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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章句序 大学之书,古之大学所以教人之法也。盖自天降生民,则既莫不与之以仁义礼智之性矣。然其气质之禀或不能齐,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聪明睿智能尽其性者出于其闲,则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师,使之治而教之,以复其性。此伏羲、神农、黄帝、尧、舜,所以继天立极,而司徒之职、典乐之官所由设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备,然后王宫、国都以及闾巷,莫不有学。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而教之以洒扫、应对、进退之节,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则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学,而教之以穷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学校之教、大小之节所以分也。 夫以学校之设,其广如此,教之之术,其次第节目之详又如此,而其所以为教,则又皆本之人君躬行心得之余,不待求之民生日用彝伦之外,是以当世之人无不学。其学焉者,无不有以知其性分之所固有,职分之所当为,而各俛焉以尽其力。此古昔盛时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 及周之衰,贤圣之君不作,学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风俗颓败,时则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师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独取先王之法,诵而传之以诏后世。若《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诸篇,固小学之支流余裔,而此篇者,则因小学之成功,以着大学之明法,外有以极其规模之大,而内有以尽其节目之详者也。三千之徒,盖莫不闻其说,而曾氏之传独得其宗,于是作为传义,以发其意。及孟子没而其传泯焉,则其书虽存,而知者鲜矣! 自是以来,俗儒记诵词章之习,其功倍于小学而无用;异端虚无寂灭之教,其高过于大学而无实。其它权谋术数,一切以就功名之说,与夫百家众技之流,所以惑世诬民、充塞仁义者,又纷然杂出乎其闲。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闻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泽,晦盲否塞,反复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坏乱极矣! 天运循环,无往不复。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实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为之次其简编,发其归趣,然后古者大学教人之法、圣经贤传之指,粲然复明于世。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顾其为书犹颇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辑之,闲亦窃附己意,补其阙略,以俟后之君子。极知僭踰,无所逃罪,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 淳熙己酉二月甲子,新安朱熹序。 大学章句 大,旧音泰,今读如字。 子程子曰:“《大学》,孔氏之遗书,而初学入德之门也。”于今可见古人为学次第者,独赖此篇之存,而《论》、《孟》次之。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则庶乎其不差矣。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程子曰:“亲,当作新。”○大学者,大人之学也。明,明之也。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故学者当因其所发而遂明之,以复其初也。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止者,必至于是而不迁之意。至善,则事理当然之极也。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此三者,大学之纲领也。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后,与后同,后放此。○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处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则近道矣。明德为本,新民为末。知止为始,能得为终。本始所先,末终所后。此结上文两节之意。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治,平声,后放此。○明明德于天下者,使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也。心者,身之所主也。诚,实也。意者,心之所发也。实其心之所发,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致,推极也。知,犹识也。推极吾之知识,欲其所知无不尽也。格,至也。物,犹事也。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也。此八者,大学之条目也。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治,去声,后放此。○物格者,物理之极处无不到也。知至者,吾心之所知无不尽也。知既尽,则意可得而实矣,意既实,则心可得而正矣。修身以上,明明德之事也。齐家以下,新民之事也。物格知至,则知所止矣。意诚以下,则皆得所止之序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壹是,一切也。正心以上,皆所以修身也。齐家以下,则举此而措之耳。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本,谓身也。所厚,谓家也。此两节结上文两节之意。 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凡二百五字。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如左。凡千五百四十六字。○凡传文,杂引经传,若无统纪,然文理接续,血脉贯通,深浅始终,至为精密。熟读详味,久当见之,今不尽释也。 《康诰》曰:“克明德。”《康诰》,周书。克,能也。《大甲》曰:“顾諟天之明命。”大,读作泰。諟,古是字。○《大甲》,商书。顾,谓常目在之也。諟,犹此也,或曰审也。天之明命,即天之所以与我,而我之所以为德者也。常目在之,则无时不明矣。《帝典》曰:“克明峻德。”峻,书作俊。○《帝典》,尧典,虞书。峻,大也。皆自明也。结所引书,皆言自明己德之意。 右传之首章。释明明德。此通下三章至“止于信”,旧本误在“没世不忘”之下。 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盘,沐浴之盘也。铭,名其器以自警之辞也。苟,诚也。汤以人之洗濯其心以去恶,如沐浴其身以去垢。故铭其盘,言诚能一日有以涤其旧染之污而自新,则当因其已新者,而日日新之,又日新之,不可略有间断也。《康诰》曰:“作新民。”鼓之舞之之谓作,言振起其自新之民也。《诗》曰:“周虽旧邦,其命惟新。”《诗》大雅文王之篇。言周国虽旧,至于文王,能新其德以及于民,而始受天命也。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自新新民,皆欲止于至善也。 右传之二章。释新民。 《诗》云:“邦畿千里,惟民所止。”《诗》商颂玄鸟之篇。邦畿,王者之都也。止,居也,言物各有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缗,《诗》作绵。○《诗》小雅绵蛮之篇。缗蛮,鸟声。丘隅,岑蔚之处。子曰以下,孔子说《诗》之辞。言人当知所当止之处也。《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于缉之于,音乌。○《诗》文王之篇。穆穆,深远之意。于,叹美辞。缉,继续也。熙,光明也。敬止,言其无不敬而安所止也。引此而言圣人之止,无非至善。五者乃其目之大者也。学者于此,究其精微之蕴,而又推类以尽其余,则于天下之事,皆有以知其所止而无疑矣。《诗》云:“瞻彼淇澳,菉竹猗猗。有斐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喧兮。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喧兮者,威仪也;有斐君子,终不可諠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澳,于六反。菉,《诗》作绿。猗,协韵音阿。僩,下版反。喧,《诗》作咺,諠,《诗》作谖;并况晚反。恂,郑氏读作峻。○《诗》卫风淇澳之篇。淇,水名。澳,隈也。猗猗,美盛貌。兴也。斐,文貌。切以刀锯,琢以椎凿,皆裁物使成形质也。磋以鑢钖,磨以沙石,皆治物使其滑泽也。治骨角者,既切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而复磨之。皆言其治之有绪,而益致其精也。瑟,严密之貌。僩,武毅之貌。赫喧,宣着盛大之貌。諠,忘也。道,言也。学,谓讲习讨论之事,自修者,省察克治之功。恂栗,战惧也。威,可畏也。仪,可象也。引《诗》而释之,以明明明德者之止于至善。道学自修,言其所以得之之由。恂栗、威仪,言其德容表里之盛。卒乃指其实而叹美之也。《诗》云:“于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于戏,音呜呼。乐,音洛。○《诗》周颂烈文之篇。于戏,叹辞。前王,谓文、武也。君子,谓其后贤后王。小人,谓后民也。此言前王所以新民者止于至善,能使天下后世无一物不得其所,所以既没世而人思慕之,愈久而不忘也。此两节咏叹淫泆,其味深长,当熟玩之。 右传之三章。释止于至善。此章内自引淇澳《诗》以下,旧本误在诚意章下。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无情者不得尽其辞。大畏民志,此谓知本。犹人,不异于人也。情,实也。引夫子之言,而言圣人能使无实之人不敢尽其虚诞之辞。盖我之明德既明,自然有以畏服民之心志,故讼不待听而自无也。观于此言,可以知本末之先后矣。 右传之四章。释本末。此章旧本误在“止于信”下。 此谓知本,程子曰:“衍文也。”此谓知之至也。此句之上别有阙文,此特其结语耳。 右传之五章,盖释格物、致知之义,而今亡矣。此章旧本通下章,误在经文之下。闲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恶、好上字,皆去声。谦读为慊,苦劫反。○诚其意者,自修之首也。毋者,禁止之辞。自欺云者,知为善以去恶,而心之所发有未实也。谦,快也,足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欲自修者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而禁止其自欺。使其恶恶则如恶恶臭,好善则如好好色,皆务决去,而求必得之,以自快足于己,不可徒苟且以殉外而为人也。然其实与不实,盖有他人所不及知而己独知之者,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揜其不善,而着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此谓诚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独也。闲,音闲。厌,郑氏读为黡。○闲居,独处也。厌然,消沮闭藏之貌。此言小人阴为不善,而阳欲搑之,则是非不知善之当为与恶之当去也;但不能实用其力以至此耳。然欲揜其恶而卒不可揜,欲诈为善而卒不可诈,则亦何益之有哉!此君子所以重以为戒,而必谨其独也。曾子曰:“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引此以明上文之意。言虽幽独之中,而其善恶之不可揜如此。可畏之甚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胖,步丹反。○胖,安舒也。言富则能润屋矣,德则能润身矣,故心无愧怍,则广大宽平,而体常舒泰,德之润身者然也。盖善之实于中而形于外者如此,故又言此以结之。 右传之六章。释诚意。经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又曰:“知至而后意诚。”盖心体之明有所未尽,则其所发必有不能实用其力,而苟焉以自欺者。然或己明而不谨乎此,则其所明又非己有,而无以为进德之基。故此章之指,必承上章而通考之,然后有以见其用力之始终,其序不可乱而功不可阙如此云。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程子曰:“身有之身当作心。”忿,弗粉反。懥,敕值反。好、乐,并去声。○忿懥,怒也。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欲动情胜,而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心有不存,则无以检其身,是以君子必察乎此而敬以直之,然后此心常存而身无不修也。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右传之七章。释正心修身。此亦承上章以起下章。盖意诚则真无恶而实有善矣,所以能存是心以检其身。然或但知诚意,而不能密察此心之存否,则又无以直内而修身也。○自此以下,并以旧文为正。 所谓齐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亲爱而辟焉,之其所贱恶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恶,恶而知其美者,天下鲜矣!辟,读为僻。恶而之恶、敖、好,并去声。鲜,上声。○人,谓众人。之,犹于也。辟,犹偏也。五者,在人本有当然之则;然常人之情惟其所向而不加审焉,则必陷于一偏而身不修矣。故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谚,音彦。硕,协韵,时若反。○谚,俗语也。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是则偏之为害,而家之所以不齐也。此谓身不修不可以齐其家。 右传之八章。释修身齐家。 所谓治国必先齐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之。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孝者,所以事君也;弟者,所以事长也;慈者,所以使众也。弟,去声。长,上声。○身修,则家可教矣;孝、弟、慈,所以修身而教于家者也;然而国之所以事君事长使众之道不外乎此。此所以家齐于上,而教成于下也。《康诰》曰“如保赤子”,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矣。未有学养子而后嫁者也!中,去声。○此引书而释之,又明立教之本不假强为,在识其端而推广之耳。一家仁,一国兴仁;一家让,一国兴让;一人贪戾,一国作乱;其机如此。此谓一言偾事,一人定国。偾,音奋。○一人,谓君也。机,发动所由也。偾,覆败也。此言教成于国之效。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所藏乎身不恕,而能喻诸人者,未之有也。好,去声。○此又承上文一人定国而言。有善于己,然后可以责人之善;无恶于己,然后可以正人之恶。皆推己以及人,所谓恕也,不如是,则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矣。喻,晓也。故治国在齐其家。通结上文。《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宜其家人,而后可以教国人。夭,平声。蓁,音臻。○《诗》周南桃夭之篇。夭夭,少好貌。蓁蓁,美盛貌。兴也。之子,犹言是子,此指女子之嫁者而言也。妇人谓嫁曰归。宜,犹善也。《诗》云:“宜兄宜弟。”宜兄宜弟,而后可以教国人。《诗》小雅蓼萧篇。《诗》云:“其仪不忒,正是四国。”其为父子兄弟足法,而后民法之也。《诗》曹风鸣鸠篇。忒,差也。此谓治国在齐其家。此三引《诗》,皆以咏叹上文之事,而又结之如此。其味深长,最宜潜玩。 右传之九章。释齐家治国。 所谓平天下在治其国者: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是以君子有絜矩之道也。长,上声。弟,去声。倍,与背同。絜,胡结反。○老老,所谓老吾老也。兴,谓有所感发而兴起也。孤者,幼而无父之称。絜,度也。矩,所以为方也。言此三者,上行下效,捷于影响,所谓家齐而国治也。亦可以见人心之所同,而不可使有一夫之不获矣。是以君子必当因其所同,推以度物,使彼我之间各得分愿,则上下四旁均齐方正,而天下平矣。所恶于上,毋以使下;所恶于下,毋以事上;所恶于前,毋以先后;所恶于后,毋以从前;所恶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恶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谓絜矩之道。恶、先,并去声。○此覆解上文絜矩二字之义。如不欲上之无礼于我,则必以此度下之心,而亦不敢以此无礼使之。不欲下之不忠于我,则必以此度上之心,而亦不敢以此不忠事之。至于前后左右,无不皆然,则身之所处,上下、四旁、长短、广狭,彼此如一,而无不方矣。彼同有是心而兴起焉者,又岂有一夫之不获哉。所操者约,而所及者广,此平天下之要道也。故章内之意,皆自此而推之。《诗》云:“乐只君子,民之父母。”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乐,音洛。只,音纸。好、恶,并去声,下并同。○《诗》小雅南山有台之篇。只,语助辞。言能絜矩而以民心为己心,则是爱民如子,而民爱之如父母矣。《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不可以不慎,辟则为天下僇矣。节,读为截。辟,读为僻。僇,与戮同。○《诗》小雅节南山之篇。节,截然高大貌。师尹,周太师尹氏也。具,俱也。辟,偏也。言在上者人所瞻仰,不可不谨。若不能絜矩而好恶殉于一己之偏,则身弒国亡,为天下之大戮矣。《诗》云:“殷之未丧师,克配上帝;仪监于殷,峻命不易。”道得众则得国,失众则失国。丧,去声。仪,《诗》作宜。峻,《诗》作骏。易,去声。○《诗》文王篇。师,众也。配,对也。配上帝,言其为天下君,而对乎上帝也。监,视也。峻,大也。不易,言难保也。道,言也。引《诗》而言此,以结上文两节之意。有天下者,能存此心而不失,则所以絜矩而与民同欲者,自不能已矣。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先慎乎德,承上文不可不慎而言。德,即所谓明德。有人,谓得众。有土,谓得国。有国则不患无财用矣。德者本也,财者末也,本上文而言。外本内末,争民施夺。人君以德为外,以财为内,则是争斗其民,而施之以劫夺之教也。盖财者人之所同欲,不能絜矩而欲专之,则民亦起而争夺矣。是故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外本内末故财聚,争民施夺故民散,反是则有德而有人矣。是故言悖而出者,亦悖而入;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悖,布内反。○悖,逆也。此以言之出入,明货之出入也。自先慎乎德以下至此,又因财货以明能絜矩与不能者之得失也。《康诰》曰:“惟命不于常!”道善则得之,不善则失之矣。道,言也。因上文引文王《诗》之意而申言之,其丁宁反复之意益深切矣。《楚书》曰:“楚国无以为宝,惟善以为宝。”《楚书》,楚语。言不宝金玉而宝善人也。舅犯曰:“亡人无以为宝,仁亲以为宝。”舅犯,晋文公舅狐偃,字子犯。亡人,文公时为公子,出亡在外也。仁,爱也。事见檀弓。此两节又明不外本而内末之意。《秦誓》曰:“若有一?臣,断断兮无他技,其心休休焉,其如有容焉。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寔能容之,以能保我子孙黎民,尚亦有利哉。人之有技,媢疾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通,寔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古贺反,书作介。断,丁乱反。媢,音冒。○《秦誓》,周书。断断,诚一之貌。彦,美士也。圣,通明也。尚,庶几也。媢,忌也。违,拂戾也。殆,危也。唯仁人放流之,迸诸四夷,不与同中国。此谓唯仁人为能爱人,能恶人。迸,读为屏,古字通用。○迸,犹逐也。言有此媢疾之人,妨贤而病国,则仁人必深恶而痛绝之。以其至公无私,故能得好恶之正如此也。见贤而不能举,举而不能先,命也;见不善而不能退,退而不能远,过也。命,郑氏云“当作慢。”程子云:“当作怠。”未详孰是。远,去声。○若此者,知所爱恶矣,而未能尽爱恶之道,盖君子而未仁者也。好人之所恶,恶人之所好,是谓拂人之性,菑必逮夫身。菑,古灾字。夫,音扶。○拂,逆也。好善而恶恶,人之性也;至于拂人之性,则不仁之甚者也。自《秦誓》至此,又皆以申言好恶公私之极,以明上文所引南山有台、节南山之意。是故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骄泰以失之。君子,以位言之。道,谓居其位而修己治人之术。发己自尽为忠,循物无违谓信。骄者矜高,泰者侈肆。此因上所引文王、《康诰》之意而言。章内三言得失,而语益加切,盖至此而天理存亡之几决矣。生财有大道,生之者众,食之者寡,为之者疾,用之者舒,则财恒足矣。恒,胡登反。○吕氏曰:“国无游民,则生者众矣;朝无幸位,则食者寡矣;不夺农时,则为之疾矣;量入为出,则用之舒矣。愚按:此因有土有财而言,以明足国之道在乎务本而节b,非必外本内末而后财可聚也。自此以至终篇,皆一意也。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身发财。发,犹起也。仁者散财以得民,不仁者亡身以殖货。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义者也,未有好义其事不终者也,未有府库财非其财者也。上好仁以爱其下,则下好义以忠其上;所以事必有终,而府库之财无悖出之患也。孟献子曰:“畜马乘不察于鸡豚,伐冰之家不畜牛羊,百乘之家不畜聚敛之臣,与其有聚敛之臣,宁有盗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畜,许六反。乘、敛,并去声。孟献子,鲁之贤大夫仲孙蔑也。畜马乘,士初试为大夫者也。伐冰之家,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者也。百乘之家,有采地者也。君子宁亡己之财,而不忍伤民之力;故宁有盗臣,而不畜聚敛之臣。此谓以下,释献子之言也。长国家而务财用者,必自小人矣。彼为善之,小人之使为国家,菑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长,上声。“彼为善之”,此句上下,疑有阙文误字。○自,由也,言由小人导之也。此一节,深明以利为利之害,而重言以结之,其丁宁之意切矣。 右传之十章。释治国平天下。此章之义,务在与民同好恶而不专其利,皆推广絜矩之意也。能如是,则亲贤乐利各得其所,而天下平矣。凡传十章:前四章统论纲领指趣,后六章细论条目功夫。其第五章乃明善之要,第六章乃诚身之本,在初学尤为当务之急,读者不可以其近而忽之也。 中庸章句序 中庸何为而作也?子思子忧道学之失其传而作也。盖自上古圣神继天立极,而道统之传有自来矣。其见于经,则“允执厥中”者,尧之所以授舜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者,舜之所以授禹也。尧之一言,至矣,尽矣!而舜复益之以三言者,则所以明夫尧之一言,必如是而后可庶几也。 盖尝论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而所以为知觉者不同,是以或危殆而不安,或微妙而难见耳。然人莫不有是形,故虽上智不能无人心,亦莫不有是性,故虽下愚不能无道心。二者杂于方寸之间,而不知所以治之,则危者愈危,微者愈微,而天理之公卒无以胜夫人欲之私矣。精则察夫二者之间而不杂也,一则守其本心之正而不离也。从事于斯,无少闲断,必使道心常为一身之主,而人心每听命焉,则危者安、微者着,而动静云为自无过不及之差矣。 夫尧、舜、禹,天下之大圣也。以天下相传,天下之大事也。以天下之大圣,行天下之大事,而其授受之际,丁宁告戒,不过如此。则天下之理,岂有以加于此哉?自是以来,圣圣相承:若成汤、文、武之为君,皋陶、伊、傅、周、召之为臣,既皆以此而接夫道统之传,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子思惧夫愈久而愈失其真也,于是推本尧舜以来相传之意,质以平日所闻父师之言,更互演绎,作为此书,以诏后之学者。盖其忧之也深,故其言之也切;其虑之也远,故其说之也详。其曰“天命率性”,则道心之谓也;其曰“择善固执”,则精一之谓也;其曰“君子时中”,则执中之谓也。世之相后,千有余年,而其言之不异,如合符节。历选前圣之书,所以提挈纲维、开示蕴奥,未有若是之明且尽者也。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闲,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惜乎!其所以为说者不传,而凡石氏之所辑录,仅出于其门人之所记,是以大义虽明,而微言未析。至其门人所自为说,则虽颇详尽而多所发明,然倍其师说而淫于老佛者,亦有之矣。 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沈潜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中,既为定着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而一二同志复取石氏书,删其繁乱,名以辑略,且记所尝论辩取舍之意,别为或问,以附其后。然后此书之旨,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详略相因、巨细毕举,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亦得以曲畅旁通,而各极其趣。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行远升高之一助云尔。 淳熙己酉春三月戊申,新安朱熹序。 中庸章句 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平常也。 子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命,犹令也。性,即理也。天以阴阳五行化生万物,气以成形,而理亦赋焉,犹命令也。于是人物之生,因各得其所赋之理,以为健顺五常之德,所谓性也。率,循也。道,犹路也。人物各循其性之自然,则其日用事物之间,莫不各有当行之路,是则所谓道也。修,品节之也。性道虽同,而气禀或异,故不能无过不及之差,圣人因人物之所当行者而品节之,以为法于天下,则谓之教,若礼、乐、刑、政之属是也。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离,去声。○道者,日用事物当行之理,皆性之德而具于心,无物不有,无时不然,所以不可须臾离也。若其可离,则为外物而非道矣。是以君子之心常存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离于须臾之顷也。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见,音现。隐,暗处也。微,细事也。独者,人所不知而己所独知之地也。言幽暗之中,细微之事,迹虽未形而几则已动,人虽不知而己独知之,则是天下之事无有着见明显而过于此者。是以君子既常戒惧,而于此尤加谨焉,所以遏人欲于将萌,而不使其滋长于隐微之中,以至离道之远也。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乐,音洛。中节之中,去声。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大本者,天命之性,天下之理皆由此出,道之体也。达道者,循性之谓,天下古今之所共由,道之用也。此言性情之德,以明道不可离之意。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致,推而极之也。位者,安其所也。育者,遂其生也。自戒惧而约之,以至于至静之中,无少偏倚,而其守不失,则极其中而天地位矣。自谨独而精之,以至于应物之处,无少差谬,而无适不然,则极其和而万物育矣。盖天地万物本吾一体,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矣,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矣。故其效验至于如此。此学问之极功、圣人之能事,初非有待于外,而修道之教亦在其中矣。是其一体一用虽有动静之殊,然必其体立而后用有以行,则其实亦非有两事也。故于此合而言之,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一章。子思述所传之意以立言:首明道之本原出于天而不可易,其实体备于己而不可离,次言存养省察之要,终言圣神功化之极。盖欲学者于此反求诸身而自得之,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杨氏所谓一篇之体要是也。其下十章,盖子思引夫子之言,以终此章之义。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中庸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而平常之理,乃天命所当然,精微之极致也。惟君子为能体之,小人反是。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王肃本作“小人之反中庸也”,程子亦以为然。今从之。君子之所以为中庸者,以其有君子之德,而又能随时以处中也。小人之所以反中庸者,以其有小人之心,而又无所忌惮也。盖中无定体,随时而在,是乃平常之理也。君子知其在我,故能戒谨不睹、恐惧不闻,而无时不中。小人不知有此,则肆欲妄行,而无所忌惮矣。 右第二章。此下十章,皆论中庸以释首章之义。文虽不属,而意实相承也。变和言庸者,游氏曰:“以性情言之,则曰中和,以德行言之,则曰中庸是也。”然中庸之中,实兼中和之义。 子曰:“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鲜,上声。下同。过则失中,不及则未至,故惟中庸之德为至。然亦人所同得,初无难事,但世教衰,民不兴行,故鲜能之,今已久矣。论语无能字。 右第三章。 子曰:“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知者之知,去声。道者,天理之当然,中而已矣。知愚贤不肖之过不及,则生禀之异而失其中也。知者知之过,既以道为不足行;愚者不及知,又不知所以行,此道之所以常不行也。贤者行之过,既以道为不足知;不肖者不及行,又不求所以知,此道之所以常不明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道不可离,人自不察,是以有过不及之弊。 右第四章。 子曰:“道其不行矣夫!”夫,音扶。由不明,故不行。 右第五章。此章承上章而举其不行之端,以起下章之意。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知,去声。与,平声。好,去声。舜之所以为大知者,以其不自用而取诸人也。迩言者,浅近之言,犹必察焉,其无遗善可知。然于其言之未善者则隐而不宣,其善者则播而不匿,其广大光明又如此,则人孰不乐告以善哉。两端,谓众论不同之极致。盖凡物皆有两端,如小大厚薄之类,于善之中又执其两端,而量度以取中,然后用之,则其择之审而行之至矣。然非在我之权度精切不差,何以与此。此知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行也。 右第六章。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予知之知,去声。罟,音古。擭,胡化反。阱,才性反。辟,避同。期,居之反。罟,网也;擭,机槛也;陷阱,坑坎也;皆所以掩取禽兽者也。择乎中庸,辨别众理,以求所谓中庸,即上章好问用中之事也。期月,匝一月也。言知祸而不知辟,以况能择而不能守,皆不得为知也。 右第七章。承上章大知而言,又举不明之端,以起下章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回,孔子弟子颜渊名。拳拳,奉持之貌。服,犹着也。膺,胸也。奉持而着之心胸之间,言能守也。颜子盖真知之,故能择能守如此,此行之所以无过不及,而道之所以明也。 右第八章。 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均,平治也。三者亦知仁勇之事,天下之至难也,然不必其合于中庸,则质之近似者皆能以力为之。若中庸,则虽不必皆如三者之难,然非义精仁熟,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不能及也。三者难而易,中庸易而难,此民之所以鲜能也。 右第九章。亦承上章以起下章。 子路问强。子路,孔子弟子仲由也。子路好勇,故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与,平声。抑,语辞。而,汝也。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宽柔以教,谓含容巽顺以诲人之不及也。不报无道,谓横逆之来,直受之而不报也。南方风气柔弱,故以含忍之力胜人为强,君子之道也。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衽,席也。金,戈兵之属。革,甲胄之属。北方风气刚劲,故以果敢之力胜人为强,强者之事也。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此四者,汝之所当强也。矫,强貌。诗曰“矫矫虎臣”是也。倚,偏着也。塞,未达也。国有道,不变未达之所守;国无道,不变平生之所守也。此则所谓中庸之不可能者,非有以自胜其人欲之私,不能择而守也。君子之强,孰大于是。夫子以是告子路者,所以抑其血气之刚,而进之以德义之勇也。 右第十章。 子曰:“素隐行怪,后世有述焉,吾弗为之矣。素,按汉书当作索,盖字之误也。索隐行怪,言深求隐僻之理,而过为诡异之行也。然以其足以欺世而盗名,故后世或有称述之者。此知之过而不择乎善,行之过而不用其中,不当强而强者也,圣人岂为之哉!君子遵道而行,半涂而废,吾弗能已矣。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涂而废,则力之不足也。此其知虽足以及之,而行有不逮,当强而不强者也。已,止也。圣人于此,非勉焉而不敢废,盖至诚无息,自有所不能止也。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不为索隐行怪,则依乎中庸而已。不能半涂而废,是以遯世不见知而不悔也。此中庸之成德,知之尽、仁之至、不赖勇而裕如者,正吾夫子之事,而犹不自居也。故曰唯圣者能之而已。 右第十一章。子思所引夫子之言,以明首章之义者止此。盖此篇大旨,以知仁勇三达德为入道之门。故于篇首,即以大舜、颜渊、子路之事明之。舜,知也;颜渊,仁也;子路,勇也:三者废其一,则无以造道而成德矣。余见第二十章。 君子之道费而隐。费,符味反。○费,用之广也。隐,体之微也。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天地之大也,人犹有所憾。故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与,去声。君子之道,近自夫妇居室之间,远而至于圣人天地之所不能尽,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可谓费矣。然其理之所以然,则隐而莫之见也。盖可知可能者,道中之一事,及其至而圣人不知不能。则举全体而言,圣人固有所不能尽也。侯氏曰:“圣人所不知,如孔子问礼问官之类;所不能,如孔子不得位、尧舜病博施之类。”愚谓人所憾于天地,如覆载生成之偏,及寒暑灾祥之不得其正者。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鸢,余专反。诗大雅旱麓之篇。鸢,鸱类。戾,至也。察,着也。子思引此诗以明化育流行,上下昭著,莫非此理之用,所谓费也。然其所以然者,则非见闻所及,所谓隐也。故程子曰:“此一节,子思吃紧为人处,活泼泼地,读者其致思焉。”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及其至也,察乎天地。结上文。 右第十二章。子思之言,盖以申明首章道不可离之意也。其下八章,杂引孔子之言以明之。 子曰:“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道者,率性而已,固众人之所能知能行者也,故常不远于人。若为道者,厌其卑近以为不足为,而反务为高远难行之事,则非所以为道矣诗云:‘伐柯伐柯,其则不远。’执柯以伐柯,睨而视之,犹以为远。故君子以人治人,改而止。睨,研计反。诗豳风伐柯之篇。柯,斧柄。则,法也。睨,邪视也。言人执柯伐木以为柯者,彼柯长短之法,在此柯耳。然犹有彼此之别,故伐者视之犹以为远也。若以人治人,则所以为人之道,各在当人之身,初无彼此之别。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其人能改,即止不治。盖责之以其所能知能行,非欲其远人以为道也。张子所谓“以众人望人则易从”是也。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尽己之心为忠,推己及人为恕。违,去也,如春秋传“齐师违谷七里”之违。言自此至彼,相去不远,非背而去之之谓也。道,即其不远人者是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事也。以己之心度人之心,未尝不同,则道之不远于人者可见。故己之所不欲,则勿以施之于人,亦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爱己之心爱人则尽仁”是也。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子、臣、弟、友,四字绝句。求,犹责也。道不远人,凡己之所以责人者,皆道之所当然也,故反之以自责而自修焉。庸,平常也。行者,践其实。谨者,择其可。德不足而勉,则行益力;言有余而讱,则谨益至。谨之至则言顾行矣;行之力则行顾言矣。憊慥,笃实貌。言君子之言行如此,岂不慥慥乎,赞美之也。凡此皆不远人以为道之事。张子所谓“以责人之心责己则尽道”是也。 右第十三章。道不远人者,夫妇所能,丘未能一者,圣人所不能,皆费也。而其所以然者,则至隐存焉。下章放此。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犹见在也。言君子但因见在所居之位而为其所当为,无慕乎其外之心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难,去声。此言素其位而行也。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援,平声。此言不愿乎其外也。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徼幸。易,去声。易,平地也。居易,素位而行也。俟命,不愿乎外也。徼,求也。幸,谓所不当得而得者。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诸正鹄,反求诸其身。”正,音征。鹄,工毒反。画布曰正,栖皮曰鹄,皆侯之中,射之的也。子思引此孔子之言,以结上文之意。 右第十四章。子思之言也。凡章首无“子曰”字者放此。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辟、譬同。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耽;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好,去声。耽,诗作湛,亦音耽。乐,音洛。诗小雅常棣之篇。鼓瑟琴,和也。翕,亦合也。耽,亦乐也。帑,子孙也子曰:“父母其顺矣乎!”夫子诵此诗而赞之曰:人能和于妻子,宜于兄弟如此,则父母其安乐之矣。子思引诗及此语,以明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之意。 右第十五章。 子曰:“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程子曰:“鬼神,天地之功用,而造化之迹也。”张子曰:“鬼神者,二气之良能也。”愚谓以二气言,则鬼者阴之灵也,神者阳之灵也。以一气言,则至而伸者为神,反而归者为鬼,其实一物而已。为德,犹言性情功效。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鬼神无形与声,然物之终始,莫非阴阳合散之所为,是其为物之体,而物所不能遗也。其言体物,犹易所谓干事。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齐,侧皆反。齐之为言齐也,所以齐不齐而致其齐也。明,犹洁也。洋洋,流动充满之意。能使人畏敬奉承,而发见昭著如此,乃其体物而不可遗之验也。孔子曰:“其气发扬于上,为昭明焄蒿凄怆。此百物之精也,神之着也”,正谓此尔。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度,待洛反。射,音亦,诗作斁。诗大雅抑之篇。格,来也。矧,况也。射,厌也,言厌怠而不敬也。思,语辞。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揜如此夫。”夫,音扶。诚者,真实无妄之谓。阴阳合散,无非实者。故其发见之不可揜如此。 右第十六章。不见不闻,隐也。体物如在,则亦费矣。此前三章,以其费之小者而言。此后三章,以其费之大者而言。此一章,兼费隐、包大小而言。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与,平声。子孙,谓虞思、陈胡公之属。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舜年百有十岁,故天之生物,必因其材而笃焉。故栽者培之,倾者覆之,材,质也。笃,厚也。栽,植也。气至而滋息为培。气反而游散则覆。诗曰:‘嘉乐君子,宪宪令德!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诗大雅假乐之篇。假,当依此作嘉。宪,当依诗作显。申,重也。故大德者必受命。”受命者,受天命为天子也。 右第十七章。此由庸行之常,推之以极其至,见道之用广也。而其所以然者,则为体微矣。后二章亦此意。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此言文王之事。书言“王季其勤王家”,盖其所作,亦积功累仁之事也。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壹戎衣而有天下,身不失天下之显名。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大,音泰,下同。此言武王之事。缵,继也。大王,王季之父也。书云:“大王肇基王迹。”诗云“至于大王,实始翦商。”绪,业也。戎衣,甲胄之属。壹戎衣,武成文,言一着戎衣以伐纣也。武王末受命,周公成文武之德,追王大王、王季,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斯礼也,达乎诸侯大夫,及士庶人。父为大夫,子为士;葬以大夫,祭以士。父为士,子为大夫;葬以士,祭以大夫。期之丧达乎大夫,三年之丧达乎天子,父母之丧无贵贱一也。”追王之王,去声。此言周公之事。末,犹老也。追王,盖推文武之意,以及乎王迹之所起也。先公,组绀以上至后稷也。上祀先公以天子之礼,又推大王、王季之意,以及于无穷也。制为礼法,以及天下,使葬用死者之爵,祭用生者之禄。丧服自期以下,诸侯绝;大夫降;而父母之丧,上下同之,推己以及人也。 右第十八章。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达,通也。承上章而言武王、周公之孝,乃天下之人通谓之孝,犹孟子之言达尊也。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上章言武王缵大王、王季、文王之绪以有天下,而周公成文武之德以追崇其先祖,此继志述事之大者也。下文又以其所制祭祀之礼,通于上下者言之。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祖庙:天子七,诸侯五,大夫三,适士二,官师一。宗器,先世所藏之重器;若周之赤刀、大训、天球、河图之属也。裳衣,先祖之遗衣服,祭则设之以授尸也。时食,四时之食,各有其物,如春行羔、豚、膳、膏、香之类是也。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序爵,所以辨贵贱也;序事,所以辨贤也;旅酬下为上,所以逮贱也;燕毛,所以序齿也。昭,如字。为,去声。宗庙之次:左为昭,右为穆,而子孙亦以为序。有事于太庙,则子姓、兄弟、群昭、群穆咸在而不失其伦焉。爵,公、侯、卿、大夫也。事,宗祝有司之职事也。旅,众也。酬,导饮也。旅酬之礼,宾弟子、兄弟之子各举觯于其长而众相酬。盖宗庙之中以有事为荣,故逮及贱者,使亦得以申其敬也。燕毛,祭毕而燕,则以毛发之色别长幼,为坐次也。齿,年数也。践其位,行其礼,奏其乐,敬其所尊,爱其所亲,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践,犹履也。其,指先王也。所尊所亲,先王之祖考、子孙、臣庶也。始死谓之死,既葬则曰反而亡焉,皆指先王也。此结上文两节,皆继志述事之意也。郊社之礼,所以事上帝也,宗庙之礼,所以祀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礼、禘尝之义,治国其如示诸掌乎。”郊,祀天。社,祭地。不言后土者,省文也。禘,天子宗庙之大祭,追祭太祖之所自出于太庙,而以太祖配之也。尝,秋祭也。四时皆祭,举其一耳。礼必有义,对举之,互文也。示,与视同。视诸掌,言易见也。此与论语文意大同小异,记有详略耳。 右第十九章。 哀公问政。哀公,鲁君,名蒋。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则其政举;其人亡,则其政息。方,版也。策,简也。息,犹灭也。有是君,有是臣,则有是政矣。人道敏政,地道敏树。夫政也者,蒲卢也。夫,音扶。敏,速也。蒲卢,沈括以为蒲苇是也。以人立政,犹以地种树,其成速矣,而蒲苇又易生之物,其成尤速也。言人存政举,其易如此。故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此承上文人道敏政而言也。为政在人,家语作“为政在于得人”,语意尤备。人,谓贤臣。身,指君身。道者,天下之达道。仁者,天地生物之心,而人得以生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言人君为政在于得人,而取人之则又在修身。能修〔一〕其身,则有君有臣,而政无不举矣。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杀,去声。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恻怛慈爱之意,深体味之可见。宜者,分别事理,各有所宜也。礼,则节文斯二者而已。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郑氏曰:“此句在下,误重在此。”故君子不可以不修身;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思事亲,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为政在人,取人以身,故不可以不修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故思修身不可以不事亲。欲尽亲亲之仁,必由尊贤之义,故又当知人。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皆天理也,故又当知天。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知,去声。达道者,天下古今所共由之路,即书所谓五典,孟子所谓“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知,所以知此也;仁,所以体此也;勇,所以强此也;谓之达德者,天下古今所同得之理也。一则诚而已矣。达道虽人所共由,然无是三德,则无以行之;达德虽人所同得,然一有不诚,则人欲间之,而德非其德矣。程子曰:“所谓诚者,止是诚实此三者。三者之外,更别无诚。”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强,上声。知之者之所知,行之者之所行,谓达道也。以其分而言:则所以知者知也,所以行者仁也,所以至于知之成功而一者勇也。以其等而言:则生知安行者知也,学知利行者仁也,困知勉行者勇也。盖人性虽无不善,而气禀有不同者,故闻道有蚤莫,行道有难易,然能自强不息,则其至一也。吕氏曰:“所入之涂虽异,而所至之域则同,此所以为中庸。若乃企生知安行之资为不可几及,轻困知勉行谓不能有成,此道之所以不明不行也。”子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子曰”二字衍文。好近乎知之知,并去声。此言未及乎达德而求以入德之事。通上文三知为知,三行为仁,则此三近者,勇之次也。吕氏曰:“愚者自是而不求,自私者殉人欲而忘反,懦者甘为人下而不辞。故好学非知,然足以破愚;力行非仁,然足以忘私;知耻非勇,然足以起懦。”知斯三者,则知所以修身;知所以修身,则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则知所以治天下国家矣。”斯三者,指三近而言。人者,对己之称。天下国家,则尽乎人矣。言此以结上文修身之意,起下文九经之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经,常也。体,谓设以身处其地而察其心也。子,如父母之爱其子也。柔远人,所谓无忘宾旅者也。此列九经之目也。吕氏曰:“天下国家之本在身,故修身为九经之本。然必亲师取友,然后修身之道进,故尊贤次之。道之所进,莫先其家,故亲亲次之。由家以及朝廷,故敬大臣、体群臣次之。由朝廷以及其国,故子庶民、来百工次之。由其国以及天下,故柔远人、怀诸侯次之。此九经之序也。”视群臣犹吾四体,视百姓犹吾子,此视臣视民之别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此言九经之效也。道立,谓道成于己而可为民表,所谓皇建其有极是也。不惑,谓不疑于理。不眩,谓不迷于事。敬大臣则信任专,而小臣不得以间之,故临事而不眩也。来百工则通功易事,农末相资,故财用足。柔远人,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涂,故四方归。怀诸侯,则德之所施者博,而威之所制者广矣,故曰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禀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齐,侧皆反。去,上声。远、好、恶、敛,并去声。既,许气反。禀,彼锦、力锦二反。称,去声。朝,音潮。○此言九经之事也。官盛任使,谓官属众盛,足任使令也,盖大臣不当亲细事,故所以优之者如此。忠信重禄,谓待之诚而养之厚,盖以身体之,而知其所赖乎上者如此也。既,读曰饩。饩禀,稍食也。称事,如周礼稿人职,曰“考其弓弩,以上下其食”是也。往则为之授节以送之,来则丰其委积以迎之。朝,谓诸侯见于天子。聘,谓诸侯使大夫来献。王制“比年一小聘,三年一大聘,五年一朝”。厚往薄来,谓燕赐厚而纳贡薄。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一者,诚也。一有不诚,则是九者皆为虚文矣,此九经之实也。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跲,其劫反。行,去声。凡事,指达道达德九经之属。豫,素定也。踥,踬也。疚,病也。此承上文,言凡事皆欲先立乎诚,如下文所推是也。在下位不获乎上,民不可得而治矣;获乎上有道:不信乎朋友,不获乎上矣;信乎朋友有道:不顺乎亲,不信乎朋友矣;顺乎亲有道:反诸身不诚,不顺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此又以在下位者,推言素定之意。反诸身不诚,谓反求诸身而所存所发,未能真实而无妄也。不明乎善,谓未能察于人心天命之本然,而真知至善之所在也。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中,并去声。从,七容反。此承上文诚身而言。诚者,真实无妄之谓,天理之本然也。诚之者,未能真实无妄,而欲其真实无妄之谓,人事之当然也。圣人之德,浑然天理,真实无妄,不待思勉而从容中道,则亦天之道也。未至于圣,则不能无人欲之私,而其为德不能皆实。故未能不思而得,则必择善,然后可以明善;未能不勉而中,则必固执,然后可以诚身,此则所谓人之道也。不思而得,生知也。不勉而中,安行也。择善,学知以下之事。固执,利行以下之事也。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此诚之之目也。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知,学而知也。笃行,所以固执而为仁,利而行也。程子曰:“五者废其一,非学也。”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君子之学,不为则已,为则必要其成,故常百倍其功。此困而知,勉而行者也,勇之事也。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明者择善之功,强者固执之效。吕氏曰:“君子所以学者,为能变化气质而已。德胜气质,则愚者可进于明,柔者可进于强。不能胜之,则虽有志于学,亦愚不能明,柔不能立而已矣。盖均善而无恶者,性也,人所同也;昏明强弱之禀不齐者,才也,人所异也。诚之者所以反其同而变其异也。夫以不美之质,求变而美,非百倍其功,不足以致之。今以卤莽灭裂之学,或作或辍,以变其不美之质,及不能变,则曰天质不美,非学所能变。是果于自弃,其为不仁甚矣!” 右第二十章。此引孔子之言,以继大舜、文、武、周公之绪,明其所传之一致,举而措之,亦犹是耳。盖包费隐、兼小大,以终十二章之意。章内语诚始详,而所谓诚者,实此篇之枢纽也。又按:孔子家语,亦载此章,而其文尤详。“成功一也”之下,有“公曰:子之言美矣!至矣!寡人实固,不足以成之也”。故其下复以“子曰”起答辞。今无此问辞,而犹有“子曰”二字;盖子思删其繁文以附于篇,而所删有不尽者,今当为衍文也。“博学之”以下,家语无之,意彼有阙文,抑此或子思所补也欤?〔一〕“修”原作“仁”,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自,由也。德无不实而明无不照者,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者,贤人之学。由教而入者也,人道也。诚则无不明矣,明则可以至于诚矣。 右第二十一章。子思承上章夫子天道、人道之意而立言也。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复推明此章之意。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天下至诚,谓圣人之德之实,天下莫能加也。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赞,犹助也。与天地参,谓与天地并立为三也。此自诚而明者之事也。 右第二十二章。言天道也。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着,着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其次,通大贤以下凡诚有未至者而言也。致,推致也。曲,一偏也。形者,积中而发外。着,则又加显矣。明,则又有光辉发越之盛也。动者,诚能动物。变者,物从而变。化,则有不知其所以然者。盖人之性无不同,而气则有异,故惟圣人能举其性之全体而尽之。其次则必自其善端发见之偏,而悉推致之,以各造其极也。曲无不致,则德无不实,而形、着、动、变之功自不能已。积而至于能化,则其至诚之妙,亦不异于圣人矣。 右第二十三章。言人道也。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见,音现。祯祥者,福之兆。妖孽者,祸之萌。蓍,所以筮。龟,所以卜。四体,谓动作威仪之闲,如执玉高卑,其容俯仰之类。凡此皆理之先见者也。然惟诚之至极,而无一毫私伪留于心目之间者,乃能有以察其几焉。神,谓鬼神。 右第二十四章。言天道也。 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也之道,音导。言诚者物之所以自成,而道者人之所当自行也。诚以心言,本也;道以理言,用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天下之物,皆实理之所为,故必得是理,然后有是物。所得之理既尽,则是物亦尽而无有矣。故人之心一有不实,则虽有所为亦如无有,而君子必以诚为贵也。盖人之心能无不实,乃为有以自成,而道之在我者亦无不行矣。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知,去声。诚虽所以成己,然既有以自成,则自然及物,而道亦行于彼矣。仁者体之存,知者用之发,是皆吾性之固有,而无内外之殊。既得于己,则见于事者,以时措之,而皆得其宜也。 右第二十五章。言人道也。 故至诚无息。既无虚假,自无间断。不息则久,久则征,久,常于中也。征,验于外也。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此皆以其验于外者言之。郑氏所谓“至诚之德,着于四方”者是也。存诸中者既久,则验于外者益悠远而无穷矣。悠远,故其积也广博而深厚;博厚,故其发也高大而光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悠久,即悠远,兼内外而言之也。本以悠远致高厚,而高厚又悠久也。此言圣人与天地同用。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此言圣人与天地同体。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见,音现。见,犹示也。不见而章,以配地而言也。不动而变,以配天而言也。无为而成,以无疆而言也。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此以下,复以天地明至诚无息之功用。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不过曰诚而已。不贰,所以诚也。诚故不息,而生物之多,有莫知其所以然者。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言天地之道,诚一不贰,故能各极所盛,而有下文生物之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夫,音扶。华、藏,并去声。卷,平声。勺,市若反。昭昭,犹耿耿,小明也。此指其一处而言之。及其无穷,犹十二章及其至也之意,盖举全体而言也。振,收也。卷,区也。此四条,皆以发明由其不贰不息以致盛大而能生物之意。然天、地、山、川,实非由积累而后大,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诗云:“维天之命,于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于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于,音乌。乎,音呼。诗周颂维天之命篇。于,叹辞。穆,深远也。不显,犹言岂不显也。纯,纯一不杂也。引此以明至诚无息之意。程子曰:“天道不已,文王纯于天道,亦不已。纯则无二无杂,不已则无间断先后。” 右第二十六章。言天道也。 大哉圣人之道!包下文两节而言。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峻,高大也。此言道之极于至大而无外也。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优优,充足有余之意。礼仪,经礼也。威仪,曲礼也。此言道之入于至小而无闲也。待其人而后行。总结上两节。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至德,谓其人。至道,指上两节而言也。凝,聚也,成也。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温,犹燖温之温,谓故学之矣,复时习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日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日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学者宜尽心焉。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倍,与背同。与,平声。兴,谓兴起在位也。诗大雅焌民之篇。 右第二十七章。言人道也。 子曰:“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生乎今之世,反古之道。如此者,灾及其身者也。”好,去声。?,古灾字。以上孔子之言,子思引之。反,复也。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此以下,子思之言。礼,亲疏贵贱相接之体也。度,品制。文,书名。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行,去声。今,子思自谓当时也。轨,辙迹之度。伦,次序之体。三者皆同,言天下一统也。虽有其位,苟无其德,不敢作礼乐焉;虽有其德,苟无其位,亦不敢作礼乐焉。郑氏曰:“言作礼乐者,必圣人在天子之位。”子曰:“吾说夏礼,杞不足征也;吾学殷礼,有宋存焉;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此又引孔子之言。杞,夏之后。征,证也。宋,殷之后。三代之礼,孔子皆尝学之而能言其意;但夏礼既不可考证,殷礼虽存,又非当世之法,惟周礼乃时王之制,今日所用。孔子既不得位,则从周而已。 右第二十八章。承上章为下不倍而言,亦人道也。 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过矣乎!王,去声。吕氏曰:“三重,谓议礼、制度、考文。惟天子得以行之,则国不异政,家不殊俗,而人得寡过矣。”上焉者虽善无征,无征不信,不信民弗从;下焉者虽善不尊,不尊不信,不信民弗从。上焉者,谓时王以前,如夏、商之礼虽善,而皆不可考。下焉者,谓圣人在下,如孔子虽善于礼,而不在尊位也。故君子之道:本诸身,征诸庶民,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此君子,指王天下者而言。其道,即议礼、制度、考文之事也。本诸身,有其德也。征诸庶民,验其所信从也。建,立也,立于此而参于彼也。天地者,道也。鬼神者,造化之迹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所谓圣人复起,不易吾言者也。质诸鬼神而无疑,知天也;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知人也。知天知人,知其理也。是故君子动而世为天下道,行而世为天下法,言而世为天下则。远之则有望,近之则不厌。动,兼言行而言。道,兼法则而言。法,法度也。则,准则也。诗曰:“在彼无恶,在此无射;庶几夙夜,以永终誉!”君子未有不如此而蚤有誉于天下者也。恶,去声。射,音妒,诗作斁。诗周颂振鹭之篇。射,厌也。所谓此者,指本诸身以下六事而言。 右第二十九章。承上章居上不骄而言,亦人道也。 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祖述者,远宗其道。宪章者,近守其法。律天时者,法其自然之运。袭水土者,因其一定之理。皆兼内外该本末而言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辟,音譬。帱,徒报反。错,犹迭也。此言圣人之德。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悖,犹背也。天覆地载,万物并育于其间而不相害;四时日月,错行代明而不相悖。所以不害不悖者,小德之川流;所以并育并行者,大德之敦化。小德者,全体之分;大德者,万殊之本。川流者,如川之流,脉络分明而往不息也。敦化者,敦厚其化,根本盛大而出无穷也。此言天地之道,以见上文取辟之意也。 右第三十章。言天道也。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知,去声。齐,侧皆反。别,彼列反。聪明睿知,生知之质。临,谓居上而临下也。其下四者,乃仁义礼知之德。文,文章也。理,条理也。密,详细也。察,明辩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周遍而广阔也。渊泉,静深而有本也。出,发见也。言五者之德,充积于中,而以时发见于外也。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见,音现。说,音悦。言其充积极其盛,而发见当其可也。是以声名洋溢乎中国,施及蛮貊;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施,去声。队,音坠。舟车所至以下,盖极言之。配天,言其德之所及,广大如天也。 右第三十一章。承上章而言小德之川流,亦天道也。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夫,音扶。焉,于虔反。经,纶,皆治丝之事。经者,理其绪而分之;纶者,比其类而合之也。经,常也。大经者,五品之人伦。大本者,所性之全体也。惟圣人之德极诚无妄,故于人伦各尽其当然之实,而皆可以为天下后世法,所谓经纶之也。其于所性之全体,无一毫人欲之伪以杂之,而天下之道千变万化皆由此出,所谓立之也。其于天地之化育,则亦其极诚无妄者有默契焉,非但闻见之知而已。此皆至诚无妄,自然之功用,夫岂有所倚着于物而后能哉。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肫,之纯反。○肫肫,恳至貌,以经纶而言也。渊渊,静深貌,以立本而言也。浩浩,广大貌,以知化而言也。其渊其天,则非特如之而已。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圣知之知,去声。固,犹实也。郑氏曰:“惟圣人能知圣人也。” 右第三十二章。承上章而言大德之敦化,亦天道也。前章言至圣之德,此章言至诚之道。然至诚之道,非至圣不能知;至圣之德,非至诚不能为,则亦非二物矣。此篇言圣人天道之极致,至此而无以加矣。 诗曰“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衣,去声。絅,口迥反。恶,去声。闇,于感反。前章言圣人之德,极其盛矣。此复自下学立心之始言之,而下文又推之以至其极也。诗国风卫硕人、郑之丰,皆作“衣锦褧衣”。褧、絅同。襌衣也。尚,加也。古之学者为己,故其立心如此。尚絅故闇然,衣锦故有日章之实。淡、简、温,絅之袭于外也;不厌而文且理焉,锦之美在中也。小人反是,则暴于外而无实以继之,是以的然而日亡也。远之近,见于彼者由于此也。风之自,着乎外者本乎内也。微之显,有诸内者形诸外也。有为己之心,而又知此三者,则知所谨而可入德矣。故下文引诗言谨独之事。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恶,去声。诗小雅正月之篇。承上文言“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也。疚,病也。无恶于志,犹言无愧于心,此君子谨独之事也。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相,去声。诗大雅抑之篇。相,视也。屋漏,室西北隅也。承上文又言君子之戒谨恐惧,无时不然,不待言动而后敬信,则其为己之功益加密矣。故下文引诗幷言其效。诗曰:“奏假无言,时靡有争。”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假,格同。鈇,音夫。诗商颂烈祖之篇。奏,进也。承上文而遂及其效,言进而感格于神明之际,极其诚敬,无有言说而人自化之也。威,畏也。鈇,莝斫刀也。钺,斧也。诗曰:“不显惟德!百辟其刑之。”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诗周颂烈文之篇。不显,说见二十六章,此借引以为幽深玄远之意。承上文言天子有不显之德,而诸侯法之,则其德愈深而效愈远矣。笃,厚也。笃恭,言不显其敬也。笃恭而天下平,乃圣人至德渊微,自然之应,中庸之极功也诗云:“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子曰:“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诗曰:“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輶,由、酉二音。诗大雅皇矣之篇。引之以明上文所谓不显之德者,正以其不大声与色也。又引孔子之言,以为声色乃化民之末务,今但言不大之而已,则犹有声色者存,是未足以形容不显之妙。不若烝民之诗所言“德輶如毛”,则庶乎可以形容矣,而又自以为谓之毛,则犹有可比者,是亦未尽其妙。不若文王之诗所言“上天之事,无声无臭”,然后乃为不显之至耳。盖声臭有气无形,在物最为微妙,而犹曰无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显笃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别有是三等,然后为至也。 右第三十三章。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赞其妙,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焉。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论语序说 史记世家曰:“孔子名丘,字仲尼。其先宋人。父叔梁纥,母颜氏。以鲁襄公二十二年,庚戌之岁,十一月庚子,生孔子于鲁昌平乡陬邑。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及长,为委吏,料量平;委吏,本作季氏史。索隐云:“一本作委吏,与孟子合。”今从之。为司职吏,畜蕃息。职,见周礼牛人,读为樴,义与杙同,盖系养牺牲之所。此官即孟子所谓乘田。适周,问礼于老子,既反,而弟子益进。昭公二十五年甲申,孔子年三十五,而昭公奔齐,鲁乱。于是适齐,为高昭子家臣,以通乎景公。有闻韶、问政二事。公欲封以尼溪之田,晏婴不可,公惑之。有季孟吾老之语。孔子遂行,反乎鲁。定公元年壬辰,孔子年四十三,而季氏强僭,其臣阳虎作乱专政。故孔子不仕,而退修诗、书、礼、乐,弟子弥众。九年庚子,孔子年五十一。公山不狃以费畔季氏,召,孔子欲往,而卒不行。有答子路东周语。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一年,四方则之,遂为司空,又为大司寇。十年辛丑,相定公会齐侯于夹谷,齐人归鲁侵地。十二年癸卯,使仲由为季氏宰,堕三都,收其甲兵。孟氏不肯堕成,围之不克。十四年乙巳,孔子年五十六,摄行相事,诛少正卯,与闻国政。三月,鲁国大治。齐人归女乐以沮之,季桓子受之。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行。鲁世家以此以上皆为十二年事。适卫,主于子路妻兄颜浊邹家。孟子作颜雠由。适陈,过匡,匡人以为阳虎而拘之。有颜渊后及文王既没之语。既解,还卫,主蘧伯玉家,见南子。有矢子路及未见好德之语。去适宋,司马桓魋欲杀之。有天生德语及微服过宋事。又去,适陈,主司城贞子家。居三岁而反于卫,灵公不能用。有三年有成之语。晋赵氏家臣佛肸以中牟畔,召孔子,孔子欲往,亦不果。有答子路坚白语及荷蒉过门事。将西见赵简子,至河而反,又主蘧伯玉家。灵公问陈,不对而行,复如陈。据论语则绝粮当在此时。季桓子卒,遗言谓康子必召孔子,其臣止之,康子乃召冉求。史记以论语归与之叹为在此时,又以孟子所记叹辞为主司城贞子时语,疑不然。盖语孟所记,本皆此一时语,而所记有异同耳。孔子如蔡及叶。有叶公问答子路不对、沮溺耦耕、荷莜丈人等事。史记云:“于是楚昭王使人聘孔子,孔子将往拜礼,而陈蔡大夫发徒围之,故孔子绝粮于陈蔡之间。”有愠见及告子贡一贯之语。按是时陈蔡臣服于楚,若楚王来聘孔子,陈蔡大夫安敢围之。且据论语,绝粮当在去卫如陈之时。楚昭王将以书社地封孔子,令尹子西不可,乃止。史记云“书社地七百里”,恐无此理,时则有接舆之歌。又反乎卫,时灵公已卒,卫君辄欲得孔子为政。有鲁卫兄弟及答子贡夷齐、子路正名之语。而冉求为季氏将,与齐战有功,康子乃召孔子,而孔子归鲁,实哀公之十一年丁巳,而孔子年六十八矣。有对哀公及康子语。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乃叙书传礼记。有杞宋、损益、从周等语。删诗正乐,有语大师及乐正之语。序易彖、系、象、说卦、文言。有假我数年之语。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弟子颜回最贤,蚤死,后惟曾参得传孔子之道。十四年庚申,鲁西狩获麟,有莫我知之叹。孔子作春秋。有知我罪我等语,论语请讨陈恒事,亦在是年。明年辛酉,子路死于卫。十六年壬戌、四月己丑,孔子卒,年七十三,葬鲁城北泗上。弟子皆服心丧三年而去,惟子贡庐于冢上,凡六年,孔子生鲤,字伯鱼,先卒。伯鱼生急,字子思,作中庸。”子思学于曾子,而孟子受业子思之门人。 何氏曰:“鲁论语二十篇。齐论语别有问王、知道,凡二十二篇,其二十篇中章句,颇多于鲁论。古论出孔氏壁中,分尧曰下章子张问以为一篇,有两子张,凡二十一篇,篇次不与齐鲁论同。” 程子曰:“论语之书,成于有子曾子之门人,故其书独二子以子称。” 程子曰:“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 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 读论语孟子法 据清仿宋大字本补。 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 程子曰:“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 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程子曰:“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 程子曰:“论孟只剩读?,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意便不足。” 或问:“且将论孟紧要处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终是不浃洽耳。” 程子曰:“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 程子曰:“学者先读论语孟子,如尺度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 程子曰:“读论语孟子而不知道,所谓‘虽多,亦奚以为’。” 此为书之首篇,故所记多务本之意,乃入道之门、积德之基、学者之先务也。凡十六章。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说、悦同。学之为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习,鸟数飞也。学之不已,如鸟数飞也。说,喜意也。既学而又时时习之,则所学者熟,而中心喜说,其进自不能已矣。程子曰“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又曰:“学者,将以行之也。时习之,则所学者在我,故说。”谢氏曰:“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①如齐,立时习也。”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乐,音洛。朋,同类也。自远方来,则近者可知。程子曰:“以善及人,而信从者众,故可乐。”又曰:“说在心,乐主发散在外。”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愠,纡问反。愠,含怒意。君子,成德之名。尹氏曰:“学在己,知不知在人,何愠之有。”程子曰:“虽乐于及人,不见是而无闷,乃所谓君子。”愚谓及人而乐者顺而易,不知而不愠者逆而难,故惟成德者能之。然德之所以成,亦曰学之正、习之熟、说之深,而不已焉耳。程子曰:“乐由说而后得,非乐不足以语君子。” ①“立”,原作“一”,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弟、好,皆去声。鲜,上声,下同。有子,孔子弟子,名若。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弟。犯上,谓干犯在上之人。鲜,少也。作乱,则为悖逆争斗之事矣。此言人能孝弟,则其心和顺,少好犯上,必不好作乱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与,平声。务,专力也。本,犹根也。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为仁,犹曰行仁。与者,疑辞,谦退不敢质言也。言君子凡事专用力于根本,根本既立,则其道自生。若上文所谓孝弟,乃是为仁之本,学者务此,则仁道自此而生也。程子曰:“孝弟,顺德也,故不好犯上,岂复有逆理乱常之事。德有本,本立则其道充大。孝弟行于家,而后仁爱及于物,所谓亲亲而仁民也。故为仁以孝弟为本。论性,则以仁为孝弟之本。”或问:“孝弟为仁之本,此是由孝弟可以至仁否?”曰:“非也。谓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盖仁是性也,孝弟是用也,性中只有个仁、义、礼、智四者而已,曷尝有孝弟来。然仁主于爱,爱莫大于爱亲,故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饰于外,务以悦人,则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圣人辞不迫切,专言鲜,则绝无可知,学者所当深戒也。程子曰:“知巧言令色之非仁,则知仁矣。”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省,悉井反。为,去声。传,平声。曾子,孔子弟子,名参,字子舆。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自治诚切如此,可谓得为学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尹氏曰:“曾子守约,故动必求诸身。”谢氏曰:“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而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观于子思孟子可见矣。惜乎!其嘉言善行,不尽传于世也。其幸存而未泯者,学者其可不尽心乎!”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道、乘,皆去声。道,治也。马氏云:“八百家出车一乘。”①千乘,诸侯之国,其地可出兵车千乘者也。敬者,主一无适之谓。敬事而信者,敬其事而信于民也。时,谓农隙之时。言治国之要,在此五者,亦务本之意也。程子曰:“此言至浅,然当时诸侯果能此,亦足以治其国矣。圣人言虽至近,上下皆通。此三言者,若推其极,尧舜之治亦不过此。若常人之言近,则浅近而已矣。”杨氏曰:“上不敬则下慢,不信则下疑,下慢而疑,事不立矣。敬事而信,以身先之也。易曰:‘节以制度,不伤财,不害民。’盖侈用则伤财,伤财必至于害民,故爱民必先于节用。然使之不以其时,则力本者不获自尽,虽有爱人之心,而人不被其泽矣。然此特论其所存而已,未及为政也。苟无是心,则虽有政,不行焉。”胡氏曰:“凡此数者,又皆以敬为主。”愚谓五者反复相因,各有次第,读者宜细推之。 ①“马氏云八百家出车一乘”十字,据清仿宋大字本补。 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弟子之弟,上声。则弟之弟,去声。谨者,行之有常也。信者,言之有实也。泛,广也。众,谓众人。亲,近也。仁,谓仁者。余力,犹言暇日。以,用也。文,谓诗书六艺之文。程子曰:“为弟子之职,力有余则学文,不修其职而先文,非为己之学也。”尹氏曰:“德行,本也。文艺,末也。穷其本末,知所先后,可以入德矣。”洪氏曰:“未有余力而学文,则文灭其质;有余力而不学文,则质胜而野。”愚谓力行而不学文,则无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而所行或出于私意,非但失之于野而已。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子夏,孔子弟子,姓卜,名商。贤人之贤,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诚也。致,犹委也。委致其身,谓不有其身也。四者皆人伦之大者,而行之必尽其诚,学求如是而已。故子夏言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质之美,必其务学之至。虽或以为未尝为学,我必谓之已学也。游氏曰:“三代之学,皆所以明人伦也。能是四者,则于人伦厚矣。学之为道,何以加此。子夏以文学名,而其言如此,则古人之所谓学者可知矣。故学而一篇,大抵皆在于务本。”吴氏曰:“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辞气之间,抑扬太过,其流之弊,将或至于废学。必若上章夫子之言,然后为无弊也。” 子曰:“君子不重则不威,学则不固。重,厚重。威,威严。固,坚固也。轻乎外者,必不能坚乎内,故不厚重则无威严,而所学亦不坚固也。主忠信。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故学者必以是为主焉。程子曰:“人道惟在忠信,不诚则无物,且出入无时,莫知其乡者,人心也。若无忠信,岂复有物乎?”无友不如己者。无、毋通,禁止辞也。友所以辅仁,不如己,则无益而有损。过则勿惮改。”勿,亦禁止之辞。惮,畏难也。自治不勇,则恶日长,故有过则当速改,不可畏难而苟安也。程子曰:“学问之道无他也,知其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而已。”程子曰:“君子自修之道当如是也。”游氏曰:“君子之道,以威重为质,而学以成之。学之道,必以忠信为主,而以胜己者辅之。然或吝于改过,则终无以入德,而贤者亦未必乐告以善道,故以过勿惮改终焉。” 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慎终者,丧尽其礼。追远者,祭尽其诚。民德归厚,谓下民化之,其德亦归于厚。盖终者,人之所易忽也,而能谨之;远者,人之所易忘也,而能追之:厚之道也。故以此自为,则己之德厚,下民化之,则其德亦归于厚也。 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之与之与,平声,下同。子禽,姓陈,名亢。子贡,姓端木,名赐。皆孔子弟子。或曰:“亢,子贡弟子。”未知孰是。抑,反语辞。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温,和厚也。良,易直也。恭,庄敬也。俭,节制也。让,谦逊也。五者,夫子之盛德光辉接于人者也。其诸,语辞也。人,他人也。言夫子未尝求之,但其德容如是,故时君敬信,自以其政就而问之耳,非若他人必求之而后得也。圣人过化存神之妙,未易窥测,然即此而观,则其德盛礼恭而不愿乎外,亦可见矣。学者所当潜心而勉学也。谢氏曰:“学者观于圣人威仪之间,亦可以进德矣。若子贡亦可谓善观圣人矣,亦可谓善言德行矣。今去圣人千五百年,以此五者想见其形容,尚能使人兴起,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张敬夫曰:“夫子至是邦必闻其政,而未有能委国而授之以政者。盖见圣人之仪刑而乐告之者,秉彝好德之良心也,而私欲害之,是以终不能用耳。” 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行,去声。○父在,子不得自专,而志则可知。父没,然后其行可见。故观此足以知其人之善恶,然又必能三年无改于父之道,乃见其孝,不然,则所行虽善,亦不得为孝矣。○尹氏曰:“如其道,虽终身无改可也。如其非道,何待三年。然则三年无改者,孝子之心有所不忍故也。”游氏曰:“三年无改,亦谓在所当改而可以未改者耳。”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和者,从容不迫之意。盖礼之为体虽严,而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为用,必从容而不迫,乃为可贵。先王之道,此其所以为美,而小事大事无不由之也。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承上文而言,如此而复有所不行者,以其徒知和之为贵而一于和,不复以礼节之,则亦非复理之本然矣,所以流荡忘反,而亦不可行也。