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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楚王問楚襄王問於宋玉曰︰「先生其有遺行與?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 宋玉對曰:「唯,然,有之。願大王寬其罪,使得畢其辭: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故鳥有鳳而魚有鯤。鳳皇上擊九千里,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蕃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鯤魚朝發崑崙之墟,暴鬐於碣石,暮宿於孟諸;夫尺澤之鯢,豈能與之量江海之大哉!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夫聖人瑰意琦行,超然獨處,夫世俗之民,又安知臣之所為哉!」 諫逐客書 李斯 會韓人鄭國來閒秦,以作注溉渠,已而覺.秦宗室大臣皆言秦王曰:「諸侯人來事秦者,大抵為其主游閒於秦耳,請一切逐客.」李斯議亦在逐中.斯乃上書曰: 臣聞吏議逐客,竊以為過矣.昔繆公求士,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於宛,迎蹇叔於宋,來丕豹、公孫支於晉.此五子者,不產於秦,而繆公用之,并國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風易俗,民以殷盛,國以富彊,百姓樂用,諸侯親服,獲楚、魏之師,舉地千里,至今治彊.惠王用張儀之計,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 ,南取漢中,包九夷,制鄢、郢,東據成皋之險,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國之從,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睢,廢穰侯,逐華陽,彊公室,杜私門,蠶食諸侯,使秦成帝業.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觀之,客何負於秦哉!向使四君卻客而不內,疏士而不用,是使國無富利之實,而秦無彊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隨、和之寶,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劍,乘纖離之馬,建翠鳳之旗,樹靈鼉之鼓.此數寶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說之,何也?必秦國之所生然後可,則是夜光之璧不飾朝廷,犀象之器不為玩好,鄭、衛之女不充後宮,而駿良駃騠不實外廄,江南金錫不為用,西蜀丹青不為采.所以飾後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於秦然後可,則是宛珠之簪,傅璣之珥,阿縞之衣,錦繡之飾不進於前,而隨俗雅化佳冶窈窕趙女不立於側也.夫擊甕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快耳者,真秦之聲也;鄭、衛、桑閒、昭、虞、武、象者,異國之樂也.今棄擊甕叩缶而就鄭衛,退彈箏而取昭虞,若是者何也?快意當前,適觀而已矣.今取人則不然.不問可否,不論曲直,非秦者去,為客者逐.然則是所重者在乎色樂珠玉,而所輕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內制諸侯之術也. 臣聞地廣者粟多,國大者人眾,兵彊則士勇.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無四方,民無異國,四時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無敵也.今乃棄黔首以資敵國,卻賓客以業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謂「藉寇兵而齎盜糧」者也. 夫物不產於秦,可寶者多;士不產於秦,而願忠者眾.今逐客以資敵國,損民以益讎,內自虛而外樹怨於諸侯,求國無危,不可得也. 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復李斯官,卒用其計謀.官至廷尉.二十餘年,竟并天下,尊主為皇帝,以斯為丞相.夷郡縣城,銷其兵刃,示不復用.使秦無尺土之封,不立子弟為王,功臣為諸侯者,使後無戰攻之患. 漢詔 高祖求賢詔(摘自漢書本紀卷一下高帝紀第一下) 二月,詔曰:「欲省賦甚.今獻未有程,吏或多賦以為獻,而諸侯王尤多,民疾之.令諸侯王﹑通侯常以十月朝獻,及郡各以其口數率,人歲六十三錢,以給獻費.」 又曰:「蓋聞王者莫高於周文,伯者莫高於齊桓,皆待賢人而成名.今天下賢者智能豈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進! 今吾以天之靈,賢士大夫定有天下,以為一家,欲其長久,世世奉宗廟亡絕也.賢人已與我共平之矣,而不與吾共安利之,可乎?賢士大夫有肯從我游者,吾能尊顯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國,相國酇侯下諸侯王,御史中執法下郡守,其有意稱明德者,必身勸,為之駕,遣詣相國府,署行﹑義﹑年.有而弗言,覺,免.年老癃病,勿遣.」 文帝議佐百姓詔(摘自漢書本紀卷四文帝紀第四) 詔曰:「間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朕甚憂之.愚而不明,未達其咎. 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過與?乃天道有不順,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廢不享與?何以致此?將百官之奉養或費,無用之事或多與?何其民食之寡乏也! 夫度田非益寡,而計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於古猶有餘,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無乃百姓之從事於末以害農者蕃,為酒醪以靡穀者多,六畜之食焉者眾與? 細大之義,吾未能得其中.其與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議之,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遠思,無有所隱.」 文帝遺詔(摘自漢書本紀卷四文帝紀第四) 七年夏六月己亥,帝崩于未央宮.遺詔曰:「朕聞之,蓋天下萬物之萌生,靡不有死.死者天地之理,物之自然,奚可甚哀!當今之世,咸嘉生而惡死,厚葬以破業,重服以傷生,吾甚不取.且朕既不德,無以佐百姓;今崩,又使重服久臨,以罹寒暑之數,哀人父子,傷長老之志,損其飲食,絕鬼神之祭祀,以重吾不德,謂天下何!朕獲保宗廟,以眇眇之身託于天下君王之上,二十有餘年矣.賴天之靈,社稷之福,方內安寧,靡有兵革.朕既不敏,常畏過行,以羞先帝之遺德;惟年之久長,懼于不終.今乃幸以天年得復供養于高廟,朕之不明與嘉之,其奚哀念之有!其令天下吏民,令到出臨三日,皆釋服.無禁取婦嫁女祠祀飲酒食肉.自當給喪事服臨者,皆無踐.絰帶無過三寸.無布車及兵器.無發民哭臨宮殿中.殿中當臨者,皆以旦夕各十五舉音,禮畢罷.非旦夕臨時,禁無得擅哭.以下,服大紅十五日,小紅十四日,纖七日,釋服.它不在令中者,皆以此令比類從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霸陵山川因其故,無有所改.歸夫人以下至少使.」 令中尉亞夫為車騎將軍,屬國悍為將屯將軍,郎中令張武為復土將軍,發近縣卒萬六千人,發內史卒萬五千人,臧郭穿復土屬將軍武.賜諸侯王以下至孝悌力田金錢帛各有數.乙巳,葬霸陵. 景帝令二千石修職詔(摘自漢書本紀卷五景帝紀第五) 夏四月,詔曰:「雕文刻鏤,傷農事者也;錦繡纂組,害女紅者也.農事傷則飢之本也,女紅害則寒之原也.夫飢寒並至,而能亡為非者寡矣.朕親耕,后親桑,以奉宗廟粢盛祭服,為天下先;不受獻,減太官,省繇賦,欲天下務農蠶,素有畜積,以備災害.彊毋攘弱,眾毋暴寡,老耆以壽終,幼孤得遂長. 今歲或不登,民食頗寡,其咎安在?或詐偽為吏,吏以貨賂為市,漁奪百姓,侵牟萬民.縣丞,長吏也,奸法與盜盜,甚無謂也.其令二千石修其職;不事官職耗亂者,丞相以聞,請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武帝求茂才異等詔(摘自漢書本紀卷六武帝紀第六)初置刺史部十三州.名臣文武欲盡,詔曰:「蓋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馬或奔踶而致千里,士或有負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駕之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材異等可為將相及使絕國者.」 司馬遷 報任少卿書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曩者辱賜書,教以順於接物,推賢進士為務,意氣懃懃懇懇,若望僕不相師,用而流俗人之言.僕非敢如此也.僕雖罷駑,亦嘗側聞長者遺風矣.顧自以為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鬱悒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鍾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僕大質已虧缺矣,雖才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見笑而自點耳.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志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僕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僕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僕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與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託於世,而列於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刑餘之人,無所比數,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才之人,事有關於宦豎,莫不傷氣,而況於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餘,薦天下豪俊哉? 僕賴先人緒業,得待罪輦轂下,二十餘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才力之譽,自結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又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遊光寵.四者無一遂,苟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如此矣.嚮者,僕常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以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闒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世之士邪?嗟乎!嗟呼!如僕尚何言哉!尚何言哉!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僕少負不羈之行,長無鄉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奏薄伎,出入周衛之中.僕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亡室家之業,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才力,務一心營職,以求親媚於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夫. 僕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盃酒,接慇懃之餘懽.然僕觀其為人,自守奇土,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與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僕以為有國士之風.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以奇矣.今舉事一不當,而全驅保妻子之臣,隨而媒糱其短,僕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彊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十有餘日,所殺過半當.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徵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人,一國共攻而圍之.轉鬥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嚮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後數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僕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愴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矣.僕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僕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遊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僕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僕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 僕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僕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螘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髮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此言士節不可不勉勵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其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於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當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於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於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繫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傾五伯,囚於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於鞭箠之間,乃欲引節,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於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於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僕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僕於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僕雖怯懦欲苟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沈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由能引決,況僕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於後世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脩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厎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鬱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僕竊不遜,近自託於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僕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僕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僕以口語遇此禍,重為鄉黨所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迴,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閤之臣,寧得自引於深藏岩穴邪?故且從俗浮沈,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僕私心刺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於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略陳固陋.謹再拜. 治安策一 夫樹國固,必相疑之勢,下數被其殃,上數爽其憂,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親弟謀為東帝,親兄之子西鄉而擊,今吳又見告矣.天子春秋鼎盛,行義未過,德澤有加焉,猶尚如是,況莫大諸侯,權力且十此者虖!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偏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黃帝曰:「日中必(上蔧下火),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順而全安,甚易,不肯早為,已乃墮骨肉之屬而抗剄之,豈有異秦之季世虖!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時,因天之助,尚憚以危為安,以亂為治,假設陛下居齊桓之處,將不合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以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設天下如曩時,淮陰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韓信王韓,張敖王趙,貫高為相,盧綰王燕,陳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亡恙,當是時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殽亂,高皇帝與諸公併起,非有仄室之勢以豫席之也.諸公幸者,乃為中涓,其次廑得舍人,材之不逮至遠也.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恩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諉者,曰疏,臣請試言其親者.假令悼惠王王齊,元王王楚,中子王趙,幽王王淮陽,共王王梁,靈王王燕,厲王王淮南,六七貴人皆亡恙,當是時陛下即位,能為治虖?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諸王,雖名為臣,實皆有布衣昆弟之心,慮亡不帝制而天子自為者.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黃屋,漢法令非行也.雖行不軌如厲王者,令之不肯聽,召之安可致乎!幸而來至,法安可得加!動一親戚,天下圜視而起,陛下之臣雖有悍如馮敬者,適啟其口,匕首已陷其匈矣.陛下雖賢,誰與領此?故疏者必危,親者必亂,已然之效也.其異姓負彊而動者,漢已幸勝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同姓襲是跡而動,既有徵矣,其勢盡又復然.殃禍之變,未知所移,明帝處之尚不能以安,後世將如之何!屠牛坦一朝解十二牛,而芒刃不頓者,所排擊剝割,皆眾理解也.至於髖髀之所,非斤則斧.夫仁義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權勢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諸侯王皆眾髖髀也,釋斤斧之用,而欲嬰以芒刃,臣以為不缺則折.胡不用之淮南﹑濟北?勢不可也.臣竊跡前事,大抵彊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彊,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豨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戶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曩令樊﹑酈﹑絳﹑灌據數十城而王,今雖以殘亡可也;令信﹑越之倫列為徹侯而居,雖至今存可也.然則天下之大計可知已.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貫高﹑利幾之謀不生,柴奇﹑開章之計不萌,細民鄉善,大臣致順,故天下咸知陛下之義.臥赤子天下之上而安,植遺腹,朝委裘,而天下不亂,當時大治,後世誦聖.壹動而五業附,陛下誰憚而久不為此? 天下之勢,方病大腫.一脛之大幾如要,一指之大幾如股,平居不可屈信,一二指搐,身慮亡聊.失今不治,必為錮疾,後雖有扁鵲,不能為已.病非徒腫也,又苦蹠盭.元王之子,帝之從弟也;今之王者,從弟之子也.惠王,親兄子也;今之王者,兄子之子也.親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權以偪天子,臣故曰非徒病腫也,又苦蹠盭.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論貴粟疏 聖王在上,而民不凍飢者,非能耕而食之,織而衣之也,為開其資財之道也.故堯﹑禹有九年之水,湯有七年之旱,而國亡捐瘠者,以畜積多而備先具也.今海內為一,土地人民之眾不避湯﹑禹,加以亡天災數年之水旱,而畜積未及者,何也?地有遺利,民有餘力,生穀之土未盡墾,山澤之利未盡出也,游食之民未盡歸農也.民貧,則姦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城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夫寒之於衣,不待輕煖;飢之於食,不待甘旨;飢寒至身,不顧廉恥.人情,一日不再食則飢,終歲不製衣則寒.夫腹飢不得食,膚寒不得衣,雖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務民於農桑,薄賦斂,廣畜積,以實倉廩,備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亡擇也.夫珠玉金銀,飢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眾貴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為物輕微易臧,在於把握,可以周海內而亡飢寒之患.此令臣輕背其主,而民易去其鄉,盜賊有所勸,亡逃者得輕資也.粟米布帛生於地,長於時,聚於力,非可一日成也;數石之重,中人弗勝,不為姦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飢寒至.是故明君貴五穀而賤金玉.今農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過百畝.百畝之收不過百石.春耕夏耘,秋穫冬臧,伐薪樵,治官府,給繇役;春不得避風塵,夏不得避暑熱,秋不得避陰雨,冬不得避寒凍,四時之間亡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來,弔死問疾,養孤長幼在其中.勤苦如此,尚復被水旱之災,急政暴賦,賦斂不時,朝令而暮改.當具有者半賈而賣,亡者取倍稱之息,於是有賣田宅鬻子孫以償責者矣.而商賈大者積貯倍息,小者坐列販賣,操其奇贏,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賣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蠶織,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農夫之苦,有仟伯之得.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力過吏勢,以利相傾;千里游敖,冠蓋相望,乘堅策肥,履絲曳縞.此商人所以兼并農人,農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故俗之所貴,主之所賤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惡乖迕,而欲國富法立,不可得也.方今之務,莫若使民務農而已矣.欲民務農,在於貴粟;貴粟之道,在於使民以粟為賞罰.今募天下入粟縣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農民有錢,粟有所渫.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餘者也;取於有餘,以供上用,則貧民之賦可損,所謂損有餘補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順於民心,所補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賦少,三曰勸農功.今令民有車騎馬一匹者,復卒三人.車騎者,天下武備也,故為復卒.神農之教曰:「有石城十仞,湯池百步,帶甲百萬,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觀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務.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乃復一人耳,此其與騎馬之功相去遠矣. 爵者,上之所擅,出於口而亡窮;粟者,民之所種,生於地而不乏.夫得高爵與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於邊,以受爵免罪,不過三歲,塞下之粟必多矣. 獄中上梁王書鄒陽(選自漢書列傳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 鄒陽從梁孝王游.陽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於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疾陽,惡之孝王.孝王怒,下陽吏,將殺之.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絫,陽乃從獄中上書,曰:「臣聞忠無不報,信不見疑,臣常以為然,徒虛語耳.昔荊軻慕燕丹之義,白虹貫日,太子畏之;衛先生為秦畫長平之事,太白食昴,昭王疑之.夫精變天地而信不諭兩主,豈不哀哉! 今臣盡忠竭誠,畢議願知,左右不明,卒從吏訊,為世所疑.是使荊軻、衛先生復起,而燕、秦不寤也.願大王孰察之.昔玉人獻寶,楚王誅之;李斯謁忠,胡亥極刑.是以箕子陽狂,接輿避世,恐遭此患也.願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後楚王、胡亥之聽,毋使臣為箕子、接輿所笑.臣聞比干剖心,子胥鴟夷,臣始不信,乃今知之.願大王孰察,少加憐焉!語曰「有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何則?知與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荊軻首以奉丹事;王奢去齊之魏,臨城自剄以卻齊而存魏.夫王奢、樊於期非新於齊、秦而故於燕、魏也,所以去二國死兩君者,行合於志,慕義無窮也.是以蘇秦不信於天下,為燕尾生;白圭戰亡六城,為魏取中山.何則?誠有以相知也.蘇秦相燕,人惡之燕王,燕王按劍而怒,食以駃騠;白圭顯於中山,人惡之於魏文侯,文侯賜以夜光之璧.何則?兩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豈移於浮辭哉!故女無美惡,入宮見妒;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昔司馬喜臏腳於宋,卒相中山;范睢拉脅折齒於魏,卒為應侯.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畫,捐朋黨之私,挾孤獨之交,故不能自免於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徐衍負石入海.不容於世,義不苟取比周於朝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於道路,繆公委之以政;甯戚飯牛車下,桓公任之以國.此二人者,豈素宦於朝,借譽於左右,然後二主用之哉?感於心,合於行,堅如膠桼,昆弟不能離,豈惑於眾口哉? 故偏聽生姦,獨任成亂.昔魯聽季孫之說逐孔子,宋任子冉之計囚墨翟.夫以孔、墨之辯,不能自免於讒諛,而二國以危.何則?眾口鑠金,積毀銷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國,齊用越人子臧而彊威、宣.此二國豈係於俗,牽於世,繫奇偏之浮辭哉?公聽並觀,垂明當世.故意合則胡越為兄弟,由余、子臧是矣;不合則骨肉為讎敵,朱、象、管、蔡是矣.今人主誠能用齊、秦之明,後宋、魯之聽,則五伯不足侔,而三王易為也.是以聖王覺寤,捐子之之心,而不說田常之賢,封比干之後,修孕婦之墓,故功業覆於天下.何則?欲善亡厭也.夫晉文親其讎,彊伯諸侯;齊桓用其仇,而一匡天下.何則?慈仁殷勤,誠加於心,不可以虛辭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東弱韓、魏,立彊天下,卒車裂之.越用大夫種之謀,禽勁吳而伯中國,遂誅其身.是以孫叔敖三去相而不悔,於陵子仲辭三公為人灌園.今人主誠能去驕傲之心,懷可報之意,披心腹,見情素,墮肝膽,施德厚,終與之窮達,無愛於士,則桀之犬可使吠堯,跖之客可使刺由,何況因萬乘之權,假聖王之資乎!然則荊軻湛七族,要離燔妻子,豈足為大王道哉! 臣聞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闇投人於道,眾莫不按劍相眄者.何則?無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輪囷離奇,而為萬乘器者,以左右先為之容也.故無因而至前,雖出隨珠和璧,祗怨結而不見德;有人先游,則枯木朽株,樹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窮居之士,身在貧羸,雖蒙堯、舜之術,挾伊、管之辯,懷龍逢、比干之意,而素無根柢之容,雖竭精神,欲開忠於當世之君,則人主必襲按劍相眄之跡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為枯木朽株之資也. 是以聖王制世御俗,獨化於陶鈞之上,而不牽乎卑辭之語,不奪乎眾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荊軻,而匕首竊發;周文王獵涇渭,載呂尚歸,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烏集而王.何則?以其能越攣拘之語,馳域外之議,獨觀乎昭曠之道也.今人主沈諂諛之辭,牽帷廧之制,使不羈之士與牛驥同皁,此鮑焦所以憤於世也. 臣聞盛飾入朝者不以私汙義,底厲名號者不以利傷行.故里名勝母,曾子不入;邑號朝歌,墨子回車.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籠於威重之權,脅於位勢之貴,回面汙行,以事諂諛之人,而求親近於左右,則士有伏死堀穴巖藪之中耳,安有盡忠信而趨闕下者哉!」 上書諫獵司馬相如 相如口吃而善著書.常有消渴疾.與卓氏婚,饒於財.其進仕宦,未嘗肯與公卿國家之事,常稱病閒居,不慕官爵.常從上至長楊獵,是時天子方好自擊熊彘,馳逐野獸,相如上疏諫之.其辭曰: 「臣聞物有同類而殊能者,故力稱烏獲,捷言慶忌,勇期賁﹑育.臣之愚,竊以為人誠有之,獸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險,射猛獸,卒然遇軼材之獸,駭不存之地,犯屬車之清塵,輿不及還轅,人不暇施巧,雖有烏獲﹑逢蒙之伎,力不得用,枯木朽株盡為害矣.是胡越起於轂下,而羌夷接軫也,豈不殆哉!雖萬全無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後行,中路而後馳,猶時有銜橛之變,而況涉乎蓬蒿,馳乎丘墳,前有利獸之樂,而內無存變之意,其為禍也不亦難矣!夫輕萬乘之重不以為安,而樂出於萬有一危之塗以為娛,臣竊為陛下不取也. 蓋明者遠見於未萌,而智者避危於無形,禍固多藏於隱微而發於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諺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雖小,可以喻大.臣願陛下之留意幸察.」 答蘇武書李陵子卿足下:勤宣令德,策名清時,榮問休暢,幸甚幸甚!遠託異國,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遺,遠辱還答,慰誨懃懃,有踰骨肉.陵雖不敏,能不慨然!自從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窮困,獨坐愁苦,終日無睹,但見異類.韋韝毳幙,以禦風雨.羶肉酪漿,以充飢渴.舉目言笑,誰與為歡?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但聞悲風蕭條之聲.涼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側耳遠聽,胡笳互動,牧馬悲鳴,吟嘯成群,邊聲四起.晨坐聽之,不覺淚下.嗟乎子卿!陵獨何心,能不悲哉! 與子別後,益復無聊.上念老母,臨年被戮;妻子無辜,並為鯨鯢.身負國恩,為世所悲.子歸受榮,我留受辱,命也如何!身出禮義之鄉,而入無知之俗,違棄君親之恩,長為蠻夷之域,傷已!令先君之嗣,更成戎狄之族,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負陵心,區區之意,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難刺心以自明,刎頸以見志,顧國家於我已矣.殺身無益,適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輒復苟活.左右之人,見陵如此,以為不入耳之歡,來相勸勉.異方之樂,秖令人 悲,增忉怛耳.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貴相知心.前書倉卒,未盡所懷,故復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絕域,五將失道,陵獨遇戰.而裹萬里之糧,帥徒步之師,出天漢之外,入強胡之域.以五千之眾,對十萬之軍,策疲乏之兵,當新羈之馬.然猶斬將搴旗,追奔逐北,滅跡掃塵,斬其梟帥.使三軍之士,視死如歸.陵也不才,希當大任,意謂此時,功難堪矣.匈奴既敗,舉國興師,更練精兵,強踰十萬.單于臨陣,親自合圍.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馬之勢,又甚懸絕.疲兵再戰,一以當千,然猶扶乘創痛,決命爭首,死傷積野,餘不滿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創病皆起,舉刃指虜,胡馬奔走;兵盡矢窮,人無尺鐵,猶復徒首奮呼,爭為先登.當此時也,天地為陵震怒,戰士為陵飲血.單于謂陵不可復得,便欲引還.而賊臣教之,遂便復戰.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萬眾,困於平城,當此之時,猛將如雲,謀臣如雨,然猶七日不食,僅乃得免.況當陵者,豈易為力哉?而執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視陵,豈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寧有背君親,捐妻子,而反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為也,故欲如前書之言,報恩於國主耳.誠以虛死不如立節,滅名不如報德也.昔范蠡不殉會稽之恥,曹沬不死三敗之辱,卒復勾踐之讎,報魯國之羞.區區之心,切慕此耳.何圖志未立而怨已成,計未從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漢與功臣不薄.』子為漢臣,安得不云爾乎?昔蕭樊囚縶,韓彭葅醢,晁錯受戮,周魏見辜,其餘佐命立功之士,賈誼亞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將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讒,並受禍敗之辱,卒使懷才受謗,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舉,誰不為之痛心哉!陵先將軍,功略蓋天地,義勇冠三軍,徒失貴臣之意,剄身絕域之表.此功臣義士所以負戟而長嘆者也!何謂不薄哉?且足下昔以單車之使,適萬乘之虜,遭時不遇,至於伏劍不顧,流離辛苦,幾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皓首而歸.老母終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聞,古今所未有也.蠻貊之人,尚猶嘉子之節,況為天下之主乎?陵謂足下,當享茅土之薦,受千乘之賞.聞子之歸,賜不過二百萬,位不過典屬國,無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盡為萬戶侯,親戚貪佞之類,悉為廊廟宰.子尚如此,陵復何望哉? 且漢厚誅陵以不死,薄賞子以守節,欲使遠聽之臣,望風馳命,此實難矣.所以每顧而不悔者也.陵雖孤恩,漢亦負德.昔人有言:『雖忠不烈,視死如歸.』陵誠能安,言陵忠誠能安於死事.而主豈復能眷眷乎?男兒生以不成名,死則葬蠻夷中,誰復能屈身稽顙,還向北闕,使刀筆之吏,弄其文墨邪?願足下勿復望陵! 嗟乎!子卿!夫復何言!相去萬里,人絕路殊.生為別世之人,死為異域之鬼,長與足下生死辭矣!幸謝故人,勉事聖君.足下胤子無恙,勿以為念,努力自愛!時因北風,復惠德音!李陵頓首. 尚德緩刑書 路溫舒 (選自漢書列傳卷五十一賈鄒枚路傳第二十一路溫舒) 元鳳中,廷尉光以治詔獄,請溫舒署奏曹掾,守廷尉史.會昭帝崩,昌邑王賀廢,宣帝初即位,溫舒上書,言宜尚德緩刑.其辭曰: 「臣聞齊有無知之禍,而桓公以興;晉有驪姬之難,而文公用伯.近世趙王不終,諸呂作亂,而孝文為大宗.繇是觀之,禍亂之作,將以開聖人也.故桓文扶微興壞,尊文武之業,澤加百姓,功潤諸侯,雖不及三王,天下歸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義,省刑罰,通關梁,一遠近,敬賢如大賓,愛民如赤子,內恕情之所安,而施之於海內,是以囹圄空虛,天下太平.夫繼變化之後,必有異舊之恩,此賢聖所以昭天命也.