而不匮,贫富相恃,以为长久,而天下定矣。介甫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不知其不可也。方其未得志也,为兼并之诗,其诗曰:‘三代子百姓,公私无异财。人主擅操柄,如天持斗魁。赋予皆自我,兼并乃奸回。奸回法有诛,势亦无自来。后世始倒持,黔首遂难裁。秦王不知此,更筑怀清台。礼义日以媮,圣经久烟埃。法尚有存者,欲言时所咍。俗吏不知方,掊克乃为才。俗儒不知变,兼并可无摧。利孔至百出,小人私阖开。有司与之争,民愈可怜哉。’及其得志,专以此为事,设青苗法以夺富民之利,民无贫富,两税之外,皆重出息十二,吏缘为奸至倍息,公私皆病矣。吕惠卿继之以手实之法,私家一毫以上,皆籍于官。民知有夺取之心,至于卖田杀牛,以避其祸。朝廷觉其不可,中止不行,仅免于乱。然其徒世守其学,刻下媚上,谓之享上,有一不享上,皆废不用,至于今日,民遂大病。原其祸出于此诗,盖昔之诗病,未有若此酷者也。”

王直方《诗话》云:“《送吴仲庶守潭诗》云:‘自古楚有材,醽醁多美酒,不知樽前客,更得贾生否。’盖贾谊初为河南吴公召置门下,而后谪长沙,其用事之精如此。”苕溪渔隐曰:“《上元戏刘贡甫诗》云:‘不知太一游何处,定把青藜独照公。’此诗用事亦精切。刘向校书天禄阁,夜有老人着黄衣,植青藜杖,叩阁而进。向请问姓名。‘我是太一之精,天帝闻卯金之子有博学者,下而观焉。’乃出怀中竹牒授之。见王子年《拾遗》。此事既与贡甫同姓,又贡甫时在馆阁也。”

《冷斋夜话》云:“山谷尝言天下清景,初不择贵贱贤愚而与之。然吾特疑端为我辈设,荆公在钟山,官床与客夜坐,作诗云:‘残生伤性老躭书,年少东来复起予,各据槁梧同不寐,偶然闻雨落阶除。’东坡《宿余杭山寺诗》云:‘暮鼓朝钟自击撞,闭门欹枕对残釭,白灰旋拨通红火,卧听萧萧雪打窗。’人以山谷之言为确论。”山谷云:“尝见荆公于金陵,因问丞相近有何诗,荆公指壁上所题两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此近所作也。”《冷斋夜话》云:“唐诗有曰:‘长因送人处,忆得别家时。’又曰:‘旧国别多日,故人无少年。’而荆公、东坡用其意,作古今不经人道语。荆公诗曰:‘木末北山烟冉冉,草根南涧水泠泠,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东坡曰:‘春畦雨过罗纨腻,夏垅风来饼饵香。’如《华严经》:‘举果知因,譬如莲花,方其吐花,而果具蕊中。’造语之工,至于荆公、山谷、东坡,尽古今之变。荆公‘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晚作黄昏。’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红烛照新妆。’又曰:‘我携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曰:‘此诗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

《石林诗话》云:“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觉拘窘卑凡,如《周颙宅作》‘阿兰若娄约,身归窣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类。尝有人面称公诗,‘自喜田园归五柳,最嫌尸祝扰庚桑’之句,以为的对。公笑曰:‘君但知柳对桑为的,然庚亦自是数,盖以十干数之也。’”

蔡宽夫《诗话》云:“荆公居钟山,(“钟”原作“中”,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一日昼寝,梦有服古衣冠相过者,貌伟甚,曰:‘我桀也,与公论治道。’反复百余语,不相下。公既觉,犹汗流被体,若作气剧,因笑语客曰:‘吾习气尚若是乎。’乃作小诗识之,有‘尧桀是非犹入梦,因知余习未能忘’之句。”

苕溪渔隐曰:“介甫居金陵,作《谢安墩绝句》云:‘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或云:‘介甫性好与人争,在庙堂则与诸公争新法,归山林则与谢安争墩。’此亦善谑也。”   


半山老人二

《遯斋闲览》云:“莆阳通应子鱼,名著天下,盖其地有通应侯庙,庙前有港,港中之鱼最佳。今人必求其大可容印者,谓之通印子鱼。故荆公亦有诗云:‘长鱼俎上通三印。’此传闻之讹也。”

苕溪渔隐曰:“韩子苍《谢泉州连使君寄子鱼绝句》曰:‘驿骑持书自海傍,开篮剩喜子鱼香,红螺紫蛤俱羞避,独许渠侬近酒觞。’子鱼味咸,止可啖水饭,若作酒品之物,殊无风味,子苍之言误矣。”

《渑水燕谈录》云:“荆公之时,学者得出其门,自以为荣,一被称与,往往名重天下。公之治经,尤尚解字,末流务为新奇,浸成穿凿。朝廷患之,诏学者兼用旧传注,不专治《新经》,禁援引《字解》。于是学者皆变所学,至有著书以诋公之学者。又讳称公门人。故张芸叟为挽词曰:‘今日江湖从学者,人人讳道是门生。’盛传士林。及后诏公配享神庙,赠官赐谥,俾学者复治《新经》,用《字解》。昔之学者,稍稍复称公门人。有无名子改芸叟诗卒章云:‘人人却道是门生。’”

张文潜云:“余自金陵月堂谒蒋帝祠,初出北门,始辨色,行平野中,时暮春,人家桃李未谢,西望城壁,壕水或绝或流,多鵁鶄白鹭,迤逦近山,风物天秀,如行锦绣图画中。旧读荆公诗,多称蒋山景物,信不诬也。”

《遯斋闲览》云:“唐人诗:‘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不记作者名氏。邓元孚曾见介甫亲书此两句于所持扇上,或以为介甫自作,非也。”

王直方《诗话》云:“荆公作内相时,翰苑中有石榴一丛,枝叶甚茂,但只发一花,故荆公题此诗,余每以不见全篇为恨。”二说未知孰是。

《石林诗话》云:“荆公少以意气自许,故诗语为其所向,不复更为涵蓄,如‘天下苍生待霖雨,不知龙向此中蟠。’又‘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又‘平治险秽非无力,润泽焦枯是有才’之类,皆直道其胸中事。后为群牧判官,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博观而约取,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然必视其幼壮,虽公方其未至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高斋诗话》云:“荆公《题金陵此君亭诗》云:‘谁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才老更刚。’宾客每对公称颂此句,公辄颦蹙不乐。晚年与平甫坐亭上,视诗牌曰:‘少时作此题榜,一传不可追改。大抵少年题诗,可以为戒。’平甫曰:‘此扬子云所以悔其少作也。’”

洪驹父《诗话》云:“荆公诗:‘窗明两不借。’按史游《急就章》云:‘裳韦不借为牧人。’颜师古注云:‘不借,小屦也,以麻为之,其贱易得,人人各自有,不须假借,因而为言。’又出扬雄《方言》,亦曰:‘麻履谓之不借。’惟崔豹《古今注》云:‘不借,草屦也。’”

《漫叟诗话》云:“荆公尝在欧公坐上赋《虎图》,众客未落笔,而荆公章已就,欧公亟取读之,为之击节称叹,坐客阁笔不敢作。”苕溪渔隐曰:“《西清诗话》中亦载此事,云此乃体杜甫《画鹘行》,以纾急解纷耳。吾今具载二诗,读者当有以辨之。荆公《虎图诗》云:‘壮哉非罴亦非貙,目光夹镜当坐隅。横行妥尾不畏逐,顾盼欲去仍踌躇。卒然一见心欲动,熟视稍稍摩其须。固知画者巧为此,此物安肯来庭除?想当槃礴欲画时,睥睨众史如庸奴。神闲意定始一扫,功与造化论锱铢。悲风飒飒吹黄芦,上有寒雀惊相呼。槎牙死树鸣老乌,向之俛噣如哺雏。山墙野壁黄昏后,冯妇遥看亦下车。’杜甫《画鹘行》云:‘高堂见老鹘,飒爽动秋骨。初惊无拘挛,何得立突兀。乃知画师妙,功刮造化窟。写此神俊姿,充君眼中物。乌鹊满樛技,轩然恐其出。侧脑看青霄,宁为众禽设。长翮如刀剑,人寰可超越,乾坤空峥嵘,粉墨且萧瑟。缅思云沙际,自有烟雾质。吾今意何伤,顾步独纡郁。’”

《隐居诗话》云:“熙宁庚戌冬,王荆公安石自参知政事拜相,是日,官僚造门奔贺者,相属于路,公以未谢,皆不见之。独与余坐于西庑之小阁,荆公语次,忽颦蹙久之,取笔书窗曰:‘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欤寄此生。’放笔揖余而入。元丰癸亥,公已谢事为会灵观使,居金陵白下门外。余谒公,公欣然邀余,同游钟山,憩法云寺,偶坐于僧房。是时,正当霜雪,而虚窗松竹,皆如诗中之景,余因述昔日题窗,并诵此诗,公怃然曰:‘有是乎。’领略微笑而已。”

《高斋诗话》云:“舒州三祖山金牛洞山水闻于天下,荆公尝题诗云:‘水冷冷而北五,山靡靡以旁围,(“以”原作“而”,今据宋本校改。)欲穷源而不得,竟怅望以空归。’后人凿山刊木,浸失山水之胜,非公题诗时比也。鲁直效公题六言云:‘司命无心播物,祖师有记传衣,白云横而不度,高鸟倦而犹飞。’识者云:‘语虽奇,亦不及荆公之自然也。’”

王直方《诗话》云:“李希声言荆公罢政事时,居于州东刘相宅,于书院小厅题‘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数十处。”苕溪渔隐曰:“此乃薛能诗:‘山屐经过满径踪,隔溪遥见夕阳舂,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唐百家诗选》中有之,或云荆公诗,非也。”王直方《诗话》云:“荆公集中有《落星寺诗》,其末云:‘胜概惟诗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闲来。’落星寺在彭蠡湖中,刘咸临尝亲见寺僧,言幼时目睹闽中章传道作此诗,其前六句皆同,其末云:‘胜概诗人尽收拾,可怜苏石不曾来。’苏、石谓子美、曼卿也。后人爱其诗者,改末句作荆公诗传之,遂使一篇之意不完,其体与荆公所作诗亦不类。”苕溪渔隐曰:“直方所言非也。余细观此诗,句语体格,真是荆公作,余人岂能道此。今具载全篇,识者必能辨之。诗云:‘窣云台殿起崔嵬,万里长江一酒杯。(“酒杯”原作“杯酒”,今据宋本乙正。)坐见山川吞日月,杳无车马送尘埃。雁飞云路声低过,客近天门梦易回。胜概惟诗可收拾,不才羞作等闲来。’”

《冷斋夜话》云:“荆公言:前辈诗‘风定花犹落’,静中见动意,‘鸟鸣山更幽’,动中见静意。山谷云:‘此老论诗,不失解经旨趣,亦可怪耳。’唐人诗有曰‘海月生残夜,江春入暮年’者,置早意于残晚中。又曰‘惊蝉移别树,斗雀堕闲庭’者,置静意于喧动中。东坡作《眉子研诗》:‘君不见成都画手开十眉,横云却月争新奇,游人指点小颦处,中有渔阳胡马嘶。’用此微意也。”

《遯斋闲览》云:“唐人《题西山寺》诗云:‘终古碍新月,半江无夕阳。’人谓冠绝古今,以其尽得西山之景趣也。今山寺留题者亦多,而绝少佳句,惟‘寺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又‘天多剩得月,地少不生尘’,最为人传诵,要亦未为至工;若用之于落星寺,有何不可乎?熙宁中,荆公有句云:‘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尤为中的。”

《西清诗话》云:“荆公云:‘李汉岂知韩退之,缉其文,不择美恶,有不可以示子孙者,况垂世乎?’以此语门弟子,意有在焉。其文迄无善本,如‘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盏疏’,‘吾皇英睿超光武,上将威名得隗嚣’,皆王元之诗也。《金陵独酌》:‘西江雪浪来天际’,《寄刘原甫》:‘翰林放逐蓬莱殿’,皆王君玉诗也。‘临津艳艳花千树’,‘天末海门横北固’,‘不知朱户锁婵娟’,皆王平甫诗也。”苕溪渔隐曰:“《遯斋闲览》以‘天末海门横北固,烟中沙岸似西兴’之句,为荆公《题金山寺诗》,尤为中的。王直方《诗话》以‘临津艳艳花千树,夹径斜斜柳数行,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之句,仍载永叔戏介甫曰:‘谨厚者亦复为之邪?’以二说考之,则《西清诗话》以为元之、平甫诗,恐误也。”

《冷斋夜话》云:“荆公诗曰:‘道人北山来,问松我东岗,举手指屋脊,云今如许长。’今误作‘问松栽东岗’。王元之诗云:‘春残叶密花枝少,睡起茶亲酒盏疏。’今误作‘睡起茶多酒盏疏’。”

《西清诗话》云:“欧公嘉祐中,见王荆公诗:‘黄昏风雨暝园林,残菊飘零满地金。’笑曰:‘百花尽落,独菊枝上枯耳。’因戏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荆公闻之曰:‘是岂不知《楚词》夕餐秋菊之落英,欧阳九不学之过也。’”

《高斋诗话》云:“荆公此诗,子瞻跋云:‘秋英不比春花落,说与诗人子细看。’盖为菊无落英故也。荆公云:‘苏子瞻读《楚词》不熟耳。’予以谓屈平‘餐秋菊之落英’,大概言花衰谢之意,若‘飘零满地金’,则过矣。东坡既以落英为非,则屈原岂亦谬误乎?坡在海南《谢人寄酒诗》有云:‘漫绕东篱嗅落英’,又何也。”苕溪渔隐曰:“‘秋英不比春花落,为报诗人子细看。’此是两句诗,余于《六一居士全集》及《东坡前后集》,遍寻并无之,不知《西清》、《高斋》何从得此二句诗,互有讥议,亦疑其不审也。”   


半山老人三

《漫叟诗话》云:“荆公诗:‘红梨无叶庇花身,黄菊分香委路尘,岁晚苍官才自保,日高青女尚横陈。’苍官事见唐刺史樊宗师所作《绛守居园亭记》,中云:‘苍官青士权列与槐朋友。’横陈事见宋玉《风赋》,云:‘横自陈兮君之前。’若《楞严经》所谓‘于横陈时,味如嚼蜡。’乃房融笔,用其语也。”

《冷斋夜话》云:“‘木落冈峦因自献,水归洲渚得横陈。’(“洲”原作“舟”,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山谷谓余曰:‘自献横陈见相如赋,荆公不应用耳。’予以《楞严经》语对之。山谷云:‘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味之,便觉沆瀣生牙颊间。’”苕溪渔隐曰:“荆公小诗,如‘南浦随花去,回舟路已迷,暗香无觅处,日落画桥西。’‘染云为柳叶,剪水作梨花,不是春风巧,何绿见岁华。’‘檐日阴阴转,床风细细吹,翛然残午梦,何许一黄鹂。’‘蒲叶清浅水,杏花和暖风,地偏缘底绿,人老为谁红。’‘爱此江边好,留连至日斜,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日净山如染,风喧草欲熏,梅残数点雪,麦涨一川云。’观此数诗,真可使人一唱而三叹也。”《西清诗话》云:“熙宁初,张掞以二府初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渐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初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一字偏枯,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盖谨之如此。”苕溪渔隐曰:“荆公《春日绝句》云:‘春风过柳绿如缲,晴日蒸红出小桃。’余尝疑蒸红必所有据,后读退之《桃源图诗》云:‘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远近蒸红霞。’盖出此也。”

《石林诗话》云:“京师职事官,旧皆无公廨,虽宰相执政官,亦僦舍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则省吏遍持于私第呈押,既稽缓,又多漏泄。元丰初,始建东西二府于右掖门之前,每府相对为四位,俗谓之八位。裕陵幸尚书省回,尝特临幸驻辇,环视久之。时张侍郎文裕以诗庆宰执,元参政厚之和云:‘黄阁势连双凤阙,紫枢光直右银台。’盖东府与西阙角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门。崇宁以后,宰相皆赐第,例于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多虚位,或为书局官指射以置局,与元丰本意稍异矣。”

《冷斋夜话》云:“山谷言诗意无穷,而人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规摹其意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如郑谷诗:‘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此意甚佳,而病在气不长;西汉文章,雄深雅健,其气长故也。曾子固曰:‘诗当使人一览语尽,却意有余,乃古人用心处。’荆公《菊诗》曰:‘千花百卉凋零后,始见闲人把一枝。’东坡曰:‘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又李翰林曰:‘鸟飞不尽暮天碧。’又曰:‘青天尽处没孤鸿。’其病如前所论。山谷《达观台诗》曰:‘瘦藤挂到风烟上,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去尽青天回。’凡此之类,皆换骨法也。顾况诗曰:‘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其诗简缓而意精确。荆公《与故人诗》曰:‘一日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乌石江头路,到老相寻得几回。’乐天诗:‘临风杪秋树,对酒长年身,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诗:‘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凡此之类,皆夺胎法也。学者不可不知。”苕溪渔隐曰:“‘飞鸟不尽暮天碧’之句,乃郭功甫《金山行》,《冷斋》以为李翰林诗,何也?”《西清诗话》云:“元丰中,王文公在金陵,东坡自黄北迁,日与公游,尽论古昔文字,闲即俱味禅说。公叹息谓人曰:‘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东坡渡江,至仪真,《和游蒋山诗》,寄金陵守王胜之益柔,公亟取读之,至‘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乃抚几曰:‘老夫平生作诗,无此二句。’又在蒋山时,以近制示东坡,东坡云:‘若积李兮缟夜,崇桃兮炫昼,自屈、宋没世,旷千余年,无复《离骚》句法,乃今见之。’荆公曰:‘非子瞻见谀,自负亦如此,然未尝为俗子道也。’”

潘子真《诗话》云:“东坡得请宜兴,道过钟山,见荆公,时公病方愈,令坡诵近作,因为手写一通以为赠;复自诵诗,俾坡书以赠己,仍约坡卜居秦淮。故坡和公诗云:‘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西清诗话》云:“王文公见东坡《醉白堂记》云:‘此乃是韩、白优劣论。’东坡闻之曰:‘不若介甫《虔州学记》,乃学校策耳。’二公相诮或如此,然胜处未尝不相倾慕。元祐间,东坡奉祠西太一宫,见公旧诗云:‘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注目久之,曰:‘此老野狐精也。’”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诗:‘草深留翠碧,花远没黄鹂。’人只知翠碧黄鹂为精切,不知是四色也。又以‘武丘’对‘文鹢’,‘杀青’对‘生白’,‘苦吟’对‘甘饮’,‘飞琼’对‘弄玉’,世皆不及其工。小杜以‘锦字’对‘琴心’,荆公以‘带眼’对‘琴心’,谢夷季以‘镜约’对‘琴心’,比荆公为最精切。近时,洪驹父以‘青奴’对‘黄妳’,黄妳出《金楼子》;(“金”原作“念”,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青奴,山谷所名也。予读《国史补》,得‘银鹿’,后以对子建集中‘金瓠’,湿萤出《李长吉集》,干鹊出《西京杂记》,予以‘湿萤’对‘干鹊’。又王存以‘河鱼’对‘海鸟’,人以为工。”

《西清诗话》云:“荆公诗以故事纪实事,如《韩魏公挽词》云:‘木稼尝闻达官怕,山颓果见哲人萎。’用孔子及唐宁王事。时熙宁中,华山圯,冰成木稼,已而魏公薨。如《追伤陆子履诗》云:‘主张寿禄无三甲,收拾文章有六丁。’用管辂及退之诗事。初日者王生相子履云:‘学士无背不寿,仕宦龃龉。’已而子履蚤世,如日者之言。子履既死,家人悉梦云:‘帝命同宋次道修官制,凡吾平生所著职官书,可尽焚之。’未几,朝廷果修官制焉。”

《雪浪斋日记》云:“陆龟蒙以‘二酉’对‘六丁’,荆公以‘三甲’对‘六丁’,发机自陆子也。”

《石林诗话》云:“前辈诗材,亦或预为储蓄,然非所当用,未尝强出。余尝从赵德麟假《陶渊明集》本,盖东坡所阅者,时有改定,末有手题两联云:‘人言卢杞似奸邪,我觉魏公真妩媚。’又‘槐花黄,举子忙,促织鸣,懒妇惊。’不知偶书之也,或将以为用也。然子瞻诗不见有此语,则固无意于必用矣。荆公作《韩魏公挽词》云:‘木稼曾闻达官怕,山颓今见哲人萎。’或言亦是平时所得,魏公之薨,是岁雨木冰,前一岁华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觉耳。”

唐子西《语录》云:“凡作诗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退之作《范阳卢殷墓铭》云:‘于书无所不读,然正用资以为诗’,(“用”原作“周”,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是也。《诗疏》不可不阅,诗材最多,其载谚语如‘络纬鸣,懒妇惊’之类,尤宜入诗用。《乐府解题》须熟读,大有诗材。余诗云:‘时难将进酒,家远莫登楼。’用《古乐府》名作对也。”

《遯斋闲览》云:“俗语有之曰:‘槐花黄,举子忙。’谓槐之方花,乃进士赴举之时。而唐诗人翁承赞有诗云:‘雨中妆点望中黄,勾引蝉声送夕阳,忆得当年随计吏,马蹄终日为君忙。’乃知俗语亦有所自也。”

《遯斋闲览》云:“荆公集句诗,虽累数十韵,皆顷刻而就,词意相属,如出诸己,他人极力效之,终不及也。如《老人行》云:‘翻手为云覆手雨,当面输心背面笑。’前句老杜《贫交行》,后句老杜《莫相疑行》,合两句为一联,而对偶亲切如此。又《送吴显道》云:‘欲往城南望城北,此心炯炯君应识。’《胡笳十八拍》云:‘欲往城南望城北,三步回头五步坐。’此皆集老杜句也。按杜诗《哀江头》云:‘黄昏胡骑尘满城,欲往城南忘南北。’荆公两用,皆以‘忘南北’为‘望城北’,始疑杜诗误,其后数善本皆作‘忘南北’,或云:‘荆公故易此两字,以合己一篇之意。’然荆公平生集句诗,未尝改古人字,观者更宜详考。”苕溪渔隐曰:“余闻洪庆善云:‘老杜欲往城南忘南北之句,《楚词》云:中心瞀乱兮迷惑,王逸注云:思念烦惑忘南北也。’子美盖用此语也。”《吕氏童蒙训》云:“为诗文常患意不属,或只得一句,语意便尽,欲足成一章,又恶其不相称,若未有其次句,即不若且休,养锐以待新意;若尽力须要相属,譬如力不敌而苦战,一败之后,意气沮矣。荆公好集句,尝于东坡处见古砚,东坡令荆公集句,荆公云:‘巧匠斫山骨’,只得一句,遂逡巡而去。山谷尝有句云:‘麒麟卧葬功名骨’,终身不得好对。”

王直方《诗话》云:“荆公始为集句,多者至数十韵,往往对偶亲于本诗,盖以诵古今人诗多,或坐中率然而成,始可以为贵也。其后多有效之者。孔毅甫尝集句赠东坡,东坡戏次韵云:‘羡君戏集他人诗,指呼市人如使儿。天边鸿鹄不易得,便令作对随家鸡。退之惊笑子美泣,问君久假何时归。世间好句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冷斋夜话》云:“集句诗其法贵速巧,如前辈曰:‘晴湖胜镜碧,衰柳似金黄。’人以为巧,然疲费精力,积日月而后成,不足道也。山谷以集句诗名曰百家衣。百家衣,今小儿文褓也。”

《西清诗话》云:“集句自国初有之,未盛也,至石曼卿人物开敏,以文为戏,然后大著。尝见手书《下第偶成》诗云:‘一生不得文章力,欲上青云未有因。圣主不劳千里召,姮娥何惜一枝春。凤凰诏下虽霑命,豺虎丛中也立身。啼得血流无用处,着朱骑马是何人?’又云:‘年去年来来去忙,为他人作嫁衣裳,仰天大笑出门去,独对春风舞一场。’至元丰间,王荆公益工于此。人言起自荆公,非也。”

《后山诗话》云:“荆公莫年喜为集句,唐人号为四体,黄鲁直谓正堪一笑尔。司马温公为武定从事,同幕私幸营妓,而于公讳之;常会僧庐,公往迫之,使妓逾垣而去,度不可隐,乃具道。公戏之曰:‘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床,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杭之举子中老榜第,其子以绯让之,客贺之曰:‘应是穷通自有时,人生七十古来稀,如今始觉为儒贵,不着荷衣便着绯。’寿之医者,老娶少妇,或嘲之曰:‘偎他门户傍他墙,年去年来来去忙,采得百花成蜜后,为他人作嫁衣裳。’真可笑也。”

蔡宽夫《诗话》云:“荆公晚多喜取前人诗句为集句诗,世皆言此体自公始。予家有至和中成都人胡归仁诗,已有此作,自号安定八体。其间如‘一第知何日,无端意不移。欲为青桂主,谁与白云期?傍架齐书帙,翻瓢作酒卮。文明终有托,休把运行推。’又:‘白沙溪绕白云堆,但有何人把酒杯。专慕圣贤知志气,可怜谈笑出尘埃。碧山终日思无尽,清世难群好自猜。风满老松门昼掩,可怜高尚仰天才’之类,亦自精密,但所取多唐末五代人诗,无复佳语耳。不知公尝见与否也?”   


半山老人四

《三山老人语录》云:“荆公诗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六一居士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二公皆状闲适,荆公之句为工。”

《石林诗话》云:“荆公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读之初不觉有对偶。至‘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但见舒闲容与之态耳。而字字细考之,皆经檃括权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尝与叶致远诸人和头字韵诗,往返数四,其末篇云:‘名誉子真居谷口,事功新息困壶头。’以‘谷口’对‘壶头’,其精切如此。后数月取本追改云:‘岂爱京师传谷口,但知乡里胜壶头。’今集中两本并存。”苕溪渔隐曰:“六一居士诗云:‘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俗谓之折句。卢赞元《雪诗》云:‘想行客过梅桥滑,免老农忧麦垅干。’效此格也。余亦尝云:‘鹦鹉杯且酌清浊,麒麟阁懒画丹青。’”

唐子西《语录》云:“荆公诗得子美句法,其诗云:‘地蟠三楚大,天入五湖低。’”

苕溪渔隐曰:“半山老人《题双庙诗》云:‘北风吹树急,西日照窗凉。’细详味之,其托意深远,非止咏庙中景物而已。盖巡、远守睢阳,当时安庆绪遣突厥劲兵攻之,日以危困,所谓‘北风吹树急’也。是时,肃宗在灵武,号令不行于江、淮,诸将观望,莫肯救之,所谓‘西日照窗凉’也。此深得老杜句法。如老杜《题蜀相庙诗》云:‘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鹤空好音。’亦自别托意在其中矣。”《遯斋闲览》云:“荆公《百家诗选序》云:‘予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次道出其家所藏唐百家诗,请予择其善者。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虽然,欲观唐人诗,观此足矣。’今世所传《百家诗选》印本,已不载此序矣。然唐之诗人,有如宋之问、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李益、韦应物、韩翃、王维、杜牧、孟郊之流,皆无一篇入选者。或谓公但据当时所见之集诠择,盖有未尽见者,故不得而遍录。其实不然。公选此诗,自有微旨,但恨观者不能详究耳。公后复以杜、欧、韩、李别有《四家诗选》,则其意可见。”

《西清诗话》云:“《百家诗选》,余读之,见其取张祜《惠山寺诗》‘泉声到池尽,山色上楼多’,而不取《孤山寺诗》:‘楼台耸碧岑,一径入湖心。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断桥荒藓涩,空院落花深。犹忆西窗月,钟声在北林。’又贾岛平生得意句:‘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复不取,而载‘写留行道影,焚却坐禅身’,不如意果如何耳?”

《石林诗话》云:“王荆公从宋次道借本编《百家诗选》,中间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荆公复定为‘赴’字,以语次道曰:‘若是起字,谁不能之。’次道以为然。”苕溪渔隐曰:“余观《钟山语录》云:‘暝色赴春愁,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即小儿语也。’所云止此,不知《石林》之说何从得之?”

《冷斋夜话》云:“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言水柳之名也。东坡《答子由诗》曰:‘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此用事而不言其名。山谷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又曰:‘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又曰:‘眼看人情如格五,心知外物等朝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后汉注》云:‘常置人于险恶处耳。’”苕溪渔隐曰:“荆公诗云:‘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白雪则丝,黄云则麦,亦不言其名也。余尝效之云:‘为官两部喧朝梦,在野千机促妇功。’蛙与促织二虫也。”

蔡宽夫《诗话》云:“雁有小而善鸣者,谓之雁奴;雁每群宿,雁奴辄往来巡视不瞑,微闻人声,则长鸣以警。盖亦物之能爱其类者。以故,江湖间捕雁,必先以计杀雁奴,然后群雁可得。宋景文公尝著其说。王荆公亦有诗曰:‘人将伺其怠,奴辄告之亟,举群寤而飞,机巧无所得。’此与乐天所赋雉媒者异也。”《石林诗话》云:“荆公诗有‘老景春可惜,无花可留得,莫嫌柳浑青,终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盖以文为戏。或者谓前无此体,自公始见之。余读权德舆集,其一篇云:‘藩宣秉戎寄,衡石崇势位。言纪信不留,驰张良自愧。樵苏则为惬,瓜李斯可畏。不顾荣官尊,每陈农亩利。家林类岩巘,负郭躬敛积。忌满宠生嫌,养蒙恬胜利。疏钟皓月晓,晚景丹霞异。涧谷永不变,山梁冀无累。论自王符肇,学得展禽志。从此直不疑,支离疏世事。’则权德舆已尝为此体。乃知古今文章之变,殆无遗蕴。德舆在唐,不以诗名,然词亦雅畅,此篇虽主意在别立体,然不失为佳制也。”

《禁脔》云:“沙草则众人所谓水边林下之物,所与之游处者牛羊鸥鸟耳,而荆公造而为语曰:‘眠分黄犊草,坐占白鸥沙。’其笔力高妙,殆若天成。凡贫贱则语言不为人所敬信,岁寒则无如松竹,鲁直造而为语曰:‘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其语便韵。”

《类苑》云:“荆公《题王昂霄水亭》云:‘萧萧抟黍声中日,漠漠舂锄影外天。’事实人多不知。抟黍,盖黄鹂也,黍方熟时,鸣于桑间,或谓之黄鹂,见《诗疏》。舂锄,鹭也,《尔雅》曰:‘鹭,舂锄。’亦取其鹭之行步云。皮日休诗云:‘数点舂锄烟雨微。’盖言此耳。”

苕溪渔隐曰:“荆公诗:‘客舍黄粱今始熟,鸟残红柿昔曾分。’事见《传灯录》,沩山与仰山游,行次,鸟衔一红柿落前,祐将与仰山,仰山接得,以水洗了,却与祐,祐曰:‘什么处得来?’寂曰:‘此是和尚道德所感。’祐曰:‘不得空然。’即分半与寂。”

《后山诗话》云:“荆公诗:‘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而公平生文体数变,莫年诗益工,用意益苦,故言不可不谨也。”

《西清诗话》云:“王师吊伐江左,城将破,或梦丱角女子行空中,以巨筛筛物,散落如豆,着地皆成人,问其故,曰:‘此当死于难者。’后见一贵人,盛冠服,继堕于地,云:‘此徐舍人也。’既寤,闻徐锴死围城中。王文公兄弟在金陵,《和王微之晢登高斋诗》押筛字韵,平甫云:‘当时徐氏擅笔墨,夜围梦堕空中筛。’此事奇谲,而盘屈就强韵,可谓工矣。”

《倦游杂录》云:“平甫熙宁中判官告院,忽于秋日作宫词《点绛唇》一解以示魏泰,泰曰:‘断章有流离之思,何也?’明年,果得罪废归金陵。其词曰:‘秋气微凉,梦回明月穿帘幕,井梧萧索,正绕南枝鹊。宝瑟尘生,金雁空零落,情无托,鬓云慵掠,不似君恩薄。’”

《隐居诗话》云:“苏丞相颂尝云:‘馆中见平甫题壁,有宫殿影摇河汉外,江湖梦断鼓钟边,使人吟想不已。’平甫尤工用事,而复对偶亲切,在京师有病中答予秋日诗曰:‘忽吟佳句诗消暑,远胜前人檄愈风’,又曰:‘北海知天谕牛马,东方敖俗任龙蛇。’王绎学士葬以九月,平甫为《挽词》云:‘九月清霜送陶令,千年白日见滕公。’(“滕”原作“藤”,今改。)时《挽词》甚多,无出此句。”

王直方《诗话》云:“平甫直宿馆中,梦一人与之同至海中,有楼台榜曰灵芝宫,其间笙箫声妓甚众。其人欲与俱往,俄闻有告之者曰:‘未当来,今非其时也。’平甫惊觉,禁中鸣钟矣。乃自作诗云:‘万顷波涛木叶飞,笙箫宫殿号灵芝。挥毫不似人间世,长乐钟声梦觉时。’数年果卒。曾子固为传其事甚详。”王直方《诗话》云:“郭功甫方与荆公坐,有一人展刺云,诗人龙太初。功甫勃然曰:‘相公前敢称诗人,其不识去就如此。’荆公曰:‘但且请来相见。’既坐,功甫曰:‘贤道能作诗,为我赋乎。’太初曰:‘甚好。’功甫曰:‘只从相公请个诗题。’是时方有一老兵以沙擦铜器,荆公即曰:‘可作沙诗。’太初不顷刻间诵曰:‘茫茫黄出塞,渺渺白铺汀,鸟过风平篆,潮回日射星。’功甫遂阁笔。太初缘此名闻东南。”   


王逢原

王直方《诗话》云:“王逢原见知于王荆公,一时附丽之徒,日满其门,进誉献谀,初不及文字间也。逢原厌之,乃大署其门曰:‘纷纷闾巷士,看我复何为,来即令我烦,去即我不思。’意当有知耻者,而请谒不衰。”

《桐江诗话》云:“逢原集中佳句颇多,如《读老杜诗》:‘镌劖物象三千首,照耀乾坤四百春。’《瓜洲渡》云:‘风力引云行玉马,水光连日动金蛇。’《谢满子权寄诗》云:‘九原黄土英灵活,万古青天霹雳飞。’”

蔡天启

王直方《诗话》云:“夏畸道言,蔡天启初见荆公,荆公坐间偶言及卢仝《月蚀诗》,人难有诵得者。天启诵之终篇,遂为荆公所知。”

苕溪渔隐曰:“《东坡集》中有《申王画马图诗》,即天启作,气格有类东坡,世因误收入。其后姑苏居世英家刊《东坡前后集》,遂删去,今录之,云:‘天宝诸王爱名马,千金争致华轩下。当时不独玉花骢,飞电流云绝萧洒。两坊岐薛宁与申,凭凌内厩多清新。肉鬃汗血尽龙种,紫袍玉带真天人。骊山射猎包原隰,御前急诏穿围入。扬鞭一蹙破霜蹄,万骑如风不能入。雁飞兔走惊弦开,翠华鞍辔从天回。五家锦绣遍山谷,百里舄珥遗尘埃。青骡蜀栈西超忽,高准浓娥散荆棘。苜蓿连天鸟自飞,五陵佳气春萧瑟。’”

《雪浪斋日记》云:“天启诗:‘城响涛头入,江昏雨脚斜’,‘柳间黄鸟路,波底白鸥天’,皆佳句。《松江诗》最奇,云:‘断蓬帆影天平入,夹镜波光水倒流。’”

《石林诗话》云:“王荆公在钟山,有马甚恶,蹄啮不可近。一日,两校牵至庭下,告公请鬻之。天启时在坐,曰:‘世安有不可调之马,第久不骑,骄耳。’即起捉其鬃,一跃而上,不用衔勒,驰数十里而还。荆公大壮之,即作集句诗赠之:‘蔡子勇成癖,能骑生马驹’者,后有‘身着青衫骑恶马,日行三百尚嫌迟,心源落落堪为将,却是君王未备知。’士大夫自是盛传荆公以将帅之材许之。绍圣初,章申公当国,首欲进天启侍从,会执政有不悦者,乃出为永兴军路提举常平,因欲稍迁为帅,会丁内艰不果,犹是用荆公遗意也。”

俞清老秀老

潘子真《诗话》云:“俞紫芝字秀老,喜作诗,人未知之。荆公爱焉,手写其一联‘有时俗事不称意,无限好山都上心’于所持扇,众始异焉。弟清老,亦修洁可喜,俱从山谷游。山谷所书‘钓鱼船上谢三郎’一帖石刻,在金山寺,鸡林每入贡,辄市模本数百以归;亦秀老词也。”

《冷斋夜话》云:“荆公食宫使禄,居蒋山,时时往来白下门、西庵、草堂、法云,止以一黥挟蹇驴。门人乘间讽笋舆宜老者,公曰:‘古之王公至不道,未尝以人代畜。’一日,与俞秀老至报宁,公方假寐,秀老私跨公驴入法云,谒宝觉禅师,有顷,秀老至,公睡起,遣秀老下阶,曰:‘为士子乃敢盗骑吾驴。’秀老叩头,愿有以自赎,公徐曰:‘罚《松声诗》一首。’秀老立就,其词极佳,山中之人忘之。余为补曰:‘万壑摇苍烟,百滩渡流水,下有跨驴人,萧萧吹冻耳。’”

《诗选》云:“秀老高士,非可下阶诘责者。荆公尝云:‘暮年要得君携手,处处相烦作好歌。’仍况其诗如红蕖碧水,元、刘、陶、谢之流。且与书云:‘当营理报宁庵舍,以伫游愒,荣从何时如约一至乎?’则钦重之意,概可见矣。大抵惠洪多谈,《冷斋夜话》中数事皆妄。”山谷云:“清老,金华俞子中也,三十年前,与余同学于淮南。元丰甲子,相见于广陵,自云:‘荆公欲使脱缝掖,着僧伽黎,奉香火于半山寺,所谓报宁禅院者也。予之僧名曰紫琳,字清老。’清老无妻子之累,去作半山道人,不废入俗,诙谐优游以卒岁,似不为难;然生龟脱筒,亦难堪忍。后数年见之,儒冠自若也。因戏和清老诗云:‘索索叶自雨,月寒遥夜阑。马嘶车铎鸣,群动不遑安,有人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清镜,政尔良独难。’子瞻屡哦此诗,以为妙也。”

《石林诗话》云:“俞紫芝,扬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屠氏心法,所至翛然,而工于诗。王荆公居钟山,(“钟”原作“中”,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秀老数相往来,尤爱重之,每见于诗,所谓‘公诗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蕖映碧流,未怕元刘争独步,不妨陶谢与同游’是也。秀老尝有‘夜深童子唤不起,猛虎一声山月高’之句,尤为荆公所赏,和云:‘新诗比旧仍增峭,若许追攀莫太高。’秀老卒于元祐初,惜时无发明者,不得与林和靖一流概见于隐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谐谑,洞晓音律,能歌;荆公亦喜之,晚年作《渔家傲》等乐府数阕,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骂,不若秀老之恬静。一日,见公,云:‘吾欲为浮屠,但贫无钱买祠部耳。’公欣然为置祠部,澹约日祝发,既过期,寂无耗,公问其然,澹徐曰:‘吾思僧亦不易为,公所赠祠部,已送酒家偿旧债矣。’公为之大笑,黄鲁直赠澹诗,其一有云:‘有客梦超俗,去发脱儒冠,平明视清镜,正尔良独难。’盖述荆公事也。”苕溪渔隐曰:“鲁直与清老同学,所谓后数年见之,儒冠自若也。则清老寔曾为僧可知,而此以为祠部送酒家偿旧债,《石林》之言非也。”袁世弼

《隐居诗话》云:“王斻游金陵升元寺僧房,见壁有绘一金紫大夫,上题诗一绝云:‘阵前金琕生无愧,鼓下蛮奴死合羞,三尺吴缣暗尘土,凛然苍鹘欲横秋。’斻不能辨,卷画归,示其父。王安国平甫曰:‘此刘仁瞻象,袁世弼诗也。’袁汝州人,庆历初,登进士第,官止太常博士,寿不满四十,少有文学,古诗尤佳,惜乎蚤死,文章多流落。此诗在袁未为佳句,然亦俊拔可喜。琕实音蠙,袁误呼也。”

王直方《诗话》云:“世弼能为诗,慕韦应物,而遒丽奇壮过之。王介甫尝手书世弼《赠郭功父诗》云:‘方山忆共泛金船,屈指于今五六年,风送梨花吹醉面,月和溪水上归鞯。浮生聚散应难料,末路穷通尽偶然。欲问故人牢落事,鹿裘深入白云眠。’世弼自号遯翁,临死一篇尤佳:‘青霭千峰暝,悲风万古呼。其谁挂宝剑,应有奠生刍。皎月东方陨,长松半壑枯。山泉吾所爱,声到夜台无。’”