程子曰:“礼胜则离,故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以斯为美,而小大由之。乐胜则流,故有所不行者,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范氏曰:“凡礼之体主于敬,而其用则以和为贵。敬者,礼之所以立也;和者,乐之所由生也。若有子可谓达礼乐之本矣。”愚谓严而泰,和而节,此理之自然,礼之全体也。毫厘有差,则失其中正,而各倚于一偏,其不可行均矣。 有子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近、远,皆去声。信,约信也。义者,事之宜也。复,践言也。恭,致敬也。礼,节文也。因,犹依也。宗,犹主也。言约信而合其宜,则言必可践矣。致恭而中其节,则能远耻辱矣。所依者不失其可亲之人,则亦可以宗而主之矣。此言人之言行交际,皆当谨之于始而虑其所终,不然,则因仍苟且之间,将有不胜其自失之悔者矣。 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好,去声。不求安饱者,志有在而不暇及也。敏于事者,勉其所不足。慎于言者,不敢尽其所有余也。然犹不敢自是,而必就有道之人,以正其是非,则可谓好学矣。凡言道者,皆谓事物当然之理,人之所共由者也。尹氏曰:“君子之学,能是四者,可谓笃志力行者矣。然不取正于有道,未免有差,如杨墨学仁义而差者也,其流至于无父无君,谓之好学可乎?”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乐,音洛。好,去声。谄,卑屈也。骄,矜肆也。常人溺于贫富之中,而不知所以自守,故必有二者之病。无谄无骄,则知自守矣,而未能超乎贫富之外也。凡曰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也。乐则心广体胖而忘其贫,好礼则安处善,乐循理,亦不自知其富矣。子贡货殖,盖先贫后富,而尝用力于自守者,故以此为问。而夫子答之如此,盖许其所已能,而勉其所未至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磋,七多反。与,平声。诗卫风淇澳之篇,言治骨角者,既切之而复磋之;治玉石者,既琢之而复磨之;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子贡自以无谄无骄为至矣,闻夫子之言,又知义理之无穷,虽有得焉,而未可遽自足也,故引是诗以明之。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往者,其所已言者。来者,其所未言者。愚按:此章问答,其浅深高下,固不待辨说而明矣。然不切则磋无所施,不琢则磨无所措。故学者虽不可安于小成,而不求造道之极致;亦不可骛于虚远,而不察切己之实病也。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尹氏曰:“君子求在我者,故不患人之不己知。不知人,则是非邪正或不能辨,故以为患也。” 为政第二 凡二十四章。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共,音拱,亦作拱。政之为言正也,所以正人之不正也。德之为言得也,得于心而不失也。北辰,北极,天之枢也。居其所,不动也。共,向也,言众星四面旋绕而归向之也。为政以德,则无为而天下归之,其象如此。程子曰:“为政以德,然后无为。”范氏曰:“为政以德,则不动而化、不言而信、无为而成。所守者至简而能御烦,所处者至静而能制动,所务者至寡而能服众。”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诗三百十一篇,言三百者,举大数也。蔽,犹盖也。“思无邪”,鲁颂駉篇之辞。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然其言微婉,且或各因一事而发,求其直指全体,则未有若此之明且尽者。故夫子言诗三百篇,而惟此一言足以尽盖其义,其示人之意亦深切矣。程子曰:“‘思无邪’者,诚也。”范氏曰:“学者必务知要,知要则能守约,守约则足以尽博矣。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亦可以一言以蔽之,曰‘毋不敬’。”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音导,下同。道,犹引导,谓先之也。政,谓法制禁令也。齐,所以一之也。道之而不从者,有刑以一之也。免而无耻,谓苟免刑罚。而无所羞愧,盖虽不敢为恶,而为恶之心未尝忘也。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礼,谓制度品节也。格,至也。言躬行以率之,则民固有所观感而兴起矣,而其浅深厚薄之不一者,又有礼以一之,则民耻于不善,而又有以至于善也。一说,格,正也。书曰:“格其非心。”愚谓政者,为治之具。刑者,辅治之法。德礼则所以出治之本,而德又礼之本也。此其相为终始,虽不可以偏废,然政刑能使民远罪而已,德礼之效,则有以使民日迁善而不自知。故治民者不可徒恃其末,又当深探其本也。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古者十五而入大学。心之所之谓之志。此所谓学,即大学之道也。志乎此,则念念在此而为之不厌矣。三十而立,有以自立,则守之固而无所事志矣。四十而不惑,于事物之所当然,皆无所疑,则知之明而无所事守矣。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即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知此则知极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六十而耳顺,声入心通,无所违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从,如字。从,随也。矩,法度之器,所以为方者也。随其心之所欲,而自不过于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程子曰:“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学而至,所以勉进后人也。立,能自立于斯道也。不惑,则无所疑矣。知天命,穷理尽性也。耳顺,所闻皆通也。从心所欲,不踰矩,则不勉而中矣。”又曰:“孔子自言其进德之序如此者,圣人未必然,但为学者立法,使之盈科而后进,成章而后达耳。”胡氏曰:“圣人之教亦多术,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志乎圣人所示之学,循其序而进焉。至于一疵不存、万理明尽之后,则其日用之间,本心莹然,随所意欲,莫非至理。盖心即体,欲即用,体即道,用即义,声为律而身为度矣。”又曰:“圣人言此,一以示学者当优游涵泳,不可躐等而进;二以示学者当日就月将,不可半途而废也。”愚谓圣人生知安行,固无积累之渐,然其心未尝自谓已至此也。是其日用之间,必有独觉其进而人不及知者。故因其近似以自名,欲学者以是为则而自勉,非心实自圣而姑为是退托也。后凡言谦辞之属,意皆放此。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孟懿子,鲁大夫仲孙氏,名何忌。无违,谓不背于理。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孔子弟子,名须。御,为孔子御车也。孟孙,即仲孙也。夫子以懿子未达而不能问,恐其失指,而以从亲之令为孝,故语樊迟以发之。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生事葬祭,事亲之始终具矣。礼,即理之节文也。人之事亲,自始至终,一于礼而不苟,其尊亲也至矣。是时三家僭礼,故夫子以是警之,然语意浑然,又若不专为三家发者,所以为圣人之言也。胡氏曰:“人之欲孝其亲,心虽无穷,而分则有限。得为而不为,与不得为而为之,均于不孝。所谓以礼者,为其所得为者而已矣。” 孟武伯问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忧。”武伯,懿子之子,名彘。言父母爱子之心,无所不至,惟恐其有疾病,常以为忧也。人子体此,而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凡所以守其身者,自不容于不谨矣,岂不可以为孝乎?旧说,人子能使父母不以其陷于不义为忧,而独以其疾为忧,乃可谓孝。亦通。 子游问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谓能养。至于犬马,皆能有养;不敬,何以别乎?”养,去声。别,彼列反。子游,孔子弟子,姓言,名偃。养,谓饮食供奉也。犬马待人而食,亦若养然。言人畜犬马,皆能有以养之,若能养其亲而敬不至,则与养犬马者何异。甚言不敬之罪,所以深警之也。胡氏曰:“世俗事亲,能养足矣。狎恩恃爱,而不知其渐流于不敬,则非小失也。子游圣门高弟,未必至此,圣人直恐其爱踰于敬,故以是深警发之也。 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食,音嗣。色难,谓事亲之际,惟色为难也。食,饭也。先生,父兄也。馔,饮食之也。曾,犹尝也。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必有和气;有和气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故事亲之际,惟色为难耳,服劳奉养未足为孝也。旧说,承顺父母之色为难,亦通。程子曰:“告懿子,告众人者也。告武伯者,以其人多可忧之事。子游能养而或失于敬,子夏能直义而或少温润之色。各因其材之高下,与其所失而告之,故不同也。”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回,孔子弟子,姓颜。字子渊。不违者,意不相背,有听受而无问难也。私,谓燕居独处,非进见请问之时。发,谓发明所言之理。愚闻之师曰:“颜子深潜纯粹,其于圣人体段已具。其闻夫子之言,默识心融,触处洞然,自有条理。故终日言,但见其不违如愚人而已。及退省其私,则见其日用动静语默之间,皆足以发明夫子之道,坦然由之而无疑,然后知其不愚也。” 子曰:“视其所以,以,为也。为善者为君子,为恶者为小人。观其所由,观,比视为详矣。由,从也。事虽为善,而意之所从来者有未善焉,则亦不得为君子矣。或曰:“由,行也。谓所以行其所为者也。”察其所安。察,则又加详矣。安,所乐也。所由虽善,而心之所乐者不在于是,则亦伪耳,岂能久而不变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焉,于虔反。廋,所留反。焉,何也。廋,匿也。重言以深明之。程子曰:“在己者能知言穷理,则能以此察人如圣人也。”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温,寻绎也。故者,旧所闻。新者,今所得。言学能时习旧闻,而每有新得,则所学在我,而其应不穷,故可以为人师。若夫记问之学,则无得于心,而所知有限,故学记讥其“不足以为人师”,正与此意互相发也。 子曰:“君子不器。”器者,各适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体无不具,故用无不周,非特为一才一艺而已。 子贡问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从之。”周氏曰:“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从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范氏曰:“子贡之患,非言之艰而行之艰,故告之以此。” 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周,普遍也。比,偏党也。皆与人亲厚之意,但周公而比私耳。君子小人所为不同,如阴阳昼夜,每每相反。然究其所以分,则在公私之际,毫厘之差耳。故圣人于周比、和同、骄泰之属,常对举而互言之,欲学者察乎两闲,而审其取舍之几也。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不求诸心,故昏而无得。不习其事,故危而不安。程子曰:“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五者,废其一,非学也。” 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范氏曰:“攻,专治也,故治木石金玉之工曰攻。异端,非圣人之道,而别为一端,如杨墨是也。其率天下至于无父无君,专治而欲精之,为害甚矣!”程子曰“佛氏之言,比之杨墨,尤为近理,所以其害为尤甚。学者当如淫声美色以远之,不尔,则骎骎然入于其中矣。”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女,音汝。由,孔子弟子,姓仲,字子路。子路好勇,盖有强其所不知以为知者,故夫子告之曰:我教女以知之之道乎!但所知者则以为知,所不知者则以为不知。如此则虽或不能尽知,而无自欺之蔽,亦不害其为知矣。况由此而求之,又有可知之理乎? 子张学干禄。子张,孔子弟子,姓颛孙,名师。干,求也。禄,仕者之奉也。子曰:“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则寡尤;多见阙殆,慎行其余,则寡悔。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行寡之行,去声。吕氏曰:“疑者所未信,殆者所未安。”程子曰:“尤,罪自外至者也。悔,理自内出者也。”愚谓多闻见者学之博,阙疑殆者择之精,慎言行者守之约。凡言在其中者,皆不求而自至之辞。言此以救子张之失而进之也。程子曰:“修天爵则人爵至,君子言行能谨,得禄之道也。子张学干禄,故告之以此,使定其心而不为利禄动,若颜闵则无此问矣。或疑如此亦有不得禄者,孔子盖曰耕也馁在其中,惟理可为者为之而已矣。”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哀公,鲁君,名蒋。凡君问,皆称孔子对曰者,尊君也。错,舍置也。诸,众也。程子曰:“举错得义,则人心服。”谢氏曰:“好直而恶枉,天下之至情也。顺之则服,逆之则去,必然之理也。然或无道以照之,则以直为枉,以枉为直者多矣,是以君子大居敬而贵穷理也。”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劝,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季康子,鲁大夫季孙氏,名肥。庄,谓容貌端严也。临民以庄,则民敬于己。孝于亲,慈于众,则民忠于己。善者举之而不能者教之,则民有所劝而乐于为善。张敬夫曰:“此皆在我所当为,非为欲使民敬忠以劝而为之也。然能如是,则其应盖有不期然而然者矣。”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为政也。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书周书君陈篇。书云孝乎者,言书之言孝如此也。善兄弟曰友。书言君陈能孝于亲,友于兄弟,又能推广此心,以为一家之政。孔子引之,言如此,则是亦为政矣,何必居位乃为为政乎?盖孔子之不仕,有难以语或人者,故托此以告之,要之至理亦不外是。 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輗,五兮反。軏,音月。大车,谓平地任载之车。輗,辕端横木,缚轭以驾牛者。小车,谓田车、兵车、乘车。軏,辕端上曲,钩衡以驾马者。车无此二者,则不可以行,人而无信,亦犹是也。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陆氏曰:“也,一作乎。”王者易姓受命为一世。子张问自此以后,十世之事,可前知乎?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马氏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愚按:三纲,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谓:仁、义、礼、智、信。文质,谓:夏尚忠,商尚质,周尚文。三统,谓:夏正建寅为人统,商正建丑为地统,周正建子为天统。三纲五常,礼之大体,三代相继,皆因之而不能变。其所损益,不过文章制度小过不及之间,而其已然之迹,今皆可见。则自今以往,或有继周而王者,虽百世之远,所因所革,亦不过此,岂但十世而已乎!圣人所以知来者盖如此,非若后世谶纬术数之学也。胡氏曰“子张之问,盖欲知来,而圣人言其既往者以明之也。夫自修身以至于为天下,不可一日而无礼。天叙天秩,人所共由,礼之本也。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谓天地之常经也。若乃制度文为,或太过则当损,或不足则当益,益之损之。与时宜之,而所因者不坏,是古今之通义也。因往推来,虽百世之远,不过如此而已矣。”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非其鬼,谓非其所当祭之鬼。谄,求媚也。见义不为,无勇也。”知而不为,是无勇也。 凡二十六章。通前篇末二章,皆论礼乐之事。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佾,音逸。季氏,鲁大夫季孙氏也。佾,舞列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每佾人数,如其佾数。或曰:“每佾八人。”未详孰是。季氏以大夫而僭用天子之乐,孔子言其此事尚忍为之,则何事不可忍为。或曰:“忍,容忍也。”盖深疾之之辞。范氏曰:“乐舞之数,自上而下,降杀以两而已,故两之间,不可以毫发僭差也。孔子为政,先正礼乐,则季氏之罪不容诛矣。”谢氏曰:“君子于其所不当为不敢须臾处,不忍故也。而季氏忍此矣,则虽弒父与君,亦何所惮而不为乎?”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彻,直列反。相,去声。三家,鲁大夫孟孙、叔孙、季孙之家也。雍,周颂篇名。彻,祭毕而收其俎也。天子宗庙之祭,则歌雍以彻,是时三家僭而用之。相,助也。辟公,诸侯也。穆穆,深远之意,天子之容也。此雍诗之辞,孔子引之,言三家之堂非有此事,亦何取于此义而歌之乎?讥其无知妄作,以取僭窃之罪。程子曰:“周公之功固大矣,皆臣子之分所当为,鲁安得独用天子礼乐哉?成王之赐,伯禽之受,皆非也。其因袭之弊,遂使季氏僭八佾,三家僭雍彻,故仲尼讥之。”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游氏曰“人而不仁,则人心亡矣,其如礼乐何哉?言虽欲用之,而礼乐不为之用也。”程子曰:“仁者天下之正理。失正理,则无序而不和。”李氏曰:“礼乐待人而后行,苟非其人,则虽玉帛交错,钟鼓铿锵,亦将如之何哉?”然记者序此于八佾雍彻之后,疑其为僭礼乐者发也。 林放问礼之本。林放,鲁人。见世之为礼者,专事繁文,而疑其本之不在是也,故以为问。子曰:“大哉问!孔子以时方逐末,而放独有志于本,故大其问。盖得其本,则礼之全体无不在其中矣。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易,去声。易,治也。孟子曰:“易其田畴。”在丧礼,则节文习熟,而无哀痛惨怛之实者也。戚则一于哀,而文不足耳。礼贵得中,奢易则过于文,俭戚则不及而质,二者皆未合礼。然凡物之理,必先有质而后有文,则质乃礼之本也。范氏曰:“夫祭与其敬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敬有余也,丧与其哀不足而礼有余也,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也。礼失之奢,丧失之易,皆不能反本,而随其末故也。礼奢而备,不若俭而不备之愈也;丧易而文,不若戚而不文之愈也。俭者物之质,戚者心之诚,故为礼之本。”杨氏曰:“礼始诸饮食,故污尊而抔饮,为之簠、簋、笾、豆、罍、爵之饰,所以文之也,则其本俭而已。丧不可以径情而直行,为之衰麻哭踊之数,所以节之也,则其本戚而已。周衰,世方以文灭质,而林放独能问礼之本,故夫子大之,而告之以此。”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吴氏曰:“亡,古无字,通用。”程子曰:“夷狄且有君长,不如诸夏之僭乱,反无上下之分也。”尹氏曰:“孔子伤时之乱而叹之也。亡,非实亡也,虽有之,不能尽其道尔。”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女,音汝。与,平声。旅,祭名。泰山,山名,在鲁地。礼,诸侯祭封内山川,季氏祭之,僭也。冉有,孔子弟子,名求,时为季氏宰。救,谓救其陷于僭窃之罪。呜呼,叹辞。言神不享非礼,欲季氏知其无益而自止,又进林放以厉冉有也。范氏曰:“冉有从季氏,夫子岂不知其不可告也,然而圣人不轻绝人。尽己之心,安知冉有之不能救、季氏之不可谏也。既不能正,则美林放以明泰山之不可诬,是亦教诲之道也。” 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饮,去声。揖让而升者,大射之礼,耦进三揖而后升堂也。下而饮,谓射毕揖降,以俟众耦皆降,胜者乃揖不胜者升,取觯立饮也。言君子恭逊不与人争,惟于射而后有争。然其争也,雍容揖逊乃如此,则其争也君子,而非若小人之争矣。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倩,七练反。盼,普苋反。绚,呼县反。此逸诗也。倩,好口辅也。盼,目黑白分也。素,粉地,画之质也。绚,采色,画之饰也。言人有此倩盼之美质,而又加以华采之饰,如有素地而加采色也。子夏疑其反谓以素为饰,故问之。子曰:“绘事后素。”绘,胡对反。绘事,绘画之事也。后素,后于素也。考工记曰:“绘画之事后素功。”谓先以粉地为质,而后施五采,犹人有美质,然后可加文饰。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礼必以忠信为质,犹绘事必以粉素为先。起,犹发也。起予,言能起发我之志意。谢氏曰:“子贡因论学而知诗,子夏因论诗而知学,故皆可与言诗。”杨氏曰:“‘甘受和,白受采,忠信之人,可以学礼。苟无其质,礼不虚行’。此‘绘事后素’之说也。孔子曰‘绘事后素’,而子夏曰‘礼后乎’,可谓能继其志矣。非得之言意之表者能之乎?商赐可与言诗者以此。若夫玩心于章句之末,则其为诗也固而已矣。所谓起予,则亦相长之义也。”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杞,夏之后。宋,殷之后。征,证也。文,典籍也。献,贤也。言二代之礼,我能言之,而二国不足取以为证,以其文献不足故也。文献若足,则我能取之,以证君言矣。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禘,大计反。赵伯循曰:“禘,王者之大祭也。王者既立始祖之庙,又推始祖所自出之帝,祀之于始祖之庙,而以始祖配之也。成王以周公有大勋劳,赐鲁重祭。故得禘于周公之庙,以文王为所出之帝,而周公配之,然非礼矣。”灌者,方祭之始,用郁鬯之酒灌地,以降神也。鲁之君臣,当此之时,诚意未散,犹有可观,自此以后,则浸以懈怠而无足观矣。盖鲁祭非礼,孔子本不欲观,至此而失礼之中又失礼焉,故发此叹也。谢氏曰:“夫子尝曰:‘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又曰:‘我观周道,幽厉伤之,吾舍鲁何适矣。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考之杞宋已如彼,考之当今又如此,孔子所以深叹也。” 或问禘之说。子曰:“不知也。知其说者之于天下也,其如示诸斯乎!”指其掌。先王报本追远之意,莫深于禘。非仁孝诚敬之至,不足以与此,非或人之所及也。而不王不禘之法,又鲁之所当讳者,故以不知答之。示,与视同。指其掌,弟子记夫子言此而自指其掌,言其明且易也。盖知禘之说,则理无不明,诚无不格,而治天下不难矣。圣人于此,岂真有所不知也哉?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程子曰:“祭,祭先祖也。祭神,祭外神也。祭先主于孝,祭神主于敬。”愚谓此门人记孔子祭祀之诚意。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与,去声。又记孔子之言以明之。言己当祭之时,或有故不得与,而使他人摄之,则不得致其如在之诚。故虽已祭,而此心缺然,如未尝祭也。范氏曰:“君子之祭,七日戒,三日齐,必见所祭者,诚之至也。是故郊则天神格,庙则人鬼享,皆由己以致之也。有其诚则有其神,无其诚则无其神,可不谨乎?吾不与祭如不祭,诚为实,礼为虚也。” 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王孙贾,卫大夫。媚,亲顺也。室西南隅为奥。灶者,五祀之一,夏所祭也。凡祭五祀,皆先设主而祭于其所,然后迎尸而祭于奥,略如祭宗庙之仪。如祀灶,则设主于灶陉,祭毕,而更设馔于奥以迎尸也。故时俗之语,因以奥有常尊,而非祭之主;灶虽卑贱,而当时用事。喻自结于君,不如阿附权臣也。贾,卫之权臣,故以此讽孔子。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天,即理也;其尊无对,非奥灶之可比也。逆理,则获罪于天矣,岂媚于奥灶所能祷而免乎?言但当顺理,非特不当媚灶,亦不可媚于奥也。谢氏曰:“圣人之言,逊而不迫。使王孙贾而知此意,不为无益;使其不知,亦非所以取祸。”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郁,于六反。监,视也。二代,夏商也。言其视二代之礼而损益之。郁郁,文盛貌。尹氏曰:“三代之礼至周大备,夫子美其文而从之。” 子入大庙,每事问。或曰:“孰谓鄹人之子知礼乎?入大庙,每事问。”子闻之曰:“是礼也。”大,音泰。鄹,侧留反。大庙,鲁周公庙。此盖孔子始仕之时,入而助祭也。鄹,鲁邑名。孔子父叔梁纥,尝为其邑大夫。孔子自少以知礼闻,故或人因此而讥之。孔子言是礼者,敬谨之至,乃所以为礼也。尹氏曰:“礼者,敬而已矣。虽知亦问,谨之至也,其为敬莫大于此。谓之不知礼者,岂足以知孔子哉?”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为,去声。射不主皮,乡射礼文。为力不同科,孔子解礼之意如此也。皮,革也,布侯而栖革于其中以为的,所谓鹄也。科,等也。古者射以观德,但主于中,而不主于贯革,盖以人之力有强弱,不同等也。记曰:“武王克商,散军郊射,而贯革之射息。”正谓此也。周衰,礼废,列国兵争,复尚贯革,故孔子叹之。杨氏曰:“中可以学而能,力不可以强而至。圣人言古之道,所以正今之失。”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去,起吕反。告,古笃反。饩,许气反。告朔之礼:古者天子常以季冬,颁来岁十二月之朔于诸侯,诸侯受而藏之祖庙。月朔,则以特羊告庙,请而行之。饩,生牲也。鲁自文公始不视朔,而有司犹供此羊,故子贡欲去之。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爱,犹惜也。子贡盖惜其无实而妄费。然礼虽废,羊存,犹得以识之而可复焉。若并去其羊,则此礼遂亡矣,孔子所以惜之。杨氏曰:“告朔,诸侯所以?命于君亲,礼之大者。鲁不视朔矣,然羊存则告朔之名未泯,而其实因可举。此夫子所以惜之也。”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黄氏曰:“孔子于事君之礼,非有所加也,如是而后尽尔。时人不能,反以为谄。故孔子言之,以明礼之当然也。”程子曰:“圣人事君尽礼,当时以为谄。若他人言之,必曰我事君尽礼,小人以为谄,而孔子之言止于如此。圣人道大德宏,此亦可见。”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定公,鲁君,名宋。二者皆理之当然,各欲自尽而已。吕氏曰:“使臣不患其不忠,患礼之不至;事君不患其无礼,患忠之不足。”尹氏曰:“君臣以义合者也。故君使臣以礼,则臣事君以忠。”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乐,音洛。关雎,周南国风诗之首篇也。淫者,乐之过而失其正者也。伤者,哀之过而害于和者也。关雎之诗,言后妃之德,宜配君子。求之未得,则不能无寤寐反侧之忧;求而得之,则宜其有琴瑟钟鼓之乐。盖其忧虽深而不害于和,其乐虽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称之如此。欲学者玩其辞,审其音,而有以识其性情之正也。 哀公问社于宰我。宰我对曰:“夏后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战栗。”宰我,孔子弟子,名予。三代之社不同者,古者立社,各树其土之所宜木以为主也。战栗,恐惧貌。宰我又言周所以用栗之意如此。岂以古者戮人于社,故附会其说与?子闻之曰:“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遂事,谓事虽未成,而势不能已者。孔子以宰我所对,非立社之本意,又启时君杀伐之心,而其言已出,不可复救,故历言此以深责之,欲使谨其后也。尹氏曰:“古者各以所宜木名其社,非取义于木也。宰我不知而妄对,故夫子责之。”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器小,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故局量褊浅、规模卑狭,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焉,于虔反。或人盖疑器小之为俭。三归,台名。事见说苑。摄,兼也。家臣不能具官,一人常兼数事。管仲不然,皆言其侈。“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好,去声。坫,丁念反。或人又疑不俭为知礼。屏谓之树。塞,犹蔽也。设屏于门,以蔽内外也。好,谓好会。坫,在两楹之间,献酬饮毕,则反爵于其上。此皆诸侯之礼,而管仲僭之,不知礼也。愚谓孔子讥管仲之器小,其旨深矣。或人不知而疑其俭,故斥其奢以明其非俭。或又疑其知礼,故又斥其僭,以明其不知礼。盖虽不复明言小器之所以然,而其所以小者,于此亦可见矣。故程子曰“奢而犯礼,其器之小可知。盖器大,则自知礼而无此失矣。”此言当深味也。苏氏曰:“自修身正家以及于国,则其本深,其及者远,是谓大器。扬雄所谓‘大器犹规矩准绳’,先自治而后治人者是也。管仲三归反坫,桓公内嬖六人,而霸天下,其本固已浅矣。管仲死,桓公薨,天下不复宗齐。”杨氏曰:“夫子大管仲之功而小其器。盖非王佐之才,虽能合诸侯、正天下,其器不足称也。道学不明,而王霸之略混为一途。故闻管仲之器小,则疑其为俭,以不俭告之,则又疑其知礼。盖世方以诡遇为功,而不知为之范,则不悟其小宜矣。” 子语鲁大师乐。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也;从之,纯如也,皦如也,绎如也,以成。”语,去声。大,音泰。从,音纵。语,告也。大师,乐官名。时音乐废缺,故孔子教之。翕,合也。从,放也。纯,和也。皦,明也。绎,相续不绝也。成,乐之一终也。谢氏曰:“五音六律不具,不足以为乐。翕如,言其合也。五音合矣,清浊高下,如五味之相济而后和,故曰纯如。合而和矣,欲其无相夺伦,故曰皦如,然岂宫自宫而商自商乎?不相反而相连,如贯珠可也,故曰绎如也,以成。” 仪封人请见。曰:“君子之至于斯也,吾未尝不得见也。”从者见之。出曰:“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请见、见之之见,贤遍反。从、丧,皆去声。仪,卫邑。封人,掌封疆之官,盖贤而隐于下位者也。君子,谓当时贤者。至此皆得见之,自言其平日不见绝于贤者,而求以自通也。见之,谓通使得见。丧,谓失位去国,礼曰“丧欲速贫”是也。木铎,金口木舌,施政教时所振,以警众者也。言乱极当治,天必将使夫子得位设教,不久失位也。封人一见夫子而遽以是称之,其所得于观感之间者深矣。或曰:“木铎所以?于道路,言天使夫子失位,周流四方以行其教,如木铎之?于道路也。”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韶,舜乐。武,武王乐。美者,声容之盛。善者,美之实也。舜绍尧致治,武王伐纣救民,其功一也,故其乐皆尽美。然舜之德,性之也,又以揖逊而有天下;武王之德,反之也,又以征诛而得天下,故其实有不同者。程子曰:“成汤放桀,惟有惭德,武王亦然,故未尽善。尧、舜、汤、武,其揆一也。征伐非其所欲,所遇之时然尔。” 子曰:“居上不宽,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居上主于爱人,故以宽为本。为礼以敬为本,临丧以哀为本。既无其本,则以何者而观其所行之得失哉? 里仁第四 凡二十六章。 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处,上声。焉,于虔反。知,去声。里有仁厚之俗为美。择里而不居于是焉,则失其是非之本心,而不得为知矣。 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乐,音洛。知,去声。约,穷困也。利,犹贪也,盖深知笃好而必欲得之也。不仁之人,失其本心,久约必滥,久乐必淫。惟仁者则安其仁而无适不然,知者则利于仁而不易所守,盖虽深浅之不同,然皆非外物所能夺矣。谢氏曰:“仁者心无内外远近精粗之间,非有所存而自不亡,非有所理而自不乱,如目视而耳听,手持而足行也。知者谓之有所见则可,谓之有所得则未可。有所存斯不亡,有所理斯不乱,未能无意也。安仁则一,利仁则二。安仁者非颜闵以上,去圣人为不远,不知此味也。诸子虽有卓越之才,谓之见道不惑则可,然未免于利之也。”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好、恶,皆去声。唯之为言独也。盖无私心,然后好恶当于理,程子所谓“得其公正”是也。游氏曰:“好善而恶恶,天下之同情,然人每失其正者,心有所系而不能自克也。惟仁者无私心,所以能好恶也。” 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恶,如字。苟,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其心诚在于仁,则必无为恶之事矣。杨氏曰:“苟志于仁,未必无过举也,然而为恶则无矣。”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恶,去声。不以其道得之,谓不当得而得之。然于富贵则不处,于贫贱则不去,君子之审富贵而安贫贱也如此。君子去仁,恶乎成名?恶,平声。言君子所以为君子,以其仁也。若贪富贵而厌贫贱,则是自离其仁,而无君子之实矣,何所成其名乎?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造,七到反。沛,音贝。终食者,一饭之顷。造次,急遽苟且之时。颠沛,倾覆流离之际。盖君子之不去乎仁如此,不但富贵、贫贱、取舍之间而已也。言君子为仁,自富贵、贫贱、取舍之间,以至于终食、造次、颠沛之顷,无时无处而不用其力也。然取舍之分明,然后存养之功密;存养之功密,则其取舍之分益明矣。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好、恶,皆去声。夫子自言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盖好仁者真知仁之可好,故天下之物无以加之。恶不仁者真知不仁之可恶,故其所以为仁者,必能绝去不仁之事,而不使少有及于其身。此皆成德之事,故难得而见之也。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言好仁恶不仁者,虽不可见,然或有人果能一旦奋然用力于仁,则我又未见其力有不足者。盖为仁在己,欲之则是,而志之所至,气必至焉。故仁虽难能,而至之亦易也。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盖,疑辞。有之,谓有用力而力不足者。盖人之气质不同,故疑亦容或有此昏弱之甚,欲进而不能者,但我偶未之见耳。盖不敢终以为易,而又叹人之莫肯用力于仁也。此章言仁之成德,虽难其人,然学者苟能实用其力,则亦无不可至之理。但用力而不至者,今亦未见其人焉,此夫子所以反复而叹惜之也。 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党。观过,斯知仁矣。”党,类也。程子曰:“人之过也,各于其类。君子常失于厚,小人常失于薄;君子过于爱,小人过于忍。”尹氏曰:“于此观之,则人之仁不仁可知矣。”吴氏曰:“后汉吴佑谓:‘掾以亲故:受污辱之名,所谓观过知仁’是也。”愚按:此亦但言人虽有过,犹可即此而知其厚薄,非谓必俟其有过,而后贤否可知也。 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道者,事物当然之理。苟得闻之,则生顺死安,无复遗恨矣。朝夕,所以甚言其时之近。程子曰“言人不可以不知道,苟得闻道,虽死可也。”又曰:“皆实理也,人知而信者为难。死生亦大矣!非诚有所得,岂以夕死为可乎?” 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心欲求道,而以口体之奉不若人为耻,其识趣之卑陋甚矣,何足与议于道哉?程子曰:“志于道而心役乎外,何足与议也?”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适,丁历反。比,必二反。○适,专主也。春秋传曰“吾谁适从”是也。莫,不肯也。比,从也。谢氏曰:“适,可也。莫,不可也。无可无不可,苟无道以主之,不几于猖狂自恣乎?此佛老之学,所以自谓心无所住而能应变,而卒得罪于圣人也。圣人之学不然,于无可无不可之间,有义存焉。然则君子之心,果有所倚乎?” 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怀,思念也。怀德,谓存其固有之善。怀土,谓溺其所处之安。怀刑,谓畏法。怀惠,谓贪利。君子小人趣向不同,公私之间而已。尹氏曰“乐善恶不善,所以为君子;苟安务得,所以为小人。” 子曰:“放于利而行,多怨。”放,上声。孔氏曰:“放,依也。多怨,谓多取怨。”○程子曰:“欲利于己,必害于人,故多怨。”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让者,礼之实也。何有,言不难也。言有礼之实以为国,则何难之有,不然,则其礼文虽具,亦且无如之何矣,而况于为国乎?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所以立,谓所以立乎其位者。可知①,谓可以见知之实。程子曰:“君子求其在己者而已矣。” ①“知”原作“矣”,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参,所金反。唯,上声。参乎者,呼曾子之名而告之。贯,通也。唯者,应之速而无疑者也。圣人之心,浑然一理,而泛应曲当,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处,盖已随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体之一尔。夫子知其真积力久,将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应之速而无疑也。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尽己之谓忠,推己之谓恕。而已矣者,竭尽而无余之辞也。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无余法,而亦无待于推矣。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着明之,欲人之易晓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也;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也。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或曰:“中心为忠,如心为恕。”于义亦通。程子曰:“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违道不远是也。忠恕一以贯之:忠者天道,恕者人道;忠者无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体,恕者用,大本达道也。此与违道不远异者,动以天尔。”又曰:“‘维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干道变化,各正性命’,恕也。”又曰:“圣人教人各因其才,吾道一以贯之,惟曾子为能达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犹夫子之告曾子也。中庸所谓‘忠恕违道不远’,斯乃下学上达之义。” 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喻,犹晓也。义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程子曰:“君子之于义,犹小人之于利也。唯其深喻,是以笃好。”杨氏曰:“君子有舍生而取义者,以利言之,则人之所欲无甚于生,所恶无甚于死,孰肯舍生而取义哉?其所喻者义而已,不知利之为利故也,小人反是。” 子曰:“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省,悉井反。思齐者,冀己亦有是善;内自省者,恐己亦有是恶。胡氏曰:“见人之善恶不同,而无不反诸身者,则不徒羡人而甘自弃,不徒责人而忘自责矣。” 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此章与内则之言相表里。几,微也。微谏,所谓“父母有过,下气怡色,柔声以谏”也。见志不从,又敬不违,所谓“谏若不入,起敬起孝,悦则复谏”也。劳而不怨,所谓“与其得罪于乡、党、州、闾,宁熟谏。父母怒不悦,而挞之流血,不敢疾怨,起敬起孝”也。 子曰:“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远游,则去亲远而为日久,定省旷而音问疏;不惟己之思亲不置,亦恐亲之念我不忘也。游必有方,如己告云之东,即不敢更适西,欲亲必知己之所在而无忧,召己则必至而无失也。范氏曰:“子能以父母之心为心则孝矣。” 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胡氏曰:“已见首篇,此盖复出而逸其半也。” 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知,犹记忆也。常知父母之年,则既喜其寿,又惧其衰,而于爱日之诚,自有不能已者。 子曰:“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言古者,以见今之不然。逮,及也。行不及言,可耻之甚。古者所以不出其言,为此故也。范氏曰:“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人惟其不行也,是以轻言之。言之如其所行,行之如其所言,则出诸其口必不易矣。”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鲜,上声。谢氏曰:“不侈然以自放之谓约。”尹氏曰:“凡事约则鲜失,非止谓俭约也。” 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行,去声。谢氏曰:“放言易,故欲讷;力行难,故欲敏。”胡氏曰:“自吾道一贯至此十章,疑皆曾子门人所记也。” 子曰:“德不孤,必有邻。”邻,犹亲也。德不孤立,必以类应。故有德者,必有其类从之,如居之有邻也。 子游曰:“事君数,斯辱矣,朋友数,斯疏矣。”数,色角反。程子曰:“数,烦数也。”胡氏曰:“事君谏不行,则当去;导友善不纳,则当止。至于烦渎,则言者轻,听者厌矣,是以求荣而反辱,求亲而反疏也。”范氏曰:“君臣朋友,皆以义合,故其事同也。” 此篇皆论古今人物贤否得失,盖格物穷理之一端也。凡二十七章。胡氏以为疑多子贡之徒所记云。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妻,去声,下同。缧,力追反。绁,息列反。公冶长,孔子弟子。妻,为之妻也。缧,黑索也。绁,挛也。古者狱中以黑索拘挛罪人。长之为人无所考,而夫子称其可妻,其必有以取之矣。又言其人虽尝陷于缧绁之中,而非其罪,则固无害于可妻也。夫有罪无罪,在我而已,岂以自外至者为荣辱哉?子谓南容,“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以其兄之子妻之。南容,孔子弟子,居南宫。名绦,又名适。字子容,谥敬叔。孟懿子之兄也。不废,言必见用也。以其谨于言行,故能见用于治朝,免祸于乱世也。事又见第十一篇。或曰:“公冶长之贤不及南容,故圣人以其子妻长,而以兄子妻容,盖厚于兄而薄于己也。”程子曰:“此以己之私心窥圣人也。凡人避嫌者,皆内不足也,圣人自至公,何避嫌之有?况嫁女必量其才而求配,尤不当有所避也。若孔子之事,则其年之长幼、时之先后皆不可知,惟以为避嫌则大不可。避嫌之事,贤者且不为,况圣人乎?” 子谓子贱,“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焉,于虔反。子贱,孔子弟子,姓宓,名不齐。上斯斯此人,下斯斯此德。子贱盖能尊贤取友以成其德者。故夫子既叹其贤,而又言若鲁无君子,则此人何所取以成此德乎?因以见鲁之多贤也。苏氏曰:“称人之善,必本其父兄师友,厚之至也。”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女,音汝。瑚,音胡。琏,力展反。器者,有用之成材。夏曰瑚,商曰琏,周曰簠簋,皆宗庙盛黍稷之器而饰以玉,器之贵重而华美者也。子贡见孔子以君子许子贱,故以己为问,而孔子告之以此。然则子贡虽未至于不器,其亦器之贵者欤? 或曰:“雍也仁而不佞。”雍,孔子弟子,姓冉,字仲弓。佞,口才也。仲弓为人重厚简默,而时人以佞为贤,故美其优于德,而病其短于才也。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焉,于虔反。御,当也,犹应答也。给,辨也。憎,恶也。言何用佞乎?佞人所以应答人者,但以口取辨而无情实,徒多为人所憎恶尔。我虽未知仲弓之仁,然其不佞乃所以为贤,不足以为病也。再言焉用佞,所以深晓之。或疑仲弓之贤而夫子不许其仁,何也?曰:仁道至大,非全体而不息者,不足以当之。如颜子亚圣,犹不能无违于三月之后;况仲弓虽贤,未及颜子,圣人固不得而轻许之也。” 子使漆雕开仕。对曰:“吾斯之未能信。”子说。说,音悦。漆雕开,孔子弟子,字子若。斯,指此理而言。信,谓真知其如此,而无毫发之疑也。开自言未能如此,未可以治人,故夫子说其笃志。程子曰:“漆雕开已见大意,故夫子说之。”又曰:“古人见道分明,故其言如此。”谢氏曰:“开之学无可考。然圣人使之仕,必其材可以仕矣。至于心术之微,则一毫不自得,不害其为未信。此圣人所不能知,而开自知之。其材可以仕,而其器不安于小成,他日所就,其可量乎?夫子所以说之也。”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桴,音孚。从、好,并去声。与,平声。材,与裁同,古字借用。桴,筏也。程子曰:“浮海之叹,伤天下之无贤君也。子路勇于义,故谓其能从己,皆假设之言耳。子路以为实然,而喜夫子之与己,故夫子美其勇,而讥其不能裁度事理,以适于义也。” 孟武伯问:“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子路之于仁,盖日月至焉者。或在或亡,不能必其有无,故以不知告之。又问。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不知其仁也。”乘,去声。赋,兵也。古者以田赋出兵,故谓兵为赋,春秋传所谓“悉索敝赋”是也。言子路之才,可见者如此,仁则不能知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千室,大邑。百乘,卿大夫之家。宰,邑长家臣之通号。“赤也何如?”子曰:“赤也,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不知其仁也。”朝,音潮。赤,孔子弟子,姓公西,字子华。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女,音汝,下同。愈,胜也。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一,数之始。十,数之终。二者,一之对也。颜子明睿所照,即始而见终;子贡推测而知,因此而识彼。“无所不悦,告往知来”,是其验矣。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与,许也。胡氏曰:“子贡方人,夫子既语以不暇,又问其与回孰愈,以观其自知之如何。闻一知十,上知之资,生知之亚也。闻一知二,中人以上之资,学而知之之才也。子贡平日以己方回,见其不可企及,故喻之如此。夫子以其自知之明,而又不难于自屈,故既然之,又重许之。此其所以终闻性与天道,不特闻一知二而已也。”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朽,许久反。杇,音污。与,平声,下同。昼寝,谓当昼而寐。朽,腐也。雕,刻画也。杇,镘也。言其志气昏惰,教无所施也。与,语辞。诛,责也。言不足责,乃所以深责之。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行,去声。宰予能言而行不逮,故孔子自言于予之事而改此失,亦以重警之也。胡氏曰:“‘子曰’疑衍文,不然,则非一日之言也。”范氏曰:“君子之于学,惟日孜孜,毙而后已,惟恐其不及也。宰予昼寝,自弃孰甚焉,故夫子责之。”胡氏曰:“宰予不能以志帅气,居然而倦。是宴安之气胜,儆戒之志惰也。古之圣贤未尝不以懈惰荒宁为惧,勤励不息自强,此孔子所以深责宰予也。听言观行,圣人不待是而后能,亦非缘此而尽疑学者。特因此立教,以警群弟子,使谨于言而敏于行耳。” 子曰:“吾未见刚者。”或对曰:“申枨。”子曰:“枨也欲,焉得刚?”焉,于虔反。刚,坚强不屈之意,最人所难能者,故夫子叹其未见。申枨,弟子姓名。欲,多嗜欲也。多嗜欲,则不得为刚矣。程子曰:“人有欲则无刚,刚则不屈于欲。”谢氏曰:“刚与欲正相反。能胜物之谓刚,故常伸于万物之上;为物揜之谓欲,故常屈于万物之下。自古有志者少,无志者多,宜夫子之未见也。枨之欲不可知,其为人得非悻悻自好者乎?故或者疑以为刚,然不知此其所以为欲尔。” 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子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子贡言我所不欲人加于我之事,我亦不欲以此加之于人。此仁者之事,不待勉强,故夫子以为非子贡所及。程子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吾亦欲无加诸人,仁也;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恕也。恕则子贡或能勉之,仁则非所及矣。”愚谓无者自然而然,勿者禁止之谓,此所以为仁恕之别。 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文章,德之见乎外者,威仪文辞皆是也。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程子曰:“此子贡闻夫子之至论而叹美之言也。” 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前所闻者既未及行,故恐复有所闻而行之不给也。范氏曰:“子路闻善,勇于必行,门人自以为弗及也,故着之。若子路,可谓能用其勇矣。”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好,去声。孔文子,卫大夫,名圉。凡人性敏者多不好学,位高者多耻下问。故谥法有以“勤学好问”为文者,盖亦人所难也。孔圉得谥为文,以此而已。苏氏曰:“孔文子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疾通于初妻之娣,文子怒,将攻之。访于仲尼,仲尼不对,命驾而行。疾奔宋,文子使疾弟遗室孔姞。其为人如此而谥曰文,此子贡之所以疑而问也。孔子不没其善,言能如此,亦足以为文矣,非经天纬地之文也。”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子产,郑大夫公孙侨。恭,谦逊也。敬,谨恪也。惠,爱利也。使民义,如都鄙有章、上下有服、田有封洫、庐井有伍之类。吴氏曰:“数其事而责之者,其所善者多也,臧文仲不仁者三、不知者三是也。数其事而称之者,犹有所未至也,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是也。今或以一言盖一人、一事盖一时,皆非也。” 子曰:“晏平仲善与人交,久而敬之。”晏平仲,齐大夫,名婴。程子曰:“人交久则敬衰,久而能敬,所以为善。” 子曰:“臧文仲居蔡,山节藻梲,何如其知也?”梲,章悦反。知,去声。臧文仲,鲁大夫臧孙氏,名辰。居,犹藏也。蔡,大龟也。节,柱头斗栱也。藻,水草名。梲,梁上短柱也。盖为藏龟之室,而刻山于节、画藻于梲也。当时以文仲为知,孔子言其不务民义,而谄渎鬼神如此,安得为知?春秋传所谓作虚器,即此事也。张子曰:“山节藻梲为藏龟之室,祀爰居之义,同归于不知宜矣。”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知,如字。焉,于虔反。令尹,官名,楚上卿执政者也。子文,姓斗,名谷于菟。其为人也,喜怒不形,物我无闲,知有其国而不知有其身,其忠盛矣,故子张疑其仁。然其所以三仕三已而告新令尹者,未知其皆出于天理而无人欲之私也,是以夫子但许其忠,而未许其仁也。“崔子弒齐君,陈文子有马十乘,弃而违之。至于他邦,则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之一邦,则又曰:‘犹吾大夫崔子也。’违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乘,去声。崔子,齐大夫,名杼。齐君,庄公,名光。陈文子,亦齐大夫,名须无。十乘,四十匹也。违,去也。文子洁身去乱,可谓清矣,然未知其心果见义理之当然,而能脱然无所累乎?抑不得已于利害之私,而犹未免于怨悔也。故夫子特许其清,而不许其仁。愚闻之师曰:“当理而无私心,则仁矣。今以是而观二子之事,虽其制行之高若不可及,然皆未有以见其必当于理,而真无私心也。子张未识仁体,而悦于苟难,遂以小者信其大者,夫子之不许也宜哉。”读者于此,更以上章“不知其仁”、后篇“仁则吾不知”之语幷与三仁夷齐之事观之,则彼此交尽,而仁之为义可识矣。今以他书考之,子文之相楚,所谋者无非僭王猾夏之事。文子之仕齐,既失正君讨贼之义,又不数岁而复反于齐焉,则其不仁亦可见矣。 季文子三思而后行。子闻之,曰:“再,斯可矣。”三,去声。季文子,鲁大夫,名行父。每事必三思而后行,若使晋而求遭丧之礼以行,亦其一事也。斯,语辞。程子曰:“为恶之人,未尝知有思,有思则为善矣。然至于再则已审,三则私意起而反惑矣,故夫子讥之。”愚按:季文子虑事如此,可谓详审,而宜无过举矣。而宣公篡立,文子乃不能讨,反为之使齐而纳赂焉,岂非程子所谓私意起而反惑之验欤?是以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不徒多思之为尚。 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知,去声。○宁武子,卫大夫,名俞。按春秋传,武子仕卫,当文公、成公之时。文公有道,而武子无事可见,此其知之可及也。成公无道,至于失国,而武子周旋其闲,尽心竭力,不避艰险。凡其所处,皆智巧之士所深避而不肯为者,而能卒保其身以济其君,此其愚之不可及也。程子曰:“邦无道能沈晦以免患,故曰不可及也。亦有不当愚者,比干是也。” 子在陈曰:“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与,平声。斐,音匪。此孔子周流四方,道不行而思归之叹也。吾党小子,指门人之在鲁者。狂简,志大而略于事也。斐,文貌。成章,言其文理成就,有可观者。裁,割正也。夫子初心,欲行其道于天下,至是而知其终不用也。于是始欲成就后学,以传道于来世。又不得中行之士而思其次,以为狂士志意高远,犹或可与进于道也。但恐其过中失正,而或陷于异端耳,故欲归而裁之也。 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孟子称其“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其介如此,宜若无所容矣,然其所恶之人,能改即止,故人亦不甚怨之也。○程子曰:“不念旧恶,此清者之量。”又曰:“二子之心,非夫子孰能知之?” 子曰:“孰谓微生高直?或乞醯焉,乞诸其邻而与之。”醯,呼西反。微生姓,高名,鲁人,素有直名者。醯,醋也。人来乞时,其家无有,故乞诸邻家以与之。夫子言此,讥其曲意殉物,掠美市恩,不得为直也。程子曰:“微生高所枉虽小,害直为大。”范氏曰“是曰是、非曰非、有谓有、无谓无,曰直。圣人观人于其一介之取予,而千驷万钟从可知焉。故以微事断之,所以教人不可不谨也。” 子曰:“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足,将树反。足,过也。程子曰:“左丘明,古之闻人也。”谢氏曰:“二者之可耻,有甚于穿窬也。左丘明耻之,其所养可知矣。夫子自言‘丘亦耻之’,盖窃比老、彭之意。又以深戒学者,使察乎此而立心以直也。”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盍,音合。盍,何不也。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衣,去声。衣,服之也。裘,皮服。敝,坏也。憾,恨也。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伐,夸也。善,谓有能。施,亦张大之意。劳,谓有功,易曰“劳而不伐”是也。或曰:“劳,劳事也。劳事非己所欲,故亦不欲施之于人。”亦通。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老者养之以安,朋友与之以信,少者怀之以恩。一说:安之,安我也;信之,信我也;怀之,怀我也。亦通。程子曰:“夫子安仁,颜渊不违仁,子路求仁。”又曰:“子路、颜渊、孔子之志,皆与物共者也,但有小大之差尔。”又曰“子路勇于义者,观其志,岂可以势利拘之哉?亚于浴沂者也。颜子不自私己,故无伐善;知同于人,故无施劳。其志可谓大矣,然未免出于有意也。至于夫子,则如天地之化工,付与万物而己不劳焉,此圣人之所为也。今夫羁靮以御马而不以制牛,人皆知羁靮之作在乎人,而不知羁靮之生由于马,圣人之化,亦犹是也。先观二子之言,后观圣人之言,分明天地气象。凡看论语,非但欲理会文字,须要识得圣贤气象。”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者也。”已矣乎者,恐其终不得见而叹之也。内自讼者。口不言而心自咎也。人有过而能自知者鲜矣,知过而能内自讼者为尤鲜。能内自讼,则其悔悟深切而能改必矣。夫子自恐终不得见而叹之,其警学者深矣。 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焉,如字,属上句。好,去声。十室,小邑也。忠信如圣人,生质之美者也。夫子生知而未尝不好学,故言此以勉人。言美质易得,至道难闻,学之至则可以为圣人,不学则不免为乡人而已。可不勉哉? 雍也第六 凡二十八章。 篇内第十四章以前,大意与前篇同。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南面者,人君听治之位。言仲弓宽洪简重,有人君之度也。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子桑伯子,鲁人,胡氏以为疑即庄周所称子桑户者是也。仲弓以夫子许己南面,故问伯子如何。可者,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简者,不烦之谓。①仲弓曰:“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大,音泰。言自处以敬,则中有主而自治严,如是而行简以临民,则事不烦而民不扰,所以为可。若先自处以简,则中无主而自治疏矣,而所行又简,岂不失之太简,而无法度之可守乎?家语记伯子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欲同人道于牛马。然则伯子盖太简者,而仲弓疑夫子之过许与?子曰:“雍之言然。”仲弓盖未喻夫子可字之意,而其所言之理,有默契焉者,故夫子然之。程子曰“子桑伯子之简,虽可取而未尽善,故夫子云可也。仲弓因言内主于敬而简,则为要直;内存乎简而简,则为疏略,可谓得其旨矣。”又曰:“居敬则心中无物,故所行自简;居简则先有心于简,而多一简字矣,故曰太简。” ①“谓”字,据文义及各本补。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好,去声。亡,与无同。迁,移也。贰,复也。怒于甲者,不移于乙;过于前者,不复于后。颜子克己之功至于如此,可谓真好学矣。短命者,颜子三十二而卒也。既云今也则亡,又言未闻好学者,盖深惜之,又以见真好学者之难得也。程子曰:“颜子之怒,在物不在己,故不迁。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不贰过也。”又曰:“喜怒在事,则理之当喜怒者也,不在血气则不迁。若舜之诛四凶也,可怒在彼,己何与焉。如鉴之照物,妍媸在彼,随物应之而已,何迁之有?”又曰:“如颜子地位,岂有不善?所谓不善,只是微有差失。纔差失便能知之,纔知之便更不萌作。”张子曰:“慊于己者,不使萌于再。”或曰:“诗书六艺,七十子非不习而通也,而夫子独称颜子为好学。颜子之所好,果何学欤?”程子曰:“学以至乎圣人之道也。”“学之道奈何?”曰:“天地储精,得五行之秀者为人。其本也真而静。其未发也五性具焉,曰仁、义、礼、智、信。形既生矣,外物触其形而动于中矣。其中动而七情出焉,曰喜、怒、哀、惧、爱、恶、欲。情既炽而益荡,其性凿矣。故学者约其情使合于中,正其心,养其性而已。然必先明诸心,知所往,然后力行以求至焉。若颜子之非礼勿视、听、言、动,不迁怒贰过者,则其好之笃而学之得其道也。然其未至于圣人者,守之也,非化之也。假之以年,则不日而化矣。今人乃谓圣本生知,非学可至,而所以为学者,不过记诵文辞之间,其亦异乎颜子之学矣。”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使、为,并去声。子华,公西赤也。使,为孔子使也。釜,六斗四升。庾,十六斗。秉,十六斛。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衣,去声。乘肥马、衣轻裘,言其富也。急,穷迫也。周者,补不足。继者,续有余。原思为之宰,与之粟九百,辞。原思,孔子弟子,名宪。孔子为鲁司寇时,以思为宰。粟,宰之禄也。九百不言其量,不可考。子曰:“毋!以与尔邻里乡党乎!”毋,禁止辞。五家为邻,二十五家为里,万二千五百家为乡,五百家为党。言常禄不当辞,有余自可推之以周贫乏,盖邻、里、乡、党有相周之义。程子曰:“夫子之使子华,子华之为夫子使,义也。而冉子乃为之请,圣人宽容,不欲直拒人。故与之少,所以示不当与也。请益而与之亦少,所以示不当益也。求未达而自与之多,则己过矣,故夫子非之。盖赤苟至乏,则夫子必自周之,不待请矣。原思为宰,则有常禄。思辞其多,故又教以分诸邻里之贫者,盖亦莫非义也。”张子曰:“于斯二者,可见圣人之用财矣。” 子谓仲弓曰:“犁牛之子骍且角,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犁,利之反。骍,息营反。舍,上声。犁,杂文。骍,赤色。周人尚赤,牲用骍。角,角周正,中牺牲也。用,用以祭也。山川,山川之神也。言人虽不用,神必不舍也。仲弓父贱而行恶,故夫子以此譬之。言父之恶,不能废其子之善,如仲弓之贤,自当见用于世也。然此论仲弓云尔,非与仲弓言也。范氏曰:“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鲧为父而有禹。古之圣贤,不系于世类,尚矣。子能改父之过,变恶以为美,则可谓孝矣。”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三月,言其久。仁者,心之德。心不违仁者,无私欲而有其德也。日月至焉者,或日一至焉,或月一至焉,能造其域而不能久也。程子曰:“三月,天道小变之节,言其久也,过此则圣人矣。不违仁,只是无纤毫私欲。少有私欲,便是不仁。”尹氏曰:“此颜子于圣人,未达一闲者也,若圣人则浑然无闲断矣。”张子曰:“始学之要,当知‘三月不违’与‘日月至焉’内外宾主之辨。使心意勉勉循循而不能已,过此几非在我者。”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与,平声。从政,谓为大夫。果,有决断。达,通事理。艺,多才能。程子曰:“季康子问三子之才可以从政乎?夫子答以各有所长。非惟三子,人各有所长。能取其长,皆可用也。” 季氏使闵子骞为费宰。闵子骞曰:“善为我辞焉。如有复我者,则吾必在汶上矣。”费,音秘。为,去声。汶,音问。闵子骞,孔子弟子,名损。费,季氏邑。汶,水名,在齐南鲁北竟上。闵子不欲臣季氏,令使者善为己辞。言若再来召我,则当去之齐。程子曰:“仲尼之门,能不仕大夫之家者,闵子、曾子数人而已。”谢氏曰:“学者能少知内外之分,皆可以乐道而忘人之势。况闵子得圣人为之依归,彼其视季氏不义之富贵,不啻犬彘。又从而臣之,岂其心哉?在圣人则有不然者,盖居乱邦、见恶人,在圣人则可;自圣人以下,刚则必取祸,柔则必取辱。闵子岂不能早见而豫待之乎?如由也不得其死,求也为季氏附益,夫岂其本心哉?盖既无先见之知,又无克乱之才故也。然则闵子其贤乎?”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夫,音扶。伯牛,孔子弟子,姓冉,名耕。有疾,先儒以为癞也。牖,南牖也。礼:病者居北牖下。君视之,则迁于南牖下,使君得以南面视己。时伯牛家以此礼尊孔子,孔子不敢当,故不入其室,而自牖执其手,盖与之永诀也。命,谓天命。言此人不应有此疾,而今乃有之,是乃天之所命也。然则非其不能谨疾而有以致之,亦可见矣。侯氏曰:“伯牛以德行称,亚于颜、闵。故其将死也,孔子尤痛惜之。” 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食,音嗣。乐,音洛。箪,竹器。食,饭也。瓢,瓠也。颜子之贫如此,而处之泰然,不以害其乐,故夫子再言“贤哉回也”以深叹美之。程子曰:“颜子之乐,非乐箪瓢陋巷也,不以贫窭累其心而改其所乐也,故夫子称其贤。”又曰:“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尔。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又曰“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愚按: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学者但当从事于博文约礼之诲,以至于欲罢不能而竭其才,则庶乎有以得之矣。 冉求曰:“非不说子之道,力不足也。”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废。今女画。”说,音悦。女,音汝。力不足者,欲进而不能。画者,能进而不欲。谓之画者,如画地以自限也。胡氏曰:“夫子称颜回不改其乐,冉求闻之,故有是言。然使求说夫子之道,诚如口之说刍豢,则必将尽力以求之,何患力之不足哉?画而不进,则日退而已矣,此冉求之所以局于艺也。” 子谓子夏曰:“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儒,学者之称。程子曰:“君子儒为己,小人儒为人。”○谢氏曰:“君子小人之分,义与利之闲而已。然所谓利者,岂必殖货财之谓?以私灭公,适己自便,凡可以害天理者皆利也。子夏文学虽有余,然意其远者大者或昧焉,故夫子语之以此。” 子游为武城宰。子曰:“女得人焉尔乎?”曰:“有澹台灭明者,行不由径。非公事,未尝至于偃之室也。”女,音汝。澹,徒甘反。武城,鲁下邑。澹台姓,灭明名,字子羽。径,路之小而捷者。公事,如饮射读法之类。不由径,则动必以正,而无见小欲速之意可知。非公事不见邑宰,则其有以自守,而无枉己殉人之私可见矣。杨氏曰:“为政以人才为先,故孔子以得人为问。如灭明者,观其二事之小,而其正大之情可见矣。后世有不由径者,人必以为迂;不至其室,人必以为简。非孔氏之徒,其孰能知而取之?”愚谓持身以灭明为法,则无苟贱之羞;取人以子游为法,则无邪媚之惑。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殿,去声。孟之反,鲁大夫,名侧。胡氏曰“反即庄周所称孟子反者是也。”伐,夸功也。奔,败走也。军后曰殿。策,鞭也。战败而还,以后为功。反奔而殿,故以此言自揜其功也。事在哀公十一年。谢氏曰:“人能操无欲上人之心,则人欲日消、天理日明,而凡可以矜己夸人者,皆无足道矣。然不知学者欲上人之心无时而忘也,若孟之反,可以为法矣。”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鮀,徒河反。祝,宗庙之官。鮀,卫大夫,字子鱼,有口才。朝,宋公子,有美色。言衰世好谀悦色,非此难免,盖伤之也。 子曰:“谁能出不由户?何莫由斯道也?”言人不能出不由户,何故乃不由此道邪?怪而叹之之辞。○洪氏曰:“人知出必由户,而不知行必由道。非道远人,人自远尔。”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野,野人,言鄙略也。史,掌文书,多闻习事,而诚或不足也。彬彬,犹班班,物相杂而适均之貌。言学者当损有余,补不足,至于成德,则不期然而然矣。杨氏曰:“文质不可以相胜。然质之胜文,犹之甘可以受和,白可以受采也。文胜而至于灭质,则其本亡矣。虽有文,将安施乎?然则与其史也,宁野。”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程子曰:“生理本直。罔,不直也,而亦生者,幸而免尔。” 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好,去声。乐,音洛。尹氏曰:“知之者,知有此道也。好之者,好而未得也。乐之者,有所得而乐之也。”张敬夫曰:“譬之五谷,知者知其可食者也,好者食而嗜之者也,乐者嗜之而饱者也。知而不能好,则是知之未至也;好之而未及于乐,则是好之未至也。此古之学者,所以自强而不息者欤?” 子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以上之上,上声。语,去声。语,告也。言教人者,当随其高下而告语之,则其言易入而无躐等之弊也。张敬夫曰:“圣人之道,精粗虽无二致,但其施教,则必因其材而笃焉。盖中人以下之质,骤而语之太高,非惟不能以入,且将妄意躐等,而有不切于身之弊,亦终于下而已矣。故就其所及而语之,是乃所以使之切问近思,而渐进于高远也。” 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问仁。曰:“仁者先难而后获,可谓仁矣。”知、远,皆去声。民,亦人也。获,谓得也。专用力于人道之所宜,而不惑于鬼神之不可知,知者之事也。先其事之所难,而后其效之所得,仁者之心也。此必因樊迟之失而告之。程子曰:“人多信鬼神,惑也。而不信者又不能敬,能敬能远,可谓知矣。”又曰:“先难,克己也。以所难为先,而不计所获,仁也。”吕氏曰:“当务为急,不求所难知;力行所知,不惮所难为。”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知,去声。乐,上二字并五教反,下一字音洛。乐,喜好也。知者达于事理而周流无滞,有似于水,故乐水;仁者安于义理而厚重不迁,有似于山,故乐山。动静以体言,乐寿以效言也。动而不括故乐,静而有常故寿。程子曰:“非体仁知之深者,不能如此形容之。” 子曰:“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孔子之时,齐俗急功利,喜夸诈,乃霸政之余习。鲁则重礼教,崇信义,犹有先王之遗风焉,但人亡政息,不能无废坠尔。道,则先王之道也。言二国之政俗有美恶,故其变而之道有难易。程子曰:“夫子之时,齐强鲁弱,孰不以为齐胜鲁也,然鲁犹存周公之法制。齐由桓公之霸,为从简尚功之治,太公之遗法变易尽矣,故一变乃能至鲁。鲁则修举废坠而已,一变则至于先王之道也。”愚谓二国之俗,惟夫子为能变之而不得试。然因其言以考之,则其施为缓急之序,亦略可见矣。 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觚,音孤。觚,棱也,或曰酒器,或曰木简,皆器之有棱者也。不觚者,盖当时失其制而不为棱也。觚哉觚哉,言不得为觚也。程子曰:“觚而失其形制,则非觚也。举一器,而天下之物莫不皆然。故君而失其君之道,则为不君;臣而失其臣之职,则为虚位。”范氏曰:“人而不仁则非人,国而不治则不国矣。”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刘聘君曰,“有仁之仁当作人”,今从之。从,谓随之于井而救之也。宰我信道不笃,而忧为仁之陷害,故有此问。逝,谓使之往救。陷,谓陷之于井。欺,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谓昧之以理之所无。盖身在井上,乃可以救井中之人;若从之于井,则不复能救之矣。此理甚明,人所易晓,仁者虽切于救人而不私其身,然不应如此之愚也。 子曰:“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夫,音扶。约,要也。畔,背也。君子学欲其博,故于文无不考;守欲其要,故其动必以礼。如此,则可以不背于道矣。程子曰:“博学于文而不约之以礼,必至于汗漫。博学矣,又能守礼而由于规矩,则亦可以不畔道矣。” 子见南子,子路不说。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说,音悦。否,方九反。南子,卫灵公之夫人,有淫行。孔子至卫,南子请见,孔子辞谢,不得已而见之。盖古者仕于其国,有见其小君之礼。而子路以夫子见此淫乱之人为辱,故不悦。矢,誓也。所,誓辞也,如云“所不与崔、庆者”之类。否,谓不合于礼,不由其道也。厌,弃绝也。圣人道大德全,无可不可。其见恶人,固谓在我有可见之礼,则彼之不善,我何与焉。然此岂子路所能测哉?故重言以誓之,欲其姑信此而深思以得之也。 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鲜,上声。中者,无过无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至,极也。鲜,少也。言民少此德,今已久矣。程子曰:“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自世教衰,民不兴于行,少有此德久矣。”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施,去声。博,广也。仁以理言,通乎上下。圣以地言,则造其极之名也。乎者,疑而未定之辞。病,心有所不足也。言此何止于仁,必也圣人能之乎!则虽尧舜之圣,其心犹有所不足于此也。以是求仁,愈难而愈远矣。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夫,音扶。以己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闲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譬,喻也。方,术也。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然后推其所欲以及于人,则恕之事而仁之术也。于此勉焉,则有以胜其人欲之私,而全其天理之公矣。程子曰:“医书以手足痿痹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属己,自与己不相干。如手足之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故博施济众,乃圣人之功用。仁至难言,故止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欲令如是观仁,可以得仁之体。”又曰“论语言‘尧舜其犹病诸’者二。夫博施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必五十乃衣帛,七十乃食肉。圣人之心,非不欲少者亦衣帛食肉也,顾其养有所不赡尔,此病其施之不博也。济众者,岂非圣人之所欲?然治不过九州。圣人非不欲四海之外亦兼济也,顾其治有所不及尔,此病其济之不众也。推此以求,修己以安百姓,则为病可知。苟以吾治已足,则便不是圣人。”吕氏曰:“子贡有志于仁,徒事高远,未知其方。孔子教以于己取之,庶近而可入。是乃为仁之方,虽博施济众,亦由此进。” 此篇多记圣人谦己诲人之辞及其容貌行事之实。凡三十七章。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好,去声。述,传旧而已。作,则创始也。故作非圣人不能,而述则贤者可及。窃比,尊之之辞。我,亲之之辞。老彭,商贤大夫,见大戴礼,盖信古而传述者也。孔子删诗书,定礼乐,赞周易,修春秋,皆传先王之旧,而未尝有所作也,故其自言如此。盖不惟不敢当作者之圣,而亦不敢显然自附于古之贤人;盖其德愈盛而心愈下,不自知其辞之谦也。然当是时,作者略备,夫子盖集群圣之大成而折衷之。其事虽述,而功则倍于作矣,此又不可不知也。 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识,音志,又如字。识,记也。默识,谓不言而存诸心也。一说:识,知也,不言而心解也。前说近是。何有于我,言何者能有于我也。三者已非圣人之极至,而犹不敢当,则谦而又谦之辞也。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尹氏曰:“德必修而后成,学必讲而后明,见善能徙,改过不吝,此四者日新之要也。苟未能之,圣人犹忧,况学者乎?”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燕居,闲暇无事之时。杨氏曰:“申申,其容舒也。夭夭,其色愉也。”程子曰:“此弟子善形容圣人处也,为申申字说不尽,故更着夭夭字。今人燕居之时,不怠惰放肆,必太严厉。严厉时着此四字不得,怠惰放肆时亦着此四字不得,惟圣人便自有中和之气。” 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复,扶又反。孔子盛时,志欲行周公之道,故梦寐之间,如或见之。至其老而不能行也,则无复是心,而亦无复是梦矣,故因此而自叹其衰之甚也。程子曰:“孔子盛时,寤寐常存行周公之道;?其老也,则志虑衰而不可以有为矣。盖存道者心,无老少之异;而行道者身,老则衰也。” 子曰:“志于道,志者,心之所之之谓。道,则人伦日用之间所当行者是也。如此而心必之焉,则所适者正,而无他歧之惑矣。据于德,据者,执守之意。德者,得也,得其道①于心而不失之谓也。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则终始惟一,而有日新之功矣。依于仁,依者,不违之谓。仁,则私欲尽去而心德之全也。功夫至此而无终食之违,则存养之熟,无适而非天理之流行矣。游于艺。”游者,玩物适情之谓。艺,则礼乐之文,射、御、书、数之法,皆至理所寓,而日用之不可阙者也。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趣,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①“德者得也,得其道”,清仿宋大字本作“德则行道而有得”。吴英以为后者非朱熹定本之文,故不取,详本书附录四书章句集注定本辨。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修,脯也。十脡为束。古者相见,必执贽以为礼,束修其至薄者。盖人之有生,同具此理,故圣人之于人,无不欲其入于善。但不知来学,则无往教之礼,故苟以礼来,则无不有以教之也。 子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愤,房粉反。悱,芳匪反。复,扶又反。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其意。发,谓达其辞。物之有四隅者,举一可知其三。反者,还以相证之义。复,再告也。上章已言圣人诲人不倦之意,因幷记此,欲学者勉于用力,以为受教之地也。程子曰:“愤悱,诚意之见于色辞者也。待其诚至而后告之。既告之,又必待其自得,乃复告尔。”又曰:“不待愤悱而发,则知之不能坚固;待其愤悱而后发,则沛然矣。” 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临丧哀,不能甘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哭,谓吊哭。日之内,余哀未忘,自不能歌也。谢氏曰:“学者于此二者,可见圣人情性之正也。能识圣人之情性,然后可以学道。”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舍,上声。夫,音扶。尹氏曰:“用舍无与于己,行藏安于所遇,命不足道也。颜子几于圣人,故亦能之。”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万二千五百人为军,大国三军。子路见孔子独美颜渊,自负其勇,意夫子若行三军,必与己同。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冯,皮冰反。好,去声。暴虎,徒搏。冯河,徒涉。惧,谓敬其事。成,谓成其谋。言此皆以抑其勇而教之,然行师之要实不外此,子路盖不知也。谢氏曰:“圣人于行藏之间,无意无必。其行非贪位,其藏非独善也。若有欲心,则不用而求行,舍之而不藏矣,是以惟颜子为可以与于此。子路虽非有欲心者,然未能无固必也,至以行三军为问,则其论益卑矣。夫子之言,盖因其失而救之。夫不谋无成,不惧必败,小事尚然,而况于行三军乎?” 子曰:“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好,去声。执鞭,贱者之事。设言富若可求,则虽身为贱役以求之,亦所不辞。然有命焉,非求之可得也,则安于义理而已矣,何必徒取辱哉?苏氏曰:“圣人未尝有意于求富也,岂问其可不可哉?为此语者,特以明其决不可求尔。”杨氏曰:“君子非恶富贵而不求,以其在天,无可求之道也。” 子之所慎:齐,战,疾。齐,侧皆反。齐之为言齐也,将祭而齐其思虑之不齐者,以交于神明也。诚之至与不至,神之飨与不飨,皆决于此。战则众之死生、国之存亡系焉,疾又吾身之所以死生存亡者,皆不可以不谨也。尹氏曰:“夫子无所不谨,弟子记其大者耳。”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史记三月上有“学之”二字。不知肉味,盖心一于是而不及乎他也。曰:不意舜之作乐至于如此之美,则有以极其情文之备,而不觉其叹息之深也,盖非圣人不足以及此。范氏曰:“韶尽美又尽善,乐之无以加此也。故学之三月,不知肉味,而叹美之如此。诚之至,感之深也。” 冉有曰:“夫子为卫君乎?”子贡曰:“诺。吾将问之。”为,去声。为,犹助也。卫君,出公辄也。灵公逐其世子蒯聩。公薨,而国人立蒯聩之子辄。于是晋纳蒯聩而辄拒之。时孔子居卫,卫人以蒯聩得罪于父,而辄嫡孙当立,故冉有疑而问之。诺,应辞也。入,曰:“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为也。”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其父将死,遗命立叔齐。父卒,叔齐逊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其后武王伐纣,夷、齐扣马而谏。武王灭商,夷、齐耻食周粟,去隐于首阳山,遂饿而死。怨,犹悔也。君子居是邦,不非其大夫,况其君乎?故子贡不斥卫君,而以夷、齐为问。夫子告之如此,则其不为卫君可知矣。盖伯夷以父命为尊,叔齐以天伦为重。其逊国也,皆求所以合乎天理之正,而即乎人心之安。既而各得其志焉,则视弃其国犹敝蹝尔,何怨之有?若卫辄之据国拒父而惟恐失之,其不可同年而语明矣。程子曰:“伯夷、叔齐逊国而逃,谏伐而饿,终无怨悔,夫子以为贤,故知其不与辄也。” 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饭,符晚反。食,音嗣。枕,去声。乐,音洛。饭,食之也。疏食,麤饭也。圣人之心,浑然天理,虽处困极,而乐亦无不在焉。其视不义之富贵,如浮云之无有,漠然无所动于其中也。程子曰:“非乐疏食饮水也,虽疏食饮水,不能改其乐也。不义之富贵,视之轻如浮云然。”又曰:“须知所乐者何事。” 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刘聘君见元城刘忠定公自言尝读他论,“加”作假,“五十”作卒。盖加、假声相近而误读,卒与五十字相似而误分也。愚按:此章之言,史记作为“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加正作假,而无五十字。盖是时,孔子年已几七十矣,五十字误无疑也。学易,则明乎吉凶消长之理,进退存亡之道,故可以无大过。盖圣人深见易道之无穷,而言此以教人,使知其不可不学,而又不可以易而学也。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雅,常也。执,守也。诗以理情性,书以道政事,礼以谨节文,皆切于日用之实,故常言之。礼独言执者,以人所执守而言,非徒诵说而已也。程子曰:“孔子雅素之言,止于如此。若性与天道,则有不可得而闻者,要在默而识之也。”谢氏曰:“此因学易之语而类记之。”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叶,舒涉反。叶公,楚叶县尹沈诸梁,字子高,僭称公也。叶公不知孔子,必有非所问而问者,故子路不对。抑亦以圣人之德,实有未易名言者与?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未得,则发愤而忘食;已得,则乐之而忘忧。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数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学之笃耳。然深味之,则见其全体至极,纯亦不已之妙,有非圣人不能及者。盖凡夫子之自言类如此,学者宜致思焉。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好,去声。生而知之者,气质清明,义理昭著,不待学而知也。敏,速也,谓汲汲也。○尹氏曰:“孔子以生知之圣,每云好学者,非惟勉人也,盖生而可知者义理尔,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实也。 子不语怪,力,乱,神。怪异、勇力、悖乱之事,非理之正,固圣人所不语。鬼神,造化之迹,虽非不正,然非穷理之至,有未易明者,故亦不轻以语人也。谢氏曰:“圣人语常而不语怪,语德而不语力,语治而不语乱,语人而不语神。”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三人同行,其一我也。彼二人者,一善一恶,则我从其善而改其恶焉,是二人者皆我师也。尹氏曰:“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则善恶皆我之师,进善其有穷乎?” 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魋,徒雷反。