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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集解

【王先谦】(1842-1917) 清末学者。湖南长沙人。字益吾,号葵园。曾任国子监祭酒、江苏学政,湖南岳麓、城南书院院长。在任组织学人,集体从事古籍文献的编校刊印工作。曾校刻《皇清经解续编》,并编有《十朝东华录》、《汉书补注》、《后汉书集解》、《荀子集解》、《庄子集解》、《诗三家义集疏》、《续古文辞类纂》等。所著有《虚受堂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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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集解》是其集大成者。作者王先谦是清朝人,一生着力于庄子研究,他在总结前人研究成果的同时,提出了自己的许多见解,很有价值。

《庄子集解》广收前人注释,且简炼明捷,是研究《庄子》较好的参考书。近人刘武的《内篇补正》,在广泛引证为基础上,对许多传统注释做了补正,颇有见地,可资研究者参考。   


  言逍遥乎物外,任天而游无穷也。  北冥有鱼,释文“本一作溟,北海也。”其名为鲲。释鱼:“鲲,鱼子。”方以智云:“鲲本小鱼、庄子用为大鱼之名。”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乌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玉篇:“运,行也。”案:行于海上,故曰“海运”。下云“水击”,是也。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云:“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案:言物之大者,任天而游。齐谐者,志怪者也。司马彪云:“齐谐,人姓名。”简文云:“书名。”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崔撰云:“将飞举翼,击水踉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崔云:“拊翼徘徊而上。”尔雅:“扶摇谓之飙。”郭注:“暴风从下上。”去以六月息者也。”成云:“六月,半岁,至天池而息。”引齐谐一证。野马也,司马云:“野马,春月泽中游气也。”成云:“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尘埃也,成云:“扬土曰尘。尘之细者曰埃。”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云:“天地之间,生物气息,更相吹动。”案汉书扬雄传注:“息,出入气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游。入此义,见物无大小,皆任天而动。“鹏”下不言,于此点出。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其,谓鹏。是,谓人视天。鸟在九万里上,率数约略如此,故曰“则已矣”,非谓遂止也。借人视天喻鹏视下,极言抟上之高。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支遁云:“谓堂有坳垤形也。”则芥为之舟,李颐云:“芥,小草。”置杯焉则胶,崔云:“着地。”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王念孙曰:“培,冯也。周礼冯相氏注:‘冯,乘也。’鹏在风上,故言冯。培、冯声近义通。汉书周□传,□封蒯城侯,颜注:‘吕忱蒯音陪,楚汉春秋作冯城侯。’是培、冯音近之证。”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司马云:“夭,折也。阏,止也。言无有折止使不行者。”而后乃今将图南。谋向南行。借水喻风,唯力厚,故能负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游也。蜩与学鸠笑之曰:释文:“学,本又作鸴。本或作鸒,音预。司马云:‘学鸠,小鸠。’”俞樾云:“文选江淹诗‘鸒斯高下飞’,李注引庄子此文说之。又引司马云:‘鸒鸠,小鸟。’是司马注作鸒,不作鸴。”“我决起而飞,李云:“决,疾貌。”枪榆、枋,支云:“枪,突也。”李云:“犹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云:“檀木。”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王念孙云:“则,犹或也。”司马云:“控,投也。”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借蜩、鸠之笑,为惠施写照。适莽苍者三餐而反,释文:“苍,七荡反,或如字。崔云:‘草野之色。’”三餐,犹言竟日。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隔宿捣米储食。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谓蜩、鸠。又何知!借人为二虫设喻。小知不及大知,释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小年不及大年。上语明显,设喻骈列,以掩其迹。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汤问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晦谓夜。释文:“朔,旦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释文:“惠,本作蟪。司马云:‘惠蛄,寒蝉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汤问篇。“楚”,彼作“荆”。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李云:“彭祖,名铿,尧臣,封彭城,历虞、夏至商,年七百岁,故以久寿见闻。”众人匹之,言寿者必举彭祖为比。不亦悲乎!此段从“小年”句演出。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篇“殷汤问于夏革”,张湛注:“汤大夫。”□、革古同声通用。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汤问篇:“终发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按:列子不言鲲化为鹏。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适也”,皆列子所无,而其文若相属为义。漆园引古,在有意无意之间,所谓“洸洋自恣以适己”者,此类是也。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司马云:“风曲上行若羊角。”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引汤问再证。斥鴳笑之曰:司马云:“斥,小泽。鴳,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选七启注:“鷃雀飞不过一尺,言其劣弱也。”案:雀飞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数仞”矣。“彼且奚适也?彼,鹏。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又借斥鴳之笑,为惠施写照。此小大之辨也。点明。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李云:“比,合也。”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郭庆藩云:“而读为能。能、而,古字通用。官、乡、君、国相对,知、行、德、能亦相对。”司马云:“征,信也。”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此谓斥鴳。方说到人,暗指惠施一辈人。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司马、李云:“荣子,宋国人。”崔云:“贤者。”谓犹以为笑。且举世〔一〕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郭象云:“审自得也。”定乎内外之分,郭云:“内我而外物。”辨乎荣辱之境,郭云:“荣己而辱人。”斯已矣。成云:“荣子智德,止尽于斯。”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言不数数见如此者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司马云:“树,立也。至德未立。”案:言宋荣子不足慕。夫列子御风而行,成云:“列御寇,郑人,与郑繻公同时。”案列子黄帝篇:“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尽二子之道,乘风而归。”下又云:“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泠然善也,郭云:“泠然,轻妙之貌。”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成云:“致,得也。得风仙之福。”案:言得此福者,亦不数数见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难免步行,犹必待风。列子亦不足慕。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司马云:“六气,阴、阳、风、雨、晦、明。”郭庆藩云:“辩读为变,与正对文。辩、变古字通。”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释文:“己音纪。”成云:“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其实一也。”案:不立功名,不以己与,故为独绝。此庄子自为说法,下又列四事以明之。