潘子真《诗话》云:“‘渺渺洞庭野,萧萧黄鹤楼。水通云梦浦,人渡沔阳舟。广泽侵吴壤,孤城接郢丘。山分三楚断,溪入九江流,寂寞休兵月,纷纭战国秋。吴生来赤壁,魏武失荆州。六代凭形势,群雄死寇雠。凄凉帝子宅,浩荡祢衡洲。万里浮云暮,千年故国愁。武昌宫不见,麋鹿自群游。’蜀人张俞所赋也。客有自荆湘传此诗,时世弼尚未冠,见之,笑曰:‘此笔力不难到。’因过金陵,遂作《谒吴大帝庙》诗,云:‘人苦曹瞒虐,天悲汉禄终。山河分鼎峙,气象发江东。一旦墟京洛,弥年豢幼冲。炎精竟灰烬,紫盖出艨艟。长策资公瑾,雄才得吕蒙。招延师友议,继述父兄忠。旧府峨双阙,(“峨”原作“蛾”,今据宋本校改。)惊涛涌半空。风云龙虎势,日月帝王宫。地力因时险,神谋与意通。屈伸思所济,逆顺审于衷。骏足嗤交货,灵牙耀即戎。同盟界函谷,独断保蚕丛。定霸葵丘劣,推心建武同。长沙兆生识,典午赖余风。战守遗踪在,登临四望中。陵迁成万古,世异想群雄。歌舞居民祀,干戈逐虏功。征帆来浦外,久客怆途穷。精锐销孤剑,飘零若断蓬。裴回堂庑下,暮叶乱江枫。’其词不减于张,而叙事曲折过之。荆公居金陵,为功甫手写所赋诗一轴,有‘从来多病王僧祐,自小能文谢惠连,各厌尘劳思物外,莫辞携手访林泉。’又曰:‘雪后姑溪水更深,冥冥寒雨作连阴,旅怀未可顿消遣,思与洛生溪上吟。’此两篇,世弼赠功甫诗也。世弼年十七,《题百丈山诗》云:‘琼田收罢稏,玉溜注琅玕。’读书最苦,因尔癯瘠,没时才三十四岁。自作墓铭,叙其平生。有诗文十卷,号《遯翁集》。”

郭功甫

王直方《诗话》云:“郭祥正,宇功父,自梅圣俞赠诗,有‘采石月下闻谪仙’,以为李白后身,缘此有名。功父有《金山行》:‘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大为荆公所赏。东坡守钱塘,功父过之,出诗一轴示东坡,先自吟诵,声振左右,既罢,谓坡曰:‘祥正此诗几分来?’坡曰:‘十分来也。’祥正惊喜,问之,坡曰:‘七分来是读,三分来是诗,岂不十分也。’”

苕溪渔隐曰:“功甫《金山行》,造语豪壮,世多不见全篇,今录于左方:‘金山杳在沧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宫。乾坤扶持自今古,日月仿佛悬西东。(“悬”原作“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我泛灵槎出尘世,搜索异境窥神工,一朝登临重叹息,四时想像何其雄。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捶蛟龙。寒蟾八月荡瑶海,秋光上下磨青铜。鸟飞不尽暮天碧,渔歌忽断芦花风。蓬莱久闻未成往,壮观绝致遥应同。潮生潮落夜还晓,物与数会谁能穷?百年形影浪自苦,便欲此地安微躬。白云南来入长望,(“长”原作“我”,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又起归兴随征鸿。’”

《遯斋闲览》云:“功甫曾《题人山居》一联云:‘谢家庄上无多景,只有黄鹂三两声。’荆公命工绘为图,自题其上云:‘此是功甫《题山居诗》处。’即遣人以金酒钟并图遗之。”

潘子真《诗话》云:“袁世弼,南昌人,宦游当涂,时功甫尚未冠也,世弼爱其才,荐于梅圣俞,自尔有声。功甫尝谓吾大父清逸云:‘教戴汲引,(“戴”原作“载”,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袁二丈力也,蒿埋三尺,不敢忘其赐。’功甫既壮,颇恃其才力,下笔曾不经意。论者或惜其造话无刻励之功,清逸云:‘如功甫岂易得,但置作者中,便觉有优劣耳。正如晋、楚之轻剽,不当威、文之节制也。’清逸尝有诗戏之云:‘休恨古人不见我,尤喜江东独有君。尽怪我戎从幼异,人疑太白是前生。云间鸾凤人间现,天上麒麟地上行。诗律暮年谁可敌,笔头谈笑扫千兵。’”

苕溪渔隐曰:“圣俞《采石月赠功甫》云:‘采石月下访谪仙,夜披锦袍坐钓船。醉中爱月江底悬,以手弄月身翻然。不应暴落饥蛟涎,便当骑鲸上青天。(“鲸”原作“鱼”,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青山有冢人谩传,却来人间知几年。在昔孰识汾阳王,纳官贳死义难忘。今观郭裔奇俊郎,眉目真似攻文章。死生往复犹康庄,树穴探环知姓羊。’李白从永王璘之辟,璘败当诛,郭子仪请解官以赎,有诏长流夜郎。圣俞用此事,尤为亲切;若非姓郭,亦难用矣。”

张子野

《遯斋闲览》云:“张子野郎中,以乐章擅名一时。宋子京尚书奇其才,先往见之,遣将命者,谓曰:‘尚书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乎?’子野屏后呼曰:‘得非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邪?’遂出,置酒尽欢。盖二人所举,皆其警策也。”

《古今诗话》云:“子野尝作《天仙子》词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士大夫多称之。张初谒见欧公,迎谓曰:‘好云破月来花弄影,恨相见之晚也。’”二说未知孰是。《高斋诗话》云:“子野尝有诗云:‘浮萍断处见山影。’又长短句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又云:‘隔墙送过秋千影。’并脍炙人口,世谓张三影。”

《后山诗话》云:“尚书郎张先善著词,有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帘压卷花影’,‘堕轻絮无影’。世称诵之,号张三影。介甫谓‘云破月来花弄影’,不如李冠‘朦胧淡月云来去’也。冠,齐人,为《六州歌头》,道刘、项事,慷慨雄伟。刘潜,大侠也,喜诵之。”《古今诗话》云:“有客谓子野曰:‘人皆谓公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之为张三影。’客不晓,公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堕风絮无影:此余平生所得意也。’”苕溪渔隐曰:“细味三说,当以《后山》、《古今》二诗话所载三影为胜。”东坡云:“子野诗笔老健,歌词乃其余波耳。《湖州西溪诗》云:‘浮萍断处见山影,野艇归时闻草声。’与予和诗云:‘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若此之类,亦可追配古人,而世俗但称其歌词。昔周昉画人物皆入神品,而世但知有周昉士女,盖所谓‘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石林诗话》云:“子野能为诗及乐府,至老不衰。居钱塘,苏子瞻作倅,时年已八十余,视听不衰,家犹蓄声妓。子瞻尝赠以诗云:‘诗人老去莺莺在,(“莺莺”原作“鹦鹦”,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公子归来燕燕忙。’盖全用张氏故事戏之。”

贺方回

王直方《诗话》云:“贺铸字方回,尝作一绝,题于定林寺云:‘破冰泉脉漱篱根,坏衲遥疑挂树猿,蜡屐旧痕寻不见,东风先为我开门。’荆公见之,大相称赏,缘此知名。方回尝作《望夫石诗》云:‘亭亭思妇石,下阅几人代。荡子长不归,山椒久相待。微云荫发彩,初月辉蛾黛。(“蛾”原作“娥”,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秋雨叠苔衣,春风舞罗带,宛然姑射人,矫首尘冥外。陈迹遂无穷,佳期从莫再。脱如鲁秋氏,妄结桑下爱。玉质委渊沙,悠悠复安在。’交游间无不爱之。”

《后山诗话》云:“望夫石,在处有之,古之诗人,共用一律。惟刘梦得云:‘望来已是几千岁,只似当年初望时。’语虽拙而意工。黄叔达,鲁直之弟也,以顾况为第一,云:‘山头日日风和雨,行人归来石应语。’语意皆工。江南有望夫石,每过其下,不风即雨,疑况得句处也。”《吕氏童蒙训》云:“徐师川言,作诗自立意,不可蹈袭前人。因诵其所作《慈母溪诗》,且言慈母溪与望夫山相对,望夫山诗甚多,而慈母溪古今无人题诗。末两句云:‘离鸾只说闺中事,舐犊那知母子情。’”王直方《诗话》云:“方回言学诗于前辈,得八句云:‘平澹不流于浅俗,奇古不邻于怪僻,题咏不窘于物象,(“咏”原作“诗”,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叙事不病于声律,比兴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见于成篇,浑然不可镌,气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尽心于诗,守此勿失。”

《漫叟诗话》云:“尝见陈本明论诗云:‘前辈谓作诗,当言用勿言体,则意深矣。若言冷则云可咽不可漱,言静则云不闻人声闻履声之类。’本明何从得此?”

潘子真《诗话》云:“世推方回所作‘梅子黄时雨’为绝唱,盖用寇莱公语也,(“莱”原作“承”,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寇诗云:‘杜鹃啼处血成花,梅子黄时雨如雾。’”   


东坡一

《石林诗话》云:“苏明允,至和间来京师,既为欧阳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韩忠献诸公,皆待以上客。尝遇重阳,忠献置酒私第,惟文忠与一二执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参其间,都人以为异礼。席间赋诗,明允有‘佳节屡从愁里过,壮心还傍醉中来’之句,其意气尤不少衰。明允诗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如《读易诗》云:‘谁为善相应嫌瘦,后有知音可废弹。’婉而不迫,哀而不伤,所作自不必多也。”

《后山诗话》云:“世语云:苏明允不能诗,欧阳永叔不能赋;曾子固短于韵语,黄鲁直短于散语;苏子瞻词如诗,秦少游诗如词。”苕溪渔隐曰:“《后山》谈何容易,便谓老苏不能诗,何诬之甚!观前二联,岂愧作者。”

东坡云:“余昔为凤翔幕,过长安,见刘原父,留吾剧饮数日,酒酣,谓吾曰:‘昔陈季弼告陈元龙曰:闻远近之论,谓明府骄而自矜。元龙曰:夫闺门雍穆,有德有行,吾敬陈元方兄弟;渊清玉洁,有礼有法,吾敬华子鱼;清修疾恶,有识有义,吾敬赵元达;博闻强记,奇逸卓荦,吾敬孔文举;雄姿杰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所敬如此,何骄之有?余子琐琐耳,安足录哉!’因仰天太息。此亦原父之雅趣也。吾后在黄州,作诗云:‘平生我亦轻余子,岁晚谁人念此翁。’盖记原父语也。原父既殁久矣,尚有贡父在,每与语;今复死矣,何时复见此俊杰人乎?悲夫!”《冷斋夜话》云:“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新妆。’事见《杨妃外传》,云:‘明皇登沉香亭,诏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欹残妆,钗横鬓乱,不能再拜。明皇笑曰:是岂妃子醉邪?海棠睡未足耳。’《尼童诗》曰:‘应将白练作仙衣,不许红膏污天质。’事见则天长寿二年诏书:‘应天下尼当用白练为衣。’《橄榄诗》云:‘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事见《鬼谷子》:‘照夜,清萤也;百花,醴蜜也;崖蜜,樱桃也。’《赠郑秀才诗》云:‘年来万事足,所欠惟一死。’事见《梁僧史》,云:‘世祖宴东府,诏跋陁罗,世祖戏之曰:不负远来,惟有一死在。跋陁应声曰:贫道客食陛下三十载,恩德厚矣,所欠者一死尔。’”苕溪渔隐曰:“崖蜜,《本草》云:‘石蜜也。’老杜逸诗有‘崖蜜松花白’之句。《冷斋》谓《鬼谷子》云:‘崖蜜,樱桃也。’其说非是。所欠惟一死,事出《北史》:‘刘聪时,陈休、卜崇为人清直,素恶王沈等,侍中卜干谓休、崇曰:王沈等势力足以回天地,卿辈亲贤孰与窦武、陈蕃。休、崇曰:吾辈年逾五十,职位巳崇,惟欠一死耳。死于忠义,乃为得所;安能俛首低眉以事阉竖乎?’此事在前,乃《梁僧史》用其语耳。”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喜韦苏州诗‘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之句,故在郑别子由云:‘寒灯相对记畴昔,夜雨何时听萧瑟。’又初秋子由与坡相从彭城,赋诗云:‘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飘泊在彭城。’子由使虏,在神水馆赋诗云:‘夜雨从来对榻眠,兹行万里隔胡天。’坡在御史狱,有云:‘他年夜雨独伤神。’在东府有云:‘对床定悠悠,夜雨今萧瑟。’其同转对有云:‘对床贪听连宵雨。’又曰:‘对床欲作连夜雨。’又云:‘对床老兄弟,夜雨鸣竹屋。’此其兄弟所赋也,相约退休,可谓无日忘之,然竟不能成其约。其意见于《逍遥堂诗叙》云。”

《漫叟诗话》云:“东坡最善用事,既显而易读,又切当。若《招持服人游湖不赴》云:‘却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柳氏求字答》云:‘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天然奇作。《贺人洗儿词》云:‘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深愧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南唐时,宫中尝赐洗儿果,有近臣谢表云:‘猥蒙宠数,深愧无功。’李主曰:‘此事卿安得有功?’尤为亲切。”苕溪渔隐曰:“《世说》:‘元帝生子,普赐群臣,殷羡谢曰:皇子诞育,普天同庆,臣无勋焉,而猥颁赍。中宗笑曰:此事岂可使卿有勋邪?’二事相类,聊录于此。但深愧无功之语,东坡乃用南唐事也。”

《冷斋夜话》云:“王文公居钟山,有客自黄州来,公曰:‘东坡近日有何妙?’对曰:‘东坡宿于临皋亭,醉梦中而起,作《宝相藏记》千余言,才点定一两字而已。有墨本,适留舟中。’公遣健步往取而至,时月出东方,林影在地,公展读于风檐,喜见鬓眉,曰:‘子瞻人中龙也。然有一字未稳。’客请愿闻之,公曰:‘日胜日负,不若日胜日贫耳。’东坡闻之,抚掌大笑,以公为知言。”潘子真《诗话》云:“东坡作《表忠观碑》,荆公寘坐隅,叶致远、杨德逢二人在坐,有客问曰:‘相公亦喜斯人之作也。’公曰:‘斯作绝似西汉。’坐客叹誉不已。公笑曰:‘西汉谁人可拟?’德逢对曰:‘王褒。’盖易之也。公曰:‘不可草草。’德逢复曰:‘司马相如、扬雄之流乎。’公曰:‘相如赋《子虚》、《大人》洎《喻蜀文》、《封禅书》耳,雄所著《太玄》、《法言》,以准《易》、《论语》,未见其叙事典瞻若此也。直须与子长驰聘上下。’坐客又从而赞之。公曰:‘毕竟似子长何语?’坐客悚然。公徐曰:‘《楚汉以来诸侯王年表》也。’”

蔡宽夫《诗话》云:“白乐天,杨虞卿之姑夫,故世言与李文饶不相能。文饶藏其文集不肯看,以为看则必好之。文饶镇京口,时乐天正在苏州,元微之在越州,刘禹锡在和州,元、刘与文饶唱和往来甚多,谓之《吴越唱和集》,乐天惟首载《和文饶薛童觱栗歌》一篇,后遂不复有,亦可见情也。”苕溪渔隐曰:“熙宁间,介甫当国,力行新法,子瞻讥诮其非,形于文章者多矣,介甫岂能不芥蒂于胸次,想亦未必深喜其文章。今《冷斋》与子真所笔,恐非其实。然子瞻文章,岂待介甫誉之然后传于世哉?观李文饶之与白乐天,其事亦可见。古今人情不远,余是以辨之。”

东坡云:“宋玉对楚王:‘此独大王之雄风也,庶人安得而共之?’讥楚王知己而不知人也。柳公权小子与文宗联句,有美而无箴,故为足成其篇云:‘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一为居所移,苦乐永相忘。愿言均此施,清阴分四方。’”

陈辅之《诗话》云:“《旧唐史》柳公权《应制联句》:‘熏风自南来,殿阁生微凉。’然当暑居广殿高阁,南风之来,不止微凉而已。《新史》易曰:‘殿桷生余凉。’盖屈桷丛椽,受风劲快,此两字有功于修词也。”

东坡云:“吾有诗云:‘日日出东门,步寻东城游,城门抱关卒,怪我此何求。我亦无所求,驾言写我忧。’章子厚谓参寥曰:‘前步而后驾,何其上下纷纷也。’仆闻之曰:‘吾以尻为轮,以神为马,何曾上下乎?’参寥曰:‘子瞻文过有理似孙子荆,子荆曰:所以枕流,欲洗其耳。’”

王直方《诗话》云:“谢脁尝语沈约曰:‘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故东坡《答王巩》云:‘新诗如弹丸。’父《送欧阳季弼》云:‘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盖诗贵于圆熟也。余以谓圆熟多失之平易,老硬多失之枯干,能不失于二者之间,则可与古之作者并驱耳。”

《石林诗话》云:“古人论诗多矣,吾独爱汤惠休称谢灵运为初日芙蕖,沈约称王筠为弹丸脱手,两语最当人意。初日芙蕖,非人力所能为,而精彩华丽之意,自然见于造化之外。然灵运诸诗可以当此者亦无几。弹丸脱手,虽是输写便利,动无违碍,然其精圆快速,发之在手,筠亦未能尽也。然作诗审到此地,岂复有余事。韩退之《赠张籍》云:‘君诗多态度,霭霭春空云。’(“春空”原作“空春”,今据徐钞本、明钞本乙正。)司空图记戴叔伦语云:‘诗人之辞,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学者不能味其言耳。”

东坡云:“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余将置田其间,因往相田,得疾,闻麻桥庞安常善医而聋,遂往求疗。安常虽聋,而颖悟绝人,以指画字,不尽数字,辄深了人意。余戏之曰:‘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疾愈,与之同游清泉寺,寺蕲水郭门外二里许,有王逸少洗笔泉,水极甘,下临兰溪,溪水西流,余作歌云:‘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谁道人无再少时?君看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是日极饮而归。”

《西清诗话》云:“东坡谪黄冈,与陈慥季常游,季常自以为饱禅学;而妻柳颇悍忌,季常畏之,故东坡因诗戏之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潘子真《诗话》云:“吴瑛德仁,襟情高远,遵路之子,淑之孙也。未五十,以虞部员外郎致仕,归隐蕲春。元祐间,朝廷闻其高,聘之,不起。‘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恨我不识元鲁山,恨君不识颜平原。铜驼陌上会相见,拍手一笑三千年。’东坡为德仁作也。”

苕溪渔隐曰:“《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诗》,全篇云:‘东坡先生无一钱,十年家火烧凡铅,黄金可成河可塞,只有霜鬓无由玄。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谁似濮阳公子贤,饮酒食肉自得仙,平生寓物不留物,在家学得忘家禅,门前罢亚十顷田,清溪绕屋花连天,溪堂醉卧呼不醒,落花如雪春风颠。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恨君不识颜平原,恨我不识元鲁山,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诗中所云龙丘居士,即陈季常也,濮阳公子,即吴德仁也。又云:‘我游兰溪访清泉,已办布袜青行缠,稽山不是无贺老,我自兴尽回酒船。’盖欲往访德仁未成也。李白诗云:‘稽山无贺老,却棹酒船回。’用此事也。又云:‘恨君不识颜平原’,东坡自谓也。‘恨我不识元鲁山’,谓德仁也。‘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盖言终当相见,如蓟子训之徒。此一篇诗意,本末次序,有伦有理,可谓精致矣。潘子真但只言‘稽山不是无贺老’以下六句为德仁作,不知濮阳公子复是何人,无乃与诗题相戾乎?”

《侯鲭录》云:“鲁直戏东坡云:‘昔右军字为换鹅字。韩宗儒性饕餮,每得公一帖,于殿帅姚麟换羊肉数斤,可名二丈书为换羊书矣。’公在翰苑,一日,以生辰制撰纷冗,宗儒继作简以图报书,来人督索甚急,公笑曰:‘传语本官,今日断屠。’”

东坡云:“仆行年五十,始知作活,大要是悭耳。而文以美名,谓之俭素。然吾侪为之,则不类俗人,真可谓淡而有味者。又诗云:‘不戢不难,受福不那。’口体之欲,何穷之有。每加节俭,亦是惜福延寿之道。此似鄙俗,且出于不得已。然自谓长策,不敢独用,故献之左右,住京尤宜此策也。”苕溪渔隐曰:“此东坡《与李公择书》,爱其语有理,故录入《丛话》。余连岁忧患,生理益微,此策诚不可不用;若更以雪堂画叉竹筒之法兼行之,当益佳耳。”东坡云:“余在黄州,与陈慥季常往来,每往过之,辄作汁字韵诗一篇,季常不禁杀,故以此讽之。季常既不复杀,而里中皆化之,至有不食肉者,皆云:‘未死神已泣。’此语使人凄然也。”苕溪渔隐曰:“余忧患之余,久亦戒杀,细味东坡此诗,欣然会意,故录全章,益以自警。诗曰:‘我哀篮中蛤,闭口护残汁;又哀网中鱼,开口吐微湿。刳肠彼交病,过分我何得。相逢未寒温,相劝此最急。不见卢怀慎,烝壶似烝鸭。坐客皆忍笑,髠然发其幂。不见王武子,每食刀机赤。琉璃载蒸豚,中有人乳白。卢公信寒陋,衰发得满帻;武子虽豪华,未死神已泣。先生万金璧,护此一蚁缺。一年如一梦,百岁真过客。君无废此篇,严诗编杜集。’”

《缃素杂记》云:“世俗相传,古诗不必拘于用韵。余谓不然,如杜少陵《早发射洪县南途中作及字韵诗》,皆用缉字一韵,未尝用外韵也。及观东坡《与陈季常》汁字韵,一篇诗而用六韵,殊与老杜异。其它侧韵诗多如此,以其名重当世,无敢訾议。至荆公则无是弊矣,其《得子固书因寄以及字韵诗》,其一篇中押数韵,亦止用缉字一韵,他皆类此,正与老杜合。”苕溪渔隐曰:“黄朝英之言非也。老杜侧韵诗,何尝不用外韵,如《戏呈元二十一曹长》末字韵,一篇诗而用五韵,《南池》谷字韵,一篇诗而用四韵,《客堂》蜀字韵,一篇诗而用三韵,此特举其二三耳,其它如此者甚众。今若以一篇诗偶不用外韵,遂为定格,则老杜何以谓之能兼众体也。黄既不细考老杜诸诗,又且轻议东坡,尤为可笑。六一居士云:‘韩退之工于用韵,其得韵宽,则波澜横溢,泛入傍韵,乍还乍离,出入回合,殆不可拘以常格,如《此日足可惜》之类是也。得韵窄,则不复旁出,而因难以见巧,愈险愈奇,如《病中赠张十八》之类是也。譬夫善驭良马者,通衢广陌,纵横驰逐,惟意所之;至于水曲蚁封,疾徐中节,而不蹉跌,乃天下之至工也。’且退之于用韵犹能如此,孰谓老杜反不能之,是又非黄所能知也。”

王直方《诗话》云:“《与王庆源诗》云:‘青衫半作霜叶枯,遇民如儿吏如奴,吏民莫作官长看,我是识字耕田夫。妻啼儿号刺史怒,时有野人来挽须,拂衣自注下下考,芋魁饭豆吾岂无。’山谷云:‘庭坚最爱此数韵。’”   


东坡二东坡云:“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曰:‘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余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因答其诗云:‘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则辩矣,然二百五十疋,吾将买田而归老焉。’与可尝令余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石林诗话》云:“文同,字与可,蜀人,与苏子瞻厚,为人靖深,不撄世故;善画墨竹,作诗亦过人。熙宁初,时论既不一,士大夫好恶纷然,同在馆阁,未尝有所向背。时子瞻数上书论天下事,退而与宾客亦多以时事为讥诮。同极以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听也。出为杭州通判,同《送行诗》有‘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之句。及黄州之谪,正坐杭州诗语,人以为知言。”

东坡云:“予在广陵,与晁无咎、昙秀道人同舟,送客山光寺,时客去,予醉卧舟中,昙秀作诗云:‘扁舟乘兴到山光,古寺临流胜概藏,惭愧南风知我意,吹将草木作天香。’予和之云:‘闹处清游借隙光,醉时真境发天藏,梦回拾得吹来句,十里南风草木香。’予昔对欧公诵文与可诗云:‘美人却扇坐,羞落庭下花。’公曰:‘此非与可诗,世间元有此句,与可拾得。’”

《冷斋夜话》云:“世徒知与可扫墨竹,不知其高才,兼诸家之妙,诗尤精绝,《戏作鹭鸶诗》曰:‘颈细银钩浅曲,脚高绿玉深翘,岸上水禽无数,有谁似汝风标。’”东坡云:“世传王子敬帖有‘黄柑三百颗’之语,此帖乃在刘季孙家,景文死,不知今在谁家矣。韦苏州有诗:‘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盖苏州亦见此帖也。余亦尝有诗与景文云:‘君家子敬十六字,气压邺侯三万签。’刘季孙景文,平之子也,慷慨奇士,博学能诗,仆荐之,得隰州以殁,哀哉!尝有诗寄仆云:‘四海共知霜鬓满,重阳能插菊花无。’死之日,家无一钱,但有书三万轴,画数百幅耳。”

《石林诗话》云:“刘季孙能诗,善用事,《送孔宗翰知扬州诗》云:‘诗书鲁国真男子,歌吹扬州作贵人。’人多称其精当。季孙初以右班殿直监饶州酒。王荆公为江东提举刑狱,巡历至饶,案酒务,始至厅事,见屏间有题小诗曰:‘呢喃燕子语梁间,底事来惊梦里闲,说与傍人应不解,杖藜携酒看支山。’(“支山”徐钞本、明钞本作“芝山”。)大称赏之,问专知官谁所作,以季孙言,即召与之语,嘉叹升车而去,不复问务事。既至传舍,适郡学生持状立庭下,请差官摄学事,公判监酒殿直,一郡大惊,遂知名云。”山谷云:“韦苏州诗云:‘怜君卧病思新橘,试摘犹酸色未黄,书后欲题三百颗,洞庭须待满林霜。’余往时以为右军帖中‘赠妇黄甘三百’者,比见右军一帖云:‘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苏州盖取诸此。”

王直方《诗话》云:“顾子敦有顾屠之号,以其肥伟也。故东坡《送子敦奉使河朔诗》云:‘我友顾子敦,躯胆多雄伟,便便十围腹,不但贮书史。’又云:‘磨刀向猪羊,酾酒会邻里。’至于云:‘平生批敕手。’亦皆用屠家语也。子敦读之颇不乐。东坡遂和前篇,末句云:‘善保千金躯,前言戏之耳。’钱穆父眉宇秀整,东坡云:‘穆四莫乱呼它名字。’是时穆父已有九子,东坡遂以九子母丈夫呼之,有诗云:‘九子羡君门户壮,八州怜我往来频。’”苕溪渔隐曰:“东坡《送子敦诗》,有‘会当勒燕然,廊庙登剑履’之句。山谷和云:‘西连魏三河,东尽齐四履。’或云:‘东坡见山谷此句,颇忌之,以其用事精当,能押险韵故也。’然东坡复自和云:‘我以病杜门,《商颂》空振履。’盖诸公饯子敦,以病不往,押韵用事,岂复不佳。山谷亦再和,有‘发政恐伤民,天步薄冰履’之句,押韵又似牵强也。”

东坡云:“绍圣间人得二诗于沿流馆中,不知何人作也。今录之,以益箧笥之藏:‘淮西功德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载断碑人脍炙,不知世有段文昌。’‘李白当年流夜郎,中原无复汉文章,纳官赎罪人何在,壮士悲歌泪万行。’”苕溪渔隐曰:“或云,此二诗乃东坡窜海外时作,盖自况也。不知其果然否?”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跋米元章所收书画》云:‘画地为饼未必似,要令痴儿出馋水。’又云:‘锦囊玉轴来无趾。’山谷和之云:‘百家传本略相似,如月行天见诸水。’又云:‘拙者窃钩辄斩趾。’皆谓元章患净病,及好取人书画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诗》云:‘怪君何处得此本,上有桓玄寒具油。’刘公《嘉话》云:‘《晋书》有饭食名寒具者,后于《齐民要术》并《食经》中检得,是今所谓镮饼。桓玄尝盛陈书画,召客观之,客有食寒具,不濯手而执书,因有污处;玄不怿,自是命宾不设寒具。’半山老人诗云:‘呼僮羁我果下骝,欲寻南冈一散愁。’欧阳永叔绝句云:‘绿阴深处闻啼鸟,犹得追闲果下骝。’陈无己绝句云:‘借子翩翩果下驹,春原随处小踟蹰。’《汉书·霍光传》:‘皇太后御小马车。’张晏曰:‘汉厩有果下马,高三尺,以驾辇。’颜师古曰:‘小马于果树下乘之,故号果下马。’”

王直方《诗话》云:“前辈戏语,有西湖风月,不如东华软红香尘之语。故东坡《和钱穆父蒋颖叔从驾景灵宫诗》有云:‘半白不嗟垂领发,软红犹恋属车尘’之句。”

东坡云:“乖崖公在蜀,有录曹参军,老病废事,公责之曰:‘胡不归。’明日,参军求去,且以诗留别,其略曰:‘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公惊谢之,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吾不知。’因留而慰荐之。予幼时闻父老言,恨不闻其姓名。今都曹路君以小疾求致仕,予诵此语留之,不可,乃采前人意作诗送之,有‘积雪困桃李,春心谁为容?淮光酿山色,先作归兴浓。子意亮已成,我言宁复从。恨无乖崖老,一洗芥蒂胸’之句。”

《遯斋闲览》云:“诗人类以弃官归隐为高,而谓轩冕荣贵为外物,然鲜有能践其言者。故灵彻答韦丹云:‘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盖讥之也。赵嘏云:‘早晚粗酬身事了,水边归去一闲人。’若身事了,则仕进之心益炽,愈无归期矣。王易简云:‘青山得去且归去,官职有来还自来。’是岂能须臾忘情于轩冕邪?张乖崖在蜀,有一幕职官,不为乖崖所礼,遂献诗云:‘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兴浓。’公谢而留之。彼盖有激而云,岂诚心哉?《笔谈》言有武人忽作诗云:‘人生本无累,何必买山钱。’遂弃官归。此最勇决。予尝于驿壁见人题两句云:‘谋生待足何时足,未老得闲方是闲。’予深味其言,服其精当,而愧未能行也。此与夫所谓‘一日看除目,三年损道心’者异矣。”

《石林诗话》云:“苏子瞻尝两用孔稚圭鸣蛙事,如‘水底笙歌蛙两部,山中奴隶橘千头。’虽以‘笙歌’易‘鼓吹’,不碍其意同。至‘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则‘成两部’不知谓何物,亦是歇后。盖用事宁与出处语小异而意同,不可尽牵出处语而意不显也。”

《冷斋夜话》云:“东坡自海南还,至赣上,以水涸,舟不可行,逗留月余。时过一僧舍浴,其长老魁梧,如世所画慈恩,然丛林不以道学称之,东坡作偈戏之曰:‘居士无尘堪洗涤,道人有句借宣扬。举头但见蝇钻纸,抚背时闻佛放光。偏界难藏真薄相,一丝不挂但逢场。却须更说《圆通偈》,千眼熏笼是法王。’又尝与刘器之同参玉板和尚,器之每倦山行,闻见玉板,欣然从之。至帘泉,烧笋而食。器之觉笋味胜,问此何名,曰名玉板。此老僧善说法,要令人得禅悦之味。于是器之方悟其戏。东坡作偈曰:‘丛林真百丈,法嗣有横枝。不怕石头路,来参玉板师。聊凭柏树子,与问箨龙儿。瓦砾犹能说,此君那不知。’”

东坡云:“江南人好作盘游饭,脯鲊鲙炙,无不有,然皆埋之饭中,故里谚云:‘阙其厥切。得窖子。’罗浮颖老取凡饮食杂烹之,名谷董羹,坐客皆称善。诗人陆道士遂出一联云:‘投醪谷董羹锅内,阙窖盘游饭碗中。’东坡大喜,录之以付江秀才收,为异时一笑。”

王直方《诗话》云:“苏黄门以己卯生,故东坡有卯君之语。其以檀香观音像遗黄门云:‘持是寿卯君。’其《出局偶书》云:‘倾杯不能饮,待得卯君来。’其《送王巩诗》云:‘泪湿粉笺书不得,凭君送与卯君看’”

山谷云:“东坡道人在黄州,作《卜算子》云:‘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苕溪渔隐曰:“‘拣尽寒枝不肯栖’之句,或云:‘鸿雁未尝栖宿树枝,惟在田野苇丛间,此亦语病也。’此词本咏夜景,至换头但只说鸿,正如《贺新郎》词‘乳燕飞华屋’,本咏夏景,至换头但只说榴花。盖其文章之妙,语意到处即为之,不可限以绳墨也。”

《西清诗话》云:“东坡在北扉,自以独步当世,与一时侍从更唱迭和,莫不称首。曾子开赋《扈跸诗》,押辛字韵,韵窘束而往返络绎不已,坡厌之,复和云:‘读罢君诗何所似,捣残姜桂有余辛。’顾问客曰:‘解此否?谓唱首有辣气故耳。’”

东坡云:“仆初入庐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见,殆应接不暇,遂发意不欲作诗,已而山中僧俗皆言苏子瞻来矣,不觉作一绝云:‘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可怪深山里,人人识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谬,复作两绝云:‘青山若无素,偃蹇不相亲,要识庐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怀清赏,神游杳霭间,而今不是梦,真个在庐山。’是日,有以陈令举《庐山记》见寄者,且行且读,见其中有云:‘徐凝、李白之诗。’不觉失笑。旋入开元寺,主持求诗,因为作一绝云:‘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与徐凝洗恶诗。’往来山南北十余日,以为胜绝不可胜谈,择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峡桥,故作二诗。最后与总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绝云:‘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仆庐山之诗,尽于此矣。”

《冷斋夜话》云:“东坡游庐山东林,作二偈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山谷云:‘此老人于般若横说竖说,了无刺语,(“刺”徐钞本、明钞本作“剩”。)非其笔端有舌,(“舌”原作“口”,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亦安能吐此不传之妙。’”

《仇池笔记》云:“余一日醉卧,有鱼头鬼身者,自海中来云:‘广利王请端明。’予被褐履草黄冠而去,亦不知身步入水中,但闻风雷声,有顷,豁然明白,真所谓水精宫殿也。其下骊日夜光,文犀尺璧,南金火齐,不可仰视;珊瑚琥珀,不知几多也。广利佩剑冠服而出,从二青衣。余曰:‘海上逐客,重烦邀命。’有顷,东华真人、南溟夫人造焉,出鲛绡丈余,命余题诗,余赋曰:‘天地虽虚廓,惟海为最大。圣王皆祀事,位尊河伯拜。祝融为异号,恍惚聚百怪。二气变流光,万里风云快。灵旗摇虹纛,赤虬喷滂湃。家近玉皇楼,彤光照世界。若得明月珠,可偿逐客债。’写竟进广利,诸仙迎看,咸称妙。独广利旁一冠簪者,谓之鳖相公,进言:‘苏轼不避忌讳,祝融字犯王讳。’王大怒。余退而叹曰:‘到处被相公厮坏。’”苕溪渔隐曰:“此事恍惚怪诞,殆类传奇异闻所载。又其诗亦浅近,不似东坡平日语,疑好事者为之,以附托其名耳。”   


东坡三

《缃素杂记》云:“刘公《嘉话》云:‘晋谢灵运须美,临刑,因施为南海祇洹寺维摩像须,寺人宝惜,初不亏损。中宗朝,安乐公主五日斗百草,欲广其物色,令驰驿取之,又恐为他所得,因剪弃其余,今遂无。’其集所载,止此而已。及观东坡《次韵景文听琵琶诗》云:‘犹胜江左狂灵运,共斗东昏百草须。’乃以安乐公主为东昏侯。按东昏侯是齐明帝第三子,虽昏虐暴乱,实未尝取灵运须以斗百草,岂非误与。又陈后主时,张贵妃名丽华,尤见宠幸。隋遣韩擒虎平陈,后主与丽华俱见收。而东坡撰《虢国夫人夜游图》诗云:‘当时亦笑潘丽华,不知门外韩擒虎’,又误也。盖齐东昏侯有潘淑妃,未尝名丽华,亦与韩擒虎事无干淑妃。又《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贾大夫娶妻美,御以如皋,射雉获之。’杜预注云:‘为妻御之。皋,泽;如训之。’则非地名明矣。而东坡《和人会猎诗》云:‘不向如皋闲射雉,归来何以得卿卿。’真误也。”

苕溪渔隐曰:“《和子由使契丹至涿州见寄诗》云:‘始忆庚寅降屈原,旋看蜡凤戏僧虔。’《晋书》:‘王弘与兄弟会集,任子孙戏:僧达跳下地作虎子;僧绰正坐采蜡烛珠为凤凰,僧达夺取打坏,亦复不惜;僧虔累十二博棋,既不坠落,亦不重作。’则蜡凤凰戏乃僧绰也。又《立春日与李端叔诗》云:‘丞掾颇哀亮。’定武有此碑本,坡自大字写之,作‘亮’字。后汉马援为陇西太守,务开恩信,宽以待下,任吏以职,但总大体而已。诸曹时白外事,援辄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烦,颇哀老子,使得遨游;若大姓侵小民,黠吏不从令,此乃太守事耳。’则‘亮’字当作‘援’也。又《次韵钱舍人病起》云:‘何如一笑千痾散,绝胜仓公饮上池。’《史记》:‘扁鹊遇长桑君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则非太仓公也。”

《西清诗话》云:“唐人以诗为专门之学,虽名世善用故事者,或未免小误。如王摩诘诗:‘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不败由天幸,乃霍去病,非卫青也。《去病传》云:‘其军尝先大将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意有‘大将军’字,误指去病作卫青耳。李太白:‘山--士如相访,为写《黄庭》换白鹅。’乃《道德经》非《黄庭》也。逸少尝写《黄庭经》与王修,故二事相紊。杜牧之尤不胜数。前辈每云:‘用事虽了在心目间,亦当就时讨阅,则记牢而不误。’端名言也。”

《石林诗话》云:“古今人用事,趁笔快而误者,虽名辈有不免。苏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厕,姜庞不解叹蟏蝛。’据《汉书》‘牏厕’本作‘厕牏’,盖中衣二字义,不应可颠倒用。黄鲁直:‘啜羹不如放麋,乐羊终愧巴西。’‘巴西’本是‘西巴’,见《韩非子》,盖贪于得韵,亦不暇省耳。”

《后山诗话》云:“眉山长公守徐,常与客登项氏戏马台,赋诗云:‘路失玉钩芳草合,林亡白鹤野泉清。’广陵亦有戏马台,其下有路号玉钩斜。唐高宗东封,有鹤下焉,乃诏诸州为老氏筑宫,名以白鹤。公盖误用,而后所取信,故不得不辨也。”

《隐居诗话》云:“刘禹锡诗:‘贾生王佐才,卫绾工车戏,同遇汉文时,何人居重位。’贾生当文帝时,流落不偶而死,是也;卫绾以车戏事文帝为郎,及景帝立,稍见亲用;久之为御史大夫,封建陵侯,景帝末年,始拜丞相。在文帝时实未尝居重位也。”

《西斋话纪》云:“古人作诗,引用故实,或不原其美恶,但以一时中的而已。如李端于郭暧席上赋诗,其警句云:‘新开金埒教调马,旧赐铜山许铸钱。’乃比邓通耳,既非令人,又非美事,何足算哉!引用故事,多以事浅语熟,更不思究,率尔用之,往往有误。如李商隐《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诗》云:‘定知欲报淮南诏,急召王褒入九重。’汉武帝以淮南王安善文辞,尊重之,每为报书,常召司马相如视草乃遣,王褒自是宣帝时人。王禹偁《笋诗》云:‘稚川龙过频回首,诏得青青数代孙。’稚川即葛洪之字,投杖葛陂化龙,乃费长房也。孙僮《傅岩诗》云:‘刑人一旦起幽深,功业煌煌照古今。’盖当时有胥靡修筑岩道,而傅说在困约中,代之以假其资,是为胥靡佣赁也,岂可谓说为刑人哉?”苕溪渔隐曰:“《路逢王二十入翰林诗》,乃刘梦得诗,非李商隐诗也。”

《缃素杂记》云:“韩熙载本高密人。后主即位,颇疑北人,鸩死者多,而熙载且惧,愈肆情坦率,不遵礼法,破其财货,售集妓乐,迨数百人,日与荒乐,蔑家人之法,所受月俸,至即散为妓女所有,而熙载不能制之以为喜;而日不能给,遂弊衣屦,作瞽者,持独弦琴,俾舒雅执板挽之,随房歌鼓求丐,以足日膳;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或窃与诸生糅杂而淫,熙载见之,趋过而笑曰‘不敢阻兴’而已。及夜奔客寝者,其客诗云:‘苦是五更留不住,向人头伴着衣裳。’时人议谓北齐徐之才豁达,无以过之。故东坡诗云:‘欲教乞食歌姬院,故与云山旧衲衣。’盖用熙载求丐事也。”苕溪渔隐曰:“余读《北梦琐言》:‘裴休常披毳衲于歌姬院持钵乞食,自言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盖东坡以玉带施元老,元以衲裙相报,即用此事为是。若《缃素杂记》谓用前事,非也。”

东坡云:“仆游吴兴,有《游飞英寺诗》云:‘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盆山不见日,草木自苍然。’非至吴、越,不见此景也。”

《冷斋夜话》云:“对句法,诗人穷尽其变,不过以事以意以出处具备谓之妙。如荆公曰:‘平日离愁宽带眼,迄今归思满琴心。’又曰:‘欲寄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乃不若东坡微意特奇,如曰:‘见说骑鲸游汗漫,也曾扪虱话酸辛。’又曰:‘龙骧万斛不敢过,渔舟一叶从掀舞。’以‘鲸’为‘虱’对,以‘龙骧’为‘渔舟’对,大小气焰之不等,其意若玩世,谓之秀杰之气终不没者,此类是也。”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令门人辈作《人不易物赋》,或人戏作一联曰:‘伏其几而升其堂,曾非孔子;袭其书而戴其帽,(“戴”原作“载”,徐钞本、明钞本作“戴”,今据改。)未是苏公。’盖元祐之初,士大夫效东坡顶短檐高桶帽,谓之子瞻样,故云。”《后山诗话》云:“熙宁初,有人自常调上书,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苏长公戏之曰:‘有甚意头求富贵,没些巴鼻便奸邪。’‘有甚意头’,‘没些巴鼻’,皆俗语也。某公用事,排斥端士,矫饰伪行,(“伪”原作“为”,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范蜀公《咏僧房假山》曰:(“僧”原作“伯”,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倏忽平为险,分明假夺真。’盖刺之也。”

《石林诗话》云:“李廌,阳翟人,少以文字见苏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举,廌适就试,意在必得,以冠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为廌无疑,遂以为魁。既拆号,怅然出院,以诗送廌归,其曰:‘平时谩说古战场,过眼终迷日五色。’盖道其本意。廌自是学亦不进,家贫,不甚自爱,尝以书责子瞻不荐己,子瞻后薄之;终不第而卒。”《冷斋夜话》云:“余游儋耳,见黎氏,为余言:东坡无日不相从,常从乞园蔬,出其临别归海北诗云:‘我本儋耳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其末云:‘新酿甚佳求一具,谩写此诗以折菜钱。’又谒姜唐佐,唐佐不在,见其母,母迎笑,食余槟榔,余问母识苏公乎,母曰:‘识之,然无奈好吟诗。公尝杖而至,问秀才何往,我言入村落未还。有包灯心纸,公以手拭开,书满纸,嘱曰:秀才归示之。今尚在。’余索读之,醉墨欹倾,曰:‘张睢阳生犹骂贼,嚼齿穿龃;颜平原死不忘君,握拳透爪。’”

东坡云:“仆在徐州,王子立、子敏皆馆于官舍,而蜀人张师厚来过,二王方年少,吹洞箫,饮酒杏花下,作诗云:‘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褰衣步月踏花影,炯如流水涵青蘋。花间置酒清香发,争挽长条落香雪,山城酒薄不堪饮,劝君且吸杯中月。洞箫声断月明中,惟忧月落酒杯空,明朝卷地春风恶,但见绿叶栖残红。’明年,予谪黄州,对月独饮,尝有诗云:‘去年花落在徐州,对月酣歌美清夜,今年黄州见花发,小院闭门风露下。’盖忆与二王饮时也。张师厚久已死,今年子立复为古人,哀哉!”