桓魋,宋司马向魋也。出于桓公,故又称桓氏。魋欲害孔子,孔子言天既赋我以如是之德,则桓魋其奈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 子曰:“二三子以我为隐乎?吾无隐乎尔。吾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是丘也。”诸弟子以夫子之道高深不可几及,故疑其有隐,而不知圣人作、止、语、默无非教也,故夫子以此言晓之。与,犹示也。程子曰:“圣人之道犹天然,门弟子亲炙而冀及之,然后知其高且远也。使诚以为不可及,则趋向之心不几于怠乎?故圣人之教,常俯而就之如此,非独使资质庸下者勉思企及,而才气高迈者亦不敢躐易而进也。”吕氏曰:“圣人体道无隐,与天象昭然,莫非至教。常以示人,而人自不察。”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行,去声。程子曰:“教人以学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 子曰:“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圣人,神明不测之号。君子,才德出众之名。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恒,胡登反。○“子曰”字疑衍文。恒,常久之意。张子曰:“有恒者,不贰其心。善人者,志于仁而无恶。”亡而为有,虚而为盈,约而为泰,难乎有恒矣。”亡,读为无。三者皆虚夸之事,凡若此者,必不能守其常也。张敬夫曰:“圣人、君子以学言,善人、有恒者以质言。”愚谓有恒者之与圣人,高下固悬绝矣,然未有不自有恒而能至于圣者也。故章末申言有恒之义,其示人入德之门,可谓深切而着明矣。 子钓而不纲,弋不射宿。射,食亦反。纲,以大绳属网,绝流而渔者也。弋,以生丝系矢而射也。宿,宿鸟。洪氏曰:“孔子少贫贱,为养与祭,或不得已而钓弋,如猎较是也。然尽物取之,出其不意,亦不为也。此可见仁人之本心矣。待物如此,待人可知;小者如此,大者可知。” 子曰:“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识,音志。不知而作,不知其理而妄作也。孔子自言未尝妄作,盖亦谦辞,然亦可见其无所不知也。识,记也。所从不可不择,记则善恶皆当存之,以备参考。如此者虽未能实知其理,亦可以次于知之者也。 互乡难与言,童子见,门人惑。见,贤遍反。互乡,乡名。其人习于不善,难与言善。惑者,疑夫子不当见之也。子曰:“与其进也,不与其退也,唯何甚!人洁己以进,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疑此章有错简。“人洁”至“往也”十四字,当在“与其进也”之前。洁,修治也。与,许也。往,前日也。言人洁己而来,但许其能自洁耳,固不能保其前日所为之善恶也;但许其进而来见耳,非许其既退而为不善也。盖不追其既往,不逆其将来,以是心至,斯受之耳。唯字上下,疑又有阙文,大抵亦不为已甚之意。程子曰:“圣人待物之洪如此。” 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者,心之德,非在外也。放而不求,故有以为远者;反而求之,则即此而在矣,夫岂远哉?程子曰:“为仁由己,欲之则至,何远之有?” 陈司败问昭公知礼乎?孔子曰:“知礼。”陈,国名。司败,官名,即司寇也。昭公,鲁君,名裯。习于威仪之节,当时以为知礼。故司败以为问,而孔子答之如此孔子退,揖巫马期而进之,曰:“吾闻君子不党,君子亦党乎?君取于吴为同姓,谓之吴孟子。君而知礼,孰不知礼?”取,七住反。○巫马姓,期字,孔子弟子,名施。司败揖而进之也。相助匿非曰党。礼不娶同姓,而鲁与吴皆姬姓。谓之吴孟子者,讳之使若宋女子姓者然。巫马期以告。子曰:“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孔子不可自谓讳君之恶,又不可以娶同姓为知礼,故受以为过而不辞。吴氏曰:“鲁盖夫子父母之国,昭公,鲁之先君也。司败又未尝显言其事,而遽以知礼为问,其对之宜如此也。及司败以为有党,而夫子受以为过,盖夫子之盛德,无所不可也。然其受以为过也,亦不正言其所以过,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可以为万世之法矣。” 子与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和,去声。反,复也。必使复歌者,欲得其详而取其善也。而后和之者,喜得其详而与其善也。此见圣人气象从容,诚意恳至,而其谦逊审密,不掩人善又如此。盖一事之微,而众善之集,有不可胜既者焉,读者宜详味之。 子曰:“文,莫吾犹人也。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莫,疑辞。犹人,言不能过人,而尚可以及人。未之有得,则全未有得,皆自谦之辞。而足以见言行之难易缓急,欲人之勉其实也。谢氏曰“文虽圣人无不与人同,故不逊;能躬行君子,斯可以入圣,故不居;犹言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此亦夫子之谦辞也。圣者,大而化之。仁,则心德之全而人道之备也。为之,谓为仁圣之道。诲人,亦谓以此教人也。然不厌不倦,非己有之则不能,所以弟子不能学也。晁氏曰:“当时有称夫子圣且仁者,以故夫子辞之。苟辞之而已焉,则无以进天下之材,率天下之善,将使圣与仁为虚器,而人终莫能至矣。故夫子虽不居仁圣,而必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处也。”可谓云尔已矣者,无他之辞也。公西华仰而叹之,其亦深知夫子之意矣。 子疾病,子路请祷。子曰:“有诸?”子路对曰:“有之。诔曰:‘祷尔于上下神只。’”子曰:“丘之祷久矣。”诔,力①轨反。祷,谓祷于鬼神。有诸,问有此理否。诔者,哀死而述其行之辞也。上下,谓天地。天曰神,地曰只。祷者,悔过迁善,以祈神之佑也。无其理则不必祷,既曰有之,则圣人未尝有过,无善可迁。其素行固已合于神明,故曰:“丘之祷久矣。”又士丧礼,疾病行祷五祀,盖臣子迫切之至情,有不能自已者,初不请于病者而后祷也。故孔子之于子路,不直拒之,而但告以无所事祷之意。 ①“力”原作“九”,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孙,去声。孙,顺也。固,陋也。奢俭俱失中,而奢之害大。晁氏曰:“不得已而救时之弊也。” 子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坦,平也。荡荡,宽广貌。程子曰:“君子循理,故常舒泰;小人役于物,故多忧戚。”程子曰:“君子坦荡荡,心广体胖。” 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厉,严肃也。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惟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门人熟察而详记之,亦可见其用心之密矣。抑非知足以知圣人而善言德行者不能也,故程子以为曾子之言。学者所宜反复而玩心也。 泰伯第八 凡二十一章 子曰:“泰伯,其可谓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泰伯,周大王之长子。至德,谓德之至极,无以复加者也。三让,谓固逊也。无得而称,其逊隐微,无迹可见也。盖大王三子:长泰伯,次仲雍,次季历。大王之时,商道寖衰,而周日强大。季历又生子昌,有圣德。大王因有翦商之志,而泰伯不从,大王遂欲传位季历以及昌。泰伯知之,即与仲雍逃之荆蛮。于是大王乃立季历,传国至昌,而三分天下有其二,是为文王。文王崩,子发立,遂克商而有天下,是为武王。夫以泰伯之德,当商周之际,固足以朝诸侯有天下矣,乃弃不取而又泯其迹焉,则其德之至极为何如哉!盖其心即夷齐扣马之心,而事之难处有甚焉者,宜夫子之叹息而赞美之也。泰伯不从,事见春秋传。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葸,丝里反。绞,古卯反。葸,畏惧貌。绞,急切也。无礼则无节文,故有四者之弊。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君子,谓在上之人也。兴,起也。偷,薄也。张子曰“人道知所先后,则恭不劳、慎不葸、勇不乱、直不绞,民化而德厚矣。”吴氏曰:“君子以下,当自为一章,乃曾子之言也。”愚按:此一节与上文不相蒙,而与首篇慎终追远之意相类,吴说近是。 曾子有疾,召门弟子曰:“启予足!启予手!诗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而今而后,吾知免夫!小子!”夫,音扶。启,开也。曾子平日以为身体受于父母,不敢毁伤,故于此使弟子开其衾而视之。诗小旻之篇。战战,恐惧。兢兢,戒谨。临渊,恐坠;履冰,恐陷也。曾子以其所保之全示门人,而言其所以保之之难如此;至于将死,而后知其得免于毁伤也。小子,门人也。语毕而又呼之,以致反复丁宁之意,其警之也深矣。程子曰:“君子曰终,小人曰死。君子保其身以没,为终其事也,故曾子以全归为免矣。”尹氏曰:“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曾子临终而启手足,为是故也。非有得于道,能如是乎?”范氏曰:“身体犹不可亏也,况亏其行以辱其亲乎?” 曾子有疾,孟敬子问之。孟敬子,鲁大夫仲孙氏,名捷。问之者,问其疾也。曾子言曰:“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言,自言也。鸟畏死,故鸣哀。人穷反本,故言善。此曾子之谦辞,欲敬子知其所言之善而识之也。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动容貌,斯远暴慢矣;正颜色,斯近信矣;出辞气,斯远鄙倍矣。笾豆之事,则有司存。”远、近,并去声。贵,犹重也。容貌,举一身而言。暴,粗厉也。慢,放肆也。信、实也。正颜色而近信,则非色庄也。辞,言语。气,声气也。鄙,凡陋也。倍,与背同,谓背理也。笾,竹豆。豆,木豆。言道虽无所不在,然君子所重者,在此三事而已。是皆修身之要、为政之本,学者所当操存省察,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者也。若夫笾豆之事,器数之末,道之全体固无不该,然其分则有司之守,而非君子之所重矣。程子曰:“动容貌,举一身而言也。周旋中礼,暴慢斯远矣。正颜色则不妄,斯近信矣。出辞气,正由中出,斯远鄙倍。三者正身而不外求,故曰笾豆之事则有司存。”尹氏曰“养于中则见于外,曾子盖以修己为为政之本。若乃器用事物之细,则有司存焉。”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校,计校也。友,马氏以为颜渊是也。颜子之心,惟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谢氏曰:“不知有余在己,不足在人;不必得为在己,失为在人,非几于无我者不能也。” 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与,平声。其才可以辅幼君、摄国政,其节至于死生之际而不可夺,可谓君子矣。与,疑辞。也,决辞。设为问答,所以深着其必然也。程子曰:“节操如是,可谓君子矣。”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弘,宽广也。毅,强忍也。非弘不能胜其重,非毅无以致其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仁者,人心之全德,而必欲以身体而力行之,可谓重矣。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可谓远矣。程子曰:“弘而不毅,则无规矩而难立;毅而不弘,则隘陋而无以居之。”又曰“弘大刚毅,然后能胜重任而远到。” 子曰:“兴于诗,兴,起也。诗本性情,有邪有正,其为言既易知,而吟咏之间,抑扬反复,其感人又易入。故学者之初,所以兴起其好善恶恶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立于礼。礼以恭敬辞逊为本,而有节文度数之详,可以固人肌肤之会,筋骸之束。故学者之中,所以能卓然自立,而不为事物之所摇夺者,必于此而得之。成于乐。”乐有五声十二律,更唱迭和,以为歌舞八音之节,可以养人之性情,而荡涤其邪秽,消融其查滓。故学者之终,所以至于义精仁熟,而自和顺于道德者,必于此而得之,是学之成也。按内则,十年学幼仪,十三学乐诵诗,二十而后学礼。则此三者,非小学传授之次,乃大学终身所得之难易、先后、浅深也。程子曰:“天下之英才不为少矣,特以道学不明,故不得有所成就。夫古人之诗,如今之歌曲,虽闾里童稚,皆习闻之而知其说,故能兴起。今虽老师宿儒,尚不能晓其义,况学者乎?是不得兴于诗也。古人自洒埽应对,以至冠、昏、丧、祭,莫不有礼。今皆废坏,是以人伦不明,治家无法,是不得立于礼也。古人之乐:声音所以养其耳,采色所以养其目,歌咏所以养其性情,舞蹈所以养其血脉。今皆无之,是不得成于乐也。是以古之成材也易,今之成材也难。” 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可使之由于是理之当然,而不能使之知其所以然也。程子曰:“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 子曰:“好勇疾贫,乱也。人而不仁,疾之已甚,乱也。”好,去声。好勇而不安分,则必作乱。恶不仁之人而使之无所容,则必致乱。二者之心,善恶虽殊,然其生乱则一也。 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才美,谓智能技艺之美。骄,矜夸。吝,鄙啬也。程子曰:“此甚言骄吝之不可也。盖有周公之德,则自无骄吝;若但有周公之才而骄吝焉,亦不足观矣。”又曰:“骄,气盈。吝,气歉。”愚谓骄吝虽有盈歉之殊,然其势常相因。盖骄者吝之枝叶,吝者骄之本根。故尝验之天下之人,未有骄而不吝,吝而不骄者也。 子曰:“三年学,不至于谷,不易得也。”易,去声。谷,禄也。至,疑当作志。为学之久,而不求禄,如此之人,不易得也。杨氏曰:“虽子张之贤,犹以干禄为问,况其下者乎?然则三年学而不至于谷,宜不易得也。” 子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好,去声。笃,厚而力也。不笃信,则不能好学;然笃信而不好学,则所信或非其正。不守死,则不能以善其道;然守死而不足以善其道,则亦徒死而已。盖守死者笃信之效,善道者好学之功。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见,贤遍反。君子见危授命,则仕危邦者无可去之义,在外则不入可也。乱邦未危,而刑政纪纲紊矣,故洁其身而去之。天下,举一世而言。无道,则隐其身而不见也。此惟笃信好学、守死善道者能之。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世治而无可行之道,世乱而无能守之节,碌碌庸人,不足以为士矣,可耻之甚也。晁氏曰:“有学有守,而去就之义洁,出处之分明,然后为君子之全德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程子曰:“不在其位,则不任其事也,若君大夫问而告者则有矣。” 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挚,音至。雎,七余反。师挚,鲁乐师名挚也。乱,乐之卒章也。史记曰“关雎之乱以为风始。”洋洋,美盛意。孔子自卫反鲁而正乐,适师挚在官之初,故乐之美盛如此。 子曰:“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侗,音通。悾,音空。侗,无知貌。愿,谨厚也。悾悾,无能貌。吾不知之者,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苏氏曰:“天之生物,气质不齐。其中材以下,有是德则有是病。有是病必有是德,故马之蹄啮者必善走,其不善者必驯。有是病而无是德,则天下之弃才也。” 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言人之为学,既如有所不及矣,而其心犹竦然,惟恐其或失之,警学者当如是也。程子曰:“学如不及,犹恐失之,不得放过。纔说姑待明日,便不可也。” 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与焉。”与,去声。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 子曰:“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唯,犹独也。则,犹准也。荡荡,广远之称也。言物之高大,莫有过于天者,而独尧之德能与之准。故其德之广远,亦如天之不可以言语形容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成功,事业也。焕,光明之貌。文章,礼乐法度也。尧之德不可名,其可见者此尔。尹氏曰:“天道之大,无为而成。唯尧则之以治天下,故民无得而名焉。所可名者,其功业文章巍然焕然而已。” 舜有臣五人而天下治。治,去声。五人,禹、稷、契、皋陶、伯益。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书泰誓之辞。马氏曰:“乱,治也。”十人,谓周公旦、召公奭、太公望、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南宫适,其一人谓文母。刘侍读以为子无臣母之义,盖邑姜也。九人治外,邑姜治内。或曰:“乱本作乿,古治字也。”孔子曰:“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有妇人焉,九人而已。称孔子者,上系武王君臣之际,记者谨之。才难,盖古语,而孔子然之也。才者,德之用也。唐虞,尧舜有天下之号。际,交会之间。言周室人才之多,惟唐虞之际,乃盛于此。降自夏商,皆不能及,然犹但有此数人尔,是才之难得也。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周之德,其可谓至德也已矣。”春秋传曰,“文王率商之畔国以事纣”,盖天下归文王者六州,荆、梁、雍、豫、徐、扬也。惟青、?、冀,尚属纣耳。范氏曰:“文王之德,足以代商。天与之,人归之,乃不取而服事焉,所以为至德也。孔子因武王之言而及文王之德,且与泰伯,皆以至德称之,其指微矣。”或曰:“宜断三分以下,别以孔子曰起之,而自为一章。” 子曰:“禹,吾无间然矣。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恶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禹,吾无间然矣。”闲,去声。菲,音匪。黻,音弗。洫,呼域反。闲,罅隙也,谓指其罅隙而非议之也。菲,薄也。致孝鬼神,谓享祀丰洁。衣服,常服。黻,蔽膝也,以韦为之。冕,冠也,皆祭服也。沟洫,田间水道,以正疆界、备旱潦者也。或丰或俭,各适其宜,所以无罅隙之可议也,故再言以深美之。○杨氏曰:“薄于自奉,而所勤者民之事,所致饰者宗庙朝廷之礼,所谓有天下而不与也,夫何间然之有。” 凡三十章。 子罕言利与命与仁。罕,少也。程子曰:“计利则害义,命之理微,仁之道大,皆夫子所罕言也。”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达巷,党名。其人姓名不传。博学无所成名,盖美其学之博而惜其不成一艺之名也。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执,专执也。射御皆一艺,而御为人仆,所执尤卑。言欲使我何所执以成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闻人誉己,承之以谦也。尹氏曰:“圣人道全而德备,不可以偏长目之也。达巷党人见孔子之大,意其所学者博,而惜其不以一善得名于世,盖慕圣人而不知者也。故孔子曰,欲使我何所执而得为名乎?然则吾将执御矣。” 子曰:“麻冕,礼也;今也纯,俭。吾从众。麻冕,缁布冠也。纯,丝也。俭,谓省约。缁布冠,以三十升布为之,升八十缕,则其经二千四百缕矣。细密难成,不如用丝之省约。拜下,礼也;今拜乎上,泰也。虽违众,吾从下。”臣与君行礼,当拜于堂下。君辞之,乃升成拜。泰,骄慢也。程子曰:“君子处世,事之无害于义者,从俗可也;害于义,则不可从也。” 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绝,无之尽者。毋,史记作“无”是也。意,私意也。必,期必也。固,执滞也。我,私己也。四者相为终始,起于意,遂于必,留于固,而成于我也。盖意必常在事前,固我常在事后,至于我又生意,则物欲牵引,循环不穷矣。程子曰:“此毋字,非禁止之辞。圣人绝此四者,何用禁止。”张子曰:“四者有一焉,则与天地不相似。”杨氏曰:“非知足以知圣人,详视而默识之,不足以记此。” 子畏于匡。畏者,有戒心之谓。匡,地名。史记云:“阳虎曾暴于匡,夫子貌似阳虎,故匡人围之。”曰:“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道之显者谓之文,盖礼乐制度之谓。不曰道而曰文,亦谦辞也。兹,此也,孔子自谓。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丧、与,皆去声。马氏曰:“文王既没,故孔子自谓后死者。言天若欲丧此文,则必不使我得与于此文;今我既得与于此文,则是天未欲丧此文也。天既未欲丧此文,则匡人其柰我何?言必不能违天害己也。” 大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大,音泰。与,平声。孔氏曰:“大宰,官名。或吴或宋,未可知也。”与者,疑辞。大宰盖以多能为圣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纵,犹肆也,言不为限量也。将,殆也,谦若不敢知之辞。圣无不通,多能乃其余事,故言又以兼之。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言由少贱故多能,而所能者鄙事尔,非以圣而无不通也。且多能非所以率人,故又言君子不必多能以晓之。牢曰:“子云,‘吾不试,故艺’。”牢,孔子弟子,姓琴,字子开,一字子张。试,用也。言由不为世用,故得以习于艺而通之。吴氏曰:“弟子记夫子此言之时,子牢因言昔之所闻有如此者。其意相近,故幷记之。” 子曰:“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叩,音口。○孔子谦言己无知识,但其告人,虽于至愚,不敢不尽耳。叩,发动也。两端,犹言两头。言终始、本末、上下、精粗,无所不尽。程子曰:“圣人之教人,俯就之若此,犹恐众人以为高远而不亲也。圣人之道,必降而自卑,不如此则人不亲,贤人之言,则引而自高,不如此则道不尊。观于孔子、孟子,则可见矣。”尹氏曰:“圣人之言,上下兼尽。即其近,众人皆可与知;极其至,则虽圣人亦无以加焉,是之谓两端。如答樊迟之问仁知,两端竭尽,无余蕴矣。若夫语上而遗下,语理而遗物,则岂圣人之言哉?” 子曰:“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夫,音扶。凤,灵鸟,舜时来仪,文王时鸣于岐山。河图,河中龙马负图,伏羲时出,皆圣王之瑞也。已,止也。张子曰:“凤至图出,文明之祥。伏羲、舜、文之瑞不至,则夫子之文章,知其已矣。” 子见齐衰者、冕衣裳者与瞽者,见之,虽少必作;过之,必趋。齐,音咨。衰,七雷反。少,去声。齐衰,丧服。冕,冠也。衣,上服。裳,下服。冕而衣裳,贵者之盛服也。瞽,无目者。作,起也。趋,疾行也。或曰:“少,当作坐。”范氏曰:“圣人之心,哀有丧,尊有爵,矜不成人。其作与趋,盖有不期然而然者。”尹氏曰“此圣人之诚心,内外一者也。”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喟,苦位反。钻,祖官反。喟,叹声。仰弥高,不可及。钻弥坚,不可入。在前在后,恍惚不可为象。此颜渊深知夫子之道,无穷尽、无方体,而叹之也。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循循,有次序貌。诱,引进也。博文约礼,教之序也。言夫子道虽高妙,而教人有序也。侯氏曰:“博我以文,致知格物也。约我以礼,克己复礼也。”程子曰:“此颜子称圣人最切当处,圣人教人,惟此二事而已。”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卓,立貌。末,无也。此颜子自言其学之所至也。盖悦之深而力之尽,所见益亲,而又无所用其力也。吴氏曰:“所谓卓尔,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间,非所谓窈冥昏默者。”程子曰:“到此地位,功夫尤难,直是峻绝,又大段着力不得。”杨氏曰:“自可欲之谓善,充而至于大,力行之积也。大而化之,则非力行所及矣,此颜子所以未达一闲也。”程子曰:“此颜子所以为深知孔子而善学之者也。”胡氏曰:“无上事而喟然叹,此颜子学既有得,故述其先难之故、后得之由,而归功于圣人也。高坚前后,语道体也。仰钻瞻忽,未领其要也。惟夫子循循善诱,先博我以文,使我知古今,达事变;然后约我以礼,使我尊所间,行所知。如行者之赴家,食者之求饱,是以欲罢而不能,尽心尽力,不少休废。然后见夫子所立之卓然,虽欲从之,末由也已。是盖不怠所从,必欲至乎卓立之地也。抑斯叹也,其在请事斯语之后,三月不违之时乎?” 子疾病,子路使门人为臣。夫子时已去位,无家臣。子路欲以家臣治其丧,其意实尊圣人,而未知所以尊也。病闲,曰:“久矣哉!由之行诈也,无臣而为有臣。吾谁欺?欺天乎?闲,如字。病闲,少差也。病时不知,既差乃知其事,故言我之不当有家臣,人皆知之,不可欺也。而为有臣,则是欺天而已。人而欺天,莫大之罪。引以自归,其责子路深矣。且予与其死于臣之手也,无宁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纵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无宁,宁也。大葬,谓君臣礼葬。死于道路,谓弃而不葬。又晓①之以不必然之故。范氏曰:“曾子将死,起而易箦。曰:‘吾得正而毙焉,斯已矣。’子路欲尊夫子,而不知无臣之不可为有臣,是以陷于行诈,罪至欺天。君子之于言动,虽微不可不谨。夫子深惩子路,所以警学者也。”杨氏曰:“非知至而意诚,则用智自私,不知行其所无事,往往自陷于行诈欺天而莫之知也。其子路之谓乎?” ①“晓”原作“既”,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并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贾者也。”韫,纡粉反。并,徒木反。贾,音嫁。韫,藏也。并,匮也。沽,卖也。子贡以孔子有道不仕,故设此二端以问也。孔子言固当卖之,但当待贾,而不当求之耳。范氏曰:“君子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士之待礼,犹玉之待贾也。若伊尹之耕于野,伯夷、太公之居于海滨,世无成汤文王,则终焉而已,必不枉道以从人,衒玉而求售也。” 子欲居九夷。东方之夷有九种。欲居之者,亦乘桴浮海之意。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君子所居则化,何陋之有? 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鲁哀公十一年冬,孔子自卫反鲁。是时周礼在鲁,然诗乐亦颇残阙失次。孔子周流四方,参互考订,以知其说。晚知道终不行,故归而正之。 子曰:“出则事公卿,入则事父兄,丧事不敢不勉,不为酒困,何有于我哉?”说见第七篇,然此则其事愈卑而意愈切矣。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夫,音扶。舍,上声。天地之化,往者过,来者续,无一息之停,乃道体之本然也。然其可指而易见者,莫如川流。故于此发以示人,欲学者时时省察,而无毫发之间断也。程子曰:“此道体也。天运而不已,日往则月来,寒往则暑来,水流而不息,物生而不穷,皆与道为体,运乎昼夜,未尝已也。是以君子法之,自强不息。及其至也,纯亦不已焉。”又曰:“自汉以来,儒者皆不识此义。此见圣人之心,纯亦不已也。纯亦不已,乃天德也。有天德,便可语王道,其要只在谨独。”愚按:自此至篇终,皆勉人进学不已之辞。 子曰:“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去声。谢氏曰:“好好色,恶恶臭,诚也。好德如好色,斯诚好德矣,然民鲜能之。”史记:“孔子居卫,灵公与夫人同车,使孔子为次乘,招摇市过之。”孔子丑之,故有是言。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篑,求位反。覆,芳服反。篑,土笼也。书曰:“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夫子之言,盖出于此。言山成而但少一篑,其止者,吾自止耳;平地而方覆一篑,其进者,吾自往耳。盖学者自强不息,则积少成多;中道而止,则前功尽弃。其止其往,皆在我而不在人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语,去声。与,平声。惰,懈怠也。范氏曰:“颜子闻夫子之言,而心解力行,造次颠沛未尝违之。如万物得时雨之润,发荣滋长,何有于惰,此群弟子所不及也。” 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进止二字,说见上章。颜子既死而孔子惜之,言其方进而未已也。 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夫,音扶。谷之始生曰苗,吐华曰秀,成谷曰实。盖学而不至于成,有如此者,是以君子贵自勉也。 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焉知之焉,于虔反。孔子言后生年富力强,足以积学而有待,其势可畏,安知其将来不如我之今日乎?然或不能自勉,至于老而无闻,则不足畏矣。言此以警人,使及时勉学也。曾子曰:“五十而不以善闻,则不闻矣”,盖述此意。尹氏曰:“少而不勉,老而无闻,则亦已矣。自少而进者,安知其不至于极乎?是可畏也。” 子曰:“法语之言,能无从乎?改之为贵。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说而不绎,从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法语者,正言之也。巽言者,婉而导之也。绎,寻其绪也。法言人所敬惮,故必从;然不改,则面从而已。巽言无所乖忤,故必说;然不绎,则又不足以知其微意之所在也。杨氏曰:“法言,若孟子论行王政之类是也。巽言,若其论好货好色之类是也。语之而未达,拒之而不受,犹之可也。其或喻焉,则尚庶几其能改绎矣。从且说矣,而不改绎焉,则是终不改绎也已,虽圣人其如之何哉?”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重出而逸其半。 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侯氏曰:“三军之勇在人,匹夫之志在己。故帅可夺而志不可夺,如可夺,则亦不足谓之志矣。”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衣,去声。缊,纡粉反。貉,胡各反。与,平声。敝,坏也。缊,枲着也。袍,衣有著者也,盖衣之贱者。狐貉,以狐貉之皮为裘,衣之贵者。子路之志如此,则能不以贫富动其心,而可以进于道矣,故夫子称之。‘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忮,之豉反。忮,害也。求,贪也。臧,善也。言能不忮不求,则何为不善乎?此卫风雄雉之诗,孔子引之,以美子路也。吕氏曰:“贫与富交,强者必忮,弱者必求。”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终身诵之,则自喜其能,而不复求进于道矣,故夫子复言此以警之。谢氏曰:“耻恶衣恶食,学者之大病。善心不存,盖由于此。子路之志如此,其过人远矣。然以众人而能此,则可以为善矣;子路之贤,宜不止此。而终身诵之,则非所以进于日新也,故激而进之。” 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范氏曰:“小人之在治世,或与君子无异。惟临利害、遇事变,然后君子之所守可见也。”谢氏曰:“士穷见节义,世乱识忠臣。欲学者必周于德。” 子曰:“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明足以烛理,故不惑;理足以胜私,故不忧;气足以配道义,故不惧。此学之序也。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可与者,言其可与共为此事也。程子曰:“可与共学,知所以求之也。可与适道,知所往也。可与立者,笃志固执而不变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而知轻重者也。可与权,谓能权轻重,使合义也。”杨氏曰:“知为己,则可与共学矣。学足以明善,然后可与适道。信道笃,然后可与立。知时措之宜,然后可与权。”洪氏曰:“易九卦,终于巽以行权。权者,圣人之大用。未能立而言权,犹人未能立而欲行,鲜不仆矣。”程子曰:“汉儒以反经合道为权,故有权变权术之论,皆非也。权只是经也。自汉以下,无人识权字。”愚按:先儒误以此章连下文偏其反而为一章,故有反经合道之说。程子非之,是矣。然以孟子嫂溺援之以手之义推之,则权与经亦当有辨。 “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棣,大计反。唐棣,郁李也。偏,晋书作翩。然则反亦当与翻同,言华之摇动也。而,语助也。此逸诗也,于六义属兴。上两句无意义,但以起下两句之辞耳。其所谓尔,亦不知其何所指也。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夫,音扶。夫子借其言而反之,盖前篇“仁远乎哉”之意。程子曰:“圣人未尝言易以骄人之志,亦未尝言难以阻人之进。但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此言极有涵蓄,意思深远。” 乡党第十 杨氏曰:“圣人之所谓道者,不离乎日用之间也。故夫子之平日,一动一静,门人皆审视而详记之。”尹氏曰:“甚矣孔门诸子之嗜学也!于圣人之容色言动,无不谨书而备录之,以贻后世。今读其书,即其事,宛然如圣人之在目也。虽然,圣人岂拘拘而为之者哉?盖盛德之至,动容周旋,自中乎礼耳。学者欲潜心于圣人,宜于此求焉。”旧说凡一章,今分为十七①节。 ①按本篇实有十八节(章),其中“入太庙,每事问”一节,朱熹认为与八佾篇重出,故称十七节。 孔子于乡党,恂恂如也,似不能言者。恂,相伦反。恂恂,信实之貌。似不能言者,谦卑逊顺。不以贤知先人也。乡党,父兄宗族之所在,故孔子居之,其容貌辞气如此。 其在宗庙朝廷,便便言,唯谨尔。朝,直遥反,下同。便,旁连反。便便,辩也。宗庙,礼法之所在;朝廷,政事之所出;言不可以不明辨。故必详问而极言之,但谨而不放尔。此一节,记孔子在乡党、宗庙、朝廷言貌之不同。 朝,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与上大夫言,誾誾如也。侃,苦旦反。誾,鱼巾反。此君未视朝时也。王制,诸侯上大夫卿,下大夫五人。许氏说文:“侃侃,刚直也。誾誾,和悦而诤也。”君在,踧踖如也。与与如也。踧,子六反。踖,子亦反。与,平声,或如字。君在,视朝也。踧踖,恭敬不宁之貌。与与,威仪中适之貌。张子曰:“与与,不忘向君也。”亦通。此一节,记孔子在朝廷事上接下之不同也。 君召使摈,色勃如也,足躩如也。摈,必刃反。躩,驱若反。摈,主国之君所使出接宾者。勃,变色貌。躩,盘辟貌。皆敬君命故也。揖所与立,左右手。衣前后,襜如也。襜,亦占反。所与立,谓同为摈者也。摈用命数之半,如上公九命,则用五人,以次传命。揖左人,则左其手;揖右人,则右其手。襜,整貌。趋进,翼如也。疾趋而进,张拱端好,如鸟舒翼。宾退,必复命曰:“宾不顾矣。”纾君敬也。此一节,记孔子为君摈相之容。 入公门,鞠躬如也,如不容。鞠躬,曲身也。公门高大而若不容,敬之至也。立不中门,行不履阈。阈,于逼反。中门,中于门也。谓当枨闑之间,君出入处也。阈,门限也。礼:士大夫出入君门,由闑右,不践阈。谢氏曰:“立中门则当尊,行履阈则不恪。”过位,色勃如也,足躩如也,其言似不足者。位,君之虚位。谓门屏之间,人君宁立之处,所谓宁也。君虽不在,过之必敬,不敢以虚位而慢之也。言似不足,不敢肆也。摄齐升堂,鞠躬如也,屏气似不息者。齐,音咨。摄,抠也。齐,衣下缝也。礼:将升堂,两手抠衣,使去地尺,恐蹑之而倾跌失容也。屏,藏也。息,鼻息出入者也。近至尊,气容肃也。出,降一等,逞颜色,怡怡如也。没阶趋,翼如也。复其位,踧踖如也。陆氏曰:“趋下本无进字,俗本有之,误也。”等,阶之级也。逞,放也。渐远所尊,舒气解颜。怡怡,和悦也。没阶,下尽阶也。趋,走就位也。复位踧踖,敬之余也。此一节,记孔子在朝之容。 执圭,鞠躬如也,如不胜。上如揖,下如授。勃如战色,足缩缩,如有循。胜,平声。缩,色六反。圭,诸侯命圭。聘问邻国,则使大夫执以通信。如不胜,执主器,执轻如不克,敬谨之至也。上如揖,下如授,谓执圭平衡,手与心齐,高不过揖,卑不过授也。战色,战而色惧也。蹜蹜,举足促狭也。如有循,记所谓举前曳踵。言行不离地,如缘物也。享礼,有容色。享,献也。既聘而享,用圭璧,有庭实。有容色,和也。仪礼曰:“发气满容。”私觌,愉愉如也。私觌,以私礼见也。愉愉,则又和矣。此一节,记孔子为君聘于邻国之礼也。晁氏曰:“孔子,定公九年仕鲁,至十三年适齐,其间绝无朝聘往来之事。疑使摈执圭两条,但孔子尝言其礼当如此尔。” 君子不以绀緅饰。绀,古暗反。緅,侧由反。君子,谓孔子。绀,深青扬赤色,齐服也。緅,绛色。三年之丧,以饰练服也。饰,领缘也。红紫不以为亵服。红紫,间色不正,且近于妇人女子之服也。亵服,私居服也。言此则不以为朝祭之服可知。当暑,袗絺绤,必表而出之。袗,单也。葛之精者曰絺,麤者曰绤。表而出之,谓先着里衣,表絺绤而出之于外,欲其不见体也。诗所谓“蒙彼绉絺”是也。缁衣羔裘,素衣麑裘,黄衣狐裘。麑,研奚反。缁,黑色。羔裘,用黑羊皮。麑,鹿子,色白。狐,色黄。衣以裼裘,欲其相称。亵裘长。短右袂。长,欲其温。短右袂,所以便作事。必有寝衣,长一身有半。长,去声。齐主于敬,不可解衣而寝,又不可着明衣而寝,故别有寝衣,其半盖以覆足。程子曰:“此错简,当在齐必有明衣布之下。”愚谓如此,则此条与明衣变食,既得以类相从;而亵裘狐貉,亦得以类相从矣。狐貉之厚以居。狐貉,毛深温厚,私居取其适体。去丧,无所不佩。去,上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觿砺之属,亦皆佩也。非帷裳,必杀之。杀,去声。朝祭之服,裳用正幅如帷,要有襞积,而旁无杀缝。其余若深衣,要半下,齐倍要,则无襞积而有杀缝矣。羔裘玄冠不以吊。丧主素,吉主玄。吊必变服,所以哀死。吉月,必朝服而朝。吉月,月朔也。孔子在鲁致仕时如此。此一节,记孔子衣服之制。苏氏曰:“此孔氏遗书,杂记曲礼,非特孔子事也。” 齐,必有明衣,布。齐,侧皆反。齐,必沐浴,浴竟,即着明衣,所以明洁其体也,以布为之。此下脱前章寝衣一简。齐,必变食,居必迁坐。变食,谓不饮酒、不茹荤。迁坐,易常处也。此一节,记孔子谨齐之事。杨氏曰:“齐所以交神,故致洁变常以尽敬。”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音嗣。食,饭也。精,凿也。牛羊与鱼之腥,聂而切之为脍。食精则能养人,脍麤则能害人。不厌,言以是为善,非谓必欲如是也。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食饐之食,音嗣。饐,于冀反。餲,乌迈反。饪,而甚反。饐,饭伤热湿也。餲,味变也。鱼烂曰馁。肉腐曰败。色恶臭恶,未败而色臭变也。饪,烹调生熟之节也。不时,五谷不成,果实未熟之类。此数者皆足以伤人,故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割肉不方正者不食,造次不离于正也。汉陆续之母,切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盖其质美,与此暗合也。食肉用酱,各有所宜,不得则不食,恶其不备也。此二者,无害于人,但不以嗜味而苟食耳。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食,音嗣。量,去声。食以谷为主,故不使肉胜食气。酒以为人合欢,故不为量,但以醉为节而不及乱耳。程子曰:“不及乱者,非惟不使乱志,虽血气亦不可使乱,但浃洽而已可也。”沽酒市脯不食。沽、市,皆买也。恐不精洁,或伤人也。与不尝康子之药同意。不撤姜食。姜,通神明,去秽恶,故不撤。不多食。适可而止,无贪心也。祭于公,不宿肉。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助祭于公,所得胙肉,归即颁赐。不俟经宿者,不留神惠也。家之祭肉,则不过三日,皆以分赐。盖过三日,则肉必败,而人不食之,是亵鬼神之余也。但比君所赐胙,可少缓耳。食不语,寝不言。答述曰语。自言曰言。范氏曰:“圣人存心不他,当食而食,当寝而寝,言语非其时也。”杨氏曰:“肺为气主而声出焉,寝食则气窒而不通,语言恐伤之也。”亦通。虽疏食菜羹,瓜祭,必齐如也。食,音嗣。陆氏曰:“鲁论瓜作必。”古人饮食,每种各出少许,置之豆闲之地,以祭先代始为饮食之人,不忘本也。齐,严敬貌。孔子虽薄物必祭,其祭必敬,圣人之诚也。此一节,记孔子饮食之节。谢氏曰:“圣人饮食如此,非极口腹之欲,盖养气体,不以伤生,当如此。然圣人之所不食,穷口腹者或反食之,欲心胜而不暇择也。” 席不正,不坐。谢氏曰:“圣人心安于正,故于位之不正者,虽小不处。” 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杖者,老人也。六十杖于乡,未出不敢先,既出不敢后。乡人傩,朝服而立于阼阶。傩,乃多反。傩,所以逐疫,周礼方相氏掌之。阼阶,东阶也。傩虽古礼而近于戏,亦必朝服而临之者,无所不用其诚敬也。或曰:“恐其惊先祖五祀之神,欲其依己而安也。”此一节,记孔子居乡之事。 问人于他邦,再拜而送之。拜送使者,如亲见之,敬也。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范氏曰:“凡赐食,必尝以拜。药未达则不敢尝。受而不饮,则虚人之赐,故告之如此。然则可饮而饮,不可饮而不饮,皆在其中矣。杨氏曰:“大夫有赐,拜而受之,礼也。未达不敢尝,谨疾也。必告之,直也。”此一节,记孔子与人交之诚意。 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非不爱马,然恐伤人之意多,故未暇问。盖贵人贱畜,理当如此。 君赐食,必正席先尝之;君赐腥,必熟而荐之;君赐生,必畜之。食恐或馂余,故不以荐。正席先尝,如对君也。言先尝,则余当以颁赐矣。腥,生肉。熟而荐之祖考,荣君赐也。畜之者,仁君之惠,无故不敢杀也。侍食于君,君祭,先饭。饭,扶晚反。周礼,“王日一举,膳夫授祭,品尝食,王乃食”。故侍食者,君祭,则己不祭而先饭。若为君尝食然,不敢当客礼也。疾,君视之,东首,加朝服,拖绅。首,去声。拖,徒我反。东首,以受生气也。病卧不能着衣束带,又不可以亵服见君,故加朝服于身,又引大带于上也。君命召,不俟驾行矣。急趋君命,行出而驾车随之。此一节,记孔子事君之礼。 入太庙,每事问。重出。 朋友死,无所归。曰:“于我殡。”朋友以义合,死无所归,不得不殡。朋友之馈,虽车马,非祭肉,不拜。朋友有通财之义,故虽车马之重不拜。祭肉则拜者,敬其祖考,同于己亲也。此一节,记孔子交朋友之义。 寝不尸,居不容。尸,谓偃卧似死人也。居,居家。容,容仪。范氏曰:“寝不尸,非恶其类于死也。惰慢之气不设于身体,虽舒布其四体,而亦未尝肆耳。居不容,非惰也。但不若奉祭祀、见宾客而已,申申夭夭是也。”见齐衰者,虽狎,必变。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狎,谓素亲狎。亵,谓燕见。貌,谓礼貌。余见前篇。凶服者式之。式负版者。式,车前横木。有所敬,则俯而凭之。负版,持邦国图籍者。式此二者,哀有丧,重民数也。人惟万物之灵,而王者之所天也,故周礼“献民数于王,王拜受之”。况其下者,敢不敬乎?有盛馔,必变色而作。敬主人之礼,非以其馔也。迅雷风烈,必变。迅,疾也。烈,猛也。必变者,所以敬天之怒。记曰:“若有疾风、迅雷、甚雨则必变,虽夜必兴,衣服冠而坐。”此一节,记孔子容貌之变。升车,必正立执绥。绥,挽以上车之索也。范氏曰“正立执绥,则心体无不正,而诚意肃恭矣。盖君子庄敬无所不在,升车则见于此也。”车中,不内顾,不疾言,不亲指。内顾,回视也。礼曰:“顾不过毂。”三者皆失容,且惑人。此一节,记孔子升车之容。 色斯举矣,翔而后集。言鸟见人之颜色不善,则飞去,回翔审视而后下止。人之见几而作,审择所处,亦当如此。然此上下,必有阙文矣。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子路共之,三嗅而作。共,九用反,又居勇反。嗅,许又反。○邢氏曰:“梁,桥也。时哉,言雉之饮啄得其时。子路不达,以为时物而共具之。孔子不食,三嗅其气而起。”晁氏曰:“石经‘嗅’作戛,谓雉鸣也。”刘聘君曰“嗅,当作狊,古阒反。张两翅也。见尔雅。”愚按:如后两说,则共字当为拱执之义。然此必有阙文,不可强为之说。姑记所闻,以俟知者。 此篇多评弟子贤否。凡二十五①章。胡氏曰:“此篇记闵子骞言行者四,而其一直称闵子,疑闵氏门人所记也。” ①“五”原“七”,据清仿宋大字本及正文改。 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先进后进,犹言前辈后辈。野人,谓郊外之民。君子,谓贤士大夫也。程子曰:“先进于礼乐,文质得宜,今反谓之质朴,而以为野人。后进之于礼乐,文过其质,今反谓之彬彬,而以为君子。盖周末文胜,故时人之言如此,不自知其过于文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用之,谓用礼乐。孔子既述时人之言,又自言其如此,盖欲损过以就中也。 子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从,去声。孔子尝厄于陈、蔡之间,弟子多从之者,此时皆不在门。故孔子思之,盖不忘其相从于患难之中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行,去声。弟子因孔子之言,记此十人,而幷目其所长,分为四科。孔子教人各因其材,于此可见。程子曰:“四科乃从夫子于陈、蔡者尔,门人之贤者固不止此。曾子传道而不与焉,故知十哲世俗论也。” 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无所不说。”说,音悦。助我,若子夏之起予,因疑问而有以相长也。颜子于圣人之言,默识心通,无所疑问。故夫子云然,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胡氏曰:“夫子之于回,岂真以助我望之。盖圣人之谦德,又以深赞颜氏云尔。”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闲,去声。胡氏曰:“父母兄弟称其孝友,人皆信之无异辞者,盖其孝友之实,有以积于中而着于外,故夫子叹而美之。” 南容三复白圭,孔子以其兄之子妻之。三、妻,并去声。诗大雅抑之篇曰:“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南容一日三复此言,事见家语,盖深有意于谨言也。此邦有道所以不废,邦无道所以免祸,故孔子以兄子妻之。范氏曰:“言者行之表,行者言之实,未有易其言而能谨于行者。南容欲谨其言如此,则必能谨其行矣。”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好,去声。范氏曰:“哀公、康子问同而对有详略者,臣之告君,不可不尽。若康子者,必待其能问乃告之,此教诲之道也。” 颜渊死,颜路请子之车以为之椁。颜路,渊之父,名无繇。少孔子六岁,孔子始教而受学焉。椁,外棺也。请为椁,欲卖车以买椁也。子曰:“才不才,亦各言其子也。鲤也死,有棺而无椁。吾不徒行以为之椁。以吾从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鲤,孔子之子伯鱼也,先孔子卒。言鲤之才虽不及颜渊,然己与颜路以父视之,则皆子也。孔子时已致仕,尚从大夫之列,言后,谦辞。胡氏曰:“孔子遇旧馆人之丧,尝脱骖以赙之矣。今乃不许颜路之请,何邪?葬可以无椁,骖可以脱而复求,大夫不可以徒行,命车不可以与人而鬻诸市也。且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勉强以副其意,岂诚心与直道哉?或者以为君子行礼,视吾之有无而已。夫君子之用财,视义之可否岂独视有无而已哉? 颜渊死。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丧,去声。噫,伤痛声。悼道无传,若天丧己也。 颜渊死,子哭之恸。从者曰:“子恸矣。”从,去声。恸,哀过也。曰:“有恸乎?哀伤之至,不自知也。非夫人之为恸而谁为!”夫,音扶。为,去声。夫人,谓颜渊。言其死可惜,哭之宜恸,非他人之比也。胡氏曰:“痛惜之至,施当其可,皆情性之正也。” 颜渊死,门人欲厚葬之,子曰:“不可。”丧具称家之有无,贫而厚葬,不循理也。故夫子止之。门人厚葬之。盖颜路听之。子曰:“回也视予犹父也,予不得视犹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叹不得如葬鲤之得宜,以责门人也。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焉,于虔反。问事鬼神,盖求所以奉祭祀之意。而死者人之所必有,不可不知,皆切问也。然非诚敬足以事人,则必不能事神;非原始而知所以生,则必不能反终而知所以死。盖幽明始终,初无二理,但学之有序,不可躐等,故夫子告之如此。程子曰:“昼夜者,死生之道也。知生之道,则知死之道;尽事人之道,则尽事鬼之道。死生人鬼,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或言夫子不告子路,不知此乃所以深告之也。” 闵子侍侧,誾誾如也;子路,行行如也;冉有、子贡,侃侃如也。子乐。誾、侃,音义见前篇。行,胡浪反。乐,音洛。行行,刚强之貌。子乐者,乐得英材而教育之。“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尹氏曰:“子路刚强,有不得其死之理,故因以戒之。其后子路卒死于卫孔悝之难。”洪氏曰:“汉书引此句,上有曰字。”或云:“上文乐字,即曰字之误。” 鲁人为长府。长府,藏名。藏货财曰府。为,盖改作之。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仍,因也。贯,事也。王氏曰:“改作,劳民伤财。在于得已,则不如仍旧贯之善。”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夫,音扶。中,去声。言不妄发,发必当理,惟有德者能之。 子曰:“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程子曰:“言其声之不和,与己不同也。”家语云:“子路鼓瑟,有北鄙杀伐之声。”盖其气质刚勇,而不足于中和,故其发于声者如此。门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门人以夫子之言,遂不敬子路,故夫子释之。升堂入室,喻入道之次第。言子路之学,已造乎正大高明之域,特未深入精微之奥耳,未可以一事之失而遽忽之也。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子张才高意广,而好为苟难,故常过中。子夏笃信谨守,而规模狭隘,故常不及。曰:“然则师愈与?”与,平声。愈,犹胜也。子曰:“过犹不及。”道以中庸为至。贤知之过,虽若胜于愚不肖之不及,然其失中则一也。尹氏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夫过与不及,均也。差之毫厘,缪以千里。故圣人之教,抑其过,引其不及,归于中道而已。”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为之聚敛而附益之。为,去声。周公以王室至亲,有大功,位冢宰,其富宜矣。季氏以诸侯之卿,而富过之,非攘夺其君、刻剥其民,何以得此?冉有为季氏宰,又为之急赋税以益其富。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非吾徒,绝之也。小子鸣鼓而攻之,使门人声其罪以责之也。圣人之恶党恶而害民也如此。然师严而友亲,故己绝之,而犹使门人正之,又见其爱人之无已也。范氏曰:“冉有以政事之才,施于季氏,故为不善至于如此。由其心术不明,不能反求诸身,而以仕为急故也。” 柴也愚,柴,孔子弟子,姓高,字子羔。愚者,知不足而厚有余。家语记其“足不履影,启蛰不杀,方长不折。执亲之丧,泣血三年,未尝见齿。避难而行,不径不窦”。可以见其为人矣。参也鲁,鲁,钝也。程子曰:“参也竟以鲁得之。”又曰:“曾子之学,诚笃而已。圣门学者,聪明才辩,不为不多,而卒传其道,乃质鲁之人尔。故学以诚实为贵也。”尹氏曰:“曾子之才鲁,故其学也确,所以能深造乎道也。”师也辟,辟,婢亦反。辟,便辟也。谓习于容止,少诚实也。由也喭。喭,五旦反。喭,粗俗也。传称喭者,谓俗论也。杨氏曰:“四者性之偏,语之使知自励也。”吴氏曰:“此章之首,脱‘子曰’二字。”或疑下章子曰,当在此章之首,而通为一章。 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庶,近也,言近道也。屡空,数至空匮也。不以贫窭动心而求富,故屡至于空匮也。言其近道,又能安贫也。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中,去声。命,谓天命。货殖,货财生殖也。亿,意度也。言子贡不如颜子之安贫乐道,然其才识之明,亦能料事而多中也。程子曰:“子贡之货殖,非若后人之丰财,但此心未忘耳。然此亦子贡少时事,至闻性与天道,则不为此矣。”范氏曰:“屡空者,箪食瓢饮屡绝而不改其乐也。天下之物,岂有可动其中者哉?贫富在天,而子贡以货殖为心,则是不能安受天命矣。其言而多中者亿而已,非穷理乐天者也。夫子尝曰:‘赐不幸言而中,是使赐多言也’,圣人之不贵言也如是。” 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善人,质美而未学者也。程子曰:“践迹,如言循途守辙。善人虽不必践旧迹而自不为恶,然亦不能入圣人之室也。”张子曰:“善人欲仁而未志于学者也。欲仁,故虽不践成法,亦不蹈于恶,有诸己也。由不学,故无自而入圣人之室也。” 子曰:“论笃是与,君子者乎?色庄者乎?”与,如字。言但以其言论笃实而与之,则未知其为君子者乎?为色庄者乎?言不可以言貌取人也。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兼人,谓胜人也。张敬夫曰:“闻义固当勇为,然有父兄在,则有不可得而专者。若不禀命而行,则反伤于义矣。子路有闻,未之能行,唯恐有闻。则于所当为,不患其不能为矣;特患为之之意或过,而于所当禀命者有阙耳。若冉求之资禀失之弱,不患其不禀命也;患其于所当为者逡巡畏缩,而为之不勇耳。圣人一进之,一退之,所以约之于义理之中,而使之无过不及之患也。” 子畏于匡,颜渊后。子曰:“吾以女为死矣。”曰:“子在,回何敢死?”女,音汝。○后,谓相失在后。何敢死,谓不赴斗而必死也。胡氏曰:“先王之制,民生于三,事之如一。惟其所在,则致死焉。况颜渊之于孔子,恩义兼尽,又非他人之为师弟子者而已。即夫子不幸而遇难,回必捐生以赴之矣。捐生以赴之,幸而不死,则必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请讨以复雠,不但已也。夫子而在,则回何为而不爱其死,以犯匡人之锋乎?” 季子然问:“仲由、冉求可谓大臣与?”与,平声。子然,季氏子弟。自多其家得臣二子,故问之。子曰:“吾以子为异之问,曾由与求之问。异,非常也。曾,犹乃也。轻二子以抑季然也。所谓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则止。以道事君者,不从君之欲。不可则止者,必行己之志。今由与求也,可谓具臣矣。”具臣,谓备臣数而已。曰:“然则从之者与?”与,平声。意二子既非大臣,则从季氏之所为而已。子曰:“弒父与君,亦不从也。”言二子虽不足于大臣之道,然君臣之义则闻之熟矣,弒逆大故必不从之。盖深许二子以死难不可夺之节,而又以阴折季氏不臣之心也。尹氏曰:“季氏专权僭窃,二子仕其家而不能正也,知其不可而不能止也,可谓具臣矣。是时季氏已有无君之心,故自多其得人。意其可使从己也,故曰弒父与君亦不从也,其庶乎二子可免矣。” 子路使子羔为费宰。子路为季氏宰而举之也。子曰:“贼夫人之子。”夫,音扶,下同。贼,害也。言子羔质美而未学,遽使治民,适以害之。子路曰:“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言治民事神皆所以为学。子曰:“是故恶夫佞者。”恶,去声。治民事神,固学者事,然必学之已成,然后可仕以行其学。若初未尝学,而使之即仕以为学,其不至于慢神而虐民者几希矣。子路之言,非其本意,但理屈辞穷,而取辨于口以御人耳。故夫子不斥其非,而特恶其佞也。范氏曰:“古者学而后入政。未闻以政学者也。盖道之本在于修身,而后及于治人,其说具于方册。读而知之,然后能行。何可以不读书也?子路乃欲使子羔以政为学,失先后本末之序矣。不知其过而以口给御人,故夫子恶其佞也。”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坐,才卧反。皙,曾参父,名点。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长,上声。言我虽年少长于女,然女勿以我长而难言。盖诱之尽言以观其志,而圣人和气谦德,于此亦可见矣。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乘,去声。饥,音机。馑,音仅。比,必二反,下同。哂,诗忍反。率尔,轻遽之貌。摄,管束也。二千五百人为师,五百人为旅。因,仍也。谷不熟曰饥,菜不熟曰馑。方,向也,谓向义也。民向义,则能亲其上,死其长矣。哂,微笑也。“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求,尔何如,孔子问也,下放此。方六七十里,小国也。如,犹或也。五六十里,则又小矣。足,富足也。俟君子,言非己所能。冉有谦退,又以子路见哂,故其辞益逊。“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相,去声。公西华志于礼乐之事,嫌以君子自居。故将言己志而先为逊辞,言未能而愿学也。宗庙之事,谓祭祀。诸侯时见曰会,众眺曰同。端,玄端服。章甫,礼冠。相,赞君之礼者。言小,亦谦辞。“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铿,苦耕反。舍,上声。撰,士免反。莫、冠,并去声。沂,鱼依反。雩音于。四子侍坐,以齿为序,则点当次对。以方鼓瑟,故孔子先问求、赤而后及点也。希,间歇也。作,起也。撰,具也。春服,单袷之衣。浴,盥濯也,今上巳祓除是也。沂,水名,在鲁城南,地志以为有温泉焉,理或然也。风,乘凉也。舞雩,祭天祷雨之处,有坛墠树木也。咏,歌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独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夫,音扶。曰:“夫子何哂由也?”点以子路之志,乃所优为,而夫子哂之,故请其说。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夫子盖许其能,特哂其不逊。“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与,平声,下同。曾点以冉求亦欲为国而不见哂,故微问之。而夫子之答无贬辞,盖亦许之。“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此亦曾皙问而夫子答也。孰能为之大,言无能出其右者,亦许之之辞。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如子路、冉有、公西赤言志如此,夫子许之。亦以此自是实事。后之学者好高,如人游心千里之外,然自身却只在此。”又曰:“孔子与点,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诚异三子者之撰,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子路等所见者小,子路只为不达为国以礼道理,是以哂之。若达,却便是这气象也。”又曰:“三子皆欲得国而治之,故夫子不取。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又曰:“曾点、漆雕开,已见大意。” 颜渊第十二 凡二十四章。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仁者,本心之全德。克,胜也。己,谓身之私欲也。复,反也。礼者,天理之节文也。为仁者,所以全其心之德也。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归,犹与也。又言一日克己复礼,则天下之人皆与其仁,极言其效之甚速而至大也。又言为仁由己而非他人所能预,又见其机之在我而无难也。日日克之,不以为难,则私欲净尽,天理流行,而仁不可胜用矣。程子曰:“非礼处便是私意。既是私意,如何得仁?须是克尽己私,皆归于礼,方始是仁。”又曰:“克己复礼,则事事皆仁,故曰天下归仁。”谢氏曰:“克己须从性偏难克处克将去。”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目,条件也。颜渊闻夫子之言,则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请其条目也。非礼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矣。事,如事事之事。请事斯语,颜子默识其理,又自知其力有以胜之,故直以为己任而不疑也。程子曰:“颜渊问克己复礼之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四者身之用也。由乎中而应乎外,制于外所以养其中也。颜渊事斯语,所以进于圣人。后之学圣人者,宜服膺而勿失也,因箴以自警。其视箴曰:‘心兮本虚,应物无迹。操之有要,视为之则。蔽交于前,其中则迁。制之于外,以安其内。克己复礼,久而诚矣。’其听箴曰:‘人有秉彝,本乎天性。知诱物化,遂亡其正。卓彼先觉,知止有定。闲邪存诚,非礼勿听。’其言箴曰:‘人心之动,因言以宣。发禁躁妄,内斯静专。矧是枢机,兴戎出好,吉凶荣辱,惟其所召。伤易则诞,伤烦则支,己肆物忤,出悖来违。非法不道,钦哉训辞!’其动箴曰‘哲人知几,诚之于思;志士励行,守之于为。顺理则裕,从欲惟危;造次克念,战兢自持。习与性成,圣贤同归。’”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发明亲切,学者尤宜深玩。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敬以持己,恕以及物,则私意无所容而心德全矣。内外无怨,亦以其效言之,使以自考也。程子曰:“孔子言仁,只说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看其气象,便须心广体胖,动容周旋中礼。惟谨独,便是守之之法。”或问:“出门使民之时,如此可也;未出门使民之时,如之何?”曰:“此俨若思时也,有诸中而后见于外。观其出门使民之时,其敬如此,则前乎此者敬可知矣。非因出门使民,然后有此敬也。”愚按:克己复礼,干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浅深,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 司马牛问仁。司马牛,孔子弟子,名犁,向魋之弟。子曰:“仁者其言也讱。”讱,音刃。讱,忍也,难也。仁者心存而不放,故其言若有所忍而不易发,盖其德之一端也。夫子以牛多言而躁,故告之以此。使其于此而谨之,则所以为仁之方,不外是矣。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牛意仁道至大,不但如夫子之所言,故夫子又告之以此。盖心常存,故事不苟,事不苟,故其言自有不得而易者,非强闭之而不出也。杨氏曰“观此及下章再问之语,牛之易其言可知。”程子曰:“虽为司马牛多言故及此,然圣人之言,亦止此为是。”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则又初不异也。读者其致思焉。 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向魋作乱,牛常忧惧。故夫子告之以此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夫,音扶。牛之再问,犹前章之意,故复告之以此。疚,病也。言由其平日所为无愧于心,故能内省不疚,而自无忧惧,未可遽以为易而忽之也。晁氏曰:“不忧不惧,由乎德全而无疵。故无入而不自得,非实有忧惧而强排遣之也。”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牛有兄弟而云然者,忧其为乱而将死也。子夏曰:“商闻之矣:盖闻之夫子。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命禀于有生之初,非今所能移;天莫之为而为,非我所能必,但当顺受而已。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既安于命,又当修其在己者。故又言苟能持己以敬而不间断,接人以恭而有节文,则天下之人皆爱敬之,如兄弟矣。盖子夏欲以宽牛之忧,故为是不得已之辞,读者不以辞害意可也。胡氏曰:“子夏四海皆兄弟之言,特以广司马牛之意,意圆而语滞者也,惟圣人则无此病矣。且子夏知此而以哭子丧明,则以蔽于爱而昧于理,是以不能践其言尔。” 子张问明。子曰:“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明也已矣。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焉,可谓远也已矣。”谮,庄荫反。愬,苏路反。○浸润,如水之浸灌滋润,渐渍而不骤也。谮,毁人之行也。肤受,谓肌肤所受,利害切身。如易所谓“剥床以肤,切近灾”者也。愬,愬己之冤也。毁人者渐渍而不骤,则听者不觉其入,而信之深矣。愬冤者急迫而切身,则听者不及致详,而发之暴矣。二者难察而能察之,则可见其心之明,而不蔽于近矣。此亦必因子张之失而告之,故其辞繁而不杀,以致丁宁之意云。杨氏曰:“骤而语之,与利害不切于身者,不行焉,有不待明者能之也。故浸润之谮、肤受之愬不行,然后谓之明,而又谓之远。远则明之至也。书曰:‘视远惟明。’”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言仓廪实而武备修,然后教化行,而民信于我,不离叛也。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去,上声,下同。言食足而信孚,则无兵而守固矣。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民无食必死,然死者人之所必不免。无信则虽生而无以自立,不若死之为安。故宁死而不失信于民,使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也。程子曰:“孔门弟子善问,直穷到底,如此章者。非子贡不能问,非圣人不能答也。”愚谓以人情而言,则兵食足而后吾之信可以孚于民。以民德而言,则信本人之所固有,非兵食所得而先也。是以为政者,当身率其民而以死守之,不以危急而可弃也。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棘子成,卫大夫。疾时人文胜,故为此言。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言子成之言,乃君子之意。然言出于舌,则驷马不能追之,又惜其失言也。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猶犬羊之?。”?,其郭反。?,皮去毛者也。言文质等耳,不可相无。若必尽去其文而独存其质,则君子小人无以辨矣。夫棘子成矫当时之弊,固失之过;而子贡矫子成之弊,又无本末轻重之差,胥失之矣。 哀公问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称有若者,君臣之辞。用,谓国用。公意盖欲加赋以足用也。有若对曰:“盍彻乎?”彻,通也,均也。周制:一夫受田百亩,而与同沟共井之人通力合作,计亩均收。大率民得其九,公取其一,故谓之彻。鲁自宣公税亩,又逐亩什取其一,则为什而取二矣。故有若请但专行彻法,欲公节用以厚民也。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二,即所谓什二也。公以有若不喻其旨,故言此以示加赋之意。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民富,则君不至独贫;民贫,则君不能独富。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止公之厚敛,为人上者所宜深念也。杨氏曰:“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正,而后井地均、谷禄平,而军国之需皆量是以为出焉。故一彻而百度举矣,上下宁忧不足乎?以二犹不足而教之彻,疑若迂矣。然什一,天下之中正。多则桀,寡则貉,不可改也。后世不究其本而惟末之图,故征敛无艺,费出无经,而上下困矣。又恶知盍彻之当务而不为迂乎? 子张问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义,崇德也。主忠信,则本立,徙义,则日新。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恶,去声。爱恶,人之常情也。然人之生死有命,非可得而欲也。以爱恶而欲其生死,则惑矣。既欲其生,又欲其死,则惑之甚也。‘诚不以富,亦只以异。’”此诗小雅我行其野之辞也。旧说:夫子引之,以明欲其生死者不能使之生死。如此诗所言,不足以致富而适足以取异也。程子曰:“此错简,当在第十六篇齐景公有马千驷之上。因此下文亦有齐景公字而误也。”杨氏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则非诚善补过不蔽于私者,故告之如此。” 齐景公问政于孔子。齐景公,名杵臼。鲁昭公末年,孔子适齐。孔子对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人道之大经,政事之根本也。是时景公失政,而大夫陈氏厚施于国。景公又多内嬖,而不立太子。其君臣父子之间,皆失其道,故夫子告之以此。公曰:“善哉!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景公善孔子之言而不能用,其后果以继嗣不定,启陈氏弒君篡国之祸。杨氏曰:“君之所以君,臣之所以臣,父之所以父,子之所以子,是必有道矣。景公知善夫子之言,而不知反求其所以然,盖悦而不绎者。齐之所以卒于乱也。”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折,之舌反。与,平声。片言,半言。折,断也。子路忠信明决,故言出而人信服之,不待其辞之毕也。子路无宿诺。宿,留也,犹宿怨之宿。急于践言,不留其诺也。记者因夫子之言而记此,以见子路之所以取信于人者,由其养之有素也。尹氏曰:“小邾射以句绎奔鲁,曰:‘使季路要我,吾无盟矣。’千乘之国,不信其盟,而信子路之一言,其见信于人可知矣。一言而折狱者,信在言前,人自信之故也。不留诺,所以全其信也。” 子曰:“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无讼乎!”范氏曰:“听讼者,治其末,塞其流也。正其本,清其源,则无讼矣。”杨氏曰“子路片言可以折狱,而不知以礼逊为国,则未能使民无讼者也。故又记孔子之言,以见圣人不以听讼为难,而以使民无讼为贵。” 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居,谓存诸心。无倦,则始终如一。行,谓发于事。以忠,则表里如一。程子曰“子张少仁。无诚心爱民,则必倦而不尽心,故告之以此。”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重出。 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成者,诱掖奖劝以成其事也。君子小人,所存既有厚薄之殊,而其所好又有善恶之异。故其用心不同如此。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范氏曰:“未有己不正而能正人者。”胡氏曰:“鲁自中叶,政由大夫,家臣效尤,据邑背叛,不正甚矣。故孔子以是告之,欲康子以正自克,而改三家之故。惜乎康子之溺于利欲而不能也。” 季康子患盗,问于孔子。孔子对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言子不贪欲,则虽赏民使之为盗,民亦知耻而不窃。胡氏曰“季氏窃柄,康子夺嫡,民之为盗,固其所也。盍亦反其本耶?孔子以不欲启之,其旨深矣。”夺嫡事见春秋传。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焉,于虔反。为政者,民所视效,何以杀为?欲善则民善矣。上,一作尚,加也。偃,仆也。尹氏曰:“杀之为言,岂为人上之语哉?以身教者从,以言教者讼,而况于杀乎?” 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达者,德孚于人而行无不得之谓。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务外,夫子盖已知其发问之意。故反诘之,将以发其病而药之也。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言名誉着闻也。子曰:“是闻也,非达也。闻与达相似而不同,乃诚伪之所以分,学者不可不审也。故夫子既明辨之,下文又详言之。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音扶,下同。好、下,皆去声。○内主忠信。而所行合宜,审于接物而卑以自牧,皆自修于内,不求人知之事。然德修于己而人信之,则所行自无窒碍矣。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行,去声。○善其颜色以取于仁,而行实背之,又自以为是而无所忌惮。此不务实而专务求名者,故虚誉虽隆而实德则病矣。程子曰:“学者须是务实,不要近名。有意近名,大本已失。更学何事?为名而学,则是伪也。今之学者,大抵为名。为名与为利虽清浊不同,然其利心则一也。”尹氏曰:“子张之学,病在乎不务实。故孔子告之,皆笃实之事,充乎内而发乎外者也。当时门人亲受圣人之教,而差失有如此者,况后世乎?”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慝,吐得反。胡氏曰:“慝之字从心从匿,盖恶之匿于心者。修者,治而去之。”子曰:“善哉问!善其切于为己。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与,平声。先事后得,犹言先难后获也。为所当为而不计其功,则德日积而不自知矣。专于治己而不责人,则己之恶无所匿矣。知一朝之忿为甚微,而祸及其亲为甚大,则有以辨惑而惩其忿矣。樊迟麤鄙近利,故告之以此,三者皆所以救其失也。范氏曰:“先事后得,上义而下利也。人惟有利欲之心,故德不崇。惟不自省己过而知人之过,故慝不修。感物而易动者莫如忿,忘其身以及其亲,惑之甚者也。惑之甚者必起于细微,能辨之于早,则不至于大惑矣。故惩忿所以辨惑也。”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上知,去声,下如字。爱人,仁之施。知人,知之务。樊迟未达。曾氏曰:“迟之意,盖以爱欲其周,而知有所择,故疑二者之相悖尔。”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举直错枉者,知也。使枉者直,则仁矣。如此,则二者不惟不相悖而反相为用矣。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乡,去声。见,贤遍反。迟以夫子之言,专为知者之事。又未达所以能使枉者直之理。子夏曰:“富哉言乎!叹其所包者广,不止言知。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选,息恋反。陶,音遥。远,如字。伊尹,汤之相也。不仁者远,言人皆化而为仁,不见有不仁者,若其远去尔,所谓使枉者直也。子夏盖有以知夫子之兼仁知而言矣。○程子曰:“圣人之语,因人而变化。虽若有浅近者,而其包含无所不尽,观于此章可见矣。非若他人之言,语近则遗远,语远则不知近也。”尹氏曰:“学者之问也,不独欲闻其说,又必欲知其方;不独欲知其方,又必欲为其事。如樊迟之问仁知也,夫子告之尽矣。樊迟未达,故又问焉,而犹未知其何以为之也。及退而问诸子夏,然后有以知之。使其未喻,则必将复问矣。既问于师,又辨诸友,当时学者之务实也如是。” 子贡问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无自辱焉。”告,工毒反。道,去声。○友所以辅仁,故尽其心以告之,善其说以道之。然以义合者也,故不可则止。若以数而见疏,则自辱矣。 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讲学以会友,则道益明;取善以辅仁,则德日进。 凡三十章。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劳,如字。苏氏曰:“凡民之行,以身先之,则不令而行。凡民之事,以身劳之,则虽勤不怨。”请益。曰:“无倦。”无,古本作毋。吴氏曰:“勇者喜于有为而不能持久,故以此告之。”程子曰:“子路问政,孔子既告之矣。及请益,则曰‘无倦’而已。未尝复有所告,姑使之深思也。” 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有司,众职也。宰兼众职,然事必先之于彼,而后考其成功,则己不劳而事毕举矣。过,失误也。大者于事或有所害,不得不惩;小者赦之,则刑不滥而人心悦矣。贤,有德者。才,有能者。举而用之,则有司皆得其人而政益修矣。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焉,于虔反。舍,上声。仲弓虑无以尽知一时之贤才,故孔子告之以此。程子曰:“人各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仲弓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便见仲弓与圣人用心之大小。推此义,则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只在公私之间尔。”范氏曰:“不先有司,则君行臣职矣;不赦小过,则下无全人矣;不举贤才,则百职废矣。失此三者,不可以为季氏宰,况天下乎?”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卫君,谓出公辄也。是时鲁哀公之十年,孔子自楚反乎卫。子曰:“必也正名乎!”是时出公不父其父而祢其祖,名实紊矣,故孔子以正名为先。谢氏曰“正名虽为卫君而言,然为政之道,皆当以此为先。”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迂,谓远于事情,言非今日之急务也。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野,谓鄙俗。责其不能阙疑,而率尔妄对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杨氏曰:“名不当其实,则言不顺。言不顺,则无以考实而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中,去声。范氏曰:“事得其序之谓礼,物得其和之谓乐。事不成则无序而不和,故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施之政事皆失其道,故刑罚不中。”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程子曰:“名实相须。一事苟,则其余皆苟矣。”胡氏曰:“卫世子蒯聩耻其母南子之淫乱,欲杀之不果而出奔。灵公欲立公子郢,郢辞。公卒,夫人立之,又辞。乃立蒯聩之子辄,以拒蒯聩。夫蒯聩欲杀母,得罪于父,而辄据国以拒父,皆无父之人也,其不可有国也明矣。夫子为政,而以正名为先。必将具其事之本末,告诸天王,请于方伯,命公子郢而立之。则人伦正,天理得,名正言顺而事成矣。夫子告之之详如此,而子路终不喻也。故事辄不去,卒死其难。徒知食焉不避其难之为义,而不知食辄之食为非义也。”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种五谷曰稼,种蔬菜曰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小人,谓细民,孟子所谓小人之事者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好,去声。夫,音扶。襁,居丈反。焉,于虔反。礼、义、信,大人之事也。好义,则事合宜。情,诚实也。敬服用情,盖各以其类而应也。襁,织缕为之,以约小儿于背者。杨氏曰:“樊须游圣人之门,而问稼圃,志则陋矣,辞而辟之可也。待其出而后言其非,何也?盖于其问也,自谓农圃之不如,则拒之者至矣。须之学疑不及此,而不能问。不能以三隅反矣,故不复。及其既出,则惧其终不喻也,求老农老圃而学焉,则其失愈远矣。故复言之,使知前所言者意有在也。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使,去声。专,独也。诗本人情,该物理,可以验风俗之盛衰,见政治之得失。其言温厚和平,长于风谕。故诵之者,必达于政而能言也。程子曰:“穷经将以致用也。世之诵诗者,果能从政而专对乎?然则其所学者,章句之末耳,此学者之大患也。”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不正,虽令不从。” 子曰:“鲁卫之政,兄弟也。”鲁,周公之后。卫,康叔之后。本兄弟之国,而是时衰乱,政亦相似,故孔子叹之。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公子荆,卫大夫。苟,聊且粗略之意。合,聚也。完,备也。言其循序而有节,不以欲速尽美累其心。杨氏曰:“务为全美,则累物而骄吝之心生。公子荆皆曰苟而已,则不以外物为心,其欲易足故也。” 子适卫,冉有仆。仆,御车也。子曰:“庶矣哉!”庶,众也。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庶而不富,则民生不遂,故制田里,薄赋敛以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富而不教,则近于禽兽。故必立学校,明礼义以教之。胡氏曰:“天生斯民,立之司牧,而寄以三事。然自三代之后,能举此职者,百无一二。汉之文明,唐之太宗,亦云庶且富矣,西京之教无闻焉。明帝尊师重傅,临雍拜老,宗戚子弟莫不受学;唐太宗大召名儒,增广生员,教亦至矣,然而未知所以教也。三代之教,天子公卿躬行于上,言行政事皆可师法,彼二君者其能然乎?”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期月,谓周一岁之月也。可者,仅辞,言纲纪布也。有成,治功成也。尹氏曰:“孔子叹当时莫能用己也,故云然。”愚按:史记,此盖为卫灵公不能用而发。 子曰:“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胜,平声。去,上声。为邦百年,言相继而久也。胜残,化残暴之人,使不为恶也。去杀,谓民化于善,可以不用刑杀也。盖古有是言,而夫子称之。程子曰“汉自高、惠至于文、景,黎民醇厚,几致刑措,庶乎其近之矣。”尹氏曰:“胜残去杀,不为恶而已,善人之功如是。若夫圣人,则不待百年,其化亦不止此。”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王者谓圣人受命而兴也。三十年为一世。仁,谓教化浃也。程子曰:“周自文武至于成王,而后礼乐兴,即其效也。”或问:“三年、必世,迟速不同,何也?”程子曰:“三年有成,谓法度纪纲有成而化行也。渐民以仁,摩民以义,使之浃于肌肤,沦于骨髓,而礼乐可兴,所谓仁也。此非积久,何以能致?” 子曰:“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对曰:“有政。”子曰:“其事也。如有政,虽不吾以,吾其与闻之。”朝,音潮。与,去声。冉有时为季氏宰。朝,季氏之私朝也。晏,晚也。政,国政。事,家事。以,用也。礼:大夫虽不治事,犹得与闻国政。是时季氏专鲁,其于国政,盖有不与同列议于公朝,而独与家臣谋于私室者。故夫子为不知者而言,此必季氏之家事耳。若是国政,我尝为大夫,虽不见用,犹当与闻。今既不闻,则是非国政也。语意与魏征献陵之对略相似。其所以正名分,抑季氏,而教冉有之意深矣。 定公问:“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几,期也。诗曰:“如几如式。”言一言之间,未可以如此而必期其效。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易,去声。当时有此言也。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因此言而知为君之难,则必战战兢兢,临深履薄,而无一事之敢忽。然则此言也,岂不可以必期于兴邦乎?为定公言,故不及臣也。曰:“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丧,去声,下同。乐,音洛。言他无所乐,惟乐此耳。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范氏曰:“言不善而莫之违,则忠言不至于耳。君日骄而臣日谄,未有不丧邦者也。”谢氏曰:“知为君之难,则必敬谨以持之。惟其言而莫予违,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邦未必遽兴丧也,而兴丧之源分于此。然此非识微之君子,何足以知之?” 叶公问政。音义并见第七篇。子曰:“近者说,远者来。”说,音悦。○被其泽则悦,闻其风则来。然必近者悦,而后远者来也。 子夏为莒父宰,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父,音甫。莒父,鲁邑名。欲事之速成,则急遽无序,而反不达。见小者之为利,则所就者小,而所失者大矣。程子曰:“子张问政,子曰:‘居之无倦,行之以忠。’子夏问政,子曰:‘无欲速,无见小利。’子张常过高而未仁,子夏之病常在近小,故各以切己之事告之。”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语,去声。直躬,直身而行者。有因而盗曰攘。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为,去声。父子相隐,天理人情之至也。故不求为直,而直在其中。谢氏曰:“顺理为直。父不为子隐,子不为父隐,于理顺邪?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当是时,爱亲之心胜,其于直不直,何暇计哉?” 樊迟问仁。