往者,昭帝即世而無嗣,大臣憂戚,焦心合謀,皆以昌邑尊親,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亂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禍變之故,乃皇天之所以開至聖也.故大將軍受命武帝,股肱漢國,披肝膽,決大計,黜亡義,立有德,輔天而行,然後宗廟以安,天下咸寧.臣聞春秋正即位,大一統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與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之統,滌煩文,除民疾,存亡繼絕,以應天意.臣聞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獄之吏是也.秦之時,羞文學,好武勇,賤仁義之士,貴治獄之吏;正言者謂之誹謗,遏過者謂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於世,忠良切言皆鬱於胸,譽諛之聲日滿於耳;虛美熏心,實禍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賴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飢寒之患,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獄亂之也.夫獄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復生,絕者不可復屬.書曰:『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今治獄吏則不然,上下相敺,以刻為明;深者獲公名,平者多後患.故治獄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離於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計歲以萬數,此仁聖之所以傷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 夫人情安則樂生,痛則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勝痛,則飾辭以視之;吏治者利其然,則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卻,則鍛練而周內之.蓋奏當之成,雖咎繇聽之,猶以為死有餘辜.何則?成練者眾,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獄吏專為深刻,殘賊而亡極,媮為一切,不顧國患,此世之大賊也.故俗語曰:「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此皆疾吏之風,悲痛之辭也.故天下之患,莫深於獄;敗法亂正,離親塞道,莫甚乎治獄之吏.此所謂一尚存者也. 臣聞烏鳶之卵不毀,而後鳳凰集;誹謗之罪不誅,而後良言進.故古人有言:『山藪藏疾,川澤納汙,瑾瑜匿惡,國君含詬.』唯陛下除誹謗以招切言,開天下之口,廣箴諫之路,掃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寬刑罰,以廢治獄,則太平之風可興於世,永履和樂,與天亡極,天下幸甚.」 上善其言,遷廣陽私府長. 報孫會宗書 楊惲 (選自漢書列傳卷六十六公孫劉田王楊蔡陳鄭傳第三十六楊敞子惲) 惲既失爵位,家居治產業,起室宅,以財自娛.歲餘,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孫會宗,知略士也,與惲書諫戒之,為言大臣廢退,當闔門惶懼,為可憐之意,不當治產業,通賓客,有稱譽.惲,宰相子,少顯朝廷,一朝以晻昧,語言見廢,內懷不服,報會宗書曰: 惲材朽行穢,文質無所底,幸賴先人餘業得備宿衛,遭遇時變以獲爵位,終非其任,卒與禍會.足下哀其愚,蒙賜書,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竊恨足下不深惟其終始,而猥隨俗之毀譽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過,默而息乎,恐違孔氏「各言爾志」之義,故敢略陳其愚,唯君子察焉! 惲家方隆盛時,乘朱輪者十人,位在列卿,爵為通侯,總領從官,與聞政事,曾不能以此時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與群僚同心并力,陪輔朝廷之遺忘,已負竊位素餐之責久矣.懷祿貪勢,不能自退,遭遇變故,橫被口語,身幽北闕,妻子滿獄.當此之時,自以夷滅不足以塞責,豈意得全首領,復奉先人之丘墓乎? 伏惟聖主之恩,不可勝量.君子游道,樂以忘憂;小人全軀,說以忘罪.竊自思念,過已大矣,行已虧矣,長為農夫以沒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園治產,以給公上,不意當復用此為譏議也.夫人情所不能止者,聖人弗禁,故君父至尊親,送其終也,有時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歲時伏臘,亨羊炰羔,斗酒自勞.家本秦也,能為秦聲.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其詩曰:「田彼南山,蕪穢不治,種一頃豆,落而為萁.人生行樂耳,須富貴何時!」是日也,拂衣而喜,奮褎低卬,頓足起舞,誠淫荒無度,不知其不可也. 惲幸有餘祿,方糴賤販貴,逐什一之利,此賈豎之事,汙辱之處,惲親行之.下流之人,眾毀所歸,不寒而栗.雖雅知惲者,猶隨風而靡,尚何稱譽之有!董生不云乎?「明明求仁義,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財利,常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為謀.」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責僕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興,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頃者,足下離舊土,臨安定,安定山谷之間,昆戎舊壤,子弟貪鄙,豈習俗之移人哉?於今乃睹子之志矣.方當盛漢之隆,願勉旃,毋多談. 臨淄勞耿弇 劉秀(選自後漢書列傳卷十九耿弇列傳第九) 後數日,車駕至臨淄自勞軍,群臣大會.帝謂弇曰: 「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於信也. 又田橫亨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尉不聽為仇.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詔大司徒釋其怨,又事尤相類也. 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弇因復追步,步奔平壽,乃肉袒負斧鑕於軍門.弇傳步詣行在所,而勒兵入據其城.樹十二郡旗鼓,令步兵各以郡人詣旗下,眾尚十餘萬,輜重七千餘兩,皆罷遣歸鄉里.弇復引兵至城陽,降五校餘黨,齊地悉平.振旅還京師. 誡兄子嚴敦書 馬援(選自後漢書列傳卷二十四馬援列傳第十四) 初,援兄子嚴、敦,並喜譏議,而通輕俠客.援前在交阯,還書誡之曰: 「吾欲汝曹聞人過失,如聞父母之名,耳可得聞,口不可得言也.好論議人長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惡也,寧死不願聞子孫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惡之甚矣,所以復言者,施衿結褵,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龍伯高敦厚周慎,口無擇言,謙約節儉,廉公有威,吾愛之重之,願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俠好義,憂人之憂,樂人之樂,清濁無所失,父喪致客,數郡畢至,吾愛之重之,不願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猶為謹敕之士,所謂刻鵠不成尚類鶩者也.效季良不得,陷為天下輕薄子,所謂畫虎不成反類狗者也.訖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將下車輒切齒,州郡以為言,吾常為寒心,是以不願子孫效也.」 戒子益恩書 鄭玄 吾家舊貧,為父母昆弟所容,去廝役之吏,游學周秦之都,往來幽并兗豫之域,獲覲乎在位通人,處逸大儒,得意者咸從捧手,有所授焉。遂博稽六蓺,粗覽傳記,時睹秘書緯術之奧。年過四十,乃歸供養,假田播殖,以娛朝夕。 遇閹尹擅埶,坐黨禁錮,十有四年,而蒙赦令。舉賢良方正有道,辟大將軍三司府,公車再召。比牒併名,早為宰相。惟彼數公,懿德大雅,克堪王臣,故宜式序。吾自忖度,無任於此;但念述先聖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齊,亦庶幾以竭吾才,故聞命罔從。而黃巾為害,萍浮南北,復歸邦鄉,入此歲來,已七十矣。 宿素衰落,仍有失誤,案之禮典,便合傳家。今我告爾以老,歸爾以事,將閑居以養性,覃思以終業;自非拜國君之命,問族親之憂,展敬墳墓,觀省野物,胡嘗扶杖出門乎。家事大小,汝一承之。 咨爾煢煢一夫,曾無同生相依,其勖求君子之道,研鑽勿替,敬慎威儀,以近有德。顯譽成於僚友,德行立於己志,若致聲稱,亦有榮於所生,可不深念邪!可不深念邪! 吾雖無紱冕之緒,頗有讓爵之高,自樂以論贊之功,庶不遺後人之羞。末所憤憤者,徒以亡親墳壟未成;所好群書,率皆腐敝,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圖乎! 家今差多於昔,勤力務時,無恤飢寒。菲飲食,薄衣服,節夫二者,尚令吾寡恨。若忽亡不識,亦已焉哉! 座右銘 後漢 崔瑗 無道人之短.無說己之長.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俗譽不足慕.唯仁為紀綱.隱身而後動.謗議庸何傷.無使名過實.守愚聖所臧.柔弱生之徒.老氏誡剛強.在涅貴不緇.曖曖內含光.硜硜鄙夫介.悠悠故難量.慎言節飲食.知足勝不祥.行之苟有恆.久久自芬芳. 說文解字 敘 許慎 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史官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理之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百工以乂,萬品以察,蓋取諸夬。「夬,揚於王庭」,言文者,宣教明化於王者朝庭,「君子所以施祿及下,居德則忌」也。 倉頡之初作書也,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寖多也。著於竹帛謂之書。書者,如也。以迄五帝三王之世,改易殊體,封於泰山者七十有二代,靡有同焉。《周禮》:八歲入小學,保氏教國子,先以六書。一曰指事。指事者,視而可識,察而見意,「上、下」是也。二曰象形。象形者,畫成其物,隨體詰詘,「日、月」是也。三曰形聲。形聲者,以事為名,取譬相成,「江、河」是也。四曰會意。會意者,比類合誼,以見指撝,「武、信」是也。五曰轉注。轉注者,建類一首,同意相受,「考、老」是也。六曰假借。假借者,本無其事,依聲託事,「令、長」是也。 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與古文或異。至孔子書六經,左丘明述春秋傳,皆以古文,厥意可得而說也。 其後諸侯力政,不統於王。惡禮樂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分為七國,田疇異畝,車涂異軌,律令異法,衣冠異制,言語異聲,文字異形。秦始皇帝初兼天下,丞相李斯乃奏同之,罷其不與秦文合者。斯作《倉頡篇》。中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大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皆取《史籀》大篆,或頗省改,所謂小篆也。是時,秦燒滅經書,滌除舊典。大發吏卒,興戍役。官獄職務繁,初有隸書,以趣約易,而古文由此絕矣。自爾秦書有八體:一曰大篆,二曰小篆,三曰刻符,四曰蟲書,五曰摹印,六曰署書,七曰殳書,八曰隸書。 漢興有草書。尉律:學僮十七以上始試。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史。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太史並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書或不正,輒舉劾之。今雖有尉律,不課,小學不修,莫達其說久矣。 孝宣皇帝時,召通《倉頡》讀者,張敞從受之。涼州刺史杜業,沛人爰禮,講學大夫秦近,亦能言之。孝平皇帝時,徵禮等百餘人,令說文字未央廷中,以禮為小學元士。黃門侍郎揚雄,采以作《訓纂篇》。凡《倉頡》以下十四篇,凡五千三百四十字,群書所載,略存之矣。 及亡新居攝,使大司空甄豐等校文書之部。自以為應制作,頗改定古文。時有六書:一曰古文,孔子壁中書也。二曰奇字,即古文而異也。三曰篆書,即小篆。四曰左書,即秦隸書。秦始皇帝使下杜人程邈所作也。五曰繆篆,所以摹印也。六曰鳥蟲書,所以書幡信也。 壁中書者,魯恭王壞孔子宅,而得《禮記》、《尚書》、《春秋》、《論語》、《孝經》。又北平侯張蒼獻《春秋左氏傳》。郡國亦往往於山川得鼎彝,其銘即前代之古文,皆自相似。雖叵復見遠流,其詳可得略說也。而世人大共非訾,以為好奇者也,故詭更正文,鄉壁虛造不可知之書,變亂常行,以耀於世。諸生競逐說字,解經誼,稱秦之隸書為倉頡時書,云:「父子相傳,何得改易!」乃猥曰:「馬頭人為長,人持十為斗,虫者,屈中也。」廷尉說律,至以字斷法:「苛人受錢,苛之字止句也。」若此者甚眾,皆不合孔氏古文,謬於《史籀》。俗儒鄙夫,翫其所習,蔽所希聞。不見通學,未嘗睹字例之條。怪舊埶而善野言,以其所知為秘妙,究洞聖人之微恉。又見《倉頡篇》中「幼子承詔」,因曰:「古帝之所作也,其辭有神僊之術焉。」其迷誤不諭,豈不悖哉! 書曰:「予欲觀古人之象。」言必遵修舊文而不穿鑿。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今亡矣夫。」蓋非其不知而不問。人用己私,是非無正,巧說邪辭,使天下學者疑。 蓋文字者,經藝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後,後人所以識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賾而不可亂也。今敘篆文,合以古籀;博采通人,至於小大;信而有證,稽譔其說。將以理群類,解謬誤,曉學者,達神恉。分別部居,不相雜廁也。萬物咸睹,靡不兼載。厥誼不昭,爰明以喻。其稱《易》孟氏、《書》孔氏、《詩》毛氏、《禮》周官、《春秋》左氏、《論語》、孝經,皆古文也。其於所不知,蓋闕如也。 前出師表 後出師表 誡子篇 前出師表臣亮言: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於內,忠志之士忘身於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於陛下也.誠宜開張聖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 宮中府中俱為一體,陟罰臧否,不宜異同.若有作姦犯科及為忠善者,宜付有司論其刑賞,以昭陛下平明之理,不宜偏私,使內外異法也.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愚以為宮中之事,事無大小,悉以咨之,然後施行,必能裨補闕漏,有所廣益.將軍向寵,性行淑均,曉暢軍事,試用於昔日,先帝稱之曰能,是以眾議舉寵為督.愚以為營中之事,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陳和睦,優劣得所.親賢臣,遠小人,此先漢所以興隆也;親小人,遠賢臣,此後漢所以傾頹也.先帝在時,每與臣論此事,未嘗不歎息痛恨於桓﹑靈也.侍中﹑尚書﹑長史﹑參軍,此悉貞良死節之臣,願陛下親之信之,則漢室之隆,可計日而待也.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後值傾覆,受任於敗軍之際,奉命於危難之閒,爾來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謹慎,故臨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來,夙夜憂歎,恐託付不效,以傷先帝之明,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當獎率三軍,北定中原,庶竭駑鈍,攘除姦凶,興復漢室,還于舊都.此臣所以報先帝,而忠陛下之職分也. 至於斟酌損益,進盡忠言,則攸之﹑禕﹑允之任也.願陛下託臣以討賊興復之效;不效,則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靈.若無興德之言,則責攸之﹑禕﹑允等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課,以諮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臣不勝受恩感激,今當遠離,臨表涕泣,不知所云. 後出師表 亮曰:「大軍在祁山﹑箕谷,皆多於賊,而不能破賊為賊所破者,則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人耳.今欲減兵省將,明罰思過,校變通之道於將來;若不能然者,雖兵多何益!自今已後,諸有忠慮於國,但勤攻吾之闕,則事可定,賊可死,功可蹻足而待矣.」於是考微勞,甄烈壯,引咎責躬,布所失於天下,厲兵講武,以為後圖,戎士簡練,民忘其敗矣.亮聞孫權破曹休,魏兵東下,關中虛弱. 十一月,上言曰:「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託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待亡,孰與伐之?是故託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瀘,深入不毛,并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得偏全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也,而議者謂為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計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群疑滿腹,眾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征,使孫策坐大,遂并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髣彿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偪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後偽定一時耳,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為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群、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復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時,曹操拊手,謂天下以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力,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於是有散關之役.此表,亮集所無,出張儼默記. 誡子篇 蜀諸葛亮誡子曰.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慆慢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治性.年與時馳.意與歲去.遂成枯落.悲歎窮慮.將復何及. 典論論文 與吳質書 典論論文文人相輕,自古而然.傅毅之於班固,伯仲之間耳,而固小之,與弟超書曰:「武仲以能屬文為蘭臺令史,下筆不能自休.」夫人善於自見,而文非一體,鮮能備善.是以各以所長,相輕所短.里語曰:「家有弊帚,享之千金.」斯不自見之患也.今之文人,魯國孔融文舉,廣陵陳琳孔璋,山陽王粲仲宣,北海徐幹偉長,陳留阮瑀元瑜,汝南應瑒德璉,東平劉楨公幹:斯七子者,於學無所遺,於辭無所假,咸以自騁驥騄於千里,仰齊足而並馳.以此相服,亦良難矣.蓋君子審己以度人,故能免於斯累,而作論文. 王粲長於辭賦;徐幹時有齊氣,然粲之匹也.如粲之初征登樓槐賦征思,幹之玄猿漏卮圓扇橘賦,雖張蔡不過也.然於他文未能稱是.琳瑀之章表書記,今之雋也.應瑒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孔融體氣高妙,有過人者,然不能持論,理不勝詞,以至乎雜以嘲戲,及其所善,楊班儔也. 常人貴遠賤近,向聲背實,又患闇於自見,謂己為賢.夫文,本同而末異.蓋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此四科不同,故能之者偏也;唯通才能備其體.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譬諸音樂,曲度雖均,節奏同檢;至於引氣不齊,巧拙有素,雖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 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託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故西伯幽而演易,周旦顯而制禮,不以隱約而弗務,不以康樂而加思.夫然,則古人賤尺璧而重寸陰,懼乎時之過已.而人多不強力,貧賤則懾於飢寒,富貴則流於逸樂,遂營目前之務,而遺千載之功.日月逝於上,體貌衰於下,忽然與萬物遷化,斯志士之大痛也!融等已逝,唯幹著論,成一家言. 與吳質書質字季重,以才學通博,為五官將及諸侯所禮愛;質亦善處其兄弟之間,若前世樓君卿之游五侯矣.及河北平定五官將為世子,質與劉楨等並在坐席.楨坐譴之際,質出為朝歌長,後遷元城令.其後大軍西征,太子南在孟津小城,與質書曰:五月十八日,丕白:「季重無恙!途路雖局,官守有限,願言之懷,良不可任.足下所治僻左,書問致簡,益用增勞.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閒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騖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於清泉,沈朱李於寒水.皦日既沒,繼以朗月,同乘並載,以游後園,輿輪徐動,賓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淒然傷懷.余顧而言,茲樂難常,足下之徒,咸以為然.今果分別,各在一方.元瑜長逝,化為異物,每一念至,何時可言?方今蕤賓紀辰,景風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時駕而游,北遵河曲,從者鳴笳以啟路,文學託乘於後車,節同時異,物是人非,我勞如何!今遣騎到鄴,故使枉道相過.行矣,自愛!丕白.」二十三年,太子又與質書曰: 二月三日,丕白:「歲月易得,別來行復四年.三年不見,東山猶嘆其遠,況乃過之,思何可支!雖書疏往返,未足解其勞結. 昔年疾疫,親故多離其災,徐陳應劉,一時俱逝,痛可言邪!昔日遊處,行則連輿,止則接席,何曾須臾相失.每至觴酌流行,絲竹並奏,酒酣耳熱,仰而賦詩,當此之時,忽然不自知樂也.謂百年己分,可長共相保.何圖數年之間,零落略盡,言之傷心!頃撰其遺文,都為一集.觀其姓名,已為鬼錄.追思昔遊,猶在心目,而此諸子,化為糞壤,可復道哉!觀古今文人,類不護細行,鮮能以名節自立.而偉長獨懷文抱質,恬淡寡欲,有箕山之志,可謂彬彬君子矣.著中論二十餘篇,成一家之業,辭義典雅,足傳于後,此子為不朽矣.德璉常斐然有述作意,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閒歷觀諸子之文,對之抆淚,既痛逝者,行自念也.孔璋章表殊健,微為繁富.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至其五言詩,妙絕當時.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獨自善於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於所善,古人無以遠過也. 昔伯牙絕絃於鍾期,仲尼覆醢於子路,愍知音之難遇,傷門人之莫逮也.諸子但為未及古人,自一時之雋也,今之存者已不逮矣.後生可畏,來者難誣,然吾與足下不及見也. 行年已長大,所懷萬端,時有所慮,至乃通夕不瞑.何時復類昔日!已成老翁,但未白頭耳.光武言『年三十餘,在兵中十歲,所更非一』,吾德雖不及之,年與之齊矣.以犬羊之質,服虎豹之文,無眾星之明,假日月之光,動見觀瞻,何時易邪?恐永不復得為昔日游也.少壯真當努力,年一過往,何可攀援!古人思炳燭夜遊,良有以也.頃何以自娛?頗復有所述造不?東望於邑,裁書敘心.丕白.」太子即王位,又與質書曰:「南皮之游,存者三人,烈祖龍飛,或將或侯.今惟吾子,棲遲下仕,從我游處,獨不及門.瓶罄罍恥,能無懷愧.路不云遠,今復相聞.」 初,曹真﹑曹休亦與質等俱在渤海游處,時休﹑真亦以宗親並受爵封,出為列將,而質故為長史.王顧質有望,故稱二人以慰之.始質為單家,少游遨貴戚間,蓋不與鄉里相沈浮.故雖已出官,本國猶不與之士名.及魏有天下,文帝徵質,與車駕會洛陽.到,拜北中郎將,封列侯,使持節督幽﹑并諸軍事,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質自以不為本郡所饒,謂司徒董昭曰:「我欲溺鄉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為君溺攢也.」 世語曰:魏王嘗出征,世子及臨菑侯植並送路側.植稱述功德,發言有章,左右屬目,王亦悅焉.世子悵然自失,吳質耳曰:「王當行,流涕可也.」及辭,世子泣而拜,王及左右咸歔欷,於是皆以植辭多華,而誠心不及也. 質別傳曰:帝嘗召質及曹休歡會,命郭后出見質等.帝曰:「卿仰諦視之.」其至親如此.質黃初五年朝京師,詔上將軍及特進以下皆會質所,大官給供具.酒酣,質欲盡歡.時上將軍曹真性肥,中領軍朱鑠性瘦,質召優,使說肥瘦.真負貴,恥見戲,怒謂質曰:「卿欲以部曲將遇我邪?」驃騎將軍曹洪﹑輕車將軍王忠言:「將軍必欲使上將軍服肥,即自宜為瘦.」真愈恚,拔刀瞋目,言:「俳敢輕脫,吾斬爾.」遂罵坐.質案劍曰:「曹子丹,汝非屠几上肉,吳質吞爾不搖喉,咀爾不搖牙,何敢恃勢驕邪?」鑠因起曰:「陛下使吾等來樂卿耳,乃至此邪!」質顧叱之曰:「朱鑠,敢壞坐!」諸將軍皆還坐.鑠性急,愈恚,還拔劍斬地.遂便罷也. 及文帝崩,質思慕作詩曰:「愴愴懷殷憂,殷憂不可居.徙倚不能坐,出入步踟躕.念蒙聖主恩,榮爵與眾殊.自謂永終身,志氣甫當舒.何意中見棄,棄我歸黃壚.煢煢靡所恃,淚下如連珠.隨沒無所益,身死名不書.慷慨自僶俛,庶幾烈丈夫.」太和四年,入為侍中.時司空陳群錄尚書事,帝初親萬機,質以輔弼大臣,安危之本,對帝盛稱「驃騎將軍司馬懿,忠智至公,社稷之臣也.陳群從容之士,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帝甚納之.明日,有切詔以督責群,而天下以司空不如長文,即群,言無實也.質其年夏卒.質先以怙威肆行,諡曰醜侯.質子應仍上書論枉,至正元中乃改諡威侯.應字溫舒,晉尚書.應子康,字子仲,知名於時,亦至大位. 與楊德祖書曹植 (摘自文選) 植白: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小好為文章,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此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復不能飛軒絕跡,一舉千里.以孔璋之才,不閑於辭賦,而多自謂能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反為狗也.前書嘲之,反作論盛道僕讚其文.夫鍾期不失聽,于今稱之.吾亦不能忘嘆者,畏後世之嗤余也.世人之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常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謂僕:卿何所疑難,文之佳惡,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 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乃不能措一辭.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其淑媛;有龍泉之利,乃可以議其斷割.劉季緒才不能逮於作者,而好詆訶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呰五霸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息乎!人各有好尚,蘭茞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今往僕少小所著辭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德薄,位為蕃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留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賦為君子哉!若吾志未果,吾道不行,則將采庶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於名山,將以傳之於同好,非要之皓首,豈今日之論乎!其言之不慚,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植白. (摘自三國志裴注) 典略曰:楊脩字德祖,太尉彪子也.謙恭才博.建安中,舉孝廉,除郎中,丞相請署倉曹屬主簿.是時,軍國多事,脩總知外內,事皆稱意.自魏太子已下,並爭與交好.又是時臨菑侯植以才捷愛幸,來意投脩,數與脩書,書曰: 「數日不見,思子為勞;想同之也.僕少好詞賦,迄至于今二十有五年矣.然今世作者,可略而言也.昔仲宣獨步於漢南,孔璋鷹揚於河朔,偉長擅名於青土,公幹振藻於海隅,德璉發跡於大魏,足下高視於上京.當此之時,人人自謂握靈蛇之珠,家家自謂抱荊山之玉也.吾王於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紘以掩之,今盡集茲國矣.然此數子,猶不能飛翰絕跡,一舉千里也.以孔璋之才,不閑辭賦,而多自謂與司馬長卿同風,譬畫虎不成還為狗者也.前為書啁之,反作論盛道僕贊其文.夫鍾期不失聽,于今稱之.吾亦不敢妄歎者,畏後之嗤余也. 世人著述,不能無病.僕常好人譏彈其文;有不善者,應時改定.昔丁敬禮嘗作小文,使僕潤飾之,僕自以才不能過若人,辭不為也.敬禮云:『卿何所疑難乎!文之佳麗,吾自得之.後世誰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歎此達言,以為美談.昔尼父之文辭,與人通流;至於制春秋,游﹑夏之徒不能錯一字.過此而言不病者,吾未之見也.蓋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論於淑媛;有龍淵之利,乃可以議於割斷.劉季緒才不逮於作者,而好詆呵文章,掎摭利病.昔田巴毀五帝,罪三王,呰五伯於稷下,一旦而服千人,魯連一說,使終身杜口.劉生之辯未若田氏,今之仲連求之不難,可無歎息乎!人各有所好尚.蘭茞蓀蕙之芳,眾人之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英之發,眾人所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 今往僕少小所著詞賦一通相與.夫街談巷說,必有可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揚子雲,先朝執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勳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採史官之實錄,辯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此要之白首,豈可以今日論乎!其言之不怍,恃惠子之知我也.明早相迎,書不盡懷.」 脩答曰:「不侍數日,若彌年載,豈獨愛顧之隆,使係仰之情深邪!損辱來命,蔚矣其文.誦讀反覆,雖諷雅﹑頌,不復過也.若仲宣之擅江表,陳氏之跨冀域,徐﹑劉之顯青﹑豫,應生之發魏國,斯皆然矣.至如脩者,聽采風聲,仰德不暇,目周章於省覽,何惶駭於高視哉?伏惟君侯,少長貴盛,體旦﹑發之質,有聖善之教.遠近觀者,徒謂能宣昭懿德,光贊大業而已,不謂復能兼覽傳記,留思文章.今乃含王超陳,度越數子;觀者駭視而拭目,聽者傾首而聳耳;非夫體通性達,受之自然,其誰能至於此乎?又嘗親見執事握牘持筆,有所造作,若成誦在心,借書於手,曾不斯須少留思慮.仲尼日月,無得踰焉.脩之仰望,殆如此矣.是以對鶡而辭,作暑賦彌日而不獻,見西施之容,歸憎其貌者也.伏想執事不知其然,猥受顧賜,教使刊定.春秋之成,莫能損益.呂氏﹑淮南,字直千金;然而弟子鉗口,市人拱手者,聖賢卓犖,固所以殊絕凡庸也.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脩家子雲,老不曉事,彊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此,仲山﹑周旦之徒,則皆有愆乎!君侯忘聖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鍾,書名竹帛,此自雅量素所蓄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輒受所惠,竊備矇瞍誦歌而已.敢忘惠施,以忝莊氏!季緒瑣瑣,何足以云.」 其相往來,如此甚數.植後以驕縱見疏,而植故連綴脩不止,脩亦不敢自絕.至二十四年秋,公以脩前後漏泄言教,交關諸侯,乃收殺之.脩臨死,謂故人曰:「我固自以死之晚也.」其意以為坐曹植也.脩死後百餘日而太祖薨,太子立,遂有天下.初,脩以所得王髦劍奉太子,太子常服之.及即尊位,在洛陽,從容出宮,追思脩之過薄也,撫其劍,駐車顧左右曰:「此楊德祖昔所說王髦劍也.髦今焉在?」及召見之,賜髦穀帛.摯虞文章志曰:劉季緒名脩,劉表子.官至東安太守.著詩﹑賦﹑頌六篇.臣松之案呂氏春秋曰:「人有臭者,其兄弟妻子皆莫能與居,其人自苦而居海上.海上人有悅其臭者,晝夜隨之而不能去.」此植所云「逐臭之夫」也.田巴事出魯連子,亦見皇覽,文多故不載.世語曰:脩年二十五,以名公子有才能,為太祖所器,與丁儀兄弟,皆欲以植為嗣.太子患之,以車載廢簏,內潮歌長吳質與謀.脩以白太祖,未及推驗.太子懼,告質,質曰:「何患?明日復以簏受絹車內以惑之,脩必復重白,重白必推,而無驗,則彼受罪矣.」世子從之,脩果白,而無人,太祖由是疑焉.脩與賈逵﹑王淩並為主簿,而為植所友.每當就植,慮事有闕,忖度太祖意,豫作答教十餘條,敕門下,教出以次答.教裁出,答已入,太祖怪其捷,推問始泄.太祖遣太子及植各出鄴城一門,密敕門不得出,以觀其所為.太子至門,不得出而還.脩先戒植:「若門不出侯,侯受王命,可斬守者.」植從之.故脩遂以交搆賜死. 脩子囂,囂子準,皆知名於晉世.囂,泰始初為典軍將軍,受心膂之任,早卒.準字始丘,惠帝末為冀州刺史.荀綽冀州記曰:準見王綱不振,遂縱酒,不以官事為意,逍遙卒歲而已.成都王知準不治,猶以其為名士,惜而不責,召以為軍謀祭酒.府散停家,關東諸侯議欲以準補三事,以示懷賢尚德之舉.事未施行而卒.準子嶠字國彥,髦字士彥,並為後出之俊.準與裴頠﹑樂廣善,遣往見之.頠性弘方,愛嶠之有高韻,謂準曰:「嶠當及卿,然髦小減也.」廣性清淳,愛髦之有神檢,謂準曰:「嶠自及卿,然髦尤精出.」準歎曰:「我二兒之優劣,乃裴﹑樂之優劣也.」評者以為嶠雖有高韻,而神檢不逮,廣言為得.傅暢云:「嶠似準而疏.」嶠弟俊,字惠彥,最清出.嶠﹑髦皆為二千石.俊,太傅掾. 陳情表 李密臣密言︰臣以險釁,夙遭閔凶,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祖母劉愍臣孤弱,躬親撫養.臣少多疾病,九歲不行,零丁辛苦,至于成立.既無伯叔,終鮮兄弟,門衰祚薄,晚有兒息.外無期功強近之親,內無應門五尺之童,煢煢孑立,形影相弔.而劉早嬰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湯藥,未嘗廢離.逮奉聖朝,沐浴清化,前太守臣逵察臣孝廉,後刺史臣榮舉臣秀才.臣以供養無主,辭不赴命.明詔特下,拜臣郎中,尋蒙國恩,除臣洗馬.猥以微賤,當侍東宮,非臣隕首所能上報.臣具以表聞,辭不就職.詔書切峻,責臣逋慢,郡縣逼迫,催臣上道,州司臨門,急於星火.臣欲奉詔奔馳,則劉病日篤;苟徇私情,則告訴不許.臣之進退,實為狼狽. 伏惟聖朝以孝治天下,凡在故老,猶蒙矜卹,況臣孤苦,特為尤甚.且臣少仕偽朝,歷職郎署,本圖宦達,不矜名節.今臣亡國賤俘,至微至陋,猥蒙拔擢,寵命殊私,豈敢盤桓有所希冀!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餘年.母孫二人更相為命,是以私情區區不敢棄遠.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是臣盡節於陛下之日長,而報養劉之日短也.烏鳥私情,願乞終養. 臣之辛苦,非但蜀之人士,及二州牧伯之所明知,皇天后土實所鑒見.伏願陛下矜愍愚誠,聽臣微志,庶劉僥倖,保卒餘年.臣生當隕身,死當結草.不勝犬馬怖懼之情,謹拜表以聞. 徙戎論江統 時關隴屢為氐羌所擾,孟觀西討,自擒氐帥齊萬年。統深惟四夷亂華,宜杜其萌,乃作徙戎論。其辭曰:夫夷蠻戎狄,謂之四夷,九服之制,地在要荒。春秋之義,內諸夏而外夷狄。以其言語不通,贄幣不同,法俗詭異,種類乖殊;或居絕域之外,山河之表,崎嶇川谷阻險之地,與中國壤斷土隔,不相侵涉,賦役不及,正朔不加,故曰「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禹平九土,而西戎即敘。其性氣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為甚。弱則畏服,強則侵叛。雖有賢聖之世,大德之君,咸未能以通化率導,而以恩德柔懷也。當其強也,以殷之高宗而憊於鬼方,有周文王而患昆夷、獫狁,高祖困於白登,孝文軍於霸上。及其弱也,周公來九譯之貢,中宗納單于之朝,以元成之微,而猶四夷賓服。此其已然之效也。故匈奴求守邊塞,而侯應陳其不可;單于屈膝未央,望之議以不臣。是以有道之君牧夷狄也,惟以待之有備,禦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為寇賊強暴,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埸不侵而已。 及至周室失統,諸侯專征,以大兼小,轉相殘滅,封疆不固,而利害異心。戎狄乘間,得入中國。或招誘安撫,以為己用。故申繒之禍,顛覆宗周;襄公要秦,遽興姜戎。當春秋時,義渠、大荔居秦晉之域,陸渾、陰戎處伊洛之間,鄋瞞之屬害及濟東,侵入齊宋,陵虐邢衛,南夷與北狄交侵中國,不絕若線。齊桓攘之,存亡繼絕,北伐山戎,以開燕路。故仲尼稱管仲之力,嘉左衽之功。逮至春秋之末,戰國方盛,楚吞蠻氏,晉翦陸渾,趙武胡服,開榆中之地,秦雄咸陽,滅義渠之等。始皇之并天下也,南兼百越,北走匈奴,五嶺長城,戎卒億計。雖師役煩殷,寇賊橫暴,然一世之功,戎虜奔卻,當時中國,無復四夷也。 漢興而都長安,關中之郡號曰三輔,禹貢雍州,宗周豐、鎬之舊也。及至王莽之敗,赤眉因之,西都荒毀,百姓流亡。建武中,以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而與華人雜處。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之元,騎都尉王弘使西域,發調羌氐,以為行衛。於是群羌奔駭,互相扇動,二州之戎,一時俱發,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騭之征,棄甲委兵,輿尸喪師,前後相繼,諸戎遂熾,至於南入蜀漢,東掠趙魏,唐突軹關,侵及河內。及遣北軍中候朱寵將五營士於孟津距羌,十年之中,夷夏俱斃,任尚、馬賢僅乃克之。此所以為害深重累年不定者,雖由禦者之無方,將非其才,亦豈不以寇發心腹,害起肘腋,疢篤難療,瘡大遲愈之故哉! 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馬賢忸 蘭亭集序王羲之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雖無絲竹管絃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悟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託,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於所遇,暫得於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係之矣。