〔一〕“举世”下,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本(以下简称集释本)有“
而”字。下句“举世”下同。  尧让天下于许由,司马云:“颍川阳城人。”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其于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成云:“尸,主也。”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李云:“鹪鹩,小鸟。”郭璞云:“桃雀。”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李颐云:“偃鼠,鼷鼠也。”李桢云:“偃,或作鼹,俗作□。”本草陶注:“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讨掘即得。”说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劳所化也。”李说误。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释文:“传鬼神言曰祝。”案:引不受天下之许由,为己写照。言非此不能独全其天。

  肩吾问于连叔成云:“并古之怀道者。”曰:“吾闻言于接舆,释文:“皇甫谧云:‘接舆躬耕,楚王遣使以黄金百镒、车二驷聘之,不应。’”大而无当,释文:“丁浪反。”案:当,底也。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成云:“犹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大有迳庭,宣颖云:“迳,门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谓相远之甚。”不近人情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释文:“藐音邈,简文云:‘远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李云:“淖约,好貌。”释文:“处子,在室女。”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乘云气”三句,又见齐物论篇,“御飞龙”作“骑日月”。其神凝,三字吃紧。非游物外者,不能凝于神。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司马云:“疵,毁也。”疠音癞,恶病。列子黄帝篇:“姑射山在海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疠。”漆园本此为说。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李又九况反。案:音读如诳。言以为诳。连叔曰:“然。●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司马云:“犹处女也。”案:时,是也。云是其言也,犹是若处女者也。此人也、此德也云云,极拟议之词。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李云“磅礴,犹旁礴。”李桢云:“亦作旁魄,广被意也。言其德行广被万物,以为一世求治,岂肯有劳天下之迹!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乱,治也。”简文云:“弊弊,经营貌。”案:蕲同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马云:“稽,至也。”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说文“□”作“秕”。释文:“秕糠,犹繁碎。”案:言于烦碎之事物,直以尘垢视之。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又引不以天下为事之神人,以明其自全之道。宋人资章甫〔一〕适诸越,李云:“资,货也。章甫,殷冠也。以冠为货。”司马云:“诸,于也。”越人短发〔二〕文身,无所用之。为无所用天下设喻。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司马、李云:“四子,王倪、啮缺、被衣、许由。”李桢云:“四子本无其人,征名以实之,则凿矣。”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汾水之阳,尧都。宣云:“窅然,深远貌。”案:言尧亦自失其有天下之尊,下此更不足言矣。

〔一〕“章甫”下,集释本有“而”字。〔二〕“短发”,集释本作“断发”。

  惠子谓庄子曰:司马云:“姓惠名施,为梁相。”“魏王贻我大瓠之种,瓠,瓜也,即今葫芦瓜。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成云:“树,植。实,子也。虚脆不坚,故不能自胜举。”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简文云:“瓠落,犹廓落也。”成云:“平浅不容多物。”非不呺然大也,释文:“呺,本亦作□。李云:‘虚大貌。’”俞樾云:“呺,俗字,当作枵,虚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向秀云:“龟,拘坼也。”释文:“徐音举伦反。”李桢云:“此以龟为皲之假借。玄应音义皲下引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皲,经文或作龟坼。’下引此文为证。”世世以洴澼絖为事。成云:“洴,浮。澼,漂。絖,絮也。”李云:“漂絮水上。”卢文弨云:“洴澼,击絮之声。”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李云:“金方寸重一斤为一金。百金,百斤也。”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司马云:“虑,犹结缀也。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案:所谓腰舟。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向云:“蓬者,短不畅,曲士之谓。”案:言惠施以有用为无用,不得用之道也。

  惠子曰〔一〕:“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犹言弃而不取。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成云:“狌,野猫。”卑身而伏,以候敖者;司马云:“遨翔之物,鸡鼠之属。”东西跳梁,成云:“跳梁,犹走掷。”不辟高下;辟音避。中于机辟,辟,所以陷物。盐铁论刑法篇“辟陷设而当其蹊”,与此同义。亦作“臂”。楚词哀时命篇:“外迫胁于机臂兮。”机臂,即机辟也。玉篇王注,以为弩身。死于网罟。今夫斄牛,司马云:“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成云:“山中远望,如天际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简文云:“莫,大也。”仿徨乎无为其侧,释文:“仿徨,犹翱翔。”逍遥乎寝卧其下?郭庆藩云:“逍遥,依说文,当作‘消摇’。”又引王瞀夜云:“消摇者,调畅悦豫之意。”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言无处可用之。人间世篇:“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又云:“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又山木篇:“无所可用。”文意并与此同。安所困苦哉!”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无用,不如樗树之善全,以晓惠施。盖惠施用世,庄子逃世,惠以庄言为无用,不知庄之游于无穷,所谓“大知”“小知”之异也。