子曰:“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恭主容,敬主事。恭见于外,敬主乎中。之夷狄不可弃,勉其固守而勿失也。程子曰:“此是彻上彻下语。圣人初无二语也,充之则睟面盎背;推而达之,则笃恭而天下平矣。”胡氏曰:“樊迟问仁者三:此最先,先难次之,爱人其最后乎?”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使,去声。此其志有所不为,而其材足以有为者也。子贡能言,故以使事告之。盖为使之难,不独贵于能言而已。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弟,去声。此本立而材不足者,故为其次。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为次矣。”行,去声。硁,苦耕反。果,必行也。硁,小石之坚确者。小人,言其识量之浅狭也。此其本末皆无足观,然亦不害其为自守也,故圣人犹有取焉,下此则市井之人,不复可为士矣。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筲,所交反。算,亦作筭,悉乱反。今之从政者,盖如鲁三家之属。噫,心不平声。斗,量名,容十升。筲,竹器,容斗二升。斗筲之人,言鄙细也。算,数也。子贡之问每下,故夫子以是警之。程子曰:“子贡之意,盖欲为皎皎之行,闻于人者。夫子告之,皆笃实自得之事。” 子曰:“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狷,音绢。行,道也。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狷者,知未及而守有余。盖圣人本欲得中道之人而教之,然既不可得,而徒得谨厚之人,则未必能自振拔而有为也。故不若得此狂狷之人,犹可因其志节,而激厉裁抑之以进于道,非与其终于此而已也。孟子曰:“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也。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狷也,是又其次也。”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恒,胡登反。夫,音扶。南人,南国之人。恒,常久也。巫,所以交鬼神。医,所以寄死生。故虽贱役,而犹不可以无常,孔子称其言而善之。“不恒其德,或承之羞。”此易恒卦九三爻辞。承,进也。子曰:“不占而已矣。”复加“子曰”,以别易文也,其义未详。杨氏曰:“君子于易苟玩其占,则知无常之取羞矣。其为无常也,盖亦不占而已矣。”意亦略通。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者,无乖戾之心。同者,有阿比之意。尹氏曰:“君子尚义,故有不同。小人尚利,安得而和?”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好、恶,并去声。一乡之人,宜有公论矣,然其间亦各以类自为好恶也。故善者好之而恶者不恶,则必其有苟合之行。恶者恶之而善者不好,则必其无可好之实。 子曰:“君子易事而难说也:说之不以道,不说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小人难事而易说也:说之虽不以道,说也;及其使人也,求备焉。”易,去声。说,音悦。器之,谓随其材器而使之也。君子之心公而恕,小人之心私而刻。天理人欲之间,每相反而已矣。 子曰:“君子泰而不骄,小人骄而不泰。”君子循理,故安舒而不矜肆。小人逞欲,故反是。 子曰:“刚毅、木讷,近仁。”程子曰:“木者,质朴。讷者,迟钝。四者,质之近乎仁者也。”杨氏曰:“刚毅则不屈于物欲,木讷则不至于外驰,故近仁。” 子路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切切、偲偲、怡怡如也,可谓士矣。朋友切切、偲偲,兄弟怡怡。”胡氏曰:“切切,恳到也。偲偲,详勉也。怡怡,和悦也。皆子路所不足,故告之。又恐其混于所施,则兄弟有贼恩之祸,朋友有善柔之损,故又别而言之。” 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教民者,教之孝悌忠信之行,务农讲武之法。即,就也。戎,兵也。民知亲其上,死其长,故可以即戎。程子曰:“七年云者,圣人度其时可矣。如云期月、三年、百年、一世、大国五年、小国七年之类,皆当思其作为如何乃有益。” 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以,用也。言用不教之民以战,必有败亡之祸,是弃其民也。 宪问第十四 胡氏曰:“此篇疑原宪所记。”凡四十七章。 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原思名。谷,禄也。邦有道不能有为,邦无道不能独善,而但知食禄,皆可耻也。宪之狷介,其于邦无道谷之可耻,固知之矣;至于邦有道谷之可耻,则未必知也。故夫子因其问而幷言之,以广其志,使知所以自勉,而进于有为也。 “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此亦原宪以其所能而问也。克,好胜。伐,自矜。怨,忿恨。欲,贪欲。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有是四者而能制之,使不得行,可谓难矣。仁则天理浑然,自无四者之累,不行不足以言之也。程子曰:“人而无克、伐、怨、欲,惟仁者能之。有之而能制其情使不行,斯亦难能也。谓之仁则未也。此圣人开示之深,惜乎宪之不能再问也。”或曰:“四者不行,固不得为仁矣。然亦岂非所谓克己之事,求仁之方乎?”曰:“克去己私以复乎礼,则私欲不留,而天理之本然者得矣。若但制而不行,则是未有拔去病根之意,而容其潜藏隐伏于胸中也。岂克己求仁之谓哉?学者察于二者之间,则其所以求仁之功,益亲切而无渗漏矣。” 子曰:“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居,谓意所便安处也。 子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行、孙,并去声。危,高峻也。孙,卑顺也。尹氏曰:“君子之持身不可变也,至于言则有时而不敢尽,以避祸也。然则为国者使士言孙,岂不殆哉?” 子曰:“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有德者,和顺积中,英华发外。能言者,或便佞口给而已。仁者,心无私累,见义必为。勇者,或血气之强而已。尹氏曰“有德者必有言,徒能言者未必有德也。仁者志必勇,徒能勇者未必有仁也。” 南宫适问于孔子曰:“羿善射,奡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曰:“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适,古活反。羿,音诣。奡,五报反。荡,土浪反。南宫适,即南容也。羿,有穷之君,善射,灭夏后相而篡其位。其臣寒浞又杀羿而代之。奡,春秋传作“浇”,浞之子也,力能陆地行舟,后为夏后少康所诛。禹平水土暨稷播种,身亲稼穑之事。禹受舜禅而有天下,稷之后至周武王亦有天下。适之意盖以羿奡比当世之有权力者,而以禹稷比孔子也。故孔子不答。然适之言如此,可谓君子之人,而有尚德之心矣,不可以不与。故俟其出而赞美之。 子曰:“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夫,音扶。谢氏曰:“君子志于仁矣,然毫忽之间,心不在焉,则未免为不仁也。” 子曰:“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苏氏曰:“爱而勿劳,禽犊之爱也;忠而勿诲,妇寺之忠也。爱而知劳之,则其为爱也深矣;忠而知诲之,则其为忠也大矣。” 子曰:“为命:裨谌草创之,世叔讨论之,行人子羽修饰之,东里子产润色之。”裨,婢之反。谌,时林反。裨谌以下四人,皆郑大夫。草,略也。创,造也,谓造为草?也。世叔,游吉也,春秋传作子太叔。讨,寻究也。论,讲议也。行人,掌使之官。子羽,公孙挥也。修饰,谓增损之。东里地名,子产所居也。润色,谓加以文采也。郑国之为辞命,必更此四贤之手而成,详审精密,各尽所长。是以应对诸侯,鲜有败事。孔子言此,盖善之也。 或问子产。子曰:“惠人也。”子产之政,不专于宽,然其心则一以爱人为主。故孔子以为惠人,盖举其重而言也问子西。曰:“彼哉!彼哉!”子西,楚公子申,能逊楚国,立昭王,而改纪其政,亦贤大夫也。然不能革其僭王之号。昭王欲用孔子,又沮止之。其后卒召白公以致祸乱,则其为人可知矣。彼哉者,外之之辞。问管仲。曰:“人也。夺伯氏骈邑三百,饭疏食,没齿无怨言。”人也,犹言此人也。伯氏,齐大夫。骈邑,地名。齿,年也。盖桓公夺伯氏之邑以与管仲,伯氏自知己罪,而心服管仲之功,故穷约以终身而无怨言。荀卿所谓“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拒”者,即此事也。或问:“管仲子产孰优?”曰:“管仲之德,不胜其才。子产之才,不胜其德。然于圣人之学,则概乎其未有闻也。” 子曰:“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易,去声。处贫难,处富易,人之常情。然人当勉其难,而不可忽其易也。 子曰:“孟公绰为赵魏老则优,不可以为滕薛大夫。”公绰,鲁大夫。赵魏,晋卿之家。老,家臣之长。大家势重,而无诸侯之事;家老望尊,而无官守之责。优,有余也。滕薛,二国名。大夫,任国政者。滕薛国小政繁,大夫位高责重。然则公绰盖廉静寡欲,而短于才者也。胡氏①曰:“知之弗豫,枉其才而用之,则为弃人矣。此君子所以患不知人也。言此,则孔子之用人可知矣。” ①“胡氏”,清仿宋大字本作“杨氏”。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知,去声。成人,犹言全人。武仲,鲁大夫,名纥。庄子,鲁卞邑大夫。言兼此四子之长,则知足以穷理,廉足以养心,勇足以力行,艺足以泛应,而又节之以礼,和之以乐,使德成于内,而文见乎外。则材全德备,浑然不见一善成名之迹;中正和乐,粹然无复偏倚驳杂之蔽,而其为人也亦成矣。然亦之为言,非其至者,盖就子路之所可及而语之也。若论其至,则非圣人之尽人道,不足以语此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复加“曰”字者,既答而复言也。授命,言不爱其生,持以与人也。久要,旧约也。平生,平日也。有是忠信之实,则虽其才知礼乐有所未备,亦可以为成人之次也。程子曰:“知之明,信之笃,行之果,天下之达德也。若孔子所谓成人,亦不出此三者。武仲,知也;公绰,仁也;卞庄子,勇也;冉求,艺也。须是合此四人之能,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然而论其大成,则不止于此。若今之成人,有忠信而不及于礼乐,则又其次者也。”又曰:“臧武仲之知,非正也。若文之以礼乐,则无不正矣。”又曰:“语成人之名,非圣人孰能之?孟子曰:‘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如此方可以称成人之名。”胡氏曰“今之成人以下,乃子路之言。盖不复闻斯行之之勇,而有终身诵之之固矣。未详是否?” 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公叔文子,卫大夫公孙拔也。公明姓,贾名,亦卫人。文子为人,其详不可知,然必廉静之士,故当时以三者称之。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厌者,苦其多而恶之之辞。事适其可,则人不厌,而不觉其有是矣。是以称之或过,而以为不言、不笑、不取也。然此言也,非礼义充溢于中,得时措之宜者不能。文子虽贤,疑未及此,但君子与人为善,不欲正言其非也。故曰“其然岂其然乎”,盖疑之也。 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虽曰不要君,吾不信也。”要,平声。防,地名,武仲所封邑也。要,有挟而求也。武仲得罪奔邾,自邾如防,使请立后而避邑。以示若不得请,则将据邑以叛,是要君也。范氏曰:“要君者无上,罪之大者也。武仲之邑,受之于君。得罪出奔,则立后在君,非己所得专也。而据邑以请,由其好知而不好学也。”杨氏曰:“武仲卑辞请后,其迹非要君者,而意实要之。夫子之言,亦春秋诛意之法也。”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谲,古穴反。晋文公,名重耳。齐桓公,名小白。谲,诡也。二公皆诸侯盟主,攘夷狄以尊周室者也。虽其以力假仁,心皆不正,然桓公伐楚,仗义执言,不由诡道,犹为彼善于此。文公则伐卫以致楚,而阴谋以取胜,其谲甚矣。二君他事亦多类此,故夫子言此以发其隐。 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曰:“未仁乎?”纠,居黝反。召,音邵。按春秋传,齐襄公无道,鲍叔牙奉公子小白奔莒。及无知弒襄公,管夷吾召忽奉公子纠奔鲁。鲁人纳之,未克,而小白入,是为桓公。使鲁杀子纠而请管召,召忽死之,管仲请囚。鲍叔牙言于桓公以为相。子路疑管仲忘君事雠,忍心害理,不得为仁也。子曰:“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九,春秋传作“纠”,督也,古字通用。不以兵车,言不假威力也。如其仁,言谁如其仁者,又再言以深许之。盖管仲虽未得为仁人,而其利泽及人,则有仁之功矣。 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与,平声。相,去声。○子贡意不死犹可,相之则已甚矣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被,皮寄反。衽,而审反。霸,与伯同,长也。匡,正也。尊周室,攘夷狄,皆所以正天下也。微,无也。衽,衣衿也。被发左衽,夷狄之俗也。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谅,小信也。经,缢也。莫之知,人不知也。后汉书引此文,莫字上有人字。程子曰:“桓公,兄也。子纠,弟也。仲私于所事,辅之以争国,非义也。桓公杀之虽过,而纠之死实当。仲始与之同谋,遂与之同死,可也;知辅之争为不义,将自免以图后功亦可也。故圣人不责其死而称其功。若使桓弟而纠兄,管仲所辅者正,桓夺其国而杀之,则管仲之与桓,不可同世之雠也。若计其后功而与其事桓,圣人之言,无乃害义之甚,启万世反复不忠之乱乎?如唐之王圭魏征,不死建成之难,而从太宗,可谓害于义矣。后虽有功,何足赎哉?”愚谓管仲有功而无罪,故圣人独称其功;王魏先有罪而后有功,则不以相掩可也。 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僎,士免反。臣,家臣。公,公朝。谓荐之与己同进为公朝之臣也。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文者,顺理而成章之谓。谥法亦有所谓锡民爵位曰文者。○洪氏曰:“家臣之贱而引之使与己并,有三善焉:知人,一也;忘己,二也;事君,三也。” 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康子曰:“夫如是,奚而不丧?”夫,音扶。丧,去声。丧,失位也。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祝鮀治宗庙,王孙贾治军旅。夫如是,奚其丧?”仲叔圉,即孔文子也。三人皆卫臣,虽未必贤,而其才可用。灵公用之,又各当其才。尹氏曰“卫灵公之无道宜丧也,而能用此三人,犹足以保其国,而况有道之君,能用天下之贤才者乎?诗曰:‘无竞维人,四方其训之。’” 子曰:“其言之不怍,则为之也难。”大言不惭,则无必为之志,而不自度其能否矣。欲践其言,岂不难哉? 陈成子弒简公。成子,齐大夫,名恒。简公,齐君,名壬。事在春秋哀公十四年。孔子沐浴而朝,告于哀公曰:“陈恒弒其君,请讨之。”朝,音潮。是时孔子致仕居鲁,沐浴齐戒以告君,重其事而不敢忽也。臣弒其君,人伦之大变,天理所不容,人人得而诛之,况邻国乎?故夫子虽已告老,而犹请哀公讨之。公曰:“告夫三子!”夫,音扶,下“告夫”同。三子,三家也。时政在三家,哀公不得自专,故使孔子告之。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君曰‘告夫三子’者。”孔子出而自言如此。意谓弒君之贼,法所必讨。大夫谋国,义所当告。君乃不能自命三子,而使我告之邪?之三子告,不可。孔子曰:“以吾从大夫之后,不敢不告也。”以君命往告,而三子鲁之强臣,素有无君之心,实与陈氏声势相倚,故沮其谋。而夫子复以此应之,其所以警之者深矣。程子曰:“左氏记孔子之言曰:‘陈恒弒其君,民之不予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此非孔子之言。诚若此言,是以力不以义也。若孔子之志,必将正名其罪,上告天子,下告方伯,而率与国以讨之。至于所以胜齐者,孔子之余事也,岂计鲁人之众寡哉?当是时,天下之乱极矣,因是足以正之,周室其复兴乎?鲁之君臣,终不从之,可胜惜哉!”胡氏曰“春秋之法,弒君之贼,人得而讨之。仲尼此举,先发后闻可也。” 子路问事君。子曰:“勿欺也,而犯之。”犯,谓犯颜谏争。范氏曰:“犯非子路之所难也,而以不欺为难。故夫子教以先勿欺而后犯也。” 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君子循天理,故日进乎高明;小人殉人欲,故日究乎污下。 子曰:“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为,去声。程子曰:“为己,欲得之于己也。为人,欲见知于人也。”程子曰:“古之学者为己,其终至于成物。今之学者为人,其终至于丧己。”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使,去声,下同。蘧伯玉,卫大夫,名瑗。孔子居卫,尝主于其家。既而反鲁,故伯玉使人来也。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与之坐,敬其主以及其使也。夫子,指伯玉也。言其但欲寡过而犹未能,则其省身克己,常若不及之意可见矣。使者之言愈自卑约,而其主之贤益彰,亦可谓深知君子之心,而善于辞令者矣。故夫子再言使乎以重美之。按庄周称“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又曰:“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盖其进德之功,老而不倦。是以践履笃实,光辉宣着。不惟使者知之,而夫子亦信之也。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重出。 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此艮卦之象辞也。曾子盖尝称之,记者因上章之语而类记之也。范氏曰:“物各止其所,而天下之理得矣。故君子所思不出其位,而君臣、上下、大小,皆得其职也。” 子曰:“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行,去声。耻者,不敢尽之意。过者,欲有余之辞。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知,去声。自责以勉人也。子贡曰:“夫子自道也。”道,言也。自道,犹云谦辞。尹氏曰:“成德以仁为先,进学以知为先。故夫子之言,其序有不同者以此。” 子贡方人。子曰:“赐也贤乎哉?夫我则不暇。”夫,音扶。方,比也。乎哉,疑辞。比方人物而较其短长,虽亦穷理之事。然专务为此,则心驰于外,而所以自治者疏矣。故褒之而疑其辞,复自贬以深抑之。谢氏曰:“圣人责人,辞不迫切而意已独至如此。” 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凡章指同而文不异者,一言而重出也。文小异者,屡言而各出也。此章凡四见,而文皆有异。则圣人于此一事,盖屡言之,其丁宁之意亦可见矣。 子曰:“不逆诈,不亿不信。抑亦先觉者,是贤乎!”逆,未至而迎之也。亿,未见而意之也。诈,谓人欺己。不信,谓人疑己。抑,反语辞。言虽不逆不亿,而于人之情伪,自然先觉,乃为贤也。杨氏曰:“君子一于诚而已,然未有诚而不明者。故虽不逆诈、不亿不信,而常先觉也。若夫不逆不亿而卒为小人所罔焉,斯亦不足观也已。” 微生亩谓孔子曰:“丘何为是栖栖者与?无乃为佞乎?”与,平声。微生,姓,亩,名也。亩名呼夫子而辞甚倨,盖有齿德而隐者。栖栖,依依也。为佞,言其务为口给以悦人也。孔子曰:“非敢为佞也,疾固也。”疾,恶也。固,执一而不通也。圣人之于达尊,礼恭而言直如此,其警之亦深矣。 子曰:“骥不称其力,称其德也。”骥,善马之名。德,谓调良也。尹氏曰:“骥虽有力,其称在德。人有才而无德,则亦奚足尚哉?” 或曰:“以德报怨,何如?”或人所称,今见老子书。德,谓恩惠也。子曰:“何以报德?言于其所怨,既以德报之矣;则人之有德于我者,又将何以报之乎?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于其所怨者,爱憎取舍,一以至公而无私,所谓直也。于其所德者,则必以德报之,不可忘也。或人之言,可谓厚矣。然以圣人之言观之,则见其出于有意之私,而怨德之报皆不得其平也。必如夫子之言,然后二者之报各得其所。然怨有不雠,而德无不报,则又未尝不厚也。此章之言,明白简约,而其指意曲折反复。如造化之简易易知,而微妙无穷,学者所宜详玩也。 子曰:“莫我知也夫!”夫,音扶。夫子自叹,以发子贡之问也。子贡曰:“何为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之妙。盖在孔门,惟子贡之智几足以及此,故特语以发之。惜乎其犹有所未达也!程子曰:“不怨天,不尤人,在理当如此。”又曰:“下学上达,意在言表。”又曰:“学者须守下学上达之语,乃学之要。盖凡下学人事,便是上达天理。然习而不察,则亦不能以上达矣。” 公伯寮愬子路于季孙。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于公伯寮,吾力犹能肆诸市朝。”朝,音潮。公伯寮,鲁人。子服氏,景谥,伯字,鲁大夫子服何也。夫子,指季孙。言其有疑于寮之言也。肆,陈尸也。言欲诛寮。子曰:“道之将行也与?命也。道之将废也与?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与,平声。谢氏曰:“虽寮之愬行,亦命也。其实寮无如之何。”愚谓言此以晓景伯,安子路,而警伯寮耳。圣人于利害之际,则不待决于命而后泰然也。 子曰:“贤者辟世,辟,去声,下同。天下无道而隐,若伯夷太公是也。其次辟地,去乱国,适治邦。其次辟色,礼貌衰而去。其次辟言。”有违言而后去也。程子曰:“四者虽以大小次第言之,然非有优劣也,所遇不同耳。” 子曰:“作者七人矣。”李氏曰:“作,起也。言起而隐去者,今七人矣。不可知其谁何。必求其人以实之,则凿矣。”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与,平声。石门,地名。晨门,掌晨启门,盖贤人隐于抱关者也。自,从也,问其何所从来也。胡氏曰“晨门知世之不可而不为,故以是讥孔子。然不知圣人之视天下,无不可为之时也。” 子击磬于卫。有荷蒉而过孔氏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荷,去声。磬,乐器。荷,担也。蒉,草器也。此荷蒉者,亦隐士也。圣人之心未尝忘天下,此人闻其磬声而知之,则亦非常人矣。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硁,苦耕反。莫己之己,音纪,余音以。揭,起例反。硁硁,石声,亦专确之意。以衣涉水曰厉,摄衣涉水曰揭。此两句,卫风匏有苦叶之诗也。饥孔子人不知己而不止,不能适浅深之宜子曰:“果哉!末之难矣。”果哉,叹其果于忘世也。末,无也。圣人心同天地,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不能一日忘也。故闻荷蒉之言,而叹其果于忘世。且言人之出处,若但如此,则亦无所难矣。 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何谓也?”高宗,商王武丁也。谅阴,天子居丧之名,未详其义。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君薨,百官总己以听于冢宰三年。”言君薨,则诸侯亦然。总己,谓总摄己职。冢宰,太宰也。百官听于冢宰,故君得以三年不言也。胡氏曰:“位有贵贱,而生于父母无以异者。故三年之丧,自天子达。子张非疑此也,殆以为人君三年不言,则臣下无所禀令,祸乱或由以起也。孔子告以听于冢宰,则祸乱非所忧矣。”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好、易,皆去声。谢氏曰“礼达而分定,故民易使。”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修己以敬,夫子之言至矣尽矣。而子路少之,故再以其充积之盛,自然及物者告之,无他道也。人者,对己而言。百姓,则尽乎人矣。尧舜犹病,言不可以有加于此。以抑子路,使反求诸近也。盖圣人之心无穷,世虽极治,然岂能必知四海之内,果无一物不得其所哉?故尧舜犹以安百姓为病。若曰吾治已足,则非所以为圣人矣。程子曰:“君子修己以安百姓,笃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于恭敬,则天地自位,万物自育,气无不和,而四灵毕至矣。此体信达顺之道,聪明睿知皆由是出,以此事天飨帝。”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孙弟,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孙、弟,并去声。长,上声。叩,音口。胫,其定反。原壤,孔子之故人。母死而歌,盖老氏之流,自放于礼法之外者。夷,蹲踞也。俟,待也。言见孔子来而蹲踞以待之也。述,犹称也。贼者,害人之名。以其自幼至长,无一善状,而久生于世,徒足以败常乱俗,则是贼而已矣。胫,足骨也。孔子既责之,而因以所曳之杖,微击其胫,若使勿蹲踞然。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与,平声。阙党,党名。童子,未冠者之称。将命,谓传宾主之言。或人疑此童子学有进益,故孔子使之传命以宠异之也。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礼,童子当隅坐随行。孔子言吾见此童子,不循此礼。非能求益,但欲速成尔。故使之给使令之役,观长少之序,习揖逊之容。盖所以抑而教之,非宠而异之也。 凡四十一章。 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明日遂行。陈,去声。陈,谓军师行伍之列。俎豆,礼器。尹氏曰:“卫灵公,无道之君也,复有志于战伐之事,故答以未学而去之。”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从,去声。孔子去卫适陈。兴,起也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见,贤遍反。何氏曰:“滥,溢也。言君子固有穷时,不若小人穷则放溢为非。”程子曰:“固穷者,固守其穷。”亦通。愚谓圣人当行而行,无所顾虑。处困而亨,无所怨悔。于此可见,学者宜深味之。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女,音汝。识,音志。与,平声,下同。子贡之学,多而能识矣。夫子欲其知所本也,故问以发之。对曰:“然,非与?”方信而忽疑,盖其积学功至,而亦将有得也。曰:“非也,予一以贯之。”说见第四篇。然彼以行言,而此以知言也。谢氏曰:“圣人之道大矣,人不能遍观而尽识,宜其以为多学而识之也。然圣人岂务博者哉?如天之于众形,匪物物刻而雕之也。故曰:‘予一以贯之。’‘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尹氏曰:“孔子之于曾子,不待其问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复深谕之曰‘唯’。若子贡则先发其疑而后告之,而子贡终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二子所学之浅深,于此可见。”愚按:夫子之于子贡,屡有以发之,而他人不与焉。则颜曾以下诸子所学之浅深,又可见矣。 子曰:“由!知德者鲜矣。”鲜,上声。由,呼子路之名而告之也。德,谓义理之得于己者。非己有之,不能知其意味之实也。自第一章至此,疑皆一时之言。此章盖为愠见发也。 子曰:“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与,平声。夫,音扶。无为而治者,圣人德盛而民化,不待其有所作为也。独称舜者,绍尧之后,而又得人以任众职,故尤不见其有为之迹也。恭己者,圣人敬德之容。既无所为,则人之所见如此而已。 子张问行。犹问达之意也。子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行笃、行不之行,去声。貊,亡百反。子张意在得行于外,故夫子反于身而言之,犹答干禄问达之意也。笃,厚也。蛮,南蛮。貊,北狄。二千五百家为州。立,则见其参于前也;在舆,则见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参,七南反。夫,音扶。其者,指忠信笃敬而言。参,读如毋往参焉之参,言与我相参也。衡,轭也。言其于忠信笃敬念念不忘,随其所在,常若有见,虽欲顷刻离之而不可得。然后一言一行,自然不离于忠信笃敬,而蛮貊可行也。子张书诸绅。绅,大带之垂者。书之,欲其不忘也。程子曰:“学要鞭辟近里,着己而已。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言忠信,行笃敬;立则见其参于前,在舆则见其倚于衡;只此是学。质美者明得尽,查滓便浑化,却与天地同体。其次惟庄敬以持养之,及其至则一也。” 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史,官名。鱼,卫大夫,名?。如矢,言直也。史鱼自以不能进贤退不肖,既死犹以尸谏,故夫子称其直。事见家语。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伯玉出处,合于圣人之道,故曰君子。卷,收也。怀,藏也。如于孙林父宁殖放弒之谋,不对而出,亦其事也。杨氏曰:“史鱼之直,未尽君子之道。若蘧伯玉,然后可免于乱世。若史鱼之如矢,则虽欲卷而怀之,有不可得也。”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知,去声。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志士,有志之士。仁人,则成德之人也。理当死而求生,则于其心有不安矣,是害其心之德也。当死而死,则心安而德全矣。程子曰:“实理得之于心自别。实理者,实见得是,实见得非也。古人有捐躯陨命者,若不实见得,恶能如此?须是实见得生不重于义,生不安于死也。故有杀身以成仁者,只是成就一个是而已。” 子贡问为仁。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居是邦也,事其大夫之贤者,友其士之仁者。”贤以事言,仁以德言。夫子尝谓子贡悦不若己者,故以是告之。欲其有所严惮切磋以成其德也。程子曰:“子贡问为仁,非问仁也,故孔子告之以为仁之资而已。” 颜渊问为邦。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子曰:“行夏之时,夏时,谓以斗柄初昏建寅之月为岁首也。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故斗柄建此三辰之月,皆可以为岁首。而三代迭用之,夏以寅为人正,商以丑为地正,周以子为天正也。然时以作事,则岁月自当以人为纪。故孔子尝曰,“吾得夏时焉”而说者以为谓夏小正之属。盖取其时之正与其令之善,而于此又以告颜子也。乘殷之辂,辂,音路,亦作路。商辂,木辂也。辂者,大车之名。古者以木为车而已,至商而有辂之名,盖始异其制也。周人饰以金玉,则过侈而易败,不若商辂之朴素浑坚而等威已辨,为质而得其中也。服周之冕,周冕有五,祭服之冠也。冠上有覆,前后有旒。黄帝以来,盖已有之,而制度仪等,至周始备。然其为物小,而加于众体之上,故虽华而不为靡,虽费而不及奢。夫子取之,盖亦以为文而得其中也。乐则韶舞。取其尽善尽美。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远,去声。放,谓禁绝之。郑声,郑国之音。佞人,卑谄辩给之人。殆,危也。程子曰:“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余皆可考也。”张子曰:“礼乐,治之法也。放郑声,远佞人,法外意也。一日不谨,则法坏矣。虞夏君臣更相饬戒,意盖如此。”又曰“法立而能守,则德可久,业可大。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故放远之。”尹氏曰:“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孔子之作春秋,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 子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苏氏曰:“人之所履者,容足之外,皆为无用之地,而不可废也。故虑不在千里之外,则患在几席之下矣。” 子曰:“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好,去声。已矣乎,叹其终不得而见也。 子曰:“臧文仲其窃位者与?知柳下惠之贤,而不与立也。”者与之与,平声。窃位,言不称其位而有愧于心,如盗得而阴据之也。柳下惠,鲁大夫展获,字禽,食邑柳下,谥曰惠。与立,谓与之并立于朝。范氏曰:“臧文仲为政于鲁,若不知贤,是不明也;知而不举,是蔽贤也。不明之罪小,蔽贤之罪大。故孔子以为不仁,又以为窃位。” 子曰:“躬自厚而薄责于人,则远怨矣。”远,去声。责己厚,故身益修;责人薄,故人易从。所以人不得而怨之。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如之何如之何者,熟思而审处之辞也。不如是而妄行,虽圣人亦无如之何矣。 子曰:“群居终日,言不及义,好行小慧,难矣哉!”好,去声。小慧,私智也。言不及义,则放辟邪侈之心滋。好行小慧,则行险侥幸之机熟。难矣哉者,言其无以入德,而将有患害也。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孙,去声。义者制事之本,故以为质干。而行之必有节文,出之必以退逊,成之必在诚实,乃君子之道也。程子曰:“义以为质,如质干然。礼行此,孙出此,信成此。此四句只是一事,以义为本。”又曰:“‘敬以直内,则义以方外。’‘义以为质,则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 子曰:“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范氏曰:“君子学以为己,不求人知。然没世而名不称焉,则无为善之实可知矣。” 子曰:“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谢氏曰:“君子无不反求诸己,小人反是。此君子小人所以分也。”杨氏曰:“君子虽不病人之不己知,然亦疾没世而名不称也。虽疾没世而名不称,然所以求者,亦反诸己而已。小人求诸人,故违道干誉,无所不至。三者文不相蒙,而义实相足,亦记言者之意。” 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庄以持己曰矜。然无乖戾之心,故不争。和以处众曰群。然无阿比之意,故不党。 子曰:“君子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 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推己及物,其施不穷,故可以终身行之。尹氏曰:“学贵于知要。子贡之问,可谓知要矣。孔子告以求仁之方也。推而极之,虽圣人之无我,不出乎此。终身行之,不亦宜乎?” 子曰:“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誉,平声。毁者,称人之恶而损其真。誉者,扬人之善而过其实。夫子无是也。然或有所誉者,则必尝有以试之,而知其将然矣。圣人善善之速,而无所苟如此。若其恶恶,则已缓矣。是以虽有以前知其恶,而终无所毁也。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斯民者,今此之人也。三代,夏、商、周也。直道,无私曲也。言吾之所以无所毁誉者,盖以此民,即三代之时所以善其善、恶其恶而无所私曲之民。故我今亦不得而枉其是非之实也。尹氏曰:“孔子之于人也,岂有意于毁誉之哉?其所以誉之者,盖试而知其美故也。斯民也,三代所以直道而行,岂得容私于其闲哉?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夫,音扶。杨氏曰:“史阙文、马借人,此二事孔子犹及见之。今亡矣夫,悼时之益偷也。”愚谓此必有为而言。盖虽细故,而时变之大者可知矣。胡氏曰:“此章义疑,不可强解。” 子曰:“巧言乱德,小不忍则乱大谋。”巧言,变乱是非,听之使人丧其所守。小不忍,如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皆是。 子曰:“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好、恶,并去声。杨氏曰:“惟仁者能好恶人。众好恶之而不察,则或蔽于私矣。” 子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弘,廓而大之也。人外无道,道外无人。然人心有觉,而道体无为;故人能大其道,道不能大其人也。张子曰:“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 子曰:“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过而能改,则复于无过。惟不改则其过遂成,而将不及改矣。 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句。无益,句。不如学也。”此为思而不学者言之。盖劳心以必求,不如逊志而自得也。李氏曰:“夫子非思而不学者,特垂语以教人尔。” 子曰:“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馁,奴罪反。耕所以谋食,而未必得食。学所以谋道,而禄在其中。然其学也,忧不得乎道而已;非为忧贫之故,而欲为是以得禄也。尹氏曰:“君子治其本而不恤其末,岂以在外者为忧乐哉?”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去声。知足以知此理,而私欲间之,则无以有之于身矣。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之,则民不敬。?,临也。谓临民也。知此理而无私欲以间之,则所知者在我而不失矣。然犹有不庄者,盖气习之偏,或有厚于内而不严于外者,是以民不见其可畏而慢易之。下句放此。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动之,动民也。犹曰鼓舞而作兴之云尔。礼,谓义理之节文。愚谓学至于仁,则善有诸己而大本立矣。?之不庄,动之不以礼,乃其气禀学问之小疵,然亦非尽善之道也。故夫子历言之,使知德愈全则责愈备,不可以为小节而忽之也。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此言观人之法。知,我知之也。受,彼所受也。盖君子于细事未必可观,而材德足以任重;小人虽器量浅狭,而未必无一长可取。 子曰:“民之于仁也,甚于水火。水火,吾见蹈而死者矣,未见蹈仁而死者也。”民之于水火,所赖以生,不可一日无。其于仁也亦然。但水火外物,而仁在己。无水火,不过害人之身,而不仁则失其心。是仁有甚于水火,而尤不可以一日无也。况水火或有时而杀人,仁则未尝杀人,亦何惮而不为哉?李氏曰:“此夫子勉人为仁之语。”下章放此。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当仁,以仁为己任也。虽师亦无所逊,言当勇往而必为也。盖仁者,人所自有而自为之,非有争也,何逊之有?程子曰:“为仁在己,无所与逊。若善名为①外,则不可不逊。” ①“为”,清仿宋大字本作“在”。 子曰:“君子贞而不谅。”贞,正而固也。谅,则不择是非而必于信。 子曰:“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后,与后获之后同。食,禄也。君子之仕也,有官守者修其职,有言责者尽其忠。皆以敬吾之事而已,不可先有求禄之心也。 子曰:“有教无类。”人性皆善,而其类有善恶之殊者,气习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则人皆可以复于善,而不当复论其类之恶矣。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为,去声。不同,如善恶邪正之异。 子曰:“辞达而已矣。”辞,取达意而止,不以富丽为工。 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见,贤遍反。师,乐师,瞽者。冕,名。再言某在斯,历举在坐之人以诏之。 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与,平声。圣门学者,于夫子之一言一动,无不存心省察如此。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相,去声。相,助也。古者瞽必有相,其道如此。盖圣人于此,非作意而为之,但尽其道而已。尹氏曰:“圣人处己为人,其心一致,无不尽其诚故也。有志于学者,求圣人之心,于斯亦可见矣。”范氏曰:“圣人不侮鳏寡,不虐无告,可见于此。推之天下,无一物不得其所矣。” 季氏第十六 洪氏曰:“此篇或以为齐论。”凡十四章。 季氏将伐颛臾。颛,音专。臾,音俞。颛臾,国名。鲁附庸也。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见,贤遍反。按左传史记,二子仕季氏不同时。此云尔者,疑子路尝从孔子自卫反鲁,再仕季氏,不久而复之卫也。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与,平声。冉求为季氏聚敛,尤用事。故夫子独责之。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夫,音扶。东蒙,山名。先王封颛臾于此山之下,使主其祭,在鲁地七百里之中。社稷,犹云公家。是时四分鲁国,季氏取其二,孟孙叔孙各有其一。独附庸之国尚为公臣,季氏又欲取以自益。故孔子言颛臾乃先王封国,则不可伐;在邦域之中,则不必伐;是社稷之臣,则非季氏所当伐也。此事理之至当,不易之定体,而一言尽其曲折如此,非圣人不能也。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夫子,指季孙。冉有实与谋,以孔子非之,故归咎于季氏。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任,平声。焉,于虔反。相,去声,下同。周任,古之良史。陈,布也。列,位也。相,瞽者之相也。言二子不欲则当谏,谏而不听,则当去也。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兕,徐履反。柙,户甲反。椟,音独。与,平声。兕,野牛也。柙,槛也。椟,匮也。言在柙而逸,在椟而毁,典守者不得辞其过。明二子居其位而不去,则季氏之恶,己不得不任其责也。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夫,音扶。固,谓城郭完固。费,季氏之私邑。此则冉求之饰辞,然亦可见其实与季氏之谋矣。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夫,音扶。舍,上声。欲之,谓贪其利。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寡,谓民少。贫,谓财乏。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季氏之欲取颛臾,患寡与贫耳。然是时季氏据国,而鲁公无民,则不均矣。君弱臣强,互生嫌隙,则不安矣。均则不患于贫而和,和则不患于寡而安,安则不相疑忌,而无倾覆之患。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夫,音扶。内治修,然后远人服。有不服,则修德以来之,亦不当勤兵于远。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子路虽不与谋,而素不能辅之以义,亦不得为无罪,故幷责之。远人,谓颛臾。分崩离析,谓四分公室,家臣屡叛。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干,楯也。戈,戟也。萧墙,屏也。言不均不和,内变将作。其后哀公果欲以越伐鲁而去季氏。谢氏曰:“当是时,三家强,公室弱,冉求又欲伐颛臾以附益之。夫子所以深罪之,为其瘠鲁以肥三家也。”洪氏曰:“二子仕于季氏,凡季氏所欲为,必以告于夫子。则因夫子之言而救止者,宜亦多矣。伐颛臾之事,不见于经传,其以夫子之言而止也与?”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先王之制,诸侯不得变礼乐,专征伐。陪臣,家臣也。逆理愈甚,则其失之愈速。大约世数,不过如此。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言不得专政。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上无失政,则下无私议。非箝其口使不敢言也。此章通论天下之势。 孔子曰:“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夫,音扶。鲁自文公薨,公子遂杀子赤,立宣公,而君失其政。历成、襄、昭、定,凡五公。逮,及也。自季武子始专国政,历悼、平、桓子,凡四世,而为家臣阳虎所执。三桓,三家,皆桓公之后。此以前章之说推之,而知其当然也。此章专论鲁事,疑与前章皆定公时语。苏氏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宜诸侯之强也,而鲁以失政。政逮于大夫,宜大夫之强也,而三桓以微。何也?强生于安,安生于上下之分定。今诸侯大夫皆陵其上,则无以令其下矣。故皆不久而失之也。” 孔子曰:“益者三友,损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友便辟,友善柔,友便佞,损矣。”便,平声。辟,婢亦反。友直,则闻其过。友谅,则进于诚。友多闻,则进于明。便,习熟也。便辟,谓习于威仪而不直。善柔,谓工于媚悦而不谅。便佞,谓习于口语,而无闻见之实。三者损益,正相反也。尹氏曰:“自天子至于庶人,未有不须友以成者。而其损益有如是者,可不谨哉?”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乐,五教反。礼乐之乐,音岳。骄乐宴乐之乐,音洛。节,谓辨其制度声容之节。骄乐,则侈肆而不知节。佚游,则惰慢而恶闻善。宴乐,则淫溺而狎小人。三者损益,亦相反也。尹氏曰:“君子之于好乐,可不谨哉?” 孔子曰:“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君子,有德位之通称。愆,过也。瞽,无目,不能察言观色。尹氏曰:“时然后言,则无三者之过矣。” 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血气,形之所待以生者,血阴而气阳也。得,贪得也。随时知戒,以理胜之,则不为血气所使也。范氏曰:“圣人同于人者血气也,异于人者志气也。血气有时而衰,志气则无时而衰也。少未定、壮而刚、老而衰者,血气也。戒于色、戒于斗、戒于得者,志气也。君子养其志气,故不为血气所动,是以年弥高而德弥邵也。”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畏者,严惮之意也。天命者,天所赋之正理也。知其可畏,则其戒谨恐惧,自有不能已者。而付畀之重,可以不失矣。大人圣言,皆天命所当畏。知畏天命,则不得不畏之矣。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侮,戏玩也。不知天命,故不识义理,而无所忌惮如此。○尹氏曰:“三畏者,修己之诚当然也。小人不务修身诚己,则何畏之有?”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困,谓有所不通。言人之气质不同,大约有此四等。杨氏曰:“生知学知以至困学,虽其质不同,然及其知之一也。故君子惟学之为贵。困而不学,然后为下。”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难,去声。视无所蔽,则明无不见。听无所壅,则聪无不闻。色,见于面者。貌,举身而言。思问,则疑不蓄。思难,则忿必惩。思义,则得不苟。程子曰:“九思各专其一。”谢氏曰:“未至于从容中道,无时而不自省察也。虽有不存焉者寡矣,此之谓思诚。” 孔子曰:“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吾见其人矣,吾闻其语矣。探,吐南反。真知善恶而诚好恶之,颜、曾、闵、冉之徒,盖能之矣。语,盖古语也。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求其志,守其所达之道也。达其道,行其所求之志也。盖惟伊尹、太公之流,可以当之。当时若颜子,亦庶乎此。然隐而未见,又不幸而蚤死,故夫子云然。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于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驷,四马也。首阳,山名。其斯之谓与?与,平声。胡氏曰:“程子以为第十二篇错简‘诚不以富,亦只以异’,当在此章之首。今详文势,似当在此句之上。言人之所称,不在于富,而在于异也。”愚谓此说近是,而章首当有孔子曰字,盖阙文耳。大抵此书后十篇多阙误。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亢,音刚。亢以私意窥圣人,疑必阴厚其子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事理通达,而心气和平,故能言。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品节详明,而德性坚定,故能立。闻斯二者。”当独立之时,所闻不过如此,其无异闻可知。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远,去声。尹氏曰:“孔子之教其子,无异于门人,故陈亢以为远其子。” 邦君之妻,君称之曰夫人,夫人自称曰小童;邦人称之曰君夫人,称诸异邦曰寡小君;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寡,寡德,谦辞。吴氏曰:“凡语中所载如此类者,不知何谓。或古有之,或夫子尝言之,不可考也。” 凡二十六章。 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归,如字,一作馈。阳货,季氏家臣,名虎。尝囚季桓子而专国政。欲令孔子来见己,而孔子不往。货以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故瞰孔子之亡而归之豚,欲令孔子来拜而见之也。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好、亟、知,并去声。怀宝迷邦,谓怀藏道德,不救国之迷乱。亟,数也。失时,谓不及事几之会。将者,且然而未必之辞。货语皆讥孔子而讽使速仕。孔子固未尝如此,而亦非不欲仕也,但不仕于货耳。故直据理答之,不复与辩,若不谕其意者。阳货之欲见孔子,虽其善意,然不过欲使助己为乱耳。故孔子不见者,义也。其往拜者,礼也。必时其亡而往者,欲其称也。遇诸涂而不避者,不终绝也。随问而对者,理之直也。对而不辩者,言之孙而亦无所诎也。杨氏曰:“扬雄谓孔子于阳货也,敬所不敬,为诎身以信道。非知孔子者。盖道外无身,身外无道。身诎矣而可以信道,吾未之信也。”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此所谓性,兼气质而言者也。气质之性,固有美恶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则皆不甚相远也。但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于是始相远耳。程子曰:“此言气质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则性即是理,理无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 子曰:“唯上知与下愚不移。”知,去声。此承上章而言。人之气质相近之中,又有美恶一定,而非习之所能移者。程子曰“人性本善,有不可移者何也?语其性则皆善也,语其才则有下愚之不移。所谓下愚有二焉:自暴自弃也。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虽昏愚之至,皆可渐磨而进也。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虽圣人与居,不能化而入也,仲尼之所谓下愚也。然其质非必昏且愚也,往往强戾而才力有过人者,商辛是也。圣人以其自绝于善,谓之下愚,然考其归则诚愚也。”或曰:“此与上章当合为一,子曰二字,盖衍文耳。”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弦,琴瑟也。时子游为武城宰,以礼乐为教,故邑人皆弦歌也。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莞,华版反。焉,于虔反。莞尔,小笑貌,盖喜之也。因言其治小邑,何必用此大道也。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易,去声。君子小人,以位言之。子游所称,盖夫子之常言。言君子小人,皆不可以不学。故武城虽小,亦必教以礼乐。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嘉子游之笃信,又以解门人之惑也。治有大小,而其治之必用礼乐,则其为道一也。但众人多不能用,而子游独行之。故夫子骤闻而深喜之,因反其言以戏之。而子游以正对,故复是其言,而自实其戏也。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弗扰,季氏宰。与阳货共执桓子,据邑以叛。 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说,音悦。末,无也。言道既不行,无所往矣,何必公山氏之往乎?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夫,音扶。岂徒哉,言必用我也。为东周,言兴周道于东方。程子曰:“圣人以天下无不可有为之人,亦无不可改过之人,故欲往。然而终不往者,知其必不能改故也。” 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行是五者,则心存而理得矣。于天下,言无适而不然,犹所谓虽之夷狄不可弃者。五者之目,盖因子张所不足而言耳。任,倚仗也,又言其效如此。张敬夫曰:“能行此五者于天下,则其心公平而周遍可知矣,然恭其本与?”李氏曰:“此章与六言、六蔽、五美、四恶之类,皆与前后文体大不相似。” 佛肸召,子欲往。佛,音弼。肸,许密反。佛肸,晋大夫赵氏之中牟宰也。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路恐佛肸之浼夫子,故问此以止夫子之行。亲,犹自也。不入,不入其党也。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缁。磷,力刃反。涅,乃结反。磷,薄也。涅,染皁物。言人之不善,不能浼己。杨氏曰:“磨不磷,涅不缁,而后无可无不可。坚白不足,而欲自试于磨涅,其不磷缁也者,几希。”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焉,于虔反。匏,瓠也。匏瓜系于一处而不能饮食,人则不如是也。张敬夫曰:“子路昔者之所闻,君子守身之常法。夫子今日之所言,圣人体道之大权也。然夫子于公山佛肸之召皆欲往者,以天下无不可变之人,无不可为之事也。其卒不往者,知其人之终不可变而事之终不可为耳。一则生物之仁,一则知人之智也。”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女,音汝,下同。蔽,遮掩也。“居!吾语女。语,去声。○礼:君子问更端,则起而对。故孔子谕子路,使还坐而告之。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好、知,并去声。六言皆美德,然徒好之而不学以明其理,则各有所蔽。愚,若可陷可罔之类。荡,谓穷高极广而无所止。贼,谓伤害于物。勇者,刚之发。刚者,勇之体。狂,躁率也。范氏曰:“子路勇于为善,其失之者,未能好学以明之也,故告之以此。曰勇、曰刚、曰信、曰直,又皆所以救其偏也。”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夫,音扶。小子,弟子也。诗,可以兴,感发志意。可以观,考见得失。可以群,和而不流。可以怨。怨而不怒。迩之事父,远之事君。人伦之道,诗无不备,二者举重而言。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其绪余又足以资多识。学诗之法,此章尽之。读是经者,所宜尽心也。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女,音汝。与,平声。为,犹学也。周南召南,诗首篇名。所言皆修身齐家之事。正墙面而立,言即其至近之地,而一物无所见,一步不可行。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敬而将之以玉帛,则为礼;和而发之以钟鼓,则为乐。遗其本而专事其末,则岂礼乐之谓哉?程子曰:“礼只是一个序,乐只是一个和。只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天下无一物无礼乐①。且如置此两椅,一不正,便是无序。无序便乖,乖便不和。又如盗贼至为不道,然亦有礼乐。盖必有总属,必相听顺,乃能为盗。不然,则叛乱无统,不能一日相聚而为盗也。礼乐无处无之,学者须要识得。” ①“乐”原作“义”,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子曰:“色厉而内荏,譬诸小人,其犹穿窬之盗也与?”荏,而审反。与,平声。厉,威严也。荏,柔弱也。小人,细民也。穿,穿壁。窬,踰墙。言其无实盗名,而常畏人知也。 子曰:“乡原,德之贼也。”乡者,鄙俗之意。原,与愿同。荀子原悫,注读作愿是也。乡原,乡人之愿者也。盖其同流合污以媚于世,故在乡人之中,独以愿称。夫子以其似德非德,而反乱乎德,故以为德之贼而深恶之。详见孟子末篇。 子曰:“道听而涂说,德之弃也。”虽闻善言,不为己有,是自弃其德也。王氏曰:“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道听涂说,则弃之矣。” 子曰:“鄙夫可与事君也与哉?与,平声。鄙夫,庸恶陋劣之称。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何氏曰:“患得之,谓患不能得之。”苟患失之,无所不至矣。”小则吮痈舐痔,大则弒父与君,皆生于患失而已。胡氏曰:“许昌靳裁之有言曰:‘士之品大概有三:志于道德者,功名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功名者,富贵不足以累其心;志于富贵而已者,则亦无所不至矣。’志于富贵,即孔子所谓鄙夫也。” 子曰:“古者民有三疾,今也或是之亡也。气失其平则为疾,故气?之偏者亦谓之疾。昔所谓疾,今亦无之,伤俗之益衰也。古之狂也肆,今之狂也荡;古之矜也廉,今之矜也忿戾;古之愚也直,今之愚也诈而已矣。”狂者,志愿太高。肆,谓不拘小节。荡则踰大闲矣。矜者,持守太严。廉,谓棱角厉。忿戾则至于争矣。愚者,暗昧不明。直,谓径行自遂。诈则挟私妄作矣。范氏曰:“末世滋伪。岂惟贤者不如古哉?民性之蔽,亦与古人异矣。”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重出。 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恶,去声。覆,芳服反。朱,正色。紫,闲色。雅,正也。利口,捷给。覆,倾败也。范氏曰:“天下之理,正而胜者常少,不正而胜者常多,圣人所以恶之也。利口之人,以是为非,以非为是,以贤为不肖,以不肖为贤。人君苟悦而信之,则国家之覆也不难矣。” 子曰:“予欲无言。”学者多以言语观圣人,而不察其天理流行之实,有不待言而著者。是以徒得其言,而不得其所以言,故夫子发此以警之。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贡正以言语观圣人者,故疑而问之。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程子曰:“孔子之道,譬如日星之明,犹患门人未能尽晓,故曰‘予欲无言’。若颜子则便默识,其它则未免疑问,故曰‘小子何述’。”又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则可谓至明白矣。”愚按:此与前篇无隐之意相发,学者详之。 孺悲欲见孔子,孔子辞以疾。将命者出户,取瑟而歌。使之闻之。孺悲,鲁人,尝学士丧礼于孔子。当是时必有以得罪者。故辞以疾,而又使知其非疾,以警教之也。程子曰:“此孟子所谓不屑之教诲,所以深教之也。” 宰我问:“三年之丧,期已久矣。期,音基,下同。期,周年也。君子三年不为礼,礼必坏;三年不为乐,乐必崩。恐居丧不习而崩坏也。旧谷既没,新谷既升,钻燧改火,期可已矣。”钻,祖官反。没,尽也。升,登也。燧,取火之木也。改火,春取榆柳之火,夏取枣杏之火,夏季取桑柘之火,秋取柞楢之火,冬取槐檀之火,亦一年而周也。已,止也。言期年则天运一周,时物皆变,丧至此可止也。尹氏曰:“短丧之说,下愚且耻言之。宰我亲学圣人之门,而以是为问者,有所疑于心而不敢强焉尔。”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女安乎?”曰:“安。”夫,音扶,下同。衣,去声。女,音汝,下同。礼。父母之丧:既殡,食粥、麤衰。既葬,疏食、水饮,受以成布。期而小祥,始食菜果,练冠縓缘、要绖不除,无食稻衣锦之理。夫子欲宰我反求诸心,自得其所以不忍者。故问之以此,而宰我不察也。“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乐,上如字,下音洛。此夫子之言也。旨,亦甘也。初言女安则为之,绝之之辞。又发其不忍之端,以警其不察。而再言女安则为之以深责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宰我既出,夫子惧其真以为可安而遂行之,故深探其本而斥之。言由其不仁,故爱亲之薄如此也。怀,抱也。又言君子所以不忍于亲,而丧必三年之故。使之闻之,或能反求而终得其本心也。范氏曰:“丧虽止于三年,然贤者之情则无穷也。特以圣人为之中制而不敢过,故必俯而就之。非以三年之丧,为足以报其亲也。所谓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特以责宰我之无恩,欲其有以跂而及之尔。” 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博,局戏也。弈,围棋也。已,止也。李氏曰:“圣人非教人博弈也,所以甚言无所用心之不可尔。” 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尚,上之也。君子为乱,小人为盗,皆以位而言者也。尹氏曰:“义以为尚,则其勇也大矣。子路好勇,故夫子以此救其失也。”胡氏曰:“疑此子路初见孔子时问答也。”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恶,去声,下同。惟恶者之恶如字。讪,所谏反。讪,谤毁也。窒,不通也。称人恶,则无仁厚之意。下讪上,则无忠敬之心。勇无礼,则为乱。果而窒,则妄作。故夫子恶之。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徼,古尧反。知、孙,并去声。讦,居谒反。恶徼以下,子贡之言也。徼,伺察也。讦,谓攻发人之阴私。杨氏曰:“仁者无不爱,则君子疑若无恶矣。子贡之有是心也,故问焉以质其是非。”侯氏曰:“圣贤之所恶如此,所谓唯仁者能恶人也。” 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近、孙、远,并去声。此小人,亦谓仆隶下人也。君子之于臣妾,庄以?之,慈以畜之,则无二者之患矣。 子曰:“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恶,去声。四十,成德之时。见恶于人,则止于此而已,勉人及时迁善改过也。苏氏曰“此亦有为而言,不知其为谁也。” 微子第十八 此篇多记圣贤之出处,凡十一章。 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微、箕,二国名。子,爵也。微子,纣庶兄。箕子、比干,纣诸父。微子见纣无道,去之以存宗祀。箕子、比干皆谏,纣杀比干,囚箕子以为奴,箕子因佯狂而受辱。孔子曰:“殷有三仁焉。”三人之行不同,而同出于至诚恻怛之意,故不咈乎爱之理,而有以全其心之德也。杨氏曰:“此三人者,各得其本心,故同谓之仁。” 柳下惠为士师,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三,去声。焉,于虔反。士师,狱官。黜,退也。柳下惠三黜不去,而其辞气雍容如此,可谓和矣。然其不能枉道之意,则有确乎其不可拔者。是则所谓必以其道,而不自失焉者也。○胡氏曰:“此必有孔子断之之言而亡之矣。” 齐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则吾不能,以季、孟之闲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鲁三卿,季氏最贵,孟氏为下卿。孔子去之,事见世家。然此言必非面语孔子,盖自以告其臣,而孔子闻之尔。程子曰:“季氏强臣,君待之之礼极隆,然非所以待孔子也。以季、孟之闲待之,则礼亦至矣。然复曰‘吾老矣不能用也’,故孔子去之。盖不系待之轻重,特以不用而去尔。” 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归,如字,或作馈。朝,音潮。季桓子,鲁大夫,名斯。按史记,“定公十四年,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惧,归女乐以沮之”。尹氏曰:“受女乐而怠于政事如此,其简贤弃礼,不足与有为可知矣。夫子所以行也,所谓见几而作,不俟终日者与?”范氏曰:“此篇记仁贤之出处,而折中以圣人之行,所以明中庸之道也。” 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接舆,楚人,佯狂辟世。夫子时将适楚,故接舆歌而过其车前也。凤有道则见,无道则隐,接舆以比孔子,而讥其不能隐为德衰也。来者可追,言及今尚可隐去。已,止也。而,语助辞。殆,危也。接舆盖知尊孔子而趋不同者也。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辟之,不得与之言。辟,去声。孔子下车,盖欲告之以出处之意。接舆自以为是,故不欲闻而避之也。 长沮、桀溺耦而耕,孔子过之,使子路问津焉。沮,七余反。溺,乃历反。二人,隐者。耦,并耕也。时孔子自楚反乎蔡。津,济渡处。长沮曰:“夫执舆者为谁?”子路曰:“为孔丘。”曰:“是鲁孔丘与?”曰:“是也。”曰:“是知津矣。”夫,音扶。与,平声。执舆,执辔在车也。盖本子路御而执辔,今下问津,故夫子代之也。知津,言数周流,自知津处。问于桀溺,桀溺曰:“子为谁?”曰:“为仲由。”曰:“是鲁孔丘之徒与?”对曰:“然。”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辍。徒与之与,平声。滔,吐刀反。辟,去声。耰,音忧。滔滔,流而不反之意。以,犹与也。言天下皆乱,将谁与变易之?而,汝也。辟人,谓孔子。辟世,桀溺自谓。耰,覆种也。亦不告以津处。子路行以告。夫子怃然曰:“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怃,音武。与,如字。怃然,犹怅然,惜其不喻己意也。言所当与同群者,斯人而已,岂可绝人逃世以为洁哉?天下若已平治,则我无用变易之。正为天下无道,故欲以道易之耳。程子曰:“圣人不敢有忘天下之心,故其言如此也。”张子曰:“圣人之仁,不以无道必天下而弃之也。” 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莜。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莜,徒吊反。植,音值。丈人,亦隐者。莜,竹器。分,辨也。五谷不分,犹言不辨菽麦尔,责其不事农业而从师远游也。植,立之也。芸,去草也。子路拱而立。知其隐者,敬之也。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食,音嗣。见,贤遍反。明日,子路行以告。子曰:“隐者也。”使子路反见之。至则行矣。孔子使子路反见之,盖欲告之以君臣之义。而丈人意子路必将复来,故先去之以灭其迹,亦接舆之意也。子路曰:“不仕无义。长幼之节,不可废也;君臣之义,如之何其废之?欲洁其身,而乱大伦。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长,上声。子路述夫子之意如此。盖丈人之接子路甚倨,而子路益恭,丈人因见其二子焉。则于长幼之节,固知其不可废矣,故因其所明以晓之。伦,序也。人之大伦有五: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是也。仕所以行君臣之义,故虽知道之不行而不可废。然谓之义,则事之可否,身之去就,亦自有不可苟者。是以虽不洁身以****,亦非忘义以殉禄也。福州有国初时写本,路下有“反子”二字,以此为子路反而夫子言之也。未知是否?○范氏曰:“隐者为高,故往而不反。仕者为通,故溺而不止。不与鸟兽同群,则决性命之情以饕富贵。此二者皆惑也,是以依乎中庸者为难。惟圣人不废君臣之义,而必以其正,所以或出或处而终不离于道也。” 逸民:伯夷、叔齐、虞仲、夷逸、朱张、柳下惠、少连。少,去声,下同。逸,遗逸。民者,无位之称。虞仲,即仲雍,与大伯同窜荆蛮者。夷逸、朱张,不见经传。少连,东夷人。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与,平声。 谓:“柳下惠、少连,降志辱身矣。言中伦,行中虑,其斯而已矣。”中,去声,下同。柳下惠事见上。伦,义理之次第也。虑,思虑也。中虑,言有意义合人心。少连事不可考。然记称其“善居丧,三日不怠,三月不解。期悲哀,三年忧”。则行之中虑,亦可见矣。谓:“虞仲、夷逸,隐居放言。身中清,废中权。仲雍居吴,断发文身,裸以为饰。隐居独善,合乎道之清。放言自废,合乎道之权。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孟子曰:“孔子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所谓无可无不可也。谢氏曰“七人隐遯不污则同,其立心造行则异。伯夷、叔齐,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盖已遯世离群矣,下圣人一等,此其最高与!柳下惠、少连,虽降志而不枉己,虽辱身而不求合,其心有不屑也。故言能中伦,行能中虑。虞仲、夷逸隐居放言,则言不合先王之法者多矣。然清而不污也,权而适宜也,与方外之士害义伤教而乱大伦者殊科。是以均谓之逸民。”尹氏曰:“七人各守其一节,而孔子则无可无不可,此所以常适其可,而异于逸民之徒也。”扬雄曰:“观乎圣人则见贤人。是以孟子语夷,惠,亦必以孔子断之。” 大师挚适齐,大,音泰。大师,鲁乐官之长。挚,其名也。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饭,扶晚反。缭,音了。亚饭以下,以乐侑食之官。干、缭、缺,皆名也。鼓方叔入于河,鼓,击鼓者。方叔,名。河,河内。播?武入于汉,?,徒刀反。播,摇也。?,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武,名也。汉,汉中。少师阳、击磬襄入于海。少,去声。少师,乐官之佐。阳、襄,二人名。襄即孔子所从学琴者。海,海岛也。此记贤人之隐遯以附前章,然未必夫子之言也。末章放此。张子曰:“周衰乐废,夫子自卫反鲁,一尝治之。其后伶人贱工识乐之正。及鲁益衰,三桓僭妄,自大师以下,皆知散之四方,逾河蹈海以去乱。圣人俄顷之助,功化如此。如有用我,期月而可。岂虚语哉?”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施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无求备于一人。”施,陆氏本作弛,诗纸反。福本同。鲁公,周公子伯禽也。弛,遗弃也。以,用也。大臣非其人则去之,在其位则不可不用。大故,谓恶逆。李氏曰:“四者皆君子之事,忠厚之至也。”胡氏曰:“此伯禽受封之国,周公训戒之辞。鲁人传诵,久而不忘也。其或夫子尝与门弟子言之欤? 周有八士:伯达、伯适、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随、季騧。騧,乌瓜反。或曰“成王时人”,或曰“宣王时人”。盖一母四乳而生八子也,然不可考矣。张子曰:“记善人之多也。”愚按:此篇孔子于三仁、逸民、师挚、八士,既皆称赞而品列之;于接舆、沮、溺、丈人,又每有惓惓接引之意。皆衰世之志也,其所感者深矣。在陈之叹,盖亦如此。三仁则无间然矣,其余数君子者,亦皆一世之高士。若使得闻圣人之道,以裁其所过而勉其所不及,则其所立,岂止于此而已哉? 此篇皆记弟子之言,而子夏为多,子贡次之。盖孔门自颜子以下,颖悟莫若子贡;自曾子以下,笃实无若子夏。故特记之详焉。凡二十五章。 子张曰:“士见危致命,见得思义,祭思敬,丧思哀,其可已矣。”致命,谓委致其命,犹言授命也。四者立身之大节,一有不至,则余无足观。故言士能如此,则庶乎其可矣。 子张曰:“执德不弘,信道不笃,焉能为有?焉能为亡?”焉,于虔反。亡,读作无,下同。有所得而守之太狭,则德孤;有所闻而信之不笃,则道废。焉能为有无,犹言不足为轻重。 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子张曰:“异乎吾所闻:君子尊贤而容众,嘉善而矜不能。我之大贤与,于人何所不容?我之不贤与,人将拒我,如之何其拒人也?”贤与之与,平声。子夏之言迫狭,子张讥之是也。但其所言亦有过高之病。盖大贤虽无所不容,然大故亦所当绝;不贤固不可以拒人,然损友亦所当远。学者不可不察。 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不为也。”泥,去声。小道,如农圃医卜之属。泥,不通也。杨氏曰:“百家众技,犹耳目鼻口,皆有所明而不能相通。非无可观也,致远则泥矣,故君子不为也。” 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亡,读作无。好,去声。○亡,无也。谓己之所未有。尹氏曰:“好学者日新而不失。” 子夏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四者皆学问思辨之事耳,未及乎力行而为仁也。然从事于此,则心不外驰,而所存自熟,故曰仁在其中矣。程子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何以言仁在其中矣?学者要思得之。了此,便是彻上彻下之道。”又曰:“学不博则不能守约,志不笃则不能力行。切问近思在己者,则仁在其中矣。”又曰:“近思者以类而推。”苏氏曰:“博学而志不笃,则大而无成;泛问远思,则劳而无功。” 子夏曰:“百工居肆以成其事,君子学以致其道。”肆,谓官府造作之处。致,极也。工不居肆,则迁于异物而业不精。君子不学,则夺于外诱而志不笃。尹氏曰:“学所以致其道也。百工居肆,必务成其事。君子之于学,可不知所务哉?”愚按:二说相须,其义始备。 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文,去声。文,饰之也。小人惮于改过,而不惮于自欺,故必文以重其过。 子夏曰:“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俨然者,貌之庄。温者,色之和。厉者,辞之确。程子曰:“他人俨然则不温,温则不厉,惟孔子全之。”谢氏曰:“此非有意于变,盖并行而不相悖也,如良玉温润而栗然。” 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己也。”信,谓诚意恻怛而人信之也。厉,犹病也。事上使下,皆必诚意交孚,而后可以有为。 子夏曰:“大德不踰闲,小德出入可也。”大德、小德,犹言大节、小节。闲,阑也,所以止物之出入。言人能先立乎其大者,则小节虽或未尽合理,亦无害也。吴氏曰:“此章之言,不能无弊。学者详之。”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洒,色卖反。扫,素报反。子游讥子夏弟子,于威仪容节之间则可矣。然此小学之末耳,推其本,如大学正心诚意之事,则无有。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别,必列反。焉,于虔反。倦,如诲人不倦之倦。区,犹类也。言君子之道,非以其末为先而传之,非以其本为后而倦教。但学者所至,自有浅深,如草木之有大小,其类固有别矣。若不量其浅深,不问其生熟,而概以高且远者强而语之,则是诬之而已。君子之道,岂可如此?若夫始终本末一以贯之,则惟圣人为然,岂可责之门人小子乎?程子曰:“君子教人有序,先传以小者近者,而后教以大者远者。非先传以近小,而后不教以远大也。”又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故君子只在慎独。”又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贯通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又曰:“凡物有本末,不可分本末为两段事。洒扫应对是其然,必有所以然。”又曰:“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愚按:程子第一条,说此章文意,最为详尽。其后四条,皆以明精粗本末。其分虽殊,而理则一。学者当循序而渐进,不可厌末而求本。盖与第一条之意,实相表里。非谓末即是本,但学其末而本便在此也。 子夏曰:“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优,有余力也。仕与学理同而事异,故当其事者,必先有以尽其事,而后可及其余。然仕而学,则所以资其仕者益深;学而仕,则所以验其学者益广。 子游曰:“丧致乎哀而止。”致极其哀,不尚文饰也。杨氏曰:“‘丧,与其易也宁戚’,不若礼不足而哀有余之意。”愚按:“而止”二字,亦微有过于高远而简略细微之弊。学者详之。 子游曰:“吾友张也,为难能也。然而未仁。”子张行过高,而少诚实恻怛之意。 曾子曰:“堂堂乎张也,难与并为仁矣。”堂堂,容貌之盛。言其务外自高,不可辅而为仁,亦不能有以辅人之仁也。范氏曰“子张外有余而内不足,故门人皆不与其为仁。子曰:‘刚、毅、木、讷近仁。’宁外不足而内有余,庶可以为仁矣。”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亲丧乎!”致,尽其极也。盖人之真情所不能自已者。尹氏曰:“亲丧固所自尽也,于此不用其诚,恶乎用其诚。” 曾子曰:“吾闻诸夫子:孟庄子之孝也,其它可能也;其不改父之臣,与父之政,是难能也。”孟庄子,鲁大夫,名速。其父献子,名蔑。献子有贤德,而庄子能用其臣,守其政。故其它孝行虽有可称,而皆不若此事之为难。 孟氏使阳肤为士师,问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阳肤,曾子弟子。民散,谓情义乖离,不相维系。谢氏曰:“民之散也,以使之无道,教之无素。故其犯法也,非迫于不得已,则陷于不知也。故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 子贡曰:“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恶居之恶,去声。下流,地形卑下之处,众流之所归。喻人身有污贱之实,亦恶名之所聚也。子贡言此,欲人常自警省,不可一置其身于不善之地。非谓纣本无罪,而虚被恶名也。 子贡曰:“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更,平声。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朝,音潮。焉,于虔反。公孙朝,卫大夫。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识,音志。下焉字,于虔反。文武之道,谓文王、武王之谟训功烈,与凡周之礼乐文章皆是也。在人,言人有能记之者。识,记也。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语,去声。朝,音潮。武叔,鲁大夫,名州仇。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墙卑室浅。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七尺曰仞。不入其门,则不见其中之所有,言墙高而宫广也。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此夫子,指武叔。 叔孙武叔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踰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踰焉。人虽欲自绝,其何伤于日月乎?多见其不知量也!”量,去声。无以为,犹言无用为此。土高曰丘,大阜曰陵。日月,踰其至高。自绝,谓以谤毁自绝于孔子。多,与只同,适也。不知量,谓不自知其分量。 陈子禽谓子贡曰:“子为恭也,仲尼岂贤于子乎?”为恭,谓为恭敬推逊其师也。子贡曰:“君子一言以为知,一言以为不知,言不可不慎也。知,去声。责子禽不谨言。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阶,梯也。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故曰不可阶而升。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道,去声。立之,谓植其生也。道,引也,谓教之也。行,从也。绥,安也。来,归附也。动,谓鼓舞之也。和,所谓于变时雍。言其感应之妙,神速如此。荣,谓莫不尊亲。哀,则如丧考妣。程子曰:“此圣人之神化,上下与天地同流者也。”谢氏曰:“观子贡称圣人语,乃知晚年进德,盖极于高远也。夫子之得邦家者,其鼓舞群动,捷于桴鼓影响。人虽见其变化,而莫窥其所以变化也。盖不离于圣,而有不可知者存焉,此殆难以思勉及也。” 尧曰第二十 凡三章。 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此尧命舜,而禅以帝位之辞。咨,嗟叹声。历数,帝王相继之次第,犹岁时气节之先后也。允,信也。中者,无过不及之名。四海之人困穷,则君禄亦永绝矣,戒之也。舜亦以命禹。舜后逊位于禹,亦以此辞命之。今见于虞书大禹谟,比此加详。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简在帝心。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此引商书汤诰之辞。盖汤既放桀而告诸侯也。与书文大同小异。曰上当有汤字。履,盖汤名。用玄牡,夏尚黑,未变其礼也。简,阅也。言桀有罪,己不敢赦。而天下贤人,皆上帝之臣,己不敢蔽。简在帝心,惟帝所命。此述其初请命而伐桀之辞也。又言君有罪非民所致,民有罪实君所为,见其厚于责己薄于责人之意。此其告诸侯之辞也。周有大赉,善人是富。赉,来代反。此以下述武王事。赉,予也。武王克商,大赉于四海。见周书武成篇。此言其所富者,皆善人也。诗序云“赉所以锡予善人”,盖本于此。“虽有周亲,不如仁人。百姓有过,在予一人。”此周书太誓之辞。孔氏曰:“周,至也。言纣至亲虽多,不如周家之多仁人。”谨权量,审法度,修废官,四方之政行焉。权,称锤也。量,斗斛也。法度,礼乐制度皆是也。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兴灭继绝,谓封黄帝、尧、舜、夏、商之后。举逸民,谓释箕子之囚,复商容之位。三者皆人心之所欲也。所重:民、食、丧、祭。武成曰:“重民五教,惟食丧祭。”宽则得众,信则民任焉,敏则有功,公则说。说,音悦。此于武王之事无所见,恐或泛言帝王之道也。杨氏曰:“论语之书,皆圣人微言,而其徒传守之,以明斯道者也。故于终篇,具载尧舜咨命之言,汤武誓师之意,与夫施诸政事者。以明圣学之所传者,一于是而已。所以着明二十篇之大旨也。孟子于终篇,亦历叙尧、舜、汤、文、孔子相承之次,皆此意也。” 子张问于孔子曰:“何如斯可以从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子张曰:“何谓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费,芳味反。子张曰:“何谓惠而不费?”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费乎?择可劳而劳之,又谁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贪?君子无众寡,无小大,无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骄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焉,于虔反子张曰:“何谓四恶?”子曰:“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出,去声。虐,谓残酷不仁。暴,谓卒遽无渐。致期,刻期也。贼者,切害之意。缓于前而急于后,以误其民,而必刑之,是贼害之也。犹之,犹言均之也。均之以物与人,而于其出纳之际,乃或吝而不果。则是有司之事,而非为政之体。所与虽多,人亦不怀其惠矣。项羽使人,有功当封,刻印刓,忍弗能予,卒以取败,亦其验也。尹氏曰:“告问政者多矣,未有如此之备者也。故记之以继帝王之治,则夫子之为政可知也。”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程子曰:“知命者,知有命而信之也。人不知命,则见害必避,见利必趋,何以为君子?”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礼,则耳目无所加,手足无所措。不知言,无以知人也。”