向之所欣,俛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於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 陶淵明 五柳先生傳歸去來辭桃花源詩桃花源記閒情賦並序 五柳先生傳 陶潛字元亮,大司馬侃之曾孫也.祖茂,武昌太守.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鄰之所貴.嘗著五柳先生傳以自況曰: 「先生不知何許人,不詳姓字,宅邊有五柳樹,因以為號焉.閑靜少言,不慕榮利.好讀書,不求甚解,每有會意,欣然忘食.性嗜酒,而家貧不能常得,親舊知其如此,或置酒招之,造飲輒盡,期在必醉,既醉而退,曾不吝情去留.環堵蕭然,不蔽風日,裋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嘗著文章自娛,頗示己志,忘懷得失,以此自終.」其自序如此,時人謂之實錄.贊曰:黔婁之妻有言:「不戚戚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其言茲若人之儔乎?銜觴賦詩,以樂其誌,無懷氏之民歟?葛天氏之民歟? 歸去來辭 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舟遙遙以輕颺,風飄飄而吹衣,問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希微.乃瞻衡宇,載欣載奔,僮僕來迎,稚子候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攜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園日涉而成趣,門雖設而常關;策扶老而流憩,時翹首而遐觀.雲無心而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其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請息交以絕游,世與我而相遺,復駕言兮焉求!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余以暮春,將有事乎西疇.或命巾車,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尋壑,亦崎嶇而經丘.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善萬物之得時,感吾生之行休. 已矣乎!寓形宇內復幾時,曷不委心任去留,胡為乎遑遑欲何之?富貴非吾願,帝鄉不可期.懷良晨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聊乘化而歸盡,樂夫天命復奚疑! 桃花源詩 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 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 往跡浸復湮來逕遂蕪廢 相命肆農耕日入從所憩 桑竹垂餘蔭菽稷隨時藝 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 荒路曖交通雞犬亙鳴吠 俎豆猶古法衣裳無新製 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 草榮識節和木衰知風厲 雖無紀歷志四時自成歲 怡然有餘樂於何勞智慧 奇蹤隱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異源旋復還幽蔽 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囂外 願言躡輕風高舉尋吾契 桃花源記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髮垂髫,並佁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歎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云:「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閒情賦並序初,張衡作《定情賦》,蔡邕作《靜情賦》,檢逸辭而宗澹泊,始則蕩以思慮,而終歸閒正。將以抑流宕之邪心,諒有助於諷諫。綴文之士,奕代繼作;因並觸類,廣其辭義。余園閭多暇,複染翰為之;雖文妙不足,庶不謬作者之意乎。夫何瑰逸之令姿,獨曠世以秀群。表傾城之艷色,期有德於傳聞。佩鳴玉以比潔,齊幽蘭以爭芬。淡柔情於俗內,負雅誌於高雲。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長勤;同一盡於百年,何歡寡而愁殷!褰朱幃而正坐,泛清瑟以自欣。送纖指之余好,攮皓袖之繽紛。瞬美目以流眄,含言笑而不分。曲調將半,景落西軒。悲商叩林,白雲依山。仰睇天路,俯促鳴弦。神儀嫵媚,舉止詳妍。 激清音以感余,願接膝以交言。欲自往以結誓,懼冒禮之為愆;待鳳鳥以致辭,恐他人之我先。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願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願在發而為澤,刷玄鬢於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而枯煎!願在眉而為黛,隨瞻視以閒揚;悲脂粉之尚鮮,或取毀於華妝!願在莞而為席,安弱體於三秋;悲文茵之代御,方經年而見求!願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空委棄於床前!願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悲高樹之多蔭,慨有時而不同!願在夜而為燭,照玉容於兩楹;悲扶桑之舒光,奄滅景而藏明!願在竹而為扇,含淒飆於柔握;悲白露之晨零,顧襟袖以緬邈!願在木而為桐,作膝上之鳴琴;悲樂極而哀來,終推我而輟音! 考所願而必違,徒契契以苦心。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棲木蘭之遺露,翳青松之余陰。儻行行之有覿,交欣懼於中襟;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斂輕裾以複路,瞻夕陽而流嘆。步徙倚以忘趣,色慘慘而就寒。葉燮燮以去條,氣淒淒而就寒,日負影以偕沒,月媚景於雲端。鳥淒聲以孤歸,獸索偶而不還。悼當年之晚暮,恨茲歲之欲殫。思宵夢以從之,神飄飄而不安;若憑舟之失棹,譬緣崖而無攀。於時畢昴盈軒,北風淒淒,炯炯不寐,眾念徘徊。起攝帶以侍晨,繁霜粲於素階。雞斂翅而未鳴,笛流遠以清哀;始妙密以閒和,終寥亮而藏摧。意夫人之在茲,托行雲以送懷;行雲逝而無語,時奄冉而就過。徒勤思而自悲,終阻山而滯河。迎清風以怯累,寄弱誌於歸波。尤《蔓草》之為會,誦《召南》之余歌。坦萬慮以存誠,憩遙情於八遐。 北山移文孔稚珪 鍾山之英,草堂之靈.馳煙驛路,勒移山庭.夫以耿介拔俗之標,蕭灑出塵之想.度白雪以方絜,干青雲而直上.吾方知之矣.若其亭亭物表,皎皎霞外,芥千金而不盼,屣萬乘其如脫.聞鳳吹於洛浦,值薪歌於延瀨.固亦有焉.豈期終始參差,蒼黃翻覆.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乍迴跡以心染,或先貞而後黷.何其謬哉!嗚呼!尚生不存,仲氏既往.山阿寂寥,千載誰賞? 世有周子,雋俗之士.既文既博,亦玄亦史.然而學遁東魯,習隱南郭.偶吹草堂,濫巾北岳.誘我松桂,欺我雲壑.雖假容於江皋,乃纓情於好爵. 其始至也,將欲排巢父,拉許由.傲百氏,薎王侯.風情張日,霜氣橫秋.或歎幽人長往,或怨王孫不遊.談空空於釋部,覈玄玄於道流.務光何足比,涓子不能儔! 及其鳴騶入谷,鶴書赴隴.形馳魄散,志變神動.爾乃眉軒席次,袂聳筵上.焚芰製而裂荷衣,抗塵容而走俗狀.風雲悽其帶憤,石泉咽而下愴.望林巒而有失,顧草木而如喪. 至其紐金章,綰墨綬.跨屬城之雄,冠百里之首.張英風於海甸,馳妙譽於浙右.道帙長殯,法筵久埋.敲扑諠囂犯其慮,牒訴倥傯裝其懷.琴歌既斷,酒賦無續.常綢繆於結課,每紛綸於折獄.籠張趙於往圖,架卓魯於前籙.希蹤三輔豪,馳聲九州牧. 使我高霞孤映,明月獨舉.青松落陰,白雲誰侶?澗石摧絕無與歸,石逕荒涼徒延佇.至於還飆入幕,寫霧出楹.蕙帳空兮夜鵠怨,山人去兮曉猿驚.昔聞投簪逸海岸,今見解蘭縛塵纓.於是南岳獻嘲,北壟騰笑.列壑爭譏,攢峰竦誚.慨遊子之我欺,悲無人以赴弔.故其林慚無盡,澗愧不歇.秋桂遺風,春蘿罷月.騁西山之逸議,馳東皋之素謁. 今又促裝下邑,浪拽上京,雖情投於魏闕,或假步於山扃.豈可使芳杜厚顏,薜荔無恥.碧嶺再辱,丹崖重滓.塵游躅於蕙路,汙淥池以洗耳?宜扃岫幌,掩雲關.斂輕霧,藏鳴湍.截來轅於谷口,杜妄轡於郊端.於是叢條瞋膽,疊穎怒魄.或飛柯以折輪,乍低枝而掃跡.請迴俗士駕,為君謝逋客. 與宋元思書 南朝 梁 吳均 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峰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則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千字文 粱敕員外散騎侍郎 周興嗣 撰 天地玄黃 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 辰宿列張 寒來暑往 秋收冬藏 閏餘成歲 律呂調陽 雲騰致雨 露結為霜 金生麗水 玉出昆岡 劍號巨闕 珠稱夜光 果珍李柰 菜重芥姜 海咸河淡 鱗潛羽翔 龍師火帝 鳥官人皇 始製文字 乃服衣裳 推位讓國 有虞陶唐 吊民伐罪 周發殷湯 坐朝問道 垂拱平章 愛育黎首 臣伏戎羌 遐邇壹體 率賓歸王 鳴鳳在竹 白駒食場 化被草木 賴及萬方 蓋此身發 四大五常 恭惟鞠養 豈敢毀傷 女慕貞潔 男效才良 知過必改 得能莫忘 罔談彼短 靡恃己長 信使可覆 器欲難量 墨悲絲染 詩贊羔羊 景行維賢 克念作聖 德建名立 形端表正 空谷傳聲 虛堂習聽 禍因惡積 福緣善慶 尺璧非寶 寸陰是競 資父事君 曰嚴與敬 孝當竭力 忠則盡命 臨深履薄 夙興溫清 酈道元水經注 蕭繹 采蓮賦 紫莖兮文波,紅蓮兮芰荷。綠房兮翠蓋,素實兮黃螺。於時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故以水濺蘭橈,蘆侵羅袸。菊澤未反,梧台迥見,荇濕沾衫,菱長繞釧。泛柏舟而容與,歌采蓮於江渚。 歌曰:「碧玉小家女,來嫁汝南王。蓮花亂臉色,荷葉雜衣香。因持薦君子,願襲芙蓉裳。」 蕭繹(508-554),南蘭陵(今江蘇常州西北)人,梁武帝第七子,後於江陵稱帝,是為梁元帝,在位三年,為西魏軍所殺。生平著作甚多,今存《金樓子》輯本。 諫太宗十思疏 魏徵 (摘自舊唐書列傳卷七十一列傳第二十一魏徵)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遠,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於居安思危,戒貪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效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苦思,代下司職,役聰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滕王閣序王勃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襟三江而帶五湖,控蠻荊而引甌越。物華天寶,龍光射牛斗之墟;人傑地靈,徐孺(或稚)下陳蕃之榻。雄州霧列,俊彩星馳。臺隍枕夷夏之交,賓主盡東南之美。都督閻公之雅望,棨戟遙臨;宇文新州之懿範,襜帷暫駐。十旬休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騰蛟起鳳,孟學士之詞宗;紫電青霜,王將軍之武庫。家君作宰,路出名區。童子何知?躬逢勝餞。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儼驂騑於上路,訪風景於崇阿。臨帝子之長洲,得仙人之舊館。層巒聳翠,上出重霄;飛閣流丹,下臨無地。鶴汀鳧渚,窮島嶼之縈迴;桂殿蘭宮,即岡巒之體勢。披繡闥,俯雕甍。山原曠其盈視,川澤紆其駭矚。閭閻撲地,鐘鳴鼎食之家;舸艦迷津,青雀黃龍之舳。虹銷雨霽,彩徹區明。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漁舟唱晚,響窮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 遙襟甫暢(或遙吟俯唱),逸興遄飛。爽籟發而清風生,纖歌凝而白雲遏。睢園綠竹,氣凌彭澤之樽;鄴水朱華,光照臨川之筆。四美具,二難并。窮睇眄於中天,極娛遊於暇日。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地勢極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遠。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盡是他鄉之客。懷帝閽而不見,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時運不齊,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屈賈誼於長沙,非無聖主;竄梁鴻於海曲,豈乏明時?所賴君子安貧,達人知命。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而猶懽。北海雖賒,夫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嘗高潔,空懷報國之情;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書生,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舍簪笏於百齡,奉晨昏於萬里。非謝家之寶樹,接孟氏之芳鄰。他日趨庭,叨陪鯉對;今晨捧袂,喜托龍門。楊意不逢,撫凌雲而自惜;鍾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慚? 鳴呼!勝地不常,盛筵難再。蘭亭已矣,梓澤邱墟。臨別贈言,幸承恩於偉餞;登高作賦,是所望於群公!敢竭鄙誠,恭疏短引。一言均賦,四韻俱成。請灑潘江,各傾陸海云爾。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王績 自撰墓誌銘五斗先生傳無心子傳並序 自撰墓誌銘(摘自全唐文卷一百二十三) 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自為之字曰無功焉。人或問之,箕踞不對,蓋以有道於己,無功於時也。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起家以祿位,歷數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於是退歸,以酒德游於鄉裡。往往賣卜,時時著書。行若無所之,坐若無所據。鄉人未有達其意也。嘗耕東皋,號東皋子。身死之日,自為銘焉。曰:有唐逸人,太原王績。若頑若愚,似驕似激。院止三逕,堂唯四壁。不知節製,焉有親戚。以生為附贅懸疣,以死為決疣潰癰。無思無慮,何去何從?壟頭刻石,馬鬣裁封。哀哀孝子,空對長空。 五斗先生傳(摘自全唐文卷一百二十三)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游於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複起飲也。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嘗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痛哭。故昏昏默然,聖人之所居也。」遂行其誌,不知所如。 無心子傳並序(摘自全唐文卷一百二十三) 東皋子始仕,以醉懦罷。鄉人或誚之,東皋子不屑也,退著無心子以見趣焉。 無心子寓居於越,越王不知其大人也,拘之仕,無喜色,泛若而從。越國之法,曰﹕有穢行者不齒。俄而無心子者以穢行聞於王,王黜之,無慍色,退而將游於茫蕩之野。適績之邑,而遇機士。機士撫髀而嘆者三,曰:「嘻,子賢者而以罪廢!」無心子不應。機士曰:「願受教。」無心子曰:「爾聞蜚廉氏之馬說乎?昔者蜚廉氏有二馬。一者朱鬣白毳,龍骼鳳臆,驟馳如舞,終日不釋鞍,竟以藝死。一者重脛昂尾,駝頸貉膝,踶善蹶,棄而散諸野,終年肥遁。是以鳳凰不憎山棲,蛟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苟潔以罹患,聖人不避穢而養生。」 東皋子聞之,曰:「善矣!盡矣!不可以加之矣!」 舊唐書列傳卷一百九十二列傳第一百四十二隱逸王績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少與李播、呂才為莫逆之交.隋大業中,應孝悌廉潔舉,授揚州六合縣丞,非其所好,棄官還鄉里.績河渚中先有田數頃,鄰渚有隱士仲長子先,服食養性,績重其真素,願與相近,乃結廬河渚,以琴酒自樂.嘗遊北山,因為北山賦以見志,詞多不載.績嘗躬耕於東皋,故時人號東皋子.或經過酒肆,動經數日,往往題壁作詩,多為好事者諷詠.貞觀十八年卒.臨終自剋死日,遺命薄葬,兼預自為墓誌.有文集五卷.又撰隋書,未就而卒. 新唐書列傳卷一百九十六列傳第一百二十一隱逸王績 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性簡放,不喜拜揖.兄通,隋末大儒也,聚徒河、汾間,倣古作六經,又為中說以擬論語.不為諸儒稱道,故書不顯,惟中說獨傳.通知績誕縱,不嬰以家事,鄉族慶弔冠昏,不與也.與李播、呂才善. 大業中,舉孝悌廉絜,授祕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時天下亦亂,因劾,遂解去.歎曰:「網羅在天,吾且安之!」乃還鄉里.有田十六頃在河渚間.仲長子光者,亦隱者也,無妻子,結廬北渚,凡三十年,非其力不食.績愛其真,徙與相近.子光瘖,未嘗交語,與對酌酒懽甚.績有奴婢數人,種黍,春秋釀酒,養鳧鴈,蒔藥草自供.以周易、老子、莊子置床頭,佗書罕讀也.欲見兄弟,輒度河還家.游北山東皋,著書自號東皋子.乘牛經酒肆,留或數日. 高祖武德初,以前官待詔門下省.故事,官給酒日三升,或問:「待詔何樂邪?」答曰:「良醞可戀耳!」侍中陳叔達聞之,日給一斗,時稱「斗酒學士」.貞觀初,以疾罷.復調有司,時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績求為丞,吏部以非流不許,績固請曰:「有深意.」竟除之.革死,妻送酒不絕,歲餘,又死.績曰:「天不使我酣美酒邪?」棄官去.自是太樂丞為清職.追述革酒法為經,又采杜康、儀狄以來善酒者為譜.李淳風曰:「君,酒家南、董也.」所居東南有盤石,立杜康祠祭之,尊為師,以革配.著醉鄉記以次劉伶酒德頌.其飲至五斗不亂,人有以酒邀者,無貴賤輒往,著五斗先生傳.刺史崔喜悅之,請相見,答曰:「奈何坐召嚴君平邪?」卒不詣.杜之松,故人也,為刺史,請績講禮,答曰:「吾不能揖讓邦君門,談糟粕,棄醇醪也.」之松歲時贈以酒脯.初,兄凝為隋著作郎,撰隋書未成死,績續餘功,亦不能成.豫知終日,命薄葬,自誌其墓. 績之仕,以醉失職,鄉人靳之,託無心子以見趣曰:「無心子居越,越王不知其大人也,拘之仕,無喜色.越國法曰:『穢行者不齒.』俄而無心子以穢行聞,王黜之,無慍色.退而適茫蕩之野,過動之邑而見機士,機士撫髀曰:『嘻!子賢者而以罪廢邪?』無心子不應.機士曰:『願見教.』曰:『子聞蜚廉氏馬乎?一者朱鬣白毳,龍骼鳳億,驟馳如舞,終日不釋轡而以熱死;一者重頭昂尾,駝頸貉膝,踶齧善蹶,棄諸野,終年而肥.夫鳳不憎山栖,龍不羞泥蟠,君子不苟絜以罹患,不避穢而養精也.』」其自處如此. 春夜宴桃李園序李白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游,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吊古戰場文 李華 浩浩乎!平沙無垠,敻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黯兮慘悴,風悲日曛。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群。亭長告予曰:「此古戰場也,嘗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吾聞夫齊魏徭戌,荊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愬?秦漢而還,多事四夷;中州耗斁,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為。 嗚呼噫嘻!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主將驕敵,期門受戰。野豎旄旗,川迴組練。法重心駭,威尊命賤。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聲析江河,勢崩雷電。至若窮陰凝閉,凜冽海隅;積雪沒脛,堅冰在鬚。鷙鳥休巢,征馬踟躕,繒纊無溫,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強胡,憑陵殺氣,以相剪屠。徑截輜重,橫攻士卒;都尉新降,將軍覆沒。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為枯骨,可勝言哉! 鼓衰兮力竭,矢盡兮弦絕。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魂魄結兮天沉沉,鬼神聚兮雲冪冪。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傷心慘目,有如是耶!吾聞之:牧用趙卒,大破林胡。開地千里,遁逃匈奴。漢傾天下,財殫力痡。任人而已,其在多乎?周逐玁狁,北至太原,既城朔方,全師而還。飲至策勳,和樂且閒。穆穆棣棣,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為關,荼毒生靈,萬里朱殷。漢擊匈奴,雖得陰山。枕骸遍野,功不補患。蒼蒼蒸民,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其存其歿,家莫聞知。人或有言,將信將疑。悁悁心目,寤寐見之。布奠傾觴,哭望天涯。天地為愁,草木悽悲。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人其流離。鳴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為之奈何,守在四夷。 阿房宮賦 杜牧 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壓三百餘里,隔離天日。驪山北構而西折,直走咸陽。二川溶溶,流入宮牆。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廊腰縵迴,簷牙高啄。各抱地勢,鉤心鬥角。盤盤焉,囷囷焉,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幾千萬落。長橋臥波,未雲何龍?複道行空,不霽何虹?高低冥迷,不知西東。歌臺暖響,春光融融。舞殿冷袖,風雨淒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而氣候不齊。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絃,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姘;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燕、趙之收藏,韓、魏之經營,齊、楚之精英,幾世幾年,剽掠其人,倚疊如山。一旦不能有,輸來其閒。鼎鐺玉石,金塊珠礫,棄擲邐迤。秦人視之,亦不甚惜。 嗟乎!一人之心,千萬人之心也。秦愛紛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使負棟之柱,多於南畝之農夫;架梁之椽,多於機上之工女;釘頭磷磷,多於在庾之粟粒;瓦縫參差,多於周身之帛縷;直欄橫檻,多於九土之城郭;管絃嘔啞,多於市人之言語。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日益驕固。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為徐敬業討武曌檄 駱賓王 (摘自舊唐書列傳卷六十七列傳第十七李勣孫敬業) 偽臨朝武氏者,人非溫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嘗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密隱先帝之私,陰圖後庭之嬖.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鷰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廷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種胤,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舊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誓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舳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師,無廢舊君之命,凡諸爵賞,同裂山河.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摘自唐文粹,並據駱賓王文集校訂)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后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后,識夏庭之遽衰。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坏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勳,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陋室銘 劉禹錫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韓愈 原道 原毀 獲麟解 進學解 師說 雜說一 雜說四 圬者王承福傳 毛穎傳 諱辯 爭臣論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與于襄陽書 與陳給事書 應科目時與人書 送李愿歸盤古序 送孟東野序 送董邵南序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送楊少尹序 送石處士序 張中丞傳後敘 祭十二郎文 祭鱷魚文 柳子厚墓誌銘 韓愈(768一824年),唐代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內河陽(今河南孟縣)人。祖籍昌黎郡(今遼寧義縣)。唐人講究郡望,韓愈自稱“昌黎韓愈”,故世稱韓昌黎。晚年任吏部侍郎,又稱韓吏部。謚號“文”,又稱韓文公。 出身貧寒,自敘“家貧不足以自活”(《上兵部李待郎書》)。三歲喪父,受兄韓會撫育,會死,嫂鄭氏撫育。七歲讀書,刻苦好學,十三歲能文。二十歲赴長安應進士試,三試不第,二十五歲方中進士,又三試博學鴻詞不入選,赴汴州為董晉宣武節度使推官,三十二歲為徐州張建封武寧節度使推官。後至京師,官四門博士。三十六歲任監察御史,因上書論天旱人飢狀,請減免徭役賦稅,指斥朝政,被貶為陽山令。順宗用王叔文集團進行政治改革,他持反對立場。三十九歲時,憲宗即位,獲赦北還,為國子博士,改河南令,遷職方員外郎,歷官至太子右庶子。五十歲從裴度征討淮西吳無濟叛亂,任行軍司馬,維護中央集權。淮西平定後升任刑部侍郎。後因寫《論佛骨表》觸怒憲宗,幾乎被殺,幸裴度等人救援,被貶為潮州刺史。移袁州。不久回朝,官國子祭酒。五十四歲任兵部侍郎。鎮州王庭湊叛亂,他受命前去宣撫成功,轉為吏部侍郎,時年五十五歲。五十六多為京兆尹,兼御史大夫。五十七歲逝世,贈禮部尚書,謚為文。大半生坎坷,晚年政治上較有作為。 他在政治.哲學、文學方面都有成就,而主要成就是文學。從漢魏開始,至六朝而泛濫的駢文,語音平仄相對,多用典故,追求華麗詞藻。這種形式主義和唯美主義傾向的文體,浮華空疏,成為表達思想和反映現實的桎梏。韓愈反對這種充斥社會的陳腐駢文,提倡質樸自由的秦漢武散體古文。不顧流俗的恥笑侮辱,身體力行,堅決鬥爭。由於他和柳宗元等的倡導,終於形成了唐代的古文運動,開一代文風,對我國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他主張“文以載道”,道是目的和內容,文是手段和形式。文道合一,以道為主。實際上是強調文章內容的重要性,提倡文章要言之有物,文章的形式必須為內容服務。他所說的“道”,兼合儒墨名法,而以儒為主。道的具體內容便是仁與義。在道的基礎上,他建立了隨順“天道”、合於“人道”,性分三品等理論。他提倡儒家的“仁政”,反對官吏對人民的橫征暴斂,反對宦官專權、藩鎮割據,反對壓制人才的權門政治。為了維護儒家的道統,他排斥佛教。這些,在當時都有進步意義,盡管存在局限和缺陷。但以韓愈的性三品說而言,便開啟了儒家人性論研究的大門,對宋明理學的產生起了催生作用,不能一筆抹煞。 在文體上,他主張在繼承先秦古文傳統的基礎上創新,做到“師其意不師其辭”、“詞必己出”、“文從字順”、“唯陳言之務去”。他把古文運動的理論運用於創作實踐之中,所作賦、詩、論、說、傳、記、頌、贊、書、序、哀辭、祭文、碑志、狀、表、雜文等多種體裁的作品,都有卓越的成就。皇甫湜說他的文章“如長江秋清,千里一道,沖飆激浪,瀚流不滯。”(《諭業》)。蘇洵也說:“韓子之文,如長江大河,渾浩流轉,魚鱉蚊龍,萬怪惶惑。”(《上歐陽內翰書》)這些評價,形象而恰當地表達了韓愈散文的風格。由於追求創新,強調“奇”,他的某些文章滿紙僻詞怪字,佶屈聱牙,自稱“不可時施,只以自嬉”,(《遂窮文》),為人垢病,對後世一些文人也有影響。著作有《韓昌黎集》。 原道 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仁與義為定名,道與德為虛位。故道有君子小人,而德有凶有吉。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入于墨。不入于老,則入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老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佛者曰:「孔子,吾師之弟子也。」為孔子者,習聞其說,樂其誕而自小也,亦曰:「吾師亦嘗師之云爾。」不惟舉之於其口,而又筆之於其書。噫!後之人,雖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其孰從而求之?甚矣!人之好怪也,不求其端,不訊其末,惟怪之欲聞。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飢,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凐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帝之與王,其號名殊,其所以為聖一也。夏葛而冬裘,渴飲而飢食,其事殊,其所以為智一也。今其言曰:「曷不為太古之無事?」是亦責冬之裘者曰:「曷不為葛之之易也?」責飢之食者曰:「曷不為飲之之易也。」傳曰:「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然則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今也欲治其心,而外天下國家,滅其天常;子焉而不父其父,臣焉而不君其君,民焉而不事其事。孔子之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經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詩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今之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為夷也!夫所謂先王之教者,何也?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其文,詩書易春秋;其法,禮樂刑政;其民,士農工賈;其位,君臣父子師友賓主昆弟夫婦;其服,麻絲;其居,宮室;其食,粟米果蔬魚肉:其為道易明,而其為教易行也。是故以之為己,則順而祥;以之為人,則愛而公;以之為心,則和而平;以之為天下國家,無所處而不當。是故生則得其情,死則盡其常;郊焉而天神假,廟焉而人鬼饗。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然則如之何而可也?曰:「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人其人,火其書,廬其居,明先王之道以道之,鰥寡孤獨廢疾者,有養也,其亦庶乎其可也。」 原毀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 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又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以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常試之矣,常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 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獲麟解 麟之為靈,昭昭也。詠於詩,書於春秋,雜出於傳記百家之書。雖婦人小子,皆知其為祥也。然麟之為物,不畜於家,不恆有於天下。其為形也不類,非若馬牛犬豕豺狼麋鹿然。然則,雖有麟,不可知其為麟也。角者吾知其為牛也,鬣者吾知其為馬。犬、豕、豺、狼、麋、鹿,吾知其為犬、豕、豺、狼、麋、鹿。為麟也不可知,不可知則其謂之不祥也亦宜。雖然,麟之出,必有聖人在乎位,麟為聖人出也。聖人者,必之麟,麟之果不為不祥也。又曰:麟之所以為麟者,以德不以形。若麟之出不待聖人則謂之不祥也亦宜。 進學解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召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兇邪,登崇俊良。占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云多而不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記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於業,可謂勤矣。 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迴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 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 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俱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 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御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飢。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先生曰:「吁!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姘,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宏。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 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糜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竊。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師說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雜說一 龍噓氣成雲,雲固弗靈於龍也。然龍乘是氣,茫洋窮乎玄間,薄日月,伏光景,感震電,神變化,水下土,汩陵谷,雲亦靈怪矣哉。雲,龍之所能使為靈也。若龍之靈,則非雲之所能使為靈也。然龍弗得雲,無以神其靈矣。失其所憑依,信不可歟。異哉!其所憑依,乃其所自為也。易曰:「雲從龍。」既曰龍,雲從之矣。 雜說四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祇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里稱也。馬之千里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圬者王承福傳 圬之為技,賤且勞者也。有業之,其色若自得者。聽其言,約而盡。問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為京兆長安農夫。天寶之亂,發人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勳,棄之來歸。喪其土田,手嫚衣食,餘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歸其屋食之當焉。視時屋食之貴賤,而上下其圬之傭以償之。有餘,則以與道路之廢疾餓者焉。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市與帛。必蠶績而後成者也。其他所以養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後完也,吾皆賴之。然人不可遍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大小,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鏝以嬉。夫鏝易能,可力焉,又誠有功。取其直,雖勞無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強而有功也。心,難強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擇其易為而無傀者取焉。 「嘻!吾操鏝以入富貴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過之,則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過之,則為墟矣。問之其鄰,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孫不能有也。』或曰:『死而歸之官也。』吾以是觀之,非所謂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強心以智而不足,不擇其才之稱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強為之者邪?將富貴難守,薄功而厚饗之者邪?抑豐悴有時,一去一來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憫焉,是故擇其力之可能者行焉。樂富貴而悲貧賤,我豈異於人哉?」 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與子,皆養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謂勞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則心又勞也。」一身而二任焉,雖聖者不可能也。愈始聞而惑之,又從而思之:蓋賢者也,蓋所謂「獨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譏焉,謂其自為也過多,其為人也過少。其學楊朱之道者邪?楊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為勞心,不肯一動其心以蓄其妻子,其肯勞其心以為人乎哉?雖然,其賢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濟其生之欲,貪邪而亡道,以喪其身者,其亦遠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為之傳而自鑒焉。 毛穎傳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視,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視八世孫(需兔),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云。