〔一〕“惠子曰”,集释本作“惠子谓庄子曰”。   


  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齐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已。苏舆云:“天下之至纷,莫如物论。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无与于我。然后忘彼是,浑成毁,平尊隶,均物我,外形骸,遗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于无穷。皆庄生最微之思理。然其为书,辩多而情激,岂真忘是非者哉?不过空存其理而已。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司马云:“居南郭,因为号。”释文:“隐,冯也。李本机作几。”案:事又见徐无鬼篇,“郭”作“伯”,“机”作“几”。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向云:“嘘,息也。”释文:“荅,解体貌,本又作嗒。耦,本亦作偶。”俞云:“偶当读为寓,寄也。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案:徐无鬼篇“嘘”下无此句。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李云:“子綦弟子,姓颜名偃,谥成,字子〔一〕游。”案:徐无鬼篇作“颜成子入见”。曰:“何居乎?徐无鬼篇作“夫子物之尤也”。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文子道原篇引老子曰:“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徐无鬼篇与此二句同,“木”作“骸”。知北游篇:“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庚桑楚篇亦有二句,“槁骸”作“槁木之枝”。达生篇亦云:“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是此“槁木”即槁木之枝。槁骸,亦槁枝也。以下异。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而同尔。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郭云:“籁,箫也。”子游曰:“敢问其方。”成云:“方,术也。”子綦曰:“夫大块噫气,俞云:“块,□或体,大地。”成云:“噫而出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之,犹其。下同。释文:“翏翏,长风声。李本作飂。”山林之畏佳,即□崔,犹崔巍。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字林云:“枅,柱上方木。”成云:“圈,兽之阑圈。”宣云:“洼,深池。污,窊也。三象身,三象物,二象地,皆状木之窍形。”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穾者,咬者,宣云:“激如水激声,謞如箭去声;叱出而声粗,吸入而声细;叫高而声扬,号下而声浊;穾深而声留,咬鸣而声清。皆状窍声。”释文:“謞音孝。司马云:‘号,哭声。’”案:“交交黄鸟”,三家诗作“咬咬”。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李云:“于、喁,声之相和。”成云:“皆风吹树动,前后相随之声。”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李云:“泠,小风也。”尔雅:“回风为飘。”和,胡〔二〕卧反。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向云:“厉,烈也。济,止也。”风止则万窍寂然。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郭云:“调调、刁刁,皆动摇貌。”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以竹相比而吹之。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宣云:“待风鸣者地籁,而风之使窍自鸣者,即天籁也。引子綦言毕。”案:此文以吹引言。风所吹万有不同,而使之鸣者,仍使其自止也。且每窍各成一声,是鸣者仍皆其自取也。然则万窍怒呺,有使之怒者,而怒者果谁邪!悟其为谁,则众声之鸣皆不能无所待而成形者,更可知矣,又何所谓得丧乎!“怒者其谁”,使人言下自领,下文所谓“真君”也。

〔一〕“子”字,据陆德明经典释文(以下简称释文)补。〔二〕“胡”原误“明”,据释文改。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释文:“知音智。下同。”成云:“闲闲,宽裕也。”俞云:“广雅释诂:‘闲,覗也。’闲闲,谓好覗察人。”此智、识之异。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炎炎,有气焰。成云:“詹詹,词费也。”此议、论之异。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此寐、觉之异。与接为构,成云:“构,合也。”日以心斗。宣云:“心计相角。”缦者,窖者,密者。简文云:“缦,宽。”司马云:“窖,深也。”宣云:“密,谨也。”成云:“略而言之,有此三别。”此交、接之异。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李云:“惴惴,小心貌。”宣云:“缦缦,迷漫失精。”此恐、悸之异。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释文:“机,弩牙。栝,箭栝。”成云:“司,主也。”案:发言即有是非,荣辱之主也。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留不发,若诅盟然,守己以胜人。此语、默之异。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宣云:“琢削,使天真日丧。”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溺,沈溺。宣云:“‘为之’之‘之’,犹往。言一往不可复返。”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宣云:“厌然闭藏。缄,秘固。洫,深也。老而愈深。”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宣云:“阴鸷无复生意。”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宣云:“虑多思,叹多悲,变多反覆,慹多怖,音执。”姚佚启态;成云:“姚则轻浮躁动,佚则奢华纵放,启则情欲开张,态则娇淫妖冶。”案:姚同佻。动止交接,性情容貌,皆天所赋。以上言人。乐出虚,无声而有声。宣云:“本虚器,乐由此作。”蒸成菌。无形而有形,皆气所使。以上言物。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与夜代,于何萌生?上句又见德充符篇。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无可推求,不如其已乎。然俯仰旦暮间,自悟真理。此者,生之根也。非彼无我,宣云:“彼,即上之此也。”非我无所取。成云:“若非自然,谁能生我?若无有我,谁禀自然乎?”是亦近矣,成云:“我即自然,自然即我,其理非远。”而不知其所为使。宣云:“究竟使然者谁邪?”案:与上“怒者其谁邪”相应。必〔一〕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崔云:“特,辞也。”李云:“眹,兆也。”案:云若有真为主宰者使然,而其眹迹不可得见。可形已信,而不见其形,可运动者,已信能之,而不见运动我之形。有情而无形。与我有相维系之情,而形不可见。百骸、成云:“百骨节。”九窍、眼、耳、鼻、口七窍,与下二漏而九。六藏,李桢云:“难经三十九难:‘五藏,心、肝、脾、肺、肾也。’亦有六藏者,肾有两藏也。左肾,右命门。命门者,谓精神之所舍也。其气与肾通,故言藏有六也。”赅而存焉,成云:“赅,备。”吾谁与为亲?成云:“岂有亲疏?”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将皆亲而爱悦之乎?或有私于身中之一物乎?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二〕。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成云:“臣妾,士女之贱职。”案:谓役使之也。言皆悦不可,有私不可。既如是矣,或皆有之,而贱为役使之臣妾乎,然无主不足以相治也。其或递代为君臣乎,然有真君在焉。即上“真宰”也。此语点醒。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成云:“刃,逆。靡,顺也。”真君所在,求得不加益,不得不加损。惟人自受形以来,守之不死,坐待气尽,徒与外物相撄,视岁月之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可悲乎!案:“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又见田子方篇,“亡”作“化”。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所有皆幻妄,故无成功,疲于所役,而不知如何归宿。卢文弨云:“●,当作苶。”司马作“薾”。简文云:“疲,困貌〔三〕。”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宣云:“纵生何用?及形化而心亦与之化,灵气荡然矣。”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成云:“芒,闇昧也。”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心之所志,随而成之。以心为师,人人皆有,奚必知相代之理而心能自得师者有之?即愚者莫不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未成凝一之心,妄起意见,以为若者是道,若者非道,犹未行而自夸已至。此“是非”与下“是非”无涉。天下篇“今日适越而昔来”,惠施与辩者之言也,此引为喻。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无而为有,虽禹之智,不能解悟。自夸自欺,吾末如之何矣。此段反复唤醒世人。