《冷斋夜话》云:“世人之诗,例多禁忌,富贵中不得言贫贱事,少壮中不得言衰老事,康强中不得言疾病死亡事,脱或犯之,谓之诗谶,谓之无气。是大不然。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画雪中芭蕉,诗眼见之,知其神情暂寓于物,俗论则诚以为不知寒暑。荆公方大拜,贺客盈门,忽点笔题其壁云:‘霜筠雪竹钟山寺,投老归与寄此生。’东坡在儋耳作诗曰:‘平生万事足,所欠惟一死。’岂可与世俗论哉。余尝与客论至此,而客不然吾论,余作诗自志其略,曰:‘东坡醉墨浩淋浪,千首空余万丈光,雪里芭蕉失寒暑,眼中骐骥略玄黄。’”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在定武,作《松醪赋》,有云:‘遂从此而入海,渺翻天之云涛。’盖自定再谪惠州,自惠而迁昌化,人以为语谶。秦少游绍圣间谪外,(“谪”原作“请”,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以校勘为杭倅,方至楚、泗间,有诗云:‘平生逋欠僧坊睡,(“坊”明钞本作“房”。)准拟如今处处还。’诗成之明日,以言者落职,监处州酒,好事者以为诗谶。陈无己《赋高轩过诗》云:‘老知书画真有益,却悔岁月来无多’之句,不数月遂卒,或以为诗谶。”苕溪渔隐曰:“人之得失生死,自有定数,岂容前逃,乌得以谶言之,何不达理如此,乃庸俗之论也。如东坡自黄移汝,别雪堂邻里,有词云:‘百年强半少,来日苦无多。’盖用退之诗‘年皆过半百,来日苦无多’之语。然东坡自此脱谪籍,登禁从,累帅方面,晚虽南迁,亦几二十年乃薨,则‘来日苦无多’之语,何为不成谶邪?”

《后山诗话》云:“东坡居惠,广守月馈酒六壶,吏尝跌而亡之。坡以诗谢曰:‘不谓青州六从事,翻成乌有一先生。’”

《夷坚志》云:“燕邸莱州洋川公家,装禠古今画为十册,东坡过之,因为书签,仍题其后云:‘高堂素壁,无舒卷之劳;明窗净几,有坐卧之安。’又《题王霭画如来出山相》云:‘头鬅鬙,耳卓朔,适从何处来,碧色眼有角。明星未出万象闲,外道天魔犹奏乐。错不错,安得无上菩提成等正觉。’山谷诗云:‘萧寺吟双竹,秋醪荐二螯,破尘归骑速,横日雁行高。’又:‘拥膝度残腊,攀条惊浅春。’皆洋川公养浩堂故事,而集中不载。家君在北方,宗室子伯璘言如此。予家有大年画小景二幅,山谷亲书两绝句其上,曰:‘水色烟光上下寒,忘机鸥鸟恣飞还,年来频作江湖梦,对此身疑在故山。’‘轻鸥白鹭定吾友,翠柏幽篁是可人,海角逢春知几度,卧游到处总伤神。’今豫章所刻集及它本皆无。”

《石林诗话》云:“诗之用事,不可牵强,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温庭筠诗亦有甲子相对者,云:‘风卷蓬根屯戊巳,月移松影守庚申。’两句本不相类,其题云;《与道士守庚申时闻西方有警事解后适然》,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会观之,疑若得此句而就之为题者,此蔽于用事之弊也。”苕溪渔隐曰:“予尝有一联云:‘雨天逢甲子,夜坐守庚申。’”

《冷斋夜话》云:“‘客来茶罢浑无有,卢橘杨梅尚带酸。’张嘉甫问曰:‘卢橘何种果类?’答曰:‘枇杷是也。’又问:‘何以验之?’答曰:‘事见相如赋。’嘉甫曰:‘卢橘夏熟,黄甘橙楱,枇杷橪柿,亭柰厚朴。则卢橘果类,赋不应四句重用。应劭注曰:《伊尹书》曰:箕山之东,青鸟之所,(“鸟”原作“马”,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有卢橘常夏熟。不据依何也?’东坡曰:‘意不欲耳。’”   


东坡四东坡云:“吾昔在钱塘,一日,昼寝宝山僧舍,题其壁云:‘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其后有小子亦题名壁上,见者乃谓余诮之也。周伯仁所谓君者,乃王茂弘之流,岂此等辈哉?”

《冷斋夜话》云:“东坡在儋耳,有姜唐佐者从乞诗;唐佐,朱崖人,亦书生。东坡借其手中扇书其上云:‘沧海何曾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又《题司命宫杨道士息轩》曰:‘无事此静坐,一日似两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黄金几时成,白发日夜出。开眼三十秋,速于驹过隙。是故东坡老,贵汝一念息。时来登此轩,目送过海席。家山归未成,(“成”原作“行”,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题诗寄屋壁。’又尝醉插茉莉花,嚼槟榔,戏书姜秀才几上云:‘紫麝着人簪茉莉,红潮登颊醉槟榔。’其超放如此。”

苕溪渔隐曰:“‘菊以黄为正,余皆可鄙。’此朱逊之之语,东坡《印可作诗赠之》有‘识真似渊明’之句。余顷岁居泗上,假馆官舍,小圃中有一亭,榜曰秋香,环植以黄菊,别无他物,必好事者原东坡之意而作也。先君题诗云:‘骚人足奇思,香草比君子。况此霜下杰,清芬绝兰茝。气禀金行秀,德备黄中美。古来鹤发翁,餐英饮其水。但恐蓬藋伤,课仆加料理。’”东坡云:“余尝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两阕,云:‘水垢何首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又云:‘自净方能洗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世间一切。’曲名本唐庄宗制,一名《忆仙姿》,嫌其不雅,改云《如梦》。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取以为之名。”

《冷斋夜话》云:“海南城东有两井,相去咫尺而异味,(“咫”原作“只”,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号双井。井源出岩石罅中,东坡酌水异之,曰:‘吾寻白龙不见,今知家此水中乎。’同游者怪问其故,曰:‘白龙当为东坡出,请徐待之。’俄见其脊尾如生银蛇状,忽水浑有云气浮水面,举首如插玉箸,乃泳而去。余至二井,太守张子修为造庵井上,号思远,亭名泂酌。岸有怪树,树枝之腋,有诗曰:‘岩泉末入井,蒙然冒沙石。泉嫩回为靥,石老生罅隙。异哉寸波中,露此横海脊。先生酌泉笑,泉香神龙蛰。举首玉箸插,忽去银丁掷。大身何时布,天矫翔霹雳。谁言鹏背大,更觉宇宙窄。’字画如颜书,无名衔年月。此诗气格似东坡,而言泉嫩石老,似非东坡;又语散漫,疑学者为之也。龙如蛇形,小如玉箸。”

东坡云:“眉州青神县,道侧有小佛屋,俗谓之猪母佛,云百年前有牝猪伏于此,化为泉,有二鲤鱼在泉中,盖猪龙也。蜀人谓牝猪为母,而立佛堂其上,故以名之。泉出石上,深不及二尺,大旱不渴,而鲤莫有见者。余一日偶见之,以告妻兄王愿,愿深疑余之诞也,余亦不平其见疑,因与愿祷于泉上,曰:‘余若不诞者,鱼当复出。’已而二鲤复出,愿大惊,再拜谢罪而去。”二事相类,故并录之。苕溪渔隐曰:“东坡诗云:‘图书跌宕悲年老,灯火青荧语夜深。’山谷诗云:‘弓刀陌上望行色,儿女灯前语夜深。’盖皆出于老杜‘厨人语夜阑’之意。王直方《诗话》以谓三诗当以先后分胜负。非也。”

东坡云:“轼倅武林日,梦神宗召入禁中,宫女围侍,一红衣女童捧红靴一只,命轼铭之,觉而记其一联云:‘寒女之丝,铢积寸累,天步所临,云蒸雾起。’既毕,进御,上极叹其敏,使宫女送出,睇视裙带间,有六言诗一首,云:‘百叠猗猗风绉,六铢纵纵云轻,植立含风广殿,微闻环珮摇声。’”又云:“轼自蜀应举京师,道过华清宫,梦明皇令赋《太真妃裙带词》,乃前六言诗也,觉而记之。今书赠柯山潘大临邠老。”二说不同,故并录之。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与孙巨源同会于王晋卿花园中,晋卿言:‘都教喂饲了官员辈马着。’巨源云:‘都尉指挥都喂马,好一对。’适长主送茶来,东坡即云:‘大家齐吃大家茶。’盖长公主呼大家也。山谷尝以‘卖菜卖生菜’对‘磨刀磨剪刀’,东坡以洞庭春色为扫愁帚,山谷以水晶脍为醒酒冰,余为正好作一对。”

《后山诗话》云:“苏公居颍,春夜对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公谓前未及也,遂作词曰:‘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而老杜云:‘秋月解伤神。’语简而益工也。”

《侯鲭录》云:“东坡在汝阴,初春庭梅盛开,月色鲜霁,夫人曰:‘春月胜如秋月,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和悦。’坡笑曰:‘子诚知言。’即召客饮,作《减字木兰花》云:‘春庭月午,影落春醪光欲舞;步转迥廊,半落梅花婉娩香;轻风薄雾,都是少年行乐处;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潘子真《诗话》云:“‘古有行道人,陌上见三叟,年各百余岁,相与锄禾莠。住车问三叟:何以得此寿?上叟前致词:量腹节所受;中叟前致词:室内妪粗丑;下叟前致词:暮眠不覆首。要哉三叟言,所以能长久。’又:‘少壮面目泽,长大色丑粗。丑粗人所恶,拔白自洗苏。平生发完全,变化似浮屠。醉酒巾帻落,秃顶赤如壶。’此应璩《三叟词》也。吴兢《古乐府》及《艺文类聚》所载,语皆不完。予得此本于临淄晏公家,以示周元翁,元翁笑曰:‘当徒子之妻,蓬头挛耳,又疥且痔,便有五子;东家之女,登墙见窥,今三年矣,玉未之许也。乌在其为粗丑也哉?’”

东坡云:“昨日,太守杨君采、通判张君规,邀余出游安国寺,坐中论风气养生之事。余曰:‘皆不足道,难在去欲。’张曰:‘苏子卿啮雪啖毡,缩背出血,无一语少屈,可谓了死生之际矣;然不免为胡妇生子,而况洞房绮疏之下乎?乃知此事不易消除。’众客皆大笑。余爱其语有理,故为记之。”

苕溪渔隐曰:“子由奉使契丹寄子瞻诗云:‘谁将家集过幽都,每被行人问大苏,莫把文章动蛮貊,恐妨谈笑卧江湖。’此《栾城集》中诗也。《渑水燕谈录》云:张芸叟奉使大辽,宿幽州馆中。有题苏子瞻《老人行》于壁间者,闻范阳书肆亦刻子瞻诗数十篇,谓之《大苏集》。子瞻名重当代,外至夷虏,亦爱服如此。芸叟题其后曰:‘谁传佳句到幽都,逢著胡儿问大苏。’此二句与子由之诗全相类,疑好事者改之也。”

《冷斋夜话》云:“苏子由谪高安时,云庵居洞山,时时相过。有聪禅师者,亦蜀人,居圣寿寺。一夕,云庵梦同子由出迓五祖戒禅师,既觉,私怪之,以语聪,聪曰:‘吾亦梦同迎戒禅师。’子由抚掌大笑曰:‘世间梦乃有同者,异哉!’俄东坡书至,曰:‘吾已至奉新,旦夕可相见。’子由携两衲候于城南建山寺。东坡至,坐定,理梦事以语坡,坡曰:‘轼八九岁时,时时梦身是僧,往来陕右;又先妣方娠,梦一僧来托宿,瘠而眇。’云庵惊曰:‘戒,陕右人也,失一目,暮年弃五祖来游高安,终于大愚。’逆数盖五十年,而东坡时年四十九矣。后与云庵书其略曰:‘戒和尚不识人嫌,强颜复出,亦可笑矣。既是法器,愿痛加磨厉,使还旧观。’自是常著衲衣。哲宗问右珰陈衍曰:‘苏轼衬朝章何衣?’对曰:‘是道衣。’哲宗笑之。及谪英州,佛印、云庵遣书至,坡不复答,但引纸大书曰:‘戒和尚又凿脱也。’后七年,归自海南,有玉局之除,作偈答南华长老云:‘恶业相缠五十年,常行八棒十三禅,今著衲衣归玉局,可怜化作五通仙。’”

王直方《诗话》云:“杭有西湖,而颍亦有西湖,皆为游赏之胜,而东坡连守二州,其初得颍也,有颍人在坐云:‘内翰但只消游湖中,便可以了郡事。’盖言其讼简也,秦少章因作一绝献之,云:‘十里荷花菡萏初,我公所至有西湖,欲将公事湖中了,见说官闲事亦无。’后东坡到颍,有《谢执政启》,亦云:‘入参两禁,每玷北扉之荣;出典二邦,辄为西湖之长。’”

王直方《诗话》云:“《为程筠作归真亭诗》云:‘会看千字诔,木杪见龟趺。’龟趺是碑坐,不应见于木杪也。”

《石林诗话》云:“学者多议苏子瞻‘木杪见龟趺’,以为语病,谓龟趺不当出木杪也。殊不思此《题程筠先墓归真亭》也,东南多葬山上,碑亭往往在半山间,未必皆平地,则自下视之,龟趺出木杪,何足怪哉?”

《诗眼》云:“句法之学,自是一家工夫。昔尝问山谷:‘耕田欲雨刈欲晴,去得顺风来者怨。’山谷云:‘不如千岩无人万壑静,十步回头五步坐。’此专论句法,不论义理。盖七言诗四字三字作两节也,此句法出《黄庭经》,自‘上有黄庭下关元’已下多此体。张子平《四愁诗》句句如此,雄健稳惬。至五言诗亦有三字二字作两节者,老杜云:‘不知西阁意,肯别定留人。’肯别邪,定留人邪?山谷尤爱其深远闲雅,盖与上七言同。”

《冷斋夜话》云:“东坡在惠州,作《梅词》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污,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时侍儿朝云新亡,其寓意为朝云作也。”苕溪渔隐曰:“王直方《诗话》载晁以道云:‘说之初见东坡《梅词》,便知道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曾道到此,须罚教去。’此言鄙俚,近于忌人之长,幸人之祸,直方无识,载之《诗话》,宁不畏人之讥诮乎?”《高斋诗话》云:“‘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后见王昌龄《梅诗》云:‘落落寞寞路不分,梦中唤作梨花云。’方知东坡引用此诗也。”王直方《诗话》云:“《橄榄诗》:‘纷纷青子落红盐,正味森森苦且严,待得微甘回齿颊,已输崖蜜十分甜。’范景文言:‘橄榄木高大难采,以盐擦木身,则其实自落,此所以有落红盐之语也。’”苕溪渔隐曰:“余居岭外七年,备见土人采橄榄,初未尝以盐擦树身,亦只以梯采之,或以杖击之;而东坡‘落红盐’之语,当自别出小说也。”

《隐居诗话》云:“王禹偁《橄榄诗》云:‘南方多果实,橄揽稍珍奇。北人将就酒,食之先颦眉,皮核苦且涩,历口复弃遗,良久有回味,始觉甘如饴。’盖六句说回味。欧阳修云:‘甘苦不相入,初争久方知。’极快健也。”

苏子由云:“东坡居士谪居儋耳,寘家罗浮之下,独与幼子过负檐渡海,葺茅竹而居之,日啖薯芋,而华屋玉食之念,不存于胸中;平生无所嗜好,以图史为园囿,文章为鼓吹,至是亦皆罢去。犹独喜为诗,精深华妙,不见老人衰惫之气。”苕溪渔隐曰:“凡人能处忧患,盖在其平日胸中所养。韩退之,唐之文士也,正色立朝,抗疏《谏佛骨》,疑若杀身成仁者;一经窜谪,则忧愁无聊,概见于诗词。由此论之,则东坡所养,过退之远矣。”

《石林诗话》云:“诗篇当有操纵,不可拘用一律。苏子瞻诗:‘林行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始读殆不可测其意,盖下有‘连娟缺月黄昏后,缥缈新居紫翠间,系闷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创铓山’四句,则入头不怕放行,宁伤初拙也。然‘系闷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屡打也。”《三山老人语录》云:“自来九日多用落帽事,独东坡云:‘破帽多情却恋头’,尤为奇特。”《缃素杂记》云:“《旧唐书》载唐明皇时宰相李林甫,自以无学术,仅能秉笔,有才名于时者尤忌之。林甫典选时,选人严迥判语‘杕杜’二字,林甫不识,谓韦侍郎曰:‘此谓杕杜何也?’韦俛首不敢言。又太常少卿姜度妻诞子,林甫手书庆之曰:‘闻有弄獐之庆。’客视之掩口。故东坡《贺人生子诗》云:‘甚欲去为汤饼客,却愁错写弄獐书。’盖用此也。惜乎《新史》不载其事。”

东坡云:“儿子迈尝作《林檎诗》云:‘熟颗无风时自落,半腮迎日斗鲜红。’于等辈中亦号有思致者,今已老,无它技,但亦时出新句也。尝作酸枣尉,有诗云:‘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此句亦可喜也。”

苕溪渔隐曰:“苏叔党过《赋鼠须笔》云:‘太仓失陈红,狡穴得余腐,既兴丞相叹,又发廷尉怒。磔肉喂饿猫,纷髯杂霜兔。插架刀槊健,落纸龙蛇骛。物理未易诘,时来即所遇。穿墉何卑微,托此得佳誉。’其步骤气格,殊有父风也。”   


东坡五

唐子西《语录》云:“东坡作《病鹤诗》,尝写‘三尺长胫瘦躯’,阙其一字,使任德翁辈下之,凡数字;东坡徐出其稿,盖‘阁’字也。此字既出,俨然如见病鹤矣。东坡诗叙事言简而意尽,惠州有潭,潭有潜蛟,人未之信也;虎饮水其上,蛟尾而食之,俄而浮骨水上,人方知之。东坡以十字道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取渴虎。’言渴则知虎以饮水而召灾,言饥则蛟食其肉矣。”《后山诗话》云:“诗欲其好,则不能好矣。王介甫以工,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而子美之诗奇常工易新陈,莫不好也。”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以所作小词示无咎、文潜,曰:‘何如少游?’二人皆对云:‘少游诗似小词,先生小词似诗。’陈无己云:‘荆公晚年诗伤工,鲁直晚年诗伤奇。’余戏之曰:‘子欲居工奇之间邪?’”

《遯斋闲览》云:“苏子瞻尝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谓着棋、饮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词虽工,而多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吕氏童蒙训》云:“老杜歌行,最见次第出入本末;而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三马赞》:‘振鬣长鸣,万马皆瘖。’此记不传之妙。学文者能涵泳此等语,自然有入处。”

王直方《诗话》云:“邢惇夫言:‘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浮烟,客来梦觉如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此东坡诗也,尝题于余扇,山谷初读,以为是刘梦得所作。’”

《后山诗话》云:“苏诗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谨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

《缃素杂记》云:“东坡于金门寺中,见李留台与二钱唱和,戏用其韵跋之,有云:‘欲问君王乞符竹,但忧无蟹有监州。’注云:‘皆世所传钱氏故事。’事见《归田录》,云:‘国朝自下湖南,始置通判,既非副贰,又非属官,故常与知州争权,每云我是监郡,朝廷使我来监汝,举动为其所制。太祖闻而患之,下诏书戒励,自此稍绌。然至今州郡往往与通判不和。往时有钱昆少卿者,家世余杭人也。(“余”原作“饶”,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杭人嗜蟹。昆尝求补外,人问其欲何州,昆曰:‘但得有螃蟹无通判处可矣。’至今士人以为口实。”蔡宽夫《诗话》云:“学士院旧与宣徽院相邻,今门下后省,乃其故地。玉堂两壁,有巨然画山,董羽水。宋宣献公为学士时,燕穆之复为六幅山水屏寄之,遂置于中间。宣献诗所谓‘忆昔唐家扃禁地,粉壁曲龙闻曩记,承明意象今顿还,永与銮坡为故事’是也。唐翰林壁画海曲龙山,故诗引用之。元丰末,既修两后省,遂移院于今枢密院之后,两壁既毁,屏亦莫知所在。今玉堂中屏,乃待诏郭熙所作《春江晓景》。禁中官局,多熙笔迹,而此屏独深妙,意若欲追配前人者。苏儋州尝赋诗云:‘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熙画春山。’今遂为玉堂一佳物也。”苕溪渔隐曰:“《才调集》有无名氏绝句云:‘春光冉冉归何处,更向樽前把一杯,尽日问花花不语,为谁零落为谁开?’东坡《吉祥寺花诗》云:‘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遂与前诗略同,岂偶然邪。《古今诗话》载,太上隐者,人莫知其本末,好事者从之问姓名,不答,留诗一绝云:‘偶来松树下,高枕石头眠,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东坡《赠梁道人诗》云:‘寒尽山中无历日。’用此事也。又《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数句云:‘幽怀忽破散,永啸来天风,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盖风来则千山草木皆动,如动鳞甲,万谷号呼有声,如酣笙钟耳。”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送杨孟容诗》云:‘我家峨眉阴,与子同一邦,相望六十里,共饮玻璃江。江山不违人,遍满千家窗,但苦窗中人,寸心不自降。子归治小国,洪钟噎微撞;我留侍玉堂,弱步欹丰扛。后生多高才,名与黄童双。不肯入州府,故人余老庞。殷勤与问讯,爱惜霜眉厖,何以待我归,寒醅发春缸。’盖效山谷体作也。山谷云:‘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退之戏效孟郊、樊宗师之比,以文滑稽耳。恐后生不解,故次韵道之曰:我诗如曹郐,浅陋不成邦;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赤壁风月笛,玉堂云雾窗。句法提一律,坚城受我降。枯松倒涧壑,波涛所舂撞,万牛挽不前,公乃独力扛。诸人方嗤点,渠非晁张双。但怀相识察,床下拜老庞。小儿未可知,客或许敦厖。诚堪婿阿巽,买红缠酒缸。’欧阳文忠亦尝效圣俞体作一篇,有云:‘嘉子治新园,乃在太行谷。’题刘羲叟家园也。”

《后山诗话》云:“昔之黠者,滑稽以玩世,曰:‘彭祖八百岁而死,其妇哭之恸,其邻里共解之,曰:人生八十不可得,而翁八百矣,尚何尤。妇谢曰:汝辈自不喻耳,八百死矣,九百犹在也。’世以痴为九百,谓其精神不足也。又曰:‘令新视事,而不习吏道,召胥魁问之。魁具道笞十至五十。及折杖数,令遽止之,曰:我解矣,笞六十为杖十四邪。魁笑曰:五十尚可,六十犹痴邪。’苏长公取为偶对,曰:‘九百不死,六十犹痴。’”苕溪渔隐曰:“东坡《送人守嘉州》古诗,其中云:‘蛾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上两句全是李谪仙诗,故继之以‘谪仙此语谁解道,请君见月时登楼’之句。此格本出于李谪仙,其诗云:‘解道澄江净如练,令人还忆谢玄晖。’盖‘澄江净如练’,即玄晖全句也。后人袭用此格,愈变愈工。”

东坡云:“昔年过洛,见李公简,言:宋真宗既东封,访天下隐者。杞人杨朴能为诗,召对,自言不能。上问:‘临行有人作诗送卿否?’朴曰:‘惟臣妻有一首云:更休落魄耽杯洒,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顽皮。’上大笑,放还山。余在湖州,坐作诗追赴诏狱,妻子送余出门,皆哭,无以语之,顾谓妻子曰:‘子独不能如杨处士妻作一诗送我乎?’妻子不觉失笑,余乃出。”

《桐江诗话》云:“杨朴,字契先,一日,秋晴,戏钓于道傍溪涧中,值漕台陈文惠出巡按,从者诃之,契先竟不顾。文惠怒,命从者摄至前路邮亭中诘之,契先风神村野,宛然一耕夫也。文惠益怒,欲加以刑。契先丐亳楮供状,(“状”原作“析”,今据明钞本校改。)乃作绝句云:‘昨夜西风烂漫秋,(“漫”原作“熳”,今改。)今朝东岸独垂钩,紫袍不识蓑衣客,曾对君王十二旒。’文惠谢遣之。”王定国《甲申杂记》云:“天下之公论,虽仇怨不能夺也。李承之奉世知南京,尝谓余曰:‘昨在从班,李定资深鞠子瞻狱,虽同列不敢辄启问。一日,资深于崇政殿门忽谓诸人曰:苏轼奇才也。众莫敢对。已而曰:虽三十年所作文字诗句,引证经传,随问即答,无一字差舛,诚天下之奇才也。’叹息不已。”苕溪渔隐曰:“余之先君,靖康间尝为台端,台中子瞻诗案具在,因录得其本,与近时所刊行《乌台诗案》为尤详。(“案”原作“话”,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今节入《丛话》,以备观览。”

《腊月游孤山诗》云:“兽在薮,鱼在湖,一入池槛归期无。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棰环呻呼。追胥连保罪及孥,百日愁叹一日娱。白云旧有终老约,朱绶岂合山人纡。人生何者非蘧庐,故山鹤怨秋猿孤。何时自驾鹿车去,扫除白发烦菖蒲。麻鞋短后随猎夫,射弋狐兔供朝晡。陶潜自作《五柳传》,潘阆画入三峰图。吾年凛凛今几余,知非不去惭卫蘧。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此诗云:“误随弓旌落尘土,坐使鞭棰环呻呼。”以讥新法行后,公事鞭棰多也。又云:“追胥连保罪及孥。”以讥盐法收坐同保妻子移乡,法太急也。又云:“岁荒无术归亡逋,鹄则易画虎难摹。”意取马援言“画鹄不成犹类骛,画虎不成反类狗”,言岁既饥荒,我欲出奇,擘画赈济,又恐不从,恐似画虎不成反类狗也。《戏子由》诗云:“宛丘先生长如丘,宛丘学舍小如舟,常时低头诵经史,忽然欠伸屋打头;斜风吹帷雨注面,先生不愧傍人羞。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眼前勃溪何足道,处置六凿须天游。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齑盐甘似蜜。门前万事不挂眼,头虽长低气不屈!余杭别驾无功劳,画堂五丈容旗旄,重楼跨空雨声远,屋多人少风骚骚。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居高志下真何益,气节消缩今无几。文章小技安足程,先生别驾旧齐名。如今衰老俱无用,付与时人分重轻。”此诗云:“任从饱死笑方朔,肯为雨立求秦优。”意取《东方朔传》“侏儒饱欲死,臣朔饥欲死。”及《滑稽传》“优旃谓陛楯郎:‘汝虽长何益,乃雨立,我虽短,幸休居。’”言弟辙居贫官卑,而身材长大,故以比东方朔、陛楯郎,而以当今进用之人比侏儒、优旃也。又云:“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是时新兴律学,某意非之,以谓法律不足以致君尧舜,今时人专学法律,而忘诗书,故言我读书万卷,惟不读法律,盖知法律之中,无致君尧舜之术也。又云:“劝农冠盖闹如云,送老诽齑盐甘似蜜。”以讥所差提举官,所至苛碎生事,发摘官吏,惟学官无吏责也。又云:“平生所惭今不耻,坐对疲氓更鞭棰。”是时多徒配犯盐之人,例皆饥贫,言鞭挞此等贫民,平生所惭,今不复耻,以讥盐法太急也。又云:“道逢阳虎呼与言,心知其非口诺唯。”是时张靓、俞希旦作盐司,意不喜其人,不敢与争议,故毁诋之为阳虎也。

《山村诗》云:“烟雨蒙蒙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教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意言是时贩私盐者,多带刀杖,故取前汉龚遂令人卖剑买牛,卖刀买犊,曰:“何为带牛佩犊。”意言但得盐法宽平,令民不带刀剑,而买牛犊,则民自力耕,不劳劝督,以讥盐法太峻不便也。又云:“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尔来三月食无盐。”意言山中之人饥贫无食,虽老犹自采笋蕨充饥,时盐法峻急,僻远之人,无盐食用,动经数月。若古之圣贤,则能闻韶忘味,山中小民岂能食淡而乐乎?以讥盐法太急也。又云:“杖藜裹饭去怱怱,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意言百姓请得青苗钱,立便于城中浮费使却,又言乡村之人,一年两度夏秋税,及数度请纳和预买钱,今来更添青苗助役钱。因此庄家幼小子弟,多在城市,不着次第,但学得城中人语音而已。以讥新法青苗助役不便也。   


东坡六

《开运盐河诗》云:“居官不任事,萧散羡长卿,胡不归去来,滞留愧渊明。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薨薨晓鼓动,万指罗沟坑。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下马荒堤上,四顾但湖泓,线路不容足,又与牛羊争,归田虽贱辱,岂失泥中行。寄语故山友,慎勿厌藜羹。”是时,卢秉提举盐事,擘画开运盐河,差夫千余人。某于大雨中部役其河,只为般盐,既非农事,而役农民,秋田未了,有妨农事。又其河中间有涌沙数里,意言开得不便,自叹泥雨劳苦,羡司马长卿居官而不任事,又愧陶渊明不早弃官归去也。农事未休,而役千余人,故云:“盐事星火急,谁能恤农耕?”又言百姓已劳苦不易,天雨又助官政之劳民,转致百姓疲弊,役人在泥水中辛苦,无异鸭与猪。又言某亦在泥中,与牛羊争路而行,若归田岂至此哉!故云寄语故山友,慎不可厌藜羹而思仕宦。以讥开运盐河不当,又妨农事也。

王诜送韩幹画马十二疋求跋尾,作诗云:“南山之下,汧渭之间,想见开元天宝年,八坊分屯隘秦川,四十万疋如云烟,骓駓骃骆骊骝騵,白鱼赤兔骍皇鶾,龙颅凤颈狞且妍,奇姿逸德隐驽顽。碧眼胡儿手足鲜,岁时剪刷供帝闲;柘袍临池侍三千,红妆照日光流渊;楼下玉螭吐清寒,往来蹙踏生飞湍。众工舐笔和朱铅,先生曹霸弟子韩,厩马多肉尻脽圆,肉中画骨夸尤难。金羁玉勒绣罗鞍,鞭棰刻烙伤天全,不如此图近自然,平沙细草荒芊绵,惊鸿脱兔争后先。王良挟策飞上天,何必俯首服短辕!”意以骐骥自比,讥执政大臣无能尽我才,如王良之御者,何必折节于求进用也。李清臣因沂山龙祠祈雨有应,作诗云:“南山高崚嶒,北山亦崷崪,坐看两山云出没。行如驱,归若呼,始觉山中有灵物。郁郁其焚兰,覃覃其击鼓,祝屡云云巫屡舞。我民无罪神所怜,一夜雷风三尺雨。岭木兮苍苍,溪泉兮央央,云散诸峰互明灭,东阡西陌农事忙,庙闲山空音响绝。”某和云:“高田生黄埃,下田生苍耳,苍耳亦已无,更问麦有几。蛟龙睡足亦解惭,二麦枯时雨如洗。不知雨从何处来,但闻吕梁百步声如雷。试上城南望城北,际天菽麦青成堆。饥火烧肠作牛吼,不知待得秋成否?半年不雨坐龙慵,但怨天公不怨龙。今朝一雨聊自赎,龙神社鬼各言功。无功日盗太仓粟,嗟我与龙同此责。劝农使者不汝容,因君作诗先自劾。”此诗言本因龙神懒惰不行雨,却使人怨天公,以讥执政大臣不任职,不能调理阴阳,却使人怨天子;以天公比天子,以龙神社鬼比执政大臣及百执事。某自言无功窃禄,与大臣无异。当时送与李清臣,后得一两日,李清臣来相看,笑言:“承见示诗,只是劝农使者,不管恁地事。”弟辙时在徐州,李清臣与诗,于诗后批云:“可求子瞻共和。”其诗云:“匙饭盘蔬强少留,(“匙”原作“已”,今据明钞本校改。)相逢何物可消忧?缘君未得酒中趣,与我谩为方外游。草乱不容移马足,山雄全欲逼城楼,济时异日须公等,莫狎翩翩海上鸥。”某和云:“五斗尘劳尚足留,闭门聊欲治幽忧。羞为毛遂囊中颖,未许朱云地下游,无事会须成好饮,思归时亦赋《登楼》。羡君幕府如僧舍,日向城西看浴鸥。”朱云,汉成帝时乞斩张禹,汉成帝欲诛之,朱云曰:“臣得下从龙逄、比干游,足矣。”龙逄,夏桀臣;比干,商纣臣:昔因谏而死。某为屡言新法,不蒙施行,不合以朱云自比,意言圣明之世,必无诛戮之事,故未许与朱云地下游。及王粲是魏武帝时人,因天下乱离,故粲在荆州依托刘表,作《登楼赋》,赋中有怀乡思归之思,意亦欲作此赋也。又用辙韵赠李清臣云:“城南短李好交游,箕踞狂歌总自由,尊主庇民君有道,乐天知命我无忧,醉呼妙舞留连夜,”注云:“邦直家有舞者甚妙。”又云:“闲作清诗断送秋,潇洒使君殊不俗,樽前容我揽须不?”后李清臣再次元韵云:“东来常叹鲜朋游,得遇高人苏子由。已誓不言天下事,相看俱遣世间忧。新诗定及三千首,曩别几成二十秋。南省都台风雪夜,问君还记剧谈不?”后李清臣差修国史,赋诗送之云:“珥笔西归近紫宸,太平典册不缘麟。付君此事宁论晋,载我当时旧《过秦》。门外想无千斛米,墓中知有百年人。看君两眼明如镜,休把《春秋》坐素臣。”某于仁宗朝曾进论二十五首,皆论往古得失。贾谊,汉文帝时人,追论秦之过失,作《过秦论》,《史记》载之。某妄以贾谊自比,意欲李清臣于国史中载所进论。

章传作诗见寄,某次韵云:“并生天地宇,同阅古今宙。视下则有高,无前孰为后?达人千钧弩,一弛难再彀;下士沐猴冠,已系犹跳骤。欲将驹过隙,坐待石穿溜。君看汉唐主,宫殿悲麦秀。而况彼区区,何异一醉富。爰居非所养,俯仰眩金奏。髑髅有余乐,不博南面后。嗟我昔少年,守道贫非疚,自从出求仕,役物恐见囿。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仄闻长者言:悻直非养寿,唾面慎勿拭,出胯当俛就,居然成懒废,敢复齿豪右。子如照海珠,网目疏见漏。宏才乏近用,巧舞困短袖。坐令倾国容,临老见邂逅。吾衰信久矣,书绝十年旧,门前可罗雀,感子烦屡扣。愿言歌《缁衣》,子粲予还授。”此诗云:“马融既依梁,班固亦事窦,(“事”原作“是”,今据宋本、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效颦岂不欲,顽质谢镌镂。”所引梁冀、窦宪,并后汉时人,因时君不明,骄暴窃威福用事,马融、班固皆儒者,并依托之。此诗诋毁当时执政大臣,引梁冀、窦宪骄暴窃威福用事,以比执政大臣,言我不能效马融、班固依托此人也。

赴杭州通判,弟辙送至颍州,作初别诗云:“征帆挂西风,别泪滴清颍,留连知无益,惜此须臾景。我生三度别,此别尤酸冷。念子似先君,木讷刚且静;寡词真吉人,介石乃机警。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有如醉且坠,幸未伤辄醒。从今得闲暇,默坐消日永。作诗解子忧,持用日三省。”此诗云:“至今天下士,去莫如子猛。”为弟辙曾差在制置三司条例司充检详文字,争议新法,不合而罢。既美弟辙去之果决,则意亦是讥新法不便也。某初到杭州,寄子由诗云:“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迟钝终须投劾去,使君何日换聋丞。”此诗云:“眼看时事力难任”,时事,谓新法青苗助役等事也。言己才力不能胜任,意亦是讥新法事烦难了办也。游径山留题诗云:“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中涂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镫相回旋。人言山住水亦住,下有万古蛟龙渊。道人天眼识王气,结茅宴坐荒山巅,精诚贯山石为裂,天女下试颜如莲,寒窗暖足来朴握,夜钵咒水降蜿蜒。雪眉老人朝扣门,愿为弟子长参禅。尔来废兴三百载,奔走吴会输金钱。飞楼涌殿压山破,朝钟暮鼓惊龙眠。晴空偶见浮海蜃,落日下数投村鸢。有生共处覆载内,扰扰膏火同烹煎。近来愈觉世议隘,每到宽处差安便。嗟余老矣百事废,却寻旧学心茫然。问龙乞水归洗眼,欲看细字销残年。”龙井水洗病眼有效。此诗云:“近来愈觉世议隘”,以讥近日进用之人,多是刻薄,议论偏隘,不容人过失,故见山中宽闲之处为乐也。

八月十五日观潮,作诗云:“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忘生不自怜,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时新有旨禁弄潮,故云“吴儿生长狎涛渊,冒利轻生不自怜”,盖言弄潮之人,为贪官中利物,致其间有溺死者,故朝旨禁断;某为主上好兴水利,因作此诗,言“东海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意言东海若知此意,当令斥卤地尽变桑田:此事之必不可成者,以讥兴水利之难成也。

黄庭坚寄书并古风诗与某,其书云:“伏惟阁下:学问文章,度越前辈,大雅岂弟博约,后来立朝,以直言见排,补郡辄上课最,可谓声实相中,内外称职。”其古风诗云:“江梅有佳实,托根桃李场;桃李终不言,朝露借恩光。孤芳忌皎洁,冰雪空自香。古来和鼎实,此物升庙廊。岁月坐成晚,烟雨青已黄。得升桃李盘,以远初见尝。终然不可口,掷弃官道傍。但使本根在,弃捐果何伤。”又云:“长松出涧壑,十里闻风声。上有百尺丝,下有千岁苓。自性得久要,为人制颓龄。小草有远志,相依在平生。医和不并世,深根且固蒂。人言可医国,何用太早计。小大才则殊,气味固相似。”某答书云:“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今之君子,谓近日朝廷进用之人,意言黄庭坚轻外物而自重,以讥讽当今进用之人,不能援引庭坚而用之也。及依韵和答古风诗云:“佳谷卧风雨,稂莠登我场。陈前谩方丈,玉食惨无光。大哉天宇间,美恶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飞蚊殷回廊。兹时不少假,俛仰霜叶黄,期君蟠桃枝,千载终一尝;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此诗云:“佳谷卧风雨,稂莠登我场。陈前谩方丈,玉食惨无光。”以讥世之小人轻君子,如稂莠之夺佳谷也。又云:“大哉天宇间,美恶更臭香。君看五六月,飞蚊殷回廊。兹时不少假,俛仰霜叶黄。期君蟠桃枝,千载终一尝;顾我如苦李,全生依路傍。纷纷不足愠,悄悄徒自伤。”意言君子小人进退有时,如夏月蚊虻纵横,至秋自息,比黄庭坚于蟠桃,进用必迟,自比苦李,以无用自全。又取《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皆以讥当今进用之人为小人也。又云:“空山学仙子,妄意笙箫声。千金得奇药,开视皆豨苓。不知市人中,自有安期生。君今已度世,坐阅霜中蒂。摩挲古铜人,岁月不可计。阆风安在哉?要君相指似。”此诗即无讥讽。