居東郭者曰(雋兔),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鬚,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曰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占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巿井貸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官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后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試之,因免冠謝。上見其髮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中書君,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復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諱辯 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皇甫湜曰:「若不明白,子與賀且得罪。」愈曰:「然。」 律曰:「二名不偏諱。」釋之者曰:「謂若言徵不稱在,言在不稱徵是也。」律曰:「不諱嫌名。」釋之者曰:「謂若禹與雨。丘與蓲之類是也。」今賀父名晉肅,賀舉進士,為犯二名律乎?父名晉肅,子不得舉進士;若父名仁,子不得為人乎? 夫諱始於何時?作法制以教天下者,非周公,孔子歟?周公作詩不諱,孔子不偏諱二名,春秋不譏不諱嫌名。康王「釗」之孫,實為「昭」王。曾參之父名「皙」曾子不諱「昔」。周之時有騏期,漢之時有杜度,此其子宜如何諱;將諱其嫌,遂會其姓乎?將不諱其嫌者乎? 漢諱武帝名「徹」為「通」,不聞又諱車轍之「轍」為某字也。諱呂后名「雉」為野雞,不聞又諱治天下之「治」為某字也。今上章及詔,不聞諱「滸」「勢」「秉」「饑」也。為宦官宮妾,乃不敢言「諭」及「機」,以為觸犯。士君子言語行事,宜何所法守也? 今考之於經,質之於律,稽之以國家之典,賀舉進士,為可邪?為不可邪?凡事父母得如曾參,可以無譏矣。作人得如周公、孔子,亦可以止矣。 今世之士,不務行曾參、周公、孔子之行,而諱親之名,則務勝於曾參、周公、孔子,亦見其惑也。夫周公、孔子、曾參,卒不可勝。勝周公、孔子、曾參,乃比於宦者宮妾,則是宦者宮妾之孝於其親,賢於周公、孔子、曾參者邪? 爭臣論 或問諫議大夫楊城於愈:「可以為有道之士乎哉?學廣而聞多,不求聞於人也,行古人之道。居於晉之鄙,晉之鄙人,薰其德而善良者幾千人。大臣聞而薦之,天子以為諫議大夫。人接以為華,楊子不色喜。居於位五千年矣,視其德,如在野,彼其以富貴移易其心哉?」 愈應之曰:「是易所謂『恆其德真,而夫子凶』者也,惡得為有道之士乎哉?在易蠱之上九云:『不事王侯,高尚其事。』蹇之六二則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夫亦所以所居之時不一,而所蹈之德不同也。若蠱之上九,居無用之地,而致匪躬之節以蹇之六二,在王臣之位,而高不事之心,則冒進之患生,曠官之刺興,志不可則,而尤不終無也。今陽子在位,不為不久矣。聞天下之得失,不為不熟矣。天子待之,不為不加矣,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忽焉不加喜戚於其心。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祿,則曰:『下大夫之秩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哉?且吾聞之:『有官守者,不得其職則去。有言責者,不得其言則去。』今陽子以為得其言乎哉?得其言而不言,與不得其言而不去,無一可者也。陽子將為祿仕乎?古之人有云:『仕不為貧,而有時乎為貧。』為祿侍者也,宜乎辭尊而居卑,辭富而居貧若抱關擊柝者可也。蓋孔子嘗為委吏矣,嘗為乘田矣,亦不敢曠其職,必曰:『會計當而已矣。』必曰:『牛羊遂而已矣。』若陽子之秩祿,不為卑且貧,章章明矣,而如此,其可乎哉?」 或曰:「否,非若此也。夫陽子惡訕上者,惡為人臣招其君之過而已為名者,故雖諫且議,使人不得而知焉。書曰:『爾有嘉謨嘉猷,則入告爾后於內;爾乃順之於外,曰;斯謨斯猷,惟我后之德。』夫陽子之用心,亦若此者。」愈應之曰:「若陽子之用心如此,滋所謂惑者矣!入則諫其君,出不使人之知者,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夫陽子本以布衣,隱於蓬蒿之下。主上嘉其行誼,擢在此位。官以諫為名,誠宜有以奉其職。使四方後代,知朝廷有直言骨鯁之臣,天子有不僭賞從諫如流之美。庶巖穴之士,聞而慕之。束帶結髮,願進於闕下而伸其辭說,致吾君於堯舜,熙鴻號於無窮也。若書所謂,則大臣宰相之事,非陽子之所宜行也。且陽子之心,將使君人者惡聞其過乎?是啟之也。」或曰:「陽子之不求聞,而人聞之。不求用,而君用之。不得已而起,守其道而不變,何子過之深也?」愈曰:「自古聖人賢士,皆非有求於聞用也。閔其時之不平,人之不乂。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孜孜矻矻,死而後已。故禹過家門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彼二聖一賢者,豈不知自安佚之為樂哉?誠為天命而悲人窮也。夫天授人以賢聖才能,豈使自有餘而已,誠欲以補其不足者也。耳目之於身也,耳司聞而目司見。聽其是非,視其險易,然後身得安焉。聖賢者,時人之耳目也。時人者,聖賢之身也。且陽子之不賢,則將役於賢以奉其上矣。若果賢則固畏天命而閔人窮也,惡得以自暇逸乎哉?」 或曰:「吾聞君子不欲加諸人,而惡訐以為直者。若吾子之論,直則直矣,吾乃傷於德而費於辭乎?好盡言以招人過,國武子之所以見殺於齊也,吾子其亦聞乎?」愈曰:「君子居其位,則思死其官。未得位,則思修其辭以明其道。我將以明道也,也以為直而加人也。且國武子不能得善人,而好盡言於亂國,是以見殺。傳曰:『惟善人,能受盡言。』謂其聞而能改之也。子告我曰:陽子可以為有道之士也。今雖不能及己,陽子將不得為善人乎哉?」 後十九日復上宰相書 二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向上書及所著文,後待命凡十有九日。不得命,恐懼不敢逃遁。不知所為,乃復敢自納於不測之誅,以求畢其說,而請命於左右。 愈聞之,蹈水火者之求免於人也,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呼而望之也;將有介於其側者,雖其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大其聲,疾呼而望其仁之也。彼介於其側者,聞其聲而見其事,不惟其父兄子弟之慈愛,然後往而全之也。雖有所憎怨,苟不至乎欲其死者,則將狂奔盡氣,濡手足,焦毛髮,救之而不辭也。若是者何哉?其勢誠急,而其情誠可悲也。 愈之強學力行有年矣,愚不惟道之險夷,行且不息,以蹈於窮餓之水火。其既危且亟矣,大其聲而疾呼矣。閣下其亦聞而見之,其將往而全之歟?抑將安而不救歟?有來言於閣下者曰:「有觀溺於水而爇於火者,有可救之道,而終莫之救也。」閣下且以為仁人乎哉?不然,若愈者,亦君子之所宜動心者也。或謂愈:「子言則然矣,宰相則知子矣,如時不可何?」愈竊謂之不知言者,誠其材能不足當吾賢相之舉耳。若所謂時者,固在上位者之為耳,非天之所為也。 前五六年時,宰相薦聞,尚有自布衣蒙抽擢者,與今豈異時哉?且今節度觀察使,及防禦營田諸小使等,尚得自舉判官,無閒於已仕未仕者,況在宰相,吾君所尊敬者,而曰不可乎?古之進人者,或取於盜,或舉於管庫。今布衣雖賤,由足以方乎此。情隘辭蹙,不知所裁,亦惟少垂憐焉。愈再拜。 後廿九日復上宰相書 三月十六日,前鄉貢進士韓愈,謹再拜言相公閣下:愈聞周公之為輔相,其急於見賢也,方一食三吐其哺,方一沐三握其髮。當是時,天下之賢才,皆以舉用;姦邪讒佞欺負之徒,皆以除去;四海皆已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皆以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皆已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風俗皆已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皆已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皆已備至。而周公以聖人之才,憑叔父之親,其所輔理承化之功,又盡章章如是。其所求進見之士,豈富有賢於周公者哉?不惟不賢於周公而已,豈復有賢於時百執事者哉?豈復有所計議,能補於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唯恐耳目有所不聞見,思慮有所未及,以負成王託周公之意,不得於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設使其時輔理承化之功,未盡章章如是,而非聖人之才,而無叔父之親,則將不暇食與沐矣,豈特吐哺握髮為勤而止哉?為其如是,故於今頌成王之德,而稱周公之功不衰。 今閣下為輔相亦近耳。天下之賢才,豈盡舉用?奸邪讒佞欺負之徒,豈盡除去?四海豈盡無虞?九夷八蠻之在荒服之外者,豈盡賓貢?天災時變,昆蟲草木之妖,豈盡銷息?天下之所謂禮樂刑政教化之具,豈盡修理?風俗豈盡敦厚?動植之物,風雨霜露之所霑被者,豈盡得宜?休徵嘉瑞,麟鳳龜龍之屬,豈盡備至?其所求進見之士,雖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於百執事,豈進出其下哉?其所稱說,豈盡無所補哉?今雖不能如周公吐哺握髮,亦宜引而進之,察其所以而去就之,不宜默默而已也。愈之待命,四十餘日矣。書再上而志不得通,足三及門而閽人辭焉。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復有周公之說焉,閣下其亦察知?古之士,三月不仕則相弔,故出疆必載質。然所以重於自進者,以其於周不可,則去之魯;於魯不可,則去之齊;於齊不可,則去之宋、之鄭、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國,捨乎此則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於朝,則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獨善自養,而不憂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憂天下之心,則不能矣,故愈每自進而不知愧焉。書亟上足數及門,而不知止焉。寧獨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賢之門下是懼,亦惟少垂察焉!瀆冒威尊,惶恐無已!愈再拜。 與于襄陽書 七月三日,將仕郎守國子四門博士韓愈,謹奉書尚書閣下:士知能享大名,顯當世者,莫不有先達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前焉。士之能垂休光,照後世者,亦莫不有後進之士,負天下之望者,為之後焉。莫為之前,雖美而不彰;莫為之後,雖盛而不傳。是二人者,未始不相須也,然而千百載乃一相遇焉。豈上之人無可援,下之人無 可推歟?何其相須之殷,而相遇之疏也?其故在下之人負其能,不肯諂其上;上之人負其位,不肯顧其下。故高材多戚戚之窮,盛位無赫赫之光。是二人者之所為,皆過也。未嘗干之,不可謂上無其人;未嘗求之,不可謂下無其人。愈之誦此言久矣,未嘗敢以聞於人。側聞:閣下抱不世之才,特立而獨行,道方而事實;卷舒不隨乎時,文武為其所用,豈愈所謂其人哉!亦未聞後進之士,有遇知於左右,獲禮於門下者。豈求之而未得邪?將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邪?何其宜聞而久不聞也?愈雖不材,其自處不敢後於恆人,閣下將求之而未得歟?古人有言:「請自隗始!」 愈今者,為朝夕芻米僕賃之資是急,不過費閣下一朝之享而足也。如曰:「吾志存乎立功,而事專乎報主,雖遇其人,未暇禮焉。」則非愈之所敢知也。世之齪齪者,既不足以語之;磊落奇偉之人,又不能聽焉,則信乎命之窮也!僅獻舊所為文一十八首,如賜覽觀,亦足之其志之所存。愈恐懼再拜。 與陳給事書 愈再拜:愈之獲見於閣下有年矣。始者,亦嘗辱一言之譽。貧賤也,衣食於奔走,不得朝夕繼見。其後,閣下位益尊,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夫位益尊,則賤者日隔;伺候於門牆者日益進,則愛博而情不專。愈也道不加修,而文日益有名。夫道不加修,則賢者不與;文日益有名,則同進者忌。始之以日隔之疏,加之以不專之望,以不與者之心,而聽忌者之說,由是閣下之庭,無愈之跡矣。 去年春,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溫乎其容,若加其新也;屬乎其言,若閔其窮也。退而喜也,以告於人。其後如東京取妻子,又不得朝夕繼見。及其還也,亦嘗一進謁於左右矣。邈乎其容,若不察其愚也;悄乎其言,若不接其情也。退而懼也,不敢復進。今則釋然悟,翻然悔,曰:「其邈也,乃所以怒其來之不繼也;其悄也,乃所以示其意也。」不敏之誅,無所逃避。不敢遂進,輒自疏其所以,并獻近所為復志賦以下十首唯一卷,卷有標軸。送孟郊序一首,生紙寫,不加裝飾,皆有揩字註字處。急於字解而謝,不能俟更寫,閣下取其意而略其禮可也。愈恐懼在拜。 應科目時與人書 月日,愈再拜:天池之濱,大江之濆,曰:有怪物焉,蓋非常鱗凡介之品彙匹儔也。 其得水,變化風雨,上下於天不難也。其不及水,蓋尋常尺寸之間耳,無高山大陵之曠途絕險為之關隔也。然其窮涸,不能自致乎水。為(犬賓)獺之笑者,蓋十八九矣。如有力者,哀其窮而運轉之,蓋一舉手一投足之勞也。然是物也,負其異於眾也,且曰:「爛死於沙泥,吾寧樂之。若俛首帖耳,搖尾而乞憐者,非我之志也。」是以有力者遇之,熟視之若無睹也。其死其生,固不可知也。 今又有有力者當其前矣,聊試仰首一鳴號焉。庸詎知有力者不哀其窮,而忘一舉手一投足之勞,而轉之清波乎?其哀之,命也。其不哀之,命也。知其在命而且鳴號之者,亦命也。愈今者實有類於是,是以忘其疏愚之罪,而有是說焉,閣下其亦憐察之! 送李愿歸盤古序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藂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愿居之。 愿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俊才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慧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閒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 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採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污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徼倖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而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可以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身,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復。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無聲以徜徉!」 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野,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言哥)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 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以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尸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 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明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東野之役於江南野,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送董邵南序 燕趙古稱多慷慨悲歌之士。董生舉進士,連不得志於有司,懷抱利器,鬱鬱適茲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夫以子之不遇時,苟慕義彊仁者,皆愛惜焉;矧燕趙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嘗聞:風俗與化移易。吾惡知其今不異於古所云邪?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為我弔望諸君之墓,而觀於其市,復有昔時屠狗者乎?為我謝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溫處士赴河陽軍序 伯樂一過冀北之野,而馬群遂空。夫冀北馬多天下,伯樂雖善知馬,安能空其群耶?解之者曰:「吾所謂空,非無馬也,無良馬也。伯樂知馬,遇其良,輒取之,群無留良焉。苟無良,雖謂無馬,不為虛語矣。」 東都,固士大夫之冀北也。恃才能深藏而不市者,洛之北涯,曰石生;其南涯,曰溫生。大夫烏公,以鈇鉞鎮河陽之三月,以石生為才,以禮為羅,又羅而致之幕下。東都雖信多才士,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自居守河南尹,以及百司之執事,與吾輩二縣之大夫,政有所不通,事有所可疑,奚所諮而處焉?士大夫之 去位而巷處者,誰與嬉遊?小子後生,於何考德而問業焉?搢紳之東西行過是都者,無所禮於其盧。若是而稱曰:「大夫烏公,一鎮河陽,而東都處士之盧無人焉。」豈不可也? 夫南面而聽天下,其所託重而恃力者,惟相與將耳。相為天子得人於朝廷,將為天子得文武士於幕下。求內外無治,不可得也。愈縻於茲,不能自引去,資二生以待老。今皆為有力者奪之,其何能無介然於懷耶? 生既至,拜公於軍門,其為吾以前所稱,為天下賀;以後所稱,為吾致私怨於盡取也!留守相公,首為四韻詩歌其事,愈因推其意而序之。 送楊少尹序 昔疏廣、受二子,以年老,一朝辭位而去。於時公卿設供張,祖道都門外,車數百兩;道路觀者,多嘆息泣下,共言其賢。漢史既傳其事,而後世工畫者,又圖其跡,至今照人耳目,赫赫若前日事。 國子司業楊君巨源,方以能詩訓後進。一旦以年滿七十,亦白丞相,去歸其鄉。世常說古今人不相及,今楊與二疏,其意豈異也? 予忝在公卿後,遇病不能出,不知楊侯去時,城門外送者幾人,車幾兩,馬幾匹;道旁觀者,亦有嘆息知其為賢以否?而太史氏又能張大其事為傳,繼二疏蹤跡否?不落莫否?見今世無工畫者,而畫與不畫固不論也。然吾聞楊侯之去,丞相有愛而惜之者,白以為其都少尹,不絕其祿;又為歌詩以勸之。京師之長於詩者,亦屬而和之。又不知當時二疏之去,有是事否?古今人同不同,未可知也。 中世士大夫,以官為家,罷則無所於歸。楊侯始冠,舉於其鄉,歌鹿鳴而來也。今之歸,指其樹曰:「某樹,吾先人之所種也;某水、某邱,吾童子時所釣遊也。」鄉人莫不加敬,誡子孫以楊侯不去其鄉為法。古之所謂鄉先生沒而可祭於社者,其在斯人歟!其在斯人歟! 送石處士序 河陽軍節度御史大夫烏公,為節度之三月,求士於從事之賢者,有薦石先生者。公曰:「先生何如?」曰:「先生居嵩邙瀍穀之間,冬一裘,夏一葛;食朝夕,飯一盂,蔬一盤;人與之錢,則辭;請於出遊,未嘗以事辭;勸之仕,不應;坐一室,左右圖書;與之語道理,辨古今事當否,論人高下,事後當成敗,若河決下流而東注,若駟馬駕輕車,就熟路,而王良造父為之先後也,若燭照數計而龜卜也。」 大夫曰:「先生有已自老,無求於人,其肯為某來耶?」從事曰:「大夫文武忠孝,求士為國,不私於家。方今寇聚於恆,師環其疆。農不耕收,財粟殫亡。吾所處地,歸輸之塗;治法征謀,宜有所出。先生仁且勇,若以義請而彊委重焉,其何說之辭?」於是撰書詞,具馬幣,卜日以授使者,求先生之廬而請焉。先生不告於妻子,不謀於朋友,冠帶出見客,拜受書禮於門內。宵則沐浴,戒行事,載書冊,問道所由,告行於常所來往。晨則畢至,張上東門外。 酒三行,且起,有執爵而言者曰:「大夫真能以義取人,先生真能以道自任,決去就,為先生別。」又酌而祝曰:「凡去就出處何常,惟義之歸,遂以為先生壽。」又酌而祝曰:「使大夫恆無變其初,無務富其家,而飢其師;無甘受佞人,而外敬正士;無昧於諂言,惟先生是聽;以能有成功,保天子之寵命!」又祝曰:「使先生無圖利於大夫,而私便其身圖!」先生起拜,祝辭曰:「敢不敬!蚤夜以求從祝規。」於是東都之人士,咸知大夫與先生,果能相與以有成也。遂各為歌詩六韻,遣愈為之序云。 張中丞傳後敘 元和二年四月十三日夜,愈與吳郡張籍閱家中舊書,得李翰所為張巡傳。翰以文章自名,為此傳頗詳密,然尚恨有闕者:不為許遠立傳,又不載雷萬春事首尾。 遠雖材若不及巡者,開門納巡,位本在巡上,授之柄而處其下,無所疑忌,竟與巡俱守死,成功名,城陷而虜,與巡死先後異耳。兩家子弟材智下,不能通知二父志,以為巡死而遠就虜,疑畏死而辭服於賊。遠誠畏死,何苦守尺寸之地,食其所愛之肉,以與賊抗而不降乎?當其圍守時,外無蚍蜉蟻子之援,所欲忠者,國與主耳,而賊語公以國亡主滅。遠見救援不至,而賊來益眾,必以其言為信,外無待而猶死守,人相食且盡,雖愚人亦能數日而知死處矣。遠之不畏死亦明矣。烏有城壞其徒俱死,獨蒙愧恥求活?雖至愚者不忍為。嗚呼!而謂遠之賢而為之邪! 說者又謂遠與巡分城而守,城之陷,自遠所分始,以此詬遠,此又與兒童之見無異。人之將死,其臟腑必有先受其病者;引繩而絕之,其絕必有處;觀者見其然,從而尤之,其亦不達於理矣!小人之好議論,不樂成人之美,如是哉!如巡、遠之所成就,如此卓卓,猶不得免,其他則又何說? 當二公之初守也,寧能知人之卒不救,棄城而逆遁?苟此不能守,雖避之他處何益?及其無救而且窮也,將其創殘餓羸之餘,雖欲去,必不達。二公之賢,其講之精矣。守一城,捍天下,以千百就盡之卒,戰百萬日滋之師,蔽遮江、淮,沮遏其勢,天下之不亡,其誰之功也?當是時,棄城而圖存者,不可一二數;擅彊兵,坐而觀者,相環也。不追議此,而責二公以死守,亦見其自比於逆亂,設淫辭而助之攻也。 愈嘗從事於汴、徐二府,屢道於兩府間,親祭於其所謂雙廟者。其老人往往說巡、遠時事,云:南霽雲之乞救於賀蘭也,賀蘭嫉巡、遠之聲威功績出己之上,不肯出師救,愛霽雲之勇且壯,不聽其語,彊留之。具食與樂,延霽雲坐。霽雲慷慨語曰:「雲來時,睢陽之人不食月餘日矣。雲雖欲獨食,義不忍!雖食,且不下咽!」因拔所佩刀斷一指,血淋漓,以示賀蘭。一座大驚,皆感激,為雲泣下。雲知賀蘭終無為雲出師意,即馳去。將出城,抽矢射佛寺浮屠,矢著其上磚半箭,曰:「吾歸破賊,必滅賀蘭,此矢所以志也。」愈貞元中過泗州,船上人猶指以相語:「城陷,賊以刃脅降巡。巡不屈,即牽去,將斬之;又降霽雲,雲未應,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為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為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張籍曰:「有于嵩者,少依於巡。及巡起事,嵩嘗在圍中。籍大曆中於和州烏江縣見嵩,嵩時年六十餘矣。以巡初嘗得臨渙縣尉,好學,無所不讀。籍時尚小,粗問巡、遠事,不能細也。云:『巡長七尺餘,鬚髯若神。嘗見嵩讀漢書,謂嵩曰:「何為久讀此?」嵩曰:「未熟也。」巡曰:「吾於書,讀不過三遍,終身不忘也。」因誦嵩所讀書,盡卷,不錯一字。嵩驚,以為巡偶熟此卷,因亂抽他帙以試,無不盡然。嵩又取架上諸書,試以問巡,巡應口誦無疑。嵩從巡久,亦不見巡常讀書也。為文章,操紙筆立書,未嘗起草。初守睢陽時,士卒僅萬人,城中居人戶亦且數萬,巡因一見問姓名,其後無不識者。巡怒,鬚髯輒張。及城陷,賊縛巡等數十人坐,且將戮,巡起旋,其眾見巡起,或起或泣。巡曰:「汝勿怖,死,命也!」眾泣不能仰視。巡就戮時,顏色不亂,陽陽如平常。遠寬厚長者,貌如其心。與巡同年生,月日後於巡,呼巡為兄,死時年四十九。』」 「嵩,貞元初死於亳、宋間,或傳嵩有田在亳、宋間,武人奪而有之,嵩將詣州訟理,為所殺。嵩無子。」張籍云。 祭十二郎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復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捨汝而旅食京師,以求斗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彊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彊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彊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彊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云:「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致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云: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弔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餘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以共居,歿不得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以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餘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祭鱷魚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奏濟,以羊一豬一,投惡谿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昔先王既有天下,烈山澤,罔繩擉刃,以除蟲蛇惡物,為民害者,驅而出之四海之外。及後王德薄,不能遠有,則江漢之閒,尚皆棄之,以與蠻夷楚越,況潮嶺海之閒,去京師萬里哉?鱷魚之涵淹卵育於此,亦固其所。 今天子嗣唐位,神聖慈武。四海之外,六合之內,皆撫而有之。況禹跡所揜,揚州之近地,刺史縣令之所治,出貢賦以供天地宗廟百神之祀之壤者哉? 鱷魚!其不可與刺史雜處此土也!刺史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而鱷魚睅然不安谿潭,據處食民畜,熊豕鹿獐,以肥其身,以種其子孫;與刺史抗拒,爭為長雄。刺史雖駑弱,亦安肯為鱷魚低首下心。伈伈睍睍,為民吏羞,以偷活於此耶?且承天子命以來為吏,固其勢不得不與鱷魚辨。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徙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材技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必盡殺乃止。其無悔!」 柳子厚墓誌銘子厚,諱宗元。七世祖慶,為拓跋魏侍中,封濟陰公。曾伯祖奭,為唐宰相,與褚遂良、韓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諱鎮,以事母,棄太常博士,求為縣令江南;其後以不能媚權貴,失御史。權貴人死,乃復拜侍御史,號為剛直。所與遊,皆當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無不通達。逮其父時,雖少年,已自成人,能取進士第,嶄然見頭角,眾謂:「柳氏有子矣。」其後以博學宏詞,授集賢殿正字。俊傑廉悍,議論證據今古,出入經史百子。踔厲風發,率常屈其座人,名聲大振,一時皆慕與之交。諸公要人,爭欲令出我門下,交口薦譽之。 貞元十九年,由藍田尉拜監察御史。順宗即位,拜禮部員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為刺史;未至,又例貶永州司馬。居閒,益自刻苦,務記覽,為詞章,汎濫停蓄,為深博無涯涘,而自肆於山水間。元和中,嘗例召至京師;又偕出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嘆曰:「是豈不足為政耶?」因其土俗,為設教禁,州人順賴。其俗以男女質錢,約不時贖,子本相侔,則沒為奴婢。子厚與設方計,悉令贖歸。其由貧力不能者,令書其傭,足相當,則使歸其質。觀察使下其法於他州,比一歲,免而歸者且千人。衡湘以南,為進士者,皆以子厚為師;其經承子厚口講指畫,為文詞者,悉有法度可觀。 其召至京師,而復為刺史也,中山劉夢得禹錫,亦在遣中,當詣播州。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夢得親在堂,吾不忍夢得之窮,無辭以白其大人;且萬無母子俱往理。」請於朝,將拜疏,願以柳易播,雖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夢得事白上者,夢得於是改刺連州。嗚呼!士窮乃見節義。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悅,酒食遊戲相徵逐,詡 詡強笑語,以相取下,握手出於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負,真若可信。一旦臨小利害,僅如毛髮比,反眼若不相識。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擠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獸夷狄所不忍為,而其人自視以為得計。聞子厚之風,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時少年,勇於為人,不自貴重顧藉,為功業可立就,故坐廢退。既退,又無相知有氣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於窮裔。材不為世用,道不行於時也。使子厚在臺省時,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馬刺史時,亦自不斥;斥時有人力能舉之,且必復用不窮。然子厚斥不久,窮不極,雖有出於人,其文學辭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傳於後如今,無疑也。雖使子厚得所願,為將相於一時。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歸葬萬年先人墓側。子厚有子男二人:長曰周六,始四歲;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歸葬也,費皆出觀察使河東裴君行立。行立有節概,重然諾;與子厚結交,子厚亦為之盡,竟賴其力。葬子厚於萬年之墓者,舅弟盧遵。遵,涿人,性謹慎,學問不厭。自子厚之斥,遵從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將經紀其家,庶幾有始終者。銘曰: 是惟子厚之室,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柳宗元駁復讎議 桐葉封弟辨 捕蛇者說 種樹郭橐駝傳 梓人傳 始得西山宴遊記 鈷鉧潭西小丘記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袁家渴記 小石城山記 羆說 黔之驢 臨江之麋 駁復讎議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讎.束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並焉.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嚮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籲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衝讎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 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法其可讎乎?讎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讎,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禮之所謂讎者,蓋以冤抑沈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讎.凡殺人而義者,令勿讎,讎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又安得親親相讎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此推刃之道.復讎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讎,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讎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請下臣議,附于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僅議.桐葉封弟辨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與人,以小弱弟者為之主,其得為聖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捨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傚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勗爾植,督爾穫,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梓人傳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斲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方圓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捨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嚮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斲,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 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捨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 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衒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功,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捨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谿。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壼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 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迴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 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羆說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羆。羆之狀,被髮人立,絕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獵者,能吹竹為百獸之音。寂寂持弓矢罌火,而即之山,為鹿鳴以惑其類,伺其至,發火而射之。貙聞其鹿也,趨而至。其人恐,因為虎而駭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則又為羆,虎亦亡去。羆聞而求其類,至,則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 今夫不善內而恃外者,未有不為羆之食也。 黔之驢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已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闞,斷其喉,盡其肉,乃去。 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 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得麋霓,攜歸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撻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牴觸偃仆益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外,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柳宗元 駁復讎議 桐葉封弟辨 捕蛇者說 種樹郭橐駝傳 梓人傳 始得西山宴遊記 鈷鉧潭西小丘記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袁家渴記 小石城山記 羆說 黔之驢 臨江之麋 駁復讎議 臣伏見天后時,有同州下邽人徐元慶者,父爽,為縣尉趙師韞所殺,卒能手刃父讎.束身歸罪.當時諫臣陳子昂建議,誅之而旌其閭;且請編之於令,永為國典.臣竊獨過之. 臣聞禮之大本,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子者殺無赦.刑之大本,亦以防亂也.若曰:無為賊虐,凡為治者殺無赦.其本則合,其用則異.旌與誅,莫得而並焉.誅其可旌,茲謂濫,黷刑甚矣!旌其可誅,茲謂僭,壞禮甚矣!果以是示於天下,傳於後代,趨義者,不知所向;違害者,不知所立,以是為典可乎?蓋聖人之制,窮理以定賞罰,本情以正褒貶,統於一而已矣.嚮使刺讞其誠偽,考正其曲直,原始而求其端,則刑禮之用,判然離矣.何者?若元慶之父,不陷於公罪,師韞之誅,獨以其私怨,奮其吏氣,虐於非辜,州牧不知罪,刑官不知問,上下蒙冒,籲號不聞;而元慶能以戴天為大恥,枕戈為得禮,處心積慮,以衝讎人之胸,介然自克,即死無憾,是守禮而行義也.執事者,宜有慚色,將謝之不暇,而 又何誅焉? 其或元慶之父,不免於罪,師韞之誅,不愆於法,是非死於吏也,是死於法也.法其可讎乎?讎天子之法,而戕奉法之吏,是悖驁而凌上也.執而誅之,所以正邦典,而又何旌焉?且其議曰:「人必有子,子必有親,親親相讎,其亂誰救?」是惑於禮也甚矣!禮之所謂讎者,蓋以冤抑沈痛而號無告也,非謂抵罪觸法,陷于大戮,而曰:「彼殺之,我乃殺之.」不議曲直,暴寡脅弱而已.其非經背聖,不亦甚哉! 周禮調人,掌司萬人之讎.凡殺人而義者,令勿讎,讎之則死.有反殺者,邦國交讎之,又安得親親相讎也!春秋公羊傳曰:「父不受誅,子復讎可也;父受誅,子復讎,此推刃之道.復讎不除害.」今若取此以斷,兩下相殺,則合於禮矣. 且夫不忘讎,孝也;不愛死,義也.元慶能不越於禮,服孝死義,是必達理而聞道者也.夫達理聞道之人,豈其以王法為敵讎者哉!議者反以為戮,黷刑壞禮,其不可以為典明矣.請下臣議,附于令,有斷斯獄者,不宜以前議從事.僅議.桐葉封弟辨 古之傳者有言:「成王以桐葉與小弱弟,戲曰:『以封汝。』周公入賀。王曰:『戲也。』周公曰:『天子不可戲。』乃封小弱弟於唐。」 吾意不然:王之弟當封耶?周公宜以時言於王,不待其戲,而賀以成之也;不當封耶?周公乃成其不中之戲,以地與人,以小弱弟者為之主,其得為聖乎?且周公以王之言,不可苟焉而已,必從而成之耶?設有不幸,王以桐葉戲婦寺,亦將舉而從之乎?凡王者之德,在行之何若。設未得其當,雖十易之不為病;要於其當,不可使易也,而況以其戲乎?若戲而必行之,是周公教王遂過也。 吾意周公輔成王宜以道,從容優樂,要歸之大中而已。必不逢其失而為之辭;又不當束縛之,馳驟之,使若牛馬然,急則敗矣。且家人父子,尚不能以此自克,況號為君臣者耶!