〔一〕“必”,集释本作“若”。按:据王氏案云“若有真为主宰者使然”,则王氏本亦当作“若”。〔二〕“也”,集释本作“乎”。

〔三〕“困貌”,释文作“病困之状”。

  夫言非吹也。应上“吹”。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辨乎,其无辨乎?人言非风吹比,人甫有言,未定足据也。果据以为言邪?抑以为无此言邪?抑以为与初生鸟音果有别乎,无别乎?其言之轻重尚不定。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隐,蔽也。道何以蔽而至于有真有伪?言何以蔽而至于有是有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宣云:“触处皆道,本不须言。一言一道,亦不须辩。”道隐于小成,小成,谓各执所成以为道,不知道之大也。宣云:“偏见之人,乃致道隐。”成引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言隐于荣华。成云:“荣华,浮辩之词,华美之言也。只为滞于华辩,所以蔽隐至言。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成云:“昔有郑人名缓,学于求氏之地,三年艺成而化为儒。儒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行仁义之道,辩尊卑之位,故谓之儒。缓弟名翟,缓化其弟,遂成于墨。墨者,禹道也。尚贤崇礼,俭以兼爱,摩顶放踵,以救苍生,此谓之墨也。缓、翟二人,亲则兄弟,各执一教,更相是非。缓恨其弟,感激而死。然彼我是非,其来久矣。争竞之甚,起自二贤,故指此二贤为乱群之帅。是知道丧言隐,方督是非。”案:儒、墨事,见列御寇篇。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郭嵩焘云:“彼是有对待之形,而是非两立,则所持之是非,非是非也,彼是之见存也。”案: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有对立,皆有彼此。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观人则昧,返观即明。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有此而后有彼,因彼而亦有此,乃彼此初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然其说随生随灭,随灭随生,浮游无定。郭以此言死生之变,非是。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言可,即有以为不可者;言不可,即有以为可者。可不可,即是非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因而是者,即有因而非者;有因而非者,即有因而是者。既有彼此,则是非之生无穷。是以圣人不由,宣云:“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于天,成云:“天,自然也。”案:照,明也。但明之于自然之天,无所用其是非。亦因是也。是,此也。因此是非无穷,故不由之。苏舆云:“犹言职是故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此也。郭云:“此亦为彼所彼,彼亦自以为此。”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成云:“此既自是,彼亦自是;此既非彼,彼亦非此。故各有一是,各有一非也。”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分则有彼此,合则无彼此。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成云:“偶,对。枢,要也。体夫彼此俱空,是非两幻,凝神独见,而无对于天下者,可得〔一〕会其玄极,得道枢要。”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嵩焘云:“是非两化,而道存焉,故曰道枢。握道之枢,以游乎环中。中,空也。是非反复,相寻无穷,若循环然。游乎空中,不为是非所役,而后可以应无穷。”唐释湛然止观辅行传宏决引庄子古注云:“以圆环内空体无际,故曰〔二〕环中。”案则阳篇亦云:“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郭云:“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两行无穷。”故曰“莫若以明”。惟本明之照,可以应无穷。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非以明不能见道。〔一〕“得”,集释本引成疏作“谓”。〔二〕“故曰”,止观辅行传宏决作“名为”。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为下文“物谓之而然”立一影子。近取诸身,则指是;远取诸物,则马是。今曰指非指,马非马,人必不信,以指与马喻之,不能明也。以非指非马者喻之,则指之非指,马之非马,可以悟矣。故天地虽大,特一指耳;万物虽纷,特一马耳。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郭云:“可乎己者,即谓之可;不可于己者,即谓之不可。”道行之而成,宣云:“道,路也。”案:行之而成,孟子所云“用之而成路”也。为下句取譬,与理道无涉。物谓之而然。凡物称之而名立,非先固有此名也。故指、马可曰非指、马,非指、马者亦可曰指、马。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何以谓之然?有然者,即从而皆然之。何以谓之不然?有不然者,即从而皆不然之,随人为是非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论物之初,固有然有可,如指为指,马为马是也。论物之后起,则不正之名多矣,若变易名称,无不然,无不可,如指非指,马非马,何不可听人谓之?“恶乎然”以下,又见寓言篇。此是非可否并举,以寓言篇证之,“不然于不然”下,似应更有“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四句,而今本夺之。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憰怪,道通为一。释文:“为,于伪反。”成云:“为是故略举数事。”俞云:“说文:‘莛,茎也。’汉书东方朔传:‘以莛撞钟。’司马云:‘楹,屋柱也。厉,病癞。’莛、楹,以大小言;厉、西施,以美丑言。”成云:“恢,宽大之名。憰,奇变之称。憰,矫诈之名。怪,妖异之称。”案:自知道者观之,皆可通而为一,不必异视。其分也,成也;分一物以成数物。其成也,毁也。成云:“于此为成,于彼为毁。如散毛成□,伐木为舍等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如此成即毁,毁即成,故无论成毁,复可通而为一,不必异视。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唯达道者能一视之,为是不用己见而寓诸寻常之理。庸也者,用也;宣云:“无用之用。”用也者,通也;无用而有用者,以能观其通。通也者,得也。观其通,则自得。适得而几已。适然自得,则几于道矣。因是已。因,任也。任天之谓也。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宣云:“已者,既通为一,不知其然,未尝有心也。谓之道,所谓‘适得而几’也。”案:此言非齐是非不能得道,以下又反言以明。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若劳神明以求一,而不知其本同也,是囿于目前之一隅,与“朝三”之说何异乎?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列子黄帝篇:“宋有狙公者,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张湛注:“好养猿猴者,因谓之狙公。芧音序,栗也。”案:漆园引之,言名实两无亏损,而喜怒为其所用,顺其天性而已,亦因任之义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释文:“钧,本又作均。”成云:“均,自然均平之理。”案:言圣人和通是非,共休息于自然均平之地,物与我各得其所,是两行也。案寓言篇亦云:“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此作“钧”,用通借字。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成云:“至,造极之名。”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郭云:“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其次以为有物矣,以上又见庚桑楚篇。而未始有封也。封,界域也。其次见为有物,尚无彼此。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见有彼此,尚无是非。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见是非,则道之浑然者伤矣。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私爱以是非而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成云:“果,决定也。道无增减,物有亏成。是以物爱既成,谓道为损,而道实无亏也。