刘攽通判泰州,作诗送之云:“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牙齿牢,是中惟可饮醇酒。读书不用多,作诗不须工,海边无事日日醉,梦魂不到蓬莱宫。秋风昨夜入庭树,莼丝未老君先去;君先去,几时回,刘郎应白发,桃花开不开。”此诗云:“君不见阮嗣宗,臧否不挂口。莫夸舌在牙齿牢,是中惟可饮醇酒。”言当学阮籍口不臧否人物,惟可饮酒,勿谈时事,意以讥新法不便,不容人直言也。熙宁四年赴杭州通判,到扬州,有刘攽、孙洙、刘挚,皆在本州,偶然相聚数日,别后作诗三首,各用逐人字为韵,内寄刘攽诗云:“去年送刘郎,醉语已惊众;如今各漂泊,笔砚谁能弄。我命不在天,羿彀未必中。作诗聊遣意,老大慵讥讽。夫子少年时,雄辨轻子贡,尔来再伤弓,戢翼念前痛。广陵三日饮,相对怳如梦,况逢贤主人,白酒拨春瓮。竹西已挥手,湾口犹屡送。羡子去安闲,吾邦正喧哄。”此诗云:“羡子去安闲,吾邦正喧哄。”言杭州监司所聚,是时初行新法,青苗助役事多,故云“吾邦正喧哄”,以讥新法事多不便也。熙宁九年,刘攽寄秦字韵诗与某,寻和云:“白发相望两故人,眼看时事几番新。曲无和者应思郢,论少卑之且借秦。岁恶诗人无好语,夜长鳏守向谁亲?少思多睡无如我,鼻息如雷撼四邻。”此诗云“眼看时事几番新”,以讥近日更立新法事多也。刘攽闻人唱某小词,作诗相戏,某和云:“十载漂然未可欺,那堪重作看花诗。门前恶语谁传出?醉后狂歌自不知。刺舌君今犹未戒,炙眉我亦更何词。相从痛饮无余事,正是春容最好时。”此诗引贺拔惎以锥刺其子舌,戒以言语事,以戏攽,又不合引王舒狂言为王敦炙其眉事以自比,以讥时人不能容狂直之言也。   


东坡七

任杭州通判日,转运司差往湖州相度堤岸利害,因与知湖州孙觉相见,作诗与孙觉云:“嗟余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某是时约孙觉并坐客,如有言及时事者,罚一大盏;虽不指言时事是非,意言时事多不便,不得说也。又云:“天目山前绿浸裾,碧澜堂下看衔舻。作堤捍水非吾事,闲送苕溪入太湖。”某为先曾言水利不便,却被转运司差相度堤岸。又云“作堤捍水非吾事”,意言本非兴水利之人,以讥讽水利之不便也。

钱藻知婺州,临行,馆阁同舍旧例饯送,席上众人先索钱藻相别诗,欲各分韵作送行诗。钱藻作五言绝句一首,分得英字韵,作古诗送之,云:“老手便剧郡,高怀厌承明。聊纡东阳绶,一濯沧浪缨。东阳佳山水,未到意已清。过家父老喜,出郭壶浆迎。子行得所愿,怆恨居者情。吾君方急贤,日旰坐迩英。黄金招乐毅,白璧赐虞卿。子不少自贬,高义空峥嵘。古称为郡乐,渐恐烦敲楞。临分敢不尽,醉语醒还惊。”此诗言朝廷方急才,多士并进,子独远出为郡,不少自勉,强求进,但守高义,意讥时人之急进也。又言青苗助役既行,百姓输纳不前,则为郡者不免用鞭棰催督,醉中道此,醒后却惊恐得罪,以讥新法不便也。

张方平陈乞得南京留台,有诗送之,云:“我公古仙伯,超然羡门姿,偶怀济物志,遂为世所縻。黄龙游帝郊,箫韶凤来仪,终然反冥极,岂复安笼池。出入四十年,忧患未尝辞,一言有归意,阖府谏莫移。吾君信英睿,搜士及茅茨,无人长者侧,何以安子思。归来扫一室,虚白以自怡,游于物之初,世俗安得知。我亦世味薄,因循鬓生丝,出处良细事,从公当有时。”此诗云:“无人长者侧,何以安子思。”意以子思比方平之贤,言朝廷当坚留本人要任,不可令闲也。元丰元年,王巩来徐州,方平令王巩将书一封诗一卷,封题曰《乐全堂杂咏》,开看,是方平旧诗一卷,某作诗题卷末云:“人物一衰谢,微言难重寻。殷勤永嘉末,复闻正始音。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荒林蜩蜇乱,废沼蛙蝈淫。遂欲掩两耳,临文但噫瘖。萧然王郎子,来自缑山阴”,注云:“其婿王巩携来。”又云:“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遗声落淮泗,蛟鼍为悲吟。愿公正王度,《祈招》继愔愔。”此诗云:“人物一衰谢,微言难重寻。殷勤永嘉末,复闻正始音。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晋元帝时,卫玠初过江左,王导见之,云:“昔王辅嗣吐金声于中朝,今此子复玉振于江左,不意永嘉之末,复闻正始之音。”某意言晋元帝之时,人物衰谢,不意复见卫玠之清谈风流,亦如今时人物衰谢,不意复见方平之文章才气,以讥今时风俗浮薄,人物衰谢也。意以卫玠比方平,故云:“清谈未足多,感时意殊深。”言我非独多卫玠之清谈,但感时之人物衰谢,微言难继,此意殊深远也。又云:“少年有奇志,欲和南风琴,荒林蜩蜇乱,废沼蛙蝈淫,遂欲掩两耳,临文但噫瘖。”意言少年本有志,欲和天子熏风之诗,因见学者皆空言无实,或杂引佛老异端之书,文字杂乱,故以荒林废沼,比朝廷新法,屡有变改,事多荒废,致风俗虚浮,学者诞妄,如蜩蜇蛙蝈之纷乱,故遂掩耳不复论也。又云:“萧然王郎子,来自缑山阴,云见浮丘伯,吹箫明月岑,遗声落淮泗,蛟鼍为悲吟。”意以王子晋比王巩,浮丘伯比方平也。又云:“愿公正王度,《祈招》继愔愔。”据《左传》,楚灵王欲求九鼎于周,求地于诸侯,其臣右尹子革谏王,言昔周穆王欲巡行天下,皆将有车辙马迹,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以谏王,其诗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无醉饱之心。”楚灵王不能用,以及于难。意欲方平勿为虚言之诗,当作诗讽谏朝政阙失,如祭公谋父作《祈招》之诗也。

李常寄来字韵诗,某依韵和云:“何人劝我此间来,弦管生衣甑有埃,绿蚁濡唇无百斛,蝗虫扑面已三回。磨刀入谷追穷寇,洒涕循城拾弃孩。为郡鲜欢君莫叹,犹胜尘土走章台。”此诗讥新法减刻,公使钱太甚,及造酒不得过百石,致弦管生衣,釜甑有尘,及言蝗虫盗贼灾伤饥馑之甚,以讥朝廷政事阙失,及新法不便之所致也。

赴杭州通判,到扬州,有刘挚为作台官言事,责降湖南。孙洙、刘攽皆在扬州,偶然相聚数日,别后作诗三首,各用逐人字为韵,其作刘挚诗云:“江陵昔相遇,幕府称上宾;再见明光宫,峨冠揖搢绅;而今三见子,坎轲为逐臣。朝游云霄间,欲分丞相茵,莫落江湖上,遂与屈子邻。了不见喜愠,子岂真可人。邂逅成一欢,醉语出天真。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岁晚多霜露,归耕当及辰。”此诗云:“暮落江湖上,遂与屈子邻。”意取屈原放逐湘潭之间,而非其罪,今刘挚亦谪官湖南,故言与屈子相邻近也。缘是时闻说刘挚为言新法不便责降,既以屈原非罪比挚,即是谓挚所言为当,意以讥新法不便也。又云:“士方在田里,自比渭与莘,出试乃大谬,刍狗难重陈。”庄子诋毁孔子,言孔子所陈先王之陈迹,譬如已陈之刍狗难再陈也。意亦以讥当时执政大臣,在田里之时,自比太公、伊尹,出而试用,乃人谬戾,当便罢退,不可再施用也。

知徐州日,僧道潜来相看,同在河亭上坐,见人打鱼,其僧买鱼放生,作诗。某依韵和云:“法师说法临泗水,无数天花堕麈尾。(“堕”原作“随”,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劝将净业种西方,莫待梦中呼起起。哀哉若鱼竞坐口,远愧知几穆生醴。(“生”原作“王”,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况逢孟简对卢仝,不怕校人欺子美。疲民尚作鱼尾赤,数罟未除吾颡泚。法师自有衣中珠,不用辛苦沙泥底。”《左传》云:“如鱼頳尾,横流而方扬裔。”注云:“鱼劳则尾赤。”是时,徐州大水之后,夫役数起,言民之疲病,如鱼劳而尾赤也;数罟谓鱼网之细密者,又言民既疲病,朝廷又行青苗助役法,不为除放,如密网之取鱼也;皆以讥讽朝政阙失,及青苗助役新法不便,致大水为灾也。

杭州一僧寺内,秋日开牡丹花数朵,陈襄作绝句,某和云:“一朵妖红翠欲流,春光回照雪霜羞,化工只欲呈新巧,不放闲花得少休。”此诗讥当时执政,以化工比执政,以闲花比小民,言执政但欲出新意擘画,令小民不得踅闲也。

司马君实在西京,葺一园,名独乐园,作诗寄之,云:“青山在屋上,流水在屋下,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花香袭杖屦,竹色侵盏斝,樽酒乐余春,棋局消长夏。洛阳古多士,风俗犹尔雅。先生卧不出,冠盖倾洛社,虽云与众乐,中有独乐者。才全德不形,所贵知我寡。先生独何事?四海望陶冶。儿童诵君实,走卒知司马。持此欲安归?造物不我舍。声名逐吾辈,此病天所赭。抚掌笑先生,年来效瘖哑。”此诗言四海望光执政,陶冶天下,以讥见任执政不得其人。又言儿童走卒皆知其姓字,终当进用。缘光曾言新法不便,某亦曾言新法不便,既言终当进用光,意亦是讥朝廷新法不便,终用光改变此法也。又言光却瘖默不言,意望光依前上言攻击新法也。

曾巩通判越州,临行,馆阁同舍旧例饯送,众人分韵,探得燕字韵,作诗送之,云:“醉翁门下士,杂沓难为贤,曾子独超轶,孤芳陋群妍。昔从南方来,与翁两联翩,翁今自憔悴,子去亦宜然。贾谊穷适楚,乐生老思燕,那因江脍美,遽厌天庖膻,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此诗云:“但苦世论隘,聒耳如蜩蝉。”以讥近日朝廷进用多刻薄之人,议论褊隘,喧乱如蝉。又云“安得万顷池,养此横海鳣”者,以比曾巩贤才也。后汉黄宪汪汪如万顷陂,言安得有度量如黄宪者,以容养此宏才也。熙宁五年,某写书简寄曾巩,言赋役毛起,盐法峻急,民不堪命,以讥新法青苗助役,繁碎如毛,及盐法峻急不堪也。

游杭州风水洞,节推李佖知轼到来,在彼等待,轼到彼,于壁上留题诗云:“春山磔磔鸣春禽,此间不可无我吟。路长漫漫傍江浦,此间不可无君语。金鲫池边不见君,追君直过定山村。路人皆言君未远,骑马少年清且婉。风岩水穴旧闻名,只隔山溪夜不行。溪桥晓溜浮梅萼,知君系马岩花落。出城三日尚逶迤,妻孥怪骂归何时。世上小儿夸疾走,如君相待今安有。”此诗云“世上小儿夸疾走”,意以讥讽世之小人多务急进也。当年再游风水洞,又留题诗云:“山前乳水隔尘凡,山上仙风舞桧杉。细细龙鳞生乱石,团团羊角转空岩。冯夷窟宅非梁栋,御寇车舆谢辔衔。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此诗云:“世事渐艰吾欲去,永随二子脱讥谗。”意谓朝廷行新法,后来世事渐以艰难,小人多务谗谤,故欲去官隐居也。

《和刘道原寄张师民诗》云:“仁义大捷径,诗书一旅亭,相夸绶若若,犹诵麦青青。腐鼠何劳吓,高鸿本自冥,颠狂不用唤,酒尽渐须醒。”此诗讥近日朝廷进用之人,以仁义为捷径,诗书为逆旅,但为印绶爵禄所诱,则假捷径以进,如《庄子》所谓“儒以诗礼发冢”,故云麦青青。又言小人之顾禄位,如鸱鸢以腐鼠吓鸿鹄,其溺于利,如人之醉于酒,酒尽则自醒也。又《和刘道原见寄诗》云:“敢向清时怨不容,真嗟吾道与君东。坐谈足使淮南惧,归去方知冀北空。独鹤不须惊夜旦,群鸟未可辨雌雄。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意谓刘恕有学问,性正直,故作此诗美之,因以讥讽当今进用之人也。“敢向清时怨不容”,是时恕自馆中出监税,言非敢怨时之不容子也。马融谓郑康成:“吾道东矣。”故以比之。汲黯在朝,淮南寝谋,又以比恕之直也。又使韩愈云:“冀北马群遂空。”言馆中无人也。嵇绍昂昂如独鹤在鸡群。又《淮南子》:“鸡知将旦,鹤知夜半。”又以刘恕比鹤,谓众人为鸡也。《诗》云:“具曰余圣,谁知乌之雌雄。”意言当今朝廷进用之人,君子小人杂处,如乌不可辨雌雄也。

蔡冠卿知饶州,作诗送之,云:“吾观蔡子与人游,掀豗笑语无不可。平生傥荡不惊俗,临事迂阔乃过我。横前坑阱众所畏,布路金珠谁不裹。尔来变化惊何速,昔号刚强今亦颇。怜君独守廷尉法,晚岁却理鄱阳舵。莫嗟天骥逐羸牛,欲试良玉须猛火。世事徐观真梦寐,人生不信长轗轲。知君决狱有阴功,他日老人酬魏颗。”此诗云“横前坑阱众所畏”,以讥当时用事之人,有逆其意者,则设坑阱以陷之也。又云“布路金珠谁不裹”,以讥当时用事之人,有顺其意者,则以利诱之,如金珠布道路也。又云“尔来变化惊何速,昔号刚强今亦颇”,以讥士大夫为利害所诱胁,变化以从之,虽旧号刚强者,今亦然也。又云“怜君独守廷尉法,晚岁却理鄱阳舵”,言冠卿独能守旧法,屡与朝议争议刑名,以致不进用,却出守小郡也。又云“莫嗟天骥逐羸牛”,轼以冠卿比天骥,以进用而不才者比羸牛,意以讥讽朝廷进退人不当也。又云“欲试良玉须猛火”,良玉经火不变,然后为良,言冠卿经历艰难,险阻折挫,节操不改,如良玉也。又云“世事徐观真梦寐,人生不信长轗轲”,为冠卿屡与朝廷争议刑名,致不进用,言人事得丧去来,譬如梦幻,当时执政必不常进,冠卿亦不常退,故云“人生不信长轗轲”。   


东坡八

杭州知录杜子方、司户陈珪、司理戚秉道,各为曾承勘本州姓裴人家女使夏沉香投井,及姓裴人家小女孩在井内身死不明事,当时夏沉香只决脊杖放;后来本路提刑陈睦举驳上件公案,差秀州通判张若济重勘,决杀夏沉香,上件三员官,因此冲替。轼意谓提刑陈睦及勘官张若济驳勘不当,致此三人非罪失官,轼作诗送之,云:“秋风槭槭鸣枯蓼,船阁荒村夜悄悄,正当逐客断肠时,君独歌呼醉连晓。老夫平生齐得丧,尚恋微官失轻矫,君今憔悴归无食,五斗未可秋毫小。君言失意能几时,月啖虾蟆行复皎。杀人无验中不快,此恨终身恐难了。徇时所得无几何,随手已遭忧患绕,期君正似种宿麦,忍饥待食明年麨。”此诗云:“君言失意能几时,月啖虾蟆行复皎。”意取卢仝《月食诗》云:“传闻古老说,月食虾蟆精。”卢仝意以比朝廷为小人所蒙蔽也。某亦言杜子方等本无罪,为陈睦、张若济蒙蔽朝廷,冲替逐去,后当感悟牵复。又云:“徇时所得无几何,随手已遭忧患绕。”意谓张若济不久自为公事故也。

钱顗在秀州监税,旧曾作台官,始于秀州与之相见。后钱顗作诗送茶来,某作诗谢之,云:“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胸中似记故人面,口不能言心自省。为君细说我未暇,试评其略差可听。建溪所产虽不同,一一天与君子性。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戆宽饶猛。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顽犷。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葵花玉銙不易致,道路幽险隔云岭。谁知使者来自西,开缄磊落收百饼。嗅香嚼味本非别,透纸自觉光炯炯。粃糠团凤友小龙,奴隶日注臣双井。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幸。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时人怒生瘿。”此诗云:“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夭邪次顽犷。”以讥世之小人,若不谄媚夭邪,须顽犷狠劣也。又云:“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亦以讥世之小人,体轻浮而性滞泥也。又云:“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亦以讥世之小人,如张禹虽有学问,细行谨饬,终非骨鲠之人也。又云:“收藏爱惜待佳客,不敢包裹钻权幸,此诗有味君勿传,空使路人怒生瘿。”以讥世之小人,有以好茶钻求富贵权要者,见此诗当大怒也。

范镇往西京游山,作诗送之,云:“小人真暗事,闲退岂公难。道大吾何病,言深听者寒。忧时虽早白,住世有还丹。得酒相逢乐,无心所遇安。去年行万里,蜀路走千盘。投老身弥健,登山意未阑。西游为樱笋,东道尽鹓鸾。杖屦携儿去,园亭借客看。折花修竹寺,弄水石楼滩。鬻马衰怜白,惊雷怯笑韩。苏书标洞府,松盖偃天坛。试与刘夫子,重寻靖长官。”此诗云:“小人真暗事,闲退岂公难。”意以讥今时之小人,暗于事理,以进为荣,以退为辱,范镇贤者难进而易退,小人不知也。又云:“言深听者寒。”谓范镇旧日多论时事,其言深切,听者为恐,意言范镇所言为当时事多不便也。

知密州日,因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作诗云:“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圣朝若用西凉簿,白羽犹能效一挥。”意取西凉州主簿谢艾本是书生,却善用兵,意以自比,言圣朝若用轼为将,不减谢艾也。

知徐州日,作《观百步洪诗》云:“平明坐衙不暖席,归来闭阁闲终日。卧闻客至倒屣迎,两眼蒙笼余睡色。城东泗水步可到,路转河洪翻雪白。安得青丝络骏马,蹙踏飞波柳阴下,奋身三丈两蹄间,振鬣长鸣身自干。少年狂兴久已谢,但忆嘉陵绕剑关;剑关大道车方轨,君自不去归何难。山中故人应大笑,筑室种柳何时还?”教授舒焕和云:“先生何人堪并席,李郭相逢上舟日。残霞明灭日脚沈,水面浮空天一色。磷磷石若铁林兵,翻激奔冲精甲白。岸头旌旗簇五马,一橹飞艎信东下。入夜寒生波浪间,汗衣如逐秋风干。相忘河鱼互出没,得性沙鸟鸣关关。委蛇二龙乃神物,游乐诸溪诚为难。筑亭种柳恐不暇,天下龙雨须公还。”此诗意并无讥讽。

寄刘述诗云:“君王有意诛骄虏,椎破铜山铸铜虎,联翩三十七将军,走马西来各开府。南山伐木作车轴,东海取鼍漫战鼓,汗流奔走谁敢后,恐乏军兴污质斧,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讼牒纷如雨。尔来手实降新书,抉剔根株穷脉缕,诏书恻怛信深厚,吏能浅薄空劳苦。平生学问止流俗,众里笙竽谁比数,忽令独奏《凤将雏》,仓卒欲吹那得谱。况复连年苦饥馑,剥啮草木啖泥土,今年雨雪颇应时,又报蝗虫生翅股,忧来洗盏欲强醉,寂寞虚斋卧空甒,公厨十日不生烟,更望红裙踏筵舞。”注云:“近日斋厨索然,可笑可笑。”又云:“故人屡寄山中信,只有当归无别语,犹将雀鼠偷太仓,未肯衣冠挂神武。吴兴丈人真得道,平日立朝非小补,自从四方冠盖闹,归作二浙湖山主,高踪已自杂渔钓,大隐何曾弃簪组。去年相从殊未足,问道已许谈其粗,逝将弃官往卒业,俗缘未尽那得睹。公家只在雪溪上,上有白云如白羽,应怜进退苦皇皇,更把安心教初祖。”此诗云:“君王有意诛骄虏,椎破铜山铸铜虎,联翩三十七将军,走马西来各开府。”某为是时朝廷遣使诸路点检军器,及置三十七将官,谓今上有意征讨胡虏,以讥朝廷遣使,及置将官张皇不便也。又云:“南山伐木作车轴,东海取鼍漫战鼓,汗流奔走谁敢后,恐乏军兴污质斧,保甲连村团未遍,方田讼牒纷如雨,尔来手实降新书,抉剔根株穷脉缕,诏书恻怛信深厚,吏能浅薄空劳苦。”以讥讽朝廷法令屡变,事目烦多,吏不能办也。又云:“况复连年苦饥馑,剥啮草木啖泥土,今年雨雪颇应时,又报蝗虫生翅股,忧来洗盏欲强醉,寂寞虚斋卧空甒,公厨十日不生烟,更望红裙踏筵舞。”注云:“近日斋厨索然,可笑可笑。”又云:“近来屡得山中信,只有当归无别语,犹将雀鼠偷太仓,未肯衣冠挂神武。”意言近日饥馑蝗虫之甚,以讥讽朝廷政事阙失,并新法不便之所致也。又言酒食无备,斋厨索然,以讥讽朝廷新法,减削公使太甚也。公事既多,旱蝗又甚,公使窘迫,所以言山中故人,寄语令归,某贪禄未能便挂衣冠而去也。又云:“自从四方冠盖闹,(“四”原作“西”,今据宋本、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归作二浙湖山主。”以讥讽近日提举官所至,苛碎生事,故刘述乞宫观归湖州也。

在杭州日,因往诸县季点,至临安县,有知县大理寺丞苏舜举来相接,某与本人同年,自来相识,本人相见,便言我数日前入州,却被训狐押出我来。某问其故。舜举言我擘画人户供通家业役钱规例一本,甚简便,前日将去呈本州诸官,皆不以为然,呈转运使王廷老等,不喜,差急脚子押出城来。轼取其规例看详,委是简便,因问训狐事。舜举言自来闻人说一小话云:燕以日出为旦,日入为夕,蝙蝠以日入为旦,日出为夕,争之不决,诉于凤凰。凤凰是百鸟之主。至路次,相逢一禽鸟,谓燕云:“不须往诉,凤凰在假,或凤凰渴睡。”今不记其详,却是训狐权摄,舜举意以此话戏诮王廷老等不分明别是非。隔得一日,有周邠、李行中二人亦来,与同游径山。苏舜举亦来山中相见。周邠作诗,某次韵和答,兼赠苏舜举云:“年来战纷华,渐觉夫子胜。欲求五亩宅,洒扫乐清净。学道恨日浅,问禅惭听莹。聊为山水行,遂此麋鹿性。独游吾未果,觅伴谁复听。吾宗古遗直,穷达付前定。餔糟醉方熟,洒面呼不醒。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不如从我游,高论发犀柄。溪南渡横木,山寺称小径。幽寻自兹始,归路微月映。南望功臣山,云外盘飞磴。二更渡锦水,再宿留石镜。缅怀周与李,能作洛生咏。明朝三子至,诗律严号令。篮舆置纸笔,得句轻千乘。玲珑苦奇秀,名实巧相称。九仙更幽绝,笑语千山应。空岩侧破瓮,飞溜洒浮罄。山前见虚迹,候吏铙鼓竞。我生本艰奇,尘土满釜甑。山禽与野兽,知我久蹭蹬,笑谓候吏还,御虎吾有命。径山虽云远,行李稍可并。颇讶王子猷,忽起山阴兴。但报菊花开,吾尝理归榜。”此诗云:“餔糟醉方熟,洒面呼不醒,奈何效燕蝠,屡欲争晨暝。”轼意以讥讽王廷老等昏暗如醉,不从苏舜举擘画简便规例,如训狐不分明别是非也。

知湖州日,周邠作长韵律诗见寄,依韵和答云:“俯仰东西阅数州,老于歧路岂伶优,初闻父老推谢令,已见儿童迎细侯。政拙年年祈水旱,民劳处处避嘲讴。河吞巨野那容塞,盗入蒙山不易搜。仕道固应惭孔孟,扶颠未可责求由。渐谋田舍犹怀禄,未脱风涛且傍洲。罔罔可怜真丧狗,时时相触是虚舟。朅来震泽都如梦,只有苕溪可倚楼。斋酿酸甜如蜜水,乐工零落似风瓯。远思颜柳并诸谢,近忆张陈与老刘。风定轩窗飞豹脚,雨余栏槛上蜗牛。旧游到处皆苍藓,同甲惟君尚黑头。忆昔湖山共寻胜,相逢杯酒两忘忧。醉看梅雪清香过,夜掉风船骇汗流。百首共成山上集,三人俱作月中游。海南未起垂天翼,涧底仍依径寸庥。已许秋风归过我,预忧诗笔老难酬。此生岁月行飘忽,晚节功名亦缪悠。犀首正缘无事饮,冯驩应为有鱼留。从今便踏青州曲,薄酒知君笑督邮。”此诗云:“俯仰东西阅数州,老来歧路岂伶优。初闻父老推谢令,已见儿童迎细侯。政拙年年祈水旱,民劳处处避嘲讴。河吞巨野那容塞,盗入蒙山不易搜。仕道固应惭孔孟,扶颠未可责求由。”意自言迁徙数州,未蒙朝廷擢用,老于道路,并所至遇水旱,盗贼夫役,数起民劳,以讥朝廷政事阙失,并新法不便之所致也。言已仕而道不行,则非仕道也,故有惭于孔孟。孔子责仲由、冉求云:“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颠谓倾仆也,意以讥当今朝政阙失,而执政大臣不能扶正倾仆也。

《后杞菊赋》云:“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及夏五月枝叶老硬,气味苫涩,犹食不已,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尝”原作“常”,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时。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之言可信不缪,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与箸噎呕。昔阴将军设麦饭与葱叶,井丹推去而不嗅,怪先生之眷眷,岂故山之无有。’先生忻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或糠核而瓠肥,或粱肉而黑瘦。何侯方丈,庾郎三九,较丰约于梦寐,卒同归于一朽;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此赋云:“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始至之日,斋厨索然,不堪其忧。”以讥新法减刻公使钱大甚,斋酝厨膳,皆索然无备也。   


东坡九

王定国《闻见近录》云:“王和父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乃反求知蛰龙乎?’章子厚曰:‘龙者非独人君,人臣皆可以言龙也。’上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也?’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覆人家族邪?’禹玉曰:‘此舒亶言尔。’子厚曰:‘亶之唾,亦可食乎?’”

《石林诗话》云:“元丰间,苏子瞻系御史狱,神宗本无意深罪子瞻,时相进呈,忽言苏轼于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轼固有罪,然于朕不应至是,卿何以知之?’时相因举轼《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岁寒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轼以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蛰龙,非不臣而何?’神宗云:‘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时相语塞。子厚亦从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尝以语余,且以丑言诋时相曰:‘人之害物,无所忌惮,有如是也。’”二说未知孰是。

东坡云:“余家有歙研,底有款识云:‘吴顺义元年处士汪少微铭之:松操凝烟,楮英铺雪,毫颖如飞,人间五绝。’所颂者三物耳,盖研与少微为五邪。”苕溪渔隐曰:“东坡《凤咮古研铭》云:‘帝规武夷作茶囿,山为孤凤翔且嗅,下集芝田啄琼玖,玉乳金沙散虚窦,残璋断璧泽而黝,治为书研美无有,至珍惊世初莫售,黑眉黄眼争妍陋。苏子一见名凤咮,坐令龙尾羞牛后。’余至富沙,按其地里,武夷在富沙之西,隶崇安县,去城二百余里,北苑在富沙之北,隶建安县,去城二十五里,北苑乃龙焙,每岁造贡茶之处,即与武夷相去远甚,其言‘帝规武夷作茶囿’者,非也。想当时传闻不审,又以武夷山为凤凰山,故有‘山为孤凤翔且嗅’之句。其实北苑茶山,乃名凤凰山也。北苑土色膏腴,山宜植茶,石殊少,亦顽燥,非研材,余屡至北苑,询之土人,初未尝以此石为研,方悟东坡为人所诳耳。若剑浦黯淡有一种石,黑眉黄眼,自旧人以为研,余意凤咮研必此滩之石,然亦与武夷相去远矣。又《荔枝叹》云:‘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亦误指其地,武夷未尝有茶,茶之精绝者乃在北苑,自有一溪,南流至富沙城下,方与西来武夷溪水合流,东去剑浦,固亦不可雷同言之。”

东坡云:“昨夜梦参寥师携轴诗见过,觉而记其饮茶两句云:‘寒食清明都过了,石泉槐火一时新。’梦中问:‘火固新矣,泉何故新?’答曰:‘俗以清明淘井。’当续成诗,以记其事。”

《三山老人语录》云:“五代时,郑遨《茶诗》云:‘嫩芽香且灵,吾谓草中英。夜臼和烟捣,寒炉对雪烹。罗忧碧纷散,尝见绿花生。最是堪珍重,能令睡思清。’范文正公诗云:‘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茶色以白为贵,二公皆以碧绿言之,何邪?”

《学林新编》云:“茶之佳品,造在社前;其次则火前,谓寒食前也;其下则雨前,谓谷雨前也。佳品其色白,若碧绿者,乃常品也。茶之佳品,芽蘖细微,不可多得;若取数多者,皆常品也。茶之佳品,皆点啜之;其煎啜之者,皆常品也。齐己《茶诗》曰:‘甘传天下口,贵占火前名。’又曰:‘高人爱惜藏嵓里,白瓿封题寄火前。’丁谓《茶诗》曰:‘开缄试新火,须汲远山泉。’凡此皆言火前,盖未知社前之品为佳也。郑谷《茶诗》曰:‘入坐半瓯轻泛绿,开缄数片浅含香。’郑云叟《茶诗》曰:‘罗忧碧纷散,尝见绿花生。’沈存中论茶,谓‘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中翠涛起’,宜改‘绿’为‘玉’,‘翠’为‘素’,此论可也,而举‘一夜风吹一寸长’之句,以为茶之精美,不必以雀舌鸟嘴为贵。今案茶至于一寸长,则其芽叶大矣,非佳品也,存中此论曲矣。卢仝《茶诗》曰:‘开缄宛见谏议面,手阅月团三百片。’薛能《谢刘相公寄茶诗》曰:‘两串春团敌夜光,名题天柱印维扬。’茶之佳品,珍逾金玉,未易多得,而以三百片惠卢仝,以两串寄薛能者,皆下品可知也。齐己诗:‘角开香满室,炉动绿凝铛。’丁谓诗曰:‘末细烹还好,铛新味更全。’此皆煎啜之也。煎啜之者,非佳品矣。唐人于茶,虽有陆羽为之说,而持论未精。至本朝蔡君谟《茶录》既行,则持论精矣。以《茶录》而核前贤之诗,皆未知佳味者也。”蔡宽夫《诗话》云:“唐以前茶,惟贵蜀中所产,孙楚歌云:‘茶出巴蜀。’张孟阳《登成都楼诗》云:‘芳茶冠六情,溢味播九区。’他处未见称者。唐茶品虽多,亦以蜀茶为重。然惟湖州紫笋入贡,每岁以清明日贡到,先荐宗庙,然后分赐近臣。紫笋生顾渚,在湖、常二境之间。当采茶时,两郡守毕至,最为盛会。杜牧诗所谓:‘溪尽停蛮棹,旗张卓翠苔,柳村穿窈窕,松涧渡喧豗。’刘禹锡:‘何处人间似仙境,春山携妓采茶时。’皆以此。建茶绝亡贵者,仅得挂一名尔。至江南李氏时渐见贵,始有团圈之制,而造作之精,经丁晋公始大备。自建茶出,天下所产皆不复可数。今出处壑源、沙溪,土地相去丈尺之间,品味已不同,谓之外焙,况他处乎?则知虽草木之微,其显晦亦自有时。然唐自常衮以前,闽中有未读书者,自衮教之,而欧阳詹之徒始出,而终唐世亦不甚盛。今闽中举子常数倍天下,而朝廷将相公卿,每居十四五,人物尚尔,况草木微物也。顾渚涌金泉,每造茶时,太守先祭拜,然后水渐出,造贡茶毕,水稍减,至贡堂茶毕,(“贡堂”元本、徐钞本、明钞本作“供堂”。)已减半,太守茶毕,遂涸。盖常时无水也。或闻今龙焙泉亦然。”苕溪渔隐曰:“北苑,官焙也,漕司岁以入贡茶为上,壑源,私焙也,土人亦入贡茶为次。二焙相去三四里间。若沙涎,外焙也,与二焙相去绝远,自隔一溪,茶为下。山谷诗云:‘莫遣沙溪来乱真。’正谓此也。官焙造茶,常在惊蛰后一二日兴工采摘,是时茶芽已皆一枪,盖闽中地暖如此。旧读欧公诗有喊山之说,亦传闻之讹耳。龙焙泉,即御泉也,水之增减亦随水旱,初无渐出遂涸之异;但泉味极甘,正宜造茶耳。”

《东斋记事》云:“蜀中数处产茶,雅州蒙顶最佳,其生最晚,在春夏之交,其地即书所谓‘蔡蒙旅平’者也。方茶之生,云雾覆其上,若有神物护持之。”

《遯斋闲览》云:“茶古不著所出,《本草》云:‘出益州。’唐以蒙山、顾渚、蕲门者为上品,尚杂以苏椒之类,故李泌诗云:‘旋沫翻成碧玉池,添苏散出琉璃眼。’遂以碧色为贵。止曰煎茶,不知点试之妙,大率皆草茶也。陆羽《茶经》,统言福、建、泉、韶等十州所出者,其味极佳而已。今建安为天下第一。”

《高斋诗话》云:“郑可简以贡茶进用,累官职至右文殿修撰福建路转运使,其侄千里于山谷间得朱草,可简令其子待问进之,因此得官。好事者作诗云:‘父贵因茶白,儿荣为草朱。’而千里以从父夺朱草以予子,譊譊不已。待问得官而归,盛集为庆,亲姻毕集,众皆赞喜可简云:‘一门侥幸。’其侄遽云:‘千里埋冤。’众皆以为的对。是时贡茶,一方骚动故也。”苕溪渔隐曰:“余观东坡《荔支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今年闽中监司乞进斗茶,许之。故其诗云:‘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笼加,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则知始作俑者,大可罪也。”

苕溪渔隐曰:“《诗》云:‘谁谓荼苦?’《尔雅》云:‘槚,苦荼。’注:‘树似栀子。今呼早采者为荼,晚采者为茗,一名荈,蜀人名之苦荼。’故东坡《乞茶栽诗》云:‘周《诗》记苦荼,茗饮出近世,初缘厌粱肉,假此雪昏滞。’盖谓是也。六一居士《尝新茶诗》云:‘泉甘器洁天色好,坐中拣择客亦佳。’东坡守维扬,于石塔寺试茶,诗云:‘禅窗丽午景,蜀井出冰雪,坐客皆可人,鼎器手自洁。’正谓谚云‘三不点’也。”

《西清诗话》云:“叶涛诗极不工,而喜赋咏,尝有《试茶诗》云:‘碾成天上龙兼凤,煮出人间蟹与虾。’好事者戏云:‘此非试茶,乃碾玉匠人尝南食也。’”

唐子西《斗茶记》云:“唐相李卫公好饮惠山泉,置驿传送,不远数千里。而近世欧阳少师作《龙茶录序》,称嘉祐七年,亲享明堂,致斋之夕,始以小团分赐二府,人给一饼,不敢碾试,至今藏之,时熙宁元年也。吾闻茶不问团銙,要之贵新;水不问江井,要之贵活。千里致水,真伪固不可知,就令识真,已非活水。自嘉祐七年壬寅至熙宁元年戊申,首尾七年,更阅三朝,而赐茶犹在,此岂复有茶味哉?”苕溪渔隐曰:“壬午之春,余赴官闽中漕幕,遂得至北苑观造贡茶,其最精即水芽,细如针,用御泉水研造,社前已尝,贡余每片计工直四万钱,分试其色如乳,平生未尝曾啜此好茶,亦未尝尝茶如此之蚤也。”

苕溪渔隐曰:“鲁直诸茶词,余谓《品令》一词最佳,能道人所不能言,尤在结尾三四句,词云:‘凤舞团团饼,恨分破教孤令,金渠体净,只轮慢碾,玉尘光莹。汤响松风,早减二分酒病,味浓香永,醉乡路,成佳境。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东坡云:“余幼时,里人程建用、杨咨、家弟子由会草舍中,大雨,联句六言,程云:‘庭松偃盖如醉。’杨云:‘夏雨凄凉似秋。’仆云:‘有客高吟拥鼻。’子由云:‘无人共吃馒头。’坐皆绝倒。今四十余年矣。”

《三山老人语录》云:“苏子由尝作《省事诗》云:‘早岁读书无甚解,晚年省事有奇功。’盖省事即省念入道之门也。”

《夷坚志》云:“绍兴二年,虔寇谢达陷惠州,民居官舍,焚荡无遗,独留东坡白鹤故居,并率其徒葺治六如亭,烹羊致奠而去。次年海寇黎盛犯潮州,悉毁城堞,且纵火,至吴子野近居,盛登开元寺塔见之,问左右曰:‘是非苏内翰藏图书处否?’麾兵救之,复料吴氏岁寒堂,民屋附近者赖以不爇甚众。是皆剧贼而知尊敬苏公如此,彼欲火其书者,可不愧乎!”   