言之得失,可以知人之邪正。尹氏曰:“知斯三者,则君子之事备矣。弟子记此以终篇,得无意乎?学者少而读之,老而不知一言为可用,不几于侮圣言者乎?夫子之罪人也,可不念哉?” 孟子序说 史记列传曰:“孟轲,赵氏曰:“孟子,鲁公族孟孙之后。”汉书注云:“字子车。”一说:“字子舆。”驺人也,驺亦作邹,本邾国也。受业子思之门人。子思,孔子之孙,名急。索隐云:“王劭以人为衍字。”而赵氏注及孔丛子等书亦皆云:“孟子亲受业于子思。”未知是否?道既通,赵氏曰:“孟子通五经,尤长于诗书。”程子曰:“孟子曰:‘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圣之时者也。’故知易者莫如孟子。又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又曰:‘春秋无义战。’又曰:‘春秋天子之事’,故知春秋者莫如孟子。”尹氏曰:“以此而言,则赵氏谓孟子长于诗书而已,岂知孟子者哉?”游事齐宣王,宣王不能用。适梁,梁惠王不果所言,则见以为迂远而阔于事情。按史记:“梁惠王之三十五年乙酉,孟子始至梁。其后二十三年,当齐愍王之十年丁未,齐人伐燕,而孟子在齐。”故古史谓“孟子先事齐宣王后乃见梁惠王、襄王、齐愍王。”独孟子以伐燕为宣王时事,与史记、荀子等书皆不合。而通鉴以伐燕之岁,为宣王十九年,则是孟子先游梁而后至齐见宣王矣。然考异亦无他据,又未知孰是也。当是之时,秦用商鞅,楚魏用吴起,齐用孙子、田忌。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与万章之徒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赵氏曰:“凡二百六十一章,三万四千六百八十五字。”韩子曰:“孟轲之书,非轲自着。轲既没,其徒万章、公孙丑相与记轲所言焉耳。”愚按:二说不同,史记近是。 韩子曰:“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荀与扬也,择焉而不精,语焉而不详。”程子曰“韩子此语,非是蹈袭前人,又非凿空撰得出,必有所见。若无所见,不知言所传者何事。” 又曰:“孟氏醇乎醇者也。荀与扬,大醇而小疵。”程子曰“韩子论孟子甚善。非见得孟子意,亦道不到。其论荀扬则非也。荀子极偏驳,只一句性恶,大本已失。扬子虽少过,然亦不识性,更说甚道。” 又曰:“孔子之道大而能博,门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其后离散,分处诸侯之国,又各以其所能授弟子,源远而末益分。惟孟轲师子思,而子思之学出于曾子。自孔子没,独孟轲氏之传得其宗。故求观圣人之道者,必自孟子始。”程子曰:“孔子言参也鲁。然颜子没后,终得圣人之道者,曾子也。观其启手足时之言,可以见矣。所传者子思、孟子,皆其学也。” 又曰:“扬子云曰:‘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夫杨墨行,正道废。孟子虽贤圣,不得位。空言无施,虽切何补。然赖其言,而今之学者尚知宗孔氏,崇仁义,贵王贱霸而已。其大经****,皆亡灭而不救,坏烂而不收。所谓存十一于千百,安在其能廓如也?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衽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 或问于程子曰:“孟子还可谓圣人否?”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学已到至处。”愚按:至字,恐当作圣字。 程子又曰:“孟子有功于圣门,不可胜言。仲尼只说一个仁字,孟子开口便说仁义。仲尼只说一个志,孟子便说许多养气出来。只此二字,其功甚多。” 又曰:“孟子有大功于世,以其言性善也。” 又曰:“孟子性善、养气之论,皆前圣所未发。” 又曰:“学者全要识时。若不识时,不足以言学。颜子陋巷自乐,以有孔子在焉。若孟子之时,世既无人,安可不以道自任。” 又曰:“孟子有些英气。纔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豪发闲。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或曰:“英气见于甚处?”曰:“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见。且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 杨氏曰:“孟子一书,只是要正人心,教人存心养性,收其放心。至论仁、义、礼、智,则以恻隐、善恶、辞让、是非之心为之端。论邪说之害,则曰:‘生于其心,害于其政。’论事君,则曰:‘格君心之非’,‘一正君而国定’。千变万化,只说从心上来。人能正心,则事无足为者矣。大学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本只是正心、诚意而已。心得其正,然后知性之善。故孟子遇人便道性善。欧阳永叔却言‘圣人之教人,性非所先’,可谓误矣。人性上不可添一物,尧舜所以为万世法,亦是率性而已。所谓率性,循天理是也。外边用计用数,假饶立得功业,只是人欲之私。与圣贤作处,天地悬隔。” 凡七章。 孟子见梁惠王。梁惠王,魏侯罃也。都大梁,僭称王,溢曰惠。史记:“惠王三十五年,卑礼厚币以招贤者,而孟轲至梁。”王曰:“叟不远千里而来,亦将有以利吾国乎?”叟,长老之称。王所谓利,盖富国强兵之类。孟子对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仁者,心之德、爱之理。义者,心之制、事之宜也。此二句乃一章之大指,下文乃详言之。后多放此。王曰‘何以利吾国’?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国危矣。万乘之国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乘,去声。餍,于艳反。此言求利之害,以明上文何必曰利之意也。征,取也。上取乎下,下取乎上,故曰交征。国危,谓将有弒夺之祸。乘,车数也。万乘之国者,天子畿内地方千里,出车万乘。千乘之家者,天子之公卿采地方百里,出车千乘也。千乘之国,诸侯之国。百乘之家,诸侯之大夫也。弒,下杀上也。餍,足也。言臣之于君,每十分而取其一分,亦已多矣。若又以义为后而以利为先,则不弒其君而尽夺之,其心未肯以为足也。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此言仁义未尝不利,以明上文亦有仁义而已之意也。遗,犹弃也。后,不急也。言仁者必爱其亲,义者必急其君。故人君躬行仁义而无求利之心,则其下化之,自亲戴于己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重言之,以结上文两节之意。此章言仁义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则不求利而自无不利;殉人欲,则求利未得而害已随之。所谓毫厘之差,千里之缪。此孟子之书所以造端托始之深意,学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太史公曰:“余读孟子书至梁惠王问何以利吾国,未尝不废书而叹也。曰嗟乎!利诚乱之始也。夫子罕言利,常防其源也。故曰‘放于利而行,多怨’。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好利之弊,何以异哉?”程子曰“君子未尝不欲利,但专以利为心则有害。惟仁义则不求利而未尝不利也。当是之时,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复知有仁义。故孟子言仁义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贤之心也。”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于沼上,顾鸿鴈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乐,音洛,篇内同。沼,池也。鸿,鴈之大者。麋,鹿之大者。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此一章之大指。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于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亟,音棘。麀,音忧。鹤,诗作翯,户角反。于,音乌。此引诗而释之,以明贤者而后乐此之意。诗大雅灵台之篇,经,量度也。灵台,文王台名也。营,谋为也。攻,治也。不日,不终日也。亟,速也,言文王戒以勿亟也。子来,如子来趋父事也。灵囿、灵沼,台下有囿,囿中有沼也。麀,牝鹿也。伏,安其所,不惊动也。濯濯,肥泽貌。鹤鹤,洁白貌。于,叹美辞。牣,满也。孟子言文王虽用民力,而民反欢乐之,既加以美名,而又乐其所有。盖由文王能爱其民,故民乐其乐,而文王亦得以享其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害,音曷。丧,去声。女,音汝。此引书而释之,以明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之意也。汤誓,商书篇名。时,是也。日,指夏桀。害,何也。桀尝自言,吾有天下,如天之有日,日亡吾乃亡耳。民怨其虐,故因其自言而目之曰,此日何时亡乎?若亡则我宁与之俱亡,盖欲其亡之甚也。孟子引此,以明君独乐而不恤其民,则民怨之而不能保其乐也。 梁惠王曰:“寡人之于国也,尽心焉耳矣。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河东凶亦然。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寡人,诸侯自称,言寡德之人也。河内河东皆魏地。凶,岁不熟也。移民以就食,移粟以给其老稚之不能移者。孟子对曰:“王好战,请以战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弃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后止,或五十步而后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则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曰:“王如知此,则无望民之多于邻国也。好,去声。填,音田。填,鼓音也。兵以鼓进,以金退。直,犹但也。言此以譬邻国不恤其民,惠王能行小惠,然皆不能行王道以养其民,不可以此而笑彼也。杨氏曰:“移民移粟,荒政之所不废也。然不能行先王之道,而徒以是为尽心焉,则末矣。”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胜,音升。数,音促。罟,音古。洿,音乌。农时,谓春耕夏耘秋收之时。凡有兴作,不违此时,至冬乃役之也。不可胜食,言多也。数,密也。罟,网也。洿,窊下之地,水所聚也。古者网罟必用四寸之目,鱼不满尺,市不得粥,人不得食。山林川泽,与民共之,而有厉禁。草木零落,然后斧斤入焉。此皆为治之初,法制未备,且因天地自然之利,而撙节爱养之事也。然饮食宫室所以养生,祭祀棺椁所以送死,皆民所急而不可无者。今皆有以资之,则人无所恨矣。王道以得民心为本,故以此为王道之始。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数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养,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衣,去声。畜,敕六反。数,去声。王,去声。凡有天下者人称之曰王,则平声;据其身临天下而言曰王,则去声。后皆放此。五亩之宅,一夫所受,二亩半在田,二亩半在邑。田中不得有木,恐妨五谷,故于墙下植桑以供蚕事。五十始衰,非帛不暖,未五十者不得衣也。畜,养也。时,谓孕子之时,如孟春牺性毋用牝之类也。七十非肉不饱,未七十者不得食也。百亩之田,亦一夫所受。至此则经界正,井地均,无不受田之家矣。庠序,皆学名也。申,重也,丁宁反复之意。善事父母为孝,善事兄长为悌。颁,与斑同,老人头半白黑者也。负,任在背。戴,任在首。夫民衣食不足,则不暇治礼义;而饱暖无教,则又近于禽兽。故既富而教以孝悌,则人知爱亲敬长而代其劳,不使之负戴于道路矣。衣帛食肉但言七十,举重以见轻也。黎,黑也。黎民,黑发之人,犹秦言黔首也。少壮之人,虽不得衣帛食肉,然亦不至于饥寒也。此言尽法制品节之详,极财成辅相之道,以左右民,是王道之成也。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涂有饿莩而不知发;人死,则曰:‘非我也,岁也。’是何异于刺人而杀之,曰:‘非我也,兵也。’王无罪岁,斯天下之民至焉。”莩,平表反。刺,七亦反。检,制也。莩,饿死人也。发,发仓廪以赈贷也。岁,谓岁之丰凶也。惠王不能制民之产,又使狗彘得以食人之食,则与先王制度品节之意异矣。至于民饥而死,犹不知发,则其所移特民间之粟而已。乃以民不加多,归罪于岁凶,是知刃之杀人,而不知操刃者之杀人也。不罪岁,则必能自反而益修其政。天下之民至焉,则不但多于邻国而已。程子曰:“孟子之论王道,不过如此,可谓实矣。”又曰:“孔子之时,周室虽微,天下犹知尊周之为义,故春秋以尊周为本。至孟子时,七国争雄,天下不复知有周,而生民之涂炭已极。当是时,诸侯能行王道,则可以王矣。此孟子所以劝齐梁之君也。盖王者,天下之义主也。圣贤亦何心哉?视天命之改与未改耳。” 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承上章言愿安意以受教。孟子对曰:“杀人以梃与刃,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梃,徒顶反。梃,杖也。“以刃与政,有以异乎?”曰:“无以异也。”孟子又问而王答也。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厚敛于民以养禽兽,而使民饥以死,则无异于驱兽以食人矣。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恶之之恶,去声。恶在之恶,平声。君者,民之父母也。恶在,犹言何在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其使斯民饥而死也?”俑,音勇。为,去声。俑,从葬木偶人也。古之葬者,束草为人以为从卫,谓之刍灵,略似人形而已。中古易之以俑,则有面目机发,而大似人矣。故孔子恶其不仁,而言其必无后也。孟子言此作俑者,但用象人以葬,孔子犹恶之,况实使民饥而死乎?李氏曰:“为人君者,固未尝有率兽食人之心。然殉一己之欲,而不恤其民,则其流必至于此。故以为民父母告之。夫父母之于子,为之就利避害,未尝顷刻而忘于怀,何至视之不如犬马乎?” 梁惠王曰:“晋国,天下莫强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地于秦七百里;南辱于楚。寡人耻之,愿比死者一洒之,如之何则可?”长,上声。丧,去声。比,必二反。洒与洗同。魏本晋大夫魏斯,与韩氏赵氏共分晋地,号曰三晋。故惠王犹自谓晋国。惠王三十年,齐击魏,破其军,虏太子申。十七年,秦取魏少梁,后魏又数献地于秦。又与楚将昭阳战败,亡其七邑。比,犹为也。言欲为死者雪其耻也。孟子对曰:“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百里,小国也。然能行仁政,则天下之民归之矣。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省,所梗反。敛、易皆去声。耨,奴豆反。长,上声。省刑罚,薄税敛,此二者仁政之大目也。易,治也。耨,耘也。尽己之谓忠,以实之谓信。君行仁政,则民得尽力于农亩,而又有暇日以修礼义,是以尊君亲上而乐于效死也。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养,去声。彼,谓敌国也。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夫,音扶。陷,陷于阱。溺,溺于水。暴虐之意。征,正也。以彼暴虐其民,而率吾尊君亲上之民往正其罪。彼民方怨其上而乐归于我,则谁与我为敌哉?故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仁者无敌”,盖古语也。百里可王,以此而已。恐王疑其迂阔,故勉使勿疑也。孔氏曰:“惠王之志在于报怨,孟子以论在于救民。所谓惟天吏则可以伐之,盖孟子之本意。” 孟子见梁襄王。襄王,惠王子,名赫。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语,去声。卒,七没反。恶,平声。语,告也。不似人君,不见所畏,言其无威仪也。卒然,急遽之貌。盖容貌辞气,乃德之符。其外如此,则其中之所存者可知。王问列国分争,天下当何所定。孟子对以必合于一,然后定也。‘孰能一之?’王问也。对曰:‘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嗜,甘也。‘孰能与之?’王复问也。与,犹归也。对曰:‘天下莫不与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间旱,则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则苗浡然兴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杀人者也,如有不嗜杀人者,则天下之民皆引领而望之矣。诚如是也,民归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谁能御之?’”夫,音扶。浡,音勃。由当作犹,古字借用。后多放此。周七八月,夏五六月也。油然,云盛貌。沛然,雨盛貌。浡然,兴起貌。御,禁止也。人牧,谓牧民之君也。领,颈也。盖好生恶死,人心所同。故人君不嗜杀人,则天下悦而归之。苏氏曰:“孟子之言,非苟为大而已。然不深原其意而详究其实,未有不以为迂者矣。予观孟子以来,自汉高祖及光武及唐太宗及我太祖皇帝,能一天下者四君,皆以不嗜杀人致之。其余杀人愈多而天下愈乱。秦晋及隋,力能合之,而好杀不已,故或合而复分,或遂以亡国。孟子之言,岂偶然而已哉?”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齐宣王,姓田氏,名辟强,诸侯僭称王也。齐桓公、晋文公,皆霸诸侯者。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道,言也。董子曰:“仲尼之门,五尺童子羞称五霸。为其先诈力而后仁义也,亦此意也。”以、已通用。无已,必欲言之而不止也。王,谓王天下之道。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保,爱护也。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曰:“可。”曰:“何由知吾可也?”曰:“臣闻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衅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衅钟与?’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龁,音核。舍,上声。觳,音斛。觫,音速。与,平声。胡龁,齐臣也。衅钟,新铸钟成,而杀牲取血以涂其衅郄也。觳觫,恐惧貌。孟子述所闻胡龁之语而问王,不知果有此事否?曰:“有之。”曰:“是心足以王矣。百姓皆以王为爱也,臣固知王之不忍也。”王见牛之觳觫而不忍杀,即所谓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扩而充之,则可以保四海矣。故孟子指而言之,欲王察识于此而扩充之也。爱,犹吝也。王曰:“然。诚有百姓者。齐国虽褊小,吾何爱一牛?即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故以羊易之也。”言以羊易牛,其迹似吝,实有如百姓所讥者。然我之心不如是也。曰:“王无异于百姓之以王为爱也。以小易大,彼恶知之?王若隐其无罪而就死地,则牛羊何择焉?”王笑曰:“是诚何心哉?我非爱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宜乎百姓之谓我爱也。”恶,平声。异,怪也。隐,痛也。择,犹分也。言牛羊皆无罪而死,何所分别而以羊易牛乎?孟子故设此难,欲王反求而得其本心。王不能然,故卒无以自解于百姓之言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远,去声。无伤,言虽有百姓之言,不为害也。术,谓法之巧者。盖杀牛既所不忍,衅钟又不可废。于此无以处之,则此心虽发而终不得施矣。然见牛则此心已发而不可遏,未见羊则其理未形而无所妨。故以羊易牛,则二者得以两全而无害,此所以为仁之术也。声,谓将死而哀鸣也。盖人之于禽兽,同生而异类。故用之以礼,而不忍之心施于见闻之所及。其所以必远庖厨者,亦以预养是心,而广为仁之术也王说曰:“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夫子之谓也。夫我乃行之,反而求之,不得吾心。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何也?”说,音悦。忖,七本反。度,待洛反。夫我之夫,音扶。诗小雅巧言之篇。戚戚,心动貌。王因孟子之言,而前日之心复萌,乃知此心不从外得,然犹未知所以反其本而推之也。曰:“有复于王者曰:‘吾力足以举百钧’,而不足以举一羽;‘明足以察秋毫之末’,而不见舆薪,则王许之乎?”曰:“否。”“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然则一羽之不举,为不用力焉;舆薪之不见,为不用明焉,百姓之不见保,为不用恩焉。故王之不王,不为也,非不能也。”与,平声。为不之为,去声。复,白也。钧,三十斤。百钧,至重难举也。羽,鸟羽。一羽,至轻易举也。秋毫之末,毛至秋而末锐,小而难见也。舆薪,以车载薪,大而易见也。许,犹可也。今恩以下,又孟子之言也。盖天地之性,人为贵。故人之与人,又为同类而相亲。是以恻隐之发,则于民切而于物缓;推广仁术,则仁民易而爱物难。今王此心能及物矣,则其保民而王,非不能也,但自不肯为耳。曰:“不为者与不能者之形何以异?”曰:“挟太山以超北海,语人曰‘我不能’,是诚不能也。为长者折枝,语人曰‘我不能’,是不为也,非不能也。故王之不王,非挟太山以超北海之类也;王之不王,是折枝之类也。语,去声。为长之为,去声。长,上声。折,之舌反。形,状也。挟,以腋持物也。超,跃而过也。为长者折枝,以长者之命,折草木之枝,言不难也。是心固有,不待外求,扩而充之,在我而已。何难之有?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诗云:‘刑于寡妻,至于兄弟,以御于家邦。’言举斯心加诸彼而已。故推恩足以保四海,不推恩无以保妻子。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今恩足以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者,独何与?与,平声。老,以老事之也。吾老,谓我之父兄。人之老,谓人之父兄。幼,以幼畜之也。吾幼,谓我之子弟。人之幼,谓人之子弟。运于掌,言易也。诗大雅思齐之篇。刑,法也。寡妻,寡德之妻,谦辞也。御,治也。不能推恩,则众叛亲离,故无以保妻子。盖骨肉之亲,本同一气,又非但若人之同类而已。故古人必由亲亲推之,然后及于仁民;又推其余,然后及于爱物,皆由近以及远,自易以及难。今王反之,则必有故矣。故复推本而再问之。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王请度之!度之之度,待洛反。权,称锤也。度,丈尺也。度之,谓称量之也。言物之轻重长短,人所难齐,必以权度度之而后可见。若心之应物,则其轻重长短之难齐,而不可不度以本然之权度,又有甚于物者。今王恩及禽兽,而功不至于百姓。是其爱物之心重且长,而仁民之心轻且短,失其当然之序而不自知也。故上文既发其端,而于此请王度之也。抑王兴甲兵,危士臣,构怨于诸侯,然后快于心与?”与,平声。抑,发语辞。士,战士也。构,结也。孟子以王爱民之心所以轻且短者,必其以是三者为快也。然三事实非人心之所快,有甚于杀觳觫之牛者。故指以问王,欲其以此而度之也。王曰:“否。吾何快于是?将以求吾所大欲也。”不快于此者,心之正也;而必为此者,欲诱之也。欲之所诱者独在于是,是以其心尚明于他而独暗于此。此其爱民之心所以轻短,而功不至于百姓也。曰:“王之所大欲可得闻与?”王笑而不言。曰:“为肥甘不足于口与?轻暖不足于体与?抑为采色不足视于目与?声音不足听于耳与?便嬖不足使令于前与?王之诸臣皆足以供之,而王岂为是哉?”曰:“否。吾不为是也。”曰:“然则王之所大欲可知已。欲辟土地,朝秦楚,莅中国而抚四夷也。以若所为求若所欲,犹缘木而求鱼也。”与,平声。为肥、抑为、岂为,不为之为,皆去声。便、令皆平声。辟,与辟同。朝,音潮。便嬖,近习嬖幸之人也。已,语助辞。辟,开广也。朝,致其来朝也。秦楚,皆大国。莅,临也。若,如此也。所为,指兴兵结怨之事。缘木求鱼,言必不可得。王曰:“若是其甚与?”曰:“殆有甚焉。缘木求鱼,虽不得鱼,无后灾。以若所为,求若所欲,尽心力而为之,后必有灾。”曰:“可得闻与?”曰:“邹人与楚人战,则王以为孰胜?”曰:“楚人胜。”曰:“然则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海内之地方千里者九,齐集有其一。以一服八,何以异于邹敌楚哉?盖亦反其本矣。甚与、闻与之与,平声。殆、盖,皆发语辞。邹,小国。楚,大国。齐集有其一,言集合齐地,其方千里,是有天下九分之一也。以一服八,必不能胜,所谓后灾也。反本,说见下文。今王发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朝,音潮。贾,音古。愬,与诉同。行货曰商,居货曰贾。发政施仁,所以王天下之本也。近者悦,远者来,则大小强弱非所论矣。盖力求所欲,则所欲者反不可得;能反其本,则所欲者不求而至。与首章意同。王曰:“吾?,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尝试之。”?,与昏同。曰:“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恒,胡登反。辟,与僻同。焉,于虔反。恒,常也。产,生业也。恒产,可常生之业也。恒心,人所常有之善心也。士尝学问,知义理,故虽无常产而有常心。民则不能然矣。罔,犹罗网,欺其不见而取之也。是故明君制民之产,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饱,凶年免于死亡。然后驱而之善,故民之从之也轻。畜,许六反,下同。轻,犹易也。此言民有常产而有常心也。今也制民之产,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治,平声。凡治字为理物之义者,平声;为己理之义者,去声。后皆放此。赡,足也。此所谓无常产而无常心者也。王欲行之,则盍反其本矣。盍,何不也。使民有常产者,又发政施仁之本也。说具下文。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亩之田,勿夺其时,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谨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义,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音见前章。此言制民之产之法也。赵氏曰:“八口之家,次上农夫也。此王政之本,常生之道,故孟子为齐梁之君各陈之也。”杨氏曰:“为天下者,举斯心加诸彼而已。然虽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者,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以制民之产告之。”此章言人君当黜霸功,行王道。而王道之要,不过推其不忍之心,以行不忍之政而已。齐王非无此心,而夺于功利之私,不能扩充以行仁政。虽以孟子反复晓告,精切如此,而蔽固已深,终不能悟,是可叹也。 凡十六章。 庄暴见孟子,曰:“暴见于王,王语暴以好乐,暴未有以对也。”曰:“好乐何如?”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国其庶几乎!”见于之见,音现,下见于同。语,去声,下同。好,去声,篇内并同。庄暴,齐臣也。庶几,近辞也。言近于治。他日,见于王曰:“王尝语庄子以好乐,有诸?”王变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乐也,直好世俗之乐耳。”变色者,惭其好之不正也。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今之乐犹古之乐也。”今乐,世俗之乐。古乐,先王之乐。曰:“可得闻与?”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人。”曰:“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曰:“不若与众。”闻与之与,平声。乐乐,下字音洛。孰乐,亦音洛。独乐不若与人,与少乐不若与众,亦人之常情也。“臣请为王言乐:为,去声。此以下,皆孟子之言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乐,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猎,夫何使我至于此极也?父子不相见,兄弟妻子离散。’此无他,不与民同乐也。蹙,子六反。頞,音遏。夫,音扶。同乐之乐,音洛。钟鼓管钥,皆乐器也。举,皆也。疾首,头痛也。蹙,聚也。頞,额也。人忧戚则蹙其额。极,穷也。羽旄,旌属。不与民同乐,谓独乐其身而不恤其民,使之穷困也。今王鼓乐于此,百姓闻王钟鼓之声,管钥之音,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鼓乐也?’今王田猎于此,百姓闻王车马之音,见羽旄之美,举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几无疾病与?何以能田猎也?’此无他,与民同乐也。病与之与,平声。同乐之乐,音洛。与民同乐者,推好乐之心以行仁政,使民各得其所也。今王与百姓同乐,则王矣。”好乐而能与百姓同之,则天下之民归之矣,所谓齐其庶几者如此。范氏曰:“战国之时,民穷财尽,人君独以南面之乐自奉其身。孟子切于救民,故因齐王之好乐,开导其善心,深劝其与民同乐,而谓今乐犹古乐。其实今乐古乐,何可同也?但与民同乐之意,则无古今之异耳。若必欲以礼乐治天下,当如孔子之言,必用韶舞,必放郑声。盖孔子之言,为邦之正道;孟子之言,救时之急务,所以不同。”杨氏曰:“乐以和为主,使人闻钟鼓管弦之音而疾首蹙頞,则虽奏以咸、英、韶、濩,无补于治也。故孟子告齐王以此,姑正其本而已。” 齐宣王问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囿,音又。传,直恋反。囿者,蕃育鸟兽之所。古者四时之田,皆于农隙以讲武事,然不欲驰骛于稼穑场圃之中,故度闲旷之地以为囿。然文王七十里之囿,其亦三分天下有其二之后也与?传,谓古书。曰:“若是其大乎?”曰:“民犹以为小也。”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犹以为大,何也?”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刍荛者往焉,雉兔者往焉,与民同之。民以为小,不亦宜乎?刍,音初。荛,音饶。刍,草也。荛,薪也。臣始至于境,问国之大禁,然后敢入。臣闻郊关之内有囿方四十里,杀其麋鹿者如杀人之罪。则是方四十里,为阱于国中。民以为大,不亦宜乎?”阱,才性反。礼:入国而问禁。国外百里为郊,郊外有关。阱,坎地以陷兽者,言陷民于死也。 齐宣王问曰:“交邻国有道乎?”孟子对曰:“有。惟仁者为能以大事小,是故汤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为能以小事大,故大王事獯鬻,句践事吴。獯,音熏。鬻,音育。句,音钩。仁人之心,宽洪恻怛,而无较计大小强弱之私。故小国虽或不恭,而吾所以字之之心自不能已。智者明义理,识时势。故大国虽见侵陵,而吾所以事之之礼尤不敢废。汤事见后篇。文王事见诗大雅。大王事见后章。所谓狄人,即獯鬻也。句践,越王名。事见国语、史记。以大事小者,乐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乐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国。乐,音洛。天者,理而已矣。大之字小,小之事大,皆理之当然也。自然合理,故曰乐天。不敢违理,故曰畏天。包含遍覆,无不周遍,保天下之气象也。制节谨度,不敢纵逸,保一国之规模也。诗云:‘畏天之威,于时保之。’”诗周颂我将之篇。时,是也。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言以好勇,故不能事大而恤小也。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夫抚之夫,音扶。恶,平声。疾视,怒目而视也。小勇,血气所为。大勇,义理所发。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诗大雅皇矣篇。赫,赫然怒貌。爰,于也。旅,众也。遏,诗作“按”,止也。徂,往也。莒,诗作旅。徂旅,谓密人侵阮徂共之众也。笃,厚也。祜,福也。对,答也,以答天下仰望之心也。此文王之大勇也。书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曰其助上帝,宠之四方。有罪无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于天下,武王耻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衡,与横同。书周书大誓之篇也。然所引与今书文小异,今且依此解之。宠之四方,宠异之于四方也。有罪者我得而诛之,无罪者我得而安之。我既在此,则天下何敢有过越其心志而作乱者乎?衡行,谓作乱也。孟子释书意如此,而言武王亦大勇也。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王若能如文武之为,则天下之民望其一怒以除暴乱,而拯己于水火之中,惟恐王之不好勇耳。此章言人君能惩小忿,则能恤小事大,以交邻国;能养大勇,则能除暴救民,以安天下。张敬夫曰:“小勇者,血气之怒也。大勇者,理义之怒也。血气之怒不可有,理义之怒不可无。知此,则可以见性情之正,而识天理人欲之分矣。” 齐宣王见孟子于雪宫。王曰:“贤者亦有此乐乎?”孟子对曰:“有。人不得,则非其上矣。乐,音洛,下同。雪宫,离宫名。言人君能与民同乐,则人皆有此乐;不然,则下之不得此乐者,必有非其君上之心。明人君当与民同乐,不可使人有不得者,非但当与贤者共之而已也。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为民上而不与民同乐者,亦非也。下不安分,上不恤民,皆非理也。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乐民之乐而民乐其乐,则乐以天下矣;忧民之忧而民忧其忧,则忧以天下矣。昔者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遵海而南,放于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朝,音潮。放,上声。晏子,齐臣,名婴。转附、朝,皆山名也。遵,循也。放,至也。琅邪,齐东南境上邑名。观,游也。晏子对曰:‘善哉问也!天子适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述职者述所职也。无非事者。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夏谚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游一豫,为诸侯度。”狩,舒救反。省,悉井反。述,陈也。省,视也。敛,收获也。给,亦足也。夏谚,夏时之俗语也。豫,乐也。巡所守,巡行诸侯所守之土也。述所职,陈其所受之职也。皆无有无事而空行者,而又春秋循行郊野,察民之所不足而补助之。故夏谚以为王者一游一豫,皆有恩惠以及民,而诸侯皆取法焉,不敢无事慢游以病其民也。今也不然:师行而粮食,饥者弗食,劳者弗息。睊睊胥谗,民乃作慝。方命虐民,饮食若流。流连荒亡,为诸侯忧。睊,古县反。今,谓晏子时也。师,众也。二千五百人为师。春秋传曰:“君行师从。”粮,谓糗糒之属。睊睊,侧目貌。胥,相也。谗,谤也。慝,怨恶也,言民不胜其劳而起谤怨也。方,逆也。命,王命也。若流,如水之流,无穷极也。流连荒亡,解见下文。诸侯,谓附庸之国,县邑之长。从流下而忘反谓之流,从流上而忘反谓之连,从兽无厌谓之荒,乐酒无厌谓之亡。厌,平声。此释上文之义也。从流下,谓放舟随水而下。从流上,谓挽舟逆水而上。从兽,田猎也。荒,废也。乐酒,以饮酒为乐也。亡,犹失也,言废时失事也。先王无流连之乐,荒亡之行。行,去声。惟君所行也。’言先王之法,今时之弊,二者惟在君所行耳。景公说,大戒于国,出舍于郊。于是始兴发补不足。召大师曰:‘为我作君臣相说之乐!’盖征招角招是也。其诗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说,音悦。为,去声。乐,如字。征,陟里反。招,与韶同。畜,敕六反。戒,告命也。出舍,自责以省民也。兴发,发仓廪也。大师,乐官也。君臣,己与晏子也。乐有五声,三曰角为民,四曰征为事。招,舜乐也。其诗,征招角招之诗也。尤,过也。言晏子能畜止其君之欲,宜为君之所尤,然其心则何过哉?孟子释之,以为臣能畜止其君之欲,乃是爱其君者也。尹氏曰:“君之与民,贵贱虽不同,然其心未始有异也。孟子之言,可谓深切矣。齐王不能推而用之,惜哉!” 齐宣王问曰:“人皆谓我毁明堂。毁诸?已乎?”赵氏曰:“明堂,太山明堂。周天子东巡守朝诸侯之处,汉时遗址尚在。人欲毁之者,盖以天子不复巡守,诸侯又不当居之也。王问当毁之乎?且止乎?”孟子对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则勿毁之矣。”夫,音扶。明堂,王者所居,以出政令之所也。能行王政,则亦可以王矣。何必毁哉?王曰:“王政可得闻与?”对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禄,关市讥而不征,泽梁无禁,罪人不孥。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诗云:‘哿矣富人,哀此茕独。’”与,平声。孥,音奴。鳏,姑顽反。哿,工〔一〕可反。茕,音琼。岐,周之旧国也。九一者,井田之制也。方一里为一井,其田九百亩。中画井字,界为九区。一区之中,为田百亩。中百亩为公田,外八百亩为私田。八家各受私田百亩,而同养公田,是九分而税其一也。世禄者,先王之世,仕者之子孙皆教之,教之而成材则官之。如不足用,亦使之不失其禄。盖其先世尝有功德于民,故报之如此,忠厚之至也。关,谓道路之关。市,谓都邑之市。讥,察也。征,税也。关市之吏,察异服异言之人,而不征商贾之税也。泽,谓潴水。梁,谓鱼梁。与民同利,不设禁也。孥,妻子也。恶恶止其身,不及妻子也。先王养民之政:导其妻子,使之养其老而恤其幼。不幸而有鳏寡孤独之人,无父母妻子之养,则尤宜怜恤,故必以为先也。诗小雅正月之篇。哿,可也。茕,困悴貌。王曰:“善哉言乎!”曰:“王如善之,则何为不行?”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货云:‘乃积乃仓,乃裹糇粮,于橐于囊。思戢用光。弓矢斯张,干戈戚扬,爰方启行。’故居者有积仓,行者有裹粮〔二〕也,然后可以爰方启行。王如好货,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糇,音侯。橐,音托。戢,诗作辑,音集。王自以为好货,故取民无制,而不能行此王政。公刘,后稷之曾孙也。诗大雅公刘之篇。积,露积也。糇,干粮也。无底曰橐,有底曰囊。皆所以盛糇粮也。戢,安集也。言思安集其民人,以光大其国家也。戚,斧也。扬,钺也。爰,于也。启行,言往迁于豳也。何有,言不难也。孟子言公刘之民富足如此,是公刘好货,而能推己之心以及民也。今王好货,亦能如此,则其于王天下也,何难之有?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对曰:“昔者大王好色,爱厥妃。诗云:‘古公亶甫,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爰及姜女,聿来胥宇。’当是时也,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王如好色,与百姓同之,于王何有?”大,音泰。王又言此者,好色则心志蛊惑,用度奢侈,而不能行王政也。大王,公刘九世孙。诗大雅绵之篇也。古公,大王之本号,后乃追尊为大王也。亶甫,大王名也。来朝走马,避狄人之难也。率,循也。浒,水涯也。岐下,岐山之下也。姜女,大王之妃也。胥,相也。宇,居也。旷,空也。无怨旷者,是大王好色,而能推己之心以?民也。杨氏曰:“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充其善心而格其非心,不止就事论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岂不能尧舜其君乎?”愚谓此篇自首章至此,大意皆同。盖钟鼓、苑囿、游观之乐,与夫好勇、好货、好色之心,皆天理之所有,而人情之所不能无者。然天理人欲,同行异情。循理而公于天下者,圣贤之所以尽其性也;纵欲而私于一己者,众人之所以灭其天也。二者之间,不能以发,而其是非得失之归,相去远矣。故孟子因时君之问,而剖析于几微之际,皆所以遏人欲而存天理。其法似疏而实密,其事似易而实难。学者以身体之,则有以识其非曲学阿世之言,而知所以克己复礼之端矣。〔一〕“工”原作“二”,据清仿宋大字本改。〔二〕“粮”,清仿宋大字本作“囊”。 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于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王曰:“弃之。”比,必二反。托,寄也。比,及也。弃,绝也。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王曰:“已之。”士师,狱官也。其属有乡士遂士之官,士师皆当治之。已,罢去也。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王顾左右而言他。治,去声。孟子将问此而先设上二事以发之,及此而王不能答也。其惮于自责,耻于下问如此,不足与有为可知矣。赵氏曰“言君臣上下各勤其任,无堕其职,乃安其身。” 孟子见齐宣王曰:“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王无亲臣矣,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也。”世臣,累世勋旧之臣,与国同休戚者也。亲臣,君所亲信之臣,与君同休戚者也。此言乔木世臣,皆故国所宜有。然所以为故国者,则在此而不在彼也。昨日所进用之人,今日有亡去而不知者,则无亲臣矣。况世臣乎?王曰:“吾何以识其不才而舍之?”舍,上声。王意以为此亡去者,皆不才之人。我初不知而误用之,故今不以其去为意耳。因问何以先识其不才而舍之邪?曰:“国君进贤,如不得已,将使卑踰尊,疏踰戚,可不慎与?与,平声。如不得已,言谨之至也。盖尊尊亲亲,礼之常也。然或尊者亲者未必贤,则必进疏远之贤而用之。是使卑者踰尊,疏者踰戚,非礼之常,故不可不谨也。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听;诸大夫皆曰不可,勿听;国人皆曰不可,然后察之;见不可焉,然后去之。去,上声。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犹恐其蔽于私也。至于国人,则其论公矣,然犹必察之者,盖人有同俗而为众所悦者,亦有特立而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从而用舍之;则于贤者知之深,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所谓进贤如不得已者如此。左右皆曰可杀,勿听;诸大夫皆曰可杀,勿听;国人皆曰可杀,然后察之;见可杀焉,然后杀之。故曰,国人杀之也。此言非独以此进退人才,至于用刑,亦以此道。盖所谓天命天讨,皆非人君之所得私也。如此,然后可以为民父母。”传曰:“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 齐宣王问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有诸?”孟子对曰:“于传有之。”传,直恋反。放,置也。书曰:“成汤放桀于南巢。”曰:“臣弒其君可乎?”桀纣,天子,汤武,诸侯。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弒君也。”贼,害也。残,伤也。害仁者,凶暴淫虐,灭绝天理,故谓之贼。害义者,颠倒错乱,伤败彝伦,故谓之残。一夫,言众叛亲离,不复以为君也。书曰:“独夫纣。”盖四海归之,则为天子;天下叛之,则为独夫。所以深警齐王,垂戒后世也。王勉曰:“斯言也,惟在下者有汤武之仁,而在上者有桀纣之暴则可。不然,是未免于篡弒之罪也。” 孟子见齐宣王曰:“为巨室,则必使工师求大木。工师得大木。则王喜,以为能胜其任也。匠人斲而小之,则王怒,以为不胜其任矣。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王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如?胜,平声。夫,音扶。舍,上声。女,音汝,下同。巨室,大宫也。工师,匠人之长。匠人,众工人也。姑,且也。言贤人所学者大,而王欲小之也。今有璞玉于此,虽万镒,必使玉人雕琢之。至于治国家,则曰‘姑舍女所学而从我’,则何以异于教玉人雕琢玉哉?”镒,音溢。璞,玉之在石中者。镒,二十两也。玉人,玉工也。不敢自治而付之能者,爱之甚也。治国家则殉私欲而不任贤,是爱国家不如爱玉也。范氏曰:“古之贤者,常患人君不能行其所学;而世之庸君,亦常患贤者不能从其所好。是以君臣相遇,自古以为难。孔孟终身而不遇,盖以此耳。” 齐人伐燕,胜之。按史记,燕王哙让国于其相子之,而国大乱。齐因伐之。燕士卒不战,城门不闭,遂大胜燕。宣王问曰:“或谓寡人勿取,或谓寡人取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五旬而举之,人力不至于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乘,去声,下同。以伐燕为宣王事,与史记诸书不同,已见序说。孟子对曰:“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商纣之世,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至武王十三年,乃伐纣而有天下。张子曰:“此事闲不容发。一日之闲。天命未绝,则是君臣。当日命绝,则为独夫。然命之绝否,何以知之?人情而已。诸侯不期而会者八百,武王安得而止之哉?”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热,亦运而已矣。”箪,音丹。食,音嗣。箪,竹器。食,饭也。运,转也。言齐若更为暴虐,则民将转而望救于他人矣。赵氏曰:“征伐之道,当顺民心。民心悦,则天意得矣。” 齐人伐燕,取之。诸侯将谋救燕。宣王曰:“诸侯多谋伐寡人者,何以待之?”孟子对曰:“臣闻七十里为政于天下者,汤是也。未闻以千里畏人者也。千里畏人,指齐王也。书曰:‘汤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云霓也。归市者不止,耕者不变。诛其君而吊其民,若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苏。’霓,五稽反。徯,胡礼反。两引书,皆商书仲虺之诰文也。与今书文亦小异。一征,初征也。天下信之,信其志在救民,不为暴也。奚为后我,言汤何为不先来征我之国也。霓,虹也。云合则雨,虹见则止。变,动也。徯,待也。后,君也。苏,复生也。他国之民,皆以汤为我君,而待其来,使己得苏息也。此言汤之所以七十里而为政于天下也。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为将拯己于水火之中也,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若杀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毁其宗庙,迁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齐之强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动天下之兵也。累,力追反。拯,救也。系累,絷缚也。重器,宝器也。畏,忌也。倍地,幷燕而增一倍之地也。齐之取燕,若能如汤之征葛,则燕人悦之,而齐可为政于天下矣。今乃不行仁政而肆为残虐,则无以慰燕民之望,而服诸侯之心,是以不免乎以千里而畏人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谋于燕众,置君而后去之,则犹可及止也。”旄与耄同。倪,五稽反。反,还也。旄,老人也。倪,小儿也。谓所虏略之老小也。犹,尚也。及止,及其未发而止之也。范氏曰“孟子事齐梁之君,论道德则必称尧舜,论征伐则必称汤武。盖治民不法尧舜,则是为暴;行师不法汤武,则是为乱。岂可谓吾君不能,而舍所学以徇之哉?” 邹与鲁哄。穆公问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诛之,则不可胜诛;不诛,则疾视其长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则可也?”哄,胡弄反。胜,平声。长,上声,下同。哄,斗声也。穆公,邹君也。不可胜诛,言人众不可尽诛也。长上,谓有司也。民怨其上,故疾视其死而不救也。孟子对曰:“凶年饥岁,君之民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而君之仓廪实,府库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残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君无尤焉。几,上声。夫,音扶。转,饥饿辗转而死也。充,满也。上,谓君及有司也。尤,过也。君行仁政,斯民亲其上、死其长矣。”君不仁而求富,是以有司知重敛而不知恤民。故君行仁政,则有司皆爱其民,而民亦爱之矣。范氏曰:“书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有仓廪府库,所以为民也。丰年则敛之,凶年则散之,恤其饥寒,救其疾苦。是以民亲爱其上,有危难则赴救之,如子弟之卫父兄,手足之捍头目也。穆公不能反己,犹欲归罪于民,岂不误哉?”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间于齐楚。事齐乎?事楚乎?”间,去声。滕,国名。孟子对曰:“是谋非吾所能及也。无已,则有一焉:凿斯池也,筑斯城也,与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则是可为也。”无已见前篇。一,谓一说也。效,犹致也。国君死社稷,故致死以守国。至于民亦为之死守而不去,则非有以深得其心者不能也。此章言有国者当守义而爱民,不可侥幸而苟免。 滕文公问曰:“齐人将筑薛,吾甚恐。如之何则可?”薛,国名,近滕。齐取其地而城之,故文公以其偪己而恐也。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邠,与豳同。邠,地名。言大王非以岐下为善,择取而居之也。详见下章。苟为善,后世子孙必有王者矣。君子创业垂统,为可继也。若夫成功,则天也。君如彼何哉?强为善而已矣。”夫,音扶。强,上声。创,造。统,绪也。言能为善,则如大王虽失其地,而其后世遂有天下,乃天理也。然君子造基业于前,而垂统绪于后,但能不失其正,令后世可继续而行耳。若夫成功,则岂可必乎?彼,齐也。君之力既无如之何,则但强于为善,使其可继而俟命于天耳。此章言人君但当竭力于其所当为,不可徼幸于其所难必。 滕文公问曰:“滕,小国也。竭力以事大国,则不得免焉。如之何则可?”孟子对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币,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属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闻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去邠,踰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从之者如归市。属,音烛。皮,谓虎、豹、麋、鹿之皮也。币,帛也。属,会集也。土地本生物以养人,今争地而杀人,是以其所以养人者害人也。邑,作邑也。归市,人众而争先也。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为也。效死勿去。’又言或谓土地乃先人所受而世守之者,非己所能专。但当致死守之,不可舍去。此国君死社稷之常法。传所谓国灭君死之,正也,正谓此也。君请择于斯二者。”能如大王则避之,不能则谨守常法。盖迁国以图存者,权也;守正而俟死者,义也。审己量力,择而处之可也。杨氏曰:“孟子之于文公,始告之以效死而已,礼之正也。至其甚恐,则以大王之事告之,非得已也。然无大王之德而去,则民或不从而遂至于亡,则又不若效死之为愈。故又请择于斯二者。”又曰:“孟子所论,自世俗观之,则可谓无谋矣。然理之可为者,不过如此。舍此则必为仪秦之为矣。凡事求可,功求成。取必于智谋之末而不循天理之正者,非圣贤之道也。 鲁平公将出。嬖人臧仓者请曰:“他日君出,则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舆已驾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请。”公曰:“将见孟子。”曰:“何哉?君所为轻身以先于匹夫者,以为贤乎?礼义由贤者出。而孟子之后丧踰前丧。君无见焉!”公曰:“诺。”乘,去声。乘舆,君车也。驾,驾马也。孟子前丧父,后丧母。踰,过也,言其厚母薄父也。诺,应辞也。乐正子入见,曰:“君奚为不见孟轲也?”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后丧踰前丧’,是以不往见也。”曰:“何哉君所谓踰者?前以士,后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后以五鼎与?”曰:“否。谓棺椁衣衾之美也。”曰:“非所谓踰也,贫富不同也。”入见之见,音现。与,平声。乐正〔一〕子,孟子弟子也,仕于鲁。三鼎,士祭礼。五鼎,大夫祭礼。乐正子见孟子,曰:“克告于君,君为来见也。嬖人有臧仓者沮君,君是以不果来也。”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鲁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为,去声。沮,慈吕反。尼,女乙反。焉,于虔反。克,乐正子名。沮尼,皆止之之意也。言人之行,必有人使之者。其止,必有人尼之者。然其所以行所以止,则固有天命,而非此人所能使,亦非此人所能尼也。然则我之不遇,岂臧仓之所能为哉?此章言圣贤之出处,关时运之盛衰。乃天命之所为,非人力之可及。”〔一〕“正”字,原误作“王”。 凡九章。 公孙丑问曰:“夫子当路于齐,管仲、晏子之功,可复许乎?”复,扶又反。公孙丑,孟子弟子,齐人也。当路,居要地也。管仲,齐大夫,名夷吾,相桓公,霸诸侯。许,犹期也。孟子未尝得政,丑盖设辞以问也。孟子曰:“子诚齐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齐人但知其国有二子而已,不复知有圣贤之事。或问乎曾西曰;‘吾子与子路孰贤?’曾西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则吾子与管仲孰贤?’曾西艴然不悦,曰:‘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子六反。艴,音拂。又音勃。曾,并音增。孟子引曾西与或人问答如此。曾西,曾子之孙。,不安貌。先子,曾子也。艴,怒色也。曾之言则也。烈,犹光也。桓公独任管仲四十余年,是专且久也。管仲不知王道而行霸术,故言功烈之卑也。杨氏曰“孔子言子路之才,曰:‘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使其见于施为,如是而已。其于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则曾西推尊子路如此,而羞比管仲者何哉?譬之御者,子路则范我驰驱而不获者也;管仲之功,诡遇而获禽耳。曾西,仲尼之徒也,故不道管仲之事。”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子为之为,去声。曰,孟子言也。愿,望也。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显。管仲、晏子犹不足为与?”与,平声。显,显名也。曰:“以齐王,由反手也。”王,去声。由犹通。反手,言易也。曰:“若是,则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后崩,犹未洽于天下;武王、周公继之,然后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则文王不足法与?”易,去声,下同。与,平声。滋,益也。文王九十七而崩,言百年,举成数也。文王三分天下,纔有其二;武王克商,乃有天下。周公相成王,制礼作乐,然后教化大行。曰:“文王何可当也?由汤至于武丁,贤圣之君六七作。天下归殷久矣,久则难变也。武丁朝诸侯有天下,犹运之掌也。纣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遗俗,流风善政,犹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胶鬲皆贤人也,相与辅相之,故久而后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犹方百里起,是以难也。朝,音潮。鬲,音隔,又音历。辅相之相,去声。犹方之犹与由通。当,犹敌也。商自成汤至于武丁,中间大甲、大戊、祖乙、盘庚皆贤圣之君。作,起也。自武丁至纣凡九世。故家,旧臣之家也。齐人有言曰:‘虽有智能,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今时则易然也。镃音兹。镃基,田器也。时,谓耕种之时。夏后、殷、周之盛,地未有过千里者也,而齐有其地矣;鸡鸣狗吠相闻,而达乎四境,而齐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辟,与辟同。此言其势之易也。三代盛时,王畿不过千里。今齐已有之,异于文王之百里。又鸡犬之声相闻,自国都以至于四境,言民居稠密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于此时者也;民之憔悴于虐政,未有甚于此时者也。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此言其时之易也。自文武至此七百余年,异于商之贤圣继作;民苦虐政之甚,异于纣之犹有善政。易为饮食,言饥渴之甚,不待甘美也。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邮,音尤。置,驿也。邮,驲也。所以传命也。孟子引孔子之言如此。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时为然。”乘,去声。倒悬,喻困苦也。所施之事,半于古人,而功倍于古人,由时势易而德行速也。 公孙丑问曰:“夫子加齐之卿相,得行道焉,虽由此霸王不异矣。如此,则动心否乎?”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动心。”相,去声。此承上章,又设问孟子,若得位而行道,则虽由此而成霸王之业,亦不足怪。任大责重如此,亦有所恐惧疑惑而动其心乎?四十强仕,君子道明德立之时。孔子四十而不惑,亦不动心之谓。曰:“若是,则夫子过孟贲远矣。”曰:“是不难,告子先我不动心。”贲,音奔。孟贲,勇士。告子,名不害。孟贲血气之勇,丑盖借之以赞孟子不动心之难。孟子言告子未为知道,乃能先我不动心,则此亦未足为难也。曰:“不动心有道乎?”曰:“有。程子曰:“心有主,则能不动矣。”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侯。恶声至,必反之。黝,伊纠反。挠,奴效反。朝,音潮。乘,去声。北宫姓,黝名。肤挠,肌肤被刺而挠屈也。目逃,目被刺而转睛逃避也。挫,犹辱也。褐,毛布。宽博,宽大之衣,贱者之服也。不受者,不受其挫也。刺,杀也。严,畏惮也。言无可畏惮之诸侯也。黝盖刺客之流,以必胜为主,而不动心者也。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舍,去声,下同。孟,姓。施,发语声。舍,名也。会,合战也。舍自言其战虽不胜,亦无所惧。若量敌虑胜而后进战,则是无勇而畏三军矣。舍盖力战之士,以无惧为主,而不动心者也。孟施舍似曾子,北宫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贤,然而孟施舍守约也。夫,音扶。黝务敌人,舍专守己。子夏笃信圣人,曾子反求诸己。故二子之与曾子、子夏,虽非等伦,然论其气象,则各有所似。贤,犹胜也。约,要也。言论二子之勇,则未知谁胜;论其所守,则舍比于黝,为得其要也。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好,去声。惴,之瑞反。此言曾子之勇也。子襄,曾子弟子也。夫子,孔子也。缩,直也。檀弓曰:“古者冠缩缝,今也衡缝。”又曰:“棺束缩二衡三。”惴,恐惧之也。往,往而敌之也。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言孟施舍虽似曾子,然其所守乃一身之气,又不如曾子之反身循理,所守尤得其要也。孟子之不动心,其原盖出于此,下文详之。曰:“敢问夫子之不动心,与告子之不动心,可得闻与?”“告子曰:‘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不得于心,勿求于气,可;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可。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夫志至焉,气次焉。故曰:‘持其志,无暴其气。’”闻与之与,平声。夫志之夫,音扶。此一节,公孙丑之问。孟子诵告子之言,又断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孟子既诵其言而断之曰,彼谓不得于心而勿求诸气者,急于本而缓其末,犹之可也;谓不得于言而不求诸心,则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人固当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养其气。盖其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则孟子之心所以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之大略也。“既曰‘志至焉,气次焉’,又曰‘持其志无暴其气’者,何也?”曰:“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也。今夫蹶者趋者,是气也,而反动其心。”夫,音扶。公孙丑见孟子言志至而气次,故问如此则专持其志可矣,又言无暴其气何也?壹,专一也。蹶,颠踬也。趋,走也。孟子言志之所向专一,则气固从之;然气之所在专一,则志亦反为之动。如人颠踬趋走,则气专在是而反动其心焉。所以既持其志,而又必无暴其气也。程子曰:“志动气者什九,气动志者什一。”“敢问夫子恶乎长?”曰:“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恶,平声。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而孟子又详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孟子先言知言而丑先问气者,承上文方论志气而言也。难言者,盖其心所独得,而无形声之验,有未易以言语形容者。故程子曰:“观此一言,则孟子之实有是气可知矣。”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闲。至大初无限量,至刚不可屈挠。盖天地之正气,而人得以生者,其体假本如是也。惟其自反而缩,则得其所养;而又无所作为以害之,则其本体不亏而充塞无间矣。程子曰:“天人一也,更不分别。浩然之气,乃吾气也。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一为私意所蔽,则欿然而馁,却甚小也。”谢氏曰:“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又曰:“浩然是无亏欠时。”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馁,奴罪反。配者,合而有助之意。义者,人心之裁制。道者,天理之自然。馁,饥乏而气不充体也。言人能养成此气,则其气合乎道义而为之助,使其行之勇决,无所疑惮;若无此气,则其一时所为虽未必不出于道义,然其体有所不充,则亦不免于疑惧,而不足以有为矣。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慊,口簟反,又口劫反。集义,犹言积善,盖欲事事皆合于义也。袭,掩取也,如齐侯袭莒之袭。言气虽可以配乎道义,而其养之之始,乃由事皆合义,自反常直,是以无所愧怍,而此气自然发生于中。非由只行一事偶合于义,便可掩袭于外而得之也。慊,快也,足也。言所行一有不合于义,而自反不直,则不足于心而其体有所不充矣。然则义岂在外哉?告子不知此理,乃曰仁内义外,而不复以义为事,则必不能集义以生浩然之气矣。上文不得于言勿求于心,即外义之意,详见告子上篇。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长,上声。揠,乌八反。舍,上声。必有事焉而勿正,赵氏、程子以七字为句。近世或幷下文心字读之者亦通。必有事焉,有所事也,如有事于颛臾之有事。正,预期也。春秋传曰“战不正胜”,是也。如作正心义亦同。此与大学之所谓正心者,语意自不同也。此言养气者,必以集义为事,而勿预期其效。其或未充,则但当勿忘其所有事,而不可作为以助其长,乃集义养气之节度也。闵,忧也。揠,拔也。芒芒,无知之貌。其人,家人也。病,疲倦也。舍之不耘者,忘其所有事。揠而助之长者,正之不得,而妄有作为者也。然不耘则失养而已,揠则反以害之。无是二者,则气得其养而无所害矣。如告子不能集义,而欲强制其心,则必不能免于正助之病。其于所谓浩然者,盖不惟不善养,而又反害之矣。“何谓知言?”曰:“诐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圣人复起,必从吾言矣。”诐,彼寄反。复,扶又反。此公孙丑复问而孟子答之也。诐,偏陂也。淫,放荡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沈溺也。离,叛去也。穷,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则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至为义外之说,则自不免于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无所疑哉?程子曰:“心通乎道,然后能辨是非,如持权衡以较轻重,孟子所谓知言是也。”又曰:“孟子知言,正如人在堂上,方能辨堂下人曲直。若犹未免杂于堂下众人之中,则不能辨决矣。”“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然则夫子既圣矣乎?”行,去声。此一节,林氏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说辞,言语也。德行,得于心而见于行事者也。三子善言德行者,身有之,故言之亲切而有味也。公孙丑言数子各有所长,而孔子兼之,然犹自谓不能于辞命。今孟子乃自谓我能知言,又善养气,则是兼言语德行而有之,然则岂不既圣矣乎?此夫子,指孟子也。程子曰:“孔子自谓不能于辞命者,欲使学者务本而已。”曰:“恶!是何言也?昔者子贡、问于孔子曰:‘夫子圣矣乎?’孔子曰:‘圣则吾不能,我学不厌而教不倦也。’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夫圣,孔子不居,是何言也?”恶,平声。夫圣之夫,音扶。恶,惊叹辞也。昔者以下,孟子不敢当丑之言,而引孔子、子贡问答之辞以告之也。此夫子,指孔子也。学不厌者,智之所以自明;教不倦者,仁之所以及物。再言“是何言也”,以深拒之。“昔者窃闻之:子夏、子游、子张皆有圣人之一体,冉牛、闵子、颜渊则具体而微。敢问所安。”此一节,林氏亦以为皆公孙丑之问,是也。一体,犹一肢也。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安,处也。公孙丑复问孟子既不敢比孔子,则于此数子欲何所处也。曰:“姑舍是。”舍,上声。孟子言且置是者,不欲以数子所至者自处也。曰:“伯夷、伊尹何如?”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治,去声。伯夷,孤竹君之长子。兄弟逊国,避纣隐居,闻文王之德而归之。及武王伐纣,去而饿死。伊尹,有莘之处士。汤聘而用之,使之就桀。桀不能用,复归于汤。如是者五,乃相汤而伐桀也。三圣人事,详见此篇之末及万章下篇。“伯夷、伊尹于孔子,若是班乎?”曰:“否。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孔子也。”班,齐等之貌。公孙丑问,而孟子答之以不同也。曰:“然则有同与?”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是则同。”与,平声。朝,音潮。有,言有同也。以百里而王天下,德之盛也。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有所不为,心之正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其本根节目之大者,惟在于此。于此不同,则亦不足以为圣人矣。曰:“敢问其所以异?”曰:“宰我、子贡、有若智足以知圣人。污,不至阿其所好。污,音蛙。好,去声。污,下也。三子智足以知夫子之道。假使污下,必不阿私所好而空誉之,明其言之可信也。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程子曰:“语圣则不异,事功则有异。夫子贤于尧舜,语事功也。盖尧舜治天下,夫子又推其道以垂教万世。尧舜之道,非得孔子,则后世亦何所据哉?”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言大凡见人之礼,则可以知其政;闻人之乐,则可以知其德。是以我从百世之后,差等百世之王,无有能遁其情者,而见其皆莫若夫子之盛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垤,大结反。潦,音老。麒麟,毛虫之长。凤凰,羽虫之长。垤,蚁封也。行潦,道上无源之水也。出,高出也。拔,特起也。萃,聚也。言自古圣人,固皆异于众人,然未有如孔子之尤盛者也。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力〔一〕,谓土地甲兵之力。假仁者,本无是心,而借其事以为功者也。霸,若齐桓晋文是也。以德行仁,则自吾之得于心者推之,无适而非仁也。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诗云:‘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此之谓也。”赡,足也。诗大雅文王有声之篇。王霸之心,诚伪不同。故人所以应之者,其不同亦如此。邹氏曰:“以力服人者,有意于服人,而人不敢不服;以德服人者,无意于服人,而人不能不服。从古以来,论王霸者多矣,未有若此章之深切而着明也。”〔一〕“力”字,原书误为“券”。 孟子曰:“仁则荣,不仁则辱。今恶辱而居不仁,是犹恶湿而居下也。恶,去声,下同。好荣恶辱,人之常情。然徒恶之而不去其得之之道,不能免也。如恶之,莫如贵德而尊士,贤者在位,能者在职。国家闲暇,及是时明其政刑。虽大国,必畏之矣。闲,音闲。此因其恶辱之情,而进之以强仁之事也。贵德,犹尚德也。士,则指其人而言之。贤,有德者,使之在位,则足以正君而善俗。能,有才者,使之在职,则足以修政而立事。国家闲暇,可以有为之时也。详味及字,则惟日不足之意可见矣。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此下民,或敢侮予?’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彻,直列反。土,音杜。绸,音稠。缪,武彪反。诗豳风鸱鸮之篇,周公之所作也。迨,及也。彻,取也。桑土,桑根之皮也。绸缪,缠绵补葺也。牖户,巢之通气出入处也。予,鸟自谓也。言我之备患详密如此,今此在下之人,或敢有侮予者乎?周公以鸟之为巢如此,比君之为国,亦当思患而预防之。孔子读而赞之,以为知道也。今国家闲暇,及是时般乐怠敖,是自求祸也。般、音盘。乐,音洛。敖,音傲。言其纵欲偷安,亦惟日不足也。祸褔无不自己求之者。结上文之意。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褔。’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孽,鱼列反。诗大雅文王之篇。永,长也。言,犹念也。配,合也。命,天命也。此言褔之自己求者。太甲,商书篇名。孽,祸也。违,避也。活,生也,书作逭。逭,犹缓也。此言祸之自己求者。 孟子曰:“尊贤使能,俊杰在位,则天下之士皆悦而愿立于其朝矣。朝,音潮。俊杰,才德之异于众者。市廛而不征,法而不廛,则天下之商皆悦而愿藏于其市矣。廛,市宅也。张子曰:“或赋其市地之廛,而不征其货;或治之以市官之法,而不赋其廛。盖逐末者多则廛以抑之,少则不必廛也。”关讥而不征,则天下之旅皆悦而愿出于其路矣。解见前篇。耕者助而不税,则天下之农皆悦而愿耕于其野矣。但使出力以助耕公田,而不税其私田也。廛无夫里之布,则天下之民皆悦而愿为之氓矣。氓,音盲。周礼:“宅不毛者有里布,民无职事者,出夫家之征。”郑氏谓:“宅不种桑麻者,罚之使出一里二十五家之布;民无常业者,罚之使出一夫百亩之税,一家力役之征也。”今战国时,一切取之。市宅之民,已赋其廛,又令出此夫里之布,非先王之法也。氓,民也。信能行此五者,则邻国之民仰之若父母矣。率其子弟,攻其父母,自生民以来,未有能济者也。如此,则无敌于天下。无敌于天下者,天吏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吕氏曰:“奉行天命,谓之天吏。废兴存亡,惟天所命,不敢不从,若汤武是也。’此章言能行王政,则寇戎为父子;不行王政,则赤子为仇雠。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天地以生物为心,而所生之物因各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所以人皆有不忍人之心也。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之掌上。言众人虽有不忍人之心,然物欲害之,存焉者寡,故不能察识而推之政事之闲;惟圣人全体此心,随感而应,故其所行无非不忍人之政也。所以谓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非所以内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于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怵,音黜。内,读为纳。要,平声。恶,去声,下同。乍,犹忽也。怵惕,惊动貌。恻,伤之切也。隐,痛之深也。此即所谓不忍人之心也。内,结。要,求。声,名也。言乍见之时,便有此心,随见而发,非由此三者而然也。程子曰:“满腔子是恻隐之心。”谢氏曰:“人须是识其真心。方乍见孺子入井之时,其心怵惕,乃真心也。非思而得,非勉而中,天理之自然也。内交、要誉、恶其声而然,即人欲之私矣。”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恶,去声,下同。羞,耻己之不善也。恶,憎人之不善也。辞,解使去己也。让,推以与人也。是,知其善而以为是也。非,知其恶而以为非也。人之所以为心,不外乎是四者,故因论恻隐而悉数之。言人若无此,则不得谓之人,所以明其必有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礼、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端,绪也。因其情之发,而性之本然可得而见,犹有物在中而绪见于外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犹其有四体也。有是四端而自谓不能者,自贼者也;谓其君不能者,贼其君者也。四体,四支,人之所必有者也。自谓不能者,物欲蔽之耳。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扩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达。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扩,音廓。扩,推广之意。充,满也。四端在我,随处发见。知皆即此推广,而充满其本然之量,则其日新又新,将有不能自已者矣。能由此而遂充之,则四海虽远,亦吾度内,无难保者;不能充之,则虽事之至近而不能矣。此章所论人之性情,心之体用,本然全具,而各有条理如此。学者于此,反求默识而扩充之,则天之所以与我者,可以无不尽矣。程子曰:“人皆有是心,惟君子为能扩而充之。不能然者,皆自弃也。然其充与不充,亦在我而已矣。”又曰:“四端不言信者,既有诚心为四端,则信在其中矣。”愚按:四端之信,犹五行之土。无定位,无成名,无专气。而水、火、金、木,无不待是以生者。故土于四行无不在,于四时则寄王焉,其理亦犹是也。 孟子曰:“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矢人唯恐不伤人,函人唯恐伤人。巫匠亦然,故术不可不慎也。函,音含。函,甲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是矢人之心,本非不如函人之仁也。巫者为人祈祝,利人之生。匠者作为棺椁,利人之死。孔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智?’夫仁,天之尊爵也,人之安宅也。莫之御而不仁,是不智也。焉,于虔反。夫,音扶。里有仁厚之俗者,犹以为美。人择所以自处而不于仁,安得为智乎?此孔子之言也。仁、义、礼、智,皆天所与之良贵。而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得之最先,而兼统四者,所谓元者善之长也,故曰尊爵。在人则为本心全体之德,有天理自然之安,无人欲陷溺之危。人当常在其中,而不可须臾离者也,故曰安宅。此又孟子释孔子之意,以为仁道之大如此,而自不为之,岂非不智之甚乎?不仁、不智、无礼、无义,人役也。人役而耻为役,由弓人而耻为弓,矢人而耻为矢也。由,与犹通。以不仁故不智,不智故不知礼义之所在。如耻之,莫如为仁。此亦因人愧耻之心,而引之使志于仁也。不言智、礼、义者,仁该全体。能为仁,则三者在其中矣。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发。发而不中,不怨胜己者,反求诸己而已矣。”中,去声。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孟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喜其得闻而改之,其勇于自修如此。周子曰:“仲由喜闻过,令名无穷焉。今人有过,不喜人规,如讳疾而忌医,宁灭其身而无悟也。噫!”程子曰:“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亦可谓百世之师矣。”禹闻善言则拜。书曰:“禹拜昌言。”盖不待有过,而能屈己以受天下之善也。大舜有大焉,善与人同。舍己从人,乐取于人以为善。舍,上声。乐,音洛。言舜之所为,又有大于禹与子路者。善与人同,公天下之善而不为私也。己未善,则无所系吝而舍以从人;人有善,则不待勉强而取之于己,此善与人同之目也。自耕、稼、陶、渔以至为帝,无非取于人者。舜之侧微,耕于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取诸人以为善,是与人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与人为善。”与,犹许也,助也。取彼之善而为之于我,则彼益劝于为善矣,是我助其为善也。能使天下之人皆劝于为善,君子之善,孰大于此。此章言圣贤乐善之诚,初无彼此之闲。故其在人者有以裕于己,在己者有以及于人。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朝,音潮。恶恶,上去声,下如字。浼,莫罪反。涂,泥也。乡人,乡里之常人也。望望,去而不顾之貌。浼,污也。屑,赵氏曰:“洁也。”说文曰:“动作切切也。”不屑就,言不以就之为洁,而切切于是也。已,语助辞。柳下惠,不羞污君,不卑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故曰:‘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由由然与之偕而不自失焉,援而止之而止。援而止之而止者,是亦不屑去已。”佚,音逸。袒,音但。裼,音锡。裸,鲁果反。裎,音程。焉能之焉,于虔反。柳下惠,鲁大夫展禽,居柳下而谥惠也。不隐贤,不枉道也。遗佚,放弃也。阨,困也。悯,忧也。尔为尔至焉能浼我哉,惠之言也。袒裼,露臂也。裸裎,露身也。由由,自得之貌。偕,并处也。不自失,不失其止也。援而止之而止者,言欲去而可留也。孟子曰:“伯夷隘,柳下惠不恭。隘与不恭,君子不由也。”隘,狭窄也。不恭,简慢也。夷、惠之行,固皆造乎至极之地。然既有所偏,则不能无弊,故不可由也。 凡十四章。自第二章以下,记孟子出处行实为详。 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天时,谓时日支干、孤虚、王相之属也。地利,险阻、城池之固也。人和,得民心之和也。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夫,音扶。三里七里,城郭之小者。郭,外城。环,围也。言四面攻围,旷日持久,必有值天时之善者。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革,甲也。粟,谷也。委,弃也。言不得民心,民不为守也。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域,界限也。以天下之所顺,攻亲戚之所畔;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言不战则已,战则必胜。尹氏曰:“言得天下者,凡以得民心而已。” 孟子将朝王,王使人来曰:“寡人如就见者也,有寒疾,不可以风。朝将视朝,不识可使寡人得见乎?”对曰:“不幸而有疾,不能造朝。”章内朝,并音潮,惟朝将之朝,如字。造,七到反,下同。王,齐王也。孟子本将朝王,王不知而托疾以召孟子,故孟子亦以疾辞也。明“昔者辞以病,今日吊,或者不可乎?”曰:“昔者疾,今日愈,如之何不吊?”东郭氏,齐大夫家也。昔者,昨日也。或者,疑辞。辞疾而出吊,与孔子不见孺悲取瑟而歌同意。王使人问疾,医来。孟仲子对曰:“昔者有王命,有采薪之忧,不能造朝。今病小愈,趋造于朝,我不识能至否乎?”使数人要于路,曰:“请必无归,而造于朝!”要,平声。孟仲子,赵氏以为孟子之从昆弟,学于孟子者也。采薪之忧,言病不能采薪,谦辞也。仲子权辞以对,又使人要孟子令勿归而造朝,以实己言。不得已而之景丑氏宿焉。景子曰:“内则父子,外则君臣,人之大伦也。父子主恩,君臣主敬。丑见王之敬子也,未见所以敬王也。”曰:“恶!是何言也!齐人无以仁义与王言者,岂以仁义为不美也?其心曰‘是何足与言仁义也’云尔,则不敬莫大乎是。我非尧舜之道,不敢以陈于王前,故齐人莫如我敬王也。”恶,平声,下同。景丑氏,齐大夫家也。景子,景丑也。恶,叹辞也。景丑所言,敬之小者也;孟子所言,敬之大者也。景子曰:“否,非此之谓也。礼曰:‘父召,无诺;君命召,不俟驾。’固将朝也,闻王命而遂不果,宜与夫礼若不相似然。”夫,音扶,下同。礼曰:“父命呼,唯而不诺。”又曰:“君命召,在官不俟屦,在外不俟车。”言孟子本欲朝王,而闻命中止,似与此礼之意不同也。曰:“岂谓是与?曾子曰:‘晋楚之富,不可及也。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夫岂不义而曾子言之?是或一道也。天下有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朝廷莫如爵,乡党莫如齿,辅世长民莫如德。恶得有其一,以慢其二哉?与,平声。慊,口簟反。长,上声。慊,恨也,少也。或作嗛,字书以为口衔物也。然则慊亦但为心有所衔之义,其为快、为足、为恨、为少,则因其事而所衔有不同耳。孟子言我之意,非如景子之所言者。因引曾子之言,而云夫此岂是不义,而曾子肯以为言,是或别有一种道理也。达,通也。盖通天下之所尊,有此三者。曾子之说,盖以德言之也。今齐王但有爵耳,安得以此慢于齿德乎?故将大有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欲有谋焉,则就之。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与有为也。乐,音洛。大有为之君,大有作为,非常之君也。程子曰:“古之人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也,为是故耳。”故汤之于伊尹,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王;桓公之于管仲,学焉而后臣之,故不劳而霸。先从受学,师之也。后以为臣,任之也。今天下地丑德齐,莫能相尚。无他,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好,去声。丑,类也。尚,过也。所教,谓听从于己,可役使者也。所受教,谓己之所从学者也。