故假设论端,以明其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宣云:“故,古也。”成云:“姓昭名文,古善琴者。鼓商则丧角,挥宫则失征,未若置而不鼓,五音自全。亦犹存情所以乖道,忘智所以合真者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成云:“枝,柱也。策,打鼓枝,亦言击节枝。旷妙解音律,晋平公乐师。”案:枝策者,拄其策而不击。惠子之据梧也,司马云:“梧,琴也。”成云:“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据梧者,止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案:今从成说。德充符篇庄谓惠子云:“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案据梧而瞑,善辩者有不辩之时,枝策者有不击之时。上昭文鼓琴,亦兼承不鼓意。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崔云:“书之于今也。”案:言昭善鼓琴,旷知音律,惠谈名理,三子之智,其庶几乎!皆其最盛美者也,故记载之,传于后世。唯其好之,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宣云:“惟自以为异于人,且欲以晓于人。”成云:“彼,众人也。”案:“唯其好之”四语,专承善辩者言。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非人所必明,而强欲共明之,如“坚石”“白马”之辩,欲众共明,而终于昧,故曰“以坚白之昧终”。坚白,又见德充符、天下、天地、秋水四篇。成云:“公孙龙,赵人。当六国时,弟子孔穿之徒,坚执此论,横行天下,服众人之口,不服众人之心。”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郭云:“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成云:“昭文之子,倚其父业,卒其年命,竟无所成。”案:终文之绪,犹礼中庸云“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也。所谓无成者,不过成其一技,而去道远,仍是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成云:“我,众人也。若三子异于众人,遂自以为成,而众人异于三子,亦可谓之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则天下之无成者多矣。当知以我逐物,皆是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司马云:“滑疑,乱也。”案:虽乱道,而足以眩耀世人,故曰“滑疑之耀”。圣人必谋去之,为其有害大道也。为是不用己智,而寓诸寻常之理,此之谓以本然之明照之。以上言求道则不容有物,得物之一端以为道,不可谓成。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如人皆执彼此之见,今且有言如此,不知其与我类乎?与我不类乎?若务求胜彼,而引不类者为类,则与彼之不类有异乎?宣云:“是,我也。”虽然,请尝言之。成云:“尝,试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成云:“未始,犹未曾也。”案:事端未露。有未始有〔一〕夫未始有始也者。并无事端,仅具事理。有有也者,有无也者,言之有无。有未始有无也者,言未曾出。有未始有〔二〕夫未始有无也者。并出言之心亦未曾萌。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忽而有有言者,有无言者,然有者或情已竭,无者或意未尽。是有者为无,无者为有,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既显有言矣。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未知吾所言之果为有言乎,其果为无言乎?合于道为言,不合则有言与无言等。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释文:“殇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为殇。司马云:‘兔毫在秋而成。’”成云:“秋时,兽生毫毛,其末至微,故谓秋毫之末也。人生在于襁褓而亡,谓之殇子。物之生也,形气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寿。若以性分言之,无不自足。故以性足为大,天下莫大于豪末,莫小于太山。太山为小,则天下无大;豪末为大,则天下无小。小大既尔,夭寿亦然。是以两仪虽大,各足之性乃均;万物虽多,自得之义唯一。”案:此漆园所谓齐彭、殇也。但如前人所说,则诚虚诞妄作矣。其意盖谓太山、豪末皆区中之一物,既有相千万于太山之大者,则太山不过与豪末等,故曰“莫大于豪末,而太山为小”。彭祖、殇子,皆区中之一人,彭祖七八百年而亡,则彭祖不过与殇子等,故曰“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我能与天地无极,则天地与我并生;我不必与万物相竞,则万物与我为一也。漆园道术精妙,唤醒世迷,欲其直指最初,各葆真性。俗子徒就文章求之,止益其妄耳。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何所容其言?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谓之一,即是言。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成云:“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复将后时之二名,对前时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谓之三乎?从三以往,虽有善巧算历之人,亦不能纪得其数,而况凡夫之类乎!”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成云:“自,从也。适,往也。至理无言,言则名起。从无言以之有言,才言则至于三。况从有言适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穷乎!”无适焉,因是已。若其无适,惟有因任而已。此举物之大小、人之寿夭并齐之,得因任之妙。夫道未始有封,成云:“道无不在,有何封域?”言未始有常,郭云:“彼此言之,故是非无定。”为是而有畛也。为言无常,而后有畛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或袒左,或袒右。有伦,有义,郭云:“物物有理,事事有宜。”释文:“崔本作‘有论有议’。”俞云:“崔本是。下文云‘存而不论’,‘论而不议’。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彼所谓分、辩,即此‘有分有辩’。然则彼所谓论、议,即此‘有论有议’矣。”案:上言“有畛”,伦义非畛也。当从俞说。有分,有辩,分者异视,辩者剖别。有竞,有争,竞者对竞,争者群争。此之谓八德。德之言得也。各据所得,而后有言。此八类也。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成云:“六合,天地四方。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成云:“六合之内,谓苍生所禀之性分。圣人随其机感,陈而应之。既曰凭虚,亦无可详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成云:“春秋者,时代。先王,三皇、五帝。志,记也。祖述轩、顼,宪章尧、舜,记录时代,以为典谟。圣人议论,利益当时,终不取是辩非,滞于陈迹。”案:春秋经世,谓有年时以经纬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以不分为分,不辩为辩。曰:何也?圣人怀之,存之于心。众人辩之以相示也。相夸示。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不见道之大,而后辩起。夫大道不称,宣云:“无可名。”大辩不言,使其自悟,不以言屈。大仁不仁,成云:“亭毒群品,泛爱无心,譬彼青春,非为仁也。”大廉不嗛,释文:“徐音谦。”成云:“知万境虚幻,无一可贪,物我俱空,何所逊让?”大勇不忮。宣云:“无客气害人之心。”道昭而不道,以道炫物,必非真道。言辩而不及,宣云:“不胜辩。”仁常而不成,郭云:“有常爱,必不周。”廉清而不信,宣云:“外示皦然,则中不可知。”勇忮而不成。成云:“舍慈而勇,忮逆物情,众共疾之,必无成遂。”五者□而几向方矣。释文:“□,崔音圆〔三〕,司马云:‘圆也。’”成云:“几,近也。”宣云:“五者本浑然圆通,今滞于迹而近向方,不可行也。”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成云:“智不逮,不强知。知止其分,学之造极也。”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不道,即上“不称”。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宣云:“浑然之中,无所不藏。”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郭云:“至理之来,自然无迹。”此之谓葆光。成云:“葆,蔽也。韬蔽而其光弥朗。言藉言以显者非道,反复以明之。”〔一〕“有”字,据集释本补。