山谷上洪驹父《诗话》云:“山谷父亚夫,诗自有句法,山谷书其《大孤山》、《宿赵屯》两诗刻石于落星寺,两诗警拔,世多见之矣。余记其《怪石》一绝句云:‘山鬼水怪着薜荔,天禄辟邪眠莓苔,钩帘坐对心语口,曾见汉唐池馆来。’老杜祖审言,与沈、宋同时,诗极工,不在沈、宋下,故老杜诗云‘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是也。山谷句法高妙,盖其源流有所自云。”《漫叟诗话》云:“山谷诗云:‘遣闷闷不离眼前,避愁愁亦知人处。’乃出庾子山《愁赋》云:‘深藏欲避愁,愁已知人处。’”

山谷云:“竹夫人乃凉寝竹器,憩臂休膝,非夫人之职,而冬夏青青,竹之所长,故为名曰青奴,尝作诗曰:‘秾李四弦风拂席,昭华三弄月侵床,我无红袖堪娱夜,正要青奴一味凉。’秾李、昭华,贵人家二女奴也。”苕溪渔隐曰:“吕居仁《咏秋后竹夫人诗》云:‘与君宿昔尚同床,正坐西风一夜凉,便学短檠墙角弃,不如团扇箧中藏。人情易变乃如此,世事多虞只自伤,却笑班姬与陈后,一生辛苦望专房。’晁无咎诗:‘不见班姬与陈后,宁闻衰落尚专房。’居仁用此语也。”

《禁脔》云:“鲁直换字对句法,如‘只今满坐且尊酒,后夜此堂空月明’,‘清谈落笔一万字,白眼举觞三百杯’,‘田中谁问不纳履,坐上适来何处蝇’,‘秋千门巷火新改,桑柘田园春向分’,‘忽乘舟去值花雨,寄得书来应麦秋’。其法于当下平字处以仄字易之,欲其气挺然不群,前此未有人作此体,独鲁直变之。”苕溪渔隐曰:“此体本出于老杜,如‘宠光蕙业与多碧,点注桃花舒小红’,‘一双白鱼不受钓,三寸黄柑犹自青’,‘外江三峡且相接,斗酒新诗终日疏’,‘负盐出井此溪女,打鼓发船何郡郎’,‘沙上草阁柳新暗,城边野池莲欲红’。似此体甚多,聊举此数联,非独鲁直变之也。余尝效此体作一联云:‘天连风色共高运,秋与物华俱老成。’今俗谓之拗句者是也。”

张文潜云:“以声律作诗,其末流也,而唐至今诗人谨守之。独鲁直一扫古今,出胸臆,破弃声律,作五七言,如金石未作,钟磬声和,浑然有律吕外意。近来作诗者,颇有此体,然自吾鲁直始也。”苕溪渔隐曰:“古诗不拘声律,自唐至今诗人皆然,初不待破弃声律。诗破弃声律,老杜自有此体,如《绝句漫与》、《黄河》、《江畔独步寻花》、《夔州歌》、《春水生》,皆不拘声律,浑然成章,新奇可爱,故鲁直效之作《病起荆州江亭即事》、《谒李材叟兄弟》、《谢答闻善绝句》之类是也。老杜七言如《题省中院壁》、《望岳》、《江雨有怀郑典设》、《昼梦》、《愁强戏为吴体》、《十二月一日三首》。鲁直七言如《寄上叔父夷仲》、《次韵李任道晚饮锁江亭》、《兼简履中南玉》、《廖致平送绿荔支》(“廖”原作“寥”,今据本集改。)《赠郑郊》之类是也。此聊举其二三,览者当自知之。文潜不细考老杜诗,便谓此体自吾鲁直始,非也。鲁直诗本得法于杜少陵,其用老杜此体何疑。老杜自我作古,其诗体不一,在人所喜取而用之,如东坡《在岭外游博罗香积寺》、《同正辅游白水山》、《闻正辅将至以诗迎之》,皆古诗,而终篇对属精切,语意贯穿,此亦是老杜体,如《岳麓山道林二寺行》、《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见寄》、《入衡州奉赠李八丈判官》、《晚登瀼上堂》之类,概可见矣。”《石林诗话》云:“蜀人石翼,黄鲁直在黔中时,游从最久。尝言见鲁直自矜诗一联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图画即江山。’以为晚年最得意,每举以教人,而终不能成篇,盖不欲以常语杂之。然鲁直自有‘山围燕坐图画出,水作夜窗风雨来’,余以谓气格当胜前联也。”

山谷云:“诗词高胜,要从学问中来。后来学诗者,虽时有妙句,譬如合眼摸象,随所触体得一处,非不即似,要且不是;若开眼全体见之,合古人处,不待取证也。”又云:“诗文不可凿空强作,待境而生,便自工耳。每作一篇,先立大意;长篇须曲折三致意,乃可成章。”《后山诗话》云:“《乞猫诗》:‘秋来鼠辈欺猫死,窥瓮翻盘搅夜眠,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虽滑稽而可喜,千岁而下,读者如新。”《西清诗话》云:“鲁直少警悟,八岁能作诗,《送人赴举》云:‘送君归去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此已非髫稚语矣。”

《桐江诗话》云:“世传山谷七岁作《牧童诗》云:‘骑牛远远过前村,短笛风吹隔陇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谓洪龟父云:‘甥最爱老舅诗中何语?’龟父举‘蜂房各自开户牗,蚁穴或梦封侯王’,‘黄流不解涴明月,碧树为我生凉秋’,以为深类工部。山谷云:‘得之矣。’肠字韵《茶诗》,山谷自和云:‘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东坡见之云:‘黄九怎得不穷。’张文潜尝谓余曰:‘黄九似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真是奇语。’”苕溪渔隐曰:“汪彦章有‘千里江山渔笛晚,十年灯火客毡寒’之句,效山谷体也。余亦尝效此体作一联云:‘钓艇江湖千里梦,客毡风雪十年寒。’”《吕氏童蒙训》云:“或称鲁直‘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以为极至。鲁直自以此犹砌合,须‘石吾甚爱之,勿使牛砺角,牛砺角尚可,牛斗残我竹’,乃可言至耳。然如鲁直《百里大夫冢诗》、与《快阁诗》,已自见成就处也。”

《侯鲭录》云:“煕宁中,黄鲁直为宫教,王开府者酒余脱浅色香罗袄衣之,(“王”原作“五”,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鲁直醉中作诗曰:‘叠送香罗浅色衣,着来春气入书帷,到家慈母惊相问,为说王孙脱赠时。’”

苕溪渔隐曰:“山谷诗:‘焉知冶容子,掩袂泣前鱼。’事见《文选·中山王孺子妾歌》注:‘魏王与龙阳君共船而钓,得十余鱼而弃之,泣下,曰:臣始得鱼甚喜,后得益多,而大欲弃前所得也;今臣得拂枕席,爵至人君,四海之内,美人甚多,闻臣得幸,毕褰裳而趋,臣亦同所得鱼将弃矣,得无涕乎!王乃令曰:敢言美人者族!’”

山谷云:“江南野中有一种小白花木,高数尺,春开极香,野人谓之郑花。王荆公尝欲作诗而陋其名,予请名曰山矾,野人采郑花以染黄,不借矾而成色,故名山矾。海岸孤绝处,补陀山译者以谓小白花,予疑即此花尔,不然,何以观音老人端坐不去邪?诗曰:‘北岭山矾取次开,清风正用此时来,平生习气难料理,爱着幽香未拟回。’又咏水仙花,有‘山矾是弟梅是兄’之句。”

《高斋诗话》云:“唐人题唐昌观玉蕊花诗云:‘一树珑松玉刻成,飘廊点地色轻轻,女冠夜觅香来处,唯见阶前碎月明。’今玚花即玉蕊花,王介甫以比玚,谓当用此玚字。盖玚玉名,取其白耳。鲁直又更其名为山矾,谓可以染也,庐陵段谦叔,多闻士也,家藏异书古刻至多,有杨汝士《与白二十二帖》云:‘唐昌玉蕊,以少故见贵耳。自来江南,山山有之,土人取以供染事,不甚惜也。’则知玚花之为玉蕊,断无疑矣。傅子容见此帖,乃作绝句云:‘比玚更矾总未佳,要须博物似张华,因观异代前贤帖,知是唐昌玉蕊花。’”苕溪渔隐曰:“余放浪林泉之日久矣,屡从樵夫野叟问所谓郑花者,指其木谓余曰:‘此郑木也。’其叶如冬青,(“冬”原作“冻”,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下同。)高二三丈,或有小者,亦丈余,暮春开花,如冬青花,虽香而甚烈,全不旖旎。但山谷云:‘江南野中有一种小白花木,高数尺,春开极香。’与余所见全不类。今江、浙山野间别有一种,其木高二三尺,或五六尺,初春开小白花,极香而有远韵,土人谓之白丁香花,但其叶不能染黄耳,未知孰是。”

蔡宽夫《诗话》云:“李卫公《玉蕊花诗》云:‘玉蕊天中树,金銮昔共窥。’注以为禁林有此木,吴人不识,自文饶赏玩始得名,此为润州招隐山作也。碑今裂为四段,在通判厅中,而招隐无复此花矣。询之土人,皆莫知为何物,或云即今扬州后土祠琼花,乃是自王元之始易其名,晏元献尝以李善《文选注》质之,云:‘琼乃赤玉,与花不类也。’”

苕溪渔隐曰:“余顷岁往来湘中,屡游浯溪,徘徊磨崖碑下,读诸贤留题,惟鲁直、文潜二诗,杰句伟论,殆为绝唱,后来难复措词矣。鲁直诗云:‘春风吹船着浯溪,扶藜上读《中兴碑》。平生半世看墨本,摩挲石刻鬓成丝。明皇不作包桑计,颠倒四海由禄儿,九庙不守乘舆西,万官奔窜鸟择栖。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事有至难天幸耳,上皇跼蹐还京师。内间张后色可否,外间李父颐指挥。南内凄凉几苟活,高将军去事尤危。臣结舂陵二三策,臣甫《杜鹃》再拜诗。安知忠臣痛至骨,后世但赏琼琚词。同来野僧六七辈,亦有文士相追随。断崖苍藓对立久,冻雨为洗前朝悲。’文潜诗云:‘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时有游人打碑卖。’”

洪驹父《诗话》云:“《记梦诗》云:‘众真绝妙拥灵君,晓然梦之非纷纭。窗中远山是眉黛,席上榴花皆舞裙。借问琵琶得闻否?灵君色庄妓摇手。两客争棋烂斧柯,一儿坏局君不呵。杏梁归燕空语多,奈此云窗雾阁何!’余尝问山谷云:‘此记一段事也。尝从一贵宗室携妓游僧寺,酒阑剧,诸妓皆散入僧房中,主人不怪也,故有晓然梦之非纷纭之句。’”

《冷斋夜话》云:“鲁直,元祐初书卧菩提寺,时新秋雨过凉甚,梦与一道士牵衣升云而去,望见云涛际天,梦中问道士:‘无舟可济,且公安之?’道士曰:‘与公游蓬莱。’即袜而履之,鲁直意不欲行,道士强邀之,俄觉天风吹鬓,毛骨为战栗,道士令但敛目,惟闻足底声如松风猎猎,忽有犬吠,开目不见道士,惟见宫殿千门万户。鲁直徐入,有两玉人导升殿,主者衣绛褶仙冠,执麈尾,仙女拥侍之。中有一女方整琵琶,鲁直爱其风韵,顾之,忘揖主者,主者色庄。故其句云:‘试问琵琶可闻否?灵君色庄妓摇手。’顷与余同宿九江舟中,亲为余言之。”二说不同,未知孰是。《漫叟诗话》云:“山谷晚年,草字高出古人,余尝收得草书陶渊明‘结庐在人境’一篇,纸尾复作行书小字跋之,云:‘往时作草,殊不称意,人甚爱之,惟钱穆父、苏子瞻以为笔俗,予心知其然,而不能改。数年,百忧所集,不复玩思于笔墨,试以作草,乃能蝉蜕于尘埃之外,然自此人当不爱耳。’又《荣衰无定在》一篇跋云:‘陶渊明此诗,乃知阮嗣宗当敛袵,何况鲍、谢诸子邪?诗中不见斧斤,而磊落清壮,惟陶能之。’又《题大云仓达观台》一首:‘瘦藤拄到风烟上,(“拄”原作“柱”,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乞与游人眼豁开,不知眼界阔多少,白鸟飞尽青天回。’又《甲子春过扬州芍药未开》一首:‘春风十里珠帘卷,仿佛三生杜牧之,红药梢头初茧栗,扬州风物鬓成丝。’”

王直方《诗话》云:“酴醿,本酒名也,世以其开花颜色似之,故以取名,山谷所以有‘名字因壶酒,风流付枕帏’之句。又云:‘风流彻骨成春酒,梦寐宜人入枕囊。’韩持国《绝句》云:‘平生为爱此香浓,仰面尝迎落絮风,长恐春归有遗恨,典刑犹在酒杯中。’”

《冷斋夜话》云:“前辈作花诗,多用美女比其状,如曰:‘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尘俗哉!山谷作《酴醿诗》曰:‘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乃用美丈夫比之,特出类也。而吾叔渊才作《海棠诗》又不然:‘雨过温泉浴妃子,露浓汤饼试何郎。’意尤佳也。”

《吕氏童蒙训》云:“义山《雨诗》:‘槭槭度瓜园,依依傍水轩。’此不待说雨,自然知是雨也。后来鲁直、无己诸人,多用此体,作咏物诗,不待分明说尽,只仿佛形容,便见妙处。如鲁直《酴醿》诗云:‘露湿何郎试汤饼,日烘荀令炷炉香。’”苕溪渔隐曰:“诗人咏物形容之妙,近世为最。如梅圣俞:‘猬毛苍苍磔不死,铜盘矗矗钉头生,吴鸡斗败绛帻碎,海蚌扶出真珠明。’诵此,则知其咏芡也。东坡:‘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诵此,则知其咏荔支也。张文潜:‘平池碧玉秋波莹,绿云拥扇青摇柄,水宫仙女斗新妆,轻步凌波踏明镜。’诵此,则知其咏莲花也。如唐彦谦《咏牡丹诗》云:‘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罗隐《咏牡丹诗》云:‘若教解语应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非不形容,但不能臻其妙处耳。苏、黄又有咏花诗,皆托物以寓意,此格尤新奇,前人未之有也。东坡《谢杜沂游武昌以酴醿见惠诗》云:‘凄凉吴宫阙,红粉埋故苑。至今微月夜,笙箫来绝巘。余妍入此花,千载尚清婉。’山谷《咏水仙花诗》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面盈盈步微月,是谁招此断肠魂,种作寒花寄愁绝。’《咏桃花绝句》云:‘九疑山中萼绿华,黄云承袜到羊家,真筌虫蚀诗句断,犹托余情开此花。’余尝因庭下黄白菊花相间开,遂效此格作诗咏之,曰:‘何处金钱与玉钱,化为蝴蝶夜翩翩,青丝网住芳丛上,开作秋花取意妍。’金玉钱事见《杜阳杂编》:‘唐穆宗时,禁中花开,夜有蛱蝶数万,飞集花间,宫人以罗巾扑之,无有获者,上令张网空中,得数百,迟明视之,皆库中金玉钱也。’古人有《咏玉簪花诗》云:‘燕罢瑶池阿母家,飞琼扶上紫云车,玉簪坠地无人拾,化作东南第一花。’称此格也。”   


山谷中

《后山诗话》云:“黄词云:‘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盖韩诗有云:‘断送一生惟有酒’,‘破除万事无过酒’,才去一字,遂为切对,而语益峻。又云:‘杯行到手莫留残,不道月明人散。’谓思相离之忧,则不得不尽,而俗士改为‘留连’,遂使两句相失,正如论诗云‘一方明月可中庭’,‘可’不如‘满’也。”

王直方《诗话》云:“宗室大年名令穰,喜微行,而善画小景,山谷赠之以诗云:‘挥毫不作小池塘,芦荻江边落雁行,虽有珠帘笼翡翠,不忘烟雨罩鸳鸯。’盖有所讥也。”《冷斋夜话》云:“秦少游《责雷州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黄鲁直《责宜州诗》曰:‘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少游情钟,故诗酸楚,鲁直学道,故诗闲暇。至东坡则云:‘平生万事足,所欠唯一死。’英特迈往之气,可畏而仰哉。”苕溪渔隐曰:“‘老色日上面,欢悰日去心,今既不如昔,后当不如今’,乃白乐天《东城寻春诗》也。‘轻纱一幅巾,小簟六尺床,无客尽日静,有风终夜凉。’亦白乐天《竹窗诗》也。二诗既非鲁直所作,《冷斋》何为妄有‘学道闲暇’之语邪?”

苕溪渔隐曰:“荆公诗:‘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钩丝。’山谷诗云:‘莫作秋虫促机杼,贫家能有几钩丝。’荆公又有‘小立伫幽香’之句,山谷亦有‘小立近幽香’之句,语意全然相类,二公岂窃诗者?王直方云:‘当是暗合。’亶其然乎!”

《后山诗话》云:“唐人不学杜诗,惟唐彦谦与今黄庶、谢景初学之。鲁直,黄之子,谢之婿,其于二父,犹子美之于审言也,然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如”原作“知”,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三江五湖,平漫千里,因风石而奇耳。”《隐居诗话》云:“黄庭坚喜作诗得名,好用南朝人语,专求古人未使之一二奇字,缀葺而成诗,自以为工,其实所见之僻也,故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吾尝作诗题其编后,略曰:‘端求古人遗,琢削手不停,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盖谓是也。”

苕溪渔隐曰:“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侥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傀、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其《宗派图序》数百言,大略云:‘唐自李杜之出,焜耀一世,后之言诗者,皆莫能及。至韩、柳、孟郊、张籍诸人,激昂奋厉,终不能与前作者并。元和以后至国朝,歌诗之作或传者,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惟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抑扬反复,尽兼众体,而后学者同作并和,虽体制或异,要皆所传者一,予故录其名字,以遗来者。’余窃谓豫章自出机杼,别成一家,清新奇巧,是其所长,若言‘抑扬反覆,尽兼众体’,则非也。元和至今,骚翁墨客,代不乏人,观其英词杰句,真能发明古人不到处,卓然成立者甚众,若言‘多依效旧文,未尽所趣’,又非也。所列二十五人,其间知名之士,有诗句传于世,为时所称道者,止数人而已,其余无闻焉,亦滥登其列。居仁此图之作,选择弗精,议论不公,余是以辨之。”

《吕氏童蒙训》云:“学古人文字,须得其短处:如杜子美诗,颇有近质野处,如《封主簿亲事不合诗》之类是也;东坡诗有汗漫处;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皆不可不知。东坡诗如‘成都画手开十眉’,‘楚山固多猿,青者黠而寿’,皆穷极思致,出新意于法度,表前贤所未到;然学者专力于此,则亦失古人作诗之意。”苕溪渔隐曰:“《童蒙训》乃居仁所撰,讥鲁直诗有太尖新太巧处,无乃与《江西宗派图》所云‘抑扬反覆,尽兼众体’之语背驰乎?”

《冷斋夜话》云:“山谷南迁,与余会于长沙,留碧湘门一月,李子光以官舟借之,为憎疾者腹诽,因携十六口买小舟,余以舟迫窄为言,山谷笑曰:‘烟波万顷,水宿小舟,与大厦千楹,醉眠一榻何所异,道人缪矣。’即解繂去。闻留衡阳作诗写字,因作长短句寄之,曰:‘大厦吞风吐月,小舟坐水眠空,雾窗春晓翠如葱,睡起云涛正涌。往事回头笑处,此生弹指声中,玉笺佳句敏惊鸿,闻道衡阳价重。’时余方还江南,山谷和其词,曰:‘月仄金盆堕水,雁回醉墨书空,君诗秀绝雨园葱,想见衲衣寒拥。蚁穴梦魂人世,杨花踪迹风中,莫将社燕笑秋鸿,处处春山翠重。’”

山谷云:“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其人忠信笃敬,抱道而居,与时乖逢,遇物悲喜,同床而不察,并世而不闻,情之所不能堪,因发于呻吟调笑之声,胸次释然,而闻者亦有所劝勉,比律吕而可歌,列干羽而可舞,是诗之美也。其发为讪谤侵陵,引颈以承戈,披襟而受矢,以快一朝之忿者,人皆以为诗之过,是失诗之旨,非诗之过也。”

山谷云:“尝作得两句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扬跋扈付朱三’,未知可赠谁,遂不能成章。又尝嘲一浴浊者人云:‘浊气扑不破,清风倒射回。’东坡言无以复加。”

《类苑》云:“鲁直善用事,若正尔填塞故实,旧谓之点鬼簿,今谓之堆垛死尸,如《咏猩猩毛笔诗》云:‘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又云:‘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精妙隐密,不可加矣,当以此语反三隅也。”

《吕氏童蒙训》云:“东坡诗云:‘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此或一道也。鲁直作咏物诗,曲当其理,如《猩猩笔诗》:‘平生几两屐,身后五车书。’其必此诗哉。”

苕溪渔隐曰:“《正法眼藏》云:‘石头一日问药山,曰:子近日作么生?山曰:皮肤脱落尽,惟有真实在。’鲁直《别杨明叔诗》云:‘皮毛剥落尽,惟有真实在。’全用药山禅语也。”

王直方《诗话》云:“《谢王炳之惠玉版纸诗》云:‘王侯鬓若缘坡竹。’此出《髯双传》,炳之大以为憾。《送零陵主簿夏君玉诗》,末云:‘因行访幽禅,头陀烟雨外。’盖君玉头甚大,故以此戏之。”《冷斋夜话》云:“王荣老尝官于观州,罢官,渡观江,七日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有,止有黄麈尾,以献之,风如故;又以端石研献之,风愈作;又以宣包虎帐献之,皆不验。夜卧念曰:‘有鲁直草书扇头子题韦应物诗曰:为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鹂绕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取视,慌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予谓观江神必元祐迁客之鬼,不然,何嗜之深耶?”

东坡云:“鲁直作《渔父词》云:‘新妇矶头眉黛愁,女儿浦口眼波秋。惊鱼错认月沉钩,青箬笠前无限事。绿蓑衣底一时休,斜风细雨转船头。’其词清新婉丽,闻其得意,自言:‘以水光山色,替却玉肌花貌,此乃真得渔父家风也。’然才出新妇矶,又入女儿浦,此渔父无乃太澜浪也。”王直方《诗话》云:“‘读书头欲白,相对眼终青’,‘身更万事已头白,相对百年终眼青’,‘看镜白头知我老,平生青眼为君明’,‘故人相见尚青眼,新贵即今多白头’,‘江山万里将头白,骨肉十年终眼青’,‘白头逢国士,青眼酒樽开’,此坡、谷所作也,其用青眼对白头者非一,而工拙亦各有差耳。老杜亦云:‘别来头并白,相对眼终青。’”

苕溪渔隐曰:“鲁直《观伯时画马诗》云:‘仪鸾供帐饕虱行,翰林湿薪爆竹声,风帘官烛泪纵横。木穿石盘未渠透,坐窗不遨令人瘦,贫马百菣逢一豆。眼明见此玉花骢,径思著鞭随诗翁,城西野桃寻小红。’此格,《禁脔》谓之促句换韵,其法三句一换韵,三叠而止。此格甚新,人少用之。余尝以此格为鄙句云:‘青玻璃色莹长空,烂银盘挂屋山东,晚凉徐度一襟风。天分风月相管领,对之技痒谁能忍,吟哦自恨诗才窘。扫宽露坐发兴新,浮蛆琰琰抛青春,不妨举盏成三人。’”

山谷云:“人生岁衣十匹,日饭两盂,而终岁苶然疲役,此何理邪?男女婚嫁缘,渠侬堕地自有衣食分齐,(“堕”原作“随”,今据元本、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所谓‘诞寘之隘巷,牛羊腓字之’,其不应冻饿沟壑者,天不能杀也。今蹙眉终日,正为百草忧春雨耳。青山白云,江湖之湛然,可复有不足之叹邪?”   


山谷下

《后山诗话》云:“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处,以才高而好耳。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耳。学杜无成,不失为功;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乐天耳。”

唐子西《语录》云:“《六经》之后,便有司马迁,《三百五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六经》不可学,亦不须学,故作文当学司马迁,作诗当学杜子美;二书亦须常读,所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苕溪渔隐曰:“近时学诗者,率宗江西,然殊不知江西本亦学少陵者也。故陈无己曰:‘豫章之学博矣,而得法于少陵,故其诗近之。’今少陵之诗,后生少年不复过目,抑亦失江西之意乎?江西平日语学者为诗旨趣,亦独宗少陵一人而已。余为是说,盖欲学诗者师少陵而友江西,则两得之矣。”

吕居仁《与曾吉甫论诗第一帖》云:“宠谕作诗次第,此道不讲久矣,如本中何足以知之。或励精潜思,不便下笔,或遇事因感,时时举扬,工夫一也。古之作者,正如是耳。惟不可凿空强作,出于牵强,如小儿就学,俯就课程耳。《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用,则姿态横出,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状,亦一助也。要之,此事须令有所悟入,则自然越度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间耳。如张长史见公孙大娘舞剑,顿悟笔法。如张者,专意此事,未尝少忘胸中,故能遇事有得,遂造神妙;使它人观舞剑,有何干涉。非独作文学书而然也。和章固佳,然本中犹窃以为少新意也。近世次韵之妙,无出苏、黄,虽失古人唱酬之本意,然用韵之工,使事之精,有不可及者。”《第二帖》云:“诗卷熟读,深慰寂寞。蒙问加勤,尤见乐善之切,不独为诗贺也。其间大概皆好,然以本中观之,治择工夫已胜,而波澜尚未阔,欲波澜之阔去,须于规摹令大,涵养吾气而后可。规摹既大,波澜自阔,少加治择,功已倍于古矣。试取东坡黄州已后诗,如《种松》、《医眼》之类,及杜子美歌行及长韵近体诗看,便可见。若未如此,而事治择,恐易就而难远也。退之云:‘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则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长短与声之高下皆宜。’如此,则知所以为文矣。曹子建《七哀诗》之类,宏大深远,非复作诗者所能及,此盖未始有意于言语之间也。近世江西之学者,虽左规右矩,不遗余力,而往往不知出此,故百尺竿头,不能更进一步,亦失山谷之旨也。”

宋子京《笔记》云:“文章必自名一家,然后可以传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古人讥屋下架屋,信然。陆机曰:‘谢朝花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韩愈曰:‘惟陈言之务去。’此乃为文之要。”苕溪渔隐曰:“学诗亦然,若循习陈言,规摹旧作,不能变化,自出新意,亦何以名家。鲁直诗云:‘随人作计终后人。’又云:‘文章最忌随人后。’诚至论也。”

苕溪渔隐曰:“元祐文章,世称苏、黄。然二公当时争名,互相讥诮,东坡尝云:‘黄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珧柱,格韵高绝,盘飧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山谷亦云:‘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此指东坡而言也。二公文章,自今视之,世自有公论,岂至各如前言,盖一时争名之词耳。俗人便以为诚然,遂为讥议,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者邪。”

东坡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适用,然不为无补于世。”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旧所作诗文,名以《焦尾》、《弊帚》,少游云:‘每览此编,辄怅然终日,殆忘食事,邈然有二汉之风。今交游中以文墨称者,未见其此,所谓珠玉在傍,觉我形秽也。’有学者问文潜模范,曰:‘看《退听稿》。’盖山谷在馆中时,自号所居曰退听堂。”

《后山诗话》云:“黄诗韩文,有意故有工,老杜则无工矣。然学者先黄、韩,不由黄、韩而为老杜,则失之拙易矣。”

《吕氏童蒙训》云:“读《庄子》,令人意宽思大,敢作;读《左传》,便使人入法度,不敢容易:二书不可偏废也。近世读东坡、鲁直诗亦类此。”《溲叟诗话》云:“‘王侯文采似于菟,洪甥人间汗血驹,相将问道城南隅,无屋止借船官居。’或云当作‘官船居’,非也。庾子山赋云:‘风吹云梦,冻合船官。’注:‘船官,官船也。’凡读人诗,不可以臆见擅改字。”

王直方《诗话》云:“蜡梅,山谷初见之,作二绝,一云:‘金蓓锁春寒,恼人香未展,虽无桃李颜,风味极不浅。’一云:‘体熏山麝脐,色染蔷薇露,披拂不满襟,时有暗香度。’缘此蜡梅盛于京师。然交游间亦有不喜之者,余尝为作解嘲云:‘纷纷红紫虽无韵,映带园林正要渠,谁遗一枝香最胜,故应有客问何如。’”苕溪渔隐曰:“东坡亦有《蜡梅诗》云:‘天工点酥作梅花,此有蜡梅禅老家,蜜蜂采花作黄蜡,取蜡为花亦其物。’不独山谷有诗也。余尝和人咏蜡梅绝句,因纪其事云:‘新诗湔拂自苏黄,想见当年喜色香,草木无情遇真赏,岂知千载有余芳。’”

《石林诗话》云:“外祖晁君诚善诗,苏子瞻所谓‘温厚静深如其为人’者也。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爱赏不已。他日得句云:‘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惊风雨浪翻江。’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始闻舅氏言,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鞳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殆适相遇而得之也。’”

山谷云:“贾天锡作意和香,自然有富贵气,觉诸人家和香极寒气也。天锡屡惠此香,惟要作诗,因以‘兵卫森画戟,昼寝凝清香’为韵,作十小诗赠之,犹恨诗语未工,未称此香耳。然余甚宝此香,未尝妄以与人。城西张仲谋为我作寒计,惠送骐骥院马通薪二百,因以香二十饼报之。或笑曰:‘不为公诗为地邪?’应之曰:‘诗或能为人作祟,岂若马通薪,使水雪之辰,钤下马走,皆有挟纩之温邪!学诗三十年,今乃大觉,然见事亦太晚也。’”苕溪渔隐曰:“十诗中如‘险心游万仞,躁欲生五兵’,‘隐儿香一炷,灵台湛空明’,诚佳句也。”《漫叟诗话》云:“谚云:‘至家千里,(“至”《诗人玉屑》作“去”。)勿食萝摩枸杞。’山谷尝赋《道院枸杞诗》云:‘去家尚勿食,出家安用许。’时同赋者,服其用事精确。”

《高斋诗话》云:“山谷诗云:‘山椒欲雨好云气,湖面逆风生水纹。’汪彦章诗云:‘野田无雨出龟兆,湖水得风生谷纹。’”

山谷云:“古人有言:‘并敌一向,千里杀将。’要须心地收汗马之功,读书乃有味,弃书册而游息,书味犹在胸中,久之乃见。古人用心处如此,则尽心于一两书,其余如破竹,皆迎刃而解耳。古人尝喻植杨:杨,天下易生之木也,倒植之而生,横植之而生;然一人植之,一人拔之,虽千日之功皆弃。此最善喻也。”

苕溪渔隐曰:“《食笋诗》云:‘甘菹和菌耳,辛膳胹姜芥。’菹,酢菜也,亦作葅,侧鱼切;胹音而,煮熟也。”潘子真《诗话》云:“‘霜威能折绵’之句,予问折绵所从来,山谷曰:‘劲气方凝海,清威正折绵,庾肩吾诗也。’”《后山诗话》云:“退之以文为诗,子瞻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唐诸人不迨也。”

王直方《诗话》云:“洪龟父常有诗云:‘琅玕严佛界,薜荔上僧垣。’山谷改云:‘琅珰鸣佛屋。’龟父前后作诗,惟有‘一朝厌蜗角,万里骑鹏背’一联,最为妙绝。山谷亦尝叹赏此句。”

《雪浪斋日记》云:“‘槐夏枣花纂纂,麦秋椹子离离,不羡十千美酒,难忘三百枯棋。’‘两部池蛙当妓,千山飞鸟催沽,引睡直须黄妳,曲肱正要青奴。’此洪驹父少作也。又诗云:‘背秋转觉山形瘦,新雨还添水面肥。’‘山形瘦’之语,古今少有道者。”

《吕氏童蒙训》云:“山谷尝谓诸洪言:‘作诗不必多,如《三百篇》足矣。某平生诗甚多,意欲止留三百篇,余者不能认得。’诸洪皆以为然。徐师川独笑曰:‘诗岂论多少,只要道尽眼前景致耳。’山谷回顾曰:‘某所说止谓诸洪作诗太多,不能精致耳。’”   


秦少游

王直方《诗话》云:“少游尝以真字题‘月团新碾瀹花瓷,饮罢呼儿课《楚词》,风定小轩无落叶,青虫相对吐秋丝’一绝于邢敦夫扇上,山谷见之,乃于扇背复作小草题‘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一绝,皆自所作诗也。少游后见之,复云:‘逼我太甚。’”

王直方《诗话》云:“山谷避暑城西李氏园,题诗于壁云:‘荷气竹风宜永日,冰壶凉簟不能回,题诗未有惊人句,会唤谪仙苏二来。’少游言于东坡曰:‘以先生为苏二,大似相薄。’少游极怨山谷《和寄寂斋诗》云:‘志大略细谨。’言蔡州事少人知者,因此句使人吹毛耳。”

《高斋诗话》云:“少游在蔡州,与营妓娄婉字东玉者甚密,赠之词云‘小楼连苑横空’,又云‘玉佩丁东别后’者是也。又《赠陶心儿词》云:‘天外一钩横月,带三星。’谓心字也。叶致远屡对荆公称秦少游诗,公尝有别纸云:‘秦君之诗,清新婉丽,鲍、谢似之。’又云:‘公爱秦君数口之,今得其诗,手之而不释;然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无乃笑吾二人嗜好异乎?’盖少游尝为道土书符咒水,故公有是语。”苕溪渔隐曰:“东坡尝有书荐少游于荆公云:‘向屡言高邮进士秦观太虚,公亦粗知其人,今得其诗文数十首拜呈,词格高下,固已无逃于左右;此外博综史传,通晓佛书,若此类未易一一数也。’荆公答书云:‘示及秦君诗,适叶致远一见,亦以谓清新妩丽,鲍、谢似之。公奇秦君,口之而不置,我得其诗,手之而不释。又闻秦君尝学至言妙道,无乃笑我与公嗜好异乎?’二书所云如此,《高斋》以谓叶致远屡对荆公称秦少游诗,尝有别纸,真误也。东坡谓少游通晓佛书,故荆公有‘秦君尝学至言妙道’之语,《高斋》以谓‘少游尝为道士书符咒水’,又诬也。”

《冷斋夜话》云:“少游到郴州,作长短句云:‘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东坡绝爱其尾两句,自书于扇曰:‘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诗眼》云:“或问余,东坡有言:‘诗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毕矣。’老杜之前,人固未有如老杜,后世安知无过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飞减却春,若咏落花,则语意皆尽,所以古人既未到,决知后人更无好语。如《画马诗》云: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则曹将军能事与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它吟咏人情,模写景物,皆如是也。老杜《谢严武诗》云:雨映行宫辱赠诗。’山谷云:‘只此雨映两字,写出一时景物,此句便雅健。’余然后晓句中当无虚字。后诵淮海小词云:‘杜鹃声里斜阳暮。’公曰:‘此词高绝。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余曰:‘既言孤馆闭春寒,似无帘栊。’公曰:‘亭传虽未必有帘栊,有亦无害。’余曰:‘此词本模写牢落之状,若曰帘栊,恐损初意。’先生曰:‘极难得好字,当徐思之。’然余因此晓句法,不当重叠。”

王直方《诗话》云:“少游为黄本,钱穆父为户书,皆居东华门之堆垛场。少游春日尝有诗遗穆父云:‘三年京国鬓如丝,又见新花发故枝,日典春衣非为酒,家贫贪粥已多时。’穆父以米二石送之。”

《冷斋夜话》云:“东坡初未识少游,少游知其将复过维扬,作坡笔语,题壁于一山寺中。东坡果不能辨,大惊。及见孙莘老,出少游诗词数十篇,读之,乃叹曰:‘向书壁者,定此郎也。’后与少游维扬饮别,作《虞美人》曰:‘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阴花圃曾同醉,酒未多于泪,谁敌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世传此词,是贺方回所作,虽山谷亦云:‘大观中于金陵见其亲笔,醉墨超放,气压王子敬,盖东坡词也。’”

王直方《诗话》云:“少游尝因晚出右掖门,有诗云:‘金爵觚棱转夕辉,飘飘宫叶堕秋衣,出门尘涨如黄雾,姑觉身从天上归。’识者以为少游作一黄本校勘,而炫耀如此,必不远到。”

《冷斋夜话》云:“少游在黄州,饮于海桥,桥南北多海棠,有老书生家于海棠丛间,少游醉宿于此,明日题其柱云:‘唤起一声人悄,龛暖梦寒窗晓。瘴雨过,海棠晴,春色又添多少!社瓮酿成微笑,牛破瘿瓢共舀。觉健倒,急投床,醉乡广大人间小。’东坡爱其句,恨不得其腔,当有知者。”

《桐江诗话》云:“少游汝南作教官日,郡将向宗回团练,有登城诗,少游次韵两篇,云:‘沄沄汝水抱城根,野色偷春入烧痕。千点湘妃枝上泪,一声杜宇水边魂。遥怜鸿隙陂穿路,尚想元和贼负恩。粉堞朱垣都过了,恍如陶侃梦天门。’‘庖烟起处认孤村,天色清寒不见痕。车辋湖边梅溅泪,壶公祠畔月销魂。封疆尽是春秋国,庙食多怀将相恩。试问李斯长叹后,谁牵黄犬出东门?’又尝于程文通会间,赋牵牛花诗云:‘银汉初移漏欲残,步虚人倚玉栏干,仙衣染得天边碧,乞与人间向晓看。’又一岁,太守王左丞二月十一日生日,(“守”原作“呼”,今据徐钞本校改。)程文通诸人前期袖寿诗草谒少游,问曰:‘左丞生日,必有佳作。’少游以诗草示之,乃压小青字韵俱尽,(徐钞本、明钞本无“小”字及“俱尽”二字。)首云:‘元气钟英伟,东皇赋炳灵,蓂敷十一荚,椿茂八千龄,汗血来西极,抟风出北溟。’诸人愕然相视,读毕,俱不敢出袖中之草,唯唯而退。”(徐钞本、明钞本有注云:“尧时有草生于阶,每月朔生于筴,月平则生十五筴,自十六日一筴落,至三十落尽,月小则一叶厌而不落;尧视此以为历。”)

王直方《诗话》云:“参寥言旧有一诗寄少游,少游和云:‘楼阙过朝雨,参差动霁光。衣冠分禁路,云气绕宫墙。乱絮迷春阔,(“迷”原作“述”,元本、徐钞本、明钞本俱作“迷”,今据改。)嫣花困日长。平康在何处?十里带垂杨。’莘老尝读此诗,至末句云:‘这小子又贱发也。’少游后编《淮海集》,遂改云:‘经旬牵酒伴,犹未献《长杨》。’”《石林诗话》云:“元祐初,驾幸太学,吕承相微仲有诗,中间押行字韵,馆阁诸人皆和,秦学士观一联云:‘法天璧水遥迎仗,映月深衣不乱行。’诸生闻之亦哄然。观为人喜傲谑,然此句实于趁韵,未必有意也。”

《桐江诗话》云:“畅姓惟汝南有之,其族尤奉道,男女为黄冠者十之八九。时有女冠畅道姑,姿色妍丽,神仙中人也。少游挑之不得,作诗云:‘瞳人剪水腰如束,一幅乌纱裹寒玉,超然自有姑射姿,回看粉黛皆尘俗。雾阁云窗人莫窥,门前车马任东西,礼罢晓坛春日静,落红满地乳鸦啼。’”《吕氏童蒙训》云:“‘雨砌堕危芳,风轩纳飞絮’之类,李公择以为谢家兄弟得意不能过也。少游过岭后,诗严重高古,自成一家,与旧作不同。”

《冷斋夜话》云:“少游南迁,宿共阝亭湖庙下,登舟纵望,久之,归卧。舟中闻风声,侧枕视微波,月影纵横,追忆昔尝宿乘云老借竹轩,见西湖月色如此。俄梦美人以维摩像来求赞,少游极爱其画,念曰:‘非道子不能也。’此美人以诗戏少游曰:‘不知水宿分风浦,何似秋眠借竹轩。闻道诗词妙天下,庐山对岸可无言。’少游梦中题其像曰:‘竺仪华梦,瘴面囚首,口不能言,十分似九,应笑舌覆大千作师子吼,不如搏取妙喜如陶家手。’余过雷州天宁,与戒香道人夜话,问少游字画,戒香出此传示,少游笔迹也。”

《雪浪斋日记》云:“少游诗甚丽,如‘翡翠侧身窥绿醑,蜻蜓偷眼避红妆’,又‘海棠花发麝香眠’,又‘青虫相对吐秋丝’之句是也。”

《冷斋夜话》云:“少游小词奇丽,咏歌之,想见其神清在绛阙、道山之间。词曰:‘柳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合,空相对。忆昔西池会,鸳鸯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余兄思禹,使余赋崔徽头子词,因次韵曰:‘半身屏外,睡觉唇红退。春思乱,芳心碎。空余簪髻玉,不见流苏带。试与问,今人秀韵谁宜对?湘浦曾同会,手弭青罗盖,疑是梦中犹在。十分春易尽,一点情难改。多少事,都随恨远连云海。’”

《后山诗话》云:“王斻,平甫之子,尝云:今语例袭陈言,但能转移耳。世称秦词‘愁如海’为新奇,不知李国主已云:(徐钞本、明钞本此句作“不知李后主《虞美人》词已云。)‘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但以‘江’为‘海’耳。”

《雪浪斋日记》云:“《吊辩才诗》云:‘沧海尽头人灭度,乱峰深处塔孤圆,忆登夜阁天连雁,同看秋崖月上烟。’刘僴云:‘天连雁,前人有古戍天连雁之句。’”

《冷斋夜话》云:“少游元丰初梦中作长短句曰:‘指点虚无征路,醉乘班虬,远访西极。正天风吹露,满空寒白。织女明星迎笑,何苦自淹尘域。正火轮飞上,雾卷烟开,洞观金碧。重重观阁,横枕鳌峰,水面倒衔苍石。随处有奇香幽吹,窅然难测。好是蟠桃熟后,阿鬟偷报消息。在天碧海,一枝难过,占取春色。’既觉,使侍儿歌之,盖《雨中花》也。”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作《藏春坞诗》,有‘年抛造物甄陶外,春在先生杖屦中’,而少游作《俞充哀词》,乃云:‘风生使者旌旄上,春在将军俎豆中’,余以为依仿太甚。”

《漫叟诗话》云:“高唐事乃楚怀王,非襄王也。若古人云:‘莫道无心便无事,也应愁杀楚襄王。’少游词云:‘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皆误用也。濠州西有高唐馆,俗以为楚之高唐也。御史阎钦爱题诗云:‘借问襄王安在哉?山川此地胜阳台。’有李和风者,亦题诗云:‘若向此中求荐枕,参差笑杀楚襄王。’前人既误指其人,后人又误指其地,可笑。”苕溪渔隐曰:“《文选·高唐赋》云:‘昔者,楚襄王与宋玉游云梦之台,望高唐之观,其上独有云气,王问玉曰:此何气也?玉对曰:所谓朝云者也。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李善注云:‘楚怀王游于高唐,梦与神遇。’则《漫叟诗话》之言是也。然《神女赋》复云:‘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浦,使玉赋高唐之事,其后王寝,梦与神女遇,其状其丽。’以此考之,则楚襄王亦梦与神女遇。但楚怀王是游高唐,楚襄王是游云梦,以此不可雷同用事耳。”

《后山诗话》云:“宋玉为《高唐赋》,载巫山神女遇楚两王,盖有所讽也。而文士多效之者,又为传记以实之,而天地百神举无免者。余谓欲界诸天,当有配偶,其无偶者,则无欲者也。唐人记后土事以讥武后耳。”

《冷斋夜话》云:“秦少游在处州,梦中作长短句曰:‘山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行到小溪深处,有黄鹂千百。飞云当面化龙蛇,夭矫挂空碧。醉卧古藤阴下,杳不知南北。’后南迁久之,北归,逗留于藤州,遂终于瘴江之上光华亭,时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饮,笑视之而化。”

王直方《诗话》云:“秦少章初登第,成亲后,和余夜坐,绝句云:‘帏幔高深夜漏长,颇从诗酒傲冰霜。烛花渐暗人初睡,金兽无烟却有香。’读者无不笑其贫富之顿异。”

王直方《诗话》云:“秦觌,字少仪,好为诗,初亦不甚工,既而以所业献山谷,山谷作诗赠之云:‘乃能持一镞,与我箭锋直。’又云:‘我自得此诗,三日卧向壁,才难不其然,有亦未易识。’当时交游间,皆以此言为过;然少仪缘此,诗思大发。”   


后山居士

《后山诗话》云:“余登多景楼,南望丹徒,有大白鸟飞近青林,得句云:‘白鸟青林分外明。’(“青”原作“过”,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谢脁亦云:‘黄鸟度青枝。’语巧而弱。杜诗云:‘白鸟去边明。’语少而意广。余每还乡里,每觉老,复得句云:‘坐下渐人多。’杜诗云:‘坐深乡党敬。’而语极工。乃知杜诗无不有也。”

《冷斋夜话》云:“余问山谷:‘今之诗人谁为冠?’曰:‘无出陈无己。’‘其佳句可得闻乎?’曰:‘吾见其作《温公挽辞》一联,便知其才不可敌,曰:政虽随日化,身已要人扶。’”

王直方《诗话》云:“乐天有诗云:‘醉貌如霜叶,虽红不是春。’东坡有诗云:‘儿童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郑谷有诗云:‘衰鬓霜供白,愁颜酒借红。’老杜有诗云:‘发少何劳白,颜衰肯更红。’无己诗云:‘发短愁催白,颜衰酒借红。’皆相类也。然无己初出此一联,大为当时诸公所称赏。”

王直方《诗话》云:“邢惇夫以诗寄无己,无己和云:‘汉廷用少公何在,不使群飞接羽翰;今代贵人须白发,挂冠高处未宜弹。’盖元祐之初,多用老成故也。又《除官》一篇云:‘扶老趋严诏,徐行及圣时。端能几字正,敢恨十年迟。肯复金根缪,宁辞乳媪讥。向来忧畏断,不尽鹿门期。’或云:‘才得一正字,亦未须云趋严诏。’后作《谢启》,复云:‘名虽文字之选,实为将相之储。’又云:‘顽童齿豁,敢辞乳媪之讥;闻浅见轻,益畏金根之谬。’”

苕溪渔隐曰:“无己诗云:‘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山谷亦有‘学诗如学道’之句。若语意俱胜,当以无己为优。王直方议论不公,遂云陈三所得,岂其苗裔邪?意谓其出于山谷,不足信也。”

王直方《诗话》云:“无己尝作《小放歌行》两篇,其一云:‘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其一云:‘当年不嫁惜娉婷,傅白施朱作后生,说与傍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山谷云:‘无己他日作诗,语极高古,至于此篇,则顾影裴回,炫耀太甚。’”

王直方《诗话》云:“陈留市中有刀镊工,随其所得,为一日费,醉吟于市,负其子以行歌。江端礼以为达者,为作传,而要无己作诗,有‘闭门十日雨,吟作饥鸢声’之句,大为山谷所爱。山谷亦拟作,有云:‘养性霜刀在,阅人清镜空。’”

《后山诗话》云:“晁无咎言:‘眉山公之词短于情,盖不更此境也。’余谓不然。宋玉初不识巫山神女,而能赋之,岂待更而知也。余他文未能及人,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苕溪渔隐曰:“无己自矜其词如此,今《后山集》不载其小词,世亦无传之者,何也?”