汤之于伊尹,桓公之于管仲,则不敢召。管仲且犹不可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不为管仲,孟子自谓也。范氏曰“孟子之于齐,处宾师之位,非当仕有官职者,故其言如此。”此章见宾师不以趋走承顺为恭,而以责难陈善为敬;人君不以崇高富贵为重,而以贵德尊士为贤,则上下交而德业成矣。 陈臻问曰:“前日于齐,王馈兼金一百而不受;于宋,馈七十?而受;于薛,馈五十镒而受。前日之不受是,则今日之受非也;今日之受是,则前日之不受非也。夫子必居一于此矣。”陈臻,孟子弟子。兼金,好金也,其价兼倍于常者。一百,百镒也。孟子曰:“皆是也。皆适于义也。当在宋也,予将有远行。行者必以赆,辞曰:‘馈赆。’予何为不受?赆,徐刃反。赆,送行者之礼也。当在薛也,予有戒心。辞曰:‘闻戒。’故为兵馈之,予何为不受?为兵之为,去声。时人有欲害孟子者,孟子设兵以戒备之。薛君以金馈孟子,为兵备。辞曰“闻子之有戒心也”。若于齐,则未有处也。无处而馈之,是货之也。焉有君子而可以货取乎?”焉,于虔反。无远行戒心之事,是未有所处也。取,犹致也。尹氏曰:“言君子之辞受取予,惟当于理而已。” 孟子之平陆。谓其大夫曰:“子之持戟之士,一日而三失伍,则去之否乎?”曰:“不待三。”去,上声。平陆,齐下邑也。大夫,邑宰也。戟,有枝兵也。士,战士也。伍,行列也。去之,杀之也。“然则子之失伍也亦多矣。凶年饥岁,子之民,老羸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曰:“此非距心之所得为也。”几,上声。子之失伍,言其失职,犹士之失伍也。距心,大夫名。对言此乃王之失政使然,非我所得专为也。曰:“今有受人之牛羊而为之牧之者,则必为之求牧与刍矣。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曰:“此则距心之罪也。”为,去声。死与之与,平声。牧之,养之也。牧,牧地也。刍,草也。孟子言若不得自专,何不致其事而去。他日,见于王曰:“王之为都者,臣知五人焉。知其罪者,惟孔距心。为王诵之。”王曰:“此则寡人之罪也。”见,音现。为王之为,去声。为都,治邑也。邑有先君之庙曰都。孔,大夫姓也。为王诵其语,欲以讽晓王也。陈氏曰:“孟子一言而齐之君臣举知其罪,固足以兴邦矣。然而齐卒不得为善国者,岂非说而不绎,从而不改故邪?” 孟子谓蚔?曰:“子之辞灵丘而请士师,似也,为其可以言也。今既数月矣,未可以言与?”蚔,音迟。?,乌花反。为,去声。与,平声。蚔?,齐大夫也。灵丘,齐下邑。似也,言所为近似有理。可以言,谓士师近王,得以谏刑罚之不中者。蚔?谏于王而不用,致为臣而去。致,犹还也。齐人曰:“所以为蚔?,则善矣;所以自为,则吾不知也。”为,去声。讥孟子道不行而不能去也。公都子以告。公都子,孟子弟子也。曰:“吾闻之也:有官守者,不得其职则去;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我无官守,我无言责也,则吾进退,岂不绰绰然有余裕哉?”官守,以官为守者。言责,以言为责者。绰绰,宽貌。裕,宽意也。孟子居宾师之位,未尝受禄。故其进退之际,宽裕如此。尹氏曰:“进退久速,当于理而已。” 孟子为卿于齐,出吊于滕,王使盖大夫王驩为辅行。王驩朝暮见,反齐滕之路,未尝与之言行事也。盖,古盍反。见,音现。盖,齐下邑也。王驩,王嬖臣也。辅行,副使也。反,往而还也。行事,使事也。公孙丑曰:“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反之而未尝与言行事,何也?”曰:“夫既或治之,予何言哉?”夫,音扶。王驩盖摄卿以行,故曰齐卿。夫既或治之,言有司已治之矣。孟子之待小人,不恶而严如此。 孟子自齐葬于鲁,反于齐,止于嬴。充虞请曰:“前日不知虞之不肖,使虞敦匠事。严,虞不敢请。今愿窃有请也,木若以美然。”孟子仕于齐,丧母,归葬于鲁。嬴,齐南邑。充虞,孟子弟子,尝董治作棺之事者也。严,急也。木,棺木也。以、已通。以美,太美也。曰:“古者棺椁无度,中古棺七寸,椁称之。自天子达于庶人。非直为观美也,然后尽于人心。称,去声。度,厚薄尺寸也。中古,周公制礼时也。椁称之,与棺相称也。欲其坚厚久远,非特为人观视之美而已。不得,不可以为悦;无财,不可以为悦。得之为有财,古之人皆用之,吾何为独不然?不得,谓法制所不当得。得之为有财,言得之而又为有财也。或曰:“为当作而。”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于人心独无恔乎?比,必二反。恔,音效。比,犹为也。化者,死者也。恔,快也。言为死者不使土近其肌肤,于人子之心,岂不快然无所恨乎?吾闻之君子:不以天下俭其亲。”送终之礼,所当得为而不自尽,是为天下爱惜此物,而薄于吾亲也。 沈同以其私问曰:“燕可伐与?”孟子曰:“可。子哙不得与人燕,子之不得受燕于子哙。有仕于此,而子悦之,不告于王而私与之吾子之禄爵;夫士也,亦无王命而私受之于子,则可乎?何以异于是?”伐与之与,平声;下伐与、杀与同。夫,音扶。沈同,齐臣。以私问,非王命也。子哙、子之,事见前篇。诸侯土地人民,受之天子,传之先君。私以与人,则与者受者皆有罪也。仕,为官也。士,即从仕之人也。齐人伐燕。或问曰:“劝齐伐燕,有诸?”曰:“未也。沈同问‘燕可伐与’?吾应之曰‘可’,彼然而伐之也。彼如曰‘孰可以伐之’?则将应之曰:‘为天吏,则可以伐之。’今有杀人者,或问之曰‘人可杀与’?则将应之曰‘可’。彼如曰‘孰可以杀之’?则将应之曰:‘为士师,则可以杀之。’今以燕伐燕,何为劝之哉?”天吏,解见上篇。言齐无道,与燕无异,如以燕伐燕也。史记亦谓孟子劝齐伐燕,盖传闻此说之误。杨氏曰:“燕固可伐矣,故孟子曰可。使齐王能诛其君,吊其民,何不可之有?乃杀其父兄,虏其子弟,而后燕人畔之。乃以是归咎孟子之言,则误矣。” 燕人畔。王曰:“吾甚惭于孟子。”齐破燕后二年,燕人共立太子平为王。陈贾曰:“王无患焉。王自以为与周公,孰仁且智?”王曰:“恶!是何言也?”曰:“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知而使之,是不仁也;不知而使之,是不智也。仁智,周公未之尽也,而况于王乎?贾请见而解之。”恶、监,皆平声。陈贾,齐大夫也。管叔,名鲜,武王弟,周公兄也。武王胜商杀纣,立纣子武庚,而使管叔与弟蔡叔、霍叔监其国。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管叔与武庚畔,周公讨而诛之。见孟子问曰:“周公何人也?”曰:“古圣人也。”曰:“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也,有诸?”曰:“然。”曰:“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曰:“不知也。”“然则圣人且有过与?”曰:“周公,弟也;管叔,兄也。周公之过,不亦宜乎?与,平声。言周公乃管叔之弟,管叔乃周公之兄,然则周公不知管叔之将畔而使之,其过有所不免矣。或曰:“周公之处管叔,不如舜之处象何也?”游氏曰:“象之恶已着,而其志不过富贵而已,故舜得以是而全之;若管叔之恶则未着,而其志其才皆非象比也,周公讵忍逆探其兄之恶而弃之耶?周公爱兄,宜无不尽者。管叔之事,圣人之不幸也。舜诚信而喜象,周公诚信而任管叔,此天理人伦之至,其用心一也。且古之君子,过则改之;今之君子,过则顺之。古之君子,其过也,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及其更也,民皆仰之。今之君子,岂徒顺之,又从为之辞。”更,平声。顺,犹遂也。更,改也。辞,辩也。更之则无损于明,故民仰之。顺而为之辞,则其过愈深矣。责贾不能勉其君以迁善改过,而教之以遂非文过也。林氏曰:“齐王惭于孟子,盖羞恶之心,有不能自已者。使其臣有能因是心而将顺之,则义不可胜用矣。而陈贾鄙夫,方且为之曲为辩说,而沮其迁善改过之心,长其饰非拒谏之恶,故孟子深责之。然此书记事,散出而无先后之次,故其说必参考而后通。若以第二篇十章十一章,置于前章之后,此章之前。则孟子之意,不待论说而自明矣。” 孟子致为臣而归。孟子久于齐而道不行,故去也。王就见孟子,曰:“前日愿见而不可得,得侍,同朝甚喜。今又弃寡人而归,不识可以继此而得见乎?”对曰:“不敢请耳,固所愿也。”朝,音潮。他日,王谓时子曰:“我欲中国而授孟子室,养弟子以万钟,使诸大夫国人皆有所矜式。子盍为我言之?”为,去声。时子,齐臣也。中国,当国之中也。万钟,谷禄之数也。钟,量名,受六斛四斗。矜,敬也。式,法也。盍,何不也。时子因陈子而以告孟子,陈子以时子之言告孟子。陈子,即陈臻也。孟子曰:“然。夫时子恶知其不可也?如使予欲富,辞十万而受万,是为欲富乎?夫,音扶。恶,平声。孟子既以道不行而去,则其义不可以复留;而时子不知,则又有难显言者。故但言设使我欲富,则我前日为卿,尝辞十万之禄,今乃受此万钟之馈。是我虽欲富,亦不为此也。季孙曰:‘异哉子叔疑!使己为政,不用,则亦已矣,又使其子弟为卿。人亦孰不欲富贵?而独于富贵之中,有私龙断焉。’龙,音垄。此孟子引季孙之语也。季孙、子叔疑,不知何时人。龙断,冈垄之断而高也,义见下文。盖子叔疑者尝不用,而使其子弟为卿。季孙讥其既不得于此,而又欲求得于彼,如下文贱丈夫登龙断者之所为也。孟子引此以明道既不行,复受其禄,则无以异此矣。古之为市也,以其所有易其所无者,有司者治之耳。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人皆以为贱,故从而征之。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孟子释龙断之说如此。治之,谓治其争讼。左右望者,欲得此而又取彼也。罔,谓罔罗取之也。从而征之,谓人恶其专利,故就征其税,后世缘此遂征商人也。程子曰:“齐王所以处孟子者,未为不可,孟子亦非不肯为国人矜式者。但齐王实非欲尊孟子,乃欲以利诱之,故孟子拒而不受。” 孟子去齐,宿于昼。昼,如字,或曰:“当作画,音获。”下同。昼,齐西南近邑也。有欲为王留行者,坐而言。不应,隐几而卧。为,去声,下同。隐,于靳反。隐,凭也。客坐而言,孟子不应而卧也。客不悦曰:“弟子齐宿而后敢言,夫子卧而不听,请勿复敢见矣。”曰:“坐!我明语子。昔者鲁缪公无人乎子思之侧,则不能安子思;泄柳、申详,无人乎缪公之侧,则不能安其身。齐,侧皆反。复,扶又反。语,去声。齐宿,齐戒越宿也。缪公尊礼子思,常使人候伺道达诚意于其侧,乃能安而留之也。泄柳,鲁人。申详,子张之子也。缪公尊之不如子思,然二子义不苟容,非有贤者在其君之左右维持调护之,则亦不能安其身矣。子为长者虑,而不及子思,子绝长者乎?长者绝子乎?”长,上声。长者,孟子自称也。言齐王不使子来,而子自欲为王留我;是所以为我谋者,不及缪公留子思之事,而先绝我也。我之卧而不应,岂为先绝子乎? 孟子去齐。君士语人曰:“不识王之不可以为汤武,则是不明也;识其不可,然且至,则是干泽也。千里而见王,不遇故去。三宿而后出昼,是何濡滞也?士则兹不悦。”语,去声。尹士,齐人也。干,求也。泽,恩泽也。濡滞,迟留也。高子以告。高子,亦齐人,孟子弟子也。曰:“夫尹士恶知予哉?千里而见王,是予所欲也;不遇故去,岂予所欲哉?予不得已也。夫,音扶,下同。恶,平声。见王,欲以行道也。今道不行,故不得已而去,非本欲如此也。予三宿而出昼,于予心犹以为速。王庶几改之。王如改诸,则必反予。所改必指一事而言,然今不可考矣。夫出昼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归志。予虽然,岂舍王哉?王由足用为善。王如用予,则岂徒齐民安,天下之民举安。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浩然,如水之流不可止也。杨氏曰:“齐王天资朴实,如好勇、好货、好色、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故足以为善。若乃其心不然,而谬为大言以欺人,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何善之能为?”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谏于其君而不受,则怒,悻悻然见于其面。去则穷日之力而后宿哉?”悻,形顶反。见,音现。悻悻,怒意也。穷,尽也。尹士闻之曰:“士诚小人也。”此章见圣贤行道济时,汲汲之本心;爱君泽民,惓惓之余意。李氏曰:“于此见君子忧则违之之情,而荷蒉者所以为果也。” 孟子去齐。充虞路问曰:“夫子若有不豫色然。前日虞闻诸夫子曰:‘君子不怨天,不尤人。’”路问,于路中问也。豫,悦也。尤,过也。此二句实孔子之言,盖孟子尝称之以教人耳。曰:“彼一时,此一时也。彼,前日。此,今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自尧舜至汤,自汤至文武,皆五百余年而圣人出。名世,谓其人德业闻望,可名于一世者,为之辅佐。若皋陶、稷、契、伊尹、莱朱、太公望、散宜生之属。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周,谓文武之间。数,谓五百年之期。时,谓乱极思治可以有为之日。于是而不得一有所为,此孟子所以不能无不豫也。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吾何为不豫哉?”夫,音扶。舍,上声。言当此之时,而使我不遇于齐,是天未欲平治天下也。然天意未可知,而其具又在我,我何为不豫哉?然则孟子虽若有不豫然者,而实未尝不豫也。盖圣贤忧世之志,乐天之诚,有并行而不悖者,于此见矣。 孟子去齐,居休。公孙丑问曰:“仕而不受禄,古之道乎?”休,地名。曰:“非也。于崇,吾得见王。退而有去志,不欲变,故不受也。崇,亦地名。孟子始见齐王,必有所不合,故有去志。变,谓变其去志。继而有师命,不可以请。久于齐,非我志也。”师命,师旅之命也。国既被兵,难请去也。孔氏曰:“仕而受禄,礼也;不受齐禄,义也。义之所在,礼有时而变,公孙丑欲以一端裁之,不亦误乎?” 凡五章。 滕文公为世子,将之楚,过宋而见孟子。世子,太子也。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道,言也。性者,人所禀于天以生之理也,浑然至善,未尝有恶。人与尧舜初无少异,但众人汨于私欲而失之,尧舜则无私欲之蔽,而能充其性尔。故孟子与世子言,每道性善,而必称尧舜以实之。欲其知仁义不假外求,圣人可学而至,而不懈于用力也。门人不能悉记其辞,而撮其大旨如此。程子曰:“性即理也。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即无往而不善;发不中节,然后为不善。故凡言善恶,皆先善而后恶;言吉凶,皆先吉而后凶;言是非,皆先是而后非。”世子自楚反,复见孟子。孟子曰:“世子疑吾言乎?夫道一而已矣。复,扶又反。夫,音扶。时人不知性之本善,而以圣贤为不可企及;故世子于孟子之言不能无疑,而复来求见,盖恐别有卑近易行之说也。孟子知之,故但告之如此,以明古今圣愚本同一性,前言已尽,无复有他说也。成?謂齊景公曰:‘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颜渊曰:‘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公明仪曰:‘文王我师也,周公岂欺我哉?’?,古苋反。成?,人姓名。彼,谓圣贤也。有为者亦若是,言人能有为,则皆如舜也。公明,姓;仪,名;鲁贤人也。文王我师也,盖周公之言。公明仪亦以文王为必可师,故诵周公之言,而叹其不我欺也。孟子既告世子以道无二致,而复引此三言以明之,欲世子笃信力行,以师圣贤,不当复求他说也。今滕,绝长补短,将五十里也,犹可以为善国。书曰:‘若药不瞑眩,厥疾不瘳。’”瞑,莫甸反。眩,音县。绝,犹截也。书商书说命篇。瞑眩,愦乱。言滕国虽小,犹足为治,但恐安于卑近,不能自克,则不足以去恶而为善也。愚按:孟子之言性善,始见于此,而详具于告子之篇。然默识而旁通之,则七篇之中,无非此理。其所以扩前圣之未发,而有功于圣人之门,程子之言信矣。 滕定公薨。世子谓然友曰:“昔者孟子尝与我言于宋,于心终不忘。今也不幸至于大故,吾欲使子问于孟子,然后行事。”定公,文公父也。然友,世子之傅也。大故,大丧也。事,谓丧礼。然友之邹问于孟子。孟子曰:“不亦善乎!亲丧固所自尽也。曾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可谓孝矣。’诸侯之礼,吾未之学也;虽然,吾尝闻之矣。三年之丧,齐疏之服,?粥之食,自天子达于庶人,三代共之。”齐,音资。疏,所居反。?,诸延〔一〕反。当时诸侯莫能行古丧礼,而文公独能以此为问,故孟子善之。又言父母之丧,固人子之心所自尽者。盖悲哀之情,痛疾之意,非自外至,宜乎文公于此有所不能自已也。但所引曾子之言,本孔子告樊迟者,岂曾子尝诵之以告其门人欤?三年之丧者,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故父母之丧,必以三年也。齐,衣下缝也。不缉曰斩衰,缉之曰齐衰。疏,麤也,麤布也。?,糜也。丧礼:三日始食粥。既葬,乃疏食。此古今贵贱通行之礼也。然友反命,定为三年之丧。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国鲁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至于子之身而反之,不可。且志曰:‘丧祭从先祖。’”曰:“吾有所受之也。”父兄,同姓老臣也。滕与鲁俱文王之后,而鲁祖周公为长。兄弟宗之,故滕谓鲁为宗国也。然谓二国不行三年之丧者,乃其后世之失,非周公之法本然也。志,记也,引志之言而释其意。以为所以如此者,盖为上世以来,有所传受;虽或不同,不可改也。然志所言,本谓先王之世旧俗所传,礼文小异而可以通行者耳,不谓后世失礼之甚者也。谓然友曰:“吾他日未尝学问,好驰马试剑。今也父兄百官不我足也,恐其不能尽于大事,子为我问孟子。”然友复之邹问孟子。孟子曰:“然。不可以他求者也。孔子曰:‘君薨,听于冢宰。歠粥,面深墨。即位而哭,百官有司,莫敢不哀,先之也。’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风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风必偃。’是在世子。”好、为,皆去声。复,扶又反。歠,川悦反。不我足,谓不以我满足其意也。然者,然其不我足之言。不可他求者,言当责之于己。冢宰,六卿之长也。歠,饮也。深墨,甚黑色也。即,就也。尚,加也。论语作上,古字通也。偃,伏也。孟子言但在世子自尽其哀而已。然友反命。世子曰:“然。是诚在我。”五月居庐,未有命戒。百官族人可谓曰知。及至葬,四方来观之,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吊者大悦。诸侯五月而葬,未葬,居倚庐于中门之外。居丧不言,故未有命令教戒也。可谓曰知,疑有阙误。或曰“皆谓世子之知礼也。”林氏曰:“孟子之时,丧礼既坏,然三年之丧,恻隐之心,痛疾之意,出于人心之所固有者,初未尝亡也。惟其溺于流俗之弊,是以丧其良心而不自知耳。文公见孟子而闻性善尧舜之说,则固有以启发其良心矣,是以至此而哀痛之诚心发焉。及其父兄百官皆不欲行,则亦反躬自责,悼其前行之不足以取信,而不敢有非其父兄百官之心。虽其资质有过人者,而学问之力,亦不可诬也。及其断然行之,而远近见闻无不悦服,则以人心之所同然者,自我发之,而彼之心悦诚服,亦有所不期然而然者。人性之善,岂不信哉?”〔一〕“延”原作“筵”,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滕文公问为国。文公以礼聘孟子,故孟子至滕,而文公问之。孟子曰:“民事不可缓也。诗云:‘昼尔于茅,宵尔索绹;亟其乘屋,其始播百谷。’绹,音陶。亟,纪力反。民事,谓农事。诗豳风七月之篇。于,往取也。绹,绞也。亟,绞也。亟,急也。乘,升也。播,布也。言农事至重,人君不可以为缓而忽之。故引诗言治屋之急如此者,盖以来春将复始播百谷,而不暇为此也。民之为道也,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及陷乎罪,然后从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为也?音义并见前篇。是故贤君必恭俭礼下,取于民有制。恭则能以礼接下,俭则能取民以制。阳虎曰:‘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阳虎,阳货,鲁季氏家臣也。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虎之言此,恐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为富之害于仁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矣。夏后氏五十而贡,殷人七十而助,周人百亩而彻,其实皆什一也。彻者,彻也;助者,借也。彻,敕列反。借,子夜反。此以下,乃言制民常产,与其取之之制也。夏时一夫授田五十亩,而每夫计其五亩之入以为贡。商人始为井田之制,以六百三十亩之地,画为九区,区七十亩。中为公田,其外八家各授一区,但借其力以助耕公田,而不复税其私田。周时一夫授田百亩。乡遂用贡法,十夫有沟;都鄙用助法,八家同井。耕则通力而作,收则计亩而分,故谓之彻。其实皆什一者,贡法固以十分之一为常数,惟助法乃是九一,而商制不可考。周制则公田百亩,中以二十亩为庐舍,一夫所耕公田实计十亩。通私田百亩,为十一分而取其一,盖又轻于什一矣。窃料商制亦当似此,而以十四亩为庐舍,一夫实耕公田七亩,是亦不过什一也。彻,通也,均也。借,借也。龙子曰:‘治地莫善于助,莫不善于贡。贡者校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为民父母,使民盻盻然,将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贷而益之。使老稚转乎沟壑,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乐,音洛。盻,五礼反,从目从兮。或音普苋反者非。养,去声。恶,平声。龙子,古贤人。狼戾,犹狼借,言多也。粪,壅〔一〕也。盈,满也。盻,恨视也。勤动,劳苦也。称,举也。贷,借也。取物于人,而出息以偿之也。益之,以足取盈之数也。稚,幼子也。夫世禄,滕固行之矣。夫,音扶。孟子尝言文王治岐,耕者九一,仕者世禄,二者王政之本也。今世禄滕已行之,惟助法未行,故取于民者无制耳。盖世禄者,授之土田,使之食其公田之入,实与助法相为表?,所以使君子野人各有定業,而上下相安者也,故下文遂言助法。诗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由此观之,虽周亦助也。雨,于付反。诗小雅大田之篇。雨,降雨也。言愿天雨于公田,而遂及私田,先公而后私也。当时助法尽废,典籍不存,惟有此诗,可见周亦用助,故引之也。设为庠序学校以教之:庠者,养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夏曰校,殷曰序,周曰庠,学则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伦也。人伦明于上,小民亲于下。庠以养老为义,校以教民为义,序以习射为义,皆乡学也。学,国学也。共之,无异名也。伦,序也。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人之大伦也。庠序学校,皆以明此而已。有王者起,必来取法,是为王者师也。滕国褊小,虽行仁政,未必能兴王业;然为王者师,则虽不有天下,而其泽亦足以及天下矣。圣贤至公无我之心,于此可见。诗云‘周虽旧邦,其命惟新’,文王之谓也。子力行之,亦以新子之国。”诗大雅文王之篇。言周虽后稷以来,旧为诸侯,其受天命而有天下,则自文王始也。子,指文公,诸侯未踰年之称也。使毕战问井地。孟子曰:“子之君将行仁政,选择而使子,子必勉之!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经界不正,井地不钧,谷禄不平。是故暴君污吏必慢其经界。经界既正,分田制禄可坐而定也。夫,音扶。毕战,滕臣。文公因孟子之言,而使毕战主为井地之事,故又使之来问其详也。井地,即井田也。经界,谓治地分田,经画其沟涂封植之界也。此法不修,则田无定分,而豪强得以兼幷,故井地有不钓;赋无定法,而贪暴得以多取,故谷禄有不平。此欲行仁政者之所以必从此始,而暴君污吏则必欲慢而废之也。有以正之,则分田制禄,可不劳而定矣。夫滕壤地褊小,将为君子焉,将为野人焉。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夫,音扶。养,去声。言滕地虽小,然其闲亦必有为君子而仕者,亦必有为野人而耕者,是以分田制禄之法,不可偏废也。请野九一而助,国中什一使自赋。此分田制禄之常法,所以治野人使养君子也。野,郊外都鄙之地也。九一而助,为公田而行助法也。国中,郊门之内,乡遂之地也。田不井授,但为沟洫,使什而自赋其一,盖用贡法也。周所谓彻法者盖如此,以此推之,当时非惟助法不行,其贡亦不止什一矣。卿以下必有圭田,圭田五十亩。此世禄常制之外,又有圭田,所以厚君子也。圭,洁也,所以奉祭祀也。不言世禄者,滕已行之,但此未备耳。余夫二十五亩。程子曰:“一夫上父母,下妻子,以五口八口为率,受田百亩。如有弟,是余夫也。年十六,别受田二十五亩,俟其壮而有室,然后更受百亩之田。”愚按:此百亩常制之外,又有余夫之田,以厚野人也。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死,谓葬也。徙,谓徙其居也。同井者,八家也。友,犹伴也。守望,防寇盗也。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所以别野人也。养,去声。别,彼列反。此详言井田形体之制,乃周之助法也。公田以为君子之禄,而私田野人之所受。先公后私,所以别君子野人之分也。不言君子,据野人而言,省文耳。上言野及国中二法,此独详于治野者,国中贡法,当时已行,但取之过于什一尔。此其大略也。若夫润泽之,则在君与子矣。”夫,音扶。井地之法,诸侯皆去其籍,此特其大略而已。润泽,谓因时制宜,使合于人情,宜于土俗,而不失乎先王之意也。吕氏曰:“子张子慨然有意三代之治。论治人先务,未始不以经界为急。讲求法制,粲然备具。要之可以行于今,如有用我者,举而措之耳。尝曰:‘仁政必自经界始。贫富不均,教养无法;虽欲言治,皆苟而已。世之病难行者,未始不以亟夺富人之田为辞。然兹法之行,悦之者众。苟处之有术,期以数年,不刑一人而可复。所病者,特上之未行耳。’乃言曰:‘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广储蓄,兴学校,成礼俗,救菑恤患,厚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有志未就而卒。”愚按:丧礼经界两章,见孟子之学,识其大者。是以虽当礼法废坏之后,制度节文不可复考,而能因略以致详,推旧而为新;不屑屑于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意,真可谓命世亚圣之才矣。〔一〕“壅”原作“拥”,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自楚之滕,踵门而告文公曰:“远方之人闻君行仁政,愿受一廛而为氓。”文公与之处,其徒数十人,皆衣褐,捆屦、织席以为食。衣,去声。捆,音阃。神农,炎帝神农氏。始为耒耜,教民稼穑者也。为其言者,史迁所谓农家者流也。许,姓,行,名也。踵门,足至门也。仁政,上章所言井地之法也。廛,民所居也。氓,野人之称。褐,毛布,贱者之服也。捆,扣?之欲其坚也。以为食,卖以供食也。程子曰:“许行所谓神农之言,乃后世称述上古之事,失其义理者耳,犹阴阳、医、方称黄帝之说也。”陈良之徒陈相与其弟辛,负耒耜而自宋之滕,曰:“闻君行圣人之政,是亦圣人也,愿为圣人氓。”陈良,楚之儒者。耜,所以起土。耒,其柄也。陈相见许行而大悦,尽弃其学而学焉。陈相见孟子,道许行之言曰:“滕君,则诚贤君也;虽然,未闻道也。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恶得贤?”饔,音雍。飧,音孙。恶,平声。饔飧,熟食也。朝曰饔,夕曰飧。言当自炊爨以为食,而兼治民事也。厉,病也。许行此言,盖欲阴坏孟子分别君子野人之法。孟子曰:“许子必种粟而后食乎?”曰:“然。”“许子必织布而后衣乎?”曰:“否。许子衣褐。”“许子冠乎?”曰:“冠。”曰:“奚冠?”曰:“冠素。”曰:“自织之与?”曰:“否。以粟易之。”曰:“许子奚为不自织?”曰:“害于耕。”曰:“许子以釜甑爨,以铁耕乎?”曰:“然。”“自为之与?”曰:“否。以粟易之。”衣,去声。与,平声。釜,所以煮。甑,所以炊。爨,然火也。铁,耜属也。此语八反,皆孟子问而陈相对也。“以粟易械器者,不为厉陶冶;陶冶亦以其械器易粟者,岂为厉农夫哉?且许子何不为陶冶。舍皆取诸其宫中而用之?何为纷纷然与百工交易?何许子之不惮烦?”曰:“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为也。”舍,去声。此孟子言而陈相对也。械器,釜甑之属也。陶,为甑者。冶,为釜铁者。舍,止也,或读属上句。舍,谓作陶冶之处也。“然则治天下独可耕且为与?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为备。如必自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劳心,或劳力;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与,平声。食,音嗣。此以下皆孟子言也。路,谓奔走道路,无时休息也。治于人者,见治于人也。食人者,出赋税以给公上也。食于人者,见食于人也。此四句皆古语,而孟子引之也。君子无小人则饥,小人无君子则乱。以此相易,正犹农夫陶冶以粟与械器相易,乃所以相济而非所以相病也。治天下者,岂必耕且为哉?当尧之时,天下犹未平,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草木畅茂,禽兽繁殖,五谷不登,禽兽偪人。兽蹄鸟迹之道,交于中国。尧独忧之,举舜而敷治焉。舜使益掌火,益烈山泽而焚之,禽兽逃匿。禹疏九河,瀹济漯,而注诸海;决汝汉,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后中国可得而食也。当是时也,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虽欲耕,得乎?瀹,音药。济,子礼反。漯,他合反。天下犹未平者,洪荒之世,生民之害多矣;圣人迭兴,渐次除治,至此尚未尽平也。洪,大也。横流,不由其道而散溢妄行也。泛滥,横流之貌。畅茂,长盛也。繁殖,众多也。五谷,稻、黍、稷、麦、菽也。登,成熟也。道,路也。兽蹄鸟迹交于中国,言禽兽多也。敷,布也。益,舜臣名。烈,炽也。禽兽逃匿,然后禹得施治水之功。疏,通也,分也。九河:曰徒骇,曰太史,曰马颊,曰覆釜,曰胡苏,曰简,曰洁,曰钩盘,曰鬲津。瀹,亦疏通之意。济漯,二水名。决、排,皆去其壅塞也。汝、汉、淮、泗,亦皆水名也。据禹贡及今水路,惟汉水入江耳。汝泗则入淮,而淮自入海。此谓四水皆入于江,记者之误也。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人之有道也,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放勋曰:‘劳之来之,匡之直之,辅之翼之,使自得之,又从而振德之。’圣人之忧民如此,而暇耕乎?契,音薛。别,彼列反。长、放,皆上声。劳、来,皆去声。言水土平,然后得以教稼穑;衣食足,然后得以施教化。后稷,官名,弃为之。然言教民,则亦非并耕矣。树,亦种也。艺,殖也。契,亦舜臣名也。司徒,官名也。人之有道,言其皆有秉彝之性也。然无教则亦放逸怠惰而失之,故圣人设官而教以人伦,亦因其固有者而道之耳。书曰:“天叙有典,敕我五典五惇哉。”此之谓也。放勋,本史臣赞尧之辞,孟子因以为尧号也。德,犹惠也。尧言,劳者劳之,来者来之,邪者正之,枉者直之,辅以立之,翼以行之,使自得其性矣,又从而提撕警觉以加惠焉,不使其放逸怠惰而或失之。盖命契之辞也。尧以不得舜为己忧,舜以不得禹、皋陶为己忧。夫以百亩之不易为己忧者,农夫也。夫,音扶。易,去声。易,治也。尧舜之忧民,非事事而忧之也,急先务而已。所以忧民者其大如此,则不惟不暇耕,而亦不必耕矣。分人以财谓之惠,教人以善谓之忠,为天下得人者谓之仁。是故以天下与人易,为天下得人难。为、易,并去声。分人以财,小惠而已。教人以善,虽有爱民之实,然其所及亦有限而难久。惟若尧之得舜,舜之得禹皋陶,及所谓为天下得人者,而其恩惠广大,教化无穷矣,此其所以为仁也。孔子曰:‘大哉尧之为君!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君哉舜也!巍巍乎有天下而不与焉!’尧舜之治天下,岂无所用其心哉?亦不用于耕耳。与,去声。则,法也。荡荡,广大之貌。君哉,言尽君道也。巍巍,高大之貌。不与,犹言不相关,言其不以位为乐也。吾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也。陈良,楚产也。悦周公、仲尼之道,北学于中国。北方之学者,未能或之先也。彼所谓豪杰之士也。子之兄弟事之数十年,师死而遂倍之。此以下责陈相倍师而学许行也。夏,诸夏礼义之教也。变夷,变化蛮夷之人也。变于夷,反见变化于蛮夷之人也。产,生也。陈良生于楚,在中国之南,故北游而学于中国也。先,过也。豪杰,才德出众之称,言其能自拔于流俗也。倍,与背同。言陈良用夏变夷,陈相变于夷也。昔者孔子没,三年之外,门人治任将归,入揖于子贡,相向而哭,皆失声,然后归。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他日,子夏、子张、子游以有若似圣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强曾子。曾子曰:‘不可。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皜皜乎不可尚已。’任,平声。强,上声。暴,蒲木反。皜,音杲。三年,古者为师心丧三年,若丧父而无服也。任,担也。场,冢上之坛场也。有若似圣人,盖其言行气象有似之者,如檀弓所记子游谓有若之言似夫子之类是也。所事孔子,所以事夫子之礼也。江汉水多,言濯之洁也。秋日燥烈,言暴之干也。皜皜,洁白貌。尚,加也。言夫子道德明着,光辉洁白,非有若所能彷佛也。或曰:“此三语者,孟子赞美曾子之辞也。”今也南蛮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子倍子之师而学之,亦异于曾子矣。鴃,亦作鵙,古役反。鴃,博劳也,恶声之鸟。南蛮之声似之,指许行也。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末闻下乔木而入于幽谷者。小雅伐木之诗云:“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鲁颂曰:‘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学,亦为不善变矣。”鲁颂閟宫之篇也。膺,击也。荆,楚本号也。舒,国名,近楚者也。惩,艾也。按今此诗为僖公之颂,而孟子以周公言之,亦断章取义也。“从许子之道,则市贾不贰,国中无伪。虽使五尺之童适市,莫之或欺。布帛长短同,则贾相若;麻缕丝絮轻重同,则贾相若;五谷多寡同,则贾相若;屦大小同,则贾相若。”贾音价,下同。陈相又言许子之道如此。盖神农始为市井,故许行又托于神农,而有是说也。五尺之童,言幼小无知也。许行欲使市中所粥之物,皆不论精粗美恶,但以长短轻重多寡大小为价也。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倍蓰,或相什伯,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巨屦小屦同贾,人岂为之哉?从许子之道,相率而为伪者也,恶能治国家?”夫,音扶。蓰,音师,又山绮反。比,必二反。恶,平声。倍,一倍也。蓰,五倍也。什伯千万,皆倍数也。比,次也。孟子言物之不齐,乃其自然之理,其有精粗,犹其有大小也。若大屦小屦同价,则人岂肯为其大者哉?今不论精粗,使之同价,是使天下之人皆不肯为其精者,而竞为滥恶之物以相欺耳。 墨者夷之,因徐辟而求见孟子。孟子曰:“吾固愿见,今吾尚病,病愈,我且往见,夷子不来!”辟,音壁,又音辟。墨者,治墨翟之道者。夷,姓;之,名。徐辟,孟子弟子。孟子称疾,疑亦托辞以观其意之诚否。他日又求见孟子。孟子曰:“吾今则可以见矣。不直,则道不见;我且直之。吾闻夷子墨者。墨之治丧也,以薄为其道也。夷子思以易天下,岂以为非是而不贵也?然而夷子葬其亲厚,则是以所贱事亲也。”不见之见,音现。又求见,则其意已诚矣,故因徐辟以质之如此。直,尽言以相正也。庄子曰:“墨子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是墨之治丧,以薄为道也。易天下,谓移易天下之风俗也。夷子学于墨氏而不从其教,其心必有所不安者,故孟子因以诘之。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曰:“儒者之道,古之人‘若保赤子’,此言何谓也?之则以为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徐子以告孟子。孟子曰:“夫夷子,信以为人之亲其兄之子为若亲其邻之赤子乎?彼有取尔也。赤子匍匐将入井,非赤子之罪也。且天之生物也,使之一本,而夷子二本故也。夫,音扶,下同。匍,音蒲。匐,蒲北反。“若保赤子”,周书康诰篇文,此儒者之言也。夷子引之,盖欲援儒而入于墨,以拒孟子之非己。又曰:“爱无差等,施由亲始”,则推墨而附于儒,以释己所以厚葬其亲之意,皆所谓遁辞也。孟子言人之爱其兄子与邻之子,本有差等。书之取譬,本为小民无知而犯法,如赤子无知而入井耳。且人物之生,必各本于父母而无二,乃自然之理,若天使之然也。故其爱由此立,而推以及人,自有差等。今如夷子之言,则是视其父母本无异于路人,但其施之之序,姑自此始耳。非二本而何哉?然其于先后之间,犹知所择,则又其本心之明有终不得而息者,此其所以卒能受命而自觉其非也。盖上世尝有不葬其亲者。其亲死,则举而委之于壑。他日过之,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其颡有泚,睨而不视。夫泚也,非为人泚,中心达于面目。盖归反虆梩而掩之。掩之诚是也,则孝子仁人之掩其亲,亦必有道矣。”蚋,音汭。嘬,楚怪反,泚,七礼反。睨,音诣。为,去声。虆,力追反。梩,力知反。因夷子厚葬其亲而言此,以深明一本之意。上世,谓太古也。委,弃也。壑,山水所趋也。蚋,蚊属。姑,语助声,或曰蝼蛄也。嘬,攒共食之也。颡,额也。泚,泚然汗出之貌。睨,邪视也。视,正视也。不能不视,而又不忍正视,哀痛迫切,不能为心之甚也。非为人泚,言非为他人见之而然也。所谓一本者,于此见之,尤为亲切。盖惟至亲故如此,在他人,则虽有不忍之心,而其哀痛迫切,不至若此之甚矣。反,覆也。虆,土笼也。梩,土轝也。于是归而掩覆其亲之尸,此葬埋之礼所由起也。此掩其亲者,若所当然,则孝子仁人所以掩其亲者,必有其道,而不以薄为贵矣。徐子以告夷子。夷子怃然为闲曰:“命之矣。”怃,音武。闲,如字。怃然,茫然自失之貌。为闲者,有顷之闲也。命,犹教也。言孟子已教我矣。盖因其本心之明,以攻其所学之蔽,是以吾之言易入,而彼之惑易解也。 凡十章。 陈代曰:“不见诸侯,宜若小然;今一见之,大则以王,小则以霸。且志曰:‘枉尺而直寻’,宜若可为也。”王,去声。陈代,孟子弟子也。小,谓小节也。枉,屈也。直,伸也。八尺曰寻。枉尺直寻,犹屈己一见诸侯,而可以致王霸,所屈者小,所伸者大也。孟子曰:“昔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如不待其招而往,何哉?丧,去声。田,猎也。虞人,守苑囿之吏也。招大夫以旌,招虞人以皮冠。元,首也。志士固穷,常念死无棺椁,弃沟壑而不恨;勇士轻生,常念战斗而死,丧其首而不顾也。此二句,乃孔子叹美虞人之言。夫虞人招之不以其物,尚守死而不往,况君子岂可不待其招而自往见之邪?此以上告之以不可往见之意。且夫枉尺而直寻者,以利言也。如以利,则枉寻直尺而利,亦可为与?夫,音扶。与,平声。此以下,正其所称枉尺直寻之非。夫所谓枉小而所伸者大则为之者,计其利耳。一有计利之心,则虽枉多伸少而有利,亦将为之邪?甚言其不可也。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十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曰:‘我使掌与女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诗云:“不失其驰,舍矢如破。”我不贯与小人乘,请辞。’乘,去声。强,上声。女,音汝。为,去声。舍,上声。赵简子,晋大夫赵鞅也。王良,善御者也。嬖奚,简子幸臣。与之乘,为之御也。复之,再乘也。强而后可,嬖奚不肯,强之而后肯也。一朝,自晨至食时也。掌,专主也。范,法度也。诡遇,不正而与禽遇也。言奚不善射,以法驰驱则不获,废法诡遇而后中也。诗小雅车攻之篇。言御者不失其驰驱之法,而射者发矢皆中而力,今嬖奚不能也。贯,习也。御者且羞与射者比。比而得禽兽,虽若丘陵,弗为也。如枉道而从彼,何也?且子过矣,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比,必二反。比,阿党也。若丘陵,言多也。或曰:“居今之世,出处去就不必一一中节,欲其一一中节,则道不得行矣。”杨氏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宁道之不行,而不轻其去就;是以孔孟虽在春秋战国之时,而进必以正,以至终不得行而死也。使不恤其去就而可以行道,孔孟当先为之矣。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 景春曰:“公孙衍、张仪岂不诚大丈夫哉?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景春,人姓名。公孙衍、张仪,皆魏人。怒则说诸侯使相攻伐,故诸侯惧也。孟子曰:“是焉得为大丈夫乎?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女家,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焉,于虔反。冠,去声。女家之女,音汝。加冠于首曰冠。女家,夫家也。妇人内夫家,以嫁为归也。夫子,夫也。女子从人,以顺为正道也。盖言二子阿谀苟容,窃取权势,乃妾妇顺从之道耳,非丈夫之事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广居,仁也。正位,礼也。大道,义也。与民由之,推其所得于人也;独行其道,守其所得于己也。淫,荡其心也。移,变其节也。屈,挫其志也。何叔京曰:“战国之时,圣贤道否,天下不复见其德业之盛;但见奸巧之徒,得志横行,气焰可畏,遂以为大丈夫。不知由君子观之,是乃妾妇之道耳,何足道哉?”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传,直恋反。质与贽同,下同。周霄,魏人。无君,谓不得仕而事君也。皇皇,如有求而弗得之意。出疆,谓失位而去国也。质,所执以见人者,如士则执雉也。出疆载之者,将以见所适国之君而事之也。“三月无君则吊,不以急乎?”周霄问也。以、已通,太也。后章放此。曰:“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以为衣服。牺牲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足吊乎?”盛,音成。缫,素刀反。皿,武永反。礼曰:“诸侯为借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以耕,而庶人助以终亩。收而藏之御廪,以供宗庙之粢盛。使世妇蚕于公桑蚕室,奉茧以示于君,遂献于夫人。夫人副祎受之,缫三盆手,遂布于三宫世妇,使缫以为黼黻文章,而服以祀先王先公。”又曰:“士有田则祭,无田则荐。”黍稷曰粢,在器曰盛。牲杀,牲必特杀也。皿,所以覆器者。“出疆必载质,何也?”周霄问也。曰:“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农夫岂为出疆舍其耒耜哉?”为,去声。舍,上声。曰:“晋国亦仕国也,未尝闻仕如此其急。仕如此其急也,君子之难仕,何也?”曰:“丈失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父母之心,人皆有之。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踰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又恶不由其道。不由其道而往者,与钻穴隙之类也。”为,去声。妁,音酌。隙,去逆反。恶,去声。晋国,解见首篇。仕国,谓君子游宦之国。霄意以孟子不见诸侯为难仕,故先问古之君子仕否,然后言此以风切之也。男以女为室,女以男为家。妁,亦媒也。言为父母者,非不愿其男女之有室家,而亦恶其不由道。盖君子虽不洁身以****,而亦不殉利而忘义也。 彭更问曰:“后车数十乘,从者数百人,以传食于诸侯,不以泰乎?”孟子曰:“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子以为泰乎?”更,平声。乘、从,皆去声。传,直恋反。箪,音丹。食,音嗣。彭更,孟子弟子也。泰,侈也。曰:“否。士无事而食,不可也。”言不以舜为泰,但谓今之士无功而食人之食,则不可也。曰:“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子如通之,则梓匠轮舆皆得食于子。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羡,延面反。通功易事,谓通人之功而交易其事。羡,余也。有余,言无所贸易,而积于无用也。梓人匠人,木工也。轮人舆人,车工也。曰:“梓匠轮舆,其志将以求食也;君子之为道也,其志亦将以求食与?”曰:“子何以其志为哉?其有功于子,可食而食之矣。且子食志乎?食功乎?”曰:“食志。”与,平声。可食而食、食志食功之食,皆音嗣,下同。孟子言自我而言,固不求食;自彼而言,凡有功者则当食之。曰:“有人于此,毁瓦画墁,其志将以求食也,则子食之乎?”曰:“否。”曰:“然则子非食志也,食功也。”墁,武安反。子食之食,亦音嗣。墁,墙壁之饰也。毁瓦画墁,言无功而有害也。既曰食功,则以士为无事而食者,真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矣。 万章问曰:“宋,小国也。今将行王政,齐楚恶而伐之,则如之何?”恶,去声。万章,孟子弟子。宋王偃尝灭滕伐薛,败齐、楚、魏之兵,欲霸天下,疑即此时也。孟子曰:“汤居亳,与葛为邻,葛伯放而不祀。汤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牺牲也。’汤使遗之牛羊。葛伯食之,又不以祀。汤又使人问之曰:‘何为不祀?’曰:‘无以供粢盛也。’汤使亳众往为之耕,老弱馈食。葛伯率其民,要其有酒食黍稻者夺之,不授者杀之。有童子以黍肉饷,杀而夺之。书曰:‘葛伯仇饷。’此之谓也。遗,唯季反。盛,音成。往为之为,去声。馈食、酒食之食,音嗣。要,平声。饷,式亮反。葛,国名。伯,爵也。放而不祀,放纵无道,不祀先祖也。亳众,汤之民。其民,葛民也。授,与也。饷,亦馈也。书商书仲虺之诰也。仇饷,言与饷者为仇也。为其杀是童子而征之,四海之内皆曰:‘非富天下也,为匹夫匹妇复雠也。’为,去声。非富天下,言汤之心,非以天下为富而欲得之也。‘汤始征,自葛载’,十一征而无敌于天下。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为后我?’民之望之,若大旱之望雨也。归市者弗止,芸者不变,诛其君,吊其民,如时雨降。民大悦。书曰:‘徯我后,后来其无罚。’载,亦始也。十一征,所征十一国也。余己见前篇。‘有攸不惟臣,东征,绥厥士女,匪厥玄黄,绍我周王见休,惟臣附于大邑周。’其君子实玄黄于匪以迎其君子,其小人箪食壶浆以迎其小人,救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而已矣。食,音嗣。按周书武成篇载武王之言,孟子约其文如此。然其辞时与今书文不类,今姑依此文解之。有所不惟臣,谓助纣为恶,而不为周臣者。匪,与篚同。玄黄,币也。绍,继也,犹言事也。言其士女以篚盛玄黄之币,迎武王而事之也。商人而曰我周王,犹商书所谓我后也。休,美也。言武王能顺天休命,而事之者皆见休也。臣附,归服也。孟子又释其意,言商人闻周师之来,各以其类相迎者,以武王能捄民于水火之中,取其残民者诛之,而不为暴虐耳。君子,谓在位之人。小人,谓细民也。太誓曰:‘我武惟扬,侵于之疆,则取于残,杀伐用张,于汤有光。’太誓,周书也。今书文亦小异。言武王威武奋扬,侵彼纣之疆界,取其残贼,而杀伐之功因以张大,比于汤之伐桀又有光焉,引此以证上文取其残之义。不行王政云尔,苟行王政,四海之内皆举首而望之,欲以为君。齐楚虽大,何畏焉?”宋实不能行王政,后果为齐所灭,王偃走死。尹氏曰:“为国者能自治而得民心,则天下皆将归往之,恨其征伐之不早也。尚何强国之足畏哉?苟不自治,而以强弱之势言之,是可畏而已矣。” 孟子谓戴不胜曰:“子欲子之王之善与?我明告子。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使楚人傅诸?”曰:“使齐人傅之。”曰:“一齐人傅之,众楚人咻之,虽日挞而求其齐也,不可得矣;引而置之庄岳之间数年,虽日挞而求其楚,亦不可得矣。与,平声。咻,音休。戴不胜,宋臣也。齐语,齐人语也。傅,教也。咻,讙也。齐,齐语也。庄岳,齐街里名也。楚,楚语也。此先设譬以晓之也。子谓薛居州,善士也。使之居于王所。在于王所者,长幼卑尊,皆薛居州也,王谁与为不善?在王所者,长幼卑尊,皆非薛居州也,王谁与为善?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长,上声。居州,亦宋臣。言小人众而君子独,无以成正君之功。 公孙丑问曰:“不见诸侯何义?”孟子曰:“古者不为臣不见。不为臣,谓未仕于其国者也,此不见诸侯之义也。段干木踰垣而辟之,泄柳闭门而不内,是皆已甚。迫,斯可以见矣。辟,去声。内,与纳同。段干木,魏文侯时人。泄柳,鲁缪公时人。文侯、缪公欲见此二人,而二人不肯见之,盖未为臣也。已甚,过甚也。迫,谓求见之切也。阳货欲见孔子而恶无礼,大夫有赐于士,不得受于其家,则往拜其门。阳货矙孔子之亡也,而馈孔子蒸豚;孔子亦矙其亡也,而往拜之。当是时,阳货先,岂得不见?欲见之见,音现。恶,去声。矙,音勘。此又引孔子之事,以明可见之节也。欲见孔子,欲召孔子来见己也。恶无礼,畏人以己为无礼也。受于其家,对使人拜受于家也。其门,大夫之门也。矙,窥也。阳货于鲁为大夫,孔子为士,故以此物及其不在而馈之,欲其来拜而见之也。先,谓先来加礼也。曾子曰:‘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子路曰:‘未同而言,观其色赧赧然,非由之所知也。’由是观之,则君子之所养可知已矣。”胁,?业反。赧,奴简反。胁肩,竦体。谄笑,强笑。皆小人侧媚之态也。病,劳也。夏畦,夏月治畦之人也。言为此者,其劳过于夏畦之人也。未同而言,与人未合而强与之言也。赧赧,惭而面赤之貌。由,子路名。言非己所知,甚恶之之辞也。孟子言由此二言观之,则二子之所养可知,必不肯不俟其礼之至,而辄往见之也。此章言圣人礼义之中正,过之者伤于迫切而不洪,不及者沦于污贱而可耻。 戴盈之曰:“什一,去关市之征,今兹未能。请轻之,以待来年,然后已,何如?”去,上声。盈之,亦宋大夫也。什一,井田之法也。关市之征,商贾之税也。已,止也。孟子曰:“今有人日攘其邻之鸡者,或告之曰:‘是非君子之道。’曰:‘请损之,月攘一鸡,以待来年,然后已。’攘,如羊反。攘,物自来而取之也。损,减也。如知其非义,斯速已矣,何待来年。”知义理之不可而不能速改。与月攘一鸡何以异哉? 公都子曰:“外人皆称夫子好辩,敢问何也?”孟子曰:“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好,去声,下同。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治,去声。生,谓生民也。一治一乱,气化盛衰,人事得失,反复相寻,理之常也。当尧之时,水逆行,泛滥于中国。蛇龙居之,民无所定。下者为巢,上者为营窟。书曰:‘洚水警余。’洚水者,洪水也。洚,音降,又胡贡、胡工二反。水逆行,下流壅塞,故水倒流而旁溢也。下,下地。上,高地也。营窟,穴处也。书虞书大禹谟也。洚水,洚洞无涯之水也。警,戒也。此一乱也。使禹治之,禹掘地而注之海,驱蛇龙而放之菹。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险阻既远,鸟兽之害人者消,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菹,侧鱼反。掘地,掘去壅塞也。菹,泽生草者也。地中,两涯之间也。险阻,谓水之泛滥也。远,去也。消,除也。此一治也。尧舜既没,圣人之道衰。暴君代作,坏宫室以为污池,民无所安息;弃田以为园囿,使民不得衣食。邪说暴行又作,园囿、污池、沛泽多而禽兽至。及纣之身,天下又大乱。坏,音怪。行,去声,下同。沛,蒲内反。暴君,谓夏太康、孔甲、履癸、商武乙之类也。宫室,民居也。沛,草木之所生也。泽,水所钟也。自尧舜没至此,治乱非一,及纣而又一大乱也。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书曰:‘丕显哉,文王谟!丕承哉,武王烈!佑启我后人,咸以正无缺。’相,去声。奄,平声。奄,东方之国,助纣为虐者也。飞廉,纣幸臣也。五十国,皆纣党虐民者也。书周书君牙之篇。丕,大也。显,明也。谟,谋也。承,继也。烈,光也。佑,助也。启,开也。缺,坏也。此一治也。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有作之有,读为又,古字通用。此周室东迁之后,又一乱也。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胡氏曰:“仲尼作春秋以寓王法。惇典、庸礼、命德、讨罪,其大要皆天子之事也。知孔子者,谓此书之作,遏人欲于横流,存天理于既灭,为后世虑,至深远也。罪孔子者,以谓无其位而托二百四十二年南面之权,使乱臣贼子禁其欲而不得肆,则戚矣。”愚谓孔子作春秋以讨乱贼,则致治之法垂于万世,是亦一治也。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公明仪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着,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横、为,皆去声。莩,皮表反。杨朱但知爱身,而不复知有致身之义,故无君;墨子爱无差等,而视其至亲无异众人,故无父。无父无君,则人道灭绝,是亦禽兽而已。公明仪之言,义见首篇。充塞仁义,谓邪说遍满,妨于仁义也。孟子引仪之言,以明杨墨道行,则人皆无父无君,以陷于禽兽,而大乱将起,是亦率兽食人而人又相食也。此又一乱也。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距杨墨,放淫辞,邪说者不得作。作于其心,害于其事;作于其事,害于其政。圣人复起,不易吾言矣。为,去声。复,扶又反。闲,卫也。放,驱而远之也。作,起也。事,所行。政,大体也。孟子虽不得志于时,然杨墨之害,自是灭息,而君臣父子之道,赖以不坠。是亦一治也。程子曰:“杨墨之害,甚于申韩:佛氏之害,甚于杨墨。盖杨氏为我疑于义,墨氏兼爱疑于仁,申韩则浅陋易见。故孟子止辟杨墨,为其惑世之甚也。佛氏之言近理,又非杨墨之比,所以为害尤甚。”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抑,止也。兼,幷之也,总结上文也。诗云:‘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则莫我敢承。’无父无君,是周公所膺也。说见上篇。承,当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行、好,皆去声。诐、淫,解见前篇。辞者,说之详也。承,继也。三圣,禹、周公、孔子也。盖邪说横流,坏人心术,甚于洪水猛兽之灾,惨于夷狄篡弒之祸,故孟子深惧而力救之。再言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所以深致意焉。然非知道之君子,孰能真知其所以不得已之故哉?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言苟有能为此距杨墨之说者,则其所趋正矣,虽未必知道,是亦圣人之徒也。孟子既答公都子之问,而意有未尽,故复言此。盖邪说害正,人人得而攻之,不必圣贤;如春秋之法,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讨之,不必士师也。圣人救世立法之意,其切如此。若以此意推之,则不能攻讨,而又唱为不必攻讨之说者,其为邪诐之徒,乱贼之党可知矣。尹氏曰:“学者于是非之原,亳厘有差,则害流于生民,祸及于后世,故孟子辨邪说如是之严,而自以为承三圣之功也。当是时,方且以好辩目之,是以常人之心而度圣贤之心也。” 匡章曰:“陈仲子岂不诚廉士哉?居于陵,三日不食,耳无闻,目无见也。井上有李,螬食实者过半矣,匍匐往将食之,三咽,然后耳有闻,目有见。”于,音乌。下于陵同。螬,音曹。咽,音宴。匡章、陈仲子,皆齐人也。廉,有分辨,不苟取也。于陵,地名。螬,蛴螬虫也。匍匐,言无力不能行也。咽,吞也。孟子曰:“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擘焉。虽然,仲子恶能廉?充仲子之操,则蚓而后可者也。擘,薄厄反。恶,平声。蚓,音引。巨擘,大指也。言齐人中有仲子,如众小指中有大指也。充,推而满之也。操,所守也。蚓,丘蚓也。言仲子未得为廉也,必若满其所守之志,则惟丘蚓之无求于世,然后可以为廉耳。夫蚓,上食槁壤,下饮黄泉。仲子所居之室,伯夷之所筑与?抑亦盗跖之所筑与?所食之粟,伯夷之所树与?抑亦盗跖之所树与?是未可知也。”夫,音扶。与,平声。槁壤,干土也。黄泉,浊水也。抑,发语辞也。言蚓无求于人而自足,而仲子未免居室食粟,若所从来或有非义,则是未能如蚓之廉也。曰:“是何伤哉?彼身织屦,妻辟纑,以易之也。”辟,音壁。纑,音卢。辟,绩也。纑,练麻也。曰:“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以兄之禄为不义之禄而不食也,以兄之室为不义之室而不居也,辟兄离母,处于于陵。他日归,则有馈其兄生鹅者,己频顣曰:‘惡用是??者為哉?’他日,其母杀是鹅也,与之食之。其兄自外至,曰:‘是??之肉也。’出而哇之。盖,音合。辟,音避。频,与颦同。顣,与蹙同,子六反。恶,平声。?,魚一反。哇,音蛙。世家,世卿之家。兄名戴,食采于盖,其入万钟也。归,自于陵归也。己,仲子也。??,鵝聲也。频顣而言,以其兄受馈为不义也。哇,吐之也。以母则不食,以妻则食之;以兄之室则弗居,以于陵则居之。是尚为能充其类也乎?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言仲子以母之食、兄之室,为不义而不食不居,其操守如此。至于妻所易之粟,于陵所居之室,既未必伯夷之所为,则亦不义之类耳。今仲子于此则不食不居,于彼则食之居之,岂为能充满其操守之类者乎?必其无求自足,如丘蚓然,乃为能满其志而得为廉耳,然岂人之所可为哉?范氏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惟人为大。人之所以为大者,以其有人伦也。仲子避兄离母,无亲戚君臣上下,是无人伦也。岂有无人伦而可以为廉哉?” 凡二十八章。 孟子曰:“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员: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尧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离娄,古之明目者。公输子,名班,鲁之巧人也。规,所以为员之器也。矩,所以为方之器也。师旷,晋之乐师,知音者也。六律,截竹为筩,阴阳各六,以节五音之上下。黄钟、太蔟、姑洗、蕤宾、夷则、无射,为阳;大吕、夹钟、仲吕、林钟、南吕、应钟,为阴也。五音:宫、商、角、征、羽也。范氏曰:“此言治天下不可无法度,仁政者,治天下之法度也。”今有仁心仁闻而民不被其泽,不可法于后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闻,去声。仁心,爱人之心也。仁闻者,有爱人之声闻于人也。先王之道,仁政是也。范氏曰:“齐宣王不忍一牛之死,以羊易之,可谓有仁心。梁武帝终日一食蔬素,宗廟以?︰︰犧牲,斷死刑必為之涕泣,天下知其慈仁,可谓有仁闻。然而宣王之时,齐国不治,武帝之末,江南大乱。其故何哉,有仁心仁闻而不行先王之道故也。”故曰,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徒,犹空也。有其心,无其政,是谓徒善;有其政,无其心,是为徒法。程子尝言:“为政须要有纲纪文章,谨权、审量、读法、平价,皆不可阙。”而又曰,“必有关雎麟趾之意,然后可以行周官之法度”,正谓此也。诗云:‘不愆不忘,率由旧章。’遵先王之法而过者,未之有也。诗大雅假乐之篇。愆,过也。率,循也。章,典法也。所行不过差不遗忘者,以其循用旧典故也。圣人既竭目力焉,继之以规矩准绳,以为方员平直,不可胜用也;既竭耳力焉,继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胜用也;既竭心思焉,继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胜,平声。准,所以为平。绳,所以为直。覆,被也。此言古之圣人,既竭耳目心思之力,然犹以为未足以遍天下,及后世,故制为法度以继续之,则其用不穷,而仁之所被者广矣。故曰,为高必因丘陵,为下必因川泽。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谓智乎?丘陵本高,川泽本下,为高下者因之,则用力少而成功多矣。邹氏曰:“自章首至此,论以仁心仁闻行先王之道。”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仁者,有仁心仁闻而能扩而充之,以行先王之道者也。播恶于众,谓贻患于下也。上无道揆也。下无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义,小人犯刑,国之所存者幸也。朝,音潮。此言不仁而在高位之祸也。道,义理也。揆,度也。法,制度也。道揆,谓以义理度量事物而制其宜。法守,谓以法度自守。工,官也。度,即法也。君子小人,以位而言也。由上无道揆,故下无法守。无道揆,则朝不信道而君子犯义;无法守,则工不信度而小人犯刑。有此六者,其国必亡;其不亡者侥幸而已。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国之灾也;田野不辟,货财不聚,非国之害也。上无礼,下无学,贼民兴,丧无日矣。辟,与辟同。丧,去声。上不知礼,则无以教民;下不知学,则易与为乱。邹氏曰:“自是以惟仁者至此,所以责其君。”诗曰:‘天之方蹶,无然泄泄。’蹶,居卫反。泄,弋制反。诗大雅板之篇。蹶,颠覆之意。泄泄,怠缓悦从之貌。言天欲颠覆周室,群臣无得泄泄然,不急救正之。泄泄,犹沓沓也。沓,徒合反。沓沓,即泄泄之意。盖孟子时人语如此。事君无义,进退无礼,言则非先王之道者,犹沓沓也。非,诋毁也。故曰:责难于君谓之恭,陈善闭邪谓之敬,吾君不能谓之贼。”范氏曰:“人臣以难事责于君,使其君为尧舜之君者,尊君之大也;开陈善道以禁闭君之邪心,惟恐其君或陷于有过之地者,敬君之至也;谓其君不能行善道而不以告者,贼害其君之甚也。”邹氏曰:“自诗云‘天之方蹶’至此,所以责其臣。”邹氏曰:“此章言为治者,当有仁心仁闻以行先王之政,而君臣又当各任其责也。” 孟子曰:“规矩,方员之至也;圣人,人伦之至也。至,极也。人伦说见前篇。规矩尽所以为方员之理,犹圣人尽所以为人之道。欲为君尽君道,欲为臣尽臣道,二者皆法尧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尧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尧之所以治民治民,贼其民者也。法尧舜以尽君臣之道,犹用规矩以尽方员之极,此孟子所以道性善而称尧舜也。孔子曰:‘道二:仁与不仁而已矣。’法尧舜,则尽君臣之道而仁矣;不法尧舜,则慢君贼民而不仁矣。二端之外,更无他道。出乎此,则入乎彼矣,可不谨哉?暴其民甚,则身弒国亡;不甚,则身危国削。名之曰‘幽厉’,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也。幽,暗。厉,虐。皆恶谥也。苟得其实,则虽有孝子慈孙,爱其祖考之甚者,亦不得废公义而改之。言不仁之祸必至于此,可惧之甚也。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此之谓也。”诗大雅荡之篇。言商纣之所当鉴者,近在夏桀之世,而孟子引之,又欲后人以幽厉为鉴也。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三代,谓夏、商、周也。禹、汤、文、武,以仁得之;桀、纣、幽、厉,以不仁失之。国之所以废兴存亡者亦然。国,谓诸侯之国。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言必死亡。今恶死亡而乐不仁,是犹恶醉而强酒。”恶,去声。乐音洛。强,上声。此承上章之意而推言之也。 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治人之治,平声。不治之治,去声。我爱人而人不亲我,则反求诸己,恐我之仁未至也。智敬放此。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其身正而天下归之。不得,谓不得其所欲,如不亲、不治、不答是也。反求诸己,谓反其仁、反其智、反其敬也。如此,则其自治益详,而身无不正矣。天下归之,极言其效也。诗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解见前篇。亦承上章而言。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恒,胡登反。恒,常也。虽常言之,而未必知其言之有序也。故推言之,而又以家本乎身也。此亦承上章而言之,大学所谓“自天子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为是故也。 孟子曰:“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国慕之;一国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巨室,世臣大家也。得罪,谓身不正而取怨怒也。麦丘邑人祝齐桓公曰:“愿主君无得罪于群臣百姓。”意盖如此。慕,向也,心悦诚服之谓也。沛然,盛大流行之貌。溢,充满也。盖巨室之心,难以力服,而国人素所取信;今既悦服,则国人皆服,而吾德教之所施,可以无远而不至矣。此亦承上章而言,盖君子不患人心之不服,而患吾身之不修;吾身既修,则人心之难服者先服,而无一人之不服矣。林氏曰:“战国之世,诸侯失德,巨室擅权,为患甚矣。然或者不修其本而遽欲胜之,则未必能胜而适以取祸。故孟子推本而言,惟务修德以服其心。彼既悦服,则吾之德教无所留碍,可以及乎天下矣。裴度所谓韩弘舆疾讨贼,承宗敛手削地,非朝廷之力能制其死命,特以处置得宜,能服其心故尔,正此类也。”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贤役大贤;天下无道,小役大,弱役强。斯二者天也。顺天者存,逆天者亡。有道之世,人皆修德,而位必称其德之大小;天下无道,人不修德,则但以力相役而已。天者,理势之当然也。齐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绝物也。’涕出而女于吴。女,去声。引此以言小役大弱役强之事也。令,出令以使人也。受命,听命于人也。物,犹人也。女,以女与人也。吴,蛮夷之国也。景公羞与为昏而畏其强,故涕泣而以女与之。今也小国师大国而耻受命焉,是犹弟子而耻受命于先师也。言小国不修德以自强,其般乐怠敖,皆若效大国之所为者,而独耻受其教命,不可得也。如耻之,莫若师文王。师文王,大国五年,小国七年,必为政于天下矣。此因其愧耻之心而勉以修德也。文王之政,布在方策,举而行之,所谓师文王也。五年七年,以其所乘之势不同为差。盖天下虽无道,然修德之至,则道自我行,而大国反为吾役矣。程子曰:“五年七年,圣人度其时则可矣。然凡此类,学者皆当思其作为如何,乃有益耳。”诗云:‘商之孙子,其丽不亿。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殷士肤敏,祼将于京。’孔子曰:‘仁不可为众也。夫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祼,音灌。夫,音扶。好,去声。诗大雅文王之篇。孟子引此诗及孔子之言,以言文王之事。丽,数也。十万曰亿。侯,维也。商士,商孙子之臣也。肤,大也。敏,达也。祼,宗庙之祭,以郁鬯之酒灌地而降神也。将,助也。言高之孙子众多,其数不但十万而已。上帝既命周以天下,则凡此商之孙子,皆臣服于周矣。所以然者,以天命不常,归于有德故也。是以商士之肤大而敏达者,皆执祼献之礼,助王祭事于周之京师也。孔子因读此诗,而言有仁者则虽有十万之众,不能当之。故国君好仁,则必无敌于天下也。不可为众,犹所谓难为兄难为弟云尔。今也欲无敌于天下而不以仁,是犹执热而不以濯也。诗云:‘谁能执热,逝不以濯?’”耻受命于大国,是欲无敌于天下也;乃师大国而不师文王,是不以仁也。诗大雅桑柔之篇。逝,语辞也。言谁能执持热物,而不以水自濯其手乎?此章言不能自强,则听天所命;修德行仁,则天命在我。 孟子曰:“不仁者可与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乐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与言,则何亡国败家之有?菑,与灾同。乐,音洛。安其危利其菑者,不知其为危菑而反以为安利也。所以亡者,谓荒淫暴虐,所以致亡之道也。不仁之人,私欲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于败亡也。有孺子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浪,音郎。沧浪,水名。缨,冠系也。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言水之清浊有以自取之也。圣人声入心通,无非至理,此类可见。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夫,音扶。所谓自取之者。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谓也。”解见前篇。此章言心存则有以审夫得失之几,不存则无以辨于存亡之着。祸福之来,皆其自取。 孟子曰:“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恶,去声。民之所欲,皆为致之,如聚敛然。民之所恶,则勿施于民。?錯所謂“人情莫不欲壽,三王生之而不傷;人情莫不欲富,三王厚之而不困;人情莫不欲安,〔一〕三王扶之而不危;人情莫不欲逸,三王节其力而不尽”,此类之谓也。民之归仁也,犹水之就下、兽之走圹也。走,音奏。圹,广野也。言民之所以归乎此,以其所欲之在乎此也。故为渊驱鱼者,獭也;为丛驱爵者,鹯也;为汤武驱民者,桀与纣也。为,去声。驱,与驱同。獭,音闼。爵,与雀同。鹯,诸延反。渊,深水也。獭,食鱼者也。丛,茂林也。鹯,食雀者也。言民之所以去此,以其所欲在彼而所畏在此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则诸侯皆为之驱矣。虽欲无王,不可得已。好、为、王,皆去声。今之欲王者,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为不畜,终身不得。苟不志于仁,终身忧辱,以陷于死亡。王,去声。艾,草名,所以灸者,干久益善。夫病已深而欲求干久之艾,固难卒办,然自今畜之,则犹或可及;不然,则病日益深,死日益迫,而艾终不可得矣。诗云‘其何能淑,载胥及溺’,此之谓也。”诗大雅桑柔之篇。淑,善也。载,则也。胥,相也。言今之所为,其何能善,则相引以陷于乱亡而已。〔一〕“情”原作“惰”,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与有言也;自弃者,不可与有为也。言非礼义,谓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义,谓之自弃也。暴,犹害也。非,犹毁也。自害其身者,不知礼义之为美而非毁之,虽与之言,必不见信也。自弃其身者,犹知仁义之为美,但弱于怠惰,自谓必不能行,与之有为必不能勉也。程子曰;“人苟以善自治,则无不可移者,虽昏愚之至,皆可渐磨而进也。惟自暴者拒之以不信,自弃者绝之以不为,虽圣人与居,不能化而入也。此所谓下愚之不移也。”仁,人之安宅也;义,人之正路也。仁宅已见前篇。义者,宜也,乃天理之当行,无人欲之邪曲,故曰正路。旷安宅而弗居,舍正路而不由,哀哉!”舍,上声。旷,空也。由,行也。此章言道本固有而人自绝之,是可哀也。此圣贤之深戒,学者所当猛省也。 孟子曰:“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尔、迩,古字通用。易,去声。长,上声。亲长在人为甚迩,亲之长之在人为甚易,而道初不外是也。舍此而他求,则远且难而反失之。但人人各亲其亲、各长其长,则天下自平矣。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获于上,民不可得而治也。获于上有道:不信于友,弗获于上矣;信于友有道:事亲弗悦,弗信于友矣;悦亲有道:反身不诚,不悦于亲矣;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其身矣。获于上,得其上之信任也。诚,实也。反身不诚,反求诸身而其所以为善之心有不实也。不明乎善,不能即事以穷理。无以真知善之所在也。游氏曰:“欲诚其意,先致其知;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学至于诚身,则安往而不致其极哉?以内则顺乎亲,以外则信乎友,以上则可以得君,以下则可以得民矣。”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诚者,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天道之本然也;思诚者,欲此理之在我者皆实而无伪,人道之当然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至,极也。杨氏曰:“动便是验处,若获乎上、信乎友、悦于亲之类是也。”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與大學相表?,學者宜潛心焉。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辟,去声。作、兴,皆起也。盍,何不也。西伯,即文王也。纣命为西方诸侯之长,得专征伐,故称西伯。太公,姜姓,吕氏,名尚。文王发政,必先鳏寡孤独,庶人之老,皆无冻馁,故伯夷、太公来就其养,非求仕也。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归之,是天下之父归之也。天下之父归之,其子焉往?焉,于虔反。二老,伯夷、太公也。大老,言非常人之老者。天下之父,言齿德皆尊,如众父然。既得其心,则天下之心不能外矣。萧何所谓养民致贤以图天下者,暗与此合,但其意则有公私之辨,学者又不可以不察也。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内,必为政于天下矣。”七年,以小国而言也。大国五年,在其中矣。 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求,孔子弟子冉求。季氏,鲁卿。宰,家臣。赋,犹取也,取民之粟倍于他日也。小子,弟子也。鸣鼓而攻之,声其罪而责之也。由此观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弃于孔子者也。况于为之强战?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此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于死。为,去声。林氏曰:“富其君者,夺民之财耳,而夫子犹恶之。况为土地之故而杀人,使其肝脑涂地,则是率土地而食人之肉。其罪之大,虽至于死,犹不足以容之也。”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辟与辟同。善战,如孙膑、吴起之徒。连结诸侯,如苏秦、张仪之类。辟,开垦也。任土地,谓分土授民,使任耕稼之责,如李悝尽地方,商鞅开阡陌之类也。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了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眸,音牟。了,音了。眊,音耄。良,善也。眸子,目瞳子也。了,明也。眊者,蒙蒙,目不明之貌。盖人与物接之时,其神在目,故胸中正则神精而明,不正则神散而昏。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焉,于虔反。廋,音搜。廋,匿也。言亦心之所发,故幷此以观,则人之邪正不可匿矣。然言犹可以伪为,眸子则有不容伪者。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俭者不夺人。侮夺人之君,惟恐不顺焉,恶得为恭俭?恭俭岂可以声音笑貌为哉?”恶,平声。惟恐不顺,言恐人之不顺己。声音笑貌,伪为于外也。 淳于髡曰:“男女授受不亲,礼与?”孟子曰:“礼也。”曰:“嫂溺则援之以手乎?”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与,平声。援,音爰。淳于,姓;髡,名;齐之辩士。授,与也。受,取也。古礼,男女不亲授受,以远别也。援,救之也。权,称锤也,称物轻重而往来以取中者也。权而得中,是乃礼也。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言今天下大乱,民遭陷溺,亦当从权以援之,不可守先王之正道也。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言天下溺,惟道可以捄之,非若嫂溺可手援也。今子欲援天下,乃欲使我枉道求合,则先失其所以援之之具矣。是欲使我以手援天下乎?此章言直己守道,所以济时;枉道殉人,徒为失己。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不亲教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夷,伤也。教子者,本为爱其子也,继之以怒,则反伤其子矣。父既伤其子,子之心又责其父曰:‘夫子教我以正道,而夫子之身未必自行正道。”则是子又伤其父也。古者易子而教之。易子而教,所以全父子之恩,而亦不失其为教。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责善,朋友之道也。王氏曰:“父有争子,何也?所谓争者,非责善也。当不义则争之而已矣。父之于子也如何?曰,当不义,则亦戒之而已矣。”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守身,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义也。一失其身,则亏体辱亲,虽日用三牲之养,亦不足以为孝矣。孰不为事?事亲,事之本也;孰不为守?守身,守之本也。事亲孝,则忠可移于君,顺可移于长。身正,则家齐、国治、而天下平。曾子养曾皙,必有酒肉。将彻,必请所与。问有余,必曰‘有’。曾皙死,曾元养曾子,必有酒肉。将彻,不请所与。问有余,曰‘亡矣’。将以复进也。此所谓养口体者也。若曾子,则可谓养志也。养,去声。复,扶又反。此承上文事亲言之。曾皙,名点,曾子父也。曾元,曾子子也。曾子养其父,每食必有酒肉。食毕将彻去,必请于父曰:“此余者与谁?”或父问此物尚有余否?必曰“有”。恐亲意更欲与人也。曾元不请所与,虽有言无。其意将以复进于亲,不欲其与人也。此但能养父母之口体而已。曾子则能承顺父母之志,而不忍伤之也。事亲若曾子者,可也。”言当如曾子之养志,不可如曾元但养口体。程子曰:“子之身所能为者,皆所当为,无过分之事也。故事亲若曾子可谓至矣,而孟子止曰可也,岂以曾子之孝为有余哉?” 孟子曰:“人不足与适也,政不足间也。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适,音谪。间,去声。赵氏曰:“适,过也。间,非也。格,正也。”徐氏曰:“格者,物之所取正也。书曰:‘格其非心。’”愚谓间字上亦当有与字。言人君用人之非,不足过?;行政之失,不足非间。惟有大人之德,则能格其君心之不正以归于正,而国无不治矣。大人者,大德之人,正己而物正者也。程子曰:“天下之治乱,系乎人君之仁与不仁耳。心之非,即害于政,不待乎发之于外也。昔者孟子三见齐王而不言事,门人疑之。孟子曰:‘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后天下之事可从而理也。’夫政事之失,用人之非,知者能更之,直者能谏之。然非心存焉,则事事而更之,后复有其事,将不胜其更矣;人人而去之,后复用其人,将不胜其去矣。是以辅相之职,必在乎格君心之非,然后无所不正;而欲格君心之非者,非有大人之德,则亦莫之能也。” 孟子曰:“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虞,度也。吕氏曰“行不足以致誉而偶得誉,是谓不虞之誉。求免于毁而反致毁,是谓求全之毁。言毁誉之言,未必皆实,修己者不可以是遽为忧喜。观人者不可以是轻为进退。”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无责耳矣。”易,去声。人之所以轻易其言者,以其未遭失言之责故耳。盖常人之情,无所惩于前,则无所警于后。非以为君子之学,必俟有责而后不敢易其言也。然此岂亦有为而言之与?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好,去声。王勉曰:“学问有余,人资于己,以不得已而应之可也。若好为人师,则自足而不复有进矣,此人之大患也。” 乐正子从于子敖之齐。子敖,王驩字。乐正子见孟子。孟子曰:“子亦来见我乎?”曰:“先生何为出此言也?”曰:“子来几日矣?”曰:“昔昔。”曰:“昔昔,则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曰:“舍馆未定。”曰:“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乎?”长,上声。昔者,前日也。馆,客舍也。王驩,孟子所不与言者,则其人可知矣。乐正子乃从之行,其失身之罪大矣;又不早见长者,则其罪又有甚者焉。故孟子姑以此责之。曰:“克有罪。”陈氏曰:“乐正子固不能无罪矣,然其勇于受责如此,非好善而笃信之,其能若是乎?世有强辩饰非,闻谏愈甚者,又乐正子之罪人也。” 孟子谓乐正子曰:“子之从于子敖来,徒餔啜也。我不意子学古之道,而以餔啜也。”餔,博孤反。啜,昌悦反。徒,但也。餔,食也。啜,饮也。言其不择所从,但求食耳。此乃正其罪而切责之。 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赵氏曰:“于礼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为无之为,去声》。舜告焉则不得娶,而终于无后矣。告者礼也。不告者权也。犹告,言与告同也。盖权而得中,则不离于正矣。范氏曰:“天下之道,有正有权。正者万世之常,权者一时之用。常道人皆可守,权非体道者不能用也。盖权出于不得已者也,若父非瞽瞍,子非大舜,而欲不告而娶,则天下之罪人也。” 孟子曰:“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仁主于爱,而爱莫切于事亲;义主于敬,而敬莫先于从兄。故仁义之道,其用至广,而其实不越于事亲从兄之间。盖良心之发,最为切近而精实者。有子以孝弟为为仁之本,其意亦犹此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乐则生矣;生则恶可已也,恶可已,则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乐斯、乐则之乐,音洛。恶,平声。斯二者,指事亲从兄而言。知而弗去,则见之明而守之固矣。节文,谓品节文章。乐则生矣,谓和顺从容,无所勉强,事亲从兄之意油然自生,如草木之有生意也。既有生意,则其畅茂条达,自有不可遏者,所谓恶可已也。其又盛,则至于手舞足蹈而不自知矣。此章言事亲从兄,良心真切,天下之道,皆原于此。然必知之明而守之固,然后节之密而乐之深也。 孟子曰:“天下大悦而将归己。视天下悦而归己,犹草芥也。惟舜为然。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言舜视天下之归己如草芥,而惟欲得其亲而顺之也。得者,曲为承顺以得其心之悦而已。顺则有以谕之于道,心与之一而未始有违,尤人所难也。为人盖泛言之,为子则愈密矣。舜尽事亲之道而瞽瞍厎豫,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瞽瞍厎豫而天下之为父子者定,此之谓大孝。”底,之尔反。瞽瞍,舜父名。厎,致也。豫,悦乐也。瞽瞍至顽,尝欲杀舜,至是而厎豫焉。书所谓“不格奸亦允若”是也。盖舜至此而有以顺乎亲矣。是以天下之为子者,知天下无不可事之亲,顾吾所以事之者未若舜耳。于是莫不勉而为孝,至于其亲亦厎豫焉,则天下之为父者,亦莫不慈,所谓化也。子孝父慈,各止其所,而无不安其位之意,所谓定也。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非止一身一家之孝而已,此所以为大孝也。李氏曰:“舜之所以能使瞽瞍厎豫者,尽事亲之道,其为子职,不见父母之非而已。昔罗仲素语此云:‘只为天下无不是厎父母。’了翁闻而善之曰:‘惟如此而后天下之为父子者定。彼臣弒其君、子弒其父者,常始于见其有不是处耳。’” 凡三十三章。 孟子曰:“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诸冯、负夏、鸣条,皆地名,在东方夷服之地。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岐周,岐山下周旧邑,近畎夷。毕郢,近丰镐,今有文王墓。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夭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得志行乎中国,谓舜为天子,文王为方伯,得行其道于天下也。符节,以玉为之,篆刻文字而中分之,彼此各藏其半,有故则左右相合以为信也。若合符节,言其同也。先圣后圣,其揆一也。”揆,度也。其揆一者,言度之而其道无不同也。范氏曰“言圣人之生,虽有先后远近之不同,然其道则一也。” 子产听郑国之政,以其乘舆济人于溱洧。乘,去声。溱,音臻。洧,荣美反。子产,郑大夫公孙侨也。溱洧,二水名也。子产见人有徒涉此水者,以其所乘之车载而渡之。孟子曰:“惠而不知为政。惠,谓私恩小利。政,则有公平正大之体,纲纪法度之施焉。岁十一月徒杠成,十二月舆梁成,民未病涉也。杠,音江。杠,方桥也。徒杠,可通徒行者。梁,亦桥也。舆梁,可通车舆者。周十一月,夏九月也。周十二月,夏十月也。夏令曰:“十月成梁。”盖农功已毕,可用民力,又时将寒冱,水有桥梁,则民不患于徒涉,亦王政之一事也。君子平其政,行辟人可也。焉得人人而济之?辟,与辟同。焉,于虔反。辟,辟除也,如周礼阍人为之辟之辟。言能平其政,则出行之际,辟除行人,使之避己,亦不为过。况国中之水,当涉者众,岂能悉以乘舆济之哉?故为政者,每人而悦之,日亦不足矣。”言每人皆欲致私恩以悦其意,则人多日少,亦不足于用矣。诸葛武侯尝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得孟子之意矣。 