〔二〕“有”字,据集释本补。

〔三〕“圆”,释文作“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崔云:“宗一,脍二,胥敖三国。”案人间世篇:“尧攻丛枝、胥敖,国为虚厉。”是未从舜言矣。南面而不释然。成云:“释然,怡悦貌也。”案:释同怿。语又见庚桑楚篇。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成云:“三国君。”犹存乎蓬艾之间。存,犹在也。成云:“蓬艾,贱草。”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淮南子:“尧时十日并出,使羿射落其九。”故援以为喻。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成云:“进,过也。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从我,于至道岂宏哉!”尧、舜一证。啮缺问乎王倪曰:释文:“倪,徐五嵇反,李音义。高士传云:‘王倪,尧时贤人也。’天地篇云:‘啮缺之师。’”“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郭云:“所同未必是,所异不独非。彼我莫能相正,故无所用其知。”“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成云:“子既不知物之同是,颇自知己之不知乎?”曰:“吾恶乎知之!”郭云:“若自知其所不知,即为有知,有知则不能任群才之自当。”“然则物无知邪?”汝既无知,然则物皆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成云:“岂独不知我,亦乃不知物。物我都忘,故无所措其知也。”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李云:“庸,用也。讵。何也。”案:小知仍未为知,则不知未必非。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司马云:“偏枯。”□然乎哉?案:言物则不然。成云:“泥□。”木处则惴栗恂惧,释文:“恂,徐音峻,恐貌。班固作眴。”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猿,孰知所处为正?民食刍豢,刍,野蔬。豢,家畜。孟子:“刍豢之悦我口。”麋鹿食荐,说文:“荐,兽之所食。”蝍且甘带,释文:“蝍且,字或作蛆。广雅云:‘蜈公也。’崔云:‘带,蛇也。’”鸱鸦耆鼠,鸱、鸦二鸟。耆,释文:“字或作嗜。”四者孰知正味?民、兽、虫、鸟,孰知所食之味为正?猿,猵狙以为雌,释文:“猵,徐敷面反,郭、李音偏。司马云:‘猵狙,一名獦牂,似猿而狗头,□与雌猿交。’”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崔云:“决骤,疾走不顾。”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释文:“樊音烦。”说文:“殽,杂错也。”成云:“行仁履义,损益不同,或于我为利,于彼为害,或于彼为是,于我为非,何能知其分别!”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成云:“至者,妙极之体;神者,不测之用。”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冱而不能寒,向云:“冱,冻也。”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为动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而游乎四海之外。三句与逍遥游篇同,“骑日月”作“御飞龙”。死生无变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而况利害之端乎!”啮缺、王倪二证。

  瞿鹊子问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长梧子,李云:“居长梧下,因以为名。”崔云:“名丘。”俞云:“瞿鹊,必七十子之后人。夫子,谓孔子。下文‘丘也何足以知之’,即孔子名。因瞿鹊述孔子之言而折之。崔说非也。下文‘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予者,长梧子自谓。既云‘丘与女皆梦’,又云‘予亦梦’,则安得即以丘为长梧之名乎?”圣人不从事于务,郭云:“务自来而理自应,非从而事之也。”不就利,不违害,成云:“违,避也。”不喜求,不缘道,郭云:“独至。”无谓有谓,谓,言也。或问而不答,即是答也。有谓无谓,有言而欲无言。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向云:“孟浪,音漫澜,无所趋舍之谓。”宣云:“无畔岸貌。”李云:“犹较略也。”成云:“犹率略也。”案:率略即较略。谓言其大略。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黄”,元作“皇”,释文:“本又作黄。”卢文弨云:“黄、皇通用。今本作黄。”成云:“听荧,疑惑不明之貌。”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释文:“大音泰。”成云:“方闻此言,便谓妙道,无异下云云也。”见卵而求时夜,崔云:“时夜,司夜,谓鸡。”见弹而求鸮炙。司马云:“鸮,小鸠,可炙。毛诗草木疏云:‘大如斑鸠,绿色,其肉甚美。’”成云:“即鵩鸟,贾谊所赋。”案:二句又见人间世篇。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亦以妄听之,奚?成云:“何如?”旁日月,释文:“旁,薄葬反,司马云:‘依也。’”郭云:“以死生为昼夜之喻。”挟宇宙,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说文:“舟舆所极覆曰宙。”成云:“挟,怀藏也。”郭云:“以万物为一体之譬。”为其吻合,吻,司马云:“合也。”向音唇,云:“若两唇之相合也。”成云:“无分别貌。”置其滑湣,成云:“置,任也。滑,乱也。向本作汨。涽,闇也。”以隶相尊。成云:“隶,贱称,皂仆之类。”案:此贵贱一视。众人役役,圣人愚春,春,徐徒奔反。司马云:“浑沌不分察。”成云:“忘知废照,春然若愚。”参万岁而一成纯。参糅万岁,千殊万异,浑然汨然,不以介怀,抱一而成精纯也。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释文:“蕴,积也。”案:言于万物无所不然,但以一是相蕴积。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说音悦。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丧,失也。弱龄失其故居,安于他土。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成云:“艾封人,艾地守封疆者。”晋国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崔云:“六国诸侯僭称王,因谓晋献公为王也。”与王同筐□,释文:“筐,本亦作匡,崔云:‘方也。’”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又借喻。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郭云:“蕲,求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觉、梦之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死为大觉,则生是大梦。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自谓知之。君乎,牧乎,固哉!其孰真为君上之贵乎?孰真为牧圉之贱乎?可谓固陋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释文:“吊音的,至也。诡,异也。”苏舆云:“言众人闻此言,以为吊诡,遇大圣则知其解矣。”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解人难得,万世一遇,犹旦暮然。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若、而,皆汝也。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有是有非。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我各执偏见,不能相知,则旁人亦因之不明,是受其黮闇也。我欲正之,将谁使乎?黮闇,不明之貌。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同彼,我不信;同我,彼不服。别立是非,彼我皆疑,随人是非,更无定论,不能相知,更何待邪?极言辩之无益。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郭嵩焘云:“言随物而变,谓之化声。若,与也。是与不是,然与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为是为然,而是之然之,与其无待于人,而自是自然,一皆无与于其心,如下文所云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成云:“天,自然也。倪,分也。曼衍,犹变化。因,任也。穷,尽也。和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尽天年之性命。”案:此二十五字,在后“亦无辩”下,今从宣本移正。又寓言篇亦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成云:“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举体虚幻,所是则不是,所然则不然。何以知其然邪?是若定是,是则异非;然若定然,然则异否。而今此谓之是,彼谓之非;彼之所然,此以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对,妄为分别,故无辩也矣。”忘年忘义,成云:“年者生之所禀,既同于生死,所以忘年。义者裁于是非,既一于是非,所以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成云:“振,畅。竟,穷。寓,寄也。”案:理畅于无穷,斯意寄于无穷,不须辩言也。瞿鹊、长梧三证。  冈两问景曰:郭云:“罔两,景外之微阴也。”释文:“景,本或作影,俗。”“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成云:“独立志操。”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影不能自立,须待形;形不自主,又待真宰。吾待蛇蚹、蜩翼邪!言吾之待如之。释文:“蚹音附。司马云:‘蛇腹下龃龉,可以行者也。’”成云:“若使待翼而飞,待足而走,禽兽甚多,何独蛇蚹可譬?蚹,蛇蜕皮。翼,蜩甲也。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所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是知形影之义,与蚹甲无异也。”案:言吾之所待,其蛇蚹邪,蜩翼邪?谓二物有一定之形,此尚不甚相合也。以上与寓言篇同,而繁简互异。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成云:“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罔两、景四证。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成云:“栩栩,忻畅貌。”自喻适志与!李云:“喻,快也。”自快适其志。与音余。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成云:“蘧蘧,惊动之貌。”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周、蝶必有分,而其入梦方觉,不知周、蝶之分也,谓周为蝶可,谓蝶为周亦可。此则一而化矣。现身说法,五证。齐物极境。   