是直小丈夫缺缺者之事,非周公所宜用,故不可信。 或曰:『封唐叔,史佚成之。』 捕蛇者說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齧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腊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其始太醫以王命聚之,歲賦其二。募有能捕之者,當其租入。永之人爭奔走焉。 有蔣氏者,專其利三世矣。問之,則曰:「吾祖死於是,吾父死於是,今吾嗣為之十二年,幾死者數矣。」言之貌若甚戚者。余悲之,且曰:「若毒之乎?余將告於蒞事者,更若役,復若賦,則如何?」蔣氏大戚,汪然出涕,曰:「君將哀而生之乎?則吾斯役之不幸,未若復吾賦不幸之甚也。嚮吾不為斯役,則久已病矣。自吾氏三世居是鄉,積於今六十歲矣。而鄉鄰之生日蹙,殫其地之出,竭其廬之入。號呼而轉徙,餓渴而頓踣。觸風雨,犯寒暑,呼噓毒癘,往往而死者,相藉也。曩與吾祖居者,今其室十無一焉。與吾父居者,今其室十無二三焉。與吾居十二年者,今其室十無四五焉。非死即徙爾,而吾以捕蛇獨存。悍吏之來吾鄉,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譁然而駭者,雖雞狗不得寧焉。吾恂恂而起,視其缶,而吾蛇尚存,則弛然而臥。謹食之,時而獻焉。退而甘食其土之有,以盡吾齒。蓋一歲之犯死者二焉,其餘則熙熙而樂,豈若吾鄉鄰之旦旦有是哉。今雖死乎此,比吾鄉鄰之死則已後矣,又安敢毒耶?」 余聞而愈悲,孔子曰:「苛政猛於虎也!」吾嘗疑乎是,今以蔣氏觀之,猶信。嗚呼!孰知賦斂之毒,有甚於是蛇者乎!故為之說,以俟夫觀人風者得焉。 種樹郭橐駝傳 郭橐駝,不知始何名。病僂,隆然伏行,有類橐駝者,故鄉人號之駝。駝聞之,曰:「甚善!名我固當。」因捨其名,亦自謂橐駝云。 其鄉曰豐樂鄉,在長安西。駝業種樹,凡長安豪富人為觀游及賣果者,皆爭迎取養。視駝所種樹,或移徙,無不活;且碩茂,蚤實以蕃。他植者雖窺伺傚慕,莫能如也。 有問之,對曰:「橐駝非能使木壽且孳也,以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築欲密。既然已,勿動勿慮,去不復顧。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則其天者全,而其性得矣。故吾不害其長而已,非有能碩而茂之也。不抑耗其實而已,非有能蚤而蕃之也。他植者則不然:根拳而土易。其培之也,若不過焉,則不及。苟有能反是者,則又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旦視而暮撫,已去而復顧。甚者爪其膚以驗其生枯,搖其本以觀其疏密,而木之性日以離矣。雖曰愛之,其實害之。雖曰憂之,其實讎之。故不我若也,吾又何能為哉?」 問者曰:「以子之道,移之官理,可乎?」駝曰:「我知種樹而已,官理非吾業也。然吾居鄉,見長人者,好煩其令,若甚憐焉,而卒以禍。旦暮,吏來而呼曰:『官命促爾耕,勗爾植,督爾穫,蚤繰而緒,蚤織而縷,字而幼孩,遂而雞豚!』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吾小人輟飧饔以勞吏者,且不得暇,又何以蕃吾生安吾性耶?故病且殆。若是,則與吾業者,其亦有類乎?」 問者嘻曰:「不亦善夫!吾問養樹,得養人術。」傳其事以為官戒也。 梓人傳 裴封叔之第,在光德里。有梓人款其門,願傭隙宇而處焉。所職,尋、引、規、矩、繩、墨,家不居礱斲之器。問其能,曰:「吾善度材,視棟宇之制,高深方圓短長之宜,吾指使而群工役焉。捨我,眾莫能就一宇。故食於官府,吾受祿三倍;作於私家,吾收其直太半焉。」 他日,入其宜,其床闕足而不能理,曰:「將求他工。」余甚笑之,謂其無能而貪祿嗜貨者。 其後,京兆尹將飾官署,余往過焉。委群材,會眾工。或執斧斤,或執刀鋸,皆環立嚮之。梓人左持引,右執杖,而中處焉。量棟宇之任,視木之能舉,揮其杖,曰「斧!」彼執斧者奔而右。顧而指曰:「鋸!」彼執鋸者趨而左。俄而,斤者斲,刀者削,皆視其色,俟其言,莫敢自斷者。其不勝任者,怒而退之,亦莫敢慍焉。畫宮於堵,盈尺而曲盡其制,計其毫釐而構大廈,無進退焉。既成,書於上棟,曰:「某年、某月、某日、某建」。則其姓字也,凡執用之工不在列。余圜視大駭,然後知其術之工大矣。 繼而歎曰:「彼將捨其手藝,專其心智,而能知體要者歟!」吾聞勞心者役人,勞力者役於人;彼其勞心者歟!能者用而智者謀,彼其智者歟!是足為佐天子,相天下法矣。物莫近乎此也。彼為天下者,本於人。其執役者,為徒隸,為鄉師、里胥。其上為下士,又其上為中士,為上士;又其上為大夫,為卿,為公。離而為六職,判而為百役。外薄四海,有方伯、連率。郡有守,邑有宰,皆有佐政。其下有胥吏,又其下皆有嗇夫、版尹以就役焉,猶眾工之各有執伎以食力也。彼佐天子,相天下者,舉而加焉,指而使焉,條其綱紀而盈縮焉,齊其法制而整頓焉;猶梓人之有規、矩、繩、墨以定制也。擇天下之士,使稱其職;居天下之人,使安其業。視都知野,視野知國,視國知天下。其遠邇細大,可手據其圖而究焉。猶梓人畫宮於堵,而績於成也。能者進而由之,使無所德;不能者退而休之。亦莫敢慍。不衒能,不矜名;不親小勞,不侵眾官;日與天下之英才,討論其大經;猶梓人之善運眾工而不伐藝也。夫然後相道得,而萬國理矣。 相道既得,萬國既理,天下舉首而望曰:「吾相之功也!」後之人循跡而慕曰:「彼相之才也!」士或談殷、周之理者,曰:「伊、傅、周、召。」其百執事之勤勞,而不得紀焉。猶梓人自名其功,而執用者不列也。大哉相乎!通是道者,所謂相而已矣。其不知體要者反此;以恪勤為功,以簿書為尊,衒能矜名,親小勞,侵眾官,竊取六職、百役之事,听听於府庭,而遺其大者遠者焉,所謂不通是道者也。猶梓人而不知繩墨之曲直,規矩之方圓,尋引之短長,姑奪眾工之斧斤刀鋸以佐其藝,又不能備其工,以至敗績用而無所成也!不亦謬歟! 或曰:「彼主為室者,儻或發其私智,牽制梓人之慮,奪其世守,而道謀是用;雖不能成功,豈其罪耶?亦在任之而已!」 余曰:「不然!夫繩墨誠陳,規矩誠設,高者不可抑而下也,狹者不可張而廣也。由我則固,不由我則圮。彼將樂去固而就圮也,則卷其術,默其智,悠爾而去。不屈吾道,是誠良梓人耳!其或嗜其貨利,忍而不能捨也,喪其制量,屈而不能守也,棟橈屋壞,則曰:『非我罪也』!可乎哉?可乎哉?」 余謂梓人之道類於相,故書而藏之。梓人,蓋古之審曲面勢者,今謂之「都料匠」云。余所遇者,楊氏,潛其名。 始得西山宴遊記 自余為僇人,居是州,恆惴慄。其隙也,則施施而行,漫漫而遊。日與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窮迴谿。幽泉怪石,無遠不到;到則披草而坐,傾壼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以為凡是州之山有異態者,皆我有也,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今年九月二十八日,因坐法華西亭,望西山,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止。攀援而登,箕踞而遨,則凡數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其高下之勢,岈然洼然,若垤若穴;尺寸千里,攢蹙累積,莫得遯隱;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然後知是山之特立,不與培塿為類。悠悠乎與灝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遊,而不知其所窮!引觴滿酌,頹然就醉,不知日之入,蒼然暮色,自遠而至,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遊於是乎始,故為之文以志。是歲,元和四年也。 鈷鉧潭西小丘記 得西山後八日,尋山口西北道二百步,又得鈷鉧潭。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於山。 丘之小不能一畝,可以籠而有之。問其主,曰:「唐氏之棄地,貨而不售。」問其價,曰:「止四百。」予憐而售之。李深源、元克己時同游,皆大喜,出自意外。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迴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席而臥,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不匝旬而得異地者二,雖古好事之士,或未能至焉。噫!以茲丘之勝,致之澧鎬鄠杜,則貴游之士爭買者,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今棄是州也,農夫漁父,過而陋之。價四百,連歲不能售。我與深源、克己獨喜得之,是其果有遭乎?書於石,所以賀茲丘之遭也。 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佩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岩。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淒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 同游者:吳武陵,龔古,余弟宗玄。隸而從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袁家渴記 由冉溪西南,水行十里,山水之可取者五,莫若鈷鉧潭;由溪口而西,陸行,可取者八、九,莫若西山;由朝陽巖東南,水行至蕪江,可取者三,莫若袁家渴;皆永中幽麗奇處也。 楚、越之間方言,謂水之反流者為「渴」,音若「衣褐」之「褐」。渴上與南館高嶂合,下與百家瀨合。其中重洲、小溪、澄潭、淺渚,間廁曲折。平者深黑,峻者沸白。舟行若窮,忽又無際。 有小山出水中。山皆美石,上生青叢,冬夏常蔚然。其旁多巖洞。其下多白礫;其樹多楓、柟、石楠、楩、櫧、樟、柚;草則蘭、芷,又有異卉,類合歡而蔓生,轇轕水石。 每風自四山而下,振動大木,掩苒眾草,紛紅駭綠,蓊葧香氣;衝濤旋瀨,退貯谿谷;搖颺葳蕤,與時推移。其大都如此。余無以窮其狀。 永之人未嘗游焉,余得之,不敢專也。出而傳於世。其地主袁氏,故以名焉。 小石城山記 自西山道口徑北,踰黃茅嶺而下,有二道:其一西出,尋之無所得。其一少北而東,不過四十丈,土斷而川分,有積石橫當其垠。其上為睥睨梁欐之形,其旁出堡塢,有若門焉,窺之正黑。投以小石,洞然有水聲。其響之激越,良久乃已。環之可上,望甚遠。無土壤而生嘉樹美箭,益奇而堅。其疏數偃仰,類智者所施設也。 噫!吾疑造物者之有無久矣。及是愈以為誠有。又怪其不為之中州,而列是夷狄,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是固勞而無用,神者儻不宜如是,則其果無乎。或曰:「以慰夫賢而辱於此者。」或曰:「其氣之靈,不為偉人,而獨為是物,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是二者,余未信之。 羆說 鹿畏貙,貙畏虎,虎畏羆。羆之狀,被髮人立,絕有力而甚害人焉。 楚之南有獵者,能吹竹為百獸之音。寂寂持弓矢罌火,而即之山,為鹿鳴以惑其類,伺其至,發火而射之。貙聞其鹿也,趨而至。其人恐,因為虎而駭之。貙走而虎至,愈恐,則又為羆,虎亦亡去。羆聞而求其類,至,則人也。捽搏挽裂而食之。今夫不善內而恃外者,未有不為羆之食也。 黔之驢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虎見之,龐然大物也,以為神。蔽林間窺之,稍出近之,憖憖然莫相知。他日,驢一鳴,虎大駭遠遁,以為且噬已也,甚恐!然往來視之,覺無異能者,益習其聲,又近出前后,終不敢搏。稍近益狎,蕩倚衝冒。驢不勝怒,蹄之。虎因喜曰:「技止此耳!」因跳踉大闞,斷其喉,盡其肉,乃去。噫!形之龐也,類有德;聲;之宏也,類有能。向不出其技,虎雖猛,疑畏卒不 敢取,今若是焉,悲夫! 臨江之麋 臨江之人,畋得麋霓,攜歸畜之。入門,群犬垂涎,揚尾皆來,其人怒撻之。自是日抱就犬,習示之,使勿動,稍使與之戲。積久,犬皆如人意。麋稍大,忘己之麋也;以為犬良我友,牴觸偃仆益益狎。犬畏主人,與之俯仰甚善,然時啖其舌。三年,麋出門外,見外犬在道,甚眾,走欲與為戲,外犬見而喜且怒,共殺食之,狼藉道上,麋至死不悟。 白居易 琵琶行並序 與元微之書 凌霄花 秦吉了 琵琶行並序元和十年,予左遷九江郡司馬。明年秋,送客湓浦口。聞船中夜彈琵琶者,聽其音,錚錚然,有京都聲。問其人,本長安倡女,嘗學琵琶於穆曹二善才。年長色衰,委身為賈人婦。遂命酒,使快彈數曲。曲罷憫然,自敘少小時歡樂事;今漂淪憔悴,轉徙於江湖間。余出官二年,恬然自安,感斯人言,是夕,始覺有遷謫意,因為長句,歌以贈之。凡六百一十六言,命曰:「琵琶行。」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絃;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尋聲闇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迴燈重開宴。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轉軸撥絃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絃絃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輕攏慢撚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么。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水泉冷澀絃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闇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鎗鳴。曲終收撥當心畫,四絃一聲如裂帛。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人秋月白。沈吟放撥插絃中,整頓衣裳起斂容。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鈿頭雲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污。今年歡笑復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顏色故。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去來江口守空船,遶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 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住近湓江地低溼,黃蘆苦竹繞宅生;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豈無山砍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莫辭更坐彈一曲,為君翻作琵琶行。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絃絃轉急;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溼。 與元微之書 四月十日夜,樂天白: 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於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僕初到潯陽時,有熊孺登來,得足下前年病甚時一札,上報疾狀,次敘病心,終論平生交分。且云:「危惙之際,不暇及他,惟收數帙文章,封題其上,曰:『他日送達白二十二郎,便請以代書。』」悲哉!微之於我也,其若是乎!又睹所寄聞僕左降詩,云: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垂死病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此句他人尚不可聞,況僕心哉!至今每吟,猶惻惻耳。且置是事,略敘近懷。 僕自到九江,已涉三載,形骸且健,方寸甚安。下至家人,幸皆無恙。長兄去夏自徐州至,又有諸院孤小弟妺六、七人,提挈同來。昔所牽念者,今悉置在目前,得同寒暖飢飽:此一泰也。 江州風候稍涼,地少瘴癘,乃至蛇虺蚊蚋,雖有甚稀。湓魚頗肥,江酒極美,其餘食物,多類北地。僕門內之口雖不少,司馬之俸雖不多,量入儉用,亦可自給,身衣口食,且免求人:此二泰也。 僕去年秋始遊盧山,到東、西二林間香爐峰下,見雲水泉石,勝絕第一,愛不能捨,因置草堂前有喬松十數株,修竹千餘竿;青蘿為牆垣,白石為橋道;流水周於舍下,飛泉落於簷間;紅榴白蓮,羅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殫記。每一獨往,動彌旬日,平生所好者,盡在其中,不惟忘歸,可以終老:此三泰也。計足下久得僕書,必加憂望;今故錄三泰,以先奉報。其餘事況,條寫如後云云。 微之,微之,作此書夜,正在草堂中,山窗下,信手把筆,隨意亂書,封題之時,不覺欲曙。舉頭但見山僧一、兩人,或坐或睡;又聞山猿谷鳥,哀鳴啾啾。平生故人,去我萬里。瞥然塵念,此際蹔生。餘習所牽,便成三韻云: 「憶昔封書與君夜,金鑾殿後欲明天。今夜封書在何處?廬山庵裡曉燈前。籠鳥檻猿俱未死,人間相見是何年?」 微之,微之!此夕此心,君知之乎! 樂天頓首 凌霄花 有木名凌霄,擢秀非孤標;偶依一株樹,遂抽百尺條。託根附樹身,開花寄樹梢;自謂得其勢,無因有動搖。一朝樹摧倒,獨立暫飄颻;疾風從東起,吹折不終朝;朝為拂雲花,暮為委地樵。寄言立身者,勿學柔弱苗。 秦吉了 秦吉了,出南中,彩毛青黑花頸紅。耳聰心慧舌端巧,鳥語人言無不通。昨日長爪鳶,今日大嘴烏,鳶捎乳燕一窠覆,烏啄母雞雙眼枯。雞號墮地燕驚去,然後拾卵攫其雛。豈無雕與鶚,嗉中食飽不肯搏,亦有鸞鶴群,閒立高颺如不聞。秦吉了,人言爾是能言鳥,豈不見雞燕之冤苦?吾聞鳳凰百鳥主,爾竟不為鳳凰之前致一言,安 用噪噪閒言語。 孔子廟碑 皮日休 天地吾知其至廣也,以其無所不覆載;日月吾知其至明也,以其無所不照臨;江海吾知其至大也,以其無所不容納。料廣以寸管,測影以尺規,航大以一葦,廣不能逃其數,明不能私其質,大不能亡其險。偉哉夫子!後天地而生,知天地之始;先天地而沒,知天地之終。非日非月,光之所被者遠;不江不海,浸之所汲者博。三代禮樂,吾知其損益;百王憲章,吾知其消息。君臣以位,父子以親,家國以肥,鬼神以享。道未可詮其有物,釋未可證其無生,一以貫之,我先師夫子聖人也。帝之聖者曰堯,王之聖者曰禹,師之聖者曰夫子。堯之德有時而息,禹之德有時而窮,夫子之道久而彌光,遠而彌芳;用之者昌,舍之則亡。昔否於周,今泰於唐,不然何被袞而垂裳,冕旒而王者哉! 范仲淹 岳陽樓記 慶曆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具興,乃重修岳陽樓,增其舊制,刻唐賢今人詩賦於其上;屬予作文以記之。 予觀夫巴陵勝狀,在洞庭一湖。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此則岳陽樓之大觀也,前人之述備矣。然則北通巫峽,南極瀟湘,遷客騷人,多會於此,覽物之情,得無異乎?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日星隱耀,山岳潛形;商旅不行,檣傾楫摧;薄暮冥冥,虎嘯猿啼;登斯樓也,則有去國懷鄉,憂讒畏譏,滿目蕭然,感極而悲者矣! 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沈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登斯樓也,則有心曠神怡,寵辱偕忘、把酒臨風,其喜洋洋者矣! 嗟夫!予嘗求古仁人之心,或異二者之為,何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時六年九月十五日。 歐陽修 縱囚論 五代史記一行傳敘 送徐無黨南歸序 醉翁亭記 相州晝錦堂記 秋聲賦 祭石曼卿文 瀧岡阡表 縱囚論 信義行於君子,而刑戮施於小人。刑入於死者,乃罪大惡極,此又小人之尤甚者也。寧以義死,不苟幸生,而視死如歸,此又君子之尤難者也。 方唐太宗之六年,錄大辟囚三百餘人,縱使還家,約其自歸以就死,是君子之難能,期小人之尤者以必能也。其囚及期,而卒自歸無後者,是君子之所難,而小人之所易也,此豈近於人情哉? 或曰:「罪大惡極,誠小人矣。及施恩德以臨之,可使變而為君子;蓋恩德入人之深,而移人之速,有如是者矣。」 曰:「太宗之為此,所以求此名也。然安知夫縱之去也,不意其必來以冀免,所以縱之乎?又安知夫被縱而去也,不意其自歸而必獲免,所以復來乎? 夫意其必來而縱之,是上賊下之情也;意其必免而復來,是下賊上之心也。吾見上下交相賊,以成此名也,烏有所謂施恩德,與夫知信義者哉? 不然,太宗施德於天下,於茲六年矣。不能使小人不為極惡大罪,而一日之恩,能使視死如歸,而存信義,此又不通之論也。」 「然則,何為而可?」曰:「縱而來歸,殺之無赦;而又縱之,而又來,則可知為恩德之致爾;然此必無之事也。若夫縱而來歸而赦之,可偶一為之爾。若屢為之,則殺人者皆不死,是可為天下之常法乎?不可為常者,其聖人之法乎?是以堯舜三王之治,必本於人情;不立異以為高,不逆情以干譽。」 五代史記一行傳敘 嗚呼!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天地閉,賢人隱」之時歟!當此之時,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而縉紳之士,安其祿而立其朝,充然無複廉恥之色者皆是也。吾以謂自古忠臣義士,多出於亂世,而怪當時可道者何少也?豈果無其人哉?雖曰干戈興,學校廢,而禮義衰,風俗隳壞,至於如此,然自古天下未嘗無人也。吾意必有潔身自負之士,嫉世遠去而不可見者。自古賢材有韞於中而不見於外,或窮居陋巷,委身草莽,雖顏子之行,不遇仲尼而名不彰。況世變多故,而君子道消之時乎。 吾又以謂必有負材能,修節義,而沉淪於下,泯沒而無聞者。求之傳記,而亂世崩離,文字殘缺,不可複得,然僅得者四五人而已。 處乎山林而群麋鹿,雖不足以為中道,然與其食人之祿,俯首而包羞,孰若無愧於心,放身而自得?吾得二人焉,曰鄭遨、張薦明。勢利不屈其心,去就不違其義。吾得一人焉,曰石昂。苟利於君,以忠獲罪,而何必自明,有至死而不言者,此古之義士也。吾得一人焉,曰程福贇。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於此之時,能以孝弟自修於一鄉,而風行於天下者,猶或有之。然其事跡不著,而無可紀次,獨其名氏或因見於書者,吾亦不敢沒,而其略可錄者,吾得一人焉,曰李自倫。作《一行傳》。 送徐無黨南歸序 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而眾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誌,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於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群士試於禮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涌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於其歸,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醉翁亭記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瑯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回路轉,有亭翼然臨於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智僊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於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巖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落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於負者歌於塗,行者休於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絕者,滁人遊也。臨谿而漁,谿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冽;山肴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諠譁者,眾賓懽也。蒼顏白發,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遊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其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相州晝錦堂記 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此人情之所榮,而今昔之所同也。蓋士方窮時,困阨閭里,庸人孺子,皆得易而侮之。若季子不禮於其嫂,買臣見棄於其妻。一旦高車駟馬,旗旄導前,而騎卒擁後,夾道之人,相與駢肩累跡,瞻望咨嗟;而所謂庸夫愚婦者,奔走駭汗,羞愧俯伏,以自侮罪於車塵馬足之間,此一介之士,得志於當時 ,而意氣之盛,昔人比之衣錦之榮者也。惟大丞相魏國公則不然,公,相人也。世有令德,為世名卿。自公少時,已擢高科,登顯仕;海內之士,聞下風而望餘光者,蓋亦有年矣。所謂將相而富貴,皆公所宜素有,非如窮阨之人,僥倖得志於一時,出於庸夫愚婦之不意,以驚駭而夸耀之也。然則高牙大纛,不足為公榮;桓圭袞冕,不足為公貴;惟德被生民,而功施社稷,勒之金石,播之聲詩,以耀後世而垂無窮;此公之志,而士亦以此望於公也,豈止夸一時而榮一鄉哉! 公在至和中,嘗以武康之節,來治於相。乃作晝錦之堂於後圃;既又刻詩於石,以遺相人。其言以快恩讎、矜名譽為可薄。蓋不以昔人所夸者為榮,而以為戒。於此見公之視富貴為如何,而其志豈易量哉!故能出入將相,勤勞王家,而夷險一節。至於臨大事,決大議,垂紳正笏,不動聲色,而措天下於泰山之安,可謂社稷之臣矣!其豐功盛烈,所以銘彝鼎而被絃歌者,乃邦家之光,非閭里之榮也。余雖不獲登公之堂,幸嘗竊誦公之詩,樂公之志有成,而喜為天下道也。於是乎書。 尚書吏部侍郎、參知政事歐陽修記。 秋聲賦歐陽子方夜讀書,聞有聲自西南來者,悚然而聽之,曰:「異哉!」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其觸於物也,鏦鏦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之行聲。 予謂童子:「此何聲也?汝出視之。」童子曰:「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樹間。」 予曰:「噫嘻,悲哉!此秋聲也,胡為而來哉?蓋夫秋之為狀也:其色慘淡,煙霏雲斂;其容清抈,天高日晶;其氣慄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淒淒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籠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餘烈。 夫秋,刑官也,於時為陰:又兵象也,於行為金,是謂天地之義氣,常以肅殺而為心。天之於物,春生秋實。故其在樂也,商聲主西方之音,夷則為七月之律。商,傷也;物既老而悲傷。夷,戮也;物過盛而當殺。嗟乎,草木無情,有時飄零。人為動物,惟物之靈。百憂感其心,萬事勞其形。有動于中,必搖其精。而況思其力之所不及,憂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為槁木,黟然黑者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質,欲與草木而爭榮?念誰為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 童子莫對,垂頭而睡。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如助余之歎息。 祭石曼卿文 維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歐陽修,謹遣尚書都省令史李昜至於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弔之以文曰: 嗚呼曼卿!生而為英,死而為靈。其同乎萬物生死,而復歸於無物者,暫聚之形;不與萬物共盡,而卓然其不朽者,後世之名。此自古聖賢,莫不皆然。而著在簡冊者,昭如日星。嗚呼曼卿!吾不見子久矣,猶能髣彿子之平生。其軒昂磊落,突兀崢嶸,而埋藏於地下者,意其不化為朽壤,而為金玉之精。不然,生長松之千尺,產靈芝而九莖。奈何荒煙野蔓,荊棘縱橫,風淒露下,走燐飛螢;但見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與夫驚禽駭獸,悲鳴躑躅而咿嚶!今固如此,更千秋而萬歲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與鼯鼪?此自古聖賢亦皆然兮,獨不見夫纍纍乎曠野與荒城! 嗚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饗! 瀧岡阡表 嗚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於瀧岡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於其阡;非敢緩也,蓋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歲而孤。太夫人守節自誓;居窮,自力於衣食,以長以教,俾至於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為吏,廉而好施與,喜賓客;其俸祿雖薄,常不使有餘。曰:『毋以是為我累。』故其亡也,無一瓦之覆,一壟之植,以庇而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於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於汝也。自吾為汝家婦,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養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吾之始歸也,汝父免於母喪方逾年,歲時祭祀,則必涕泣曰:『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間御酒食,則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餘,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見之,以為新免於喪適然耳;既而其後常然,至其終身,未嘗不然。吾雖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養也。汝父為吏,嘗夜燭治官書,屢廢而歎。吾問之,則曰:『此死獄也,我求其生不得爾。』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則死者與我皆無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則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猶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顧乳者劍汝而立於旁,因指而歎曰:『術者謂我歲行在戌將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見兒之立也,後當以我語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語,吾耳熟焉,故能詳也。其施於外事,吾不能知;其居於家,無所矜飾,而所為如此,是真發於中者邪!嗚呼!其心厚於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將有後也。汝其勉之!夫養不必豐,要於孝;利雖不得博於物,要其心之厚於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學,咸平三年進士及第,為道州判官,泗、綿二州推官;又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瀧岡。 太夫人姓鄭氏,考諱德儀,世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儉仁愛而有禮;初封福昌縣太君,進封樂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時,治其家以儉約;其後常不使過之,曰:「吾兒不能苟合於世,儉薄所以居患難也。」其後修貶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貧賤也,吾處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祿而養。又十有二年,列官於朝,始得贈封其親。又十年,修為龍圖閣直學士、尚書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終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樞密,遂參政事,又七年而罷。自登二府,天子推恩,其三世,蓋自嘉祐以來,逢國大慶,必加寵錫。皇曾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曾祖妣累封楚國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祖妣累封吳國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贈金紫光祿大夫、太師、中書令兼尚書令。皇妣累封越國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賜爵為崇國公,太夫人進號魏國。 於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嗚呼!為善無不報,而遲速有時!,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積善成德,宜享其隆,雖不克有於其躬,而賜爵受封,顯榮褒大,實有三朝之錫命,是足以表見於後世,而庇賴其子孫矣。」乃列其世譜,具刻于碑,既又載我皇考崇公之遺訓,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於修者,並揭於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鮮,遭時竊位,而幸全大節,不辱其先者,其來有自。 熙寧三年,歲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誠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觀文殿學士、特進行兵部尚書、知青州軍州事、兼管內勸農使、充京東東路安撫使、上柱國、樂安郡開國公、食邑四千三百戶、食實封一千二百戶修表。 王安石 答司馬諫議書 讀孟嘗君傳 遊褒禪山記 答司馬諫議書 某啟:昨日蒙教,竊以為與君實游處相好之日久,而議事每不合,所操之術多異故也。雖欲強聒,終必不蒙見察,故略上報,不復一一自辯。重念蒙君實視遇厚,於反覆不宜鹵莽,故今具道所以,冀君實或見恕也。 蓋儒者所重,尤在於名實;名實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今君實所以見教者,以為侵官、生事、征利、拒諫,以致天下怨謗也。某則以謂:受命於人主,議法度而修之於朝廷,以授之於有司,不為侵官;舉先王之政,以興利除弊,不為生事;為天下理財,不為征利;闢邪說,難壬人,不為拒諫。至於怨誹之多,則固前知其如此也。 人習於苟且非一日,士大夫多以不恤國事、同俗自媚於眾為善。上乃欲變此,而某不量敵之眾寡,欲出力助上以抗之,則眾何為而不洶洶然?盤庚之遷,胥怨者民也,非特朝廷士大夫而已。盤庚不為怨者故改其度,度義而後動,是而不見可悔故也。如君實責我以在位久,未能助上大有為,以膏澤斯民,則某知罪矣,如曰今日當一切不事事,守前所為而已,則非某之所敢知。 無由會晤,不任區區向往之至! 讀孟嘗君傳 世皆稱孟嘗君能得士,士以故歸之,而卒賴其力,以脫於虎豹之秦。嗟乎!孟嘗君特雞鳴狗盜之雄耳,豈足以言得士?不然,擅齊之強,得一士焉,宜可以南面而制秦,尚何取雞鳴狗盜之力哉?夫雞鳴狗盜之出其門,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遊褒禪山記 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於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後名之曰褒禪。今所謂慧空禪院者,褒之廬冢也。距其院東五里,所謂華陽洞者,以其在華山之陽名之也。距洞百餘步,有碑仆道,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今言華」如「華實」之「華」者,蓋音謬也。其下平曠,有泉側出,而記遊者甚眾,所謂前洞也。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遊者不能窮也,謂之後洞。 余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蓋予所至,比好遊者尚不能什一,然視其左右,來而記之者已少。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方是時,予之力尚足以入,火尚足以明也。既其出,則或咎其欲出者,而予亦悔其隨之,而不得極乎遊之樂也。 於是予有歎焉,古人之觀於天地、山川、草木、蟲魚、鳥獸,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無不在也。夫夷以近,則遊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於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誌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隨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與力,而又不隨以怠,至於幽暗昏惑,而無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而不至,於人為可譏,而在己為有悔。盡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無悔矣。其孰能譏之乎?此予之所得也!余於仆碑,又以悲夫古書之不存,後世之謬其傳而莫能名者,何可勝道也哉?此所以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 四人者:廬陵蕭君圭君玉,長樂王回深父,余弟安國平父、安上純父。 蘇洵 六國論 辨姦論 心術 送石昌言使北引 六國論 六國破滅,非兵不利,戰不善,弊在賂秦。賂秦而力虧,破滅之道也。或曰:「六國互喪,率賂秦邪?」曰:「不賂者以賂者喪。蓋失強援,不能獨完。故曰弊在賂秦也。」 秦以攻取之外,小則獲邑,大則得城,較秦之所得,與戰勝而得者,其實百倍;諸侯之所亡,與戰敗而亡者,其實亦百倍。則秦之所大欲,諸侯之所大患,固不在戰矣。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斬荊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孫視之不甚惜,舉以與人,如棄草芥。今日割五城,明日割十城,然後得一夕安寢。起視四境,而秦兵又至矣!然則諸侯之地有限,暴秦之欲無厭,奉之彌繁,侵之愈急,故不戰而強弱勝負已判矣。至於顛覆,理固宜然。古人云:「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此言得之。 齊人未嘗賂秦,終繼五國遷滅,何哉?與嬴而不助五國也。五國既喪,齊亦不免矣。燕趙之君,始有遠略,能守其土,義不賂秦。是故燕雖小國而後亡,斯用兵之效也。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趙嘗五戰於秦,二敗而三勝。後秦擊趙者再,李牧連卻之。洎牧以讒誅,邯鄲為郡;惜其用武而不終也。且燕趙處秦革滅殆盡之際,可謂智力孤危,戰敗而亡,誠不得已。向使三國各愛其地,齊人勿附於秦,刺客不行,良將猶在,則勝負之數,存亡之理,與秦相較,或未易量。 嗚呼!以賂秦之地,封天下之謀臣;以事秦之心,禮天下之奇才;並力西嚮,則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夫!有如此之勢,而為秦人積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趨於亡,為國者無使為積威之所劫哉!夫六國與秦皆諸侯,其勢弱於秦,而猶有可以不賂而勝之之勢;茍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滅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辨姦論 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惟天下之靜者,乃能見微而知著。