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孔氏曰:“宣王之遇臣下,恩礼衰薄,至于昔者所进,今日不知其亡;则其于群臣,可谓邈然无敬矣。故孟子告之以此。手足腹心,相待一体,恩义之至也。如犬马则轻贱之,然犹有豢养之恩焉。国人,犹言路人,言无怨无德也。土芥,则践踏之而已矣,斩艾之而已矣,其贱恶之又甚矣。寇雠之报,不亦宜乎?”王曰:“礼,为旧君有服,何如斯可为服矣?”为,去声,下为之同。仪礼曰:“以道去君而未绝者,服齐衰三月。”王疑孟子之言太甚,故以此礼为问。曰:“谏行言听,膏泽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使人导之出疆,又先于其所往;去三年不反,然后收其田里。此之谓三有礼焉。如此,则为之服矣。导之出疆,防剽掠也。先于其所往,称道其贤,欲其收用之也。三年而后收其田禄里居,前此犹望其归也。今也为臣。谏则不行,言则不听;膏泽不下于民;有故而去,则君搏执之,又极之于其所往;去之日,遂收其田里。此之谓寇雠。寇雠何服之有?”极,穷也。穷之于其所往之国,如晋锢栾盈也。潘兴嗣曰:“孟子告齐王之言,犹孔子对定公之意也;而其言有迹,不若孔子之浑然也。盖圣贤之别如此。”杨氏曰:“君臣以义合者也。故孟子为齐王深言报施之道,使知为君者不可不以礼遇其臣耳。若君子之自处,则岂处其薄乎?孟子曰‘王庶几改之,予日望之’,君子之言盖如此。” 孟子曰:“无罪而杀士,则大夫可以去;无罪而戮民,则士可以徙。”言君子当见几而作,祸已迫,则不能去矣。 孟子曰:“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张氏曰:“此章重出。然上篇主言人臣当以正君为急,此章直戒人君,义亦小异耳。” 孟子曰:“非礼之礼,非义之义,大人弗为。”察理不精,故有二者之蔽。大人则随事而顺理,因时而处宜,岂为是哉? 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才,故人乐有贤父兄也。如中也弃不中,才也弃不才,则贤不肖之相去,其闲不能以寸。”乐,音洛。无过不及之谓中,足以有为之谓才。养,谓涵育熏陶,俟其自化也。贤,谓中而才者也。乐有贤父兄者,乐其终能成己也。为父兄者,若以子弟之不贤,遂遽绝之而不能教,则吾亦过中而不才矣。其相去之闲,能几何哉? 孟子曰:“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程子曰:“有不为,知所择也。惟能有不为,是以可以有为。无所不为者,安能有所为邪?” 孟子曰:“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此亦有为而言。 孟子曰:“仲尼不为已甚者。”已,犹太也。杨氏曰:“言圣人所为,本分之外,不加毫末。非孟子真知孔子,不能以是称之。” 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行,去声。必,犹期也。大人言行,不先期于信果,但义之所在,则必从之,卒亦未尝不信果也。尹氏云:“主于义,则信果在其中矣;主于信果,则未必合义。”王勉曰:“若不合于义而不信不果,则妄人尔。” 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大人之心,通达万变;赤子之心,则纯一无伪而已。然大人之所以为大人,正以其不为物诱,而有以全其纯一无伪之本然。是以扩而充之,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而极其大也。 孟子曰:“养生者不足以当大事,惟送死可以当大事。”养,去声。事生固当爱敬,然亦人道之常耳;至于送死,则人道之大变。孝子之事亲,舍是无以用其力矣。故尤以为大事,而必诚必信,不使少有后日之悔也。 孟子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造,七到反。造,诣也。深造之者,进而不已之意。道,则其进为之方也。资,犹借也。左右,身之两旁,言至近而非一处也。逢,犹值也。原,本也,水之来处也。言君子务于深造而必以其道者,欲其有所持循,以俟夫默识心通,自然而得之于己也。自得于己,则所以处之者安固而不摇;处之安固,则所借者深远而无尽;所借者深,则日用之闲取之至近,无所往而不值其所资之本也。程子曰“学不言而自得者,乃自得也。有安排布置者,皆非自得也。然必潜心积虑,优游餍饫于其闲,然后可以有得。若急迫求之,则是私己而已,终不足以得之也。” 孟子曰:“博学而详说之,将以反说约也。”言所以博学于文,而详说其理者,非欲以夸多而斗靡也;欲其融会贯通,有以反而说到至约之地耳。盖承上章之意而言,学非欲其徒博,而亦不可以径约也。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养人,然后能服天下。天下不心服而王者,未之有也。”王,去声。服人者,欲以取胜于人;养人者,欲其同归于善。盖心之公私小异。而人之向背顿殊,学者于此不可以不审也。 孟子曰:“言无实不祥。不祥之实,蔽贤者当之。”或曰:“天下之言无有实不祥者,惟蔽贤为不祥之实。”或曰:“言而无实者不祥,故蔽贤为不祥之实。”二说不同,未知孰是,疑或有阙文焉。 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亟,去吏反。亟,数也。水哉水哉,叹美之辞。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者如是,是之取尔。舍、放,皆上声。原泉,有原之水也。混混,涌出之貌。不舍昼夜,言常出不竭也。盈,满也。科,坎也。言其进以渐也。于,至也。言水有原本,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海;如人有实行,则亦不已而渐进以至于极也。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闲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之。”浍,古外反。涸,下各反。闻,去声。集,聚也。浍,田闲水道也。涸,干也。如人无实行,而暴得?誉,不能长久也。声闻,名誉也。情,实也。耻者,耻其无实而将不继也。林氏曰:“徐子之为人,必有躐等干誉之病,故孟子以是答之。”邹氏曰:“孔子之称水,其旨微矣。孟子独取此者,自徐子之所急者言之也。孔子尝以闻达告子张矣,达者有本之谓也。闻则无本之谓也。然则学者其可以不务本乎?” 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于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几希,少也。庶,众也。人物之生,同得天地之理以为性,同得天地之气以为形;其不同者,独人于其间得形气之正,而能有以全其性,为少异耳。虽曰少异,然人物之所以分,实在于此。众人不知此而去之,则名虽为人,而实无以异于禽兽。君子知此而存之,是以战兢惕厉,而卒能有以全其所受之理也。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非行仁义也。”物,事物也。明,则有以识其理也。人伦,说见前篇。察,则有以尽其理之详也。物理固非度外,而人伦尤切于身,故其知之有详略之异。在舜则皆生而知之也。由仁义行,非行仁义,则仁义已根于心,而所行皆从此出。非以仁义为美,而后勉强行之,所谓安而行之也。此则圣人之事,不待存之,而无不存矣。尹氏曰“存之者,君子也;存者,圣人也。君子所存,存天理也。由仁义行,存者能之。” 孟子曰:“禹恶旨酒而好善言。恶、好,皆去声。战国策曰“仪狄作酒,禹饮而甘之,曰‘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书曰:“禹拜昌言。”汤执中,立贤无方。执,谓守而不失。中者,无过不及之名。方,犹类也。立贤无方,惟贤则立之于位,不问其类也。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而,读为如,古字通用。民已安矣,而视之犹若有伤;道已至矣,而望之犹若未见。圣人之爱民深,而求道切如此。不自满足,终日干干之心也。武王不泄迩,不忘远。泄,狎也。迩者人所易狎而不泄,远者人所易忘而不忘,德之盛,仁之至也。周公思兼三王,以施四事;其有不合者,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三王:禹也,汤也,文武也。四事,上四条之事也。时异势殊,故其事或有所不合,思而得之,则其理初不异矣。坐以待旦,急于行也。此承上章言舜,因历叙群圣以继之;而各举其一事,以见其忧勤惕厉之意。盖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程子曰:“孟子所称,各因其一事而言,非谓武王不能执中立贤,汤却泄迩忘远也。人谓各举其盛,亦非也,圣人亦无不盛。”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王者之迹熄,谓平王东迁,而政教号令不及于天下也。诗亡,谓黍离降为国风而雅亡也。春秋,鲁史记之名。孔子因而笔削之。始于鲁隐公之元年,实平王之四十九年也。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乘,去声。梼,音逃。杌,音兀。乘义未详。赵氏以为兴于田赋乘马之事。或曰:“取记载当时行事而名之也。”梼杌,恶兽名,古者因以为凶人之号,取记恶垂戒之义也。春秋者,记事者必表年以首事。年有四时,故错举以为所记之名也。古者列国皆有史官,掌记时事。此三者皆其所记册书之名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春秋之时,五霸迭兴,而桓文为盛。史,史官也。窃取者,谦辞也。公羊传作“其辞则丘有罪焉尔”,意亦如此。盖言断之在己,所谓笔则笔、削则削,游夏不能赞一辞者也。尹氏曰:“言孔子作春秋,亦以史之文载当时之事也,而其义则定天下之邪正,为百王之****。”此又承上章历叙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 孟子曰:“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五世而斩。泽,犹言流风余韵也。父子相继为一世,三十年亦为一世。斩,绝也。大约君子小人之泽,五世而绝也。杨氏曰:“四世而缌,服之穷也;五世袒免,杀同姓也;六世亲属竭矣。服穷则遗泽寖微,故五世而斩。”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私,犹窃也。淑,善也。李氏以为方言是也。人,谓子思之徒也。自孔子卒至孟子游梁时,方百四十余年,而孟子已老。然则孟子之生,去孔子未百年也。故孟子言予虽未得亲受业于孔子之门,然圣人之泽尚存,犹有能传其学者。故我得闻孔子之道于人,而私窃以善其身,盖推尊孔子而自谦之辞也。此又承上三章,历叙舜禹,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其辞虽谦,然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辞者矣。 孟子曰:“可以取,可以无取,取伤廉;可以与,可以无与,与伤惠;可以死,可以无死,死伤勇。”先言可以者,略见而自许之辞也,后言可以无者,深察而自疑之辞也。过取固害于廉,然过与亦反害其惠,过死亦反害其勇,盖过犹不及之意也。林氏曰:“公西华受五秉之粟,是伤廉也;冉子与之,是伤惠也;子路之死于卫,是伤勇也。” 逄蒙学射于羿,尽羿之道,思天下惟羿为愈己,于是杀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公明仪曰:“宜若无罪焉。”曰:“薄乎云尔,恶得无罪?逄,薄江反。恶,平声。羿,有穷后羿也。逄蒙,羿之家众也。羿善射,篡夏自立,后为家众所杀。愈,犹胜也。薄,言其罪差薄耳。郑人使子濯孺子侵卫,卫使庾公之斯追之。子濯孺子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吾死矣夫!’问其仆曰:‘追我者谁也?’其仆曰:‘庾公之斯也。’曰:‘吾生矣。’其仆曰:‘庾公之斯,卫之善射者也,夫子曰“吾生”,何谓也?’曰:‘庾公之斯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我。夫尹公之他,端人也,其取友必端矣。’庾公之斯至,曰:‘夫子何为不执弓?’曰:‘今日我疾作,不可以执弓。’曰:‘小人学射于尹公之他,尹公之他学射于夫子。我不忍以夫子之道反害夫子。虽然,今日之事,君事也,我不敢废。’抽矢扣轮,去其金,发乘矢而后反。”他,徒何反。矣夫、夫尹之夫,并音扶。去,上声。乘,去声。之,语助也。仆,御也。尹公他亦卫人也。端,正也。孺子以尹公正人;知其取友心正;故度庾公必不害己。小人,庾公自称也。金,镞也。扣轮出镞,令不害人,乃以射也。乘矢,四矢也。孟子言使羿如子濯孺子得尹公他而教之,则必无逄蒙之祸。然夷羿篡弒之贼,蒙乃逆俦;庾斯虽全私恩,亦废公义。其事皆无足论者,孟子盖特以取友而言耳。 孟子曰:“西子蒙不洁,则人皆掩鼻而过之。西子,美妇人。蒙,犹冒也。不洁,污秽之物也。掩鼻,恶其臭也。虽有恶人,齐戒沐浴,则可以祀上帝。”齐,侧皆反。恶人,丑貌者也。尹氏曰:“此章戒人之丧善,而勉人以自新也。”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性者,人物所得以生之理也。故者,其已然之迹,若所谓天下之故者也。利,犹顺也,语其自然之势也。言事物之理,虽若无形而难知;然其发见之已然,则必有迹而易见。故天下之言性者,但言其故而理自明,犹所谓善言天者必有验于人也。然其所谓故者,又必本其自然之势;如人之善、水之下,非有所矫揉造作而然者也。若人之为恶、水之在山,则非自然之故矣。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如智者若禹之行水也,则无恶于智矣。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恶、为,皆去声。天下之理,本皆顺利,小智之人,务为穿凿,所以失之。禹之行水,则因其自然之势而导之,未尝以私智穿凿而有所事,是以水得其润下之性而不为害也。天之高也,星辰之远也,苟求其故,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也。”天虽高,星辰虽远,然求其已然之迹,则其运有常。虽千岁之久,其日至之度,可坐而得。况于事物之近,若因其故而求之,岂有不得其理者,而何以穿凿为哉?必言日至者,造历者以上古十一月甲子朔夜半冬至为历元也。程子曰:“此章专为智而发。”愚谓事物之理,莫非自然。顺而循之,则为大智。若用小智而凿以自私,则害于性而反为不智。程子之言,可谓深得此章之旨矣。 公行子有子之丧,右师往吊,入门,有进而与右师言者,有就右师之位而与右师言者。公行子,齐大夫。右师,王驩也。孟子不与右师言,右师不悦曰:“诸君子皆与驩言,孟子独不与驩言,是简驩也。”简,略也孟子闻之,曰:“礼,朝廷不历位而相与言,不踰阶而相揖也。我欲行礼,子敖以我为简,不亦异乎?”朝,音潮。是时齐卿大夫以君命吊,各有位次。若周礼,凡有爵者之喪禮,則職喪?其禁令,序其事,故云朝廷也。历,更涉也。位,他人之位也。右师未就位而进与之言,则右师历己之位矣;右师已就位而就与之言,则己历右师之位矣。孟子右师之位又不同阶,孟子不敢失此礼,故不与右师言也。 孟子曰:“君子所以异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以仁礼存心,言以是存于心而不忘也。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此仁礼之施。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恒,胡登反。此仁礼之验。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横,去声,下同。横逆,谓强暴不顺理也。物,事也。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由与犹同,下放此。忠者,尽己之谓。我必不忠,恐所以爱敬人者,有所不尽其心也。自反而忠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曰:‘此亦妄人也已矣。如此则与禽兽奚择哉?于禽兽又何难焉?’难,去声。奚择,何异也。又何难焉,言不足与之校也。是故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也。乃若所忧则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我由未免为乡人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而已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无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夫,音扶。乡人,乡里之常人也。君子存心不苟,故无后忧。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事见前篇。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食,音嗣。乐,音洛。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圣贤之道,进则救民,退则修己,其心一而已矣。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由,与犹同。禹稷身任其职,故以为己责而救之急也。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圣贤之心无所偏倚,随感而应,各尽其道。故使禹稷居颜子之地,则亦能乐颜子之乐;使颜子居禹稷之任,亦能忧禹稷之忧也。今有同室之人斗者,救之,虽被发缨冠而救之,可也。不暇束发,而结缨往救,言急也。以喻禹稷。乡邻有斗者,被发缨冠而往救之,则惑也,虽闭户可也。”喻颜子也。此章言圣贤心无不同,事则所遭或异;然处之各当其理,是乃所以为同也。尹氏曰:“当其可之谓时,前圣后圣,其心一也,故所遇皆尽善。” 公都子曰:“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夫子与之游,又从而礼貌之,敢问何也?”匡章,齐人。通国,尽一国之人也。礼貌,敬之也。孟子曰:“世俗所谓不孝者五:惰其四支,不顾父母之养,一不孝也;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好货财,私妻子,不顾父母之养,三不孝也;从耳目之欲,以为父母戮,四不孝也;好勇斗很,以危父母,五不孝也。章子有一于是乎?好、养、从皆去声。很,胡恳反。戮,羞辱也。很,忿戾也。夫章子,子父责善而不相遇也。夫,音扶。遇,合也。相责以善而不相合,故为父所逐也。责善,朋友之道也;父子责善,贼恩之大者。贼,害也。朋友当相责以善。父子行之,则害天性之恩也。夫章子,岂不欲有夫妻子母之属哉?为得罪于父,不得近。出妻屏子,终身不养焉。其设心以为不若是,是则罪之大者,是则章子已矣。夫章之夫,音扶。为,去声。屏,必井反。养,去声。言章子非不欲身有夫妻之配、子有子母之属,但为身不得近于父,故不敢受妻子之养,以自责罚。其心以为不如此,则其罪益大也。此章之旨,于众所恶而必察焉,可以见圣贤至公至仁之心矣。杨氏曰:“章子之行,孟子非取之也,特哀其志而不与之绝耳。”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则先去以为民望,寇退则反,殆于不可。”沈犹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犹有负刍之祸,从先生者七十人,未有与焉。”与,去声。武城,鲁邑名。盍,何不也。左右,曾子之门人也。忠敬,言武城之大夫事曾子,忠诚恭敬也。为民望,言使民望而效之。沈犹行,弟子姓名也。言曾子尝舍于沈犹氏,时有负刍者作乱,来攻沈犹氏,曾子率其弟子去之,不与其难。言师宾不与臣同。子思居于卫,有齐寇。或曰:“寇至,盍去诸?”子思曰:“如急去,君谁与守?”言所以不去之意如此。孟子曰:“曾子、子思同道。曾子,师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则皆然。”微,犹贱也。尹氏曰:“或远害,或死难,其事不同者,所处之地不同也。君子之心,不系于利害,惟其是而已,故易地则皆能为之。”孔氏曰:“古之圣贤,言行不同,事业亦异,而其道未始不同也。学者知此,则因所遇而应之;若权衡之称物,低昂屡变,而不害其为同也。” 储子曰:“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孟子曰:“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古苋反。储子,齐人也。?,窃视也。圣人亦人耳,岂有异于人哉? 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良人之所之也。”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闲,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施,音迤,又音易。墦,音燔。施施,如字。章首当有“孟子曰”字,阙文也。良人,夫也。餍,饱也。显者,富贵人也。施,邪施而行,不使良人知也。墦,冢也。顾,望也。讪,怨詈也。施施,喜悦自得之貌。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孟子言自君子而观,今之求富贵者,皆若此人耳。使其妻妾见之,不羞而泣者少矣,言可羞之甚也。赵氏曰:“言今之求富贵者,皆以枉曲之道,昏夜乞哀以求之,而以骄人于白日,与斯人何以异哉?” 凡九章。 万章问曰:“舜往于田,号泣于旻天,何为其号泣也?”孟子曰:“怨慕也。”号,平声。舜往于田,耕历山时也。仁覆闵下,谓之旻天。号泣于旻天,呼天而泣也。事见虞书大禹谟篇。怨慕,怨己之不得其亲而思慕也万章曰:“父母爱之,喜而不忘;父母恶之,劳而不怨。然则舜怨乎?”曰:“长息问于公明高曰:‘舜往于田,则吾既得闻命矣;号泣于旻天,于父母,则吾不知也。’公明高曰:‘是非尔所知也。’夫公明高以孝子之心,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为子职而已矣,父母之不我爱,于我何哉?恶,去声。夫,音扶。恝,苦八反。共,平声。长息,公明高弟子。公明高,曾子弟子。于父母,亦书辞,言呼父母而泣也。恝,无愁之貌。于我何哉,自责不知己有何罪耳,非怨父母也。杨氏曰:“非孟子深知舜之心,不能为此言。盖舜惟恐不顺于父母,未尝自以为孝也;若自以为孝,则非孝矣。”帝使其子九男二女,百官牛羊仓廪备,以事舜于畎亩之中。天下之士多就之者,帝将胥天下而迁之焉。为不顺于父母,如穷人无所归。为,去声。帝,尧也。史记云:“二女妻之,以观其内;九男事之,以观其外。”又言:“一年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是天下之士就之也。胥,相视也。迁之,移以与之也。如穷人之无所归,言其怨慕迫切之甚也。天下之士悦之,人之所欲也,而不足以解忧;好色,人之所欲,妻帝之二女,而不足以解忧;富,人之所欲,富有天下,而不足以解忧;贵,人之所欲,贵为天子,而不足以解忧。人悦之、好色、富贵,无足以解忧者,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推舜之心如此,以解上文之意。极天下之欲,不足以解忧;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真知舜之心哉!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仕则慕君,不得于君则热中。大孝终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见之矣。”少、好,皆去声。言常人之情,因物有迁,惟圣人为能不失其本心也。艾,美好也。楚辞、战国策所谓幼艾,义与此同。不得,失意也。热中,躁急心热也。言五十者,舜摄政时年五十也。五十而慕,则其终身慕可知矣。此章言舜不以得众人之所欲为己乐,而以不顺乎亲之心为己忧。非圣人之尽性,其孰能之? 万章问曰:“诗云:‘娶妻如之何?必告父母。’信斯言也,宜莫如舜。舜之不告而娶,何也?”孟子曰:“告则不得娶。男女居室,人之大伦也。如告,则废人之大伦,以怼父母,是以不告也。”怼,直类反。诗齐国风南山之篇也。信,诚也,诚如此诗之言也。怼,雠怨也。舜父顽母嚚,常欲害舜。告则不听其娶,是废人之大伦,以雠怨于父母也。万章曰:“舜之不告而娶,则吾既得闻命矣;帝之妻舜而不告,何也?”曰:“帝亦知告焉则不得妻也。”妻,去声。以女为人妻曰妻。程子曰:“尧妻舜而不告者,以君治之而已,如今之官府治民之私者亦多。”万章曰:“父母使舜完廪,捐阶,瞽瞍焚廪。使浚井,出,从而揜之。象曰:‘谟盖都君咸我绩。牛羊父母,仓廪父母,干戈朕,琴朕,弤朕,二嫂使治朕栖。’象往入舜宫,舜在床琴。象曰:‘郁陶思君尔。’忸怩。舜曰:‘惟兹臣庶,汝其于予治。’不识舜不知象之将杀己与?”曰:“奚而不知也?象忧亦忧,象喜亦喜。”弤,都礼反。忸,女六反。怩,音尼。与,平声。完,治也。捐,去也。阶,梯也。揜,盖也。按史记,曰:“使舜上涂廪,瞽瞍从下纵火焚廪,舜乃以两笠自捍而下去,得不死。后又使舜穿井,舜穿井为匿空旁出。舜既入深,瞽瞍与象共下土实井,舜从匿空中出去。”即其事也。象,舜异母弟也。谟,谋也。盖,盖井也。舜所居三年成都,故谓之都君。咸,皆也。绩,功也。舜既入井,象不知舜已出,欲以杀舜为己功也。干,盾也。戈,戟也。琴,舜所弹五弦琴也。弤,琱弓也。象欲以舜之牛羊仓廪与父母,而自取此物也。二嫂,尧二女也。栖,床也,象欲使为己妻也。象往舜宫,欲分取所有,见舜坐在床弹琴,盖既出即潜归其宫也。郁陶,思之甚而气不得伸也。象言己思君之甚,故来见尔。忸怩,惭色也。臣庶,谓其百官也。象素憎舜,不至其宫,故舜见其来而喜,使之治其臣庶也。孟子言舜非不知其将杀己,但见其忧则忧,见其喜则喜,兄弟之情,自有所不能已耳。万章所言,其有无不可知,然舜之心,则孟子有以知之矣,他亦不足辨也。程子曰:“象忧亦忧,象喜亦喜,人情天理,于是为至。”曰:“然则舜伪喜者与?”曰:“否。昔者有馈生鱼于郑子产,子产使校人畜之池。校人烹之,反命曰:‘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焉,攸然而逝。’子产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校人出,曰:‘孰谓子产智?予既烹而食之,曰:得其所哉?得其所哉。’故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彼以爱兄之道来,故诚信而喜之,奚伪焉?”与,平声。校,音效,又音教。畜,许六反。校人,主池沼小吏也。圉圉,困而未纾之貌。洋洋,则稍纵矣。攸然而逝者,自得而远去也。方,亦道也。罔,蒙蔽也。欺以其方,谓诳之以理之所有;罔以非其道,谓昧之以理之所无。象以爱兄之道来,所谓欺之以其方也。舜本不知其伪,故实喜之,何伪之有?此章又言舜遭人伦之变,而不失天理之常也。 万章问曰:“象日以杀舜为事,立为天子,则放之,何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放,犹置也;置之于此,使不得去也。万章疑舜何不诛之,孟子言舜实封之,而或者误以为放也。万章曰:“舜流共工于幽州,放驩兜于崇山,杀三苗于三危,殛鲧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诛不仁也。象至不仁,封之有庳。有庳之人奚罪焉?仁人固如是乎?在他人则诛之,在弟则封之。”曰:“仁人之于弟也,不藏怒焉,不宿怨焉,亲爱之而已矣。亲之欲其贵也,爱之欲其富也。封之有庳,富贵之也。身为天子,弟为匹夫,可谓亲爱之乎?”庳,音鼻。流,徙也。共工,官名。驩兜,人名。二人比周,相与为党。三苗,国名,负固不服。杀,杀其君也。殛,诛也。鲧,禹父名,方命圮族,治水无功,皆不仁之人也。幽州、崇山、三危、羽山、有庳,皆地名也。或曰:“今道州鼻亭,即有庳之地也。”未知是否?万章疑舜不当封象,使彼有庳之民无罪而遭象之虐,非仁人之心也。藏怒,谓藏匿其怒。宿怨,谓留蓄其怨。“敢问或曰放者,何谓也?”曰:“象不得有为于其国,天子使吏治其国,而纳其贡税焉,故谓之放,岂得暴彼民哉?虽然,欲常常而见之,故源源而来。‘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此之谓也。”孟子言象虽封为有庳之君,然不得治其国,天子使吏代之治,而纳其所收之贡税于象。有似于放,故或者以为放也。盖象至不仁,处之如此,则既不失吾亲爱之心,而彼亦不得虐有庳之民也。源源,若水之相继也。来,谓来朝觐也。不及贡以政接于有庳,谓不待及诸侯朝贡之期,而以政事接见有庳之君。盖古书之辞,而孟子引以证源源而来之意,见其亲爱之无已如此也。吴氏曰:“言圣人不以公义废私恩,亦不以私恩害公义。舜之于象,仁之至,义之尽也。” 咸丘蒙问曰:“语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舜南面而立,尧帅诸侯北面而朝之,瞽瞍亦北面而朝之。舜见瞽瞍,其容有蹙。孔子曰:‘于斯时也,天下殆哉,岌岌乎!’不识此语诚然乎哉?”孟子曰:“否。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尧老而舜摄也。尧典曰:‘二十有八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密八音。’孔子曰:‘天无二日,民无二王。’舜既为天子矣,又帅天下诸侯以为尧三年丧,是二天子矣。”朝,音潮。岌,鱼及反。咸丘蒙,孟子弟子。语者,古语也。蹙,颦蹙不自安也。岌岌,不安貌也。言人伦乖乱,天下将危也。齐东,齐国之东鄙也。孟子言尧但老不治事,而舜摄天子之事耳。尧在时,舜未尝即天子位,尧何由北面而朝乎?又引书及孔子之言以明之。尧典,虞书篇名。今此文乃见于舜典,盖古书二篇,或合为一耳。言舜摄位二十八年而尧死也。徂,升也。落,降也。人死则魂升而魄降,故古者谓死为徂落。遏,止也。密,静也。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乐器之音也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尧,则吾既得闻命矣。诗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舜既为天子矣,敢问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诗也,非是之谓也;劳于王事,而不得养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独贤劳也。’故说诗者,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以意逆志,是为得之。如以辞而已矣,云汉之诗曰:‘周余黎民,靡有孑遗。’信斯言也,是周无遗民也。不臣尧,不以尧为臣,使北面而朝也。诗小雅北山之篇也。普,遍也。率,循也。此诗今毛氏序云:“役使不均,已劳于王事而不得养其父母焉。”其诗下文亦云:“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乃作诗者自言天下皆王臣,何为独使我以贤才而劳苦乎?非谓天子可臣其父也。文,字也。辞,语也。逆,迎也。云汉,大雅篇名也。孑,独立之貌。遗,脱也。言说诗之法,不可以一字而害一句之义,不可以一句而害设辞之志,当以己意迎取作者之志,乃可得之。若但以其辞而已,则如云汉所言,是周之民真无遗种矣。惟以意逆之。则知作诗者之志在于忧旱,而非真无遗民也。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为天子父,尊之至也;以天下养,养之至也。诗曰:‘永言孝思,孝思维则。’此之谓也。养,去声。言瞽瞍既为天子之父,则当享天下之养,此舜之所以为尊亲养亲之至也。岂有使之北面而朝之理乎?诗大雅下武之篇。言人能长言孝思而不忘,则可以为天下法则也。书曰:‘只载见瞽瞍,夔夔齐栗,瞽瞍亦允若。’是为父不得而子也。”见,音现。齐,侧皆反。书大禹谟篇也。只,敬也。载,事也。夔夔齐栗,敬谨恐惧之貌。允,信也。若,顺也。言舜敬事瞽瞍,往而见之,敬谨如此,瞽瞍亦信而顺之也。孟子引此而言瞽瞍不能以不善及其子,而反见化于其子,则是所谓父不得而子者,而非如咸丘蒙之说也。 万章曰:“尧以天下与舜,有诸?”孟子曰:“否。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天下者,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私有故也。“然则舜有天下也,孰与之?”曰:“天与之。”万章问而孟子答也。“天与之者,谆谆然命之乎?”谆,之淳反。万章问也。谆谆,详语之貌。曰:“否。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行,去声,下同。行之于身谓之行,措诸天下谓之事。言但因舜之行事,而示以与之之意耳。曰:“以行与事示之者如之何?”曰:“天子能荐人于天,不能使天与之天下;诸侯能荐人于天子,不能使天子与之诸侯;大夫能荐人于诸侯,不能使诸侯与之大夫。昔者尧荐舜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故曰: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矣。”暴,步卜反,下同。暴,显也。言下能荐人于上,不能令上必用之。舜为天人所受,是因舜之行与事,而示之以与之之意也。曰:“敢问荐之于天而天受之,暴之于民而民受之,如何?”曰:“使之主祭而百神享之,是天受之;使之主事而事治,百姓安之,是民受之也。天与之,人与之,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治,去声。舜相尧二十有八载,非人之所能为也,天也。尧崩,三年之丧毕,舜避尧之子于南河之南。天下诸侯朝觐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讼狱者,不之尧之子而之舜;讴歌者,不讴歌尧之子而讴歌舜,故曰天也。夫然后之中国,践天子位焉。而居尧之宫,逼尧之子,是篡也,非天与也。相,去声。朝,音潮。夫音扶。南河在冀州之南,其南即豫州也。讼狱,谓狱不决而讼之也。太誓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此之谓也。”自,从也。天无形,其视听皆从于民之视听。民之归舜如此,则天与之可知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昔者舜荐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丧毕,禹避舜之子于阳城。天下之民从之,若尧崩之后,不从尧之子而从舜也。禹荐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丧毕,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阴。朝觐讼狱者不之益而之启,曰:‘吾君之子也。’讴歌者不讴歌益而讴歌启,曰:‘吾君之子也。’朝,音潮。阳城,箕山之阴,皆嵩山下深谷中可藏处。启,禹之子也。杨氏曰:“此语孟子必有所受,然不可考矣。但云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可以见尧、舜、禹之心,皆无一毫私意也。”丹朱之不肖,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尧,禹之相舜也,历年多,施泽于民久。启贤,能敬承继禹之道。益之相禹也,历年少,施泽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远,其子之贤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为也。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之相之相,去声。相去之相,如字。尧舜之子皆不肖,而舜禹之为相久,此尧舜之子所以不有天下,而舜禹有天下也。禹之子贤,而益相不久,此启所以有天下而益不有天下也。然此皆非人力所为而自为,非人力所致而自至者。盖以理言之谓之天,自人言之谓之命,其实则一而已。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荐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孟子因禹益之事,历举此下两条以推明之。言仲尼之德,虽无愧于舜禹,而无天子荐之者,故不有天下。继世以有天下,天之所废,必若桀纣者也,故益、伊尹、周公不有天下。继世而有天下者,其先世皆有大功德于民,故必有大恶如桀纣,则天乃废之。如启及大甲、成王虽不及益、伊尹、周公之贤圣,但能嗣守先业,则天亦不废之。故益、伊尹、周公,虽有舜禹之德,而亦不有天下。伊尹相汤以王于天下。汤崩,太丁未立,外丙二年,仲壬四年。太甲颠覆汤之典刑,伊尹放之于桐。三年,太甲悔过,自怨自艾,于桐处仁迁义;三年,以听伊尹之训己也,复归于亳。相、王,皆去声。艾,音乂。此承上文言伊尹不有天下之事。赵氏曰:“太丁,汤之太子,未立而死。外丙立二年,仲壬立四年,皆太丁弟也。太甲,太丁子也。”程子曰“古人谓岁为年。汤崩时,外丙方二岁,仲壬方四岁,惟太甲差长,故立之也。”二说未知孰是。颠覆,坏乱也。典刑,常法也。桐,汤墓所在。艾,治也;说文云“芟草也”;盖斩绝自新之意。亳,商所都也。周公之不有天下,犹益之于夏,伊尹之于殷也。此复言周公所以不有天下之意。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禅,音擅。禅,授也。或禅或继,皆天命也。圣人岂有私意于其闲哉?尹氏曰:“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曰:‘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知前圣之心者,无如孔子,继孔子者,孟子而已矣。” 万章问曰:“人有言‘伊尹以割烹要汤’有诸?”要,平声,下同。要,求也。按史记“伊尹欲行道以致君而无由,乃为有莘氏之媵臣,负鼎俎以滋味说汤,致于王道”。盖战国时有为此说者。孟子曰:“否,不然。伊尹耕于有莘之野,而乐尧舜之道焉。非其义也,非其道也,禄之以天下,弗顾也;系马千驷,弗视也。非其义也,非其道也,一介不以与人,一介不以取诸人,乐,音洛。莘,国名。乐尧舜之道者,诵其诗,读其书,而欣慕爱乐之也。驷,四匹也。介与草芥之芥同。言其辞受取与,无大无细,一以道义而不苟也。汤使人以币聘之,嚣嚣然曰:‘我何以汤之聘币为哉?我岂若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哉?’嚣,五高反,又户骄反。嚣嚣,无欲自得之貌。汤三使往聘之,既而翻然改曰:‘与我处畎亩之中,由是以乐尧舜之道,吾岂若使是君为尧舜之君哉?吾岂若使是民为尧舜之民哉?吾岂若于吾身亲见之哉?翻然,变动之貌。于吾身亲见之,言于我之身亲见其道之行,不徒诵说向慕之而已也。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此亦伊尹之言也。知,谓识其事之所当然。觉,谓悟其理之所以然。觉后知后觉,如呼寐者而使之寤也。言天使者,天理当然,若使之也。程子曰:“予天民之先觉,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其未觉者。及彼之觉,亦非分我所有以予之也。皆彼自有此理,我但能觉之而已。”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故就汤而说之以伐夏救民。推,吐回反。内,音纳。说,音税。书曰:“昔先正保衡作我先王,曰,‘予弗克俾厥后为尧舜,其心愧耻,若挞于市’。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孟子之言盖取诸此。是夏桀无道,暴虐其民,故欲使汤伐夏以救之。徐氏曰:“伊尹乐尧舜之道。尧舜揖逊,而伊尹说汤以伐夏者,时之不同,义则一也。”吾未闻枉己而正人者也,况辱己以正天下者乎?圣人之行不同也,或远或近,或去或不去,归洁其身而已矣。行,去声。辱己甚于枉己,正天下难于正人。若伊尹以割烹要汤,辱己甚矣,何以正天下乎?远,谓隐遁也。近,谓仕近君也。言圣人之行虽不必同,然其要归,在洁其身而已。伊尹岂肯以割烹要汤哉?吾闻其以尧舜之道要汤,末闻以割烹也。林氏曰:“以尧舜之道要汤者,非实以是要之也,道在此而汤之聘自来耳。犹子贡言夫子之求之,异乎人之求之也”愚谓此语亦犹前章所论父不得而子之意。伊训曰:‘天诛造攻自牧宫,朕载自亳。’伊训,商书篇名。孟子引以证伐夏救民之事也。今〔一〕书牧宫作鸣条。造、载,皆始也。伊尹言始攻桀无道,由我始其事于亳也。〔一〕“今”原作“令”,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万章问曰:“或谓孔子于卫主痈疽,于齐主侍人瘠环,有诸乎?”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痈,于容反。疽,七余反。好,去声。主,谓舍于其家,以之为主人也。痈疽,疡医也。侍人,奄人也。瘠,姓。环,名。皆时君所近狎之人升君所近狎之人也。好事,谓喜造言生事之人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雠,如字,又音犨。颜雠由,卫之贤大夫也,史记作颜浊邹。弥子,卫灵公幸臣弥子瑕也。徐氏曰“礼主于辞逊,故进以礼;义主于制断,故退以义。难进而易退者也,在我者有礼义而已,得之不得则有命存焉。”孔子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阨,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要,平声。不悦,不乐居其国也。桓司马,宋大夫向魋也。司城贞子,亦宋大夫之贤者也。陈侯,名周。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寇,齐人馈女乐以闲之,孔子遂行。适卫月余,去卫适宋。司马魋欲杀孔子,孔子去至陈,主于司城贞子。”孟子言孔子虽当阨难,当犹择所主,况在齐卫无事之时,岂有主痈疽侍人之事乎?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近臣,在朝之臣。远臣,远方来仕者。君子小人,各从其类,故观其所为主,与其所主者,而其人可知。 万章问曰:“或曰:‘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信乎?”孟子曰:“否,不然。好事者为之也。食,音嗣。好,去声,下同,百里奚,虞之贤臣。人言其自卖于秦养牲者之家,得五羊之皮而为之食牛,因以干秦穆公也。百里奚,虞人也。晋人以垂棘之璧与屈产之乘,假道于虞以伐虢。宫之奇谏,百里奚不谏。屈,求勿反。乘,去声。虞虢,皆国名。垂棘之璧,垂棘之地所出之璧也。屈产之乘,屈地所生之良马也。乘,四匹也。晋欲伐虢,道经于虞,故以此物借道,其实欲幷取虞。宫之奇,亦虞之贤臣。谏虞公令勿许,虞公不用,遂为晋所灭。百里奚知其不可谏,故不谏而去之。知虞公之不可谏而去,之秦,年已七十矣,,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穆公之为污也,可谓智乎?不可谏而不谏,可谓不智乎?知虞公之将亡而先去之,不可谓不智也。时举于秦,知穆公之可与有行也而相之,可谓不智乎?相秦而显其君于天下,可传于后世,不贤而能之乎?自鬻以成其君,乡党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相,去声。自好,自爱其身之人也。孟子言百里奚之智如此,必知食牛以干主之为污。其贤又如此,必不肯自鬻以成其君也。然此事当孟子时,已无所据。孟子直以事理反复推之,而知其必不然耳。范氏曰:“古之圣贤未遇之时,鄙贱之事,不耻为之。如百里奚为人养牛,无足怪也。惟是人君不致敬尽礼,则不可得而见。岂有先自污辱以要其君哉?庄周曰:‘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穆公忘其贱而与之政。’亦可谓知百里奚矣。伊尹、百里奚之事,皆圣贤出处之大节,故孟子不得不辩。”尹氏曰:“当时好事者之论,大率类此。盖以其不正之心度圣贤也。” 凡九章。 孟子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治,去声,下同。横,去声。朝,音潮。横,谓不循法度。顽者,无知觉。廉者,有分辨。懦,柔弱也。余并见前篇。伊尹曰:‘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曰:‘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此道觉此民也。’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与被尧舜之泽者,若己推而内之沟中,其自任以天下之重也。与,音预。何事非君,言所事即君。何使非民,言所使即民。无不可事之君,无不可使之民也。余见前篇。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阨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鄙,狭陋也。敦,厚也。余见前篇。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淅,先历反。接,犹承也。淅,渍米水也。渍米将炊,而欲去之速,故以手承水取米而行,不及炊也。举此一端,以见其久、速、仕、止,各当其可也。或曰:“孔子去鲁,不税冕而行,岂得为迟?”杨氏曰:“孔子欲去之意久矣,不欲苟去,故迟迟其行也。膰肉不至,则得以微罪行矣,故不税冕而行,非速也。”孟子曰:“伯夷,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孔子,圣之时者也。张子曰:“无所杂者清之极,无所异者和之极。勉而清,非圣人之清;勉而和,非圣人之和。所谓圣者,不勉不思而至焉者也。”孔氏曰:“任者,以天下为己责也。”愚谓孔子仕、止、久、速,各当其可,盖兼三子之所以圣者而时出之,非如三子之可以一德名也。或疑伊尹出处,合乎孔子,而不得为圣之时,何也?程子曰:“终是任底意思在。”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此言孔子集三圣之事,而为一大圣之事;犹作乐者,集众音之小成,而为一大成也。成者,乐之一终,书所谓“箫韶九成”是也。金,钟属。声,宣也,如声罪致讨之声。玉,磬也。振,收也,如振河海而不泄之振。始,始之也。终,终之也。条理,犹言脉络,指众音而言也。智者,知之所及;圣者,德之所就也。盖乐有八音: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若独奏一音,则其一音自为始终,而为一小成。犹三子之所知偏于一,而其所就亦偏于一也。八音之中,金石为重,故特为众音之纲纪。又金始震而玉终诎然也,故并奏八音,则于其未作,而先击镈钟以宣其声;俟其既阕,而后击特磬以收其韵。宣以始之,收以终之。二者之间,脉络通贯,无所不备,则合众小成而为一大成,犹孔子之知无不尽而德无不全也。金声玉振,始终条理,疑古乐经之言。故儿宽云“惟天子建中和之极,兼总条贯,金声而玉振之。”亦此意也。智,譬则巧也;圣,譬则力也。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中,去声。此复以射之巧力,发明智、圣二字之义。见孔子巧力俱全,而圣智兼备,三子则力有余而巧不足,是以一节虽至于圣,而智不足以及乎时中也。此章言三子之行,各极其一偏;孔子之道,兼全于众理。所以偏者,由其蔽于始,是以缺于终;所以全者,由其知之至,是以行之尽。三子犹春夏秋冬之各一其时,孔子则大和元气之流行于四时也。 北宫锜问曰:“周室班爵禄也,如之何?”锜,鱼绮反。北宫,姓;锜,名;卫人。班,列也。孟子曰:“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然而轲也,尝闻其略也。恶,去声。去,上声。当时诸侯兼幷僭窃,故恶周制妨害己之所为也。天子一位,公一位,侯一位,伯一位,子、男同一位,凡五等也。君一位,卿一位,大夫一位,上士一位,中士一位,下士一位,凡六等。此班爵之制也。五等通于天下,六等施于国中。天子之制,地方千里,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凡四等。不能五十里,不达于天子,附于诸侯,曰附庸。此以下,班禄之制也。不能,犹不足也。小国之地不足五十里者,不能自达于天子,因大国以姓名通,谓之附庸,若春秋邾仪父之类是也。天子之卿受地视侯,大夫受地视伯,元士受地视子、男。视,比也。徐氏曰:“王畿之内,亦制都鄙受地也。”元士,上士也。大国地方百里,君十卿禄,卿禄四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十,十倍之也。四,四倍之也。倍,加一倍也。徐氏曰:“大国君田三万二千亩,其入可食二千八百八十人。卿田三千二百亩,可食二百八十八人。大夫田八百亩,可食七十二人。上士田四百亩,可食三十六人。中士田二百亩,可食十八人。下士与庶人在官者田百亩,可食九人至五人。庶人在官,府史胥徒也。”愚按:君以下所食之禄,皆助法之公田,借农夫之力以耕而收其租。士之无田,与庶人在官者,则但受禄于官,如田之入而已。次国地方七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三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三,谓三倍之也。徐氏曰:“次国君田二万四千亩,可食二〔一〕千一百六十人。卿田二千四百亩,可食二百十六人。”小国地方五十里,君十卿禄,卿禄二大夫,大夫倍上士,上士倍中士,中士倍下士,下士与庶人在官者同禄,禄足以代其耕也。二,即倍也。徐氏曰:“小国君田一万六千亩,可食千四百四十人。卿田一千六百亩,可食百四十四人。”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庶人在官者,其禄以是为差。”食,音嗣。获,得也。一夫一妇,佃田百亩。加之以粪,粪多而力勤者为上农,其所收可供九人。其次用力不齐,故有此五等。庶人在官者,其受禄不同,亦有此五等也。愚按:此章之说,与周礼、王制不同,盖不可考,阙之可也。程子曰:“孟子之时,去先王未远,载籍未经秦火,然而班爵禄之制已不闻其详。今之礼书,皆掇拾于煨烬之余,而多出于汉儒一时之傅会,柰何欲尽信而句为之解乎?然则其事固不可一一追复矣。”〔一〕“二”原作“三”,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万章问曰:“敢问友。”孟子曰:“不挟长,不挟贵,不挟兄弟而友。友也者,友其德也,不可以有挟也。挟者,兼有而恃之之称。孟献子,百乘之家也,有友五人焉:乐正裘、牧仲,其三人,则予忘之矣。献子之与此五人者友也,无献子之家者也。此五人者,亦有献子之家,则不与之友矣。乘,去声,下同。孟献子,鲁之贤大夫仲孙蔑也。张子曰:“献子忘其势,五人者忘人之势。不资其势而利其有,然后能忘人之势。若五人者有献子之家,则反为献子之所贱矣。”非惟百乘之家为然也。虽小国之君亦有之。费惠公曰:‘吾于子思,则师之矣;吾于颜般,则友之矣;王顺、长息则事我者也。’费,音秘。般,音班。惠公,费邑之君也。师,所尊也。友,所敬也。事我者,所使也。非惟小国之君为然也,虽大国之君亦有之。晋平公之于亥唐也,入云则入,坐云则坐,食云则食。虽疏食菜羹,未尝不饱,盖不敢不饱也。然终于此而已矣。弗与共天位也,弗与治天职也,弗与食天禄也,士之尊贤者也,非王公之尊贤也。疏食之食,音嗣。平公、王公下,诸本多无之字,疑阙文也。亥唐,晋贤人也。平公造之,唐言入,公乃入。言坐乃坐,言食乃食也。疏食,粝饭也。不敢不饱,敬贤者之命也。范氏曰:“位曰天位,职曰天职,禄曰天禄。言天所以待贤人,使治天民,非人君所得专者也。”舜尚见帝,帝馆甥于贰室,亦飨舜,迭为宾主,是天子而友匹夫也。尚,上也。舜上而见于帝尧也。馆,舍也。礼,妻父曰外舅。谓我舅者,吾谓之甥。尧以女妻舜,故谓之甥。贰室,副宫也。尧舍舜于副宫,而就飨其食。用下敬上,谓之贵贵;用上敬下,谓之尊贤。贵贵、尊贤,其义一也。”贵贵、尊贤,皆事之宜者。然当时但知贵贵,而不知尊贤,故孟子曰“其义一也”。此言朋友人伦之一,所以辅仁,故以天子友匹夫而不为诎,以匹夫友天子而不为僭。此尧舜所以为人伦之至,而孟子言必称之也。 万章问曰:“敢问交际何心也?”孟子曰:“恭也。”际,接也。交际,谓人以礼仪币帛相交接也。曰:“却之却之为不恭,何哉?”曰:“尊者赐之,曰‘其所取之者,义乎,不义乎”,而后受之,以是为不恭,故弗却也。”却,不受而还之也。再言之,未详。万章疑交际之间,有所却者,人便以为不恭,何哉?孟子言尊者之赐,而心窃计其所以得此物者,未知合义与否,必其合义,然后可受,不然则却之矣,所以却之为不恭也。曰:“请无以辞却之,以心却之,曰‘其取诸民之不义也’,而以他辞无受,不可乎?”曰:“其交也以道,其接也以礼,斯孔子受之矣。”万章以为彼既得之不义,则其馈不可受。但无以言语间而却之,直以心度其不义,而托于他辞以却之,如此可否耶?交以道,如馈赆、闻戒、周其饥饿之类。接以礼,谓辞命恭敬之节。孔子受之,如受阳货烝豚之类也万章曰:“今有御人于国门之外者,其交也以道,其馈也以礼,斯可受御与?”曰:“不可。康诰曰:‘杀越人于货,闵不畏死,凡民罔不譈。’是不待教而诛者也。殷受夏,周受殷,所不辞也。于今为烈,如之何其受之?”与,平声。譈,书作憝,徒对反。御,止也。止人而杀之,且夺其货也。国门之外,无人之处也。万章以为苟不问其物之所从来,而但观其交接之礼,则设有御人者,用其御得之货以礼馈我,则可受之乎?康诰,周书篇名。越,颠越也。今书闵作愍,无凡民二字。譈,怨也。言杀人而颠越之,因取其货,闵然不知畏死,凡民无不怨之。孟子言此乃不待教戒而当即诛者也。如何而可受之乎?“殷〔一〕受”至“为烈”十四字,语意不伦。李氏以为此必有断简或阙文者近之,而愚意其直为衍字耳。然不可考,姑阙之可也曰:“今之诸侯取之于民也,犹御也。苟善其礼际矣,斯君子受之,敢问何说也?”曰:“子以为有王者作,将比今之诸侯而诛之乎?其教之不改而后诛之乎?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孔子之仕于鲁也,鲁人猎较,孔子亦猎较。猎较犹可,而况受其赐乎?”比,去声。夫,音扶。较,音角。比,连也。言今诸侯之取于民,固多不义,然有王者起,必不连合而尽诛之。必教之不改而后诛之,则其与御人之盗,不待教而诛者不同矣。夫御人于国门之外,与非其有而取之,二者固皆不义之类,然必御人,乃为真盗。其谓非有而取为盗者,乃推其类,至于义之至精至密之处而极言之耳,非便以为真盗也。然则今之诸侯,虽曰取非其有,而岂可遽以同于御人之盗也哉?又引孔子之事,以明世俗所尚,犹或可从,况受其赐,何为不可乎?猎较未详。赵氏以为田猎相较,夺禽兽之祭。孔子不违,所以小同于俗也。张氏以为猎而较所获之多少也。二说未知孰是。曰:“然则孔子之仕也,非事道与?”曰:“事道也。”“事道奚猎较也?”曰:“孔子先簿正祭器,不以四方之食供簿正。”曰:“奚不去也?”曰:“为之兆也。兆足以行矣,而不行,而后去,是以未尝有所终三年淹也。与,平声。此因孔子事而反复辩论也。事道者,以行道为事也。事道奚猎较也,万章问也。先簿正祭器,未详。徐氏曰:“先以簿书正其祭器,使有定数,不以四方难继之物实之。夫器有常数、实有常品,则其本正矣,彼猎较者,将久而自废矣。”未知是否也。兆,犹卜之兆,盖事之端也。孔子所以不去者,亦欲小试行道之端,以示于人,使知吾道之果可行也。若其端既可行,而人不能遂行之,然后不得已而必去之。盖其去虽不轻,而亦未尝不决,是以未尝终三年留于一国也。孔子有见行可之仕,有际可之仕,有公养之仕也。于季桓子,见行可之仕也;于卫灵公,际可之仕也;于卫孝公,公养之仕也。”见行可,见其道之可行也。际可,接遇以礼也。公养,国君养贤之礼也。季恒子,鲁卿季孙斯也。卫灵公,卫侯元也。孝公,春秋史记皆无之,疑出公辄也。因孔子仕鲁,而言其仕有此三者。故于鲁则兆足以行矣而不行然后去,而于卫之事,则又受其交际问馈而不却之一验也。尹氏曰“不闻孟子之义,则自好者为于陵仲子而已。圣贤辞受进退,惟义所在。”愚按:此章文义多不可晓,不必强为之说。〔一〕“殷”原作“商”,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孟子曰:“仕非为贫也,而有时乎为贫;娶妻非为养也,而有时乎为养。为、养,并去声,下同。仕本为行道,而亦有家贫亲老,或道与时违,而但为禄仕者,如娶妻本为继嗣,而亦有为不能亲操井臼,而欲资其馈养者。为贫者,辞尊居卑,辞富居贫。贫富,谓禄之厚薄。盖仕不为道,已非出处之正,故其所处但当如此。辞尊居卑,辞富居贫,恶乎宜乎?抱关击柝。恶,平声。柝,音托。柝,行夜所击木也。盖为贫者虽不主于行道,而亦不可以苟禄。故惟抱关击柝之吏,位卑禄薄,其职易称,为所宜居也。李氏曰:“道不行矣,为贫而仕者,此其律令也。若不能然,则是贪位慕禄而已矣。”孔子尝为委吏矣,曰‘会计当而已矣’。尝为乘田矣,曰‘牛羊茁壮,长而已矣’。委,乌伪反。会,工外反。当,丁浪反。乘,去声。茁,阻刮反。长,上声。此孔子之为贫而仕者也。委吏,主委积之吏也。乘田,主苑囿刍牧之吏也。茁,肥貌。言以孔子大圣,而尝为贱官不以为辱者,所谓为贫而仕,官卑禄薄,而职易称也。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耻也”朝,音潮。以出位为罪,则无行道之责;以废道为耻,则非窃禄之官,此为贫者之所以必辞尊富而宁处贫贱也。尹氏曰:“言为贫者不可以居尊,居尊者必欲以行道。” 万章曰:“士之不托诸侯,何也?”孟子曰:“不敢也。诸侯失国,而后托于诸侯,礼也;士之托于诸侯,非礼也。”托,寄也,谓不仕而食其禄也。古者诸侯出奔他国,食其廪饩,谓之寄公。士无爵士,不得比诸侯。不仕而食禄,则非礼也。万章曰:“君馈之粟,则受之乎?”曰:“受之。”“受之何义也?”曰:“君之于氓也,固周之。”周,救也。视其空乏,则周恤之,无常数,君待民之礼也。曰:“周之则受,赐之则不受,何也?”曰:“不敢也。”曰:“敢问其不敢何也?”曰:“抱关击柝者,皆有常职以食于上。无常职而赐于上者,以为不恭也。”赐,谓予之禄,有常数,君所以待臣之礼也。曰:“君馈之,则受之,不识可常继乎?”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急。’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亟,去声,下同。摽,音杓。使,去声。亟,数也。鼎肉,熟肉也。卒,末也。摽,麾也。数以君命来馈,当拜受之,非养贤之礼,故不悦。而于其末后复来馈时,麾使者出拜而辞之。犬马畜急,言不以人礼待己也。台,贱官,主使令者。盖缪公愧悟,自此不复令台来致馈也。举,用也。能养者未必能用也,况又不能养乎?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初以君命来馈,则当拜受。其后有司各以其职继续所无,不以君命来馈,不使贤者有亟拜之劳也。仆仆,烦猥貌。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女下字,去声。能养能举,悦贤之至也,惟尧舜为能尽之,而后世之所当法也。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质,与贽同。传,通也。质者,士执雉,庶人执鹜,相见以自通者也。国内莫非君臣,但未仕者与执贽在位之臣不同,故不敢见也。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往役者,庶人之职;不往见者,士之礼。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为并去声。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亟、乘,皆去声。召与之与,平声。孟子引子思之言而释之,以明不可召之意。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丧,息浪反。说见前篇。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旗,大夫以旌。皮冠,田猎之冠也。事见春秋传。然则皮冠者,虞人之所有事也,故以是招之。庶人,未仕之臣。通帛曰旃。士,谓已仕者。交龙为旗,析羽而注于旗干之首曰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而召之,是不贤人之招也。以士之招招庶人,则不敢往;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则不可往矣。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夫,音扶。底,诗作砥,之履反。诗小雅大东之篇。底,与砥同,砺石也。言其平也。矢,言其直也。视,视以为法也。引此以证上文能由是路之义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与,平声。孔子方仕而任职,君以其官名召之,故不俟驾而行。徐氏曰:“孔子、孟子,易地则皆然。”此章言不见诸侯之义,最为详悉,更合陈代、公孙丑所问者而观之,其说乃尽。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言己之善盖于一乡,然后能尽友一乡之善士。推而至于一国天下皆然,随其高下以为广狭也。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尚,上同。言进而上也。颂,诵通。论其世,论其当世行事之迹也。言既观其言,则不可以不知其为人之实,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众矣,犹以为未足,又进而取于古人。是能进其取友之道,而非止为一世之士矣。 齐宣王问卿。孟子曰:“王何卿之问也?”王曰:“卿不同乎?”曰:“不同。有贵戚之卿,有异姓之卿。”王曰:“请问贵戚之卿。”曰:“君有大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大过,谓足以亡其国者。易位,易君之位,更立亲戚之贤者。盖与君有亲亲之恩,无可去之义。以宗庙为重,不忍坐视其亡,故不得已而至于此也。王勃然变乎色。勃然,变色貌。曰:“王勿异也。王问臣,臣不敢不以正对。”孟子言也。王色定,然后请问异姓之卿。曰:“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去。”君臣义合,不合则去。此章言大臣之义,亲疏不同,守经行权,各有其分。贵戚之卿,小过非不谏也,但必大过而不听,乃可易位。异姓之卿,大过非不谏也,虽小过而不听,已可去矣。然三仁贵戚,不能行之于约;而霍光异姓,乃能行之于昌邑。此又委任权力之不同,不可以执一论也。 凡二十章。 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桊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桊。”桮,音杯。桊,丘圆反。性者,人生所?之天理也。杞柳,柜柳。桮桊,屈木所为,若卮匜之属。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孟子曰:“子能顺杞柳之性而以为桮桊乎?将戕贼杞柳而后以为桮桊也?如将戕贼杞柳而以为桮桊,则亦将戕贼人以为仁义与?率天下之人而祸仁义者,必子之言夫!”戕,音墙。与,平声。夫,音扶。言如此,则天下之人皆以仁义为害性而不肯为,是因子之言而为仁义之祸也。 告子曰:“性犹湍水也,决诸东方则东流,袂诸西方则西流。人性之无分于善不善也,犹水之无分于东西也。”湍,他端反。湍,波流潆回之貌也。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孟子曰:“水信无分于东西。无分于上下乎?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言水诚不分东西矣,然岂不分上下乎?性即天理,未有不善者也。今夫水,搏而跃之,可使过颡;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岂水之性哉?其势则然也。人之可使为不善,其性亦犹是也。”夫,音扶。搏,补各反。搏,击也。跃,跳也。颡,额也。水之过额在山,皆不就下也。然其本性未尝不就下,但为博激所使而逆其性耳。此章言性本善,故顺之而无不善;本无恶,故反之而后为恶,非本无定体,而可以无所不为也。 告子曰:“生之谓性。”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告子论性,前后四章,语虽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孟子曰:“生之谓性也,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与,平声。下同。白之谓白,犹言凡物之白者,同谓之白,更无差别也。白羽以下,孟子再问而告子曰然,则是谓凡有生者同是一性矣。“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孟子又言若果如此,则犬牛与人皆有知觉,皆能运动,其性皆无以异矣,于是告子自知其说之非而不能对也。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所以然者,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孟子以是折之,其义精矣。 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告子以人之知觉运动者为性,故言人之甘食悦色者即其性。故仁爱之心生于内,而事物之宜由乎外。学者但当用力于仁,而不必求合于义也。孟子曰:“何以谓仁内义外也?”曰:“彼长而我长之,非有长于我也;犹彼白而我白之,从其白于外也,故谓之外也。”长,上声,下同。我长之,我以彼为长也;我白之,我以彼为白也。曰:“异于白马之白也,无以异于白人之白也;不识长马之长也,无以异于长人之长与?且谓长者义乎?长之者义乎?”与,平声,下同。张氏曰:“上异于二字疑衍。”李氏曰:“或有阙文焉。”愚按:白马白人,所谓彼白而我白之也;长马长人,所谓彼长而我长之也。白马白人不异,而长马长人不同,是乃所谓义也。义不在彼之长,而在我长之之心,则义之非外明矣。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以我为悦者也,故谓之内。长楚人之长,亦长吾之长,是以长为悦者也,故谓之外也。”言爱主于我,故仁在内;敬主于长,故义在外。曰:“耆秦人之炙,无以异于耆吾炙。夫物则亦有然者也,然则耆炙亦有外与?”耆,与嗜同。夫,音扶。言长之耆之,皆出于心也。林氏曰:“告子以食色为性,故因其所明者而通之。”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卒不闻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卤莽而不得其正也。 孟季子问公都子曰:“何以谓义内也?”孟季子,疑孟仲子之弟也。盖闻孟子之言而未达,故私论之。曰:“行吾敬,故谓之内也。”所敬之人虽在外,然知其当敬而行吾心之敬以敬之,则不在外也。“乡人长于伯兄一岁,则谁敬?”曰:“敬兄。”“酌则谁先?”曰:“先酌乡人。”“所敬在此,所长在彼,果在外,非由内也。”长,上声。伯,长也。酌,酌酒也。此皆季子问、公都子答,而季子又言,如此则敬长之心,果不由中出也。公都子不能答,以告孟子。孟子曰:“敬叔父乎?敬弟乎?彼将曰‘敬叔父’。曰:‘弟为尸,则谁敬?’彼将曰‘敬弟。’子曰:‘恶在其敬叔父也?’彼将曰‘在位故也。’子亦曰:‘在位故也。庸敬在兄,斯须之敬在乡人。’”恶,平声。尸,祭祀所主以象神,虽子弟为之,然敬之当如祖考也。在位,弟在尸位,乡人在宾客之位也。庸,常也。斯须,暂时也。言因时制宜,皆由中出也。季子闻之曰:“敬叔父则敬,敬弟则敬,果在外,非由内也。”公都子曰:“冬日则饮汤,夏日则饮水,然则饮食亦在外也?”此亦上章耆炙之意。范氏曰:“二章问答,大指略同,皆反复譬喻以晓当世,使明仁义之在内,则知人之性善,而皆可以为尧舜矣。” 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此亦“生之谓性、食色性也”之意,近世苏氏、胡氏之说盖如此。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是故文武兴,则民好善;幽厉兴,则民好暴。’好,去声。此即湍水之说也。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是故以尧为君而有象,以瞽瞍为父而有舜;以纣为兄之子且以为君,而有微子启、王子比干。’韩子性有三品之说盖如此。按此文,则微子、比干皆纣之叔父,而书称微子为商王元子,疑此或有误字。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与,平声。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乃若,发语辞。情者,性之动也。人之情,本但可以为善而不可以为恶,则性之本善可知矣。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夫,音扶。才,犹材质,人之能也。人有是性,则有是才,性既善则才亦善。人之为不善,乃物欲陷溺而然,非其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或相倍蓰而无算者,不能尽其才者也。恶,去声。舍,上声。蓰,音师。恭者,敬之发于外者也;敬者,恭之主于中者也。铄,以火销金之名,自外以至内也。算,数也。言四者之心人所固有,但人自不思而求之耳,所以善恶相去之远,由不思不求而不能扩充以尽其才也。前篇言是四者为仁义礼智之端,而此不言端者,彼欲其扩而充之,此直因用以着其本体,故言有不同耳。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夷,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夷也,故好是懿德。’”好,去声。诗大雅烝民之篇。蒸,诗作烝,众也。物,事也。则,法也。夷,诗作彝,常也。懿,美也。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故人之情无不好此懿德者。以此观之,则人性之善可见,而公都子所问之三说,皆不辩而自明矣。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则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于气,气有清浊,?其清者为贤,?其浊者为愚。学而知之,则气无清浊,皆可至于善而复性之本,汤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则自暴自弃之人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说才字,与孟子本文小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兼指其?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盖气质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学者所当深玩也。 孟子曰:“富岁,子弟多赖;凶岁,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尔殊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然也。富岁,丰年也。赖,借也。丰年衣食饶足,故有所顾借而为善;凶年衣食不足,故有以陷溺其心而为暴。今夫麰麦,播种而耰之,其地同,树之时又同,浡然而生,至于日至之时,皆熟矣。虽有不同,则地有肥硗,雨露之养,人事之不齐也。夫,音扶。麰,音牟。耰,音忧。硗,苦交反。麰,大麦也。耰,覆种也。日至之时,谓当成熟之期也。硗,瘠薄也。故凡同类者,举相似也,何独至于人而疑之?圣人与我同类者。圣人亦人耳,其性之善,无不同也。故龙子曰:‘不知足而为屦,我知其不为蒉也。’屦之相似,天下之足同也。蒉,音匮。蒉,草器也。不知人足之大小而为之屦,虽未必适中,然必似足形,不至成蒉也。口之于味,有同耆也。易牙先得我口之所耆者也。如使口之于味也,其性与人殊,若犬马之与我不同类也,则天下何耆皆从易牙之于味也?至于味,天下期于易牙,是天下之口相似也耆,与嗜同,下同。易牙,古之知味者。言易牙所调之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惟耳亦然。至于声,天下期于师旷,是天下之耳相似也。师旷,能审音者也。言师旷所和之音,则天下皆以为美也。惟目亦然。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姣,古卯反。子都,古之美人也。妏,好也。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声也,有同听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独无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谓理也,义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然,犹可也。草食曰刍,牛羊是也;谷食曰豢,犬豕是也。程子曰:“在物为理,处物为义,体用之谓也。孟子言人心无不悦理义者,但圣人则先知先觉乎此耳,非有以异于人也。”程子又曰:“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此语亲切有味。须实体察得理义之悦心,真犹刍豢之悦口,始得。” 孟子曰:“牛山之木尝美矣,以其郊于大国也,斧斤伐之,可以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润,非无萌櫱之生焉,牛羊又从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见其濯濯也,以为未尝有材焉,此岂山之性也哉?櫱,五割反。牛山,齐之东南山也。邑外谓之郊,言牛山之木,前此固尝美矣,今为大国之郊,伐之者众,故失其美耳。息,生长也。日夜之所息,谓气化流行未尝间断,故日夜之闲,凡物皆有所生长也,萌,芽也。櫱,芽之旁出者也。濯濯,光洁之貌。材,材木也。言山木虽伐,犹有萌櫱,而牛羊又从而害之,是以至于光洁而无草木也。虽存乎人者,岂无仁义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犹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气,其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则其旦昼之所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复,则其夜气不足以存;夜气不足以存,则其违禽兽不远矣。人见其禽兽也,而以为未尝有才焉者,是岂人之情也哉?好、恶,并去声。良心者,本然之善心,即所谓仁义之心也。平旦之气,谓未与物接之时,清明之气也。好恶与人相近,言得人心之所同然也。几希,不多也。梏,械也。反复,展转也。言人之良心虽已放失,然其日夜之间,亦必有所生长。故平旦未与物接,其气清明之际,良心犹必有发见者。但其发见至微,而旦昼所为之不善,又已随而梏亡之,如山木既伐,犹有萌櫱,而牛羊又牧之也。昼之所为,既有以害其夜之所息,又不能胜其昼之所为,是以展转相害。至于夜气之生,日以寖薄,而不足以存其仁义之良心,则平旦之气亦不能清,而所好恶遂与人远矣。故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长,上声。山木人心,其理一也。孔子曰:‘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惟心之谓与?”舍,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吾见亦罕矣,吾退而寒之者至矣,吾如有萌焉何哉?易,去声。暴,步卜反。见,音现。暴,温之也。我见王之时少,犹一日暴之也,我退则谄谀杂进之日多,是十日寒之也。虽有萌櫱之生,我亦安能如之何哉?今夫弈之为数,小数也;不专心致志,则不得也。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使弈秋诲二人弈,其一人专心致志,惟弈秋之为听。一人虽听之,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思援弓缴而射之,虽与之俱学,弗若之矣。为是其智弗若与?曰:非然也。”夫,音扶。缴,音灼。射,食亦反。为是之为,去声。若与之与,平声。弈,围棋也。数,技也。致,极也。弈秋,善弈者名秋也。缴,以绳系矢而射也。程子为讲官,言于上曰:“人主一日之闲,接贤士大夫之时多,亲宦官宫妾之时少;则可以涵养气质,而熏陶德性。”时不能用,识者恨之。范氏曰“人君之心,惟在所养。君子养之以善则智,小人养之以恶则愚。然贤人易疏,小人易亲,是以寡不能胜众,正不能胜邪。自古国家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盖以此也。” 孟子曰:“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舍,上声。鱼与熊掌皆美味,而熊掌尤美也。生亦我所欲,所欲有甚于生者,故不为苟得也;死亦我所恶,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辟也。恶、辟,皆去声,下同。释所以舍生取义之意。得,得生也。欲生恶死者,虽众人利害之常情;而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乃秉彝义理之良心,是以欲生而不为苟得,恶死而有所不避也。如使人之所欲莫甚于生,则凡可以得生者,何不用也?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设使人无秉彝之良心,而但有利害之私情,则凡可以偷生免死者,皆将不顾礼义而为之矣。由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由其必有秉彝之良心,是以其能舍生取义如此。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丧,去声。羞恶之心,人皆有之,但众人汨于利欲而忘之,惟贤者能存之而不丧耳。一箪食,一豆羹,得之则生,弗得则死。?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蹴尔而与之,乞人不屑也。食,音嗣。?,呼故反。蹴,子六反。豆,木器也。?,咄啐之貌。行道之人,路中凡人也。蹴,践踏也。乞人,丐乞之人也。不屑,不以为洁也。言虽欲食之急而犹恶无礼,有宁死而不食者。是其羞恶之本心,欲恶有甚于生死者,人皆有之也。万钟则不辨礼义而受之。万钟于我何加焉?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与?为,去声。与,平声。万钟于我何加,言于我身无所增益也。所识穷乏者得我,谓所知识之穷乏者感我之惠也。上言人皆有羞恶之心,此言众人所以丧之。由此三者,盖理义之心虽曰固有,而物欲之蔽,亦人所易昏也。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妻妾之奉为之;乡为身死而不受,今为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谓失其本心。”乡、为,并去声。为之之为,并如字。言三者身外之物,其得失比生死为甚轻。乡为身死犹不肯受?蹴之食,今乃为此三者而受无礼义之万钟,是岂不可以止乎?本心,谓羞恶之心。此章言羞恶之心,人所固有。或能决死生于危迫之际,而不免计丰约于宴安之时,是以君子不可顷刻而不省察于斯焉。 孟子曰:“仁,人心也;义,人路也。仁者心之德,程子所谓心如谷种,仁则其生之性,是也。然但谓之仁,则人不知其切于己,故反而名之曰人心,则可以见其为此身酬酢万变之主,而不可须臾失矣。义者行事之宜,谓之人路,则可以见其为出入往来必由之道,而不可须臾舍矣。舍其路而弗由,放其心而不知求,哀哉!舍,上声。哀哉二字,最宜详味,令人惕然有深省处。人有鸡犬放,则知求之;有放心,而不知求。程子曰:“心至重,鸡犬至轻。鸡犬放则知求之,心放而不知求,岂爱其至轻而忘其至重哉?弗思而已矣。”愚谓上兼言仁义,而此下专论求放心者,能求放心,则不违于仁而义在其中矣。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事,固非一端,然其道则在于求其放心而已。盖能如是则志气清明,义理昭著,而可以上达;不然则昏昧放逸,虽曰从事于学,而终不能有所发明矣。故程子曰:“圣贤千言万语,只是欲人将已放之心约之,使反复入身来,自能寻向上去,下学而上达也。”此乃孟子开示切要之言,程子又发明之,曲尽其指,学者宜服膺而勿失也。 孟子曰:“今有无名之指,屈而不信,非疾痛害事也,如有能信之者,则不远秦楚之路,为指之不若人也。信,与伸同。为,去声。无名指,手之第四指也。指不若人,则知恶之;心不若人,则不知恶,此之谓不知类也。”恶,去声。不知类,言其不知轻重之等也。 孟子曰:“拱把之桐梓,人苟欲生之,皆知所以养之者。至于身,而不知所以养之者,岂爱身不若桐梓哉?弗思甚也。”拱,两手所围也。把,一手所握也。桐梓,二木名。 孟子曰:“人之于身也,兼所爱。兼所爱,则兼所养也。无尺寸之肤不爱焉,则无尺寸之肤不养也。所以考其善不善者,岂有他哉?于己取之而已矣。人于一身,固当兼养,然欲考其所养之善否者,惟在反之于身,以审其轻重而已矣。体有贵贱,有小大。无以小害大,无以贱害贵。养其小者为小人,养其大者为大人。贱而小者,口腹也;贵而大者,心志也。今有场师,舍其梧槚,养其樲棘,则为贱场师焉。舍,上声。槚,音贾。樲,音贰。场师,治场圃者。梧,桐也;槚,梓也,皆美材也。樲棘,小枣,非美材也。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而不知也,则为狼疾人也。狼善顾,疾则不能,故以为失肩背之喻。饮食之人,则人贱之矣,为其养小以失大也。为,去声。饮食之人,专养口腹者也。饮食之人无有失也,则口腹岂适为尺寸之肤哉?”此言若使专养口腹,而能不失其大体,专口腹之养,躯命所关,不但为尺寸之肤而已。但养小之人,无不失其大者,故口腹虽所当养,而终不可以小害大,贱害贵也。 公都子问曰:“钧是人也,或为大人,或为小人,何也?”孟子曰:“从其大体为大人,从其小体为小人。”钧,同也。从,随也。大体,心也。小体,耳目之类也。曰:“钧是人也,或从其大体,或从其小体,何也?”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弗能夺也。此为大人而已矣。”官之为言司也。耳司听,目司视,各有所职而不能思,是以蔽于外物。既不能思而蔽于外物,则亦一物而已。又以外物交于此物,其引之而去不难矣。心则能思,而以思为职。凡事物之来,心得其职,则得其理,而物不能蔽;失其职,则不得其理,而物来蔽之。此三者,皆天之所以与我者,而心为大。若能有以立之,则事无不思,而耳目之欲不能夺之矣,此所以为大人也。然此天之此,旧本多作比,而赵注亦以比方释之。今本既多作此,而注亦作此,乃未详孰是。但作比字〔一〕,于义为短,故且从今本云。范浚心箴曰:“茫茫堪舆,俯仰无垠。人于其间,眇然有身。是身之微,大仓稊米,参为三才,曰惟心耳。往古来今,孰无此心?心为形役,乃兽乃禽。惟口耳目,手足动静,投闲抵隙,为厥心病。一心之微,众欲攻之,其与存者,呜呼几希!君子存诚,克念克敬,天君泰然,百体从令。”〔一〕“字”原“方”,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孟子曰:“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义忠信,乐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乐,音洛。天爵者,德义可尊,自然之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从之。修其天爵,以为吾分之所当然者耳。人爵从之,盖不待求之而自至也。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弃其天爵,则惑之甚者也,终亦必亡而已矣。”要,音邀。要,求也。修天爵以要人爵,其心固已惑矣;得人爵而弃天爵,则其惑又甚焉,终必幷其所得之人爵而亡之也。 孟子曰:“欲贵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贵于己者,弗思耳。贵于己者,谓天爵也。人之所贵者,非良贵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人之所贵,谓人以爵位加己而后贵也。良者,本然之善也。赵孟,晋卿也。能以爵禄与人而使之贵,则亦能夺之而使之贱矣。若良贵,则人安得而贱之哉?诗云:‘既醉以酒,既饱以德。’言饱乎仁义也,所以不愿人之膏粱之味也;令闻广誉施于身,所以不愿人之文绣也。”闻,去声。诗大雅既醉之篇。饱,充足也。愿,欲也。膏,肥肉。粱,美谷。令,善也。闻,亦誉也。文绣,衣之美者也。仁义充足而闻誉彰着,皆所谓良贵也。尹氏曰:“言在我者重,则外物轻。” 孟子曰:“仁之胜不仁也,犹水胜火。今之为仁者,犹以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也;不熄,则谓之水不胜火,此又与于不仁之甚者也。与,犹助也。仁之能胜不仁,必然之理也。但为之不力,则无以胜不仁,而人遂以为真不能胜,是我之所为有以深助于不仁者也。亦终必亡而已矣。”言此人之心,亦且自怠于为仁,终必幷与其所为而亡之。赵氏曰:“言为仁不至,而不反诸己也。” 孟子曰:“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荑,音蹄。稗,蒲卖反。夫,音扶。荑稗,草之似谷者,其实亦可食,然不能如五谷之美也。但五谷不熟,则反不如荑稗之熟;犹为仁而不熟,则反不如为他道之有成。是以为仁必贵乎熟,而不可徒恃其种之美,又不可以仁之难熟,而甘为他道之有成也。尹氏曰:“日新而不已则熟。” 孟子曰:“羿之教人射,必志于彀;学者亦必志于彀。彀,古候反。羿,善射者也。志,犹期也。彀,弓满也。满而后发,射之法也。学,谓学射。大匠诲人,必以规矩;学者亦必以规矩。”大匠,工师也。规矩,匠之法也。此章言事必有法,然后可成,师舍是则无以教,弟子舍是则无以学。曲艺且然,况圣人之道乎? 凡十六章。 任人有问屋庐子曰:“礼与食孰重?”曰:“礼重。”任,平声。任,国名。屋庐子,名连,孟子弟子也。“色与礼孰重?”任人复问也。曰:“礼重。”曰:“以礼食,则饥而死;不以礼食,则得食,必以礼乎?亲迎,则不得妻;不亲迎,则得妻,必亲迎乎!”迎,去声。屋庐子不能对,明日之邹以告孟子。孟子曰:“于答是也何有?于,如字。何有,不难也。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于岑楼。揣,初委反。本,谓下。末,谓上。方寸之木至卑,喻食色。岑楼,楼之高锐似山者,至高,喻礼。若不取其下之平,而升寸木于岑楼之上,则寸木反高,岑楼反卑矣。金重于羽者,岂谓一钩金与一舆羽之谓哉?钩,带钩也。金木重而带钩小,故轻,喻礼有轻于食色者;羽本轻而一舆多,故重,喻食色有重于礼者。取食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食重?取色之重者,与礼之轻者而比之,奚翅色重?翅,与啻同,古字通用,施智反。礼食亲迎,礼之轻者也。饥而死以灭其性,不得妻而废人伦,食色之重者也。奚翅,犹言何但。言其相去悬绝,不但有轻重之差而已。往应之曰:‘紾兄之臂而夺之食,则得食;不紾,则不得食,则将紾之乎?踰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不搂,则不得妻,则将搂之乎?’”紾,音轸。搂,音娄。紾,戾也。搂,牵也。处子,处女也。此二者,礼与食色皆其重者,而以之相较,则礼为尤重也。此章言义理事物,其轻重固有大分,然于其中,又各自有轻重之别。