《石林诗话》云:“余居吴下,一日,出阊门,至小寺中,壁间有题诗一绝云:‘黄叶西陂水漫流,籧蒢风急送扁舟,夕阳暝色来千里,人语鸡声共一丘。’意极喜之,初不书名氏,问寺僧,云:‘吴县寇主簿所作,今官满去矣。’归而问吴下士大夫,云:‘寇名国宝。’盖与余同年,然亦莫知其能诗。余与国宝榜下未尝往来,亦漫不省其人;已而数为好事举此诗,始有言国宝徐州人,久从陈无己学。乃知文章渊源,有所自来,亦不难辨,恨不得多见之也。”

晁无咎

王直方《诗话》云:“曹辅,字子方,尝为省郎,交游间名以为有智数者。故晁无咎赠诗,有‘兵甲胸中无敌国’之语。”苕溪渔隐曰:“余纂集《丛话》,历览群贤诗说,并无评议无咎诗者,止有此一句,不知当时群贤偶遗之邪?”

苕溪渔隐曰:“《摸鱼儿》一词,晁无咎所作也;《满江红》一词,吕居仁所作也。余性乐闲退,一丘一壑,盖将老焉;二词能具道阿堵中事,每一歌之,未尝不击节也。‘买陂塘,旋栽杨柳,依稀淮岸江浦。东皋新雨轻痕涨,沙嘴鹭来鸥聚,堪爱处,最好是一川夜月光流注。无人独舞,任翠幕张天,柔茵藉地,酒尽未归去。青绫被,空忆金闺故步。儒冠曾把身误,弓刀千骑成何事,荒了召平瓜圃。君试觑,满青镜,星星鬓影今如许。功名浪语,便似得班超封侯万里,归计恐迟暮。’此《摸鱼儿》也。‘东里先生家何在,山阴溪曲,对一川平野,数间茅屋。昨夜冈头新雨过,门前流水清如玉。抱小楼,回合柳参天,摇新绿。疏篱下,丛丛菊,虚檐外,萧萧竹。叹古今得失,是非荣辱。须信人生归去好,世间万事何时足。问此春春酝酒何如,今朝熟。’此《满江红》词也。”

苕溪渔隐曰:“余观《鸡肋集》,惟古乐府是其所长,辞格俊逸可喜,如《行路难》云:‘赠君珊瑚夜光之角枕,玳瑁明月之雕床,一茧秋蝉之丽縠,百和更生之宝香。秾华纷纷白日暮,红颜寂寂无留芳。人生失意十八九,君心美恶谁能量?愿君虚怀广末照,听我一曲关山长。不见班姬与陈后,宁闻衰落尚专房。’”

张文潜王直方《诗话》云:“文潜先与周翰、公择辈来饮余家,作长句,后数十日,再同东坡来,读其诗,叹息云:‘此不是吃烟火食人道底言语。’盖其间有‘漱井消午醉,扫花坐晚凉,众绿结夏帷,老红驻春妆’之句也。故山谷次韵亦云:‘张侯笔端世,三秀丽斋房,扫花坐晚吹,妙语益难忘。’”苕溪渔隐曰:“文潜此诗首句云:‘朝衫冲晓尘,归帽障夕阳,日月马上过,诗书箧中藏。’造语极工。后又有一诗云:‘归帽见新月,扑衫暮尘红。’似不及前两句也。”

苕溪渔隐曰:“东坡云:‘茶笋尽禅味,松杉真法音。’山谷云:‘鱼游悟世网,鸟语入禅味。’文潜云:‘鸟语演实相,饭香悟真空。’此三联语意相类,然山谷一联景为优。”王直方《诗话》云:“文潜人物魁伟,故无己有诗云:‘张侯便然腹如鼓,雷为饥声酒为雨。’山谷有诗云:‘六月火云蒸肉山。’皆戏语也。”

潘子真《诗话》云:“文潜《次张远韵》,有‘襄王坐上徽词客,(“徽”徐钞本作“徵”,明钞本作“微”。)子建车前步水妃,瞥过低鬟留盼处,争先凝笑独来时。东边日下终无雨,阙上题诗合有碑。肠断吴王烟水国,扁舟何日逐鸱夷?’或问‘无雨有碑,何等语也?’予答以‘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刘梦得《竹枝歌》也。‘别后常相思,顿书千丈阙,题碑无罢时。’宋《华山畿》词也,事见智匠《古今乐录》。(“智匠”原作“匠智”,今乙正。)”王直方《诗话》云:“文潜《赋虎图诗》,末云:‘烦君卫吾寝,振此蓬荜陋,坐令盗肉鼠,不敢窥白昼。’或云,此却是猫儿诗也。又《大旱诗》云:‘天边赵盾益可畏,水底武侯方醉眠。’时人以为几于汤燖右军也。”

王直方《诗话》云:“元祐中,诸公以上巳日会西池,王仲至有二诗,文潜和之最工,云:‘翠浪有声黄帽动,春风无力彩旗垂。’至秦少游即云:‘帘幕千家锦绣垂。’仲至读之,笑曰:‘此语又待入《小石调》也。’然少游有‘已烦逸少书陈迹,更属相如赋《上林》’之句,诸人亦以为难及。”

王直方《诗话》云:“舟人占云,若炮车起,辄急避之,乃大风候也。东坡有云:‘今日江头天色恶,炮车云起风欲作。’文潜有云:‘喜逢山色开眉黛,愁对江云起炮车。’”

《石林诗话》云:“顷见晁无咎举文潜‘斜日两竿眠犊晚,春波一眼去凫寒’,自以为莫能及。”苕溪渔隐曰:“文潜《夜直馆中诗》云:‘苍龙挂斗寒垂地,翡翠浮花暖作春。’亦佳句也。”

王直方《诗话》云:“‘白头青鬓隔存没,落日断霞无古今。’此文潜《过宋都诗》,气格似不减老杜也。‘千山送客东西路,一树照人南北枝。’此王康功诗,语意新奇。”

《吕氏童蒙训》云:“文潜诗自然奇逸,非他人可及。如‘秋明树外天’,‘客灯青映壁’,‘城角冷吟霜,浅山寒带水’,‘旱日白吹风’,‘川坞半夜雨,卧冷五更秋’之类,迥出时流,虽是天姿,亦学可及。学者若能常玩味此等语,自然有变化处也。”

王直方《诗话》云:“文潜尝因过仓前,作《输麦行》,有云:‘场头雨干场地白,老稚相呼打新麦,半归仓廪半输王,免教县吏相煎迫。’输王,北农语也。”   


徐仲车

东坡云:“徐积,字仲车,古之独行也,于陵仲子不能过;然其诗文,则怪而放,如玉川子,此一反也。耳聩甚,画地为字,乃始通语,终日面壁坐,不与人接;而四方事无不周知其详,虽新且密,无不先知,此二反也。”苕溪渔隐曰:“余尝记仲车二诗,有云:‘淮之水,淮之水:春风吹,春风洗;青于蓝,绿染指;鱼不来,鸥不起,潋潋滟滟天尽头,只见孤帆不见舟。残阳欲落未落处,尽是人间今古愁。今古愁,可奈何!莫使骚人闻棹歌(“棹”原作“掉”,今据徐落本、明钞本校改。)我曹尽是浩歌客,笑声酒面春风和。’又《咏蒲扇诗》云:‘妾有一尺绢,以为身上衣。自织青溪蒲,团团手中持。朝携麦陇去,暮汲井泉归。无人不看妾,不使见娥眉。’皆佳作也。”谢无逸

《漫叟诗话》云:“谢无逸学古高洁,文词煅炼,篇篇有古意,尤工于诗,予尝爱其《送董元达诗》云:‘读书不作儒生酸,跃马西入金城关,塞垣苦寒风气恶,归来面皱须眉班。先皇召见延和殿,议论慷慨天开颜。谤书盈箧不复辨,脱身来看江南山,长江滚滚蛟龙怒,(“滚滚”原作“衮衮”,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扁舟此去何当还?大梁城里定相见,玉川破屋应数间。’又《寄隐居士诗》云:‘处士骨相不封侯,卜居但得林塘幽。家藏玉唾几千卷,手校韦编三十秋。相知四海孰青眼,高卧一庵今白头。襄阳耆旧节独苦,只有庞公不入州。’淮南潘邠老与之甚熟;二公皆老死布衣,士议惜之。”

《冷斋夜话》云:“谢逸,字无逸,临川县人,胜士也。工诗能文。黄鲁直读其诗曰:‘晁、张流也,恨未识之耳。’无逸诗曰:‘老凤垂头噤不语,枯木槎牙噪春鸟。’又曰:‘贪夫蚁旋磨,冷官鱼上竹。’又曰:‘山寒石发瘦,水落溪毛凋。’皆为鲁直所称赏。”潘邠老

王直方《诗话》云:“潘大临,字邠老,有《登汉阳江楼诗》曰:‘两屐上层楼,一目略千里。’说者以为着屐岂可登楼?又尝赋《潘庭芝清逸楼诗》(“芝”原作“之”,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有云:‘归来陶隐居,拄颊西山云。’或谓既已休官,安得手板而拄之也?洪氏倦壳轩,邠老作诗云:‘封胡羯末谢,龟驹玉鸿洪,千载望四谢,四洪天壤同。’谓龟父、驹父、玉父、鸿父也,时人以为急口令。又《寄人诗》,有‘思君带移孔’之句。惟和张文潜痛字韵诗,颇有佳话,其云:‘文章迩来气焰低,圣经颇遭余子弄,公归除□□□□,荆舒之说惩应痛。’盖王介甫始封于舒,后封于荆,故邠老云耳。邠老作诗,多犯老杜,或若邠老为之不已,老杜亦难为存活。使老杜复生,则须共潘十厮炒。”

潘子真《诗话》云:“‘白鸟没飞烟,(“飞烟”原作“烟飞”,今据明钞本乙正。)微风逆上船。江从樊口转,山自武昌连。日月悬终古,乾坤别逝川。罗浮南斗外,黔府古河边。’‘波浪三江口,风云八字山。断崖东北际,虚艇有无间。卧柳堆生岸,跳鱼水捣弯。悠然小轩冕,幽兴满乡关。’‘西山连虎穴,赤壁隐龙宫。形胜三分国,波流万世功。沙明拳宿鹭,天阔退飞鸿。最羡鱼竿客,归船雨打篷。’‘落日春江上,无人倚杖时。私蛙鸣鼓吹,官柳舞腰支。猎远频翻臂,渔深数治丝。我犹无彼是,风岂有雄雌?’此皆邠老江间所赋也。(“皆”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邠老,唐太仆卿季荀之后,衢之曾孙,鲠之子,寓居齐安,得句法于东坡,顷与洪驹父、徐师川洎予友善。山谷尝称:‘邠老,天下奇才也,其为诗文,他皆称是。’年未五十以殁,良可惜也。”

《冷斋夜话》云:“黄州潘大临工诗,有佳句,然贫甚。东坡、山谷尤喜之。临川谢无逸以书问近新作诗否,潘答书曰:‘秋来景物,(“景”原作“暑”,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件件是诗思,(“诗思”原作“佳句”,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恨为俗气所蔽翳。昨日清卧,(“日”徐钞本、明钞本作“旦”。)闻搅林风雨声,遂起题壁曰:满城风雨近重阳。忽催税人至,遂败意,(“遂”徐钞本、明钞本作“令人”。)止此一句,奉寄。’闻者莫不笑其迂阔。”吕居仁云:“潘邠老尝得诗:‘满城风雨近重阳。’文章之妙,至此极矣。后有诗托谢无逸缀成云:‘病思王子同倾酒,愁忆潘郎共赋诗。’为此语也。”(此条及下条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补。)谢无逸《溪堂集》云:“亡友潘邠老有‘满城风雨近重阳’之句,今去重阳四日,而风雨大作,遂用邠老之句,广为三绝,其一云:‘满城风雨近重阳,无奈黄花恼意香;雪浪翻天迷赤壁,令人西望忆潘郎。’其二云:‘满城风雨近重阳,不见修文地下郎;想得武昌门外柳,垂垂老叶半青黄。’其三云:‘满城风雨近重阳,安得斯人共一觞;欲问小冯公健否,云中孤雁不成行。’”

邢敦夫

王直方《诗话》云:“双井黄叔达,字知命,初自江南来,与彭城陈履常俱谒法云禅师于城南。夜归,过龙眠李伯时,知命衣白衫,骑驴,缘道摇头而歌;履常负杖挟囊于后。一市大惊,以为异人。伯时因画为图,而邢敦夫作长歌云:‘长安城头乌欲栖,长安道上行人稀,浮云卷尽暮天碧,但有明月流清辉。君独骑驴向何处,头上倒着白接蓠,(“蓠”原作“篱”,案当作“蓠”,今改。)长吟搔首望明月,不学山翁醉似泥。到得城中灯火闹,小儿拍手拦街笑,道傍观者那得知,相逢疑是南山皓。龙眠居士画无比,摇毫弄笔长风起,酒酣闭目望穷途,纸上轩昂无乃似。君不学长安游侠夸年少,臂鷹挟弹章台道;君不能提携长剑取灵武,指挥猛士驱貔虎;胡为脚踏梁宋尘,终日飘飘无定所。武陵桃源春欲暮,白水青山起烟雾,竹杖芒鞋归去来,头巾好挂三花树。’惇夫时年未二十也。”王直方《诗话》云:“邢居实,字惇夫,年少豪迈,所与游皆一时名士。方年十四五时,尝作《明妃引》,末云:‘安得壮士霍嫖姚,缚取呼韩作编户。’诸公多称之。既卒,余收拾其残草,编成一集,号曰《呻吟》。惇夫自少便多憔悴感慨之意,其作《秋怀诗》云:‘高歌感人心,心悲将奈何。’其作《枣阳道中诗》云:‘有意问山神,此生复来否?’已而果卒于汉东。惇夫之卒也,山谷以诗哭之云:‘诗到随州更老成,江山为助笔纵横,眼看白璧埋黄壤,何况人间父子情。’盖谓惇夫与其父歆向也。蔡天启亦有诗云:‘人物于今叹眇然,孤坟宿草已生烟,日暮行人道傍舍,应逢年少共谈玄。’其余作者甚众,皆载于《呻吟集》后。”

《雪浪斋日记》云:“崔子方喜作五言诗,如‘白日行空阔,青灯耿夜阑’,真佳句也。惇夫自少即为壮语,如‘移床听秋雨’是也。李汉老《题败荷》云:‘紫荷虫篆霜叶枯,鸟啼垂房裂青肤。’(“鸟”原作“袅”,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造语甚新。”

高子勉《雪浪斋日记》云:“高荷,字子勉,《上谷诗》云:‘点检金闺彦,飘零玉笋班,尚令清庙器,犹隔鬼门关。’大为山谷所喜。”

《石林诗话》云:“高荷,荆南人,学杜子美诗,颇得句法。黄鲁直自戎州归,荷以五十韵见,鲁直极爱赏之,尝和其六言,有云:‘张侯海内长句,晁子庙中雅歌,高郎少加笔力,我知三杰同科。’张谓文潜,晁谓无咎也。无咎闻之颇不平。荷晚为童贯客,得兰州通判以死。既不为时论所与,其诗亦不复传云。”《雪浪斋日记》云:“‘佳树冬不凋,横塘春更绿。’此徐师川诗,颇平淡,无雕镌气。‘辞源江海浩奔忙,句法风骚森出入。’此赵鼎臣诗,极为雄伟。‘沙软绿头相并鸭,水深红尾自跳鱼。’此高子勉诗,怪丽之甚。”

苕溪渔隐曰:“予尝有一联云:‘霞抹晚空鱼尾赤,水生春渚鸭头青。’”

胡少汲

山谷云:“胡少汲与刘邦直诗:‘梦魂南北味平生,解后相逢意已倾。楚国山川千叠远,隋堤烟雨一帆轻。(“堤”原作“提”,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我无健笔翻三峡,君有长才肃五兵。(“肃”徐钞本、明钞本作“束”。)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少汲,后生中豪士也,读书作文,殊不尘埃,使之不倦,虽竞爽者,未易追也。‘同是行人更分首’,佳句也。‘解后相逢意已倾’,已道了刘三十一矣。”《桐江诗话》云:“少汲,宣和间在河朔作漕日,同官陈亨伯辈唱和山字韵诗,少汲最后和成,人皆叹服。诗云:‘章句飘飘续小山,古风萧瑟笔追还。海鹏共击三千里,铁马同归十二闲。功业会看钟鼎上,声华已在搢绅间。他年记忆怜衰老,为报西川引一班。’”苕溪渔隐曰:“元丰间,王平甫有‘海鹏未击三千里,天马须归十二闲’之句,甚为一时诸公所称道,今少汲乃云:‘海鹏共击三千里,铁马同归十二闲。’岂非剽平甫之句,但易此三字,以为己作邪?”张芸叟

东坡云:“张舜民芸叟,邠人也,通练西事,稍能诗。从高遵裕西征回中,作诗二绝,一云:‘灵州城下千株柳,总被官军斫作薪,他日玉关归去路,将何攀折赠行人。’一云:‘青铜峡里韦州路,十去从军九不回,白骨似沙沙似雪,将军莫上望乡台。’为转运判官李察闻奏,得罪贬郴州监税。”

杨公济

王直方《诗话》云:“杨蟠,字公济,尝为《莼菜诗》云:‘休说江东春日寒,到来且觅鉴湖船。鹤生嫩顶浮新紫,龙脱香髯带旧涎。玉割鲈鱼迎刃滑,香炊稻饭落匙圆。归期不待秋风起,漉酒调羹任我年。’时人以为读其诗,不必食莼羹然后知其味也。”

《后山诗话》云:“杨蟠《金山诗》云:‘天末楼台横北固,夜深灯火见扬州。’王平甫云:‘庄宅牙人语也,解量四至。’吴僧《钱塘白塔院诗》曰:‘到江吴地尽,隔岸越山多。’(“多”原作“高”,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余谓分界堠子语也。”王仲至

《西清诗话》云:“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于壁云:(“于壁”二字原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

王直方《诗话》云:“有以长韵诗上王仲至者,(“仲至”原作“正仲”,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其间一联云:‘狗监传新赋,(“传新”原作“新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乙正。)鸡林购近诗。’属对颇工。又有人以《百韵诗》献晏公,公读毕曰:‘真所谓佳作,但恨却一百一韵耳。’其人归家数其稿,果然。”

崔德符

《漫叟诗话》云:“颍昌崔鶠德符,博学能诗,尝惠予三诗,其一《潜心斋诗》:‘双扉掩余香,一榻下凉幔。前人嗟不死,万古映黄卷。时时撷英华,一一诣微远。鼎食姑置之,此味良不浅。’《止遽轩诗》:‘我如万斛船,岁久腰已懒。谁能逐相师,终日问手板。去谋一寸安,辄被三尺挽。怜公谢蛮触,鼓卧旗亦偃。’《丈室诗》:‘此家英妙姿,玉雪照冠冕。新诗一何似?鸾鹄见萧散。蹑屣往从之,宁复念重趼。’”

《雪浪斋日记》云:“德符诗,所谓食鲸老气横九州。《庐山诗》云:‘遥知金刹近,林表飏蟠尾。’《滕王阁诗》云:‘小艇元从天上来,白云自向杯中落。’颍昌富文物,崔鸥、陈恬,犹为下士。”赵循道

《高斋诗话》云:“赵企循道,以长短句得名,所为诗亦工,恨不多见。尝记其警句云:‘愁从竹叶杯中去,老向菱花镜里来。’‘几夜已生蝴蝶梦,三年辜负鹧鸪班。’‘青镜不览一两日,白发又添三四茎。’”苕溪渔隐曰:“‘愁从竹叶杯中去,老向菱花镜里来。’乃用雍熙间杨黎州诗:‘刚肠欺竹叶,衰鬓怯菱花’之语也。余亦尝有一联云:‘愁随竹叶消春盏,喜入灯花缀夜缸。’大观间,循道尝宰绩溪,绩溪乃余桑梓之邦,因此传录,得赵循道诗多,大率体格全学白乐天,故句语皆平易。如‘青灯影冷棋三战,红火炉温酒一杯。’‘四山来不断,一水去无穷。’余不及此者亦多。”

任子固

潘子真《诗话》云:“任大中子固,三衢人,老于儒学,作诗寒苦。赵清献喜之。其集中有‘莫管流年一掷梭,花前对酒且高歌。命中若有终须有,到底无时不奈何。’尝从清逸老人游西山,夜宿翠岩,联句:‘苍龙夭矫西北来,凿破明珠成碧岫。’任。‘何人架空起楼阁,地灵不敢藏余秀。’潘。‘锁窗云重衣巾润,梳木风清肌骨透。’任。‘客来一夜与僧谈,气觉浩然充宇宙。’潘。”   


无尽居士

《雪浪斋日记》云:“无尽《会稽楼诗》云:‘天连远水三吴阔,人倚危楼万象低。’又‘湖上青山一抹高,烟中草木细如毫。’语甚奇壮。”

《雪浪斋日记》云:“予先人仪真府君,尝于无尽席上赋诗云:‘隔浦鱼龙惊烛影,近人鸥鹭惯歌声。’时置席近水,无尽得之,大惊,激赏不已。”

唐子西唐子西《语录》云:“子美诗云:‘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盖绝唱也。予《惠州诗》亦云:‘雨在时时黑,春归处处青。’又云:‘片云明外暗,斜日雨边晴。’‘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皆闲中所得句也。”

苕溪渔隐曰:“子西诗多佳句,如‘儿馁嗔郎罢,妻寒怨橐砧。’‘十年驹局促,万事燕差池。’‘脱使真能去穷鬼,自量无以致钱神。’此用事对属精切者。又有造语极工者,如‘水裁偏岸直,云截乱山平。’‘破窗灯焰走,冻砚笔锋迟。’‘手香橙熟后,发脱草枯时。’皆清奇可爱。子西尤工对属,佳句不可尽举,姑言其大概如此。”

韩子苍

苕溪渔隐曰:“李伯时画太一真人,卧一大莲叶中,手执书卷仰读,萧然有物外思。韩子苍有诗题其上云:‘太一真人莲叶舟,脱巾露发寒飕飕。轻风为帆浪为楫,卧看玉宇浮中流。中流荡漾翠绡舞,稳如龙骧万斛举。不是峰头千丈花,(徐钞本、明钞本“千”作“十”。)世间那得叶如许。龙眠画手老入神,尺素幻出真天人。恍然坐我水仙府,苍烟万顷波粼粼。玉堂学士今刘向,禁直岧峣九天上。不须对此融心神,会植青藜夜相访。’子苍此诗,语意妙绝,真能咏尽此画也。”陈去非吕居仁

苕溪渔隐曰:“陈去非诗,平淡有工。如‘疏疏一帘雨,淡淡满枝花。’‘官里簿书何日了,楼头风雨见秋来。’‘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吕居仁诗清駃可爱。如‘树移午影重帘静,门闭春风十日闲。’‘往事高低半枕梦,故人南北数行书。’‘残雨入帘收薄暑,破窗留月缕微明。’去非《墨梅绝句》云:‘含章帘下春风面,(“帘”徐钞本、明钞本作“檐”,)造化功成秋兔毫,意足不求颜色似,前身相马九方皋。’后徽庙召对,称赏此句,自此知名,仕宦亦浸显。陈无己作《王平甫文集后序》云:‘则诗能达人矣,未见其穷也。’故葛鲁卿于《去非简斋集叙》遂用此语,盖为是也。居仁有《绝句》云:‘胡虏安知鼎重轻,指踪元自汉公卿,襄阳耆旧惟庞老,受禅碑中无姓名。’此诗有谓而作,可以意逆也。”

汪彦章

《桐江诗话》云:“程进道,绍兴初帅闽中,殄灭诸寇,以武库为止戈堂,一时诸公题咏甚多,汪彦章二诗,最为绝唱。诗云:‘此老胸中百万军,暂劳试手犬羊群。山头不复望廷尉,柱后何须用惠文。解带为城聊戏剧,卖刀买犊便耕耘。三山胜处开华屋,千载人传旧使君。’(“使”原作“史”,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千里闽山驲骑飞,天书趣解海边围。异军方逐苍头起,元帅徐将白羽挥。翻就铙歌春举酒,收还烽火夜开扉。向来不事关兵气,都作风光坐上归。’”

苕溪渔隐曰:“石敏若《橘林文》、汪彦章《龙溪集》,今并行于世。二集之诗,相犯甚众,不可概举。如‘鸟声应为故人好,梨雪欲将春事空。’‘山色总兼溪色好,松声长作雨声寒。’‘负郭生涯千亩竹,(“竹”原作“作”,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长年心事《四愁诗》。’‘千里江山渔笛晚,十年灯火客毡寒。’‘日边人去雁行断,江上秋高枫叶寒。’(“枫”原作“风”,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天阔双鸟下,山寒人独归。’及《阻风余干渡》、《咏水晶数珠》、《次苏养直韵》、《寄黄元功阻风雨辟邪渡》、《寄王仲诚》、《客至》、《夏夜示友人》等诗,皆全篇见于两集,未知果谁作邪?设或此诸诗皆彦章作,则《橘林文》中好诗本来无多子;傥去此,遂空冀北之群矣。”

《夷坚志》云:“钱塘关景仁子开,为税官,为其下告讦,郡守械之狱。子开弟子东,径往会稽,告急于兵部侍郎汪彦章,汪为驰书属杭守,事遂释。子开具启谢汪,未达而死。子东为致之。汪书其后曰:‘解晏子之骖,昔曾伸于贤者;(“伸”明钞本作“称”。)挂徐君之剑,今有感于斯文。’”

苏养直

东坡云:“‘属玉双飞水满塘,菰蒲深处浴鸳鸯,白蘋满棹归来晚,秋着芦花一岸霜。扁舟系岸依林樾,萧萧两鬓吹华发,万事不理醉复醒,长占烟波弄明月。’此篇若置李太白集中,谁疑其非者,乃吾家养直所作《清江曲》也。”苕溪渔隐曰:“养直《后湖集》又有《后清江曲》云:‘层波渺渺山苍苍,轻霜陨木莲叶黄,呼儿极浦下笭箵,社瓮欲熟浮蛆香。轻蓑淅沥鸣秋雨,(“淅”原作“浙”,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日暮乘流自相语,一笛清风万事休,白鸟翩翩落烟渚。’殊不及前篇也。”

谢薖

《雪浪斋日记》云:“谢薖《初夏诗》云:‘挼挲蕉叶展新绿,从臾榴花舒小红。’(“臾”原作“便”,今据明钞本校改。)句虽雕刻,而事甚新。”苕溪渔隐曰:“《江西宗派图》中有谢薖,恐须别有佳句,若只此一联,固无甚高论也。”

《雪浪斋日记》云:“谢夷季,(“夷季”徐钞本、明钞本作“夷孝”,下同。)江左知名士也。其诗云:‘平生忠义寸心赤,万里风波双鬓斑’。其弟幼槃诗云:‘觅句每从山色外,发机元自鸟声中。’(“自”原作“是”,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二人以布衣死。贾长江云:‘贤人无官死,不亲者亦悲。’信哉!”苕溪渔隐曰:“夷季、幼槃,容或谢薖之字乎?当俟知者问之。”

杨察

《隐居诗话》云:“前辈诗多用故事,其引用比拟,对偶亲切,亦甚有可观者。杨察谪守信州,及其去也,送行至于境上者,十有二人,察于饯筵作诗以谢,皆用十二故事,其诗曰:‘十二天人数,(“人”徐钞本、明钞本作“辰”。)今宵府客盈。位如星占野,人若月分卿。极醉巫峰倒,聊吟嶰管清。他年为舜牧,协力济苍生。’”徐忻

《西清诗话》云:“徐忻作诗,有唐人风气。《游剑池诗》曰:‘剑去池空一水寒,游人到此凭栏干,年来是事消磨尽,只有青山好静看。’又《和雪诗》云:‘着衣轻有晕,入水淡无痕。’”

詹存中

《漫叟诗话》云:“詹默存中,会稽人,博极群书,文词高古,陆农师列为上客。(“列”徐钞本、明钞本作“致”。)元符中,在临川作法掾,游从甚久。尝爱其诗曰:‘茅屋不闻雪,纸窗宜读书。’又曰:‘山人误采枪旗信,(“枪”原作“抢”,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却怪枝头雪未消。’又《祷雨诗》曰:‘下僚窃有随车喜,遥见枝头少女风。’又《送高彦应诗》曰:‘莫似公家三十五,时来不寄一行书。’皆奇作。”周明老

王直方《诗话》云:“周知微,字明老,为晋州县尉。到官不数月,不告于州,而径来京师。人问其故,云:‘我欲求教授。’至京求之不得,大醉,一夕而卒。然为诗有可喜者,如《观临淮双头白莲图》云:(“淮”字原无,今据明钞本校补。)‘君不学叔隗季隗南归晋,又不学大乔小乔东入吴。一种桃根与桃叶,若为化作双芙蕖。临淮政成有余暇,坐令华室生萧洒。鹅溪一幅万里宽,移得浙川入图画。天空水阔江茫茫,想见女英与娥皇。九疑云深苍梧远,冰姿泣露不成妆。(“泣露”徐钞本、明钞本作“玉泣”。)苦心抱恨何时了,香骨应甘没秋草。不如回首谢秋风,分作尹邢来汉宫。’又《上巳日寒食有句》云:‘疾风暴雨悲游子,峻岭崇山非故乡。’亦为可赏,而其狂未见其比也。”

的对

《归田录》云:“寇莱公在中书,与同列戏云:‘水底日为天上日’,未有对,而大年适来白事,因请其对,大年应声曰:‘眼中人是面前人。’一坐称为的对。”

《迂叟诗话》云:“李长吉歌:‘天若有情天亦老’,人以为奇绝,无对,石曼卿对‘月如无恨月长圆’,人以为勍敌。”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云:‘为我周旋宁作我,真一好句,只是难对。’时直方在坐,(“方”原作“言”,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应声云:‘只消道:因郎憔悴却羞郎。’”

《漫叟诗话》云:“晁次膺尝即席赠歌舞妓云:‘寻常自是司空惯,咫尺宁忧丞相嗔。’(“咫”原作“只”,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雅不减张、杜‘骰子’‘裹手’之句。”

《后山诗话》云:“唐语曰:‘二十四考中书令’,语汾阳王也,而无其对。或以问平甫,平甫应声曰:‘万八千户冠军侯。’不惟偶对精切,其贵亦相当也。”

苕溪渔隐曰:“政和间,先君赴调京师,馆于景德寺,夜步月庭中,指月为对云:‘圆少缺多天上月。’同赴调者,应声戏云:‘员多缺少部中官。’字虽假借,不甚亲切,亦一时之实事。彼时尚尔,而况今乎?”

水晶宫

苕溪渔隐曰:“吴兴谓之水晶宫,不载之于《图经》,但《吴兴集》刺史杨汉公《九月十五夜绝句》云:‘江南地暖少严风,九月炎凉正得中,溪上玉楼楼上月,清光合作水晶宫。’因此诗也。”   


宋朝杂记上

东坡云:“余官凤翔,见村邸壁上书此数句,爱而诵之,曰:‘人间无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无眼禅,昏昏一枕睡;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

唐子西《语录》云:“蜀道馆舍壁间题一联云:‘天不生仲尼,万古长如夜。’不知何人诗也。”

东坡云:“‘欲挂衣冠神武门,先寻水竹渭南村,却将旧斩楼兰剑,买得黄牛教子孙。’余旧见此诗于关右寺壁上,爱之,不知其何人作也。”蔡宽夫《诗话》云:“是王嗣宗诗。”苕溪渔隐曰:“余尝于驿舍壁间,见有人题云:‘悠悠前途,莫问荣枯,得之本有,失之本无。’此达者之言也。又《南史》:‘顾恺之云:人禀命有定分,非智力所移,唯应恭己守道,信天任运;而暗者不达,妄意侥幸,徒亏雅道,无关得丧。’余尝爱其言极有理,故附益于此,可为躁进者之戒。”

《漫叟诗话》云:“吴民载尝和予诗,有一联云:‘条风著野方蚕月,高树移阴又麦秋。’尝记前辈诗云:‘麦秋晨气润,槐夏午阴清。’此二联未易优劣。”

《雪浪斋日记》云:“予家翰林公诗云:‘万壑松声山雨过,一川花气水风生。’极为作者叹伏。予祖湘潭公《皖城诗》云:‘江涵秋潦鲈鱼美,岸入春风荻笋斑。’荆公和此诗,今集中云:‘送某如皖城’者是也。”

《诗眼》云:“友人称一士人诗云:‘西出潼关客路迷,一胡芦酒一篇诗,胡芦酒尽兴未尽,坐看春山春尽时。’余曰:‘唐人尤用意小诗,其命意与所叙述,初不减长篇,而促为四句,意正理尽,高简顿挫,所以难耳。故必有可书之事,如王摩诘云:西出阳关无故人,故行者为可悲,而劝酒不得不饮,阳关之词,不可不作;若客路迷,则潼关之东亦可矣,且潼关之西乃通衢,非有山林曲折,所谓迷者,果何谓邪?沈存中言蕙肴烝兮兰藉,奠桂酒兮椒浆,必相错成文,则语势矫健。太史公《淳于髠传》云:操一豚蹄酒一盂,夫叙事犹尔,所谓一胡芦酒一篇诗,自有七言无此句法也。’或曰:‘李白不云乎?一杯一杯复一杯。’余曰:‘古者豪杰之士,高情远意,一寓之酒,有所感发,虽意于饮,而饮不能自已,则又饮至于三杯五斗,醉倒而后已,是不云尔,则不能形容酒客妙处。夫李白意先立,故七字六相犯,而语势益健,读之不觉其长;此句才叠用一字,已觉其萎弱重复,若不胜其长矣。惟第三句若有意,而语亦不工。陶渊明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矣。于是模写景物,则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吟咏情性,则曰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于是成篇古诗;犹下看春山春尽,有何意味,而遽成诗乎?’闻者皆服。”《隐居诗话》云:“至和中,阮逸为王宫记室,王能诗,多与逸唱和,逸有句曰:‘易立泰山石,难枯上林柳。’有言其事者,朝廷方治之,会逸坐他事,因废斥之。”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尝曰:‘吾乡有一谚云:富因校些子,贫为不争多。此极有理。’”

《高斋诗话》云:“国初有名人作《座右铭》云:‘避色如避仇,避风如避箭。莫吃空心茶,少餐中夜饭。’有驿舍壁间题诗云:‘逢桥须下马,遇夜莫行船。’此语可为道途之戒。”

苕溪渔隐曰:“世间俚语,往往极有理者。如‘闻事莫说,问事不知,闲事莫管,无事早归。’若能践此言,岂有不省事乎?又‘少吃不济事,多吃济甚事,有事坏了事,无事生出事。’若能守此戒,岂复为酒困乎?”