  顺事而不滞于物,冥情而不撄其天,此庄子养生之宗主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有穷尽,知无畔岸。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向云:“殆,穷困〔一〕。”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已,止也。事过思留,其殆更甚。言以物为事,无益于性命。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王夫之云:“声色之类,不可名为善者,即恶也。”二语浅说。缘督以为经,李颐云:“缘,顺。督,中。经,常也。”李桢云:“人身惟脊居中,督脉并脊而上,故训中。”王夫之云:“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深说。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全其有生之理。可以养亲,以受于亲者归之于亲,养之至也。可以尽年。天所与之年,任其自尽,勿夭折之,则有尽者无尽。从正意说入,一篇纲要,下设五喻以明之。

〔一〕“穷困”,释文作“疲困之谓”。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释文:“丁其名。崔、司马云:‘文惠君,梁惠王。’”成云:“解,宰割。”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苏舆云:“说文:‘踦,一足也。’膝举则足单,故曰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司马云:“砉,皮骨相离声。”崔云:“砉音画。騞音近获,声大于砉也。”成云:“砉然向应,进奏鸾刀,騞然大解。”莫不中音。释文:“中,丁仲反。下同。”合于桑林之舞,司马云:“桑林,汤乐名。”崔云:“宋舞乐名。”释文:“左传‘舞师题以旌夏’是也。”乃中经首之会。向、司马云:“经首,咸池乐章也。”即尧乐。宣云:“会,节也。”文惠君曰:“嘻!李云:“叹声。”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成云:“进,过也。”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成云:“操刀既久,顿见理间,才睹有牛,已知空郤。亦犹服道日久,智照渐明,所见尘境,无非虚幻。”方今之时,臣以神遇,向云:“暗与理会。”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成云:“官,主司也。”案:“官”承上,专以目言。目方睹其迹,神已析其形。依乎天理,成云:“依天然之腠理。”批大郤,字林:“批,击也。”成云:“大郤,间郤交际之处。”郭音却。道大窾,郭庆藩云:“窾当为款。汉书司马迁传注:‘款,空也。’谓骨节空处。”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俞云:“技盖枝之误。枝,枝脉;经,经脉。枝经,犹言经络〔一〕。素问王注引灵枢经云:‘经脉为里,支而横者为络。’支、枝通作。经络相连处,必有碍于游刃,庖丁因其固然,故无碍。”释文:“肯,着骨肉。司马云:‘綮,犹结处也。’音启。”言枝经肯綮,皆刃所未到。尝,试也。而况大軱乎!軱音孤。崔云:“槃结骨。”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崔云:“族,众也。”俞云:“谓折骨,非刀折。左传曰:‘无折骨。’”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释文:“磨石。”彼节者有间,节,骨节。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闲,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郭云:“交错聚结为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郭云:“不属目他物。”行为迟。郭云:“徐其手。”动刀甚微,謋然已解,謋与磔同,解脱貌。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郭云:“逸足容豫自得之谓。”案:田子方篇亦云:“方将踌躇,方将四顾。”善刀而藏之。”释文:“善,犹拭。”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牛虽多,不以伤刃,物虽杂,不以累心,皆得养之道也。一喻。