月暈而風,礎潤而雨,人人知之。人事之推移,理勢之相因,其疏闊而難知,變化而不可測者,孰與天地陰陽之事?而賢者有不知,其故何也?好惡亂其中,而利害奪其外也。 昔者山巨源見王衍曰:「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郭汾陽見盧杞曰:「此人得志,吾子孫無遺類矣!」自今而言之,其理固有可見者。以吾觀之,王衍之為人,容貌言語,固有以欺世而盜名者。然不忮不求,與物浮沉,使晉無惠帝,僅得中主,雖衍百千,何從而亂天下乎?盧杞之姦,固足以敗國;然而不學無文,容貌不足以動人,言不足以眩世,非德宗之鄙暗,亦何從而用之?由是言之,二公之料二子,亦容有未必然也。 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其禍豈可勝言哉! 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其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姦慝,豎刁、易牙、開方是也。以蓋世之名,而濟其未形之患,雖有願治之主,好賢之相,猶將舉而用之,則其為天下患,必然而無疑者,非特二子之比也。孫子曰:「善用兵者,無赫赫之功。」使斯人而不用也,則吾言為過,而斯人有不遇之歎,孰知禍之至於此哉!不然,天下將被其禍,而吾獲知言之名,悲夫! 心術 為將之道,當先治心。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然後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敵。 凡兵上義,不義雖利勿動。非一動之為利害,而他日將有所不可措手足也。夫惟義可以怒士,士以義怒,可與百戰。 凡戰之道,未戰養其財,將戰養其力,既戰養其心。謹烽燧,嚴斥堠,使耕者無所顧忌,所以養其財。豐犒而優游之,所以養其力。小勝益急,小挫益厲,所以養其氣。用人不盡其所欲為,所以養其心。故士常蓄其怒、懷其欲而不盡。怒不盡則有餘勇,欲不盡則有餘貪。故雖并天下,而士不厭兵。此黃帝之所以七十戰而兵不殆也。 不養其心,一戰而勝,不可用矣。凡將欲智而嚴,凡士欲愚。智則不可測,嚴則不可犯,故士皆委己而聽命,夫安得不愚?夫惟士愚,而後可與之皆死。凡兵之動,知敵之主,知敵之將,而後可以動於險。鄧艾縋兵於蜀中,非劉禪之庸,則百萬之師可以坐縛;彼固有所侮而動也。故古之賢將,能以兵嘗敵,而又以敵自嘗,故去就可以決。 凡主將之道,知理而後可以舉兵,知勢而後可以加兵,知節而後可以用兵。知理則不屈,知勢則不沮,知節則不窮。見小利不動,見小患不避;小利小患,不足以辱吾技也。夫然後有以支大利大患。夫惟養技而自愛者,無敵於天下。故一忍可以支百勇,一靜可以制百動。 兵有長短,敵我一也。敢問:「吾之所長,吾出而用之,彼將不與吾校;吾之所短,吾蔽而置之,彼將強與吾角;奈何?」曰:「吾之所短,吾抗而暴之,使之疑而卻;吾之所長,吾陰而養之,使之狎而墮其中;此用長短之術也。 善用兵者,使之無所顧,有所恃。無所顧,則知死之不足惜;有所恃,則知不至於必敗。尺箠當猛虎,奮呼而操擊;徒手遇蜥蜴,變色而卻步;人之情也。知此者,可以將矣。袒裼而案劍,則烏獲不敢逼;冠冑衣甲,據兵而寢,則童子彎弓殺之矣。故善用兵者,以形固。夫能以形固,則力有餘矣。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舉進士時,吾始數歲,未學也。憶與群兒戲先府君側,昌言從旁取棗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親戚故,甚狎。昌言舉進士,日有名。吾後漸長,亦稍知讀書,學句讀、屬對、聲律,未成而廢。昌言聞吾廢學,雖不言,察其意,甚恨。後十餘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聞。吾日以壯大,乃能感悔,摧折復學。又數年,遊京師,見昌言長安,相與勞苦,如平生歡。出文十數首,昌言甚喜稱善。吾晚學無師,雖日為文,中甚自慚;及聞昌言說,乃頗自喜。 今十餘年,又來京師,而昌言官兩制,乃為天子出使萬里外強悍不屈之虜庭,建大旆,從騎數百,送車千乘,出都門,意氣慨然。自思為兒時,見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貴不足怪,吾於昌言獨自有感也!大丈夫生不為將,得為使,折沖口舌之間,足矣。 往年彭任從富公使還,為我言曰:「既出境,宿驛亭,聞介馬數萬騎馳過,劍槊相摩,終夜有聲,從者怛然失色,及明,視道上馬跡,尚心掉不自禁。」凡虜所以誇耀中國者,多此類。中國之人不測也,故或至於震懼而失辭,以為夷狄笑。嗚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頓,壯士大馬,皆匿不見,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無能為也。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況於夷狄?請以為贈。 蘇軾 范增論 刑賞忠厚之至論 留侯論 賈誼論 晁錯論 教戰守策 上梅直講書 喜雨亭記 淩虛臺記 超然臺記 放鶴亭記 石鐘山記 潮州韓文公廟碑 前赤壁賦 後赤壁賦 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劄子 三塊堂銘 方山子傳 記承天寺夜遊 表忠觀碑 范增論 漢用陳平計,間疏楚君臣,項羽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增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為之,願賜骸骨,歸卒伍。」歸未至彭城,疽發背死。 蘇子曰:「增之去善矣,不去,羽必殺增。獨恨其不早耳!」然則當以何事去?增勸羽殺沛公,羽不聽,終以此失天下,當於是去耶?曰:「否。增之欲殺沛公,人臣之分也;羽之不殺,猶有君人之度也;增曷為以此去哉?易曰:『知幾其神乎。』詩曰:『相彼雨雪,先集為霰。』增之去,當於羽殺卿子冠軍時也。」 陳涉之得民也,以項燕扶蘇;項氏之興也,以立楚懷王孫心;而諸侯叛之也,以弒義帝。且義帝之立,增為謀主矣;義帝之存亡,豈獨為楚之盛衰,亦增之所與同禍福也;未有義帝亡而增獨能久存者也。羽之殺卿子冠軍也,是弒義帝之兆也;其弒義帝,則疑增知本也,豈必待陳平哉?物必先腐也,而後蟲生之;人必先疑也,而後讒入之。陳平雖智,安能間無疑之主哉? 吾嘗論義帝,天下之賢主也。獨遣沛公入關,不遣項羽;識卿子冠軍於稠人之中,而擢以為上將;不賢而能如是乎?羽既矯殺卿子冠軍,義帝必不能堪;非羽弒帝,則帝殺羽,不待智者而後之也。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弒之,非增之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必自是始矣。方羽殺卿子冠軍,增與羽比肩而事義帝,君臣之分未定也。為增計者,力能誅羽則誅之,不能則去之,豈不毅然大丈夫也哉?增年已七十,合則留,不合則去,不以此時明去就之分,而欲依羽以成功名,陋矣!雖然,增,高帝之所畏也,增不去,項羽不亡。嗚呼,增亦人傑也哉! 刑賞忠厚之至論 堯舜禹湯文武成康之際,何其愛民之深,憂民之切,而待天下以君子長者之道也。有一善,從而賞之,又從而詠歌嗟歎之,所以樂其始而勉其終;有一不善,從而罰之,又從而哀矜懲創之,所以棄其就而開其新。故其吁愈之聲,歡休慘戚,見於虞夏商周之書。 成康既沒,穆王立而周道始衰,然猶命其君臣呂侯,而告之以祥刑。其言憂而不傷,威而不怒,慈愛而能斷,惻然有哀憐無辜之心,故孔子猶有取焉。傳曰:「賞疑從與,所以廣恩也;罰疑從去,所以慎行也。」 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四岳曰:「鯀可用。」堯曰:「不可,鯀方命圮族。」既而曰:「試之。」何堯不聽皋陶之殺人,而從四岳之用鯀也?然則聖人之意,蓋亦可見矣。書曰:「罪疑惟輕,功疑惟重;與其殺不辜,甯之不經。」嗚呼!盡之矣。可以賞,可以無賞,賞之過乎仁;可以罰,可以無罰,罰之過乎義。過乎仁,不失為君子;過乎義,則流而入於忍人。故仁可過也,義不可過也。古者賞不以爵祿,刑不以刀鋸。賞之以爵祿,是賞之道,行於爵祿之所加,而不行於爵祿之所不加也。行以刀鋸,是刑之威;施於刀鋸之所及,而不施於刀鋸之所不及也。先王知天下之善不勝賞,而爵祿不足以勸也;知天下之惡不勝刑,而刀鋸不足以裁也;是故疑則舉而歸之於仁。以君子長者之道待天下,使天下相率而歸於君子長者之道。故曰忠厚之至也。 詩曰;「君子如祉,亂庶遄已;君子如怒。亂庶遄沮。」夫君子之已亂,豈有異術哉?時其喜怒,而無失乎仁而已矣。春秋之義,立法貴嚴,而責人貴寬,因其褒貶之義以制賞罰,亦忠厚之至也。 留侯論 古之所謂豪傑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鬥,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於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當韓之亡,秦之方盛也,以刀鋸鼎鑊待天下之士。其平居無罪夷滅者,不可勝數。雖有賁、育,無所復施。夫持法太急者,其鋒不可犯,而其勢未可乘。子房不忍忿忿之心,以匹夫之力而逞於一擊之間;當此之時,子房之不死者,其間不能容髮,蓋亦已危矣。千金之子,不死於盜賊,何哉?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於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倖於不死,此圯上老人之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後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楚莊王伐鄭,鄭伯肉袒牽羊以逆,莊王曰:「其主能下人,必能信用其民矣。」遂捨之。句踐之困於會稽,而歸臣妾於吳者,三年而不倦。且夫有報人之志,而不能下人者,是匹夫之剛也。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不忿而就大謀。何則?非有生平之素,卒然相遇於草野之間,而命以僕妾之役,油然而不怪者,此固秦皇之所不能驚,而項籍之所不能怒也。 觀夫高祖之所以勝,而項籍之所以敗者,在能忍與不能忍之間而已矣。項籍唯不能忍,是以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高祖忍之,養其全鋒,以待其弊,此子房教之也。當淮陰破齊而欲自王,高祖發怒,見於詞色。由此觀之,猶有剛強不能忍之氣,非子房其誰全之? 太史公疑子房以為魁梧奇偉,而其狀貌乃如婦人女子,不稱其志氣。嗚呼!此其所以為子房歟! 賈誼論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惜乎賈生王者之佐,而不能自用其才也。夫君子之所取者遠,則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則必有所忍。古之賢人,接負可致之才,而卒不能行其萬一者,未必皆其時君之罪,或者其自取也。 愚觀賈生之論,如其所言,雖三代何以遠過。得君如漢文,猶且以不用死;然則是天下無堯舜,終不可有所為耶?仲尼聖人,歷試於天下;苟非大無道之國,皆欲勉強扶持,庶幾一日得行其道。將之荊,先之以冉有,申之以子夏。君子之欲得其君,如此其勤也。孟子去齊,三宿而後出晝,猶曰:「王其庶幾召我。」君子之不忍棄其君,如此厚也。公孫丑問曰:「夫子何為不豫?」孟子曰:「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哉?而吾何為不豫?」君子之愛其身,如此其至也。夫如此而不用,然後之天下果不足與有為,而可以無憾矣。若賈生者,非漢文之不能用生,生之不能用漢文也。夫絳侯親握天子璽,而授之文帝;灌嬰連兵數十萬,以決劉呂之雌雄;又皆高帝之舊將。此其君臣相得之分,豈特父子骨肉手足哉? 賈生,洛陽之少年,欲使其一朝之間,盡棄其舊而謀其新,亦已難矣。為賈生者上得其君,下得其大臣,如降灌之屬,優游浸漬而深交之,使天子不疑,大臣不忌;然後舉天下而唯吾之所欲為,不過十年,可以得志。安有立談之間,而遽為人痛哭哉?觀其過湘,為覆以弔屈原,縈紆鬱悶,趯然有遠舉之志。其後以自傷哭泣,至於夭絕,是亦不善處窮者也。夫謀之一不見用,則安知終不復用也?不知默默以待其變,而自殘至此。嗚呼!賈生志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也。 古之人有高世之才,必有遺俗之累。是故非聰明睿智不惑之主,則不能全其用。古今稱符堅得王猛於草茅之中,一朝盡斥去其舊臣,而與之謀。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其以此哉! 愚深悲生之志,故備論之;亦使人君得如賈生之臣,則知其有狷介之操,一不見用,則憂傷病,沮不能復振。而為賈生者,以僅其所發哉! 晁錯論 天下之患,最不可為者,名為治平無事,而其實有不測之憂。坐觀其變,而不為之所,則恐至於不可救;起而強為之,則天下狃於治平之安而不吾信。惟仁人君子豪傑之士,為能出身為天下犯大難,以求成大功;此固非勉強期月之間,而苟以求名之所能也。 天下治平,無故而發大難之端;吾發之,吾能收之,然後有辭於天下。事至而循循焉欲去之,使他人任其責,責天下之禍,必集於我。 昔者晁錯盡忠為漢,謀弱山東之諸侯,山東諸侯並起,以誅錯為名;而天子不以察,以錯為之說。天下悲錯之以忠而受禍,不知有以取之也。 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堅忍不拔之志。昔禹之治水,鑿龍門,決大河而放之海。方其功之未成也,蓋亦有潰冒衝突可畏之患;惟能前知其當然,事至不懼,而徐為之圖,是以得至於成功。 夫以七國之強,而驟削之,其為變,豈足怪哉?錯不於此時捐其身,為天下當大難之衝,而制吳楚之命,乃為自全之計,欲使天子自將而己居守。且夫發七國之難者,誰乎?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以自將之至危,與居守至安;己為難首,擇其至安,而遣天子以其至危,此忠臣義士所以憤怨而不平者也。 當此之時,雖無袁盎,錯亦未免於禍。何者?己欲居守,而使人主自將。以情而言,天子固已難之矣,而重違其議。是以袁盎之說,得行於其間。使吳楚反,錯已身任其危,日夜淬礪,東向而待之,使不至於累其君,則天子將恃之以為無恐,雖有百盎,可得而間哉? 嗟夫!世之君子,欲求非常之功,則無務為自全之計。使錯自將而討吳楚,未必無功,惟其欲自固其身,而天子不悅。奸臣得以乘其隙,錯之所以自全者,乃其所以自禍歟! 教戰守策 夫當今生民之患,果安在哉?在於知安而不知危,能逸而不能勞。此其患不見於今,而將見於他日。今不為之計,其後將有所不可救者。昔者先王知兵之不可去也,是故天下雖平,不敢忘戰。秋冬之隙,致民田獵以講武,教之以進退坐作之方,使其耳目習於鐘鼓旌旗之間而不亂,使其心志安於斬刈殺伐之際而不懾。是以雖有盜賊之變,而民不至於驚潰。 及至後世,用迂儒之議,以去兵為王者之盛節,天下既定,則卷甲而藏之。數十年之後,甲兵頓弊,而人民日以安於佚樂,卒有盜賊之警,則相與恐懼訛言,不戰而走。開元、天寶之際,天下豈不大治?惟其民安於太平之樂,豢於游戲酒食之間,其剛心勇氣,銷耗鈍眊,痿蹶而不復振。是以區區之祿山一出而乘之,四方之民,獸奔 鳥竄,乞為囚虜之不暇,天下分裂,而唐室固以微矣。 蓋嘗試論之:天下之勢,譬如一身。王公貴人所以養其身者,豈不至哉?而其平居常苦於多疾。至於農夫小民,終歲勤苦,而未嘗告病。此其故何也?夫風雨、霜露、寒暑之變,此疾之所由生也。農夫小民,盛夏力作,而窮冬暴露,其筋骸之所沖犯,肌膚之所浸漬,輕霜露而狎風雨,是故寒暑不能為之毒。今王公貴人,處於重屋之下,出則乘輿,風則襲裘,雨則御蓋。凡所以慮患之具,莫不備至。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小不如意,則寒暑入之矣。是以善養身者,使之能逸而能勞;步趨動作,使其四體狃於寒暑之變;然後可以剛健強力,涉險而不傷。夫民亦然。今者治平之日久,天下之人驕惰脆弱,如婦人孺子,不出於閨門。論戰鬥之事,則縮頸而股慄;聞盜賊之名,則掩耳而不願聽。而士大夫亦未嘗言兵,以為生事擾民,漸不可長。此不亦畏之太甚,而養之太過歟? 且夫天下固有意外之患也。愚者見四方之無事,則以為變故無自而有,此亦不然矣。今國家所以奉西北之虜者,歲以百萬計。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無厭,此其勢必至於戰。戰者,必然之勢也。不先於我,則先於彼;不出於西,則出於北。所不可知者,有遲速遠近,而要以不能免也。天下苟不免於用兵,而用之不以漸,使民於安樂無事之中,一旦出身而蹈死地,則其為患必有不測。故曰:天下之民,知安而不知危 ,能逸而不能勞,此臣所謂大患也。 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講習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陣之節;役民之司盜者,授以擊刺之術。每歲終則聚於郡府,如古都試之法,有勝負,有賞罰。而行之既久,則又以軍法從事。然議者必以為無故而動民,又撓以軍法,則民將不安,而臣以為此所以安民也。天下果未能去兵,則其一旦將以不教之民而驅之戰。夫無故而動民,雖有小怨,然熟與夫一旦之危哉?今天下屯聚之兵,驕豪而多怨,陵壓百姓而邀其上者,何故?此其心以為天下之知戰者,惟我而已。如使平民皆習於兵,彼知有所敵,則固以破其奸謀,而折其驕氣。利害之際,豈不亦甚明歟? 上梅直講書 軾每讀詩至鴟鴞,讀書至君奭,常竊悲周公之不遇。及觀史,見孔子厄於陳蔡之間,而絃歌之聲不絕;顏淵仲由之徒,相與問答。夫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無道非耶?無何為於此?」顏淵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不容何病?不容然後見君子。」夫子油然而笑曰:「回,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夫天下雖不能 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乃今之周公之富貴,有不如夫子之貧賤,夫以召公之賢,以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夫子之所與共貧賤者,皆天下之賢才,則亦足以樂乎此矣。 軾七八歲時,始知讀書。聞今天下有歐陽公者,其為人如古孟軻、韓愈之徒;而又有梅公者,從之遊,而與之上下其議論。其後益壯,始能讀其文詞,想見其為人,意其飄然脫去世俗之樂,而自樂其樂也。方學為對偶聲律之文,求升斗之祿,自度無以進見於諸公之間。來京師逾年,為嘗窺其門。 今年春,天下之士,群至於禮部,執事與歐陽公實親試之。軾不自意,獲在第二。既而聞之:「執事愛其文,以為有孟軻之風;而歐陽公亦以期能不為世俗之文也,而取是以在此。」 非左右為之先容,非親屬為之請屬,而嚮之十餘年間,聞其名而不得見者,一朝為知己。退而思之,人不可以苟富貴,亦不可以徒貧賤。有大賢焉而為其徒,則亦足恃矣。苟其僥一時之幸,從車其數十人,使閭巷小民,聚觀而贊歎之;亦何以易此樂也。 傳曰:「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執事名滿天下,而位不過五品,其容色溫然而不怒,其文章寬厚敦朴而無怨言,此必有所樂乎斯道也,軾願與聞焉。 喜雨亭記 亭以雨名。志喜也。古者有喜,則以名物,示不忘也。周公得禾以名其書,漢武得鼎以名其年,叔孫勝敵以名其子。其喜之大小不齊,其示不忘一也。 予至扶風之明年,始治官舍,為亭於堂之北,而鑿池其南,引流種樹,以為休息之所。是歲之春,雨麥於歧山之陽,其占為有年。既而彌月不雨,民方以為憂;越三月,乙卯乃雨,甲子又雨,民以為未足;丁卯大雨,三日乃止。官吏相與慶於庭,商賈相與歌於市,農夫相與忭於野;憂者以喜,病者以愈,而吾亭適成。於是舉酒於亭上,以屬客而告之,曰:「五日不雨,可乎?」曰:「五日不雨,則無麥。」「十日不雨,可乎?」曰:「十日不雨,則無禾。」「無麥無禾,歲且薦饑,獄訟繁興,而盜賊滋熾,則吾與而三子雖欲優游以樂於此亭,其可得耶?今天不遣斯民,始旱而賜之以雨,使吾與二三子,得相與優游而樂於此亭者,皆雨之賜也,其又可忘耶?」 既以名亭,又從而歌之,曰:「使天而雨珠,寒者不得以為襦;使天而雨玉,饑者不得以粟。一雨三日,伊誰之力?民曰太守,太守不有;歸之天子,天子曰不然;歸之造物,造物不自以為功;歸之太空,太空冥冥;不可得而名,吾以名吾亭。」 淩虛臺記 國於南山下,宜若起居飲食與山接也。四方之山,莫高於終南山;而都邑之麗山者,莫近於扶風。以至近求最高,其勢必得;而太守之居,未嘗之有山焉。雖非事之所以損益,而物理有不當然者,此凌虛之所為築也。 方其未築也,太守陳公,杖履逍遙於其下,見山之出於林之上者,纍纍如人之旅行於牆外而見其髻也,曰:「是必有異。」使工鑿其前為方池,以其土築臺,高出於屋之簷而止;然後人之至於其上者,怳然不知臺之高,而以為山之踴躍奮迅而出也。 公曰:「是宜名凌虛。」以告其從事蘇軾,而求文以為記。軾復於公曰:「物之廢興成毀,不可得而知也。昔者荒草野田,霜露之所蒙翳,狐虺之所竄伏;方是時,豈知有凌虛臺耶?廢興成毀,相尋於無窮,則臺之復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嘗試與公登臺而望,其東則秦穆之祈年、橐泉也;其南則為漢武之長楊、五柞,而其北則隋之仁壽,唐之九成也。計其一時之盛,宏傑詭麗,堅固而不可動者,豈特百倍於臺而已哉!然而數世之後,欲求其髣彿,而破瓦頹垣,無復存者。既已化為禾黍荊棘,邱墟隴畝矣,而況於此臺歟!夫臺猶不足是以長久,而況於人事之得喪,忽往而忽來者歟!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則過矣。蓋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臺之存亡也。」既以言於公,退而為之記。 超然臺記 凡物皆有可觀。苟有可觀,皆有可樂,非必怪奇偉麗者也。餔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夫所為求福而辭禍者,以福可喜而禍可悲也。人之所欲無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盡,美惡之辨戰於中,而去取之擇交乎前。擇可樂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謂求禍而辭福。夫求禍而辭福,豈人之情也哉?物有以蓋之矣。 彼遊於物之內,而不由於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內而觀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挾其高大以臨我,則我常眩亂反覆,如隙中之觀鬥,又烏之勝負之所在?是以美惡橫生,而憂樂出焉,可不大哀乎! 予自錢塘,移守膠西,釋舟楫之安,而服車馬之勞;去雕牆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水之觀,而行桑麻之野。始至之日,歲比不登,盜賊滿野,獄訟充斥;而齋廚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樂也。處之期年,而貌加豐,髮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樂其風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於是治其園囿,潔其庭宇,伐安邱高密之木,以修補破敗,為苟完之計。而園之北,因城以為臺者舊矣,稍葺而新之。時相與登覽,放意肆志焉。 南望馬耳常山,出沒隱見,若近若遠,庶幾有隱君子乎!而其東則廬山,秦人盧敖之所從遁也。西望穆陵,隱然如城郭,師尚父齊威公之遺烈,猶有存者。北俯濰水,慨然太息,思淮陰之功,而弔其不終。臺高而安,深而明,夏涼而冬溫,雨雪之朝,風月之夕,予未嘗不在,客未嘗不從。擷園蔬,取池魚,釀秫酒,瀹脫粟而食之,曰:「樂哉遊乎!」予弟子由適在濟南,聞而賦之,且名其臺曰超然,以見予之無所往而不樂者,蓋遊於物之外也。 放鶴亭記 熙寧十年秋,彭城大水,雲龍山人張君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遷於故居之東,東山之麓。升高而望,得異境焉,作亭於其上。彭城之山,岡嶺四合,隱然如大環,獨缺其西一面,而山人之亭是當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際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風雨晦明之間,俯仰百變。 山人有二鶴,甚馴而善飛,旦則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縱其所如,或立於陂田,或翔於雲表,暮則傃東山而歸,故名之曰放鶴亭。郡守蘇軾時從賓佐僚吏,往見山人,飲酒於斯亭而樂之。挹山人而告知曰:「子知隱居之樂乎?雖南面之君,未可與易也。易曰:『鳴鶴在陰,其子和之。』詩曰:『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蓋其為物,清遠閒放,超然於塵埃之外,故易詩人以比賢人君子。隱德之士,狎而玩之,宜若有益而無損者;然衛懿公好鶴則亡其國。周公作酒誥,衛武公作抑戒,以為荒惑敗亂無若酒者;而劉伶阮籍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後世。嗟夫!南面之君,雖清遠閒放如鶴者,猶不得好,好則亡其國。而山林遯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為害,而況於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以同日而語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鶴招鶴之歌曰: 鶴飛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覽兮,則所適。翻然斂翼,宛將集兮,乎何所見,矯然而復擊。獨終日於澗谷之間兮,啄蒼苔而履白石。 鶴歸來兮,東山之陰。其下有人兮,黃冠草履,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餘以飽汝。歸來歸來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石鐘山記 《水經》云︰「彭蠡之口,有石鐘山焉。」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今以鐘磬置水中,雖大風浪不能鳴也,而況石乎!至唐李渤始訪其遺蹤,得雙石於潭上,扣而聆之,南聲函胡,北音清越,枹止響騰,餘韻徐歇。自以為得之矣。然是說也,余尤疑之。石之鏗然有聲音,所在皆是也,而此獨以鐘名,何哉? 元豐七年六月丁丑,余自齊安舟行,適臨汝,而長子邁將赴饒之德興尉,送之至湖口,因得觀所謂石鐘者。寺僧使小童持斧,於亂石間,擇其一二扣之,硿硿焉。余固笑而不信也。至其夜,月明,獨與邁乘小舟,至絕壁下,大石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棲鶻,聞人聲亦驚起,磔磔雲霄間;又有若老人咳且笑於山谷中者,或曰︰「此鸛鶴也。」余方心動欲還,而大聲發於水上,噌吰如鐘鼓不絕,舟人大恐。徐而察之,則山下皆石穴罅,不知其淺深,微波入焉,涵澹澎湃而為此也。 舟迴至兩山間,將入港口,有大石當中流,可坐百人,空中而多竅,與風水相吞吐,有窾坎鏜鞳之聲,與向噌吰者相應,如樂作焉。因笑謂邁曰︰「汝識之乎?噌吰者,周景王之無射也;窾坎鏜鞳者,魏莊子之歌鐘也;古之人不余欺也。」 事不目見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酈元之所見聞,殆與余同,而言之不詳。士大夫終不肯以小舟夜泊絕壁之下,故莫能知;而漁工水師,雖知而不能言;此世所以不傳也。而陋者乃以斧斤考擊而求之,自以為得其實,余是以記之,蓋歎酈元之簡,而笑 李渤之陋也。 潮州韓文公廟碑 匹夫而為百世師,一言而為天下法,是皆有以參天地之化,關盛衰之運。其生也有自來,其逝也有所為。故申、自嶽降,傅說為列星,古今所傳,不可誣也。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是氣也,寓於尋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間。卒然遇之,則王公、失其貴,晉、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賁、育失其勇,儀、秦失其辯。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隨死而亡者矣!故在天為星辰,在地為河岳,幽則為鬼神,而明則復為人。此理之常,無足怪者。 自東漢以來,道喪文弊,異端並起。歷唐貞觀、開元之盛,輔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獨韓文公起布衣,談笑而麾之,天下靡然從公,復歸於正,蓋三百年於此矣。文起八代之衰,道濟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此豈非參天地,關盛衰,浩然而獨存者乎﹖ 蓋嘗論天人之辨,以謂人無所不至,惟天不容偽。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魚;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婦之心。故公之精誠,能開衡山之雲,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鱷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鎛、李逢吉之謗;能信於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於朝廷之上。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學,公命進士趙德為之師。自是潮之士,皆篤於文行,延及齊民,至於今,號稱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飲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禱焉。而廟在刺史公堂之後,民以出入為艱。前守欲請諸朝,作新廟,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王君滌,來守是邦,凡所以養士治民者,一以公為師。民既悅服,則出令曰:「願新公廟者,聽。」民讙趨之,卜地於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廟成。 或曰:「公去國萬里,而謫於潮,不能一歲而歸,沒而有知,其不眷戀於潮也審矣。」軾曰:「不然。公之神在天下者,如水之在地中,無所往而不在也。而潮人獨信之深,思之至,焄蒿悽愴,若或見之。譬如鑿井得泉,而曰水專在是,豈理也哉?」 元豐元年,詔封公昌黎伯,故牓曰:「昌黎伯韓文公之廟。」潮人請書其事於石;因為作詩以遺之,使歌以祀公。其詞曰: 「公昔騎龍白雲鄉,手抉雲漢分天章。天孫為織雲錦裳,飄然乘風來帝旁。下與濁世掃秕糠,西遊咸池略扶桑。草木衣被昭回光,追逐李、杜參翱翔;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可望。作書詆佛譏君王,要觀南海窺衡、湘,歷舜九嶷弔英、皇,祝融先驅海若藏,約束蛟鱷如驅羊。鈞天無人帝悲傷,謳吟下招遣巫陽。犦牲雞卜羞我觴,於餐荔丹與蕉黃。公不少留我涕滂,翩然被髮下大荒。」 前赤壁賦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御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泝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裡,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乞校正陸贄奏議進御劄子 臣等猥以空疏。備員講讀;聖明天縱,學問日新。臣等才有限而道無窮,心欲言而口不逮,以此自愧,莫知所為。竊謂人臣之納忠,譬如醫者之用藥,藥雖進於醫手,方多傳於古人。若已經效於世間,不必皆從於己出。 伏見唐宰相陸贄,才本王佐,學為帝師,論深切於事情。言不離於道德,智如子房而文則過,辨如賈誼而術不疏。上以格君心之非,下以通天下之志;但其不幸,仕不遇時。德宗以苛刻為能,而贄諫之以忠厚;德宗以猜忌為術,而贄勸之以推誠;德宗好用兵,而贄以消兵為先;德宗好聚財,而贄以散財為急。至於用人聽言之法,治邊御將之方,罪己以收人心,改過以應天道;去小人以除民患,惜名器以待有功;如此之流,未易悉數。可謂進苦口之藥石,鍼害身之膏肓。使德宗盡用其言,則貞觀可得而復。 臣等每退自西閤,即私相告:以陛下聖明,必喜贄議論,但使聖賢之相契,即如臣主之同時。昔馮唐論頗牧之賢,則漢文為之太息:魏相條晁董之對,則孝宣以致中興。若陛下能自得師,則莫若近取諸贄。夫六經三史,諸子百家,非無可觀,皆足為治。但聖言幽遠,末學支離,譬如山海之崇深,難以一二而推擇。如贄之論,開卷了然, 聚古今之精英,實治亂世之龜鑑。臣等欲取其奏議,稍加校正,繕寫進呈。願陛下置之坐隅,如見贄面;反覆熟讀,如與贄言。必能發聖性之高明,成治公於歲月。臣等不勝區區之意,取進止。 三槐堂銘 天可必乎?賢者不必壽;天不可必乎?仁者必有後;二者將安取衷哉?吾聞之申包胥曰:「人定者勝天,天定亦能勝人。」世之論天者,皆不待其定而求之,故以天為茫茫。善者以怠,惡者以肆;盜跖之壽,孔顏之厄,此皆天之未定者也。松柏生於山林,其始也,困於蓬蒿,厄於牛羊;而其終也,貫四時,閱千歲而不改者,其天定也。善惡之報,至於子孫,則其定也久矣。吾以所見所聞考之,而其可必也審矣。 國之將興,必有世德之臣,厚施而不食其報;然後其子孫能與守文太平之主,共天下之福。故兵部侍郎晉國王公,顯於漢、周之際,歷事太祖、太宗,文武忠孝,天下望以為相;而公卒以直道,不容於時。蓋嘗手植三槐於庭,曰:「吾子孫必有為三公者。」已而其子魏國文正公,相真宗皇帝於景德、祥符之間,朝廷清明,天下無事之時,享其福祿榮名者,十有八年。今夫寓物於人,明日而取之,有得有否。而晉公修德於身,擇報於天,取必於數十年之後,如持左契,交手相付,吾是以之天之果可必也。吾不及見魏公,而見其子懿敏公,以直諫事仁宗皇帝,出入侍從,將帥三十餘年。位不滿其德,天將復興王氏也歟,何其子孫之多賢也。世有以晉公比李栖筠者,其雄才直氣,真不相上下;而栖筠之子吉甫,其孫德裕,功名富貴,略與王氏等;而忠恕仁厚,不及魏公父子。由此觀之,王氏之福,蓋未艾也。 懿敏公之子鞏,與吾遊,好德而文,以世其家,吾是以錄之。銘曰:嗚呼休哉!魏公之業,與槐俱萌。封植之勤,必世乃成。既相真宗、四方砥平;歸視其家,槐陰滿庭。吾儕小人,朝不及夕,相時射利,皇卹厥德。庶幾僥倖,不種而獲。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王城之東,晉公所廬,鬱鬱三槐,惟得之符。嗚呼休哉! 方山子傳 方山子,光黃間隱人也。少時,慕朱家郭解為人,閭里之俠皆宗之。稍壯,折節讀書欲以此馳騁當世,然終不遇。晚乃遯於光黃間,曰岐亭。庵居蔬食,不與世相聞,棄車馬,毀冠服,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見其所著帽,方聳而高,曰:「此豈古方山冠之遺像乎?」因謂之方山子。 余謫居於黃,過岐亭,適見焉,曰:「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方山子亦矍然,問余所以至此者,余告之故。俯而不答,仰而笑,呼余宿其家。環堵蕭然,而妻子奴婢,皆有字得之意;余既聳然異之。 獨念方山子少時,使酒好劍,用財如糞土。前十九年,余在岐山,見方山子從兩騎,挾二矢,遊西山。鵲起於前,使騎逐而射之,不獲;方山子怒馬獨出,一發得之。因與余馬上論用兵,及古今成敗,自謂一時豪士。今幾日耳,精悍之色,猶見於眉間,而豈山中之人哉? 然方山子世有勳閥,當得官,使從事於其間,今已顯聞。而其家在洛陽,園宅壯麗,與公侯等;河北有田,歲得帛千匹,亦足以富樂。皆棄不取,獨來窮山中,此豈無得而然哉?余聞光黃間多異人,往往佯狂垢污,不可得而見,方山子儻見之歟? 記承天寺夜遊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念無與為樂者,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未寢,相與步中庭。 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何夜無月,何處無松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 表忠觀碑 熙寧十年十月戊子,資政殿大學士右諫議大夫知杭州軍州事臣抃言:故吳越國王錢氏墳廟,及其父祖妃夫人子孫之墳,在錢塘者二十有六,在臨安者十有一,皆蕪廢不治。父老過之,有流涕者。謹按故武肅王鏐,始以鄉兵,破走黃巢,名聞江淮,復以八都兵討劉漢宏,并越州以奉董昌,而自居於杭。及昌以越叛,則誅昌而并越,盡有浙東西之地。傳其子文穆王元瓘,至其孫忠顯王仁佐,遂破李景兵,取福州,而仁佐之弟忠懿王俶又大出兵攻景,以迎周世宗之師,其後卒以國入覲。三世四王,與五代相終始。 天下大亂,豪傑蜂起。方是時,以數州之地,盜名字者,不可勝數。既覆其族,延及于無辜之民,罔有孓遺。而吳越地方千里,帶甲十萬,鑄山煮海,象犀珠玉之富,甲於天下。然終不失臣節,貢獻相望於道。是以其民至於老死不識兵革,四時嬉遊歌鼓之聲相聞,至於今不廢,其有德於斯民甚厚。 皇宋受命,四方僭亂,以次削平。而蜀、江南負其險遠,兵至城下,力屈勢窮,然後束手。而河東劉氏,百戰守死,以抗王師,積骸為城,釃血為池,竭天下之力,僅乃克之。獨吳越不待告命,封府庫,籍郡縣,請吏於朝,視去其國如去傳舍,其有功於朝廷甚大。昔竇融以河西歸漢,光武詔右扶風修理其父祖墳塋,祠以太牢。今錢氏功德,殆過於融,而未及百年,墳廟不治行道傷嗟,甚非所以勸獎忠臣,慰答民心之義也。 臣願以龍山廢佛祠曰妙因院者為觀,使錢氏之孫為道士曰自然者居之,凡墳廟之在錢塘者,以付自然。其在臨安者,以付其縣之淨土寺僧曰道微,歲各度其徒一人,使世掌之,籍其地之所入,以時修其祠宇,封殖其草木。其不治者,縣令丞察之,甚者易其人。庶幾永終不墜,以稱朝廷待錢氏之意。臣抃昧死以聞。 制曰:可。其妙因院改賜名曰表忠觀。銘曰: 天目之山,苕水出焉。龍飛鳳舞,萃于臨安。篤生異人,絕類離群。奮挺大呼,從者如雲。仰天誓江,月星晦蒙。強弩射潮,江海為東。殺宏誅昌,奄有吳越。金券玉冊,虎符龍節。大城其居,包落山川。左江右湖,控引島蠻。歲時歸休,以燕父老。曄如神人,玉帶毬馬。四十一年,寅畏小心。厥篚相望,大貝南金。 五胡昏亂,罔堪託國,三王相承,以待有德。既獲所歸,弗謀弗咨。先王之志,我維行之。天祚忠孝,世有爵邑。允文允武,子孫千億。 帝謂守臣,治其祠墳。毋俾樵牧,愧其後昆。龍山之陽,巋焉新宮。匪私于錢,唯以勸忠。非忠無君,非孝無親。凡百有位,視此刻文。 蘇轍六國論 上樞密韓太尉書 六國論 愚讀六國世家,竊怪天下之諸侯,以五倍之地,十倍之眾,發憤西向,以攻山西千裡之秦而不免於滅亡,常為之深思遠慮,以為必有可以自安之計。蓋未嘗不咎其當時之士,慮患之疏,而見利之淺,且不知天下之勢也。 夫秦之所與諸侯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郊;諸侯之所與秦爭天下者,不在齊、楚、燕、趙也,而在韓、魏之野。秦之有韓、魏,譬如人之有腹心之疾也。韓、魏塞秦之衝,而蔽山東之諸侯,故夫天下之所重者,莫如韓、魏也。 昔者范雎用於秦而收韓,商鞅用於秦而收魏,昭王未得韓、魏之心,而出兵以攻齊之剛壽,而范雎以為憂。然則秦之所忌者,可以見矣。秦之用兵於燕、趙,秦之危事也。越韓過魏而攻人之國都,燕、趙拒之於前,而韓、魏乘之於後,此危道也。而秦之攻燕、趙,未嘗有韓、魏之憂,則韓、魏之附秦故也。夫韓、魏諸侯之障,而使秦人得出入於其間,此豈知天下之勢邪?委區區之韓、魏,以當虎狼之強秦,彼安得不折而入於秦哉?韓、魏折而入於秦,然後秦人得通其兵於東諸侯,而使天下遍受其禍。夫韓、魏不能獨當秦,而天下之諸侯,藉之以蔽其西,故莫如厚韓親魏以擯秦。秦人不敢逾韓、魏以窺齊、楚、燕、趙之國,而齊、楚、燕、趙之國,因得以自安於其間矣。以四無事之國,佐當寇之韓、魏,使韓、魏無東顧之憂,而為天下出身以當秦兵。以二國委秦,而四國休息於內,以陰助其急,若此可以應夫無窮。彼秦者將何為哉?不知出此,而乃貪疆埸尺寸之利,背盟敗約,以自相屠滅,秦兵未出,而天下諸侯已自困矣。至使秦人得間其隙,以取其國,可不悲哉! 上樞密韓太尉書 太尉執事﹕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今觀其文章,寬厚宏博,充乎天地之間,稱其氣之小大。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與燕、趙間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蕩,頗有奇氣。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轍生十有九年矣。其居家所與游者,不過其鄰里鄉黨之人。所見不過數百裡之間,無高山大野,可登覽以自廣。百氏之書,雖無所不讀,然皆古人之陳跡,不足以激發其志氣。恐遂汩沒,故決然捨去,求天下奇聞壯觀,以知天地之廣大。 過秦漢之故鄉,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傑。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而後知天下之巨麗。見翰林歐陽公,聽其議論之宏辯,觀其容貌之秀偉,與其門人賢士大夫遊,而後知天下之文章聚乎此也。 太尉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且夫人之學也,不志其大,雖多而何為?轍之來也,於山見終南、嵩、華之高;於水見黃河之大且深;於人見歐陽公。