《漫叟诗话》云:“谢举廉,字民师,余建中靖国中,与同寓兴国寺,诗律尤古,尝记其有《西捷口号》云:‘圣明陛下如先帝,辟国谋臣似召公。不遣毛嫱嫔漠北,只将魏尚守云中。百年境土逡巡复,万里窠巢指顾空。今日版图非昔日,玉关西有岭名葱。’章端明《西捷乞致仕》云:‘虎头壮士雪髭须,欲灭西羌更胁胡。先遣槛车传妹勒,却分裨将定天都。莫年投笔真男子,得意归田亦丈夫。饱食自惭还自责,一亳曾有报君无。’”

苕溪渔隐曰:“剽窃他人诗句,以为己出,终当败露,不可不戒。如近时吴可《晚春诗》云:‘小醉初醒过别村,数家残雪拥篱根,枝头有恨梅千点,溪上无人月一痕。’亦洒落可喜。余偶于一达官处见谭知柔所献诗文一编,试取阅之,即吴可之诗在焉,但易其题曰《晚醉口占》,仍改诗中三四字而已。‘晚醉扶筇过竹村,数家残雪拥篱根,风前有恨梅千点,沙上无人月一痕。’然知柔诗文编中,小诗极有可喜者,今举其尤者二绝:‘麦陇风来翠浪浮,霏微小雨似深秋,野亭终日卷帘坐,清樾对啼黄栗留。’‘漫郎无处觅归田,江北江南水拍天,斗擞十年尘土梦,秋风吹上钓鱼船。’又诗文编中有《印累累》古风一篇,与余旧所传吕居仁诗,亦有《印累累》古风一篇,略不异一字,未知竟谁作也。”

《后山诗话》云:“曹南院为秦帅,唃氏方兴,举国入寇,公自出御之,战于三都谷,大败之,唃氏遂衰。其幕府献诗云:‘贤守新成盖代公,临危方始见英雄。三都谷路全师入,十万胡尘一战空。杀气尚疑横塞外,捷音相继遍寰中。君王看降如纶命,旌节前驱马首红。’”

《石林诗话》云:“高丽自太祖后,久不入贡,至元丰初,始遣使来朝,神宗以张诚一馆伴,令问其复朝之意,云:‘其国与契丹为邻,每困契丹诛求陵藉不能堪。国主王徽常诵《华严经》,祈生中国,一夕,梦至京师,备见城邑宫阙之盛,觉而慕之,为诗以记曰:恶业因缘近契丹,一年朝贡几多般,移身忽到中华里,可惜中宵漏滴残。’余大观间伴高丽人,(“高”字原无,今据明钞本校补。)尝见《诚一语录》,备载此事。”

《迂叟诗话》云:“大名进士耿仙芝以诗著,其一联云:‘浅水短芜调马地,淡云微雨养花天。’为人所称。”

《侯鲭录》云:“张公庠自少能诗,一绝云:‘一年春事又成空,拥鼻微吟半醉中,夹道桃花新雨过,马蹄无处避残红。’”苕溪渔隐曰:“《云斋广录》只载此诗后两句,云是李元膺《游春诗》,未知孰是。郑毅夫《代探花郎》一绝,与前诗格调殊相类,今录于此,诗云:‘嫩绿轻红相向开,一番走马探春回,青衫不管露痕湿,直入乱花深处来。’”

《桐江诗话》云:“颍昌曹纬彦文,弟组彦章,俱有俊才。彦文释褐即物故,彦章多依栖中贵人门下。一日,徽庙苑中射弓,左右荐至,对御作射弓词《点绛唇》一阕,云:‘风劲秋高,顿知斗力生弓面。把分筠簳,月到天心满。白羽流星,飞上黄金碗。胡沙雁,云边惊散,压尽天山箭。’今人但知彦章善谑,不知其才,良可惜也。彦章后字元宠,兄弟幼孤,母王氏,教养成就。王氏亦能诗,尝有《雪中观妓》诗云:‘梁王宴罢下瑶台,窄窄红靴步雪来,恰似阳春三月暮,杨花飞处牡丹开。’”

苕溪渔隐曰:“余顷岁过湘中,邮亭壁间,有左鄯绝句云:‘叠叠山腰系冷云,疏疏雨脚弄黄昏,松声更带溪声急,不是行人也断魂。’又于苕溪道观中壁间有郑子覃绝句云:‘纷纷红雨入苍苔,密荫新成莺友来,拟逐幽人梦蓬岛,一声裂竹故惊回。’皆佳作也。壬午岁过三衢,于驿舍壁间见题一联云:‘不知何处雨,便觉此间凉。’自在无峭急之态,不知何人诗也。”

《侯鲭录》云:“长安北禅寺笋石,郑天休题十字云:‘春至不择地,路傍花自开。’”苕溪渔隐曰:“余有句云:‘飞花红千点,芳草绿万里。’”《雪浪斋日记》云:“李成季诗清丽,然时有不工处。‘日边雁带腊寒去,雪底梅将春信来。’非不佳,而末句云:‘心绪都成一寸灰。’殆未工也。”

王直方《诗话》云:“丹阳陈辅,每岁清明,过金陵上冢,事毕则过蒋山,谒湖阴先生,岁率为常。元丰辛酉、癸亥两岁,访之不遇,因题一绝于门云:‘北山松粉未飘花,白下风轻麦脚斜,身似旧时王谢燕,一年一度到君家。’湖阴归,见其诗,吟赏久之,称于荆公。荆公笑曰:‘此正戏君为寻常百姓耳。’湖阴亦大笑。盖古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雪浪斋日记》云:“晁以道诗云:‘清霜下牛斗,凛然北固秋。’全似《选诗》。又有‘谢公樽俎烟霞外,庾信文章涕泪前。’极为佳句。”

《西清诗话》云:“华州狂子张元,天圣间坐累终身,每托兴吟咏,如《雪诗》:‘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空飞。’《咏白鹰》云:‘有心待搦月中兔,更向白云头上飞。’怪谲类是。后窜夏国,教元昊为边患。朝廷方厌兵,时韩魏公抚陕右,书生姚嗣宗献《崆峒山诗》,有云:‘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布衣能办此,可惜作穷鳞。’顾谓僚属曰:‘此人若不收拾,又一张元矣。’因表荐官之。”《西清诗话》云:“家公在玉堂,春日贴子云:‘三十六宫人第一,玉楼春困梦熊罴。’‘龙烛影中犹是腊,凤箫声里已吹春。’世传蒋颍叔作,非也。”

苕溪渔隐曰:“余宣和间居泗上,于王周士处见张仲宗诗一卷,因借录之。后三十年,于钱唐与仲宗同馆谷,初方识之。余因戏谓仲宗曰:‘三十年前,已识公于诗卷中。’仲宗请余举其诗,渠皆不能记,殆如隔世,反从余求之。向伯恭,仲宗之舅也,仲宗有《香林九咏》,其间《雍煕堂诗》云:‘鼎彝勋业推元老,文采风流及后昆,家世从来耐官职,百年犹见典刑存。’《麦秋亭诗》云:‘东坡喜雨事如此,吾舅名亭思不群,不问两歧何许秀,且看十顷卷黄云。’皆可喜也。”

《侯鲭录》云:“崇宁初,特奏名状元徐遹诗曰:‘白发青衫晚得官,琼林顿觉酒肠宽,平康夜过无人问,留得宫花醒后看。’”   


宋朝杂记下《高斋诗话》云:“章子厚尝与刘子先定有场屋之旧,又颇相厚善,子厚居京口,子先守姑苏,以新酝洞庭春寄之,子厚答诗云:‘洞霄宫里一闲人,东府西枢老旧臣,多谢姑苏贤太守,殷勤分送洞庭春。’其后隔阔十年,子厚拜相,亦不通问,寄书诮其相忘远引之意,子先以诗谢曰:‘故人天上有书来,责我疏愚唤不回。两处共瞻千里月,十年不寄一枝梅。尘泥自与云霄隔,驽马难追骐骥才。(“骐”原作“德”,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莫谓无心向门下,也曾终夕望三台。’公得诗大喜,即召为宰属,遂迁户部侍郎。”

苕溪渔隐曰:“余卜居苕溪,日以渔钓自适,因自称苕溪渔隐,临流有屋数椽,亦以此命名。僧了宗善墨戏,落笔潇洒,为余作《苕溪渔隐图》,览景摅怀,时有鄙句,皆题之左方;既久,益多不能尽录,聊举其一二云:‘溪边短短长长柳,波上来来去去船,鸥鸟近人浑不畏,一双飞下镜中天。’‘秋云漠漠烟苍苍,芦花初白莲叶黄,钓船尽日来往处,南村北村秔稻香。’‘卷起纶竿撇棹归,短篷斜掩宿渔矶,日高春睡无人唤,撩乱杨花绕梦飞。’又《满江红》一阕云:‘泛宅浮家何处好,苕溪清境。占云山万叠,烟波千顷。茶灶笔床浑不用,雪蓑月笛偏相称。争不教二纪赋归来,甘幽屏。红尘事,谁能省?青霞志,方高引。任家风舴艋,生涯笭箵。三尺鲈鱼真好脍,一瓢春酒宜闲饮。问此时,怀抱向谁论?惟箕颍。’”

王直方《诗话》云:“王崇极之,与先君同在熙河,作诗送先君入京云:‘渭城杨柳已青青,强驻行人听《渭城》。不问使车归路远,且从樽酒满杯倾。相逢洮塞休兵后,此去秦川照眼明。若立螭头借前箸,且教充国事春耕。’先君诵于吴冲卿丞相,缘此知名。”《隐居诗话》云:“《杨文公谈苑》载本朝武人多能诗,若曹翰句有‘曾经国难穿金甲,不为家贫卖宝刀。’刘吉甫云:‘一箭不中鹄,五湖归钓鱼。’大年称其佳。近世有张师正本进士及第,换武为遥郡防御使,亦能诗,有《升平词》云:‘旧将封侯尽,降王赐姓归。’又‘蜗角功名时不与,涧松才干老甘休。’‘分鹿是非皆委梦,落花贵贱不由人。’他句皆类此。”

苕溪渔隐曰:“余旧览《倦游杂录》,言桂州左右,山皆平地拔起,竹木蓊郁,石如黛染;阳朔县尤奇,四面峰峦骈立。故沈水部彬尝题诗曰:‘陶潜彭泽五株柳,潘岳河阳一县花,两处争如阳朔好,碧莲峰里住人家。’余初未之信也。比岁,两次侍亲赴官桂林,目睹峰峦奇怪,方知《倦游杂录》所言不诬。因诵韩、柳诗云:‘水作青罗带,山为碧玉簪。’又云:‘海上群峰似剑芒,春来处处割愁肠’之句,真能纪其实也。山谷老人谪宜州,道过桂林,亦尝有诗云:‘桂岭环城如雁荡,平地苍玉忽嶒峨,李成不生郭熙死,奈此百嶂千峰何。’”

《东轩笔录》云:“陶谷久在翰林,意希大用,乃俾其党,因事荐引,言谷在词禁,宣力实多,微伺上旨。太祖笑曰:‘翰林草制,皆检前人旧本,改换词语,所谓依样画葫芦耳,何宣力之有?’谷闻之,作诗曰:‘官职须由生处有,文章不管用时无,堪笑翰林陶学士,年年依样画葫芦。’太祖薄其怨望,遂决意不用矣。”《西清诗话》云:“国初,宋琪、沈义伦俱在黄阁,时久旱;既雨,复不止,广陌泥淖,琪厌之,谓义伦曰:‘可谓燮成三日雨。’义伦遽对云:‘调得一城泥。’艺祖知而鄙大臣不学,杨徽之闻而抵掌曰:‘不意中书再生沈、宋也。’”

《东轩笔录》云:“彭乘为翰林学士,文章诰命,尤为可笑。有边帅乞朝觐,仁宗许其候秋凉即途,乘为批答之诏曰:‘当俟萧萧之候,爰兴靡靡之行。’王琪性滑稽,多所侮诮,及乘死也,琪为挽词云:‘最是萧萧句,无人继后风。’盖为是也。”

《西清诗话》云:“高英秀者,吴越国人,与赞宁为诗友,口给,好骂滑稽,(明钞本“骂”作“为”。)每见眉目有异者,必噂短于其后,人号恶喙薄徒。尝讥名人诗病云:‘李山甫《览汉史》云:王莽弄来曾半破,曹公将去便平沉。定是破船诗。李群玉《咏鹧鸪》云:方穿诘曲崎岖路,又听钩辀格磔声。定是梵语诗。罗隐云:云中鸡犬刘安过,月里笙歌炀帝归。定是见鬼诗。杜荀鹤云:今日偶题题似着,不知题后更谁题。此卫子诗也,不然安有四蹄。’赞宁笑谢而已。”

《东轩笔录》云:“程师孟知洪州,于府中作静堂,自爱之,无日不到,作诗题于石曰:‘每日更忙须一到,夜深长是点灯来。’李元规见而笑曰;‘此乃是登溷之诗。’”

蔡宽夫《诗话》云:“唐末五代,俗流以诗自名者,多好妄立格法,取前人诗句为例,议论锋出,甚有师子跳掷,毒龙顾尾等势,览之,每使人拊掌不已。大抵皆宗贾岛辈,谓之贾岛格。而于李、杜特不少假借,李白:‘女娲弄黄土,抟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埃尘。’目曰调笑格,以为谈笑之资。杜子美:‘冉冉谷中寺,娟娟林外峰,栏干更上处,结缔坐来重。’目为病格,以为言语突兀,声势蹇涩。此岂韩退之所谓‘蚍蜉撼大木,可笑不自量’者邪!”

苕溪渔隐曰:“刘义《落叶诗》云:‘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满廊僧不厌,一片俗嫌多。’郑谷《柳诗》云:‘半烟半雨溪桥畔,间杏间桃山路中,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万絮惹春风。’或戏谓此二诗乃落叶及柳谜子,观者试一思之,方知其善谑也。”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有言,世间事忍笑为易,惟读王祈大夫诗,不笑为难。祈尝谓东坡云:‘有《竹诗》两句,最为得意,因诵曰: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坡曰:‘好则极好,则是十条竹竿,一个叶儿也。’”

东坡云:“蜀人任介、郭震、李畋,皆博学能诗,晓音律,相与为莫逆之交,游荡不羁,礼法之士鄙之,然皆才识过人。李顺之将乱,震游成都东郊,忽赋诗云:‘今日出东郊,东郊无好色,青青原上草,莫放征马食。’遂走京师上书,言蜀将乱。不报,期年其言乃效,震竟不仕。介为陕西一幕官而死。畋稍达,仕至尚书郎。震将死,其友往问之,侧卧欹枕而言,其友曰:‘子且正身。’震笑曰:‘此行岂可复替名哉?’虽其平生诙谐之余习,然亦足以见其临死生不乱也。”

《后山诗话》云:“杨大年《傀儡诗》云:‘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琅珰,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琅珰舞袖长。’语俚而意切,相传以为笑。”

《遯斋闲览》云:“李廷彦献《百韵诗》于一达官,其间有句云:‘合弟江南没,家兄塞北亡。’达官恻然伤之曰:‘不意君家凶祸,重并如此。’廷彦遽起自解曰:‘实无此事,但图对属亲切。’又许义方之妻,以端洁自许,义方尝出,经年始归,妻曰:‘自君之出,惟闭门自守。’义方咨叹,问何以自娱,答曰:‘时作小诗以适情耳。’义方欣然取诗观之,首篇云《月夜招邻僧闲话》。”

《东轩笔录》云:“刘攽性滑稽,喜谑玩,王汾口吃,攽嘲曰:‘恐是昌家,又疑非类,不见雄名,惟闻艾气。’以周昌、韩非、扬雄、邓艾皆吃也。又同趋朝,闻叫班声,汾谓攽曰:‘紫宸殿下频呼汝。’攽应声曰:‘寒食原头屡见君。’各以其名为戏也。吕嘉问提举市易务三司使,曾布劾其违法,王荆公惑党人之说,反以罪三司,曾既隔下朝请,而嘉问治事如故,攽闻而叹曰:‘岂意曾子避席,望之俨然。’望之,嘉问字也。王平甫盛夏入馆中,下马,流汗浃衣,攽见而笑曰:‘君真所谓汗淋学士也。’马默为台官,弹攽轻薄,不当置在文馆。攽曰:‘既云马默,岂合驴鸣?’”

《石林诗话》云:“刘贡甫天资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谐谑,虽公卿不避。与王荆公素厚,荆公当国,亦屡谑之,虽每为绝倒,然意终不能平也。元丰末,为京东转运使,贬衡州监酒,虽坐他累,议者或谓尝以时相姓名为戏恶之也。元祐初,起知襄州,淳于髠墓在其境内,尝以诗题云:‘微言动相国,大笑绝冠缨。流转有余智,(“转”原作墨丁,今据宋钞本、明钞本校补。)滑稽全姓名。师儒坐稷下,衡盖尽南荆。(“盖”原作“益”,“尽”字原是空白,今据徐钞本订补。)赘婿不为辱,旅坟知客卿。’又有《续谢师厚善谑驿》诗云:‘善谑知君意,何伤睿武公。’盖记前事以自解云。”

王直方《诗话》云:“‘璧门金阙倚天开,五见宫花落古槐,明日扁舟沧海去,却将云气望蓬莱。’此刘贡甫诗也,自馆中出知曹州时作,旧云‘云里’,荆公改作‘云气’,又云:‘五见宫花落古槐,此诗法也。’”

《桐江诗话》云:“元祐间,东平王景亮,与诸仕族无成子,结为一社,纯事嘲诮,士大夫无间贤愚,一经诸人之目,即被不雅之名,当时人号曰猪嘴关。吕惠卿察访京东,吕天资清瘦,语话之际,喜以双手指画,社人目之曰说法马留。又凑为七字曰:‘说法马留为察访。’社中弥岁不能对。一日,邵箎因上殿氛泄,出知东平,邵高鼻鬈髯,社人目之曰凑氛狮子,仍对曰:‘说法马留为察访,凑氛狮子作知州。’惠卿衔之,讽部使者发以它事,举社遂为齑粉。”《冷斋夜话》云:“吾叔渊材曰:‘平生死无所恨,所恨者五事耳。’人问其故,渊材敛目不言,久之曰:‘吾论不入时听,恐汝曹轻易之。’问者力请说,乃答曰:‘第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作诗。’闻者大笑,而渊材瞠目答曰:‘诸子果轻易吾论也。’”

《隐居诗话》云:“‘昨夜阴山吼贼风,帐中惊起紫髯翁,平明不待全师出,连把金鞭打铁骢。’不知何人之诗,颇为边人传诵。有张师雄者,居洛中,好以甘言悦人,晚年尤甚,洛人目为蜜翁翁。(“蜜”原作“密”,今据宋本、明钞本校改,下同。)会官于塞上,一夕,传胡骑犯边,师雄苍黄震恐,衣皮裘两重,伏于土穴中,神如痴矣;秦人呼土窟为土空,遽为无名子改前诗以嘲之曰:‘昨夜阴山贼吼风,帐中惊起蜜翁翁,平明不待全师出,连着皮裘入土空。’”

王直方《诗话》云:“王禹锡行第十六,与东坡有姻连,尝作《贺知县喜雨诗》云:‘打叶雨拳随手重,吹凉风口逐人来。’自以为得意,东坡见之曰:‘十六郎作诗,怎得如此不入规矩?’禹锡云:‘盖是醉中所作。’异日又持一大轴呈坡,坡读之云:‘尔复醉邪?’”

《东轩笔录》云:“陈绎晚为敦朴之状,时谓之热熟颜回。孔文仲举制科,庭试对策,言时事有可痛哭太息者,执政恶而黜之。绎时为翰林学士,语于众曰:‘文仲狂躁,真杜园贾谊也。’王平甫笑曰:‘杜园贾谊,可对热熟颜回。’合坐大噱,绎有惭色。杜园、热熟,皆当时鄙语。”《遯斋闲览》云:“西头供奉官钱昭度,尝作《咏方池诗》云:‘东道主人心匠巧,凿开方石贮涟漪,夜深却被寒星照,恰似仙翁一局棋。’有轻薄子见而笑曰:‘此所谓一局黑全输也。’盖唐寥凝有《咏白鸥诗》云:‘满汀鸥不散,一局黑全输’之句。”《漫叟诗话》云:“钱昭度诗:‘二八飞泉绕齿鸣。’盖用鲍照《井谜》也。《井谜》:‘二形二体,四支八头,四八一八,飞泉仰流。’五八是四十数,昭遂使作二八,识者笑其不能用事。”

《后山诗话》云:“熙宁初,外学置官师,职简地亲,多在幕席。徐有学官,喜谇语,同府苦之,咏蝇以刺之曰:‘衣服有时遭点染,杯盘无日不追随。’”

苕溪渔隐曰:“郭忠恕尝玩聂崇义,戏嘲之云:‘近贵全为聩,攀龙即是聋,虽然三个耳,其奈不成聪。’崇义应声反以忠恕二字解嘲云:‘勿笑有三耳,全胜畜二心。’陈亚、蔡襄互相嘲云:‘陈亚有心终是恶,蔡襄无口便成衰。’近时吕扩、谢晖,亦以名相嘲云:‘吕扩无才终入广,谢晖不日便充军。’是知戏谑不可不谨,至于为虐,可以为戒。”   


文殊

《传灯录》云:“文殊问无著:‘近离甚处?’著云:‘南方。’殊云:‘南方佛法如何多少?’著云:‘或三百,或五百。’著问:‘此间如何住持?’殊云:‘凡圣同居,龙蛇浑杂。’著云:‘多少众?’殊云:‘前三三,后三三。’雪窦颂曰:‘千峰盘屈色如蓝,谁谓文殊是对谈?堪笑清凉多少众,前三三与后三三。’”

远法师

山谷云:“远法师居庐山下,持律精苦过中,不受蜜汤,而作诗换酒饮陶彭泽;送客无贵贱,不过虎溪,而与陆道士行过虎溪数百步,大笑而别。故禅月作诗云:‘爱陶长官醉兀兀,送陆道士行迟迟,买酒过溪皆破戒,斯何人斯师如斯。’故效之:‘留陶渊明把酒碗,送陆修静过虎溪,胸次九流清似镜,(“清”原作“精”,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人间万事醉如泥。’”

古灵

《传灯录》云:“古灵行脚回受业,师问曰:‘汝离吾在外,得何事业?’曰:‘并无事业。’遂遣执役,一日,因澡身,命灵去垢,灵乃拊背曰:‘好所佛殿,而佛不圣。’其师回首视之,灵曰:‘佛虽不圣,且能放光。’其师又一日在窗下看经,蜂子投窗纸求出,灵睹之曰:‘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佗故纸驴牛去。’其师置经问曰:‘汝行脚遇何人?吾前后见汝发言异常。’灵曰:‘某甲蒙百丈和尚指个歇处,今欲报慈德耳。’其师于是请为说法,灵乃举唱百丈门风曰:‘灵光独耀,迥脱根尘,体露真常,不拘文字,心性无染,本自圆成,但离妄缘,即如如佛。’其师于言下感悟。”

圆泽

《甘泽谣》云:“唐李憕之子源,以父死王难,不仕,居洛阳惠林寺,与僧圆泽游。一日,相约游峨嵋山,源欲泝峡,泽欲取斜谷路,源不可,曰:‘吾已绝世事,岂可复道京师哉?’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负罂而汲者,泽望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为是也。’源惊问之,泽曰:‘妇人姓王氏,吾当为子,孕三岁矣,吾不来,故不得乳,今既见,无可逃者。三日浴儿时,愿公临我,以一笑为信。后十二年,杭州天竺寺外,当与公相见。’至暮泽亡,妇乳三日,源住视之,儿见源果笑。源后适吴,赴其约,闻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常存。’问:‘泽公健否?’答曰:‘李公真信士。’又歌曰:‘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山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东坡诗云:“欲向钱塘访圆泽,葛洪陂畔带秋深。”即此事也。

灵彻

《雪浪斋日记》云:“灵彻诗,僧中第一,如‘海月生残夜,江春入暮年’,‘窗风枯砚水,山雨慢琴弦’,‘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前辈评此诗云:‘转石下千仞江。’”

《集古录》云:“‘相逢尽道休官去,林下何曾见一人。’世俗相传以为俚谚。庆历中,许元为发运使,因修江岸,得斯石于池阳江水中,始知为灵彻诗也。”

船子和尚《冷斋夜话》云:“华亭船子和尚有偈曰:‘千尺丝纶直下垂,一波才动万波随,夜静水寒鱼不食,满船空载月明归。’丛林盛传,想见其为人。山谷倚曲首,歌成长短句曰:‘一波才动万波随,蓑笠一钩丝,金鳞正在深处,千尺也须垂。吞又吐,信还疑,上钩迟。水寒江静,满目青山载月明归。’”

参寥

《冷斋夜话》云:“吴僧道潜有标置,常自姑苏归西湖,经临平道中,作诗云:‘风蒲猎猎弄轻柔,欲立蜻蜒不自由,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州。’东坡赴官钱塘,过而见之,大称赏。已而相寻于西湖,一见如旧相识。及坡移守东徐,潜往访之,馆于逍遥堂,士大夫争识之。东坡馔客罢,与之俱来,红妆拥随之,东坡遣一妓前乞诗,潜援笔而成曰:‘寄语巫山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春风上下狂。’一坐大惊,自是名闻海内。然性褊,憎凡子如仇,尝作诗曰:‘去岁春风上国行,烂窥红紫厌平生,而今眼底无姚魏,浪蕊浮花懒问名。’士论以此少之。道潜作诗,追法渊明,其语有逼真处,曰:‘数声柔橹苍茫外,何处江村人夜归?’又曰:‘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时从东坡在黄州,士大夫以书抵坡曰:‘闻日与诗僧相从,岂非隔林仿佛闻机杼者乎?真东山胜游也!’坡以书示潜,诵前句笑曰:‘此吾师七字师号。’”

《高斋诗话》云:“东坡长短句云:‘村南村北响缫车。’参寥诗云:‘隔林仿佛闻机杼,知有人家住翠微。’秦少游云:‘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三诗大同小异,皆奇句也。”

《冷斋夜话》云:“参寥子言:‘林下人好言诗,才见诵齐己、贯休诗,便不必问。’”苕溪渔隐曰:“余观《后山居士集》,有《送参寥序》,略云:‘余与之别余二十年,复见于此,爱其诗,读不舍手,属其谈,挽不听去,交相语及唐诗僧,(“交”徐钞本、明钞本作“夜”。)参寥子曰:贯休、齐己,世薄其语,然以旷荡逸群之气,高世之志,天下之誉,王侯将相之奉,而为石霜老师之役,终其身不去,此岂用意于诗者?工拙不足病也。’则参寥前后之论,何相反如此?疑《冷斋》妄为云云耳。”《西清诗话》云:“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见秦王则战掉失色;淮南王安,虽为神仙,谒帝犹轻其举止:此岂由素习哉!余以谓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至于罗隐、贯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知天禀自然,有不能易者。”

洪觉范《冷斋夜话》云:“余至琼州,刘蒙叟方饮于张守之席,三鼓矣,遣急足来觅长短句,问欲叙何事,蒙叟视烛有蛾扑之不去,曰:‘为赋此。’急足反走持纸,曰:‘急为之,不然获谴也。’余口授吏书之曰:‘蜜烛花光清夜阑,粉衣香翅绕团团。人犹认假为真实,蛾岂将灯作火看。方叹息,为遮栏,也知爱处实难拼。忽然性命随烟焰,始觉从前被眼瞒。’蒙叟醉笑首肯之。既北渡,夜发海津,又赠行,为之词曰:‘一段文章种性,更谪仙风韵。画戟丛中,清香凝宴寝。落日清寒勒花信,愁似海,洗光词锦。后夜归舟,云涛喧醉枕。’”

《雪浪斋日记》云:“洪觉范诗云:‘已收一霎挂龙雨,忽起千岩攧鹞风。’(“忽”原作“勿”,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挂龙对攧鹞,皆方言,古今人未尝道。又云:‘丽句妙于天下白,高才俊似海东青。’又云:‘文如水行川,气如春在花。’皆奇句也。”

韩子苍云:“往年,余宰分宁,觉范从高安来,馆之云岩寺,寺僧三百,各持一幅纸求诗于觉范,觉范斯须立就,余见之不怿,曰:‘诗当少加思,岂若是容易乎?’觉范笑曰:‘取快吾意而已。’相别十年,览其遗编,追记平生,不觉殒泪。余欲删去冗长,定取精深数十百首,仍为作序以示世人,老懒未暇也。僧中初无具诗眼者,已刻版于书肆,每以为恨。”

《冷斋夜话》云:“予谪海外,上元,椰子林中,渔火三四而已。中夜闻猿声凄动,作词曰:‘凝祥宴罢闻歌吹,画毂走,香尘起,冠压花枝驰万骑。马行灯闹,凤楼帘卷,陆海鳌山对。当年曾看天颜醉,御杯举,欢声沸。时节虽同悲乐异,海风吹梦,岭猿啼月,一枕思归泪。’又有《怀京师诗》云:‘十分春瘦缘何事,一掬归心未到家。’”苕溪渔隐曰:“忘情绝爱,此瞿昙氏之所训,惠洪身为衲子,词句有‘一枕思归泪’及‘十分春瘦’之语,岂所当然。又自载之诗话,矜炫其言,何无识之甚邪!”

《冷斋夜话》云:“陈莹中谪合浦,时余在长沙,以书抵余,为负《华严经》入岭,有偈曰:‘大士游方兴尽回,家山风月绝纤埃,杖头多少闲田地,挑取《华严》入岭来。’余和之曰:‘因法相逢一笑开,俯看人世过飞埃,湘南岭外休分别,圆寂光中共往来。’又闻岭外大雪,作二偈寄之,曰:‘传闻岭外雪,压倒千年树。老儿拊手笑,有眼未曾睹。故应润物材,一洗障江雾。(“障”徐钞本、明钞本作“瘴”。)寄语牧牛人,莫教头角露。’又曰:‘遍界不曾藏,处处光皎皎。开眼失踪由,都缘太分晓。园林忽生春,万瓦粲一笑。遥知忍冻人,未悟安心了。’”

《冷斋夜话》云:“余还自朱崖,馆于高安大愚山,陈莹中自台州载其家来漳浦,过九江,爱庐山,因家焉。以书督余兼程来,余以三日至湓城,莹中曰:‘自此宜可禁作诗,无益于事。’余曰:‘敬奉教。然余儿时好食肉,母使持斋,余叩头乞先饫餐肉一日,(“饫”原作“饭”,今据明钞本校改。)母许之。今日当准食肉例,先吟两诗,喜吾二人死而更生,如何?’莹中许焉,曰:‘雁荡天台看不足,尽搬儿女寄蓬窗。往来漳水谋二顷,偶爱庐山家九江。名节逼真如醉白,(“逼”原作“适”,今据明钞本校改。)生涯领略似湘庞。向来万事都休理,且听楼钟咽夜撞。’(明钞本“咽”作“一”。)‘与公灵鹫曾听法,游戏人间知几生。夏口瓮中藏画像,孤山月下认歌声。翳消已觉花无蒂,矿尽方知珠自明。数抹夕阳残雨外,一番飞絮满江城。’莹中喜而谓余曰:‘此岐山猪肉,虽美无多食。’后三年,余客漳水,见莹中侄胜柔自九江来,出诗示余曰:‘仁者难逢思有常,平居慎勿恃何妨。争先世路机关恶,近后语言滋味长。可口物多终作疾,快心事过必为伤。与其病后求良药,不若病前能自防。’余谓胜柔曰:‘公痴叔诗,如食鲫鱼,惟恐遭骨刺,与岐山猪肉,不可同日而语也。’”

《冷斋夜话》云:“余自并州还故里,馆延福寺,寺前有小溪,风物类斜川,余儿童时戏剧之地也。尝春深独行溪上,作小诗曰:‘小溪倚春涨,攘我夜月湾,新晴为不平,约束晚见还。银梭时拨刺,破碎波中山,整钓背落日,一叶嫩红间。’又尝莫寒归,见白鸟,作诗曰:‘剩水残山惨淡间,白鸥无事小舟闲,个中着我添图画,便是华亭落照湾。’鲁直曰:‘观君诗说烟波漂渺处,如陆忠州论国政,宇字坦夷,前身非篙师沙户种类邪?’有诗,其略云:‘吾年六十子方半,槁项顶螺忘岁年,脱却衲衣着蓑笠,来伴涪翁刺钓船。’余尝对渊材诵之,渊材曰:‘此退之《澄观》我欲收敛加冠巾换骨句也。’”

《冷斋夜话》云:“衡州花光仁老以墨为梅花,鲁直观之,叹曰:‘如嫩寒春晓,行孤山篱落间,但欠香耳。’余因为赋长短句曰:‘碧瓦笼晴香雾绕,水殿西偏小,驻闻啼鸟,风度女墙吹语笑,南枝破腊应开了。道骨不凡江瘴晓,春色通灵,医得花重少。抱瓮酿寒春,杳杳谯门,画角催残照。’又曰:‘入骨风流国色,透尘种性真香。为谁风鬓涴新妆,半树水村春暗。(“水”原作“人”,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雪压枝低篱落,月高影动池塘。高情数笔寄微茫,小寝初开雾帐。’前《蝶恋花》后《西江月》也。”《冷斋夜话》云:“鲁直使予对句曰:‘呵镜云遮月。’对曰:‘啼妆露着花。’鲁直罪予,于诗深刻见骨,不务含蓄,予竟不晓此论。”

《冷斋夜话》云:“余住临川景德寺,与谢无逸辈升阁,得禅月所画十八应供像甚奇,而失第五轴,予口占嘲之曰:‘十八声闻解埵根,少丛林汉乱山门,不知何处罗斋去,不见云堂第五尊。’明日,有女子来拜叙曰:‘儿南营兵妻也,寡而食素,夜梦一僧来言曰:我北景德僧,(“北”徐钞本作“乃”。)因行失队,烦相引归寺,可乎?既觉而邻家邀饭,入其门,见壁间有画异僧,形状了然梦中所见也。’时朱世英守临川,异之,使迎还阁藏之。”《石林诗话》云:“元丰间,尝久旱不雨,裕陵禁中斋祷甚力,一夕,梦有僧乘马驰空中,口吐云雾,既觉而雨大作。翌日,中贵人道梦中所见物色,于相国寺三门五百罗汉中,至笫十三尊,略仿佛,即迎入内观之,正所梦也。王丞相禹玉作《喜雨诗》云:‘良弼为霖辜宿望,神僧吐雾应精求。’元参厚之云:‘仙骥蹑云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飞。’(“飞”明钞本作“流”。)盖记此事。相国寺罗汉,本江南李氏时物,在庐山东林寺,曹翰下江州,尽取其城中金帛宝货,连百馀舟,(“馀”原作“余”,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私盗以归,无以为名,乃取罗汉每舟载十许尊献之;诏因赐相国寺,当时谓之押纲罗汉。”王梵志山谷云:“王梵志诗云:‘梵志翻著袜,人皆道是错,乍可刺你眼,不可隐我脚。’一切众生颠倒,类皆如此,乃知梵志是太修行人也。昔茅容季伟,田家子尔,(“田”原作“曰”,案当作“田”,今改。)杀鸡饭其母,而以草具饭郭林宗,林宗起拜之,因劝使就学,遂为四海名士。此翻着袜法也。今人以珍馔奉客,以草具奉其亲,涉世合义则与己,不合义则称亲,万世同流,皆季伟之罪人也。”

山谷云:“王梵志诗云:‘城外土馒头,馅草在城里,一人吃一个,莫嫌没滋味。’己且为土馒头,尚谁食之?今改‘预先着酒浇,使教有滋味。’”   


雪窦

苕溪渔隐曰:“雪窦显禅师尝作偈云:‘三分光阴二早过,灵台一点不揩磨,贪生逐日区区去,唤不回头争奈何!’世人贪着爱境,以妄为真,迷而弗返,读此偈者,宜如何哉!”

赞元《僧宝传》云:“王荆公丁家艰,阅内典于蒋山,与赞元禅师游从如昆弟,公尝问祖师意旨,元不答,公益扣之,元曰:‘公般若有障三,有近道之质一,更两生来恐纯熟。’公曰:‘愿闻其说。’元曰:‘公世缘深,怀经济之志,用舍不能,必心未平,又多怒,而学问尚理,于道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视利名如脱发,甘澹薄如头陀,此为近道,且当以教乘滋茂之可也。’公再拜受教。元为人闲靖寡言,客来无贵贱,寒温外无别语。公后罢相,居定林,稍觉烦动,即造元,相向默坐,终日而去。有诗题觉海方丈赠之云:‘往来城府住山林,诸法翛然但一音。不与物违真道广,每随缘起自禅深。舌根已净谁能坏,足迹如空我得寻。岁晚北窗聊寄傲,蒲萄零落半床阴。’人以为实录。”

了元

《僧宝传》云:“东坡元丰末年,得请归耕阳羡,舟次瓜步,以书抵金山了元禅师曰:‘不必出山,当学赵州上等接人。’元得书径来,东坡迎笑问之,元以偈为献曰:‘赵州当日少谦光,不出三门见赵王,争似金山无量相,大千都是一禅林。’东坡拊掌称善。”秀老

《冷斋夜话》云:“法云秀老,关西人,面目严冷,能以礼折人。李伯时画马,东坡第其笔,当不减韩幹。都城黄金易致,而伯时画不可得。师让之,曰:‘伯时士大夫,而以画马之名行,已可耻,矧又画马人夸以为得妙入马腹中,亦足可惧。’伯时大惊,不自知身去坐榻曰:‘今当何以洗其过?’师劝画观音像以赎其罪。黄鲁直作艳语,人争传之,秀呵曰:‘翰墨之妙,甘施于此乎?’鲁直笑曰:‘又当置我于马腹中邪?’秀曰:‘公艳语荡天下淫心,不止于马腹中,正恐生泥犁耳。’鲁直颔应之。故一时公卿伏师之善巧也。”苕溪渔隐曰:“余读鲁直所作晏叔原《小山集序》云:‘余少时间作乐府,以使酒玩世,道人法秀独罪余以笔墨劝淫,于我法中当下犁舌之狱;特未见叔原之作邪?’观鲁直此语,似有憾于法秀,不若伯时之能伏善也。”

蔡宽夫《诗话》云:“今世所藏韩幹画马,多分其鬃为三,莫晓何意。惟白乐天《春深学士家诗》云:‘凤书裁五色,马鬣剪三花。’唐学士例借飞龙厩马,则应是时国马皆如此也。李伯时喜学韩幹画,每不知三鬃之意,常难于下笔;有得乐天诗者,先为诵之而不言所出,伯时力请之,乃使为尽工作数马,始以集示之云。”

惠诠

《冷斋夜话》云:“东吴僧惠诠,徉狂垢污,而诗语清婉,尝书湖上一山寺壁曰:‘落日寒蝉鸣,独归林下寺。柴扉夜未掩,片月随行屦。惟闻犬吠声,更入青萝去。’东坡一见,为和其后曰:‘但闻烟外钟,不见烟中寺。幽人行未已,草露湿芒屦。惟应山头月,夜夜照来去。’诠竟以此诗知名。”

清顺

《冷斋夜话》云:“西湖僧清顺,颐然清苦,多佳句,尝赋《十竹诗》曰:(“十”原作“千”,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城中寸土如寸金,幽轩种竹只十个,春风惧勿长儿孙,穿我阶前绿苔破。’又有‘久服林下游,颇识林下趣。从渠绿阴繁,不碍清风度。闲行石上眠,落叶不知数。一鸟忽飞来,啼破幽绝处。’荆公游湖上,爱之,乃称扬其名。坡晚年亦与之游,甚多酬唱。”

僧诗无蔬笋气

《西清诗话》云:“东坡言僧诗要无蔬笋气,固诗人龟鉴。今时误解,便作世网中语;殊不知本分家风,水边林下气象,盖不可无。若尽洗去清拔之韵,使与俗同科,又何足尚。齐己云‘春深游寺客,花落闭门僧’,惠崇云‘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之句,华实相副,顾非佳句邪?天圣间,闽僧可士,有《送僧诗》云:‘一钵即生涯,随缘度岁华。是山皆有寺,何处不为家。笠重吴天雪,鞋香楚地花,他年访禅室,宁惮路歧赊。’亦非食肉者能到也。”

《冷斋夜话》云:“大觉怀琏,禅学外工诗,荆公与之游,尝以其诗示欧公。曰:‘此道人作肝脏馒头也。’荆公不悟其戏,问其意,欧公曰:‘是中无一点菜气。’琏蒙仁庙赏识,留住东京净因禅院甚久,尝作诗进呈,乞还山林,曰:‘千簇云山万壑流,闲身归老此峰头,殷勤愿祝如天寿,一炷清香满石楼。’又曰:‘尧仁况是如天阔,乞与孤云自在飞。’”《石林诗话》云:“唐诗僧,中叶以后其名字班班为时所称者甚多,然诗皆不传,如‘经来白马寺,僧到赤乌年’数联,仅见文士所录而已。陵迟至贯休、齐己之徒,其诗虽存,然无足言矣。中间虽皎然最为杰出,故其诗十卷独全,亦无甚过人处。近世僧学诗者极多,皆无超然自得之气,往往反拾掇模效士大夫所残弃,又自作一种体格律,尤凡俗,世谓之酸馅气。子瞻《赠惠通诗》云:‘语带烟霞从古少,气含蔬笋到公无。’尝语人曰:‘颇解蔬笋语否?为无酸馅气也。’闻者无不皆笑。”

戏词《冷斋夜话》云:“东坡镇钱塘,无日不在西湖。尝携妓谒大通禅师,愠形于色,东坡作长短句,令妓歌之,曰:‘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扳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皱眉,却嫌弥勒下生迟,不见阿婆三五少年时。’时有僧仲殊在苏州,闻而和之,曰:‘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锤,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着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

蒸豚诗

东坡云:“王中令既平蜀,捕逐余寇,与部队相远;饥甚,入一村寺中,主僧醉甚,箕踞,公怒欲斩之,僧应对不惧,公奇而赦之,问求蔬食,僧曰:‘有肉无蔬。’公益奇之,馈以蒸猪头,食之甚美,公喜问:‘僧止能饮酒食肉邪?为有他技也?’僧自言能为诗,公令赋《蒸豚诗》,操笔立成,云:‘嘴长毛短浅含膘,久向山中食药苗。蒸处已将蕉叶裹,熟时兼用杏浆浇。红鲜雅称金盘荐,(“荐”原作“饤”,今据明钞本校改。)软熟真堪玉箸挑。若把毡根来比并,毡根自合吃藤条。’公大喜,与紫衣师号。”

汤泉诗

《冷斋夜话》云:“福州僧可遵,好作诗,暴所长以盖人,丛林貌礼而心不然之。尝题诗汤泉壁间,东坡游庐山偶见,为和之。遵曰:‘禅庭谁作石龙头,龙口汤泉沸不休,直待众生尘垢尽,我方清冷浑常流。’东坡曰:‘石龙有口口无根,龙口汤泉自吐吞,若信众生本无垢,此泉何处有寒温?’遵自是愈自矜伐。客金陵,佛印元公自京师还,过焉,遵作诗赠之曰:‘上国归来路几千,浑身犹带御炉烟。凤凰山下敲蓬户,惊起山翁白昼眠。’元戏答曰:‘打睡禅和万万千,梦中趋利走如烟。劝君抖擞修禅定,老觉如蚕已再眠。’元诗虽少酝藉,亦一时快之。”夏云诗《冷斋夜话》云:“章子厚谪海康,过贵州南山寺,寺有老僧,名奉忠,蜀人也,自眉山来,欲渡海见东坡,不及,因病于此寺。子厚宿山中,邀与饮,忠欣然从之,又以蒸蛇劝食之,忠举箸啖之无所疑。子厚曰:‘子奉佛戒,乃食蒸蛇,何哉?’忠曰:‘相公爱人以德,何必见诮。’已而倚槛看层云,子厚曰:‘夏云多奇峰,真善比类。’忠曰:‘曾记《夏云诗》甚奇。’子厚使诵之,忠曰:‘如峰如火复如绵,飞过微阴落槛前,天地生灵干欲死,不成霖雨谩遮天。’”

缁黄杂记

蔡宽夫《诗话》云:“唐搢绅自浮屠易业者颇多,刘禹锡《答廖参谋》:‘初服已惊白发长,高情犹向碧云深。’李义山呈令狐相公诗曰:‘白足禅僧思败道,青袍御史欲休官。’以指其座中人,皆显言之,盖当时自不以为讳;近世言还俗,虽里民且耻之也。”

《冷斋夜话》云:“太祖将问罪江南,李后主用谋臣,欲拒王师,法眼禅师观牡丹于大山,作偈讽之云:‘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后主不悟,王师旋渡江。”