圣贤于此,错综斟酌,毫发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寻,亦未尝胶柱而调瑟,所以断之,一视于理之当然而已矣。 曹交问曰:“人皆可以为尧舜,有诸?”孟子曰:“然。”赵氏曰:“曹交,曹君之弟也。”人皆可以为尧舜,疑古语,或孟子所尝言也。交闻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如何则可?”曹交问也。食粟而已,言无他材能也。曰:“奚有于是?亦为之而已矣。有人于此,力不能胜一匹雏,则为无力人矣;今曰举百钧,则为有力人矣。然则举乌获之任,是亦为乌获而已矣。夫人岂以不胜为患哉?弗为耳。胜,平声。匹,字本作鴄,鸭也,从省作匹。礼记说“匹为鹜”是也。乌获,古之有力人也,能举移千钧。徐行后长者谓之弟,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夫徐行者,岂人所不能哉?所不为也。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后,去声。长,上声。先,去声。夫,音扶。陈氏曰:“孝弟者,人之良知良能,自然之性也。尧舜人伦之至,亦率是性而已。岂能加毫末于是哉?”杨氏曰:“尧舜之道大矣,而所以为之,乃在夫行止疾徐之闲,非有甚高难行之事也,百姓盖日用而不知耳。”子服尧之服,诵尧之言,行尧之行,是尧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诵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之、行,并去声。言为善为恶,皆在我而已。详曹交之问。浅陋麤率,必其进见之时,礼貌衣冠言动之闲,多不循理,故孟子告之如此两节云曰:“交得见于邹君,可以假馆,愿留而受业于门。”见,音现。假馆而后受业,又可见其求道之不笃。曰:“夫道,若大路然,岂难知哉?人病不求耳。子归而求之,有余师。”夫,音扶。言道不难知,若归而求之事亲敬长之闲,则性分之内,万理皆备,随处发见,无不可师,不必留此而受业也。曹交事长之礼既不至,求道之心又不笃,故孟子教之以孝弟,而不容其受业。盖孔子余力学文之意,亦不屑之教诲也。 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弁,音盘。高子,齐人也。小弁,小雅篇名。周幽王娶申后,生太子宜臼;又得褒姒,生伯服,而黜申后、废宜臼。于是宜臼之傅为作此诗,以叙其哀痛迫切之情也。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关,与弯同。射,食亦反。夫,音扶。固,谓执滞不通也。为,犹治也。越,蛮夷国名。道,语也。亲亲之心,仁之发也。曰:“凯风何以不怨?”凯风,邶风篇名。卫有七子之母,不能安其室,七子作此以自责也。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矶,音机。矶,水激石也。不可矶,言微激之而遽怒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言舜犹怨慕,小弁之怨,不为不孝也。赵氏曰:“生之膝下,一体而分。喘息呼吸,气通于亲。当亲而疏,怨慕号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为愆也。” 宋牼将之楚,孟子遇于石丘。牼,口茎反。宋,姓;牼,名。石丘,地名。曰:“先生将何之?”赵氏曰:“学士年长者,故谓之先生。”曰:“吾闻秦楚构兵,我将见楚王说而罢之。楚王不悦,我将见秦王说而罢之,二王我将有所遇焉。”说,音税。时宋牼方欲见楚王,恐其不悦,则将见秦王也。遇,合也。按庄子书:“有宋钘者,禁攻寝兵,救世之战。上说下教,强聒不舍。”疏云:“齐宣王时人。”以事考之,疑即此人也。曰:“轲也请无问其详,愿闻其指。说之将何如?”曰:“我将言其不利也。”曰:“先生之志则大矣,先生之号则不可。徐氏曰:“能于战国扰攘之中,而以罢兵息民为说,其志可谓大矣;然以利为名,则不可也。”先生以利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利,以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利也。为人臣者怀利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利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终去仁义,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乐,音洛,下同。先生以仁义说秦楚之王,秦楚之王悦于仁义,而罢三军之师,是三军之士乐罢而悦于仁义也。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为人子者怀仁义以事其父,为人弟者怀仁义以事其兄,是君臣、父子、兄弟去利,怀仁义以相接也。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何必曰利?”王,去声。此章言休兵息民,为事则一,然其心有义利之殊,而其效有兴亡之异,学者所当深察而明辨之也。 孟子居邹,季任为任处守,以币交,受之而不报。处于平陆,储子为相,以币交,受之而不报。任,平声。相,去声,下同。赵氏曰:“季任,任君之弟。任君朝会于邻国,季任为之居守其国也。储子,齐相也。”不报者,来见则当报之,但以币交,则不必报也。他日由邹之任,见季子;由平陆之齐,不见储子。屋庐子喜曰:“连得闲矣。”屋庐子知孟子之处此必有义理,故喜得其闲隙而问之。问曰:“夫子之任见季子,之齐不见储子,为其为相与?”为其之为,去声,下同。与,平声。言储子但为齐相,不若季子摄守君位,故轻之邪?曰:“非也。书曰:‘享多仪,仪不及物曰不享,惟不役志于享。’书周书洛诰之篇。享,奉上也。仪,礼也。物,币也。役,用也。言虽享而礼意不及其币,则是不享矣,以其不用志于享故也。为其不成享也。”孟子释书意如此。屋庐子悦。或问之。屋庐子曰:“季子不得之邹,储子得之平陆。”徐氏曰:“季子为君居守,不得往他国以见孟子,则以币交而礼意已备。储子为齐相,可以至齐之境内而不来见,则虽以币交,而礼意不及其物也。” 淳于髡曰:“先名实者,为人也;后名实者,自为也。夫子在三卿之中,名实未加于上下而去之,仁者固如此乎?”先、后、为,皆去声。名,声誉也。实,事功也。言以名实为先而为之者,是有志于救民也;以名实为后而不为者,是欲独善其身者也。名实未加于上下,言上未能正其君,下未能济其民也。孟子曰:“居下位,不以贤事不肖者,伯夷也;五就汤,五就桀者,伊尹也;不恶污君,不辞小官者,柳下惠也。三子者不同道,其趋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何必同?”恶、趋,并去声。仁者,无私心而合天理之谓。杨氏曰:“伊尹之就汤,以三聘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进伊尹以事之也,欲其悔过迁善而已。伊尹既就汤,则以汤之心为心矣;及其终也,人归之,天命之,不得已而伐之耳。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心,而伊尹遂相之以伐桀,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曰:“鲁缪公之时,公仪子为政,子柳、子思为臣,鲁之削也滋甚。若是乎贤者之无益于国也!”公仪子,名休,为鲁相。子柳,泄柳也。削,地见侵夺也。髡讥孟子虽不去,亦未必能有为也。曰:“虞不用百里奚而亡,秦穆公用之而霸。不用贤则亡,削何可得与?”与,平声。百里奚,事见前篇。曰:“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有诸内必形诸外。为其事而无其功者,髡未尝睹之也。是故无贤者也,有则髡必识之。”华,去声。王豹,卫人,善讴。淇,水名。绵驹,齐人,善歌。高唐,齐西邑。华周、杞梁,二人皆齐臣,战死于莒。其妻哭之哀,国俗化之皆善哭。髡以此讥孟子仕齐无功,未足为贤也。曰:“孔子为鲁司寇,不用,从而祭,燔肉不至,不税冕而行。不知者以为为肉也。其知者以为为无礼也。乃孔子则欲以微罪行,不欲为苟去。君子之所为,众人固不识也。”税,音脱。为肉、为无之为,并去声。按史记:“孔子为鲁司寇,摄行相事。齐人闻而惧,于是以女乐遗鲁君。季桓子与鲁君往观之,怠于政事。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鲁今且郊,如致膰于大夫,则吾犹可以止。’桓子卒受齐女乐,郊又不致膰俎于大夫,孔子遂行。”孟子言以为为肉者,固不足道;以为为无礼,则亦未为深知孔子者。盖圣人于父母之国,不欲显其君相之失,又不欲为无故而苟去,故不以女乐去,而以膰肉行。其见几明决,而用意忠厚,固非众人所能识也。然则孟子之所为,岂髡之所能识哉?尹氏曰:“淳于髡未尝知仁,亦〔一〕未尝识贤也,宜乎其言若是。”〔一〕“亦”原作“而”,据清仿宋大字本改。 孟子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赵氏曰:“五霸:齐桓、晋文、秦穆、宋襄、楚庄也。三王,夏禹、商汤、周文、武也。”丁氏曰:“夏昆吾,商大彭、豕韦,周齐桓、晋文,谓之五霸。”天子适诸侯曰巡狩,诸侯朝于天子曰述职。春省耕而补不足,秋省敛而助不给。入其疆,土地辟,田野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庆以地。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一不朝,则贬其爵;再不朝,则削其地;三不朝,则六师移之。是故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五霸者,搂诸侯以伐诸侯者也,故曰: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朝,音潮。辟,与辟同。治,去声。庆,赏也,益其地以赏之也。掊克,聚敛也。让,责也。移之者,诛其人而变置之也。讨者,出命以讨其罪,而使方伯连帅帅诸侯以伐之也。伐者奉天子之命,声其罪而伐之也。搂,牵也。五霸牵诸侯以伐诸侯,不用天子之命也。自入其疆至则有让,言巡狩之事;自一不朝至六师移之,言述职之事。五霸,桓公为盛。葵丘之会诸侯,束牲、载书而不歃血。初命曰:‘诛不孝,无易树子,无以妾为妻。’再命曰:‘尊贤育才,以彰有德。’三命曰:‘敬老慈幼,无忘宾旅。’四命曰:‘士无世官,官事无摄,取士必得,无专杀大夫。’五命曰:‘无曲防,无遏籴,无有封而不告。’曰:‘凡我同盟之人,既盟之后,言归于好。’今之诸侯,皆犯此五禁,故曰: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歃,所洽反。籴,音狄。好,去声。按春秋传:“僖公九年,葵丘之会,陈牲而不杀。读书加于牲上,壹明天子之禁。”树,立也。已立世子,不得擅易。初命三事,所以修身正家之要也。宾,宾客也。旅,行旅也。皆当有以待之,不可忽忘也。士世禄而不世官,恐其未必贤也。官事无摄,当广求贤才以充之,不可以阙人废事也。取士必得,必得其人也。无专杀大夫,有罪则请命于天子而后杀之也。无曲防,不得曲为堤防,壅泉〔一〕激水,以专小利,病邻国也。无遏籴,邻国凶荒,不得闭籴也。无有封而不告者,不得专封国邑而不告天子也。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今之大夫,皆逢君之恶,故曰:今之大夫,今之诸侯之罪人也。”长,上声。君有过不能谏,又顺之者,长君之恶也。君之过未萌,而先意导之者,逢君之恶也。林氏曰:“邵子有言:‘治春秋者,不先治五霸之功罪,则事无统理,而不得圣人之心。春秋之闲,有功者未有大于五霸,有过者亦未有大于五霸。故五霸者,功之首,罪之魁也。’孟子此章之义,其若此也与?然五霸得罪于三王,今之诸侯得罪于五霸,皆出于异世,故得以逃其罪。至于今之大夫,其得罪于今之诸侯,则同时矣;而诸侯非惟莫之罪也,乃反以为良臣而厚礼之。不以为罪而反以为功,何其谬哉!”〔一〕“泉”原作“水”,据清仿宋大字本改。按说文:“泉,水原(源)也。”“壅泉”即下文“专小利”,“激水”即下文“病邻国”。 鲁欲使慎子为将军。慎子,鲁臣。孟子曰:“不教民而用之,谓之殃民。殃民者,不容于尧舜之世。教民者,教之礼义,使知入事父兄,出事长上也。用之,使之战也。一战胜齐,遂有南阳,然且不可。”是时鲁盖欲使慎子伐齐,取南阳也。故孟子言就使慎子善战有功如此,且犹不可。慎子勃然不悦曰:“此则滑厘所不识也。”滑,音骨。滑厘,慎子名。曰:“吾明告子。天子之地方千里;不千里,不足以待诸侯。诸侯之地方百里;不百里,不足以守宗庙之典籍。待诸侯,谓待其朝觐聘问之礼。宗庙典籍,祭祀会同之常制也。周公之封于鲁,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而俭于百里。太公之封于齐也,亦为方百里也;地非不足也,而俭于百里。二公有大勋劳于天下,而其封国不过百里。俭,止而不过之意也。今鲁方百里者五,子以为有王者作,则鲁在所损乎?在所益乎?鲁地之大,皆幷吞小国而得之。有王者作,则必在所损矣。徒取诸彼以与此,然且仁者不为,况于杀人以求之乎?徒,空也,言不杀人而取之也。君子之事君也,务引其君以当道,志于仁而已。”当道,谓事合于理,志仁,谓心在于仁。 孟子曰:“今之事君者曰:‘我能为君辟土地,充府库。’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为,去声。辟,与辟同。乡,与向同,下皆同。辟,开垦也。‘我能为君约与国,战必克。’今之所谓良臣,古之所谓民贼也。君不乡道,不志于仁,而求为之强战,是辅桀也。约,要结也。与国,和好相与之国也。由今之道,无变今之俗,虽与之天下,不能一朝居也。”言必争夺而至于危亡也。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白圭,名丹,周人也。欲更税法,二十分而取其一分。林氏曰:“按史记:白圭能薄饮食,忍嗜欲,与童仆同苦乐。乐观时变,人弃我取,人取我与,以此居积致富。其为此论,盖欲以其术施之国家也。”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貉,音陌。貉,北方夷狄之国名也。万室之国,一人陶,则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孟子设喻以诘圭,而圭亦知其不可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无城郭、宫室、宗庙、祭祀之礼,无诸侯币帛饔飧,无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夫,音扶。北方地寒,不生五谷,黍早熟,故生之。饔飧,以饮食馈客之礼也。今居中国,去人伦,无君子,如之何其可也?无君臣、祭祀、交际之礼,是去人伦;无百官有司,是无君子。陶以寡,且不可以为国,况无君子乎?因其辞以折之。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什一而税,尧舜之道也。多则桀,寡则貉。今欲轻重之,则是小貉、小桀而已。 白圭曰:“丹之治水也愈于禹。”赵氏曰:“当时诸侯有小水,白圭为之筑堤,壅而注之他国。”孟子曰:“子过矣。禹之治水,水之道也。顺水之性也。是故禹以四海为壑,今吾子以邻国为壑。壑,受水处也。水逆行,谓之洚水。洚水者,洪水也,仁人之所恶也。吾子过矣。”恶,去声。水逆行者,下流壅塞,故水逆流,今乃壅水以害人,则与洪水之灾无异矣。 孟子曰:“君子不亮,恶乎执?”恶,平声。亮,信也,与谅同。恶乎执,言凡事苟且,无所执持也。 鲁欲使乐正子为政。孟子曰:“吾闻之,喜而不寐。”喜其道之得行。公孙丑曰:“乐正子强乎?”曰:“否。”“有知虑乎?”曰:“否。”“多闻识乎?”曰:“否。”知,去声。此三者,皆当世之所尚,而乐正子之所短,故丑疑而历问之。“然则奚为喜而不寐?”丑问也。曰:“其为人也好善。”好,去声,下同。“好善足乎?”丑问也。曰:“好善优于天下,而况鲁国乎?优,有余裕也。言虽治天下,尚有余力也。夫苟好善,则四海之内,皆将轻千里而来告之以善。夫,音扶,下同。轻,易也,言不以千里为难也。夫苟不好善,则人将曰:‘訑訑,予既已知之矣。’訑訑之声音颜色,距人于千里之外。士止于千里之外,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与谗谄面谀之人居,国欲治,可得乎?”訑,音移。治,去声。訑訑,自足其智,不嗜善言之貌。君子小人,迭为消长。直谅多闻之士远,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理势然也。此章言为政,不在于用一己之长,而贵于有以来天下之善。 陈子曰:“古之君子何如则仕?”孟子曰:“所就三,所去三。其目在下。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所谓见行可之仕,若孔子于季桓子是也。受女乐而不朝,则去之矣。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所谓际可之仕,若孔子于卫灵公是也。故与公游于囿,公仰视蜚鴈而后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所谓公养之仕也。君之于民,固有周之之义,况此又有悔过之言,所以可受。然未至于饥饿不能出门户,则犹不受也。其曰免死而已,则其所受亦有节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闲,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说,音悦。舜耕历山,三十登庸。说筑傅严,武丁举之。胶鬲遭乱,鬻贩鱼盐,文王举之。管仲囚于士官,桓公举以相国。孙叔敖隐处海滨,楚庄王举之为令尹。百里奚事见前篇。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曾,与增同。降大任,使之任大事也,若舜以下是也。空,穷也。乏,绝也。拂,戾也,言使之所为不遂,多背戾也。动心忍性,谓竦动其心,坚忍其性也。然所谓性,亦指气禀食色而言耳。程子曰:“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衡,与横同。恒,常也。犹言大率也。横,不顺也。作,奋起也。征,验也。喻,晓也。此又言中人之性,常必有过,然后能改。盖不能谨于平日,故必事势穷蹙,以至困于心,横于虑,然后能奋发而兴起;不能烛于几微,故必事理暴着,以至验于人之色,发于人之声,然后能警悟而通晓也。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拂,与弼同。此言国亦然也。法家,法度之世臣也。拂士,辅弼之贤士也。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乐,音洛。以上文观之,则知人之生全,出于忧患,而死亡由于安乐矣。尹氏曰:“言困穷拂郁,能坚人之志,而熟人之仁,以安乐失之者多矣。”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多术,言非一端。屑,洁也。不以其人为洁而拒绝之,所谓不屑之教诲也。其人若能感此,退自修省,则是亦我教诲之也。尹氏曰:“言或抑或扬,或与或不与,各因其材而笃之,无非教也。” 凡四十六章。 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存,谓操而不舍;养,谓顺而不害。事,则奉承而不违也。殀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殀寿,命之短长也。贰,疑也。不贰者,知天之至,修身以俟死,则事天以终身也。立命,谓全其天之所付,不以人为害之。程子曰:“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张子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尽,固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将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人物之生,吉凶祸福,皆天所命。然惟莫之致而至者,乃为正命,故君子修身以俟之,所以顺受乎此也。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命,谓正命。岩墙,墙之将覆者。知正命,则不处危地以取覆压之祸。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尽其道,则所值之吉凶,皆莫之致而至者矣。桎梏死者,非正命也。”桎梏,所以拘罪人者。言犯罪而死,与立岩墙之下者同,皆人所取,非天所为也。此章与上章盖一时之言,所以发其末句未尽之意。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舍,上声。在我者,谓仁义礼智,凡性之所有者。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有道,言不可妄求。有命,则不可必得。在外者,谓富贵利达,凡外物皆是。赵氏曰:“言为仁由己,富贵在天,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此言理之本然也。大则君臣父子,小则事物细微,其当然之理,无一不具于性分之内也。反身而诚,乐莫大焉。乐,音洛。诚,实也。言反诸身,而所备之理,皆如恶恶臭、好好色之实然,则其行之不待勉强而无不利矣,其为乐孰大于是。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强,上声。强,勉强也。恕,推己以及人也。反身而诚则仁矣,其有未诚,则是犹有私意之隔,而理未纯也。故当凡事勉强,推己及人,庶几心公理得而仁不远也。此章言万物之理具于吾身,体之而实,则道在我而乐有余;行之以恕,则私不容而仁可得。 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著者,知之明;察者,识之精。言方行之而不能明其所当然,既习矣而犹不识其所以然,所以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多也。 孟子曰:“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赵氏曰:“人能耻己之无所耻,是能改行从善之人,终身无复有耻辱之累矣。” 孟子曰:“耻之于人大矣。耻者,吾所固有羞恶之心也。存之则进于圣贤,失之则入于禽兽,故所系为甚大。为机变之巧者,无所用耻焉。为机械变诈之巧者,所为之事皆人所深耻,而彼方且自以为得计,故无所用其愧耻之心也。不耻不若人,何若人有?”但无耻一事不如人,则事事不如人矣。或曰:“不耻其不如人,则何能有如人之事。”其义亦通。或问:“人有耻不能之心如何?”程子曰:“耻其不能而为之可也,耻其不能而掩藏之不可也。” 孟子曰:“古之贤王好善而忘势,古之贤士何独不然?乐其道而忘人之势。故王公不致敬尽礼,则不得亟见之。见且由不得亟,而况得而臣之乎?”好,去声。乐,音洛。亟,去吏反。言君当屈己以下贤,士不枉道而求利。二者势若相反,而实则相成,盖亦各尽其道而已。 孟子谓宋句践曰:“子好游乎?吾语子游。句,音钩。好、语,皆去声。宋,姓。句践,名。游,游说也。人知之,亦嚣嚣;人不知,亦嚣嚣。”赵氏曰:“嚣嚣,自得无欲之貌。”曰:“何如斯可以嚣嚣矣?”曰:“尊德乐义,则可以嚣嚣矣。乐,音洛。德,谓所得之善。尊之,则有以自重,而不慕乎人爵之荣。义,谓所守之正。乐之,则有以自安,而不殉乎外物之诱矣。故士穷不失义,达不离道。离,力智反。言不以贫贱而移,不以富贵而淫,此尊德乐义见于行事之实也。穷不失义,故士得己焉;达不离道,故民不失望焉。得己,言不失己也。民不失望,言人素望其兴道致治,而今果如所望也。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见,音现。见,谓名实之显著也。此又言士得己、民不失望之实。此章言内重而外轻,则无往而不善。 孟子曰:“待文王而后兴者,凡民也。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夫,音扶。兴者,感动奋发之意。凡民,庸常之人也。豪杰,有过人之才智者也。盖降衷秉彝,人所同得,惟上智之资无物欲之蔽,为能无待于教,而自能感发以有为也。 孟子曰:“附之以韩魏之家,如其自视欿然,则过人远矣。”欿,音坎。附,益也。韩魏,晋卿富家也。欿然,不自满之意。尹氏曰:“言有过人之识,则不以富贵为事。” 孟子曰:“以佚道使民,虽劳不怨;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程子曰:“以佚道使民,谓本欲佚之也,播谷乘屋之类是也。以生道杀民,谓本欲生之也,除害去恶之类是也。盖不得已而为其所当为,则虽咈民之欲而民不怨,其不然者反是。” 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皞,胡老反。驩虞,与欢娱同。皞皞,广大自得之貌。程子曰:“驩虞,有所造为而然,岂能久也?耕田凿井,帝力何有于我?如天之自然,乃王者之政。”杨氏曰:“所以致人驩虞,必有违道干誉之事;若王者则如天,亦不令人喜,亦不令人怒。”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此所谓皞皞如也。庸,功也。丰氏曰:“因民之所恶而去之,非有心于杀之也,何怨之有?因民之所利而利之,非有心于利之也,何庸之有?辅其性之自然,使自得之,故民日迁善而不知谁之所为也。”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夫,音扶。君子,圣人之通称也。所过者化,身所经历之处,即人无不化,如舜之耕历山而田者逊畔,陶河滨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业之盛,乃与天地之化同运并行,举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此则王道之所以为大,而学者所当尽心也。 孟子曰:“仁言,不如仁声之入人深也。程子曰:“仁言,谓以仁厚之言加于民。仁声,谓仁闻,谓有仁之实而为众所称道者也。此尤见仁德之昭著,故其感人尤深也。”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政,谓法度禁令,所以制其外也。教,谓道德齐礼,所以格其心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爱之;善政得民财,善教得民心。”得民财者,百姓足而君无不足也;得民心者,不遗其亲,不后其君也。 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良者,本然之善也。程子曰:“良知良能,皆无所由;乃出于天,不系于人。”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长,上声,下同。孩提,二三岁之闲,知孩笑、可提抱者也。爱亲敬长,所谓良知良能者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言亲亲敬长,虽一人之私,然达之天下无不同者,所以为仁义也。 孟子曰:“舜之居深山之中,与木石居,与鹿豕游,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及其闻一善言,见一善行,若决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行,去声。居深山,谓耕历山时也。盖圣人之心,至虚至明,浑然之中,万理毕具。一有感触,则其应甚速,而无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 孟子曰:“无为其所不为,无欲其所不欲,如此而已矣。”李氏曰:“有所不为不欲,人皆有是心也。至于私意一萌,而不能以礼义制之,则为所不为、欲所不欲者多矣。能反是心,则所谓扩充其羞恶之心者,而义不可胜用矣,故曰如此而已矣。” 孟子曰:“人之有德慧术知者,恒存乎疢疾。知,去声。疢,丑刃反。德慧者,德之慧。术知者,术之知。疢疾,犹灾患也。言人必有疢疾,则能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也。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孤臣,远臣;孽子,庶子,皆不得于君亲,而常有疢疾者也。达,谓达于事理,即所谓德慧术知也。 孟子曰:“有事君人者,事是君则为容悦者也。阿殉以为容,逢迎以为悦,此鄙夫之事、妾妇之道也。有安社稷臣者,以安社稷为悦者也。言大臣之计安社稷,如小人之务悦其君,眷眷于此而不忘也。有天民者,达可行于天下而后行之者也。民者,无位之称。以其全尽天理,乃天之民,故谓之天民。必其道可行于天下,然后行之;不然,则宁没世不见知而不悔,不肯小用其道以殉于人也。张子曰:“必功覆斯民然后出,如伊吕之徒。”有大人者,正己而物正者也。”大人,德盛而上下化之,所谓“见龙在田,天下文明”者。此章言人品不同,略有四等。容悦佞臣不足言。安社稷则忠矣,然犹一国之士也。天民则非一国之士矣,然犹有意也。无意无必,惟其所在而物无不化,惟圣者能之。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乐,音洛。王、与,皆去声,下并同。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此人所深愿而不可必得者,今既得之,其乐可知。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程子曰:“人能克己,则仰不愧,俯不怍,心广体胖,其乐可知,有息则馁矣。”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尽得一世明睿之才,而以所乐乎己者教而养之,则斯道之传得之者众,而天下后世将无不被其泽矣。圣人之心所愿欲者,莫大于此,今既得之,其乐为何如哉?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林氏曰:“此三乐者,一系于天,一系于人。其可以自致者,惟不愧不怍而已,学者可不勉哉?” 孟子曰:“广土众民,君子欲之,所乐不存焉。乐,音洛,下同。地辟民聚,泽可远施,故君子欲之,然未足以为乐也。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乐之,所性不存焉。其道大行,无一夫不被其泽,故君子乐之,然其所得于天者则不在是也。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分,去声。分者,所得于天之全体,故不以穷达而有异。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睟,音粹。见,音现。盎,乌浪反。上言所性之分,与所欲所乐不同,此乃言其蕴也。仁义礼智,性之四德也。根,本也。生,发见也。睟然,清和润泽之貌。盎,丰厚盈溢之意。施于四体,谓见于动作威仪之闲也。喻,晓也。四体不言而喻,言四体不待吾言,而自能晓吾意也。盖气禀清明,无物欲之累,则性之四德根本于心,其积之盛,则发而着见于外者,不待言而无不顺也。程子曰:“睟面盎背,皆积盛致然。四体不言而喻,惟有德者能之。”此章言君子固欲其道之大行,然其所得于天者,则不以是而有所加损也。 孟子曰:“伯夷辟纣,居北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太公辟纣,居东海之滨,闻文王作兴,曰:‘盍归乎来!吾闻西伯善养老者。’天下有善养老,则仁人以为己归矣。辟,去声,下同。大,他盖反。己归,谓己之所归。余见前篇。五亩之宅,树墙下以桑,匹妇蚕之,则老者足以衣帛矣。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百亩之田,匹夫耕之,八口之家足以无饥矣。衣,去声。此文王之政也。一家养母鸡五,母彘二也。余见前篇。所谓西伯善养老者,制其田里,教之树畜,导其妻子,使养其老。五十非帛不暖,七十非肉不饱。不暖不饱,谓之冻馁。文王之民,无冻馁之老者,此之谓也。”田,谓百亩之田。里,谓五亩之宅。树,谓耕桑。畜,谓鸡彘也。赵氏曰:“善养老者,教导之使可以养其老耳,非家赐而人益之也。” 孟子曰:“易其田畴,薄其税敛,民可使富也。易、敛,皆去声。易,治也。畴,耕治之田也。食之以时,用之以礼,财不可胜用也。胜,音升。教民节俭,则财用足也。民非水火不生活,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至足矣。圣人治天下,使有菽粟如水火。菽粟如水火,而民焉有不仁者乎?”焉,于虔反。水火,民之所急,宜其爱之而反不爱者,多故也。尹氏曰:“言礼义生于富足,民无常产,则无常心矣。” 孟子曰:“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太山而小天下。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此言圣人之道大也。东山,盖鲁城东之高山,而太山则又高矣。此言所处益高,则其视下益小;所见既大,则其小者不足观也。难为水,难为言,犹仁不可为众之意。观水有术,必观其澜。日月有明,容光必照焉。此言道之有本也。澜,水之湍急处也。明者,光之体;光者,明之用也。观水之澜,则知其源之有本矣;观日月于容光之隙无不照,则知其明之有本矣。流水之为物也,不盈科不行;君子之志于道也,不成章不达。”言学当以渐,乃能至也。成章,所积者厚,而文章外见也。达者,足于此而通于彼也。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 孟子曰:“鸡鸣而起,孳孳为善者,舜之徒也。孳孳,勤勉之意。言虽未至于圣人,亦是圣人之徒也。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跖之徒也。跖,盗跖也。欲知舜与跖之分,无他,利与善之闲也。”程子曰:“言闲者,谓相去不远,所争毫末耳。善与利,公私而已矣。纔出于善,便以利言也。”杨氏曰:“舜跖之相去远矣,而其分,乃在利善之闲而已,是岂可以不谨?然讲之不熟,见之不明,未有不以利为义者,又学者所当深察也。”或问:“鸡鸣而起,若未接物,如何为善?”程子曰:“只主于敬,便是为善。” 孟子曰:“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为我之为,去声。杨子,名朱。取者,仅足之意。取为我者,仅足于为我而已,不及为人也。列子称其言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是也。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放,上声。墨子,名翟。兼爱,无所不爱也。摩顶,摩突其顶也。放,至也。子莫执中,执中为近之,执中无权,犹执一也。子莫,鲁之贤人也。知杨墨之失中也,故度于二者之闲而执其中。近,近道也。权,称锤也,所以称物之轻重而取中也。执中而无权,则胶于一定之中而不知变,是亦执一而已矣。程子曰:“中字最难识,须是默识心通。且试言一厅,则中央为中;一家,则厅非中而堂为中;一国,则堂非中而国之中为中,推此类可见矣。”又曰:“中不可执也,识得则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不待安排,安排着则不中矣。”所恶执一者,为其贼道也,举一而废百也。”恶、为,皆去声。贼,害也。为我害仁,兼爱害义,执中者害于时中,皆举一而废百者也。此章言道之所贵者中,中之所贵者权。杨氏曰:“禹稷三过其门而不入,苟不当其可,则与墨子无异。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苟不当其可,则与杨氏无异。子莫执为我兼爱之中而无权,乡邻有斗而不知闭户,同室有斗而不知救之,是亦犹执一耳,故孟子以为贼道。禹、稷、颜回,易地则皆然,以其有权也;不然,则是亦杨墨而已矣。 孟子曰:“饥者甘食,渴者甘饮,是未得饮食之正也,饥渴害之也。岂惟口腹有饥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口腹为饥渴所害,故于饮食不暇择,而失其正味;人心为贫贱所害,故于富贵不暇择,而失其正理。人能无以饥渴之害为心害,则不及人不为忧矣。”人能不以贫贱之故而动其心,则过人远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介,有分辨之意。柳下惠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不怨,阨穷不悯,直道事人,至于三黜,是其介也。此章言柳下惠和而不流,与孔子论夷齐不念旧恶意正相类,皆圣贤微显阐幽之意也。 孟子曰:“有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轫而不及泉,犹为弃井也。”辟,读作譬。轫,音刃,与仞同。八尺为仞。言凿井虽深,然未及泉而止,犹为自弃其井也。吕侍讲曰:“仁不如尧,孝不如舜,学不如孔子,终未入于圣人之域,终未至于天道,未免为半涂而废、自弃前功也。” 孟子曰:“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五霸,假之也。尧舜天性浑全,不假修习。汤武修身体道,以复其性。五霸则假借仁义之名,以求济其贪欲之私耳。久假而不归,恶知其非有也。”恶,平声。归,还也。有,实有也。言窃其名以终身,而不自知其非真有。或曰:“盖叹世人莫觉其伪者。”亦通。旧说,久假不归,即为真有,则误矣。尹氏曰:“性之者,与道一也;身之者,履之也,及其成功则一也。五霸则假之而已,是以功烈如彼其卑也。” 公孙丑曰:“伊尹曰:‘予不狎于不顺。’放太甲于桐,民大悦。太甲贤。又反之,民大悦。子不狎于不顺,太甲篇文。狎,习见也。不顺,言太甲所为,不顺义理也。余见前篇。贤者之为人臣也,其君不贤,则固可放与?”与,平声。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伊尹之志,公天下以为心而无一毫之私者也。 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孟子曰:“君子居是国也,其君用之,则安富尊荣;其子弟从之,则孝弟忠信。‘不素餐兮’,孰大于是?”餐,七丹反。诗魏国风伐檀之篇。素,空也。无功而食禄,谓之素餐,此与告陈相、彭更之意同。 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垫,丁念反。垫,齐王之子也。上则公卿大夫,下则农工商贾,皆有所事;而士居其闲,独无所事,故王子问之也。孟子曰:“尚志。”尚,高尚也。志者,心之所之也。士既未得行公、卿、大夫之道,又不当为农、工、商、贾之业,则高尚其志而已。曰:“何谓尚志?”曰:“仁义而已矣。杀一无罪,非仁也;非其有而取之,非义也。居恶在?仁是也;路恶在?义是也。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恶,平声。非仁非义之事,虽小不为;而所居所由,无不在于仁义,此士所以尚其志也。大人,谓公、卿、大夫。言士虽未得大人之位,而其志如此,则大人之事体用已全。若小人之事,则固非所当为也。 孟子曰:“仲子,不义与之齐国而弗受,人皆信之,是舍箪食豆羹之义也。人莫大焉亡亲戚、君臣、上下。以其小者信其大者,奚可哉?”舍,音舍。食,音嗣。仲子,陈仲子也。言仲子设若非义而与之齐国,必不肯受。齐人皆信其贤,然此但小廉耳。其辟兄离母,不食君禄,无人道之大伦,罪莫大焉。岂可以小廉信其大节,而遂以为贤哉? 桃应问曰:“舜为天子,皋陶为士,瞽瞍杀人,则如之何?”桃应,孟子弟子也。其意以为舜虽爱父,而不可以私害公;皋陶虽执法,而不可以刑天子之父。故设此问,以观圣贤用心之所极,非以为真有此事也。孟子曰:“执之而已矣。”言皋陶之心,知有法而已,不知有天子之父也。“然则舜不禁与?”与,平声。桃应问也。曰:“夫舜恶得而禁之?夫有所受之也。”夫,音扶。恶,平声。言皋陶之法,有所传受,非所敢私,虽天子之命亦不得而废之也。“然则舜如之何?”桃应问也。曰:“舜视弃天下,犹弃敝蹝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蹝,音徙。欣,与欣同。乐,音洛。蹝,草履也。遵,循也。言舜之心。知有父而已,不知有天下也。孟子尝言舜视天下犹草芥,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与此意互相发。此章言为士者,但知有法,而不知天子父之为尊;为子者,但知有父,而不知天下之为大。盖其所以为心者,莫非天理之极,人伦之至。学者察此而有得焉,则不待较计论量,而天下无难处之事矣。 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夫,音扶。与,平声。范,齐邑。居,谓所处之位。养,奉养也。言人之居处,所系甚大,王子亦人子耳,特以所居不同,故所养不同而其气体有异也。孟子曰:张邹皆云羡文也。“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广居,见前篇。尹氏曰:“睟然见于面,盎于背,居天下之广居者然也。”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呼,去声。垤泽,宋城门名也。孟子又引此事为证。 孟子曰:“食而弗爱,豕交之也;爱而不敬,兽畜之也。食,音嗣。畜,许六反。交,接也。畜,养也。兽,谓犬马之属。恭敬者,币之未将者也。将,犹奉也。诗曰:“承筐是将。”程子曰:“恭敬虽因威仪币帛而后发见,然币之未将时,已有此恭敬之心,非因币帛而后有也。”恭敬而无实,君子不可虚拘。”此言当时诸侯之待贤者,特以币帛为恭敬,而无其实也。拘,留也。 孟子曰:“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人之有形有色,无不各有自然之理,所谓天性也。践,如践言之践。盖众人有是形,而不能尽其理,故无以践其形;惟圣人有是形,而又能尽其理,然后可以践其形而无歉也。程子曰:“此言圣人尽得人道而能充其形也。盖人得天地之正气而生,与万物不同。既为人,须尽得人理,然后称其名。众人有之而不知,贤人践之而未尽,能充其形,惟圣人也。”杨氏曰:“天生烝民,有物有则。物者,形色也。则者,性也。各尽其则,则可以践形矣。” 齐宣王欲短丧。公孙丑曰:“为期之丧,犹愈于已乎?”已,犹止也。孟子曰:“是犹或紾其兄之臂,子谓之姑徐徐云尔,亦教之孝弟而已矣。”紾,之忍反。紾,戾也。教之以孝弟之道,则彼当自知兄之不可戾,而丧之不可短矣。孔子曰:“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予也有三年之爱于其父母乎?”所谓教之以孝弟者如此。盖示之以至情之不能已者,非强之也。王子有其母死者,其傅为之请数月之丧。公孙丑曰:“若此者,何如也?”为,去声。陈氏曰:“王子所生之母死,厌于嫡母而不敢终丧。其傅为请于王,欲使得行数月之丧也。时又适有此事,丑问如此者,是非何如?”按仪礼:“公子为其母练冠、麻衣、縓缘,既葬除之。”疑当时此礼已废,或既葬而未忍即除,故请之也。曰:“是欲终之而不可得也。虽加一日愈于已,谓夫莫之禁而弗为者也。夫,音扶。言王子欲终丧而不可得,其傅为请,虽止得加一日,犹胜不加。我前所讥,乃谓夫莫之禁而自不为者耳。此章言三年通丧,天经地义,不容私意有所短长。示之至情,则不肖者有以企而及之矣。 孟子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下文五者,盖因人品高下,或相去远近先后之不同。有如时雨化之者,时雨,及时之雨也。草木之生,播种封植,人力已至而未能自化,所少者,雨露之滋耳。及此时而雨之,则其化速矣。教人之妙,亦犹是也,若孔子之于颜曾是已。有成德者,有达财者,财,与材同。此各因其所长而教之者也。成德,如孔子之于冉闵;达财,如孔子之于由赐。有答问者,就所问而答之,若孔孟之于樊迟、万章也。有私淑艾者。艾,音乂。私,窃也。淑,善也。艾,治也。人或不能及门受业,但闻君子之道于人,而窃以善治其身,是亦君子教诲之所及,若孔孟之于陈亢、夷之是也。孟子亦曰:“予未得为孔子徒也,予私淑诸人也。”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圣贤施教,各因其材,小以成小,大以成大,无弃人也。 公孙丑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似不可及也。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几,音机。 孟子曰:“大匠不为拙工改废绳墨,羿不为拙射变其彀率。为,去声。彀,古候反。率,音律。彀率,弯弓之限也。言教人者,皆有不可易之法,不容自贬以殉学者之不能也。君子引而不发,跃如也。中道而立,能者从之。”引,引弓也。发,发矢也。跃如,如踊跃而出也。因上文彀率,而言君子教人,但授以学之之法,而不告以得之之妙,如射者之引弓而不发矢,然其所不告者,已如踊跃而见于前矣。中者,无过不及之谓。中道而立,言其非难非易。能者从之,言学者当自勉也。此章言道有定体,教有成法;卑不可抗,高不可贬;语不能显,默不能藏。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殉,如殉葬之殉,以死随物之名也。身出则道在必行,道屈则身在必退,以死相从而不离也。未闻以道殉乎人者也。”以道从人,妾妇之道。 公都子曰:“滕更之在门也,若在所礼。而不答,何也?”更,平声。赵氏曰:“滕更,滕君之弟,来学者也。”孟子曰:“挟贵而问,挟贤而问,挟长而问,挟有勋劳而问,挟故而问,皆所不答也。滕更有二焉。”长,上声。赵氏曰:“二,谓挟贵、挟贤也。”尹氏曰:“有所挟,则受道之心不专,所以不答也。”此言君子虽诲人不倦,又恶夫意之不诚者。 孟子曰:“于不可已而已者,无所不已;于所厚者薄,无所不薄也。已,止也。不可止,谓所不得不为者也。所厚,所当厚者也。此言不及者之弊。其进锐者,其退速。”进锐者,用心太过,其气易衰,故退速。三者之弊,理势必然,虽过不及之不同,然卒同归于废弛。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物,谓禽兽草木。爱,谓取之有时,用之有节。程子曰:“仁,推己及人,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于民则可,于物则不可。统而言之则皆仁,分而言之则有序。”杨氏曰:“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所谓理一而分殊者也。”尹氏曰:“何以有是差等?一本故也,无伪也。” 孟子曰:“知者无不知也,当务之为急;仁者无不爱也,急亲贤之为务。尧舜之知而不遍物,急先务也;尧舜之仁不遍爱人,急亲贤也。知者之知,并去声。知者固无不知,然常以所当务者为急,则事无不治,而其为知也大矣;仁者固无不爱,然常急于亲贤,则恩无不洽,而其为仁也博矣。不能三年之丧,而缌小功之察;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是之谓不知务。”饭,扶晚反。歠,昌悦反。三年之丧,服之重者也。缌麻三月,小功五月,服之轻者也。察,致详也。放饭,大饭。流歠,长歠,不敬之大者也。齿决,啮断干肉,不敬之小者也。问,讲求之意。此章言君子之于道,识其全体,则心不狭;知所先后,则事有序。丰氏曰:“智不急于先务,虽遍知人之所知、遍能人之所能,徒弊精神,而无益于天下之治矣。仁不急于亲贤,虽有仁民爱物之心,小人在位,无由下达,聪明日蔽于上,而恶政日加于下,此孟子所谓不知务也。 凡三十八章。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仁者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不仁者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所谓以其所爱及其所不爱也。公孙丑曰:“何谓也?”“梁惠王以土地之故,糜烂其民而战之,大败,将复之,恐不能胜,故驱其所爱子弟以殉之,是之谓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梁惠王以下,孟子答辞也。糜烂其民,使之战斗,糜烂其血肉也。复之,复战也。子弟,谓太子申也。以土地之故及其民,以民之故及其子,皆以其所不爱及其所爱也。此承前篇之末三章之意,言仁人之恩,自内及外;不仁之祸,由疏逮亲。 孟子曰:“春秋无义战。彼善于此,则有之矣。春秋每书诸侯战伐之事,必加讥贬,以着其擅兴之罪,无有以为合于义而许之者。但就中彼善于此者则有之,如召陵之师之类是也。征者上伐下也,敌国不相征也。”征,所以正人也。诸侯有罪,则天子讨而正之,此春秋所以无义战也。 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程子曰:“载事之辞,容有重称而过其实者,学者当识其义而已;苟执于辞,则时或有害于义,不如无书之愈也。”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武成,周书篇名,武王伐纣归而记事之书也。策,竹简也。取其二三策之言,其余不可尽信也。程子曰:“取其奉天伐暴之意,反政施仁之法而已。”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杵,舂杵也。或作卤,楯也。武成言武王伐纣,纣之“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血流漂杵”。孟子言此则其不可信者。然书本意,乃谓商人自相杀,非谓武王杀之也。孟子之设是言,惧后世之惑,且长不仁之心耳。 孟子曰:“有人曰:‘我善为陈,我善为战。’大罪也。陈,去声。制行伍曰陈,交兵曰战。国君好仁,天下无敌焉。好,去声。南面而征北狄怨,东面而征西夷怨。曰:‘奚为后我?’此引汤之事以明之,解见前篇。武王之伐殷也,革车三百两,虎贲三千人。两,去声。贲,音奔。又以武王之事明之也。两,车数,一车两轮也。千,书序作百。王曰:‘无畏!宁尔也,非敌百姓也。’若崩厥角稽首。书太誓文与此小异。孟子之意当云:王谓商人曰:无畏我也。我来伐纣,本为安宁汝,非敌商之百姓也。于是商人稽首至地,如角之崩也。征之为言正也,各欲正己也,焉用战?”焉,于虔反。民为暴君所虐,皆欲仁者来正己之国也。 孟子曰:“梓匠轮舆能与人规矩,不能使人巧。”尹氏曰:“规矩,法度可告者也。巧则在其人,虽大匠亦末如之何也已。盖下学可以言传,上达必由心悟,庄周所论斲轮之意盖如此。” 孟子曰:“舜之饭糗茹草也,若将终身焉;及其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饭,上声。糗,去久反。茹,音汝。袗,之忍反。果,说文作婐,乌果反。饭,食也。糗,干糒也。茹,亦食也。袗,画衣也。二女,尧二女也。果,女侍也。言圣人之心,不以贫贱而有慕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随遇而安,无预于己,所性分定故也。 孟子曰:“吾今而后知杀人亲之重也:杀人之父,人亦杀其父;杀人之兄,人亦杀其兄。然则非自杀之也,一闲耳。”闲,去声。言吾今而后知者,必有所为而感发也。一闲者,我往彼来,闲一人耳,其实与自害其亲无异也。范氏曰:“知此则爱敬人之亲,人亦爱敬其亲矣。” 孟子曰:“古之为关也,将以御暴。讥察非常。今之为关也,将以为暴。”征税出入。范氏曰:“古之耕者什一,后世或收大半之税,此以赋敛为暴也。文王之囿,与民同之;齐宣王之囿,为阱国中,此以园囿为暴也。后世为暴,不止于关,若使孟子用于诸侯,必行文王之政,凡此之类,皆不终日而改也。” 孟子曰:“身不行道,不行于妻子;使人不以道,不能行于妻子。”身不行道者,以行言之。不行者,道不行也。使人不以道者,以事言之。不能行者,令不行也。 孟子曰:“周于利者,凶年不能杀;周于德者,邪世不能乱。”周,足也,言积之厚则用有余。 孟子曰:“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苟非其人,箪食豆羹见于色。”好、乘、食,皆去声。见,音现。好名之人,矫情干誉,是以能让千乘之国;然若本非能轻富贵之人,则于得失之小者,反不觉其真情之发见矣。盖观人不于其所勉,而于其所忽,然后可以见其所安之实也。 孟子曰:“不信仁贤,则国空虚。空虚,言若无人然。无礼义,则上下乱。礼义,所以辨上下,定民志。无政事,则财用不足。”生之无道,取之无度,用之无节故也。尹氏曰:“三者以仁贤为本。无仁贤,则礼义政事,处之皆不以其道矣。” 孟子曰:“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未之有也。”言不仁之人,骋其私智,可以盗千乘之国,而不可以得丘民之心。邹氏曰:“自秦以来,不仁而得天下者有矣;然皆一再传而失之,犹不得也。所谓得天下者,必如三代而后可。”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社,土神。稷,谷神。建国则立坛壝以祀之。盖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而君之尊,又系于二者之存亡,故其轻重如此。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贱也。然得其心,则天下归之。天子至尊贵也,而得其心者,不过为诸侯耳,是民为重也。诸侯危社稷,则变置。诸侯无道,将使社稷为人所灭,则当更立贤君,是君轻于社稷也。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盛,音成。祭祀不失礼,而土谷之神不能为民御灾捍患,则毁其坛壝而更置之,亦年不顺成,八蜡不通之意,是社稷虽重于君而轻于民也。 孟子曰:“圣人,百世之师也,伯夷、柳下惠是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闻柳下惠之风者,薄夫敦,鄙夫宽。奋乎百世之上。百世之下,闻者莫不兴起也。非圣人而能若是乎,而况于亲炙之者乎?”兴起,感动奋发也。亲炙,亲近而熏炙之也,余见前篇。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仁者,人之所以为人之理也。然仁,理也;人,物也。以仁之理,合于人之身而言之,乃所谓道者也。程子曰:“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是也。”或曰“外国本,人也之下,有‘义也者宜也,礼也者履也,智也者知也,信也者实也’,凡二十字。”今按如此,则理极分明,然未详其是否也。 孟子曰:“孔子之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去齐,接淅而行,去他国之道也。”重出。 孟子曰:“君子之厄于陈蔡之闲,无上下之交也。”君子,孔子也。厄,与?同,君臣皆恶,无所与交也。 貉稽曰:“稽大不理于口。”貉,音陌。赵氏曰:“貉姓,稽名,为众口所讪。”理,赖也。今按汉书无俚,方言亦训赖。孟子曰:“无伤也。士憎兹多口。赵氏曰:“为士者,益多为众口所讪。”按此则憎当从土,今本皆从心,盖传写之误。诗云:‘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孔子也。‘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文王也。”诗邶风柏舟,及大雅绵之篇也。悄悄,忧貌。愠,怒也。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小。孟子以为孔子之事,可以当之。肆,发语辞。陨,坠也。问,声问也。本言太王事昆夷,虽不能殄绝其愠怒,亦不自坠其声问之美。孟子以为文王之事,可以当之。尹氏曰:“言人顾自处如何,尽其在我者而已。” 孟子曰:“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昭昭,明也。昏昏,闇也。尹氏曰:“大学之道,在自昭明德,而施于天下国家,其有不顺者寡矣。” 孟子谓高子曰:“山径之蹊闲,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闲不用,则茅塞之矣。今茅塞子之心矣。”介,音戛。径,小路也。蹊,人行处也。介然,倏然之顷也。用,由也。路,大路也。为闲,少顷也。茅塞,茅草生而塞之也。言理义之心,不可少有闲断也。 高子曰:“禹之声,尚文王之声。”尚,加尚也。丰氏曰:“言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孟子曰:“何以言之?”曰:“以追蠡。”追,音堆。蠡,音礼。丰氏曰:“追,钟纽也。周礼所谓旋虫是也。蠡者,啮木虫也。言禹时钟在者,钟纽如虫啮而欲绝,盖用之者多,而文王之钟不然,是以知禹之乐过于文王之乐也。”曰:“是奚足哉?城门之轨,两马之力与?”与,平声。丰氏曰:“奚足,言此何足以知之也。轨,车辙迹也。两马,一车所驾也。城中之涂容九轨,车可散行,故其辙迹浅;城门惟容一车,车皆由之,故其辙迹深。盖日久车多所致,非一车两马之力,能使之然也。言禹在文王前千余年,故钟久而纽绝;文王之钟,则未久而纽全,不可以此而议优劣也。”此章文义本不可晓,旧说相承如此,而丰氏差明白,故今存之,亦未知其是否也。 齐饥。陈臻曰:“国人皆以夫子将复为发棠,殆不可复。”复,扶又反。先时齐国尝饥,孟子劝王发棠邑之仓,以振贫穷。至此又饥,陈臻问言齐人望孟子复劝王发棠,而又自言恐其不可也。孟子曰:“是为冯妇也。晋人有冯妇者,善搏虎,卒为善士。则之野,有众逐虎。虎负嵎,莫之敢撄。望见冯妇,趋而迎之。冯妇攘臂下车。众皆悦之,其为士者笑之。”手执曰搏。卒为善士,后能改行为善也。之,适也。负,依也。山曲曰嵎。撄,触也。笑之,笑其不知止也。疑此时齐王已不能用孟子,而孟子亦将去矣,故其言如此。 孟子曰:“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声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谓性也。程子曰:“五者之欲,性也。然有分,不能皆如其愿,则是命也。不可谓我性之所有,而求必得之也。”愚按:不能皆如其愿,不止为贫贱。盖虽富贵之极,亦有品节限制,则是亦有命也。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智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程子曰:“仁义礼智天道,在人则赋于命者,所禀有厚薄清浊,然而性善可学而尽,故不谓之命也。”张子曰:“晏婴智矣,而不知仲尼。是非命邪?”愚按:所禀者厚而清,则其仁之于父子也至,义之于君臣也尽,礼之于宾主也恭,智之于贤否也哲,圣人之于天道也,无不吻合而纯亦不已焉。薄而浊,则反是,是皆所谓命也。或曰“者”当作否,“人”衍字,更详之。愚闻之师曰:“此二条者,皆性之所有而命于天者也。然世之人,以前五者为性,虽有不得,而必欲求之;以后五者为命,一有不至,则不复致力,故孟子各就其重处言之,以伸此而抑彼也。张子所谓‘养则付命于天,道则责成于己’。其言约而尽矣。” 浩生不害问曰:“乐正子,何人也?”孟子曰:“善人也,信人也。”赵氏曰:“浩生,姓;不害,名,齐人也。”“何谓善?何谓信?”不害问也。曰:“可欲之谓善,天下之理,其善者必可欲,其恶者必可恶。其为人也,可欲而不可恶,则可谓善人矣。有诸己之谓信。凡所谓善,皆实有之,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是则可谓信人矣。张子曰:“志仁无恶之谓善,诚善于身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力行其善,至于充满而积实,则美在其中而无待于外矣。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则德业至盛而不可加矣。大而化之之谓圣,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张子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程子曰:“圣不可知,谓圣之至妙,人所不能测。非圣人之上,又有一等神人也。”乐正子,二之中,四之下也。”盖在善信之闲,观其从于子敖,则其有诸己者或未实也。张子曰:“颜渊、乐正子皆知好仁矣。乐正子志仁无恶而不致于学,所以但为善人信人而已;颜子好学不倦,合仁与智,具体圣人,独未至圣人之止耳。”程子曰:“士之所难者,在有诸己而已。能有诸己,则居之安,资之深,而美且大可以驯致矣。徒知可欲之善,而若存若亡而已,则能不受变于俗者鲜矣。”尹氏曰:“自可欲之善,至于圣而不可知之神,上下一理。扩充之至于神,则不可得而名矣。” 孟子曰:“逃墨必归于杨,逃杨必归于儒。归,斯受之而已矣。墨氏务外而不情,杨氏太简而近实,故其反正之渐,大略如此。归斯受之者,悯其陷溺之久,而取其悔悟之新也。今之与杨墨辩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从而招之。”放豚,放逸之豕豚也。苙,阑也。招,罥也,羁其足也。言彼既来归,而又追咎其既往之失也。此章见圣贤之于异端,距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距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 孟子曰:“有布缕之征,粟米之征,力役之征。君子用其一,缓其二。用其二而民有殍,用其三而父子离。”征赋之法,岁有常数,然布缕取之于夏,粟米取之于秋,力役取之于冬,当各以其时;若幷取之,则民力有所不堪矣。今两税三限之法,亦此意也。尹氏曰“言民为邦本,取之无度,则其国危矣。” 孟子曰:“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尹氏曰:“言宝得其宝者安,宝失其宝者危。” 盆成括仕于齐。孟子曰:“死矣盆成括!”盆成括见杀。门人问曰:“夫子何以知其将见杀?”曰:“其为人也小有才,未闻君子之大道也,则足以杀其躯而已矣。”盆成,姓;括,名也。恃才妄作,所以取祸。徐氏曰:“君子道其常而已。括有死之道焉,设使幸而获免,孟子之言犹信也。” 孟子之滕,馆于上宫。有业屦于牖上,馆人求之弗得。馆,舍也。上宫,别宫名。业屦,织之有次业而未成者,盖馆人所作,置之牖上而失之也。或问之曰:“若是乎从者之廋也?”曰:“子以是为窃屦来与?”曰:“殆非也。夫子之设科也,往者不追,来者不距。苟以是心至,斯受之而已矣。”从、为,并去声。与,平声。夫子,如字,旧读为扶余者非。或问之者,问于孟子也。廋,匿也。言子之从者,乃匿人之物如此乎?孟子答之,而或人自悟其失,因言此从者固不为窃屦而来,但夫子设置科条以待学者,苟以向道之心而来,则受之耳,虽夫子亦不能保其往也。门人取其言,有合于圣贤之指,故记之。 孟子曰:“人皆有所不忍,达之于其所忍,仁也;人皆有所不为,达之于其所为,义也。恻隐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故莫不有所不忍不为,此仁义之端也。然以气质之偏、物欲之蔽,则于他事或有不能者。但推所能,达之于所不能,则无非仁义矣。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踰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胜,平声。充,满也。穿,穿穴;踰,踰墙,皆为盗之事也。能推所不忍,以达于所忍,则能满其无欲害人之心,而无不仁矣;能推其所不为,以达于所为,则能满其无穿踰之心,而无不义矣。人能充无受尔汝之实,无所往而不为义也。此申说上文充无穿踰之心之意也。盖尔汝人所轻贱之称,人虽或有所贪昧隐忍而甘受之者,然其中心必有惭忿而不肯受之之实。人能即此而推之,使其充满无所亏缺,则无适而非义矣。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可以言而不言,是以不言餂之也,是皆穿踰之类也。”餂,音忝。餂,探取之也。今人以舌取物曰餂,即此意也。便佞隐默,皆有意探取于人,是亦穿踰之类。然其事隐微,人所易忽,故特举以见例。明必推无穿踰之心,以达于此而悉去之,然后为能充其无穿踰之心也。 孟子曰:“言近而指远者,善言也;守约而施博者,善道也。君子之言也,不下带而道存焉。施,去声。古人视不下于带,则带之上,乃目前常见至近之处也。举目前之近事,而至理存焉,所以为言近而指远也。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此所谓守约而施博也。人病舍其田而芸人之田,所求于人者重,而所以自任者轻。”舍,音舍。此言不守约而务博施之病。 孟子曰:“尧舜,性者也;汤武,反之也。性者,得全于天,无所污坏,不假修为,圣之至也。反之者,修为以复其性,而至于圣人也。程子曰:“性之反之,古未有此语,盖自孟子发之。”吕氏曰:“无意而安行,性者也,有意利行,而至于无意,复性者也。尧舜不失其性,汤武善反其性,及其成功则一也。”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也;哭死而哀,非为生者也;经德不回,非以干禄也;言语必信,非以正行也。中、为、行,并去声。细微曲折,无不中礼,乃其盛德之至。自然而中,而非有意于中也。经,常也。回,曲也。三者亦皆自然而然,非有意而为之也,皆圣人之事,性之之德也。君子行法,以俟命而已矣。”法者,天理之当然者也。君子行之,而吉凶祸福有所不计,盖虽未至于自然,而已非有所为而为矣。此反之之事,董子所谓“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正此意也。程子曰:“动容周旋中礼者,盛德之至。行法以俟命者,‘朝闻道夕死可矣’之意也。”吕氏曰:“法由此立,命由此出,圣人也;行法以俟命,君子也。圣人性之,君子所以复其性也。” 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说,音税。藐,音眇。赵氏曰:“大人,当时尊贵者也。藐,轻之也。巍巍,富贵高显之貌。藐焉而不畏之,则志意舒展,言语得尽也。”堂高数仞,榱题数尺,我得志弗为也;食前方丈,侍妾数百人,我得志弗为也;般乐饮酒,驱骋田猎,后车千乘,我得志弗为也。在彼者,皆我所不为也;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榱,楚危反。般,音盘。乐,音洛。乘,去声。榱,桷也。题,头也。食前方丈,馔食列于前者,方一丈也。此皆其所谓巍巍然者,我虽得志,有所不为,而所守者皆古圣贤之法,则彼之巍巍者,何足道哉!杨氏曰:“孟子此章,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孔子则无此矣。” 孟子曰:“养心莫善于寡欲。其为人也寡欲,虽有不存焉者,寡矣;其为人也多欲,虽有存焉者,寡矣。”欲,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虽人之所不能无,然多而不节,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学者所当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沈溺,只有所向便是欲。” 曾皙嗜羊枣,而曾子不忍食羊枣。羊枣,实小黑而圆,又谓之羊矢枣。曾子以父嗜之,父殁之后,食必思亲,故不忍食也。公孙丑问曰:“脍炙与羊枣孰美?”孟子曰:“脍炙哉!”公孙丑曰:“然则曾子何为食脍炙而不食羊枣?”曰:“脍炙所同也,羊枣所独也。讳名不讳姓,姓所同也,名所独也。”肉聂而切之为脍。炙,炙肉也。 万章问曰:“孔子在陈曰:‘盍归乎来!吾党之士狂简,进取,不忘其初。’孔子在陈,何思鲁之狂士?”盍,何不也。狂简,谓志大而略于事。进取,谓求望高远。不忘其初,谓不能改其旧也。此语与论语小异。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獧乎!狂者进取,獧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獧,音绢。不得中道,至有所不为,据论语亦孔子之言。然则孔子字下当有曰字。论语道作行,獧作狷。有所不为者,知耻自好,不为不善之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以下,孟子言也。“敢问何如斯可谓狂矣?”万章问。曰:“如琴张、曾皙、牧皮者,孔子之所谓狂矣。”琴张,名牢,字子张。子桑户死,琴张临其丧而歌。事见庄子。虽未必尽然,要必有近似者。曾皙见前篇。季武子死,曾皙倚其门而歌,事见檀弓。又言志异乎三子者之撰,事见论语。牧皮,未详“何以谓之狂也?”万章问。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嘐,火交反。行,去声。嘐嘐,志大言大也。重言古之人,见其动辄称之,不一称而已也。夷,平也。掩,覆也。言平考其行,则不能覆其言也。程子曰:“曾皙言志,而夫子与之。盖与圣人之志同,便是尧舜气象也,特行有不掩焉耳,此所谓狂也。”狂者又不可得,欲得不屑不洁之士而与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此因上文所引,遂解所以思得獧者之意。狂,有志者也;獧,有守者也。有志者能进于道,有守者不失其身。屑,洁也孔子曰:‘过我门而不入我室,我不憾焉者,其惟乡原乎!乡原,德之贼也。’”曰:“何如斯可谓之乡原矣?”乡人,非有识者。原,与愿同。荀子“原悫”,字皆读作愿,谓谨愿之人也。故乡里所谓愿人,谓之乡原。孔子以其似德而非德,故以为德之贼。过门不入而不恨之,以其不见亲就为幸,深恶而痛绝之也。万章又引孔子之言而问也曰:“‘何以是嘐嘐也?言不顾行,行不顾言,则曰:古之人,古之人。行何为踽踽凉凉?生斯世也,为斯世也,善斯可矣。’阉然媚于世也者,是乡原也。”行,去声。踽,其禹反。阉,音奄。踽踽,独行不进之貌。凉凉,薄也,不见亲厚于人也。乡原讥狂者曰:何用如此嘐嘐然,行不掩其言,而徒每事必称古人邪?又讥狷者曰:何必如此踽踽凉凉,无所亲厚哉?人既生于此世,则但当为此世之人,使当世之人皆以为善则可矣,此乡原之志也。阉,如奄人之奄,闭藏之意也。媚,求悦于人也。孟子言此深自闭藏,以求亲媚于世,是乡原之行也。万子曰:“一乡皆称原人焉,无所往而不为原人,孔子以为德之贼,何哉?”原,亦谨厚之称,而孔子以为德之贼,故万章疑之。曰:“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洁;众皆悦之,自以为是,而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故曰德之贼也。吕侍讲曰:“言此等之人,欲非之则无可举,欲刺之则无可刺也。”流俗者,风俗颓靡,如水之下流,众莫不然也。污,浊也。非忠信而似忠信,非廉洁而似廉洁。孔子曰:‘恶似而非者:恶莠,恐其乱苗也;恶佞,恐其乱义也;恶利口,恐其乱信也;恶郑声,恐其乱乐也;恶紫,恐其乱朱也;恶乡原,恐其乱德也。’恶,去声。莠,音有。孟子又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莠,似苗之草也。佞,才智之称,其言似义而非义也。利口,多言而不实者也。郑声,淫乐也。乐,正乐也。紫,闲色。朱,正色也。乡原不狂不獧,人皆以为善,有似乎中道而实非也,故恐其乱德。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反,复也。经,常也,万世不易之常道也。兴,兴起于善也。邪慝,如乡原之属是也。世衰道微,大经不正,故人人得为异说以济其私,而邪慝幷起,不可胜正,君子于此,亦复其常道而已。常道既复,则民兴于善,而是非明白,无所回互,虽有邪慝,不足以惑之矣。尹氏曰:“君子取夫狂獧者,盖以狂者志大而可与进道,獧者有所不为,而可与有为也。所恶于乡原,而欲痛绝之者,为其似是而非,惑人之深也。绝之之术无他焉,亦曰反经而已矣。” 孟子曰:“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赵氏曰:“五百岁而圣人出,天道之常;然亦有迟速,不能正五百年,故言有余也。”尹氏曰:“知,谓知其道也。”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赵氏曰:“莱朱,汤贤臣。”或曰:“即仲虺也,为汤左相。”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散,素亶反。散,氏;宜生,名;文王贤臣也。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此所谓闻而知之也。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林氏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时未远,邹鲁相去又近,然而已无有见而知之者矣;则五百余岁之后,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乎?”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有宋元丰八年,河南程颢伯淳卒。潞公文彦博题其墓曰:“明道先生。”而其弟颐正叔序之曰:“周公殁,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则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乎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以兴起斯文为己任。辨异端,辟邪说,使圣人之道涣然复明于世。盖自孟子之后,一人而已。然学者于道不知所向,则孰知斯人之为功?不知所至,则孰知斯名之称情也哉?” 附录一四书章句附考序 朱子之注四书也,毕生心力于斯,临没前数日,犹有改笔。但其本行世早,而世之得其定本者鲜,此注本所以有异也。又有因传写而异者,亦未免焉。定本如大学“欲其必自慊”,后为“欲其一于善”而定也;论语“行道而有得于心”,后为“得于心而不失”而定也;此类是也。传写而异,如论语“卫大夫公孙拔”,误为公孙枝;孟子“自武丁至纣凡九世”,误为“七世”之类耳。传写之误,固注疏家之常事,若夫注是书而毕生心力于斯,没前有改笔,则朱子之注四书也,其用心良苦,其用力独瘁矣。 夫朱子之意,必欲精之又精,以造乎其极,亦何为也哉?立志于为圣贤,在自得躬行,而不在于注之有定本也;用以治国平天下,在体诸身,施于政,亦不在于注之有定本也;即以讲论四书经文,亦在于大本大源,而不在于一句一字之闲也。然则我子朱子之苦心瘁力于斯者,何为也哉?盖以四子之书为两闲至精之理,为孔门至精之文。为之注者,必至当而不可易,乃与斯文为无所负焉耳,此子朱子之意也。况有非朱子原文,为传写所误者耶?况不惟注也,经文历汉以来,授受既远,亦不免有传写之误者耶! 英自癸卯而后,困于棘闱者二十余年。此二三十年间,颇亦手不释卷,而于朱子注之异同处,不暇详也。未尝不研摩于朱子文集及朱门诸子集中语录,然于其自论注处,则置之。未尝不涉历于朱子仪礼经传通解、东发黄氏日抄,然于其中学庸注,则置之。何也?以为通经致用之学不系此也。十三经经义之未通而求通者,汲汲不暇,而奚暇于此也! 慨自丁卯,英与儿志忠偕入省,未数日,母病信至,与儿偕返,已抱恨终天。自是每闻人言乡试,则心痛,尽弃所业,而就业名山。忠儿感予心之摧伤,亦不乐习帖括。今岁,忠遍觅借古本四书及疏释四书之书,以求朱子章句集注最后改定本及传写未误者,别录一部,而私记考证附于后。有疑则折衷于予,然不能多得善本,予惧其折衷之犹未当,命付梓以广其就正有道之帙。斯役也,固幼学壮行者所不屑为之之事也。乡使英于屡踬场屋之年,即得所愿,则儿当亦相从于青云之路,求所谓通经致用之学而学焉,又奚暇为此学?乃今而英之所遇可谓穷矣,穷况及于家人,非听儿之不自量而为此迂远也。四方诸君子见其书而教正其中之缪讹,尚其哀英之遇,而谅忠之情也夫! 嘉庆辛未重阳日,吴邑吴英序。 附录二四书章句集注定本辨 吴邑吴英伯和氏撰 辛未夏,儿志忠学辑四书朱子注之定本,句考之而有所疑,折衷于予。此非易事也,得不尽心焉!定本句有不待辨者,有犹待辨者,有不可不辨者。 不待辨者维何?如大学诚意章“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为定本;其初本则曰:“慊与不慊,其几甚微。”如此之类是也。犹待辨者维何?如大学圣经章“欲其必自慊”,此初本,非定本;其定本则曰:“欲其一于善。”论语为政章“行道而有得于心也”,此初本,非定本;其定本则曰:“得于心而不失也。”如此之类是也。不可不辨者维何?如中庸首章“盖人知己之有性,而不知其出于天;知事之有道,而不知其由于性;知圣人之有教,而不知其因我之所固有者裁之也。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而董子所谓道之大原出于天,亦此意也。”此实非定本,其定本则曰:“盖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故子思于此首发明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如此之类是也。 所以一为不待辨,一为犹待辨,一为不可不辨,何哉?吾苏坊间所行之本,多从永乐大全本。相习既久,人情每安于所习,而先入者常为主。诚意章“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凡所习坊本既与之相合矣,久而安之矣,此固宜不待辨矣。若夫圣经章“一于善”句、为政章“得于心”句,二者虽有善本可证,又有朱子及先儒之说,然皆与坊本不合,所以犹待辨也。“盖人之所以为人”一段,既与所习熟之坊本不合,为见闻所骇异,而善本及先儒疏释本又但从定本而无所辨说,而又为小儒之所訾,得毋益甚其骇异?所以不可不辨也。 今试辨之:所以知“人之所以”一段之为定论者,我朝所?刻宋淳佑版大字本原自如此,即此可知其为定本而无疑矣。朱子仪礼经传通解全载学庸注,其于此段,亦原自如此。朱子之子敬止跋云:“先公晚岁所亲定,为绝笔之书,未脱稿者八篇。”则殁后而书始出也。殁而始出,则学庸注岂非所改定者乎?于此又可知其为定本而无疑矣。是则此段之为定本,得斯二者,正可以决然从焉而不必有旁求矣;而况又下及纳兰氏翻刻西山真氏四书集编亦如是。集编惟学庸为真氏所手定。真氏亲受业于朱子,而得其精微者也,则其手定学庸集编,安有不从最后定本而遽取未定本以苟且从事者乎?于此又益可知其为定本而无疑也。格庵赵氏四书纂疏亦如是。赵氏,其父受业于朱子之门人,故以所得于家庭者?求朱门之源委而作纂疏,又岂有不从最后定本者?于此又益可知其为定本而无疑也。东发黄氏所着日钞,亦全载学庸注,而此段亦如是。黄氏亦渊源朱子而深有得者,日钞皆其著作,而乃载章句,岂苟然哉?此其为定本又益可无疑也。云峰胡氏四书通,此段亦如是。自南宋至前明,为朱子注作疏解者多矣,若四书通,可谓最善,而通于此段亦如是,但惜无辨说。然以他处有辨者推之,此其为定本又益可无疑也。旁求之,复有如此,何不可决之坚矣,而坊本则皆作“知己之有性”云云。考其缘由,则惟辑释之故:而穷究其源,则自四书附录始也。辑释者,元新安倪氏士毅所作也;附录者,宋建安祝氏洙所作也。今坊本四书注,皆仍明胡氏广永乐大全本。大全只剿袭辑释,学庸尤无增减,虽谓永乐大全即倪氏之书可耳,其于胡氏又何责焉?故论坊本所从之缘由,不谓大全而谓辑释也。倪氏之师,定宇陈氏栎也。陈氏着四书发明,惟主祝氏附录而已。倪氏惟师是从,亦惟主附录而已。故穷究坊本所从之源,则惟在祝氏之附录也。诸儒或多从祝氏者,只以其父讳穆,字和父,为朱子母党,尝受业于朱子。然迹和父所着方舆胜览一书,则其人近于风华淹雅,未必内专性学者。今祝氏四书附录虽未见其全书,而即辑释所载引诸说以观之,是直不知有定本,已为四书信道之矣。四书通曰:“如为政章祝本作‘有得于心’,则于改作‘得于心而不失’,祝未之见也。”通之说有如此,仍倪氏后生不能择善以从,而因阿其师以及祝氏。至颠倒是非,即朱子口讲指画之言,而亦弗之信焉,何其无识欤?而祝本之为非定本可以决然矣。然犹可委者,曰“源略远,派亦分矣”;乃祝本之为非定本,更有即出于朱子后嗣之人之言为祝氏微辨者,即出于信从祝氏之人自呈破绽者。倪氏辑释引陈氏四书发明之言曰:“文公适孙鉴书祝氏附录本卷端云:‘四书元本,则以鉴向得先公晚年绝笔所更定而刊之兴国者为据。’”按此语:曰“元”,宗之也;曰“则以”、曰“所”、曰“者”,别有指之辞也;曰“得”,则已失也。子明题祝本也如是,则是明明谓祝本与子明所得之本不合矣,明明谓祝本非刊之兴国之本矣,明明谓祝本非绝笔更定之本矣。朱子之家犹自失之而觅得之,况祝氏何从得乎?其不直告以此非定本,必自有故,不可考矣。然其辞其意则显然也,而祝氏不达。陈氏信祝本而载之于发明,而倪氏又述之于辑释,皆引之以为祝本重,亦未达也。又何其并皆出于卤莽耶?而祝本之为非定本更可以决然矣。祝本如此,则其相传以至于辑释,亦如此矣;辑释如此,则其脱胎于此之大全,亦如此矣;大全如此,则从大全之坊本,亦如此矣。总之不知朱子改笔之所以然尔。 今取此段而细绎之,熟玩之,即其所以必改之旨有可得而窥见者。“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二句,浑括“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二句,不复分贴,以首节三句,原非三平列也。道从性命而来,性命从天而来。“修道之谓教”,即道中之事,即天命中之事也。其不曰“性之所以为性”者,以经义系于明吾人之有道,而不系于明性也。“人之所以为人,道之所以为道,圣人之所以为教”三句,一气追出“原其所自,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二句来,方纔略顿,使下文“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二句,直腾而上接也。“本于天而备于我”,与此章总注“本原出于天,实体备于己”恰相针对,虽总注多“不可易”、“不可离”两层,然“不可易”即“出于天”足言之耳,“不可离”即“备于己”足言之耳,非有添出也。即此“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一句之中,亦已具有“不可易”、“不可离”之意。性、道、教无一非不可易,无一非不可离也。次节经文,特从首节三句中所蕴含之意抽出而显言之,使首次二节筋络相联耳。“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此二句正为此节经文推原立言之所以然处,正得子思吃紧启发后学心胸之旨。此节注要义在此,故下文“子思于此首发明之”二句,十分有力。一部中庸,其使学者知所用力自不能已之意居其半也。“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乃是勉励之辞。改本之精妙如此。若初本“知己之有性”云云,尚觉粗浅而未及精深,况三平列,亦依文而失旨,虽似整齐,而仍于第一句遗“命”字,于第三句遗“道”字,文亦未能尽依。董子所谓“道之大原”云云,为知言则可矣;若引来证中庸此节,则为偏重“本于天”意,而未及“备于我”意,则是仍未免遗却亲切一边意矣。定本与未定本相较,虽皆朱子之笔,而尽善与未尽善县殊。朱子岂徒为好劳?岂乐人之取其所舍而舍其所取耶?乃辑释反为引陈氏之言曰:“元本含蓄未尽,至定本则尽发无余蕴。”是粗浅则得解而以为尽发,精深则不得解而以为含蓄,似为无学。又引史氏之言曰:“‘学者知之,则其于学知所用力而自不能已矣’,不过称赞子思勉励学者之言,不复有所发明于经。”是以钩深致远之言,仅视为称赞而勉励,似为无见。又引陈氏之言曰:“‘知己有性’六句,义理贯通,造语莹洁,‘所以为人’三句,未见贯通之妙。至‘无一不本于天而备于我’,其义方始贯耳。”是讨寻章句而仅乃用其批评帖括之笔,似为无知。此所以缪从祝本,而致令圣经贤传传授心法之文,大儒毕生尽心力而为之以成其至粹者,千百阙其一二,故曰不可不辨也。 “欲其一于善而无自欺也”一句,四书通曰:“初本‘必自慊’,后改作‘一于善’。朱子尝曰:‘只是一个心,便是诚;纔有两,便自欺。’愚谓易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阳一而阴二也。一则诚,二则不诚。改‘一于善’,旨哉!”通之说如此,则“一于善”为定本无疑也。诚其意者,自修之首,故提善字,以下文“致其知”句方有知为善以去恶之义,而此节后言致知先言诚意,不比下节及第六章皆承致知来也。“一于”二字,有用其力之意,正与第六章注“知为善以去其恶,则当实用其力”,恰相针对也。若作“必自慊”,则终不如“一于善”之显豁而缜密也。改本之胜于初本又如此,而辑释顾乃又引陈氏之言曰:“‘一于善’,不若‘必自慊’对‘毋自欺’,只以传语释经文,尤为痛快该备。”夫传本释经,何劳挹注?以用传释经为快,不如不注,而但读传文矣。圣经三纲领犹必言善,若注自修之首而不提善字,何以反谓该备耶?“得于心而不失也”一句,四书通曰:“初改本云:‘行道而有得于心。’后改本云:‘得于心而不失。’门人胡泳尝侍坐武夷亭,文公手执扇一柄,谓泳曰:‘便如此扇,既得之而复失之,如无此扇一般。’所以解‘德’字用‘不失’字。”通之所引如此,则“不失”为最后定本无疑也。政者,正也;德者,得也。得字承上“为政”二字来。得于心者,心正也。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朝廷正,朝廷正而后天下正,所谓“正人之不正”者,此也。不失者,兢兢业业,儆戒无虞,罔失法度也。不失,便是不已无息也。若作“行道”,则上文既言“政之为言正也,德之为言得也”,则“得于心”句正宜直接,而于此复加以“行道”二字,岂不赘乎?初本是“行道而有得于身”,次改“身”作“心”而仍未去“行道”二字者,沿古注而未能尽消镕耳。况不失,则道之行也自在其中而不待言矣。行道,则虽有得于心而未见其必不失也。最后改本之胜于初次二本又如此,而辑释顾乃又引陈氏之言曰:“此必非末后定本,终不如‘行道而有得于心’之精当。‘得于心而不失’,得于心者何物乎?方解德字,未到持守处,不必遽云不失。‘据于德’注‘得之于心而守之不失’,道得于心而不失,乃是自‘据’字上说来。况上文先云德,则行道而有得于心者也;若遽云不失,则失之急。大学序谓‘本之躬行心得’,躬行即行道,心得即有得于心,参观之而祝氏定本为尤信。”是又皆缪证。夫大学序之言躬行也,上有“自王公以下至于庶人之子弟,自天子之元子、众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适子,与凡民之俊秀”之文,下有“当世之人”之文,故其间不得不言躬行也。若为政以德,则其所为者即其所以。所为所以,非有异时,何得多添“行道”二字于其闲乎?“据于德”注之言行道也,经文上有“志于道”之文。“据于德”德字原根道字来,故注德字不得不言行道也。若为政以德,德字即承政字来,何必增“行道”二字,反似政在行道之外乎?中庸说到“不显惟德”,亦此德字,何得谓方解德字,未到持守处耶?又引史氏之言曰:“定宇谓得于心者何物?此说极是。大学释明德曰:‘所得乎天。’便见所得实处。今但曰得于心,而不言所得之实,可乎?况不失为进德者言,为政以德是盛德,不失不足以言之。”是又缪议。不失二字即得字而足言之也。为邦章注曰:“一日不谨则法坏矣。”故必言不失以足之。岂盛德不可言不失耶?大学注谓“人之所得乎天”,以见德非大人所独有;此节注不言行道,以见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而乃妄以为罅漏也而议之耶?故曰犹待辨也。 若夫诚意章注,坊本与定本合,固不待辨矣。然祝本有诸处不合定本,而独于最后所改之诚意章“故必谨之于此,以审其几焉”无殊。夫此,以年谱考之,是在没前三日所改者也,何以祝本反得与之合耶?陈氏信祝本为定本,以他本为未定本,而惟此无殊,陈氏亦自不解。即倪氏从陈氏,而倪氏亦自不解。然此亦易解也。子明之题祝本也,即曰“向得先公晚年绝笔所更定”,则晚年所更必不能缕述,而绝笔所更必为之述于此,以扬先人之精勤。祝氏得此语,潜为改正,而秘其因题得改之由。自谓此本今而后人之见之者,皆以为晚年绝笔所更定之本矣,于是但述所云“四书元本”以下二十六字,示人谓此最后定本之证也。况朱子之疾,来问者众,殁前有改笔,及门必述传一时,祝氏因得闻而窃改。若其余诸处,安得尽闻之而改之乎?此所以他处多未定本,此处反得定本也。陈氏既不得其解,易年谱以就之。辑释引陈氏之言曰:“‘欲其必自慊而无自欺也’一句,惟祝氏附录本如此,他本皆作‘欲其一于善”。年谱谓:‘庆元庚申四月辛酉,公改诚意章句。甲子,公易箦。’今观诚意章,则祝本与诸本无一字殊,惟此处有‘一于善’三字异,是其绝笔改定在此三字也。”倪氏又不得其解,亦疑年谱。于辑释摘录年谱而附其说于后曰:“鉴有晚年改本之说,愚考之年谱,无一语及晚年改本之论,似为可疑。”信如陈氏倪氏之言,是年谱有讹文也。夫惟知信祝本,而于其罅隙可疑之处,不能因疑生悟,而强断年谱之文为有讹,抑何愚乎!不待辨者,窃更有所解如此,若不可不辨者甚多,不能尽记。 予有健忘之疾,恐尽忘而无以请正于先生朋友也,故姑取其尤要者记焉。忠所学附考粗就,因命忠刻此以弁于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