而猶以為未見太尉也!故願得觀賢人之光耀,聞一言以自壯,然後可以盡天下之大觀而無憾者矣 。 轍年少,未能通習吏事。嚮之來,非有取於升斗之祿。偶然得之,非其所樂。然幸得賜歸待選,使得優游數年之間。將歸益治其文,且學為政。太尉苟以為可教而辱教之,又幸矣。 曾鞏 贈黎安二生序 戰國策目錄序 贈黎安二生序 趙郡蘇軾,余之同年友也。自蜀以書至京師遺余,稱蜀之士,曰黎生、安生者。既而黎生攜其文數十萬言,安生攜其文亦數千言,辱以顧余。讀其文,誠閎壯雋偉,善反復馳騁,窮盡事理。而其材力之放縱,若不可極者也。二生固可謂魁奇特起之士,而蘇君固可謂善知人者也。 頃之,黎生補江陵府司法參軍。將行,請余言以為贈。余曰﹕「余之知生,既得之於心矣,乃將以言相求於外邪?」黎生曰﹕「生與安生之學於斯文,里之人皆笑以為迂闊。今求子之言,蓋將解惑於里人。」 余聞之,自顧而笑。夫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知信乎古,而不知合乎世;知志乎道,而不知同乎俗。此余所以困於今而不自知也。世之迂闊,孰有甚於予乎!今生之迂,特以文不近俗,迂之小者耳,患為笑於里之人。若余之迂大矣,使生持吾言而歸,且重得罪,庸詎止於笑乎? 然則若余之於生,將何言哉?謂余之迂為善,則其患若此。謂為不善,則有以合乎世,必違乎古;有以同乎俗,必離乎道矣。生其無急於解里人之惑,則於是焉,必能擇而取之。遂書以贈二生,并示蘇君,以為何如也? 戰國策目錄序 劉向所定戰國策三十三篇,崇文總目稱十一篇者闕。臣訪之士大夫家,始盡得其書,正其誤謬,而疑其不可考者,然後戰國策三十三篇複完。 敘曰﹕向敘此書,言周之先,明教化,修法度,所以大治;及其後,謀詐用,而仁義之路塞,所以大亂,其說既美矣。卒以謂此書戰國之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不得不然;則可謂惑於流俗,而不篤於自信者也。 夫孔、孟之時,去周之初已數百歲,其舊法已亡,舊俗已熄久矣;二子乃獨明先王之道,以謂不可改者,豈將強天下之主以後世之不可為哉?亦將因其所遇之時,所遭之變,而為當世之法,使不失乎先王之意而已。 二帝三王之治,其變固殊,其法固異,而其為國家天下之意,本末先後,未嘗不同也。二子之道如是而已。蓋法者,所以適變也,不必盡同;道者,所以立本也,不可不一。此理之不易者也。故二子者守此,豈好為異論哉?能勿苟而已矣。可謂不惑乎流俗而篤於自信者也。 戰國之游士則不然。不知道之可信,而樂於說之易合。其設心注意,偷為一切之計而已。故論詐之便而諱其敗,言戰之善而蔽其患。其相率而為之者,莫不有利焉,而不勝其害也;有得焉,而不勝其失也。卒至蘇秦、商鞅、孫臏、吳起、李斯之徒,以亡其身;而諸侯及秦用之者,亦滅其國。其為世之大禍明矣,而俗猶莫之寤也。惟先王之道,因時適變,為法不同,而考之無疵,用之無弊。故古之聖賢,未有以此而易彼也。或曰﹕「邪說之害正也,宜放而絕之。則此書之不泯,其可乎?」對曰﹕「君子之禁邪說也,固將明其說於天下,使當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從,然後以禁則齊;使後世之人皆知其說之不可為,然後以戒則明,豈必滅其籍哉?放而絕之,莫善於是。是以孟子之書,有為神農之言者,有為墨子之言者,皆著而非之。至於此書之作,則 上繼春秋,下至楚漢之起,二百四十五年之間,載其行事,固不可得而廢也。」 此書有高誘注者二十一篇,或曰三十二篇,崇文總目存者八篇,今存者十篇。 司馬光 訓儉示康 諫院題名記 魯仲連義不帝秦 訓儉示康 吾本寒家,世以清白相承。吾性不喜華靡,自為乳兒,長者加以金銀華美之服,輒羞赧棄去之。二十忝科名,聞喜宴獨不戴花。同年曰:「君賜不可違也。」乃簪一花。平生衣取蔽寒,食取充腹;亦不敢服垢弊以矯俗干名,但順吾性而已。 眾人皆以奢靡為榮,吾心獨以儉素為美。人皆嗤吾固陋,吾不以為病。應之曰:孔子稱「與其不遜也寧固」;又曰「以約失之者鮮矣」;又曰「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古人以儉為美德,今人乃以儉相詬病。嘻,異哉! 近歲風俗尤為侈靡,走卒類士服,農夫躡絲履。吾記天聖中,先公為群牧判官,客至未嘗不置酒,或三行、五行,多不過七行。酒酤於市,果止於梨、栗、棗、柿之類;肴止於脯醢、菜羹,器用瓷漆。當時士大夫家皆然,人不相非也。會數而禮勤,物薄而情厚。近日士大夫家,酒非內法,果、肴非遠方珍異,食非多品,器皿非滿案,不敢會賓友,常數月營聚,然後敢發書。苟或不然,人爭非之,以為鄙吝。故不隨俗靡者蓋鮮矣。嗟乎!風俗頹敝如是,居位者雖不能禁,忍助之乎! 又聞昔李文靖公為相,治居第於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公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參政魯公為諫官,真宗遣使急召之,得於酒家,既入,問其所來,以實對。上曰:「卿為清望官,奈何飲於酒肆?」對曰:「臣家貧,客至無器皿、肴、果,故就酒家觴之。」上以無隱,益重之。張文節為相,自奉養如為河陽掌書記時,所親或規之曰:「公今受俸不少,而自奉若此。公雖自信清約,外人頗有公孫布被之譏。公宜少從眾。」公歎曰:「吾今日之俸,雖舉家錦衣玉食,何患不能?顧人之常情,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吾今日之俸豈能常有?身豈能常存?一旦異於今日,家人習奢已久,不能頓儉,必致失所。豈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嗚呼!大賢之深謀遠慮,豈庸人所及哉! 御孫曰:「儉,德之共也;侈,惡之大也。」共,同也;言有德者皆由儉來也。夫儉則寡欲:君子寡欲,則不役於物,可以直道而行;小人寡欲,則能謹身節用,遠罪豐家。故曰:「儉,德之共也。」侈則多欲:君子多欲則貪慕富貴,枉道速禍;小人多欲則多求妄用,敗家喪身;是以居官必賄,居鄉必盜。故曰:「侈,惡之大也。」 昔正考父饘粥以餬口;孟僖子知其後必有達人。季文子相三君,妾不衣帛,馬不食粟,君子以為忠。管仲鏤簋朱紘、山楶藻梲,孔子鄙其小器。公叔文子享衛靈公,史蝤知其及禍;及戍,果以富得罪出亡。何曾日食萬錢,至孫以驕溢傾家。石崇以奢靡誇人,卒以此死東市。近世寇萊公豪侈冠一時,然以功業大,人莫之非,子孫習其家風,今多窮困。 其餘以儉立名,以侈自敗者多矣,不可遍數,聊舉數人以訓汝。汝非徒身當服行,當以訓汝子孫,使知前輩之風俗云。 諫院題名記 古者諫無官,自公卿大夫,至於工商,無不得諫者。漢興以來,始置官。 夫以天下之政,四海之眾,得失利病,萃於一官;使言之,其為任亦重矣。居是官者,當志其大,舍其細;先其急,後其緩;專利國家而不為身謀。彼汲汲於名者,猶汲汲於利也,其間相去何遠哉? 天禧初,真宗詔置諫官六員,責 其職事。慶曆中,錢君始書其名於版,光恐久而漫滅。嘉祐八年,刻於石。後之人將歷指其名而議之曰:「某也忠,某也詐,某也直,某也曲。」嗚呼!可不懼哉! 魯仲連義不帝秦 王陵攻邯鄲,少利,益發卒佐陵,陵亡五校,乃以王齕代王陵。趙王使平原君求救於楚,楚王使春申君將兵救趙。魏王亦使將軍晉鄙將兵十萬救救。秦王使謂魏王曰:「吾攻趙,旦暮且下;諸侯敢救之者,吾己拔趙,必移兵先擊之。」魏王恐,遣人止晉鄙留兵壁鄴,名為救趙,實挾兩端。又使將軍新垣衍閒入邯鄲,因平原君說趙王,欲共尊秦為帝,以卻其兵。 齊人魯仲連在邯鄲,聞之,往見新垣衍,曰:「彼秦者,棄禮義而上首功之國也。彼即肆然而為帝於天下,則連有蹈東海而死耳,不願為之民也!且梁未睹秦稱帝之害故耳,吾將使秦王烹醢梁王!」新垣衍怏然不悅,曰:「先生惡能使秦王烹醢梁王?」魯仲連曰:「固也,吾將言之。昔者,九侯、鄂侯、文王,紂之三公也。九侯有子而好,獻之於紂,紂以為惡,醢九侯。鄂侯爭之彊,辯之疾,故脯鄂侯。文王聞之,喟然而嘆,故拘之牖里之庫百日,欲令之死。今秦萬乘之國也,梁亦萬乘之國也,俱據萬乘之國,各有稱王之名;奈何睹其一戰而勝,欲從而帝之,卒就脯醢之地乎?且秦無已而帝,則將行其天子之禮,以號令於天下;則且變易諸侯之大臣─彼將奪其所不肖而與其所賢,奪其所憎而與其所愛。彼又將使其子女讒妾為諸侯妃姬,處梁之宮,梁王安得晏然而已乎?而將軍又何以得故寵乎?」新垣衍起,再拜,曰:「吾乃今知先生天下之士也!吾請出,不敢復言帝秦矣!」 周敦頤 愛蓮說 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晉陶淵明獨愛菊;自李唐來,世人盛愛牡丹;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予謂菊,花之隱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貴者也;蓮,花之君子者也。噫!菊之愛,陶後鮮有聞;蓮之愛,同予者何人;牡丹之愛,宜乎眾矣。 西銘 張載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聖,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性為匪懈。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育英才,穎封人之錫類。不弛勞而厎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於從而順令者,伯奇也。 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於成也。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錢公輔 義田記范文正公,蘇人也,平生好施與,擇其親而貧,疏而賢者,咸施之。 方貴顯時,置負郭常稔之田千畝,號曰義田,以養濟群族之人。日有食,歲有衣,嫁娶婚葬,皆有贍。擇族之長而賢者主其計,而時其出納焉。日食人一升,歲衣人一縑,嫁女者五十千,再嫁者三十千,娶婦者三十千,再娶者十五千,葬者如再嫁之數,葬幼者十千。族之聚者九十口,歲入給稻八百斛;以其所入,給其所聚,沛然有餘而無窮。仕而家居俟代者與焉;仕而居官者罷其給。此其大較也。 初公之未貴顯也,嘗有志於是矣,而力未逮者三十年。既而為西帥,及參大政,於是始有祿賜之入,而終其志。公既歿,後世子孫修其業,承其志,如公之存也。公既佔充祿厚,而貧絡其身。歿之日,身無以為斂,子無以為喪,惟以施貧活族之義,遺其子而已。昔晏平仲敝車羸馬,桓子曰:「是隱君之賜也。」晏子日:「自臣之貴,父之族,無不乘車者;母之族,無不足於衣食者;妻之族,無凍餒者;齊國之士,待臣而舉火者,三百餘人。如此而為隱君之賜乎?彰君之賜乎?」於是齊侯以晏子之觴而觴桓子。予嘗愛晏子好仁,齊侯知賢,而桓子服義也。又愛晏子之仁有等級,而言有次也;先父族,次母族,次妻族,而後及其疏遠之賢。孟子曰「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晏子為近之。觀文正之義,賢於平仲,其規模遠舉又疑過之。 嗚呼!世之都三公位,享萬鍾祿,其邸第之雄,車輿之飾,聲色之多,妻孥之富,止乎一己;而族之人不得其門而入者,豈少哉!況於施賢乎!其下為卿大夫,為士,廩稍之充,奉養之厚,止乎一己;族之人瓢囊為溝中飢者,豈少哉?況於他人乎!是皆公之罪人也。公之忠義滿朝廷,事業滿邊隅,功名滿天下,後必有史官書之者,予可略也。獨高其義,因以遺於世云。 朱熹 白鹿洞書院學規 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五教之目。堯、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即此是也。學者學此而已。而其所以學之之序,亦有五焉,其別如左﹕ 博學之。審問之。謹思之。明辨之。篤行之。右為學之序。學、問、思、辨四者,所以窮理也。若夫篤行之事,則自修身以至於處事、接物,亦各有要,其別如左﹕言忠信。行篤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右修身之要。 正其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右處事之要。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右接物之要。 熹竊觀古昔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意,莫非使之講明義理,以修其身,然後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務記覽,為詞章,以釣聲名,取利祿而已也。今人之為學者,則既反是矣。然聖賢所以教人之法,具存於經,有誌之士,固當熟讀、深思而問、辨之。苟知其理之當然,而責其身以必然,則夫規矩禁防之具,豈待他人設之而後有所持循哉?近世於學有規,其待學者為已淺矣。而其為法,又未必古人之意也。故今不複以施於此堂,而特取凡聖賢所以教人為學之大端,條列如右,而揭之楣間。諸君其相與講明遵守,而責之於身焉,則夫思慮雲為之際,其所以戒謹而恐懼者,必有嚴於彼者矣。其有不然,而或出於此言之所棄,則彼所謂規者,必將取之,固不得而略也。諸君其亦念之哉! 文天祥 正氣歌並序 余囚北庭,坐一土室,室廣八尺,深可四尋,單扉低小,白間短窄,污下而幽暗。當此夏日,諸氣萃然﹕雨潦四集,浮動床幾,時則為水氣;涂泥半朝,蒸漚歷瀾,時則為土氣;乍晴暴熱,風道四塞,時則為日氣;檐陰薪爨,助長炎虐,時則為火氣;倉腐寄頓,陳陳逼人,時則為米氣;駢肩雜遝,腥臊汗垢,時則為人氣;或圊溷、或毀尸、或腐鼠,惡氣雜出,時則為穢氣。疊是數氣,當之者鮮不為厲。而予以孱弱,俯仰其間,於茲二年矣,幸而無恙,是殆有養致然爾。然亦安知所養何哉?孟子曰:「吾善養吾浩然之氣。」彼氣有七,吾氣有一,以一敵七,吾何患焉!況浩然者,乃天地之正氣也,作正氣歌一首。 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為河岳,上則為日星。於人曰浩然,沛乎塞蒼冥。 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 在秦張良椎,在漢蘇武節。為嚴將軍頭,為嵇侍中血。為張睢陽齒,為顏常山舌。 或為遼東帽,清操厲冰雪。或為出師表,鬼神泣壯烈。或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 或為擊賊笏,逆豎頭破裂。是氣所磅礡,凜烈萬古存。當其貫日月,生死安足論。 地維賴以立,天柱賴以尊。三綱實系命,道義為之根。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 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闐鬼火,春院閟天黑。 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闢易。 嗟哉沮洳場,為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在,仰視浮雲白。 悠悠我心悲,蒼天曷有極。哲人日已遠,典刑在夙昔。風檐展書讀,古道照顏色。 元好問送秦中諸人引 關中風土完厚,人質直而尚義;風聲習氣,歌謠慷慨,且有秦漢之舊。至於山川之勝,游觀之富,天下莫與為比。故有四方之誌者,多樂居焉。 予年二十許時,侍先人官略陽,以秋試,留長安中八九月。時紈綺氣未除,沈湎酒間,知有游觀之美,而不暇也。長大來,與秦人游益多,知秦中事益熟,每聞談周漢都邑,及藍田鄠杜間風物,則喜色津津然動於顏間。二三君多秦人,與予游,道相合而意相得也。常約近南山,尋一牛田,營五畝之宅,如舉子結夏課時,聚書深讀,時時釀酒為具,從賓客游,伸眉高談,脫屣世事,覽山川之勝概,考前世之遺跡,庶幾乎不負古人者。然予以家在嵩前,暑途千裡,不若二三君之便於歸也。清秋揚鞭,先我就道,矯首西望,長吁青雲。今夫世俗愜意事,如美食、大官、高貲、華屋,皆眾人所必爭,而造物者之所甚靳,有不可得者。若夫閒居之樂,澹乎其無味,漠乎其無所得,蓋自放於方之外者之所貪,人何所爭,而造物者亦何靳耶?行矣諸君!明年春風,待我於輞川之上矣。 時也命也運也!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蜈蚣百足行不及蛇,靈雞有翼飛不如鴨;馬有千里之程,無人不能自往;人有凌雲之志,非運不能騰達。文章蓋世,孔子尚困於陳邦;武略超群,太公垂釣於渭水;盜跖年長不是善良之輩,顏回命短實非兇惡之徒,堯舜至聖,卻生不肖之子;瞽叟頑呆,反生大聖之兒;張良原是布衣,蕭何稱謂縣吏;晏子身無五尺,封為齊國首相;孔明臥居草盧,能作蜀漢軍師;韓信無縛雞之力,封為漢朝大將;馮唐有安邦之志,到老半官無封;李廣有射虎之威,終身不第;楚王雖雄,難免烏江自吻;漢王雖弱,卻有江山萬里;滿腹經綸,白髮不第;才疏學淺,少年登科。有先富而後貧,有先貧而後富;絞龍未遇,潛身於魚蝦之間,君子失時,拱手於小人之下;天不得時日月無光,地不得時草木不長,水不得時風浪不平,人不得時利運不通。 昔時也,余在洛陽,日投僧院,夜宿寒窯,布衣不能遮其體,淡粥不能充其飢;上人憎下人厭,皆言余之賤也!余曰:非吾賤也,乃時也運也命也!余及第登科,官至極品,位列三公,有躂百僚之杖,有斬鄙吝之劍;出則壯士執鞭,入則佳人捧秧;思衣則有綾羅錦緞,思食則有山珍海味,上人寵下人擁,人皆仰慕,言余之貴也。余曰:非吾貴也!乃時也運也命也!蓋人生在世,富貴不能移,貧賤不可欺。此乃天地循環,終而復始者也! 宋朝宰相 呂蒙正 虞集 尚志齋說 亦嘗觀於射乎?正鵠者,射者之所志也。於是良爾弓,直爾矢,養爾氣,畜爾力,正爾身,守爾法,而臨之。挽必圓,視必審,發必決,求中乎正鵠而已矣。正鵠之不立,則無專一之趣鄉,則雖有善器、強力,茫茫然將安所施哉?況乎弛焉以嬉,嫚焉以發,初無定的,亦不期於必中者,其君子絕之,不與為偶,以其無志也。善為學者,苟知此說,其亦可以少警矣乎? 夫學者之欲至於聖賢,猶射者之求中夫正鵠也。不以聖賢為準的而學者,是不立正鵠而射者也。志無定向,則泛濫茫洋,無所底止,其不為妄人者幾希!此立志之最先者也。既有定向,則求所以至之之道焉,尤非有志者不能也。是故從師、取友,讀書、窮理,皆求至之事也。於是平居無事之時,此志未嘗慢也;應事接物之際,此志未嘗亂也;安逸順適,志不為喪;患難憂戚,志不為懾,必求達吾之欲至而後已。此立志始終不可渝者也。是故志苟立矣,雖至於聖人可也。昔人有言曰:「有志者,事竟成。」又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此之謂也。志苟不立,雖細微之事,猶無可成之理,況為學之大乎?昔者夫子以生知天縱之資,其始學也,猶必曰志,況吾黨小子之至愚極困者乎?其不可不以尚志為至要至急也,審矣。 今大司寇之上士浚儀黃君之善教子也,和而有製,嚴而不離。嘗遣濟也受業於予,濟也請題其齋居以自勵,因為書「尚志」二字以贈之。他日暫還其鄉,又來求說,援筆書所欲言,不覺其煩也。濟也尚思立志乎哉! 劉基 司馬季主論卜 賣柑者言 尚節亭記 司馬季主論卜 東陵侯既廢,過司馬季主而卜焉。季主曰:「君侯何卜也?」東陵侯曰:「久臥者思起,久蟄者思啟,久懣者思嚏。吾聞之:『蓄極則洩,閟極則達,熱極則風,壅極則通。一冬一春,靡屈不伸;一起一伏,無往不復。』僕竊有疑,願愛教焉!」 季主曰:「若是,則君侯已喻之矣!又何卜為?」東陵侯曰:「僕未究其奧也,願先生卒教之」。季主乃言曰:「嗚呼!天道何親?惟德之親。鬼神何靈?因人而靈。夫蓍,枯草也;龜,枯骨也;物也。人,靈於物者也,何不自聽而聽於物乎?且君侯何不思昔者也?有昔者必有今日。是故碎瓦頹垣,昔日之歌樓舞館也;荒榛斷梗,昔日之瓊蕤玉樹也;露蠶風蟬,昔日之鳳笙龍笛也;鬼燐螢火,昔日之金缸華燭也;秋荼春薺,昔日之象白駝峰也;丹楓白荻,昔日之蜀錦齊紈也。昔日之所無,今日有之不為過;昔日之所有,今日無之不為不足。是故一晝一夜,華開者謝;一春一秋,物故者新;激湍之下,必有深潭;高丘之下,必有浚谷。君侯亦知之矣!何以卜為?」 賣柑者言 杭有賣果者,善藏柑,涉寒暑不潰;出之燁然,玉質而金色;剖其中,乾若敗絮。予怪而問之曰:「若所巿於人者,將以實籩豆,奉祭祀、供賓客乎?將衒外以惑愚瞽乎?甚矣哉,為欺也!」賣者笑曰:「吾業是有年矣,吾賴是以食吾軀。吾售之,人取之,未嘗有言;而獨不足於子乎?世之為欺者不寡矣,而獨我也乎?吾子未之思也!今夫佩虎符、坐皋比者,洸洸乎干城之具也,果能授孫、吳之略耶?峨大冠、托長紳者,昂昂乎廟堂之器也,果能建伊、皋之業耶?盜起而不知御,民困而不知救,吏奸而不知禁,法斁而不知理,坐糜廩粟而不知恥。觀其坐高堂、騎大馬、醉醇醴而飫肥鮮者,孰不巍巍乎可畏,赫赫乎可象也!又何往而不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也哉。今子是之不察,而以察吾柑。」予默然無應。退而思其言,類東方生滑稽之流。豈其憤世疾邪者耶?而託于柑以諷耶? 尚節亭記 古人植卉木而有取義焉者,豈徒為玩好而已。故蘭取其芳,諼草取其忘憂,蓮取其出汙而不染。不特卉木也,佩以玉,環以象,坐右之器以敧;或以之比德而自勵,或以之懲志而自警,進德修業,於是乎有裨焉。 會稽黃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為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為讀書遊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予觀而喜之。 夫竹之為物,柔體而虛中,婉婉焉而不為風雨摧折者,以其有節也。至於涉寒暑,蒙霜雪,而柯不改,葉不易,色蒼蒼而不變,有似乎臨大節而不可奪之君子。信乎有諸中,形於外,為能踐其形也。然則以節言竹,復何以尚之哉!世衰道微,能以節立身者鮮矣。中立抱材未用,而早以節立志,是誠有大過人者,吾又安得不喜之哉! 夫節之時義,大易備矣;無庸外而求也。草木之節,實枝葉之所生,氣之所聚,筋脈所湊。故得其中和,則暢茂條達,而為美植;反之,則為瞞為液,為癭腫,為樛屈,而以害其生矣。是故春夏秋冬之分至,謂之節;節者,陰陽寒暑轉移之機也。人道有變,其節乃見;節也者,人之所難處也,於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擇之不精,處之不當,則不為暢茂條達,而為瞞液、癭腫、樛屈矣。不亦達哉?傳曰:「行前定則不困。」平居而講之,他日處之裕如也。然則中立之取諸竹以名其亭,而又與吾徒遊,豈苟然哉? 深慮論 方孝孺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於所忽之中,而亂常起於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出於智力之所不及者,天道也。 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隴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於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以為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後,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之備,而其亡也,蓋出於所備之外。 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於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鎮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於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於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於此,而禍興於彼,終至亂亡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之子,多死於病;良巫之子,多死於鬼;豈工於活人而拙於謀子也哉?乃工於謀人而拙於謀天也。古之聖人,知天下後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肖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苟不能自結於天,而欲以區區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後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 王守仁 瘞旅文教條示龍場諸生 瘞旅文 維正德四年,秋月三日,有吏目云自京來者,不知其名氏,攜一子、一僕,將之任,過龍場,投宿土苗家。予從籬落間望見之;陰雨昏黑,欲就問訊北來事,不果。明早,遣人覘之,已行矣。薄午,有人自蜈蜙坡來,云:「一老人死坡下,傍兩人哭之哀。」予曰:「此必吏目死矣。傷哉!」薄暮,復有人來云:「坡下死者二人,傍一人坐哭。」詢其狀,則其子又死矣。明日,復有人來云:「見坡下積尸三焉。」則其僕又死矣。嗚呼,傷哉!念其暴骨無主,將二童子持畚鍤往瘞之,二童子有難色然。予曰:「噫!吾與爾猶彼也!」二童閔然涕下,請往。就其傍山麓為三坎,埋之。又以隻雞、飯三盂,嗟吁涕洟而告之,曰: 「嗚呼,傷哉!繄何人?繄何人?吾龍場驛丞餘姚王守仁也。吾與爾皆中土之產,吾不知爾郡邑,爾烏乎來為茲山之鬼乎?古者重去其鄉,遊宦不踰千里。吾以竄逐而來此,宜也。爾亦何辜乎?聞爾官吏目耳;俸不能五斗,爾率妻子躬耕,可有也;胡為乎以五斗而易爾七尺之軀;又不足,而益以爾子與僕乎?嗚呼,傷哉!爾誠戀茲五斗而來,則宜欣然就道;胡為乎吾昨望見爾容,蹙然蓋不勝其憂者?夫衝冒霜露,扳援崖壁,行萬峰之頂,飢渴勞頓,筋骨疲憊;而又瘴癘侵其外,憂鬱攻其中,其能以無死乎?吾固知爾之必死,然不謂若是其速,又不謂爾子、爾僕,亦遽然奄忽也!皆爾自取,謂之何哉?吾念爾三骨之無依,而來瘞耳,乃使吾有無窮之愴也!嗚呼,傷哉!縱不爾瘞,幽崖之狐成群,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爾既已無知,然吾何能為心乎?自吾去父母鄉國而來此,三年矣,歷瘴毒而苟能自全,以吾未嘗一日之戚戚也。今悲傷若此,是吾為爾者重,而自為者輕也。吾不宜復為爾悲矣!吾為爾歌,爾聽之!」 「歌曰:『連峰際天兮,飛鳥不通。遊子懷鄉兮,莫知西東。莫知西東兮,維天則同。異域殊方兮,環海之中。達觀隨寓兮,莫必予宮。魂兮魂兮,無悲以恫!』」 「又歌以慰之曰:『與爾皆鄉土之離兮!蠻之人言語不相知兮!性命不可期!吾苟死於茲兮,率爾子僕,來從予兮!吾與爾遨以嬉兮,驂紫彪,而乘文螭兮,登望故鄉而噓唏兮!吾苟獲生歸兮,爾子爾僕尚爾隨兮,無以無侶悲兮!道傍之冢累累兮,多中土之流離兮;相與呼嘯而徘徊兮!餐風飲露,無爾飢兮!朝友麋鹿,暮猿與栖兮!爾安爾居兮,無為厲於茲墟兮!』」 教條示龍場諸生 諸生相從於此,甚盛。恐無能為助也,以四事相規,聊以答諸生之意。一曰立志,二曰勤學,三曰改過,四曰責善。其慎聽,毋忽! 立志 志不立,天下無可成之事。雖百工技藝,未有不本於志者。今學者曠廢隳惰,玩歲愒時,而百無所成,皆由於志之未立耳。故立志而聖,則聖矣;立志而賢,則賢矣;志不立,如無舵之舟,無銜之馬,漂蕩奔逸,終亦何所底乎?昔人所言:「使為善而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如此而不為善,可也。為善則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使為惡而父母愛之,兄弟悅之,宗族鄉黨敬信之,如此而為惡,可也。為惡則父母怒之,兄弟怨之,宗族鄉黨賤惡之,何苦必為惡、為小人?」諸生念此,亦可以知所立志矣。 勤學已立志為君子,自當從事於學。凡學之不勤,必其志之尚未篤也。從吾遊者,不以聰慧警捷為高,而以勤確謙抑為上。諸生試觀儕輩之中,苟有「虛而為盈,無而為有」諱己之不能,忌人之有善,自矜自是,大言欺人者,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儕輩之中,有弗疾惡之者乎?有弗鄙賤之者乎?彼固將以欺人,人果遂為所欺,有弗竊笑之者乎?苟有謙默自持,無能自處,篤志力行,勤學好問;稱人之善,而咎己之失;從人之長,而明己之短;忠信樂易,表裡一致者;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儕輩之中,有弗稱慕之者乎?彼固以無能自處,而不求上人,人果遂以彼為無能,有弗敬尚之者乎?諸生觀此,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 改過 夫過者,自大賢所不免;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為其能改也。故不貴於無過,而貴於能改過。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亦有薄於孝友之道,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諸生殆不至於此。不幸或有之,皆其不知而誤蹈,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諸生試內省,萬一有近於是者,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然亦不當以此自歉,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雖昔為盜寇,今日不害為君子矣!若曰吾昔已如此,今雖改過而從善,人將不信我,且無贖於前過,反懷羞澀疑沮,而甘心於污濁終焉,則吾亦絕望爾矣! 責善 「責善,朋友之道;」然須「忠告而善道之」,悉其忠愛,致其婉曲,使彼聞之而可從,繹之而可改,有所感而無所怒,乃為善耳!若先暴白其過惡,痛毀極詆,使無所容,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雖欲降以相從,而勢有所不能。是激之而使為惡矣!故凡訐人之短,攻發人之陰私,以沽直者,皆不可以言責善。雖然,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人以是而加諸我,凡攻我之失者,皆我師也,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某於道未有所得,其學鹵莽耳。謬為諸生相從於此.每終夜以思,惡且未免,況於過乎?人謂「事師無犯無隱」,而遂謂師無可諫,非也。諫師之道,直不至於犯,而婉不至於隱耳。使吾而是也,因得以明其是;吾而非也,因得以去其非。蓋教學相長也。諸生責善,當自吾始。 報劉一丈書 宗臣數千里外,得長者時賜一書,以慰長想,即亦甚幸矣;何至更辱饋遺,則不才益將何以報焉?書中情意甚殷,即長者之不忘老父,知老父之念長者深也。至以「上下相孚,才德稱位」語不才,則不才有深感焉。夫才德不稱,固自知之矣;至於不孚之病,則尤不才為甚。且今之所謂孚者,何哉?日夕策馬候權者之門,門者故不入,則甘言媚婦人狀,袖金以私之。即門者持刺入,而主人又不即出見;立廄中僕馬之間,惡氣襲衣袖,即饑寒毒熱不可忍,不去也。抵暮,則前所受贈金者,出報客曰:「相公倦,謝客矣!客請明日來!」即明日,又不敢不來。夜披衣坐,聞雞鳴,即起盥櫛,走馬抵門;門者怒曰:「為誰?」則曰:「昨日之客來。」則又怒曰:「何客之勤也?豈有相公此時出見客乎?」客心恥之,強忍而與言曰:「亡奈何矣,姑容我入!」門者又得所贈金,則起而入之;又立向所立廄中。 幸主者出,南面召見,則驚走匍匐階下。主者曰:「進!」則再拜,故遲不起;起則上所上壽金。主者故不受,則固請。主者故固不受,則又固請,然後命吏納之。則又再拜,又故遲不起;起則五六揖始出。出揖門者曰:「官人幸顧我,他日來,幸無阻我也!」門者答揖。大喜奔出,馬上遇所交識,即揚鞭語曰:「適自相公家來,相公厚我,厚我!」且虛言狀。即所交識,亦心畏相公厚之矣。相公又稍稍語人曰:「某也賢!某也賢!」聞者亦心許交贊之。此世所謂上下相孚也,長者謂僕能之乎? 前所謂灌門者,自歲時伏臘,一刺之外,即經年不往也。閒道經其門,則亦掩耳閉目,躍馬疾走過之,若有所追逐者,斯則僕之褊衷,以此長不見怡於長吏,僕則愈益不顧也。每大言曰:「人生有命,吾惟有命,吾惟守分而已。」長者聞之,得無厭其為迂乎? 歸有光 滄浪亭記項脊軒志先妣事略寒花葬誌 滄浪亭記 浮圖文瑛,居大雲庵,環水,即蘇子美滄浪亭地也。亟求余作滄浪亭記,曰:「昔子美之記,記亭之勝也;請子記吾所以為亭者。」 余曰:「昔吳越有國時,廣陵王鎮吳中,治園於子城之西南;其外戚孫承佑,亦治園於其偏。迨淮南納土,此園不廢,蘇子美始建滄浪亭,最後禪者居之,此滄浪亭為大雲庵也。有庵以來二百年,文瑛尋古遺事,復子美之構於荒殘滅沒之餘,此大雲庵為滄浪亭也。夫古今之變,朝巿改易,嘗登姑蘇之臺,望五湖之渺茫,群山之蒼翠,太伯、虞仲之所建,闔閭、夫差之所爭,之胥、種、蠡之所經營,今皆無有矣!庵與亭何為者哉?雖然,錢鏐因亂攘竊,保有吳越,國富兵強,垂及四世,諸子姻戚,乘時奢僭,宮館苑囿,極一時之盛;而子美之亭,乃為釋子所欽重如此。可以見士之欲垂名於千載,不與澌然而俱盡者,則有在矣!」 文瑛讀書,喜詩,與吾徒遊,呼之為滄浪僧云。 項脊軒志 項脊軒,舊南閤子也。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塵泥滲漉,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過午已昏。余稍為修葺,使不上漏;前闢四窗,垣牆周庭,以當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雜植蘭桂竹木於庭,舊時欄楯,亦遂增勝。借晝滿架,偃仰嘯歌,冥然兀坐,萬籟有聲。而庭階寂寂,小鳥時來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牆,桂影斑駁,風移影駁,珊珊可愛。 然余居於此,多可喜,亦多可悲。先是,庭中通南北為一,迨諸父異爨,內外多置小門牆,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踰庖而宴,雞棲於廳。庭中始為籬,已為牆,凡再變矣。家有老嫗,嘗居於此。嫗,先大母婢也,乳二世,先妣撫之甚厚。室西連於中閨,先妣嘗一至。嫗每謂余曰:「某所而母立於茲。」嫗又曰:「汝姊在吾懷,呱呱而泣;娘以指扣門扉曰:『兒寒乎?欲食乎?』吾從板外相為應答。」語未畢,余泣,嫗亦泣。余自束髮讀書軒中,一日,大母過余曰:「吾兒,久不見若影,何竟日默默在此,大類女郎也?」比去,以手闔門,自語曰:「吾家讀書久不效,兒之成,則可待乎!」頃之,持一象笏至,曰:「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間執此以朝,他日汝當用之。」瞻顧遺跡,如在昨日,令人長號不自禁。 軒東,故嘗為廚,人往,從軒前過。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軒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護者。 項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後秦皇帝築女懷清臺。劉玄德與曹操爭天下,諸葛孔明起隴中。方二人之昧昧於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區區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謂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謂與埳井之蛙何異?余既為此志,後五年,吾妻來歸;時至軒中,從余問古事,或憑几學書。吾妻歸寧,述諸小妹語曰:「聞姊家有閤子,且何謂閤子也?」其後六年,吾妻死,室壞不修。其後二年,余久臥病無聊,乃使人復葺南閤子,其制稍異於前。然自後余多在外,不常居。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先妣事略 先妣周孺人,弘治元年二月十一日生。年十六來歸。踰年,生女淑靜;淑靜者,大姊也。期而生有光。又期而生女子:殤一人,期而不育者一人。又踰年,生有尚,妊十二月。踰年,生淑順。一歲,又生有功。 有功之生也,孺人比乳他子加健。然數顰蹙顧諸婢曰:「吾為多子苦!」老嫗以杯水盛二螺進,曰:「飲此後,妊不數矣。」孺人舉之盡,喑不能言。 正德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孺人卒。諸兒見家人泣,則隨之泣,然猶以為母寢也。傷哉!於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 孺人諱桂。外曾祖諱明;外祖諱行,太學生;母何氏。世居吳家橋,去縣城東南三十里。由千墩浦而南,直橋並小港以東,居人環聚,盡周氏也。外祖與其三兄皆以貲雄;敦尚簡實,與人姁姁說村中語,見子弟甥姪無不愛。 孺人之吳家橋,則治木棉;入城,則緝纑;燈火熒熒,每至夜分。外祖不二日使人問遺。孺人不憂米、鹽,乃勞苦若不謀夕。冬月罏火炭屑,使婢子為團,累累暴階下。室靡棄物,家無閒人。兒女大者攀衣,小者乳抱,手中紉綴不輟,戶內灑然。遇童僕有恩,雖至箠楚,皆不忍有後言。吳家橋歲致魚、蟹、餅餌,率人人得食。家中人聞吳家橋人至,皆喜。 有光七歲,與從兄有嘉人學。每陰風細雨,從兄輒留,有光意戀戀,不得留也。孺人中夜覺寢,促有光暗誦孝經,即熟讀,無一字齟齬,乃喜。 孺人卒,母何孺人亦卒。周氏家有羊狗之痾:舅母卒;四姨歸顧氏又卒;死三十人而定,惟外祖與二舅存。 孺人死十一年,大姊歸王三接,孺人所許聘者也。十二年,有光補學官弟子。十六年而有婦,孺人所聘者也。期而抱女,撫愛之,益念孺人。中夜與其婦泣,追惟一二,彷彿如昨,餘則茫然矣。世乃有無母之人,天乎!痛哉! 寒花葬誌 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虛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時,年十歲,垂雙鬟,曳深綠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熟,婢削之盈甌;余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與。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幾旁飯,即飯,目眶冉冉動。孺人又指予以為笑。回思是時,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王世貞 藺相如完璧歸趙論 藺相如之完璧,人皆稱之,予未敢以為信也。夫秦以十五城之空名,詐趙而脅其璧,是時言取者,情也,非欲以窺趙也。趙得其情則弗予,不得其情則予;得其情而畏之則予,得其情而弗畏之則弗予:此兩言決耳,奈之何既畏而復挑其怒也?且夫秦欲璧,趙弗予璧,兩無所曲直也。入璧而秦弗予城,曲在秦;秦出城而璧歸,曲在趙。欲使曲在秦,則莫如棄璧;畏棄璧,則莫如弗予。 夫秦王既按圖以予城,又設九賓,齋而受璧,其勢不得不予城。璧入而城弗予,相如則前請曰:「臣固知大王之弗予城也。夫璧,非趙寶也;而十五城,秦寶也。今使大王以璧故而亡其十五城;十五城之子弟,皆厚怨大王以棄我如草芥也。大王弗予城而紿趙璧;以一璧故而失信於天下,臣請就死於國,以明大王之失信。」秦王未必不返璧也。今奈何使舍人懷而逃之,而歸直於秦? 是時秦意未欲與趙絕耳;令秦王怒而僇相如於巿,武安君十萬眾壓邯鄲,而責璧與信;一勝而相如族,再勝而璧終入秦矣!吾故曰:「藺相如之獲全於璧也,天也。」若而勁澠池,柔廉頗,則愈出而愈妙於用。所以能完趙者,天固曲全之哉! 袁宏道 徐文長傳西湖雜記敘陳正甫會心集 徐文長傳 徐渭,字文長,為山陰諸生,聲名藉甚。薛公蕙校越時,奇其才,有國士之目;然數奇,屢試輒蹶。中丞胡公宗憲聞之,客諸幕。文長每見,則葛衣烏巾,縱談天下事;胡公大喜。是時公督數邊兵,威鎮東南,介冑之士,膝語蛇行,不敢舉頭;而文長以部下一諸生傲之。議者方之劉真長、杜少陵云。 會得白鹿,屬文長作表。表上,永陵喜。公以是益奇之,一切疏計,皆出其手。文長自負才略,好奇計,談兵多中,視一世事無可當意者;然竟不偶。 文長既已不得志於有司,遂乃放浪麴蘗,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其所見山奔海立,沙起雷行,雨鳴樹偃,幽谷大都,人物魚鳥,一切可驚可愕之狀,一一皆達之於詩。其胸中又有勃然不可磨滅之氣,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故其為詩如嗔如笑,如水鳴峽,如種出土,如寡婦之夜哭,羈人之寒起。雖其體格,時有卑者;然匠心獨出,有王者氣,非彼巾幗而事人者所敢望也。文有卓識,氣沈而法嚴,不以模擬損才,不以議論傷格,韓、曾之流亞也。文長既雅不與時調合,當時所謂騷壇主盟者,文長皆叱而怒之,故其名不出於越。悲夫!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餘態者也。間以其餘,旁溢為花鳥,皆超逸有致。卒以疑殺其繼室,下獄論死;張太史元汴力解,乃得出。晚年,憤益深,佯狂益甚;顯者至門,或拒不納。時攜錢至酒肆,呼下隸與飲;或自持斧,擊破其頭,血流被面,頭骨皆折,揉之有聲;或以利錐錐其兩耳,深入寸餘;竟不得死。周望言晚歲詩文益奇,無刻本,集藏於家。余同年有官越者,托以鈔錄,今未至。余所見者,徐文長集、闕編二種而已。然文長竟以不得志 於時,抱憤而卒。 石公曰:「先生數奇不已,遂為狂疾;狂疾不已,遂為囹圄。古今文人,牢騷困苦,未有若先生者也!」雖然,胡公閒世豪傑,永陵英主,幕中禮數異等,是胡公知有先生矣;表上,人主悅,是人主知有先生矣;獨身未貴耳。先生詩文崛起,一掃近代蕪穢之習;百世而下,自有定論,胡為不遇哉?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於人,人奇於詩。」余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悲夫!」 西湖雜記 初至西湖記 從武林門而西,望保俶塔突兀層崖中,則已心飛湖上也。午刻入昭慶,茶畢,即棹小入舟入湖。山色如蛾,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纔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此時欲下一語描寫不得,大約如東阿王夢中初遇洛神時也。余遊西湖始此,時萬曆丁酉二月十四日也。晚同子公渡淨寺,覓阿賓舊住僧房。取道由六橋岳墳石徑塘而歸。草草領略,未及偏賞。次早得陶石簣帖子,至十九日,石簣兄弟同學佛人王靜虛至,湖山好友,一時湊集矣。 晚遊六橋待月記西湖最盛,為春為月。一日之盛,為朝煙,為夕嵐。今歲春雪甚盛,梅花為寒所勒,與杳桃相次開發,尤為奇觀。石簣數為余言:傅金吾園中梅,張功甫玉照堂故物也,急往觀之。