《侯鲭录》云:“钱氏时,有还乡和尚每唱曰:‘还乡寂寂杳无踪,不挂征帆水陆通,踏得故乡田地稳,更无南北与西东。’或问其说,曰:‘明年大家都去。’果有纳土之应。”

洪驹父《诗话》云:“王荆公书一绝句于壁间云:‘竹里编茅倚石根,竹茎疏处见前村,闲眠尽日无人到,自有清风为扫门。’盖诗僧显忠诗也。”

《雪浪斋日记》云:“高子勉喜吴僧闻复诗:‘枇杷花发天欲雪,黄雀不飞枝上寒。’以谓冬间难得花。余举示子和,子和曰:‘黄雀不飞枝上寒,佳句也。’”

《西清诗话》云:“近时诗僧祖可被恶疾,人号癞可。善权老亦能诗,人物清癯,人目为瘦权。可得之雄爽,权得之清淡。可诗如‘清霜群木落,尽是西山秋。’又‘谷口未斜日,数峰生夕阴。’皆佳句也。”

《古今诗话》云:“南方浮图能诗者多,士大夫鲜有汲引,多汩没不显。福州僧有诗百余篇,其中佳句,如‘虹收千障雨,潮展半江天。’不减古人也。”苕溪渔隐曰:“此一联乃体李义山诗‘虹收青障雨,鸟没夕阳天’,所谓屋下架屋者,非不经人道语,不足贵也。”东坡云:“余谪黄州,休马于逆旅祁宗祥家,(“祁”原作“祈”,今据明钞本校改。)见壁上有幅纸题诗云:‘满院秋光浓欲滴,老僧倚杖青松侧,只怪高声问不应,瞋余踏破苍苔色。’(“余”原作“今”,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其后题云:‘滏水僧宝黁。’宗祥谓余:‘此光黄间狂僧也,年百三十,死于熙宁十年。既死,人有见之者。’”

《冷斋夜话》云:“邓峰永庵主南禅师法子也。初未尝问法,南公所至处辄随之。鲁直闻其风而悦之,恨不及识。有嗣庆者,事永甚久,即以庆主黄龙,鲁直为作疏语,特奇峻。丛林于庆改观,及见之,与语,多解体,又嗣法南公。鲁直过永旧庵,题其壁曰:‘夺得胡儿马便休,休嗟李广不封侯,当年射得南山虎,今日看来是石头。’”

《隐居诗话》云:“欧阳文忠公《诗话》载宋朝诗僧九人,时号九僧诗,其间惠崇尤多佳句,有《百句图》,刊石于长安,甚有可喜者。嘉祐、熙宁间,吴僧文莹尤能诗,其辞句飘逸,尤长古风,其可喜者,不可概举;有《渚宫集》两卷,郑獬为之序,行于世,可见也。”

《雪浪斋日记》云:“唐僧栖蟾《题豫章邑中》云:‘楚树七回凋茂叶,江人三至宿秋风,蟾蜍竹老摇疏白,菡萏池干滴碎红。’山谷诸人,(“山谷”二字,原作墨丁,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补。)皆和此诗。又一僧《题豫章》云:‘古木疑撑月,危峰欲堕江。’亦佳句也。”

《侯鲭录》云:“圆通禅师法秀,立身峻洁,不肯出世,作颂曰:‘谁能一日三梳头,撮得髻根牢便休,大抵是他肌骨好,不搽红粉也风流。’”《冷斋夜话》云:“雪峰悦禅师,明眼尊宿,丛林敬畏。与兴化铣和尚友善,铣城居三十年,老矣,犹迎送不已。悦常诫之曰:‘公何不袖手林下去,尚如此忍垢乎?’(“如”字原无,今据明钞本补。)郡僚爱铣者多,不果脱。一日,送大官出郊,堕马损臂,呻吟月余,以书哀诉于悦,悦恨其不听言,作偈戏之曰:‘大悲菩萨一千手,大丈夫儿谁不有,兴化和尚折一臂,尚余九百九十九。’”《正法眼藏》云:“张拙秀才参石霜,霜问先辈何姓,曰:‘拙姓张。’霜曰:‘觅巧了不可得,拙自何来?’张于言下有省,乃述颂云:‘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断除烦恼重增病,趣向真如总是邪。随顺众缘无挂碍,涅槃生死是空花。’”

东坡云:“芝上人为余言:‘有节度判官朱炎,学禅久之,忽于《楞严经》若有得者,问讲僧义注云:此身死后,此心何在?注(“云此身”以下十字原阙,今据明钞本校补。)云:此身未死,此心何在?炎良久以偈答曰:四大不须先后觉,六根还向用时空,难将语默呈师也,只在寻常语默中。师可之。炎后竟坐化,真庙时人也。’”(“庙”原作“唐”,今据明钞本校改。又明钞本以此五字为小注。)

《漫叟诗话》云:“饶节,宇德操,弃儒出家。后有诗寄吕居仁云:‘向来相约济时功,大似频伽饷远空。我已定交木上座,君犹求旧管城公。文章不奈百年老,世事能排双颊红。拟借夜窗三四刻,共君趺坐说幡风。’《楞严经》云:‘譬如人以频伽瓶贮远空,以饷他国。’”

东坡云:“眉山道士李伯祥好为诗,格亦不高,往往有奇语,如‘夜过修竹寺,醉打老僧门’之句,亦可爱也。”   


回仙

东坡云:“回先生过湖州东林沈氏,饮醉,以石榴皮书其家东老庵之壁云:‘西邻已富忧不足,东老虽贫乐有余,白酒酿来缘好客,黄金散尽为收书。’东老,沈氏之老自谓也。余次其韵云:‘世俗何知贫是病,神仙可学道之余,但知白酒留佳客,不问黄公觅《素书》。’‘符离道上晨兴际,华岳先生尸解余,忽见《黄庭》丹篆句,犹传青纸小朱书。’‘凄凉雨露三年后,仿佛尘埃数字余,至用榴皮缘底事,中书君岂不中书。’”

山谷云:“‘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黄尘车马道,独清闲自然。炉鼎虎绕与龙盘,九转丹砂就,琴心三叠,蕊珠看舞胎仙。便万钉宝带貂蝉,富贵欲熏天,黄粮炊未熟,梦惊残。是非海里,直道作人难。袖手江南去,白蘋红蓼,再游湓浦,庐山住三十年。’有人书此曲于州东茶园酒肆之柱间,(“园”原作“圈”,今据明钞本校改。)或爱其文旨趣,而不能歌也。中间乐工,或按而歌之,辄以俚语窜入,(“俚”原作“径”,今据明钞本校改。)睟然有市井气,不类神仙中人语也。十年前,有醉道士歌此曲广陵市上,童儿和之,乃合其故时语。此道士去后,乃以物色迹逐之,知其为吕洞宾也。”苕溪渔隐曰:“近时吴江长桥垂虹亭屋山壁上草书一词,人亦为吕仙作,其果然邪?词曰:‘蜚梁欹水,虹影清光晓,橘里渔乡半烟草。看来今往古,物是人非,天地里惟有江山不老。雨衣风帽,四海谁知道。一剑横空几番到。按玉龙嘶未断,月冷波寒归去也,琳宇洞天无锁。指云屏烟嶂是吾庐,但满地苍苔,年年不扫。’”

《西清诗话》云:“钟弱翁帅平凉,(“凉”原作“源”,今据《类说》卷五十七引《西清诗话》校改。)一方士通谒,从牧童牵黄犊立于庭下,弱翁异之,指牧童曰:‘道人颇能赋此乎?’笑曰:‘不烦我语,是儿能之。’牧童乃操笔大书云:‘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两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既去,郡人见方士担两大瓮,长歌出郭,迹之不见。两瓮乃二口,岂洞宾邪?”《东轩笔录》云:“潭州士人夏钧,罢官,过永州,谒何仙姑而问曰:‘世人多言吕先生,今安在?’何笑曰:‘今日在潭州兴化寺设斋。’钧专记之,到潭日,首于兴化寺取斋簿视之,果其日有华州回客设供。顷年滕宗亮谪守巴陵郡,有华州回道士上谒,风骨耸秀,神宇清迈,滕知其异,口占一诗赠之,曰:‘华州回道士,来到岳阳城,别我游何处,秋空一剑横。’回闻之,怃然大笑而别,莫知所之。”

神仙杂记

《今是堂手录》云:“太学体远斋饶州一同人遇游道士,(“遇”原作墨丁,今据明钞本校补。)道士本里人,化去已多年,一日,来客位相访,约同人请假,归斋,假簿中有诗一绝,乃道士所书也,诗云:‘相别来来一百秋,幻泡重作故人游,紫泥白雪寻常事,何苦人间说不休。’”(“说”原作“诗”,今据明钞本校改。)

东坡云:“虔州布衣赖仙芝言:连州有黄损仆射者,(“连”原作“运”,今据明钞本校改。)五代时人,仆射盖事南汉,未老退归,一日,忽遁去,莫知其存亡,子孙画像事之。凡三十二年,复归,坐阼阶上呼家人,其子适不在,孙出见之,索笔书壁上云:‘一别人间岁月多,归来人事已消磨,惟有门前鉴池水,春风不改旧时波。’投笔竟去,不可留。子归,问其状貌,孙云:‘甚似影室老人也。’连州相传如此。(“连州”原作“运人”,今据明钞本校改。)后颇有仕进者。”王直方《诗话》云:“张嘉甫言:余少见人诵一诗云:‘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不知何人作。后过毘陵汪廸家,出所藏晋水部贺公手书,乃知此诗贺作。”

《西清诗话》云:“张亶,熙宁中梦行入空中,(明钞本“入”作“大”。)闻天风海涛,声振林木,徐见海中楼阙金碧,琼裾琅珮者数百人,揖亶,出纸请赋诗,细视笔砚,皆碧玉色,且戒之曰:‘此间文章,要似隐起鸾凤,当与织女机杼分巧,过是乃人间语耳。’亶成一绝句云:‘天风吹散赤城霞,染出连云万树花,误入醉乡迷去路,傍人应笑忘还家。’有仙人曰:‘子诗佳绝,未免近凡。’酌酒一杯,极甘寒,忽觉身堕万仞山而寤。”

《西清诗话》云:“近有人游罗浮,留宿岩谷间,中夜,见一人身无衣而绀毛覆体,意必仙也,乃再拜问道。其人了不顾,但长啸数声,响振林木,歌诗云:‘云来万岭动,云去天一色,长啸两三声,空山秋月白。’”

东坡云:“卖墨者潘谷,余不识其人,然闻其所为,非市井人也。墨既精妙,而价不二,士或不持钱求墨,不计多少与之,此岂徒然者哉?余尝与诗云:‘一朝入海寻李白,空看人间画墨仙。’一日忽取欠墨钱劵焚之,饮酒三日,发狂浪走,遂赴井死。人下视之,盖趺坐井中,手尚持数珠也。见张元明说如此。”

《西清诗话》云:“范致虚居方城,有高士馆于家,自言昔乃白发社翁,遇师授以神药,今年逾下寿,颜渥如丹,有孺子色。既久告归,留一绝,末句云:‘莫讶杖藜归去早,旧山闲却一溪云。’”

《冷斋夜话》云:“刘跛子者,青州人也,拄一拐,每岁必一至洛中看花,馆范家园,春尽即还京师。为人谈噱有味,范家子弟多狎戏之,有大范者见之,即与二十四金曰:‘跛子吃半角。’小范者即与一金吃碗羹。于是以诗谢伯仲曰:‘大范见时二十四,小范见时吃碗羹,人生四海皆兄弟,酒肉林中过一生。’张丞相召自荆湖,时跛子与客饮市桥,客闻车骑过甚盛,起观之,跛子挽其衣使且饮,作诗曰:‘迁客湖湘召赴京,轮蹄迎送一何荣,争如与子市桥饮,且免人间宠辱惊。’陈莹中甚爱之,作长短句赠之曰:‘槁木形骸,浮云身世,一年两到京华。又还乘兴,闲看洛阳花。闻道鞓红最好,春归后终委泥沙。忘言处,花开花谢,不似我生涯。年华留不住,饥餐困寝,触处为家。这一轮明月,本自无瑕。随分冬裘夏葛,都不会赤水黄芽。谁知我,春风一拐,谈笑有丹砂。’余政和春,见于兴国寺,以诗戏之曰:‘相逢一拐大梁间,妙语时时见一班,我欲从公蓬岛去,烂银坑里看青山。’予姻家许中复之内,乃赵概参政之孙,云:‘我十许时见刘跛子来觅酒饮,笑语而去,计其寿百四五十许。’尝馆于京师新门张婆店三十年,日坐相国寺东书邸中,人无识之者。”

《隐居诗话》云:“葛稚川《神仙传》载:王方平,麻姑降蔡经家,方平谓曰:‘不见姑已百年矣。’擘麟脯行酒,而蔡经窃视麻姑手如鸟爪,心念曰:‘背痒时正可爬背。’方在念,而方平已知,责经曰:‘麻姑神人,汝何忽谓其手可爬背?’于是鞭经背。皇祐中,江西有一事正类此,或题《麻姑坛记》以嘲之曰:‘五百年来别恨多,东征重得见青蛾,擘麟方拟穷欢喜,不奈闲人背痒何。’”

东坡云:“‘心事数茎白发,生涯一片青山,空林有雪相待,野路无人自还。’李王好书神仙隐遁之词,岂非遭罹多故,欲脱世网而不得者邪!”

《夷坚志》云:“陈东,靖康间尝饮于京师酒楼,有娼打坐而歌者,东不顾,乃去倚阑独立,歌《望江南》词,音调清越,东不觉倾听,视其衣服皆故弊,时以手揭衣爬搔,肌肤绰约如雪,乃复呼使前再歌之,其词曰:‘阑干曲,红飏绣帘旌。花嫩不禁纤手捻,被风吹去意还惊,眉黛蹙山青。铿铁板,闲引步虚声,尘世无人知此曲,却骑黄鹤上瑶京,风冷月华清。’东问何人制,曰:‘上清蔡真人词也。’歌罢,得数钱,即下楼;亟遣仆追之,已失矣。”

鬼诗

东坡云:“寇元弼言:去年春,徐州通判李陶,有子年十七八,素不善作诗,忽咏《落花诗》:‘流水难穷目,斜阳易断肠,谁同砑光帽,一曲舞《山香》。’父惊问之,若有物凭者,自云:‘是谢中舍。’问砑光帽事,云:‘西王母宴群仙,有舞者戴砑光帽,簪花舞《山香》一曲,未终,花皆落去。’”

《侯鲭录》云:“李真言,字希古,尝梦至一宫殿,有数百妓抛球,人唱一诗。觉而记三首云:‘侍宴黄昏未肯休,玉阶夜色月如流,朝来自觉承恩最,笑倩傍人认绣球。’‘隋家宫殿锁清秋,曾见蝉娟飏绣球,金钥玉箫俱寂寂,一天明月照高楼。’‘堪恨隋家几帝王,舞腰挼尽绣鸳鸯,如今重到抛球处,不是金炉旧日香。’”《古今诗话》中载此诗,只有二首,不及此详备,故尽录之。

洪驹父《诗话》云:“《酉阳杂俎》载鬼诗两篇,山谷喜道之。其一曰:‘长安女儿踏春阳,无处春阳不断肠,舞袖弓弯浑忘却,娥眉空带九秋霜。’其二曰:‘流水涓涓芹弩芽,织乌双飞客还家,(明钞本“乌”作“鸟”,“客”作“忘”。)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东坡云:“‘春草萋萋春水绿,野棠开尽飘香玉,绣岭宫前白发人,犹唱开元《太平曲》。’‘忽然湖上片云飞,不觉舟中雨湿衣,折得荷花浑忘却,空将荷叶盖头归。’‘浦口潮来初渺漫,莲舟溶漾采花难,芳心不惬空归去,会待潮回再摘看。’‘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惆怅金泥扑蝶裙,春来犹见伴行云,不教布施刚留得,恰似知逢李少君’‘卜得上峡日,秋江风浪多,巴陵一夜雨,肠断木兰歌。’余与鲁直、寿朋、天启,会于伯时斋舍,此一卷皆仙鬼作,或梦中所作也。又记《太平广记》中有人为鬼物所引,入墟墓,皆华屋洞户,忽为劫墓者所惊出,遂失所见,但云:‘芫花半落,松风晚清。’吾每爱此两句。”

《漫叟诗话》云:“东坡作《虔州八境诗》云:‘山中木客解吟诗。’《十道四蕃志》记虔州上洛山有木客鬼,与人交甚信,未尝言能作诗也。后得《续法帖》,记《木客诗》云:‘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方知得句之因。徐铉谓鄱阳山中有木客,自言秦时造阿房宫采木者。岂铉未尝见《十道四蕃志》邪?”

王直方《诗话》云:“‘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夕不饮,何时欢乐。’此《广记》所载鬼诗也。山谷云:‘当是鬼中曹子建所作。’翰林苏公以为然。又一篇云:‘玉户分釭,愿陪君王,邯郸宫中,金石丝簧,郑女卫姬,左右成行,綐绮缤纷,(“綐”明钞本作“纨”。)翠眉红妆。王欢转盻,为王歌舞,愿得君欢,长无灾苦。’苏公以为‘邯郸宫中,金石丝簧’,此两句不惟人少作,而知之者亦极难得耳。醉中为余书此。张文潜见坡、谷论说鬼诗,忽曰:‘旧时鬼作人语,如今人作鬼语。’二公大笑。”

《树萱录》云:“番禺郑仆射尝游湘中,宿于驿楼,夜遇女子诵诗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顷刻不见。”秦少游云:“宝应民有嫁娶会客者,酒半,客一人径起出门,主人追之,客若醉甚将赴水者,主人急持之,客曰:‘妇人以诗招我,其词曰:长桥直下有兰舟,破月冲烟任意游,金玉满堂何所用,争如年少去来休。仓黄就之,不知其为水也。’然客竟亦无他事。”

《树萱录》云:“张确尝游霅上白蘋洲,(“张”字原作墨丁,今据明钞本校补。)见碧衣女子(“衣”原作“水”,今据明钞本校改。)携手吟咏,一篇云:‘碧水色堪染,白莲香正浓,分飞俱有限,此别几时逢。藕隐玲珑玉,花藏缥缈容,何当假双翼,声影暂相从。’确逐之,化为翡翠飞去。”

《侯鲭录》云:“长安南山下,一书生作小圃莳花木,一日,有金犊车,从数女奴,皆艳丽,下饮于庭,邀生同坐,甚款洽,将别,出小碧笺题诗曰:‘相思无路莫相思,风里杨花只片时,惆怅深闺独归处,晓莺啼断绿杨枝。’”

《冷斋夜话》云:“鲁直自黔安出峡,登荆州江亭,柱间有词曰:‘帘卷曲阑独倚,江展暮天无际,泪眼不曾晴,家在吴头楚尾。数点雪花乱委,扑摝沙鸥惊起,诗句恰成时,没入苍烟丛里。’鲁直读之,凄然曰:‘似为余发也。不知何人所作,所题笔势妍软欹斜类女子,而有泪痕不曾晴之句,不然,则是鬼诗也。’是夕,有女子绝艳,梦于鲁直曰:‘我家豫章吴城山,附客舟至此,堕水死,不得归,登江亭有感而作,不意公能识之。’鲁直惊寤,谓所亲曰:‘此必吴城小龙女也。’”

《夷坚志》云:“陈甲为成都守李西美璆馆客,舍于治事堂东偏之双竹斋。绍兴三十一年四月,西美浣花回得疾,旬日间,甲已寝,闻堂上妇人语笑声,即起,映门窥观,有女子十余人,皆韶艾有容色,而衣服结束,颇与世异俗,或坐或立,或步庭中,甲犹疑其为帅家人,以主人翁病辄出,但怪其多也。顷之,一人曰:‘中夜无以为乐,盍赋诗乎?’即口占曰:‘晚雨帘纤梅子黄,晚云卷雨月侵廊,树阴把酒不成饮,识着无情更断肠。’一人应声答之曰:‘旧时衣服尽云霞,不到迎仙不是家,今日楼台浑不识,只因古木记宣华。’余人方缀思,甲味其诗语不类人,方悟为鬼物,忽寂无所见。后以语蜀郡父老,皆云:‘孟氏有国时,尝造宣华殿于摩诃池上,今郡堂乃其故址,所见之鬼,盖宫妾云。’西美病遂不起。”   


长短句

《后山诗话》云:“吴越后王来朝,太祖为置宴,出内妓弹琵琶,王献词曰:‘金凤欲飞遭掣搦,情脉脉,看即玉楼云雨隔。’太祖起,拊其背曰:‘誓不杀钱王。’”

《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景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

《西清诗话》云:“南唐后主,围城中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金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曲栏金箔,惆怅卷金泥。门巷寂寥人去后,望残烟草低迷。’余尝见残稿点染晦昧,心方危窘,不在书耳。艺祖云:‘李煜若以作诗工夫治国事,岂为吾虏也。’”苕溪渔隐曰:“余观《太祖实录》及《三朝正史》云:‘开宝七年十月,诏曹彬、潘美等率师伐江南,八年十一月,拔升州。’今后主词乃咏春景,决非十一月城破时作。《西清诗话》云后主作长短句,未就而城破,其言非也。然王师围金陵凡一年,后主于围城中春间作此诗,则不可知,是时其心岂不危窘,于此言之乃可也。”

东坡云:“李后主词云:‘三十余年家国,数千里地山河,已曾惯见干戈。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苍惶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后主既为樊若水所卖,举国与人,故当恸哭于九庙之外,谢其民而后行,顾乃挥泪宫娥,听教坊离曲哉!”

《西清诗话》云:“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暖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饷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何处也,天上人间。’含思凄惋,(“惋”原作“忱”,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未几下世。”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

《后山诗话》云:“柳三变游东都南北二巷,作新乐府,骫骳从俗,天下咏之,遂传禁中。宋仁宗颇好其词,每对酒,必使侍妓歌之再三。三变闻之,作宫词,号《醉蓬莱》,因内官达后宫,且求其助。后仁宗闻而觉之,自是不复歌此词矣。会改京官,乃以无行黜之。后改名永,仕至屯田员外郎。”苕溪渔隐曰:“先君尝云:柳词‘鳌山彩构蓬莱岛’(“构”字,原作墨丁占六格,明钞本作“字犯太上皇御名”,按当是“构”字,今订补。)当云‘彩缔’,坡词‘低绮户’,当云‘窥绮户’,二字既改,其词益佳。”

《后山诗话》云:“武才人出庆寿宫,色最后庭,裕陵得之,会教坊献新声,为作词,号《瑶台第一层》。”

《夷坚志》云:“孙洙,字巨源,元丰间为翰苑,名重一时。李端愿太尉,世戚里,折节交搢绅间,而孙往来尤数。会一日,锁院,宣召者至其家,则已出,数十辈踪迹之,得于李氏。时李新纳妾,能琵琶,孙饮不肯去,而迫于宣命,李不敢留,遂入院,已二鼓矣。草三制罢,复作长短句寄恨恨之意,迟明,遣示李,其词曰:‘楼头尚有三通鼓,何须抵死催人去。上马苦匆匆,琵琶曲未终。回头凝望处,那更帘纤雨。漫道玉为堂,玉堂今夜长。’”

《雪浪斋日记》云:“晏叔原工小词,如‘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不愧六朝宫掖体。荆公小词云:‘揉蓝一水萦花草,寂寞小桥千嶂抱,人不到,柴门自有清风扫。’略无尘土思。山谷小词云:‘春未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极为学者所称赏味。秦湛处度尝有小词云:‘春透水波明,寒峭花枝瘦。’盖法山谷也。”

苕溪渔隐曰:“贾耘老旧有水阁,在苕溪之上,景物清旷;东坡作守,时屡过之,题诗画竹于壁间。沈会宗又为赋小词云:‘景物因人成胜概,满目更无尘可碍。等闲帘幕小栏干,衣未解,心先快。明月清风如有待,谁信门前车马隘,别是人间闲世界。坐中无物不清凉,山一带,水一派,流水白云长自在。’其后水阁屡易主,今已摧毁久矣,遗址正与余水阁相近,同在一岸,景物悉如会宗之词,故余尝有鄙句云:‘三间小阁贾耘老,一首佳词沈会宗,无限当时好风月,如今总属绩溪翁。’(“绩”原作“续”,今据明钞本校改。胡仔为绩溪人。)盖谓此也。”

苕溪渔隐曰:“元丰间,都人李婴调蕲水县令,作《满江红》一曲,往黄州,上东坡,东坡甚喜之。其词云:‘荆楚风烟,寂寞近中秋时候。露下冷,兰英将谢,苇花初秀。归燕殷勤辞巷陌,(“陌”原作“陋”,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鸣蛩凄楚来窗牗。又谁念,江边有神仙,飘零久。横琴膝,携筇手,旷望眼,闲吟口。任纷纷万事,到头何有。君不见凌烟冠剑客,何人气貌长依旧。《归去来》,一曲为君吟,为君寿。’”

《漫叟诗话》云:“《古乐府诗》云:‘今世褦襶子,触热向人家。’褦襶,《集韵》解之云:‘不晓事。’余素畏热,乃知人触热来人家,其谓不晓事宜矣。尝爱王逐客作《夏词送将归》,不用浮瓜沉李等事,而天然有尘外凉思,其词云:‘百尺清泉声陆续,映萧洒碧梧翠竹,面千步回廊,重重帘幕,小枕欹寒玉。试展鲛绡看画轴,见一片潇湘凝绿。待玉漏穿花,银河垂地,月上栏干曲。’此语非触热者之所知也。”苕溪渔隐曰:“余尝爱李太白《夏日山中诗》:‘脱巾挂石壁,露顶洒松风。’其清凉可想也。”

苕溪渔隐曰:“曾端伯慥,编《乐府雅词》,以《秋月词·念奴娇》为徐师川作,《梅词·点绛唇》为洪觉范作,皆误也。《秋月词》乃李汉老,《梅词》乃孙和仲,和仲即正言谔之子也。又世传《江城子》、《青玉案》二词,皆东坡所作,然《西清诗话》谓《江城子》乃叶少蕴作,《桐江诗话》谓《青玉案》乃姚进道作。四词皆佳,今并录之。《念奴娇词》云:‘素光练净映秋山,隐隐修眉横绿。鳷鹊楼高天似水,碧瓦寒生银粟。千丈斜晖,奔云涌雾,飞过广仝屋。更无尘气,满庭风碎梧竹。谁念鹤发仙翁,当年曾共赏紫岩飞瀑。对影三人聊痛饮,一洗离愁千斛。斗转参横,翩然归去,万里骑黄鹤,满天霜晓,叫云吹断横玉。’《点绛唇词》云:‘流水泠泠,断桥斜路梅枝亚。雪花初下,全似江南画。白璧青钱,难买春无价。归来也,风吹平野,一点香随马。’《江城子》云:‘银涛无际卷蓬瀛,落霞明,暮云平,曾见青鸾紫凤下层城。二十五弦弹不尽,空感慨,有余情。苍梧烟水断归程,卷霓旌,为谁迎。空有千行流泪寄幽贞。舞罢鱼龙云海晚,千古恨,入江声。’《青玉案词》云:‘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君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辋川图上看春暮,长记高人右丞句。作个归期天已许,春衫犹是,小蛮针线,曾湿西湖雨。’汉老《念奴娇》词中有‘满天霜晓,叫云吹断横玉’之句,乃用崔鲁《华清宫诗》‘银河漾漾月辉辉,楼碍天边织女机,横玉叫云清似水,满空霜逐一声飞。’或云叫云乃笛名,非也。又端伯所编《乐府雅词》中,有《汉宫春·梅词》,云是李汉老作,非也;乃晁冲之叔用作,政和间作此词献蔡攸,是时,朝廷方兴大晟府,蔡攸携此词呈其父云:‘今日于乐府中得一人。’京览其词喜之,即除大晟府丞。今载其词曰:‘潇洒江梅,向竹梢稀处横两三枝,东君也不爱惜,雪压风欺。无情燕子怕春寒,轻失佳期。惟是有南来归雁,年年长见开时。清浅小溪如练,问玉堂何似茅舍疏篱。伤心故人去后,冷落新诗。微云淡月对孤芳,分付他谁。空自倚,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此词中用玉堂事,乃唐人诗云:‘白玉堂前一树梅,今朝忽见数枝开,儿家门户重重闭,春色因何得入来?’或云,玉堂乃翰苑之玉堂,非也。”《夷坚志》云:“侯元功蒙,密州人,自少游场屋,年三十有一,始得乡贡。人以其年长貌寝,不之敬,有轻薄子画其形于纸鸢上,引线放之,蒙见而大笑,作《临江仙词》题其上曰:‘未遇行藏谁肯信,如今方表名踪,无端良匠画形容。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才得吹嘘身渐稳,只疑远赴蟾宫,雨余时候夕阳红。几人平地上,看我碧霄中。’蒙一举即登第,年五十余,遂为执政。”

苕溪渔隐曰:“词句欲全篇皆好,极为难得。如贺方回‘淡黄杨柳带栖鸦’,柔处度‘藕叶清香胜花气’,二句写景咏物,可谓造微入妙,若其全篇,皆不逮此矣。徐幹臣‘雁足不来,马蹄难驻,门掩一庭芳景。’‘驻’字当作‘去’字,语意乃佳。周美成‘水亭小,浮萍破处,檐花帘影颠倒。’按杜少陵诗‘灯前细雨檐花落’,美成用此‘檐花’二字,全与出处意不相合,乃知用字之难矣。赵德麟‘重门不锁相思梦,随意绕天涯。’徐师川‘柳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二词造语虽不同,其意绝相类。古词:‘水竹旧院落,樱笋新蔬果’,一本是‘水竹田院落,莺引新雏过’,不然,‘樱笋新蔬果’,则与上句有何干涉?董武子:‘畴昔寻芳秘殿西,日压金铺,宫柳垂垂。’然秘殿岂是寻芳之处,非所当言也。”苕溪渔隐曰:“汪彦章舟行汴中,见岸傍画舫有映帘而观者,止见其额,有词云:‘小舟帘陈,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恰似秋宵一半银蟾白。结儿梢朵香红扐,钿蝉隐隐摇金碧,春山秋水浑无迹,不露墙头些子真消息。’寄《醉落魄》。”

苕溪渔隐曰:“孙舣,字济师,尝作《落梅词》,甚佳:‘一声羌管吹呜咽,玉溪半夜梅翻雪。江月正茫茫,断桥流水香。含章春欲暮,落日千山雨。一点着枝酸,吴姬先齿寒。’”苕溪渔隐曰:“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近时有人和此词,题于邮亭壁间,不著其名,语虽粗豪,亦气概可喜,今谩笔之。词曰:‘炎精中否,叹人材委靡,都无英物。(“无”原作“元”,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戎马长驱三犯阙,谁作连城坚壁?楚汉吞并,曹刘割据,白骨今如雪。书生钻破简编,说甚英杰。天意眷我中兴,吾君神武,小曾孙周发。海岳封疆俱效职,狂虏何劳追灭。翠羽南巡,叩阍无路,徒有冲冠发。孤忠耿耿,剑锋冷浸秋月。’”   


忆妓诗

《古今诗话》云:“太和初,有为御史分务洛京者,(“洛”原作“路”,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有妓善歌;时太常李逢吉留守,求一见,既不敢辞,盛妆以往;李命与众姬相见,李姬四十余辈,皆出其下,既入不复出。顷之,李亦辞以疾,遂罢坐。信宿耗绝,但怨叹不能已。已为诗两篇投献,明日李但含笑曰:‘大好诗。’遂绝。诗曰:‘三山不见海沉沉,岂有仙踪尚可寻?青鸟去时云路断,嫦娥归处月宫深。纱窗暗想春相忆,书幌谁怜夜独吟?料得此时天上月,只应偏照两人心。’一篇亡。”苕溪渔隐曰:“余观刘宾客《外集》,有《忆妓》四首,内一首,即前诗也,其余三首,亦是前诗之意。《古今诗话》中既不志御史姓名,则此诗岂非梦得为之假手乎?”

洞仙歌

《漫叟诗话》云:“杨元素作《本事曲》,记《洞仙歌》:‘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钱塘有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后人为足其意,以填此词。余尝见一士人诵全篇云:‘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暖,帘开明月独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东坡《洞仙歌序》云:“仆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余,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起,避暑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矣,人无知此词者,独记其首两句云:‘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苕溪渔隐曰:“《漫叟诗话》所载《本事曲》,云钱唐一老尼能诵后主诗首章两句,与东坡《洞仙歌序》全然不同,当以《序》为正也。”

花蕊夫人《后山诗话》云:“费氏,蜀之青城人,以才色入蜀,事后主,嬖之,号花蕊夫人,效王建作《宫词》百首,国亡,入备后宫。太祖闻之,召使陈诗,诵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太祖悦。盖蜀兵十四万,而王师才数万尔。”

虞美人草行

《冷斋夜话》云:“曾子宣夫人魏氏,作《虞美人草行》云:‘鸿门玉斗纷如雪,十万降兵夜流血,咸阳宫殿三月红,霸业已随烟烬灭。刚强必死仁义王,(“义”原作“几”,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阴陵失路非天亡,英雄本学万人敌,何用屑屑悲红妆。三军散尽旌旗倒,玉帐佳人坐中老,香魂夜逐剑光飞,青血化为原上草。芳心寂寞寄寒枝,旧曲闻来似敛眉,哀怨徘徊愁不语,恰如初听楚歌时。滔滔逝水流今古,汉楚兴亡两丘土,当年遗事久成空,慷慨樽前为谁舞。’”苕溪渔隐曰:“此诗乃许彦国表民作;表民,合肥人。余昔随侍先君守合肥,尝借得渠家集,(“尝”原作“寄”,今据明钞本校改。)集中有此诗。又合肥老儒郭全美,乃表民席下旧诸生,云亲见渠作此诗。今曾端伯编《诗选》,亦列此诗于表民诗中,遂与余所见所闻暗合,览者可以无疑,亦知《冷斋》之妄也。”回文诗《漫叟诗话》云:“回纹两续必遍,独此五诗不然。其一曰:‘红窗小泣低声怨,永日春寒斗帐空,中酒落花飞絮乱,晓莺啼破梦匆匆。’其二曰:‘同谁更倚闲窗绣,落日红扉小院深,东复西流分水岭,恨兼愁续断弦琴。’其三曰:‘寒信风飘霜叶黄,冷灯残月照空床,看君寄忆回纹锦,字字萦愁写断肠。’其四曰:‘前堂画烛残凝泪,半夜清香旧惹衾,烟锁竹枝寒宿鸟,水沉天色霁横参。’其五曰:‘娥翠敛时闻燕语,泪珠弹处见鸿归,多情妾似风花乱,薄幸郎如露草晞。’”

琵琶

《侯鲭录》云:“蔡持正谪新州,侍儿名琵琶,尝养一鹦鹉,持正每呼琵琶,即扣一响板,鹦鹉传言呼之。琵琶卒后,误触响,犹传言呼之,持正感伤成疾不起。尝为诗云:‘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苕溪渔隐曰:“持正守安州,夏日登车盖亭作《十绝句》,为吴处厚笺注。得罪谪新州。(“谪”原作“调”,今据明钞本校改。)其间一绝云:‘纸屏石枕竹方床,手倦抛书午梦长,睡起莞然成独笑,数声渔笛在沧浪。’殊有闲适自在之意。”啭春莺

《西清诗话》云:“王晋卿都尉既丧蜀国,贬均州,姬侍尽逐。有一歌者号啭春莺,色艺两绝,平居属念,不知流落何许。后二年,内徙汝阴,道过许昌,市傍小楼,闻泣声甚怨,晋卿异之,问乃啭春莺也,恨不可复得,因赋一联:‘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晋卿每话此事。客有足成章者,晋卿览之,尤怆然。其词曰:‘几年流落向天涯,万里归来两鬓华。翠袖香残空浥泪,青楼云渺定谁家?佳人已属沙叱利,义士今无古押衙。回首音尘两沉绝,春莺休啭沁园花。’”

媚儿《遯斋闲览》云:“东坡尝饮一豪士家,出侍姬十余人,皆有姿伎,其间有一善舞者名媚儿,容质虽丽,而躯干甚伟,豪士特所宠爱,命乞诗于公,公戏为四句云:‘舞袖蹁跹,影摇千尺龙蛇动;歌喉宛转,声撼半天风雨寒。’妓頳然不悦而去。”

鲁生《侯鲭录》云:“韩康公上元召从官数人,出家妓侍饮,其专宠者曰鲁生,偶中蜂螫,少顷,持扇就东坡乞诗,诗中有‘鱼吹细浪歌摇日,舞罢花枝蜂入怀’之句,上句记姓,下句记事。”

丽人杂记

《隐居诗话》云:“近世妇人多能诗,往往有臻古人者。王荆公家能诗者最众,张奎妻长安县君,荆公之妹也,佳句为最:‘草草杯盘供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吴安特妻蓬莱县君,(“特”徐钞本作“持”,明钞本作“时”。)荆公之女也,有句云:‘西风不入小窗纱,秋意应怜我忆家,极目江山千万恨,依前和泪看黄花。’刘天保妻,平甫女也,句有‘不缘燕子穿帘幕,春去春来可得知。’荆公妻吴国夫人亦能文,尝有小词约诸亲游西池,有‘待得明年重把酒,携手那知无雨又无风。’皆脱洒可喜之句也。”

《西清诗话》云:“朝奉郎中丘舜诸女,皆能文词,每兄弟内集,必联咏为乐,其仲尝作寄夫诗云:‘帘里孤灯觉晓迟,独眠留得宿妆眉,珊瑚枕上惊残梦,认得萧郎马过时。’”苕溪渔隐曰:“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此语甚新。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寄斋录》云:“朱达可未第时,其内以一诗寄之云:‘剔烛亲封锦字书,拟凭归雁寄天隅,经年未报干秦策,不识如今舌在无。’”王直方《诗话》云:“‘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此赵德麟细君王氏所作也。德麟既鳏居,因见此篇,遂与之为亲。余以为乃二十八字媒也。德麟,名令畤,东坡作《秋阳赋》云:‘越王之孙,有贤公子,宅于不土之里,而咏无言之诗。’盖‘畤’字也。坡云:‘且教人别处使不得。’”苕溪渔隐曰:“德麟小词,有‘脸薄难藏泪,眉长易觉愁’之句,人多称之,乃全用《香奁集》‘桃花脸薄难藏泪,柳叶眉长易觉愁’一联诗,但去其上四字耳。”

《遯斋闲览》云:“东坡在丰城,有老人生子,为具召东坡,且求一诗。东坡问:‘翁年寿几何?’曰:‘七十。’‘翁之妻几何?’曰:‘三十。’东坡即席戏作八句,其警联云:‘圣善方当而立岁,乃翁已及古稀年。’”

《青琐集》云:“治平中,钱忠道过吴江,爱其风物清佳,留恋不能去,终日讽咏游赏,遇一女子,小舟独棹于烟波浩渺间,忠悦之,作诗赠女子,其警句云:‘满目生涯千顷浪,全家衣食一纶竿。’(“纶”原作“轮”,今据徐钞本、明钞本校改。)女子得诗,携归呈其父,其父盖隐沦客也,喜忠此诗,遂以女子奉忠箕帚。泛舟同入烟波,不知所往。”

《今是堂手录》云:“杜太中自行伍为将,与物无情,西人呼为杜大虫,虽妻有过,亦公杖杖之。有爱妾才色俱美,大中笺表,皆此妾所为。一日,大中方寝,妾至,见几间有纸笔颇佳,因书一阕寄《临江仙》,有‘彩凤随鸦’之语,大中觉而视之,云:‘鸦且打凤。’于是掌其面,至项折而毙。”《冷斋夜话》云:“李元膺丧妻,作长短句云:‘去年相逢深院宇,海棠下曾歌《金缕》,歌罢花如雨,翠罗衫上点点红无数。今岁重寻携手处,空物是人非春暮,回首青门路,乱红飞絮,相逐东风去。’元膺寻亦卒。”

《后山诗话》云:“韩魏公为陕西安抚,开府长安,李待制师中过之,李有诗名,席间使为官妓贾爱卿赋诗,云:‘愿得貔貅十万兵,大戎巢穴一时平,归来不用封侯印,只问君王乞爱卿。’”

《渑水燕谈录》云:“苏子瞻通判钱唐,尝权领郡事,新太守将至,营妓陈状,以年老乞出籍从良,公即判曰:‘五日京兆,判状不难;九尾野狐,从良任便。’有周生者,色艺为一郡之最,闻之亦陈状乞嫁,公惜其去,判云:‘慕《周南》之化,此意诚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其敏捷善谑如此。”

《后山诗话》云:“杭妓胡楚、靓靓,皆有诗名。胡云:‘不见当时丁令威,年来处处是相思,若将此恨同芳草,却恐青青有尽时。’张子野老于杭,多为官妓作词,而不及靓靓,献诗云:‘天与碧芳十样葩,独分颜色不堪夸,牡丹芍药人题遍,自分身如鼓子花。’子野于是为作词也。”

《后山诗话》云:“住时青幕之子妇,妓也,善为诗词,同府以词挑之,妓答之曰:‘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

《夷坚志》云:“陈筑,字梦和,甫田人,崇宁初登第,为福州古田尉,既至官,惑一倡周氏,周能诗,尝有诗赠筑曰:‘梦和残月过楼西,月过楼西梦已迷,唤起一声肠断处,落花枝上鹧鸪啼。’首句盖寓筑字也。又有《春晴诗》曰:‘瞥然飞过谁家燕,蓦地香来甚处花,深院日长无个事,一瓶春水自煎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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