余時為桃花所戀,竟不忍去湖上。由斷橋至蘇堤一帶,綠煙紅霧,彌漫二十餘里。歌吹為風,粉汗為雨,羅紈之盛,多於堤畔之草,豔冶極矣。然杭人遊湖,止午未申三時;其實湖光染翠之工,山嵐設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極其濃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態柳情,山容水意,別是一種趣味。此樂留與山僧遊客受用,安可為俗士道哉! 斷橋 湖上之盛,在六橋及斷橋兩堤。斷橋舊有堤甚狹,為今侍中所增飾,工緻遂在六橋之上。夾道種緋桃、垂楊、玉蘭、山茶之屬二十餘種。白石砌其邊如玉,布地皆軟沙。旁附小堤,益以雜花。每步其上,即樂而忘歸,不十餘往還不止。聞往年堤上花開,不數日,多被人折去。今春禁嚴,花開最久。浪遊遭遇之奇,此其一矣。雨後遊六橋記 寒食後雨,余曰:「此雨為西湖洗紅,當急與桃花作別,勿滯也。」午霽,偕諸友至第三橋。落花積地寸餘,遊人少,翻以為快。忽騎者白紈而過,光晃衣,鮮麗倍常,諸友白其內者皆去表。少倦,臥地上飲,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為樂。偶艇子出花間,呼之,乃寺僧載茶來者。各啜一杯,蕩舟浩歌而返。飛來峰 湖上諸峰,當以飛來為第一,高不餘數十丈,而蒼翠玉立:渴虎奔猊,不足為其怒也;神呼鬼立,不足為其怪也;秋水暮煙,不足為其色也;顛書吳畫,不足為其變幻詰曲也。石上多異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前後大小洞四五,窈窕通明,溜乳作花,若刻若鏤。壁間佛像,皆楊禿所為,如美人面上瘢痕,奇醜可厭。余前後登飛來者五:初次與黃道元方子公同登,單衫短後,直窮蓮花峰頂,每遇一石,無不發狂大叫。次與王聞溪同登,次為陶石簣周海寧,次為王靜虛、石簣兄弟,次為魯休寧。每遊一次,輒思作一詩,卒不可得。 靈隱 靈隱寺在北高峰下,寺最奇勝,門景尤好。由飛來峰至冷泉亭一帶,澗水溜玉,畫壁流青,是山之極勝處。亭在山門外,嘗讀樂天記有云:「亭在山下水中,寺四南隅。高不倍尋,廣不累丈,撮奇搜勝,物無遁形。春之日,草薰木欣,可以導和納粹;夏之日,風冷泉渟,可以蠲煩析酲。山樹為蓋,巖石為屏,雲從棟生,水與階平。坐而翫之,可濯足於床下;臥而狎之,可垂釣於枕上。潺湲潔澈,甘粹柔滑,眼目之囂,心舌之垢,不待盥滌,見輒除去。」觀此記,亭當在水中。今依澗而立,澗闊不丈餘,無可置亭者,然則冷泉之景,比舊蓋減十分之七矣。韜光在山之腰,出靈隱後一二里,路徑甚可愛。古木婆娑,草香泉漬,淙淙之聲,四分五路,達於山廚。菴內望錢塘江,浪紋可數。余始入靈隱,疑未之問詩不似。意古人取景,或亦如近代詞客,捃拾幫湊。及登韜光,始知「滄海浙江,捫蘿刳木」數語,字字入畫,古人真不可及矣。宿韜光之次日,余與石簣子公,同登北高峰絕頂而下。蓮花洞蓮花洞之前,為居然亭。亭軒豁可望。每一登覽,則湖光獻碧,鬚眉形影,如落鏡中。六橋楊柳一絡,牽風引浪,蕭疏可愛。晴雨煙月,風景互異,淨慈之絕勝處也,洞石玲瓏若生,巧踰彫鏤。余嘗謂吳山南屏一派,皆石骨土膚,中空四達,愈搜愈出。近若宋氏園亭,皆搜得者。又紫陽宮石,為孫內使搜出者甚多。噫!安得五丁神將挽錢塘江水,將塵泥洗盡,山骨盡出,其奇奧當何如哉? 敘陳正甫會心集 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一語,唯會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於是有辨說書畫,涉獵古董,以為清;寄意玄虛,脫跡塵紛,以為遠。又其下,則有如蘇州之燒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關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學問者淺。當其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無往而非趣也。面無端容,目無定睛;口喃喃而欲語,足跳躍而不定;人生之至樂,真無逾於此時者。孟子所謂不失赤子,老子所謂能嬰兒,蓋指此也,趣之正等正覺最上乘也。山林之人,無拘無縛,得自在度日,故雖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無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為酒肉,或然聲伎;率心而行,無所忌憚,自以為絕望於世,故舉世非笑之不顧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漸長,官漸高,品漸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節,俱為聞見知識所縛,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遠矣。余友陳正甫,深於趣者也,故所述《會心集》若干人,趣居其多。不然,雖介若伯夷,高若嚴光,不錄也。噫!孰謂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壯如君,而能知趣如此者哉! 五人墓碑記 張浦 五人者,蓋當蓼洲周公之被逮,激於義而死焉者也。至於今,郡之賢士大夫請於當道,即除魏閹廢祠之址以葬之;且立石於其墓之門,以旌其所為。嗚呼,亦盛矣哉!夫五人之死,去今之墓而葬焉,其為時止十有一月耳。夫十有一月之中,凡富貴之子,慷慨得志之徒,其疾病而死,死而湮沒不足道者,亦已眾矣;況草野之無聞者歟?獨五人之皦皦,何也? 予猶記周公之被逮,在丁卯三月之望,吾社之行為士先者,為之聲義,斂貲財以送其行,哭聲震動天地。緹騎按劍而前,問:「誰為哀者?」眾不能堪抶而仆之。是時以大中丞撫吳者,為魏之私人;周公之逮,所由使也。吳之民方痛心焉,於是乘其厲聲以呵,則譟而相逐,中丞匿於溷藩以免。既而以吳民之亂請於朝,按誅五人,曰:顏佩韋、楊念如、馬杰、沈揚、周文元,即今之儡然在墓者也。然五人之當刑也,意氣揚揚,呼中丞之名而詈之,談笑以死;斷頭置城上,顏色不少變。有賢士大夫發五十金,買五人之脰而函之,卒與屍合,故今之墓中,全乎為五人也。 嗟夫!大閹之亂,縉紳而能不易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亦曷故哉?且矯詔紛出,鉤黨之捕,遍於天下;卒以吾郡之發憤一擊,不敢復有株治。大閹亦逡巡畏義,非常之謀,難於猝發。待聖人之出,而投繯道路,不可謂非五人之力也!由是觀之,則今之高爵顯位,一旦抵罪,或脫身以逃,不能容於遠近;而又有剪髮杜門,佯狂不知所之者,其辱人賤行,視五人之死,輕重固何如哉? 是以蓼洲周公,忠義暴於朝廷,贈諡美顯,榮於身後,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列其名於大提之上。凡四方之士,無有不過而拜且泣者,斯固百世之遇也。不然,令五人者,保其首領,以老於戶牖之下,則盡其天年,人皆得以隸使之,安能屈豪傑之流,扼腕墓道,發其志之悲哉?故予與同社諸君子,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而為之記;亦以明死生之大,匹夫之重於社稷也。賢士大夫者,冏卿因之吳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長姚公也。 李贄 高潔說予性好高,好高則倨傲而不能下。然所不能下者,不能下彼一等倚勢仗富之人耳。否則稍有片長寸善,雖隸卒人奴,無不拜也。予性好潔,好潔則狷隘不能容。然所不能容者,不能容彼一等趨勢諂富之人耳。否則果有片善寸長,縱身為大人王公,無不賓也。能下人,故心虛;其心虛,故所取廣;所取廣,故其人愈高。然則言天下之能下人者,固言天下之極好高人者也。予之好高,不亦宜乎!能取人,必無遺人;無遺人,則無人不容;無人不容,則無不潔之行矣。然則言天下之能容者,固言天下之極好潔人者也。予之好潔,不亦宜乎!今世齷齪者,皆以予狷隘而不能容,倨傲而不能下,謂予自至黃安,終日鎖門,而使方丹山有好個四方求友之譏;自住龍湖,雖不鎖門,然至門而不得見,或見而不接禮者,縱有一二加禮之人,亦不久即厭棄。是世俗之論我如此也。殊不知我終日閉門,終日有欲見勝己之心也;終年獨坐,終年有不見知己之恨也,此難與爾輩道也。其頗說得話者,又以予無目而不能知人,故卒為人所欺;偏愛而不公,故卒不能與人以終始。彼自謂離毛見皮,吹毛見孔,所論確矣。其實視世之齷齪者,僅五十步,安足道耶?夫空谷足音,見似人猶喜,而謂我不欲見人,有是理乎!第恐尚未似人耳。苟即略似人形,當即下拜,而忘其人之賤也;奔走,而忘其人之貴也。是以往往見人之長,而遂忘其短。非但忘其短也,方且隆禮而師事之,而況知吾之為偏愛耶!何也?好友難遇,若非吾禮敬之至,師事之誠,則彼聰明才賢之士,又曷肯為我友乎!必欲與之為友,則不得不致吾禮數之隆。然天下之真才真聰明者實少也,往往吾盡敬事之誠,而彼聰明者有才者,終非其真,則其勢又不得而不與之疏。且不但不真也,又且有奸邪焉,則其勢又不得而不日與之遠。是故眾人咸謂我為無目耳。夫使我而果無目也,則必不能以終遠;使我果偏愛不公也,則必護短以終身。故為偏愛無目之論者,皆似之而非也。今黃安二上人到此,人又必且以我為偏愛矣。二上人其務與我始終之,無使我受無目之名也。然二上人實知余之苦心也,實知余之孤單莫可告語也,實知余之求人甚於人之求余也。余又非以二上人之才,實以二上人之德也;非以其聰明,實以其篤實也。故有德者必篤實,篤實者則必有德,二上人吾何患乎!二上人師事李壽庵,壽庵師事鄧豁溪。鄧豁溪誌如金剛,膽如天大,學從心悟,智過於師,故所取之徒如其師,其徒孫如其徒。吾以是卜之,而知二上人之必能如我出氣無疑也,故作好高好潔之說以貽之。 童心說 龍洞山人敘《西廂》,末語雲:「知者勿謂我尚有童心可也。」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夫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複有初矣。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夫心之初,曷可失也?然童心胡然而遽失也。蓋方其始也,有聞見從耳目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長也,有道理從聞見而入,而以為主於其內,而童心失。其久也,道理聞見,日以益多,則所知所覺,日以益廣,於是焉又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務欲以揚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務欲以掩之,而童心失。夫道理聞見,皆自多讀書識義理而來也。古之聖人,曷嘗不讀書哉。然縱不讀書,童心固自在也;縱多讀書,亦以護此童心而使之勿失焉耳,非若學者反以多讀書識理而反障之也。夫學者既以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聖人又何用多著書立言,以障學人為耶?童心既障,於是發而為言語,則言語不由衷;見而為政事,則政事無根柢;著而為文辭,則文辭不能達;非內含以章美也,非篤實生輝光也,欲求一句有德之言,卒不可得,所以者何?以童心既障,而以從外入者聞見道理為之心也。夫既以聞見道理為心矣,則所言者,皆聞見道理之言,非童心自出之言也,言雖工,於我何與!豈非以假人言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蓋其人既假,則無所不假矣。由是而以假言與假人言,則假人喜;以假事與假人道,則假人喜;以假文與假人談,則假人喜;無所不假則無所不喜,滿場是假,矮場阿辯也。雖有天下之至文,其湮滅於假人而不盡見於後世者,又豈少哉!何也?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於童心焉者也。苟童心常存,則道理不行,聞見不立,無時不文,無人不文,無一樣創製體格而非文者。詩何必古選,文何必先秦,降而為六朝,變而為近體,又變而為傳奇,變而為院本,為雜劇,為《西廂曲》,為《水滸傳》,為今之舉子業大賢言聖人之道,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時勢先後論也,故吾因是有感於童心者之自文也,更說什麼六經,更說什麼《語》《孟》乎!夫六經《語》《孟》,非其史官過為褒崇之詞,則其臣子極為贊美之語,又不然則其迂腐門徒、懵懂弟子,記憶師說,有頭無尾,得後遺前,隨其所見,筆之於書,後學不察,便為出自聖人之口也,決定目之為經矣,孰知其大半非聖人之言乎!縱出自聖人,要亦有為而發,不過因病發藥,隨時處方,以救此一等懵懂弟子、迂腐門徒雲耳。藥醫假病,方難定執,是豈可遽以為萬世之論乎!然則六經《語》《孟》,乃道學之口實,假人之淵藪也,斷斷乎其不可以語於童心之言明矣。嗚呼!吾又安得真正大聖人之童心未曾失者,而與之一言言哉! 雜說 《拜月西廂》,化工也;《琵琶》,畫工也。夫所謂畫工者,以其能奪天地之化工,而其孰知天地之無工乎!今夫天之所生,地之所長,百卉具在,人見而愛之矣。至覓其工,了不可得,豈其智固不能得之與?要知造化無工,雖有神聖,亦不能識知化工之所在,而其誰能得之?由此觀之,畫工雖巧,已落二義矣。文章之事,寸心千古,可悲也夫!且吾聞之,追風逐電之足,決不在於牝牡驪黃之間;聲應氣求之夫,決不在於尋行數墨之士;風行水上之文,決不在於一字一句之奇。若夫結構之密,偶對之切;依於理道,合乎法度;首尾相應,虛實相生,種種禪病,皆所以語文,而皆不可以語於天下之至文也。雜劇院本,游戲之上乘也。《西廂拜月》,何工之有?蓋工莫工於《琵琶》矣。彼高生者,固已殫其力之所能工,而極吾才於既竭。惟作者窮巧極工,不遺余力,是故語盡而意亦盡,詞竭而味索然亦隨以竭。吾嘗觀覽《琵琶》而彈之矣,一彈而嘆,再彈而怨,三彈而向之怨嘆無複存者,此其故何邪?豈其似真非真,所以入人之心者不深邪?蓋雖工巧之極,其氣力限量,只可達於皮膚骨血之間;則其感人,僅僅如是,何足怪哉!《西廂拜月》,乃不如是。意者宇宙之內本自有如此可喜之人,如化工之於物,其工巧自不可思議耳。且夫世之真能文者,此其初皆非有意於為文也。其胸中有如許無狀可怪之事,其喉間有如許欲吐而不敢吐之物,其口頭又時時有許多欲語而莫可所以告語之處,蓄極積久,勢不能遏。一旦見景生情,觸目興嘆,奪他人之酒杯,澆自己之塊壘。訴心中之不平,感數奇於千載。既已噴玉唾珠,昭回雲漢,為章於天矣。遂亦自負,發狂大叫,流涕慟哭,不能自止。寧使見者聞者,切齒咬牙,欲殺欲割,而終不忍藏於名山,投之水火。予覽斯記,想見其為人,當其時必有大不得意於君臣朋友之間者,故借夫婦離合因緣以發其端於是焉。喜佳人之難得,羨張生之奇遇。此雲雨之翻覆,嘆今人之如土。其尤可笑者,小小風流一事耳,至比之張旭、張顛、羲之、獻之,而又過之。堯夫雲:「唐虞揖讓三杯酒,湯武徵誅一局棋。」夫徵誅揖讓,何等也,而以一局覷之,至眇小矣!嗚呼!今古豪杰大抵皆然,小中見大,大中見小。舉一毛端,建寶王剎;坐微塵裡,轉大法輪,此自至理,非干戲論。倘爾不信,中庭月下,木落秋空;寂寞書齋,獨自無賴,試取琴心,一彈再鼓,其無盡藏?不可思議工巧,固可思也。嗚呼!若彼作者,吾安能見之與! 徐渭 借竹樓記 龍山子既結樓於宅東北,稍並其鄰之竹,以著書樂道,集交游燕笑於其中,而自題曰「借竹樓」。方蟬子往問之,龍山子曰:「始吾先大夫之卜居於此也,則買鄰之地而宅之;今吾不能也,則借鄰之竹而樓之。如是而已。」方蟬子起而四顧,指以問曰:「如吾子之所為借者,特是鄰之竹乎?非歟?」曰:「然。」「然則是鄰之竹之外何物乎?」曰:「他鄰之竹也。」「他鄰之竹之外又何物乎?」曰:「會稽之山,遠出於南,而迤於東也。」「山之外又何物乎?」曰:「雲天之所覆也。」方蟬子默然良久。龍山子固啟之,方蟬子曰:「子見是鄰之竹,而樂欲有之而不得也,故以借乎?非歟?」曰:「然。」「然則見他鄰之竹而樂,亦借也;見莫非鄰之竹而樂,亦借也;又遠見會稽之山與雲天之所覆而樂,亦莫非借也。而獨於是鄰之竹,使吾子見雲天而樂,弗借也;山而樂,弗借也;則近而見莫非以之竹而樂,宜亦弗借也,而又胡獨於是鄰之竹?且誠如吾子之所雲,假而進吾子之居於是鄰之東,以次而極於雲天焉,則吾子之所樂而借者,能不以次而東之,而其所不借者,不反在於是鄰乎?又假而退吾子之居於雲天之西,以次而極於是鄰,則吾子之所樂而借者,能不以次而西之,而所其所不借者,不反在於雲天乎?而吾子之所為借者,將何居乎?」龍山子矍然曰:「吾知之矣。吾能忘情於遠,而不能忘情於近,非真忘情也,物遠近也。凡逐逐然於其可致,而飄飄然於其不可致,以自謂能忘者,舉天下之物皆若是矣。非子則吾幾不免於敝。請子易吾之題,以廣吾之誌,何如?」方蟬子曰:「胡以易為?乃所謂借者,固亦有之也。其心虛以直,其行清以逸,其文章鏗然而有節,則子之所借於竹也,而子固不知也!其本錯以固,其勢昂以聳,其流風瀟然而不冗,則竹之所借於子也,而竹固不知也!而何不可之有?」龍山子仰而思,俯而釋,使方蟬子書其題,而記是語焉。 張岱 台靜農序 張岱,字宗子,又字石公,號陶庵,又號蝶庵居士。山陰人,其先世為蜀之劍州人,故《自為墓誌銘》稱「蜀人張岱」。宗子的家世,頗為顯貴的。高祖天複嘉靖廿六年進士,官至太僕卿;曾祖元汴,隆慶五年狀元,官至左諭德侍經筵;祖汝霖,萬歷二十三年進士,視學黔中時,得士最多,楊文籩梅豸俱出他的門下,當時黔人謂「三百年來無此提學」;父耀芳,為魯藩長史司右長史,魯王好神仙,他卻精導引術,君臣之間,甚是契合。(以上俱見《瑯環文集》卷四家傳)宗子之能享受那樣豪華的生活,如《夢憶》中所寫的,正因其生長於這樣家庭的關系。 宗子《自為墓誌銘》說生於萬歷二十五年丁酉(一五九九),崇禎甲申明亡時,他已四十八歲了。他的死年有兩說:邵廷采的《逸民傳》,說活到七十多歲,而徐鼐的《小腆記傳》補遺說活到八十八歲(一六八四)。大概後說是可靠的,因《蝶庵題象》有「八十一年,窮愁桌犖」之語,(《文集》卷五)這顯然不止於七十餘了。又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開明史館,毛奇齡以翰林院檢討充史館纂修官,當時寄信給他,要他的明史著作,以作修史的藍本(《西河全集》書四)。開明史館這年,他已八十三了,記齡的信可能就寫在這一年,也可能在這一年以後。足見說他活到八十八歲,一定有所根據的。 據此知宗子國亡以後,在滿清統治下,還作了四十年的逸民。那麼,他的生平可以甲申為限,劃作兩個階段。在前一段他的生活是極為豪侈,而態度是極為放縱的。《自為墓誌銘》雲:「少為紈褲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譎謔,書囊詩魔。」這是他真實的自白,而《夢憶》一書中所記的又是更加具體的事實。 國亡後的生活,則大大不同了。《墓誌》雲:「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雖然,這樣的貧乏在他是甘心的。《遺民傳》雲:「丙戌後,屏居臥龍山之仙室,短檐危壁,沉淫於明一代紀傳,名曰《石匱藏書》,以擬鄭思肖之鐵函心史也」。《夢憶》自序亦雲:「陶庵國破家亡,無所歸止,披發入山,駭駭為野人。故舊見之,如毒藥猛獸,愕窒不敢與接。作自挽詩,每欲引決,因《石匱書》未成,尚視息人間。然瓶粟屢罄,不能舉火。」一向生活於華貴的家庭,而又沉溺於聲色狗馬之好,一旦國亡,不乞求保全,如錢謙益阮大鋮一類人的行為;只將舊有的一切一切,當作昨夜的一場好夢,獨守著一部未完成的明代紀傳,寧讓人們將他當作毒藥,當作猛獸,卻沒有甚麼怨悔。大概一個人能將寂寞與繁華看做沒有兩樣,才能耐寂寞而不熱衷,處繁華而不沒落,劉越石文文山便是這等人,張宗子又何嘗不是這等人?錢謙益阮大鋮享受的生活,張宗子享受過,而張宗子的情操,錢阮輩卻沒有。 一場熱鬧的夢,醒過來時,總想將虛幻變為實有。於是而有《夢憶》之作。也許明朝不亡,他不會為珍惜眼前生活而著筆;即使著筆,也許不免鋪張豪華,點綴承平,而不會有《夢憶》中的種種境界。至於《夢憶》文章的高處,是無從說出的,如看雪個和瞎尊者的畫,總覺水墨滃鬱中,有一種悲涼的意味,卻又捉摸不著。余澹心的《板橋雜記》,也有同樣的手法,但清麗有餘,而冷雋沉重不足。 宗子的詩文,是受徐文長的影響,而宗子來得深刻,這因為他是亡國的逸民的關系。文長是宗子曾祖的朋友,家傳雲:「徐文長以殺後妻下獄,曾祖百計出之,在文長有不能知之者。」當時他的祖父還是小孩子,曾去獄中看文長,「見囊盛所卓械懸壁,戲曰:『此先生無弦琴耶?』文長摩大父頂曰:『齒牙何利!』」這樣惡謔,大概對徐文長是合適的,在別人我想可受不了,但於此可以看出他們張家不是道學的家庭。宗子年少時,曾從事搜集過文長的佚文,以所收頗多草率之作,再求王謔庵為之刪削。(見《文集 陳皋謨 凶人 一翁好施,天大雪,見一人避雪於門,憐而延入,暖酒與敵寒,遂留一宿。次日雪又大下,不可行,又留之,如是三日。天晴,此人將別去,因向翁借刀一用,翁取刀出,持以謂公曰:「素不相識,承此厚款,無可以答,唯有殺此身以報耳。」遂欲自刃,翁驚止之曰:「如此則害我矣!」其人曰:「何也?」翁曰:「家中死了一個人,零碎吃官司不必說,一些無事,燒埋錢也要十二兩。」其人曰:「承翁好意,不好算得許多零碎,竟拿燒埋錢十二兩與我去罷。」翁大怒,遂喧嚷驚動鄰裡,為之勸解,減其半以六兩與之。臨去,翁嘆息曰:「誰想遇此凶人!」其人曰:「不說你凶,倒說我凶。」翁曰:「如何是我凶處?」其人曰:「既不凶,如何留得我三夜,就扣除我二兩一夜?」 陶望齡 與袁石浦 天下有二等自在人,一大睡者,二大醒者。惟夢魘未覺人,謂睡著則已欲醒,謂醒則正在夢境,如號譫囈,純是苦趣。僕,夢魘者也。足下雖振其手,搖其足,未肯霍然寤也,欲自在得耶?憶侍雅論時,覺身心時時有益。自遠勝友,轉複茫然。雖自鞭策,較往日已加緊切,而愈求愈遠,不自知其入於支配艱僻之內。此古人所以願親近善知識,以為甚於衣食父母也。長安如弈棋,世路艱難矣,嘆嘆。 養蘭說 會稽多蘭,而閩產者貴。養之之法,喜潤而忌濕,喜澡而畏日,喜風而避寒,如富家小兒女,特多態難奉。予舊嘗聞之,曰他花皆嗜穢而溉,閩蘭獨用茗汁,以為草樹清香無如蘭味,潔者無如茗氣,類相合宜也。休園中有蘭二盆,溉之如法,然葉日短,色日萃,無何其一槁矣。而他家所植者,茂而多花。予就問故,且告以聞。客嘆曰:「誤者子之術也。夫以甘食人者,百谷也;以芳悅人者,百卉也。其所謂甘與芳,子識之乎?奧腐之極,複為神奇,物皆然矣。昔人有捕得龜者,曰龜之靈不食也。篋藏之旬而啟之,龜已幾死。由此言之,凡謂物之有不食者,與草木之有不嗜穢者,皆妄也。子固而溺所聞,子之蘭槁,亦後矣。」予既歸,不懌,猶謂聞之不妄,術之不謬。既而疑曰:物固有久而易其嗜,喪其故,密化而不可知者。《離騷》曰:「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夫其脆弱驕蹇衒芳以自貴,余固以憂其難養,而不虞其易變也。嗟乎!於是使童子刈槁沃枯,運糞而漬之,遂盛。萬歷甲午五月廿五日。 湯顯祖 答岳石帆 兄書謂弟不知何以輒為世疑。正以疑處有佳,若都為人所了,趣義何雲?似弟習氣矯厲,蚩蚩者故當忘言。即世喜名好事之英,弟亦敬之,未能深附也,往往得其疑。世疑何傷?當自有不疑於行者在。 與岳石梁 石梁過我,風雨黯然。酒頻溫而易寒,燭累明而似暗。二十餘年昆弟道義骨肉之愛,半宵傾盡。明日送之郡西章渡,險而汔濟。兩岸相看,三顧而別。知九月當更盡龍沙之概,見石梁如見石帆,終不能了我見石帆之願也。 答屠緯真 讀足下手筆,所未能忘懷,是山人口語一事。天下固有此人。初莫胗其鴟也,取之雛毻之中,生其羽毛,立其魂魄。乍能飛跳,便作愁胡。但我輩終當醉以桑椹,噤其饑嘯耳。寧人負我,無我負人。江海蕭條,大是群鷗之致。 復多爾袞書史可法南中向接好音,法遂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捧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至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憂。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國臣民,媮安江左,意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 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遂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乎!人孰無君,雖肆法於巿朝;以為泄泄者之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民,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讎;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繫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孫,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霄,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柟梓數十萬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也哉? 越數日,遂命法視師北上,刻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賊,為我先皇帝后發喪成禮,掃清宮殿,撫輯群黎,且罷薙髮之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振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跽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遣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兵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復次江淮。 及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乎推言之!然此乃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猝出師,將何以維繫人心,號召忠義?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丕廢山陽,昭烈踐阼;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纘統;是皆於國讎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率以正統與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 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寧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義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不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女子崇讎,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乎? 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明,刻刻以復讎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冑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伏天誅,諜知捲土西秦,方圖報復。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且貴國除惡未盡之憂。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洩敷天之憤。則貴國義聞,炤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誓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 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蹈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惟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惟殿下實昭鑒之! 國父遺囑 孫文 余致力國民革命凡四十年1,其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積四十年之經驗,深知欲達到此目的,必須喚起民眾及聯合世界上以平等待我之民族,共同奮鬥。現在革命尚未成功,凡我同志,務須依照余所著《建國方略》 2、《建國大綱》 3、《三民主義》4,及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 5,繼續努力,以求貫徹。最近主張開國民會議及廢除不平等條約,尤須於最短期間,促其實現。是所至矚。 中華民國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孫文1四十年:孫中山先生自中、法之役(一八八五)戰敗後,始決心推翻滿清,創立民國;一直到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逝世,致力於國民革命共四十年。2建國方略:民國八年,孫先生在上海發表《建國方略》,分心理建設(知難行易說)、物質建設(實業計劃)、社會建設(民權初步)三部分,是孫先生精心籌思的建國計劃。 3建國大綱:民國十三年,孫先生擬就《建國大綱》二十五條,分建國程序為軍政、訓政、憲政三個時期,為實施三民主義、五權憲法的基礎。 4三民主義:孫先生之三民主義揭櫫於「民報發刊詞」(一九○五)中,民國成立役,埋首著述,已有所成,然民國十一年陳炯明叛變,手稿焚毀殆盡;民國十三年,孫先生於廣東大學逐日口講其中真諦,計有「民族主義」六講、「民權主義」六講及「民生主義」四講(未完成),此即孫先生逝世後印行之《三民主義》全書。5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民國十三年孫先生召開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一月二十三日,發布宣言,確立政黨、政綱等。 【背景說明】孫中山先生自光緒十一年(一八八五)決心推翻滿清,創建民國起,到民國十四年(一九二五)三月十二日病逝於北平協和醫院止,四十年來的奔走呼籲,如上書李鴻章,條陳富強之策(一八九四),於檀香山創立「興中會」(一八九四),於東京設「同盟會」(一九○五),十次革命的挫敗,辛亥起義成功(一九一一),就任民國第一任臨時大總統(一九一二),改組國民黨(一九一二),改組中華革命黨(一九一四),討袁(一九一五),護法(一九一七),改組中國國民黨(一九一九),下北伐動員令(一九二二),主張召開國民會議(一九二四)……等,以及為建設一個富強康樂的新中國而作的多方籌劃,如《建國大綱》、《建國方略》、《三民主義》的著述,其終極目的,乃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雖然孫先生最後齎志而歿,但是他為國家民族所作的犧牲奉獻,以及滿腔的革命熱誠,卻早已深植人心,塑造了一個不朽的形象。國人之所以尊稱他為「國父」,便是出於這分感懷與景仰的。 【影響】國父一生事跡,十足地證明了孫先生畢生犧牲奮鬥的精神,也無疑地為他贏得了中外人士的景仰;但是,這只能代表孫先生不惜拋頭顱、灑熱血的烈士形象;遺囑中的切切叮嚀,至死不忘家國人民,以及他不慕名利,自願隱退的仁者襟懷,卻更能符合中國儒家傳統的「仁道」精神,也更令人由衷地贊佩!在這篇遺囑中,我們可以體會到孫先生的精神所在,更可以確切地認識到一個當代偉人的胸襟及氣度!正因為有他的叮囑,我們才能廢除不平等條約、召開國民大會,繼續為民主憲政奮鬥。 林保淳編寫整理。 新民說 第一節 敘論 第二節 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第三節 釋新民之義 第四節 就優勝劣敗之理以證新民之結果而論及取法之所宜 用語比數表 第五節 論公德 第六節 論國家思想 國家思想之第一義 國家思想之第二義 國家思想之第三義 國家思想之第四義 第七節 論進取冒險 一曰生於希望 二曰生於熱誠 三曰生於智慧 四曰生於膽力 第八節 論權利思想 第九節 論自由 近世史中爭自由之大事年表 一曰:勿為古人之奴隸 二曰:勿為世俗之奴隸 三曰:勿為境遇之奴隸 四曰:勿為情慾之奴隸 第十節 論自治 第十一節 論進步 一曰:大一統而競爭絕也 二曰:環蠻族而交通難也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 四曰:專制久而民性漓也 五曰:學說隘而思想窒也 第十二節 論自尊 凡自尊者必自愛 凡自尊者必自治 凡自尊者必自立 凡自尊者必自牧 凡自尊者必自任 第十三節 論合群 一曰:公共觀念之缺乏 二曰:對外之界說不分明 三曰:無規則 四曰:忌嫉 第十四節 論生利分利 生利 生利事業六種 分利 第一不勞力而分利者(一)至(十三) 第二勞力而仍分利者(一)至(七) 第十五節 論毅力 第十六節 論義務思想 第十七節 論尚武 一由於國勢之一統 二由於儒教之流失 三由霸者之摧盪 四由習俗之濡染 一曰心力 一曰膽力 一曰體力 第十八節 論私德 一、私德與公德之關係 二、私德墮落之原因 (一)由於專制政體之陶鑄也 (二)由於近代霸者之摧鋤也 (三)由於屢次戰敗之挫沮也 (四)由於生計憔悴之逼迫也 (五)由於學術匡救之無力也 三、私德之必要 一曰正本 二曰慎獨 三曰謹小 第十九節 論民氣 (一)民氣必與民力相待 (二)民氣必與民智相待 (三)民氣必與民德相待 第二十節 論政治能力 其第一事,即由於專制政體也 其第二事,則由於家族制度也 其第三事,則由於生計問題也 其第四事,則由於喪亂頻仍也 一曰分業不遷 二曰互相協助 梁啟超著《新民說》 第一節 敘論 自世界初有人類以迄今日,國於環球上者,何啻千萬?問其巋然今存,能在五大洲地圖占一顏色者,幾何乎?曰︰百十而已矣。此百十國中,其能屹然強立,有左右世界之力,將來可以戰勝於天演界者,幾何乎?曰︰四五而已矣。夫同是日月,同是山川,同是方趾,同是圓顱,而若者以興,若者以亡,若者以弱,若者以強;則何以故?或曰:「是在地利。」然今之亞美利加,猶古阿美利加,而盎格魯撒遜英國人種之名也民族何以享其榮?古之羅馬,猶今之羅馬,而拉丁民族何以墜其譽?或曰:「是在英雄。」然非無亞歷山大,而何以馬基頓今已成灰塵?非無成吉思汗,而何以蒙古幾不保殘喘?嗚呼噫嘻!吾知其由。國也者,積民而成。國之有民,猶身之有四肢五臟筋脈血輪也。未有四肢已斷,五臟已瘵,筋脈已傷,血輪已涸,而身猶能存者。則亦未有其民愚陋怯弱渙散混濁,而國猶能立者。故欲其身之長生久視,則攝生之術不可不明;欲其國之安富尊榮,則新民之道不可不講。 第二節 論新民為今日中國第一急務 吾今欲極言新民為當務之急,其立論之根柢有二:一曰關於內治者,一曰關於外交者。 所謂關於內治者何也?天下之論政術者多矣,動曰某甲誤國,某乙殃民;某之事件,政府之失機;某之制度,官吏之溺職。若是者,吾固不敢謂為非然也。雖然,政府何自成?官吏何自出?斯豈非來自民間者耶?某甲某乙者,非國民之一體耶?久矣夫聚群盲不能成一離婁,聚群聾不能成一師曠,聚群怯不能成一烏獲。以若是之民,得若是之政府官吏,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其又奚尤?西哲常言:「政府之與人民,猶寒暑表之與空氣也。」室中之氣候,與針裏之水銀,其度必相均,而絲毫不容假借。國民之文明程度低者,雖得明主賢相以代治之,及其人亡,則其政息焉。譬猶嚴冬之際,置表於沸水中,雖其度驟升,水一冷而墜如故矣。國民之文明程度高者,雖偶有暴君汙吏,虔劉一時,而其民力自能補救之而整頓之。譬猶溽暑之時,置表於冰塊上,雖其度忽落,不俄頃則冰消而漲如故矣。然則苟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非爾者,則雖今日變一法,明日易一人,東塗西抹,學步效顰,吾未見其能濟也。夫吾國言新法數十年而效不睹者何也?則於新民之道,未有留意焉者也。今草野憂國之士,往往獨居深念,歎息想望曰:「安得賢君相,庶拯我乎?」吾未知其所謂賢君相者,必如何而始為及格。雖然,若以今日之民德、民智、民力,吾知雖有賢君相,而亦無以善其後也。夫拿破侖曠世之名將也,苟授以旗綠之惰兵,則不能敵黑蠻;哥侖布航海之大家也,苟乘以朽木之膠船,則不能渡溪沚。彼君相者,非能獨治也,勢不得不任疆臣,疆臣不得不任監司,監司不得不任府縣,府縣不得不任吏胥。此諸級中人,但使其賢者半,不肖者半,猶不足以致治,而況乎其百不得一也?今為此論者,固知泰西政治之美,而欲吾國之效之矣。但推其意,得毋以若彼之政治,皆由其君若相獨力所製造耶?試與一游英、美、德、法之都,觀其人民之自治何如,其人民與政府之關係何如。觀之一省,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市、一村落,其治法儼然一國也。觀之一黨會、一公司、一學校,其治法儼然一國也。乃至觀之一人,其自治之法,亦儼然治一國也。譬諸鹽有鹹性,積鹽如陵,其鹹愈醲。然剖分此如陵之鹽為若干石,石為若干斗,斗為若干升,升為若干顆,顆為若干阿屯,無一不鹹,然後大鹹乃成。摶沙挼粉,而欲以求鹹,雖隆之高於泰岱,猶無當也。故英美各國之民常不待賢君相而足以致治。其元首,則堯舜之垂裳可也,成王之委裘亦可也;其官吏,則曹參之醇酒可也,成 與妻訣別書 林覺民 意映卿卿如晤: 吾今以此書與汝永別矣!吾作此書,淚珠和筆墨齊下,不能竟書而欲擱筆!又恐汝不察吾衷,謂吾忍舍汝而死,謂吾不知汝之不欲吾死也,故遂忍悲為汝言之。 吾至愛汝,即此愛汝一念,使吾勇於就死也。吾自遇汝以來,常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然遍地腥羶,滿街狼犬,稱心快意,幾家能夠?語云:「仁者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吾充吾愛汝之心,助天下人愛其所愛,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顧汝也。汝體吾此心,於啼泣之餘,亦以天下人為念,當亦樂犧牲吾身與汝身之福利,為天下人謀永福也。汝其勿悲! 汝憶否?四、五年前某夕,吾嘗語曰:「與其使我先死也,無寧汝先吾而死。」汝初聞言而怒;後經吾婉解,雖不謂吾言為是,而亦無辭相答。吾之意,蓋謂以汝之弱,必不能禁失吾之悲。吾先死,留苦與汝,吾心不忍,故寧請汝先死,吾擔悲也。嗟夫!誰知吾卒先汝而死乎! 吾真真不能忘汝也。回憶後街之屋,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有小廳,廳旁一室,為吾與汝雙棲之所。初婚三、四個月,適冬之望日前後,窗外疏梅篩月影,依稀掩映。吾與汝並肩攜手,低低切切,何事不語?何情不訴?及今思之,空餘淚痕。又回憶六、七年前,吾之逃家復歸也,汝泣告我:「望今後有遠行,必以見告,我願隨君行。」吾亦既許汝矣。前十餘日回家,即欲乘便以此行之事語汝;及與汝對,又不能啟口。且以汝之有身也,更恐不勝悲,故惟日日呼酒買醉。嗟夫!當時余心之悲,蓋不能以寸管形容之。 吾誠願與汝相守以死。第以今日時勢觀之,天災可以死,盜賊可以死,瓜分之日可以死,奸官汙吏虐民可以死,吾輩處今日之中國,無時無地不可以死,到那時使吾眼睜睜看汝死,或使汝眼睜睜看我死,吾能之乎?抑汝能之乎?即可不死,而離散不相見,徒使兩地眼成穿而骨化石;試問古來幾曾見破鏡重圓?則較死為尤苦也。將奈之何!今日吾與汝幸雙健,天下之人,不當死而死,與不願離而離者,不可數計;鍾情如我輩者,能忍之乎?此吾所以敢率性就死,不顧汝也。 吾今死無餘憾,國事成不成,自有同志者在。依新已五歲,轉眼成人,汝其善撫之,使之肖我。汝腹中之物,吾疑其女也;女必像汝,吾心甚慰。或又是男,則亦教其以父志為志,則我死後,尚有二意洞在也。甚幸!甚幸! 吾家日後當甚貧;貧無所苦,清靜過日而已。吾今與汝無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遙聞汝哭聲,當哭相和也。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則又望其真有;今人又言心電感應有道,吾亦望其言是實。則吾之死,吾靈尚依依汝旁也,汝不必以無侶悲! 吾愛汝至。汝幸而偶我,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吾幸而得汝,又何不幸而生今日之中國,卒不忍獨善其身!嗟夫!紙短情長,所未盡者尚有萬千,汝可以模擬得之。吾今不能見汝矣!汝不能舍我,其時時於夢中得我乎!一慟! 辛亥三月二十六夜四鼓 意洞手書 赴義前稟父書 方聲洞父親大人膝下: 跪稟者,此為兒最後親筆之稟,此稟果到家者,則兒已不在人世者久矣。兒死不足惜,第此次之事,未曾稟告大人,實為大罪,故臨死特將其就死之原因,為大人陳之。竊自滿洲入關以來,凌虐我漢人,無所不至。迄於今日,外患逼迫,瓜分之禍,已在目前,滿洲政府猶不願實心改良政治,以圖強盛;僅以預備立憲之空名,炫惑內外之觀聽,必欲斷送漢人之土地於外人,然後始大快於其心。是以滿政府一日不去,中國一日不免於危亡。故欲保全國土,必自驅滿始,此固人人所共知也。兒蓄此志已久,只以時機未至,故隱忍末發。邇者與海內外諸同志共謀起義,以撲滿政府,以救祖國。祖國之存亡,在此一舉。事敗則中國不免於亡,四萬萬人皆死,不特兒一人;如事成則四萬萬人皆生,兒雖死亦樂也。只以大人愛兒切,故臨死不敢不為稟告。但望大人以國事為心,勿傷兒之死,則幸甚矣。夫男兒在世,不能建功立業以強祖國,使同胞享幸福,奮鬥而死,亦大樂也;且為祖國而死,亦義所應爾也。兒刻已念有六歲矣,對於家庭本有應盡之責任,只以國家不能保,則身家亦不能保,即為身家計,亦不得不於死中求生也。兒今日竭力驅滿,盡國家之責任者,亦即所謂保衛身家也。他日革命成功,我家之人皆為中華新國民,而子孫萬世亦可以長保無虞,則兒雖死亦瞑目於地下矣。惟從此以往,一切家事均不能為大人分憂,甚為抱憾。幸有濤兄及諸孫在,則兒或可稍安於地下也。惟祈大人得信後,切不可過於傷心,以礙福體,則兒罪更大矣。幸諒之。茲附上致穎媳信一通,俟其到漢時面交。並祈得書時即遣人赴日本接其歸國。因彼一人在東,無人照料,種種不妥也。如能早歸,以盡子媳之職,或能稍輕兒不孝之罪。臨死不盡所言,惟祈大人善保玉體,以慰兒於地下。旭孫將來長成,乞善導其愛國之精神,以為將來報仇也。臨書不勝企禱之至。敬請 萬福金安 兒聲洞赴義前一日稟於廣州城 家中諸大人及諸兄弟姊妹、諸嫂、諸姪兒女及諸親戚統此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