〔一〕“络”原误“路”,据集释引俞樾说改。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司马云:“公文姓,轩名,宋人。”简文云:“右师,官名。”“是何人也?恶乎介也?介,一足。天与,其人与?”司马云:“为天命与,抑人事也?”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司马云:“独,一足。”案此与德充符篇三兀者不同:介者天生,兀者人患。人之貌有与也。郭云:“两足并行。”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形残而神全也。知天则处顺。二喻。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蕲同期。犹言不期而遇。下同。李云:“樊,藩也,所以笼鸟〔一〕。”神虽王,不善也。释文:“王,于〔二〕况反。”不善,谓不自得。鸟在泽则适,在樊则拘;人束缚于荣华,必失所养。三喻。

〔一〕“鸟”,释文作“雉”。

〔二〕“于”原误“千”,据释文改。

  老聃死,司马云:“老子。”案:老子不知其年,此借为说。秦失吊之,释文:“失音逸。”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谓真人不死。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所谓“不言而信,不比而周”也。会,交际。言,称誉。言老子诚能动物,我之不哭,自有说也。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释文:“遯,又作遁。”是,谓老聃。情,乃惠子所谓情,见德充符篇。受者,受其成形。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语又见列御寇篇。德充符以孔子为天刑之,则知“遁天刑”是赞语。旧解并误。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释文:“县音玄。”成云:“帝,天也。”案:大宗师篇云:“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与此文大同。来去得失,皆谓生死。德充符郭注亦云:“生为我时,死为我顺;时为我聚,顺为我散也。天生人而情赋焉,县也。冥情任运,是天之县解也。”言夫子已死,吾又何哀!四喻。

  指穷于为薪,以指析木为薪,薪有穷时。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形虽往,而神常存,养生之究竟。薪有穷,火无尽。五喻。   


  人间世,谓当世也。事暴君,处污世,出与人接,无争其名,而晦其德,此善全之道。末引接舆歌云:“来世不可待也,往世不可追也。”此漆园所以寄慨,而以人间世名其篇也。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释文:“司马云:‘卫庄公蒯聩。’案左传,庄公以鲁哀十五年冬入国,时颜回已死。此是出公辄也。”姚鼐云:“卫君,讬词,以指时王糜烂其民者。”其年壮,其行独,宣云:“自用。”轻用其国,役民无时。而不见其过,郭云:“莫敢谏。”轻用民死,视用兵易。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国中民死之多,若以比量泽地,如以火烈而焚之之惨也。郭嵩焘云:“蕉与焦通。左成九年传‘蕉萃’,班固宾戏作‘焦瘁’。广雅:‘蕉,黑也。’”民其无如矣。无所归往。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宣云:“无所事。”乱国就之,宣云:“欲相救。”医门多疾。’入喻。愿以所闻思其则,崔、李云:“则,法也。”庶几其国有瘳乎!”李云:“瘳,愈也。”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成云:“若,汝也。往恐被戮。”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成云:“道在纯粹,杂则事绪繁多,事多则心扰乱,扰则忧患起。药病既乖,彼此俱困,己尚不立,焉能救物?”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成云:“存,立也。”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至,犹逮及也。暴人,谓卫君。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成云:“德所以流荡丧真者,矜名故也。智所以横出逾分者,争善故也。”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成云:“轧,伤也。”案:言皆凶祸之器,非所以尽乎行世之道。苏舆云:“瘳国,美名也;医疾,多智也。持是心以往,争轧萌矣,故曰凶器。”此浅言之,下复深言。虽无用智争名之心,而持仁义绳墨之言以讽人主,尚不可游乱世而免于灾,况怀凶器以往乎!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简文云:“矼,悫实貌。”案:虽悫厚不用智,而未孚乎人之意气;虽不争名,而未通乎人之心志,人必疑之。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释文:“强,其两反。”术同述。郭嵩焘云:“祭义‘而术省之’,郑注:‘术当作述。’”案:人若如此,则是自有其美,人必恶之。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成云:“命,名也。”释文:“灾音灾。”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下而,汝也。且卫君苟好善恶恶,则朝多正人,何用汝之求有以自异乎?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成云:“诏,言也。王公,卫君。”言汝唯无言,卫君必将乘汝之隙,而以捷辩相斗。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郭庆藩云:“荧,●之借字。说文:‘●,惑也。从目,荧省声。’”成云:“形,见也。”言汝目将为所眩,汝色将自降,口将自救,容将益恭,心且舍己之是,以成彼之非。彼恶既多,汝又从而益之。始既如此,后且顺之无尽。若殆以不信厚言,宣云:“未信而深谏。”案:此“若”字训如。必死于暴人之前矣。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李云:“伛拊,谓怜爱之。”宣云:“人,谓君。”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因其好修名之心而陷之。一证。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三国名。国为虚厉,宣云:“地为丘墟,人为厉鬼。”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求实,贪利。三国如此,故尧、禹攻灭之。是皆求名、实者也,再证。苏舆云:“龙、比修德,而桀、纣以为好名,因而挤之。桀、纣恶直臣之有其美,而自耻为辟王,是亦好名也。丛枝、胥敖、有扈,用兵不止,以求实也,尧、禹因而攻灭之,亦未始非求实也。故曰:‘是皆求名、实者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夫子又举所闻告之。言人主据高位之名,有威权之实,虽以圣人为之臣,亦不能不为所屈,况汝乎!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以者,挟持之具。尝,试也。颜回曰:“端而虚,端肃而谦虚。勉而一,黾勉而纯一。则可乎?”曰:“恶!恶可?上恶,惊叹词。下恶可,不可也。夫以阳为充孔扬,卫君阳刚之气充满于内,甚扬于外。采色不定,容外见者无常。常人之所不违,平人莫之敢违。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成云:“案,抑也。容与,犹快乐。人以箴规感动,乃因而挫抑之,以求放纵其心意。”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虽日日渐渍之以德,不能有成,而况进于大德乎!将执而不化,宣云:“自以为是。”外合而内不訾,宣云:“外即相合,而内无自讼之心。”姚鼐云:“訾,量也。闻君子之言,外若不违,而内不度量其义。”其庸讵可乎!”“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然则”下,颜子又言也。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成云:“内心诚直,共自然之理而为徒类。”宣云:“天子,人君。”郭云:“人无贵贱,得生一也。故善与不善,付之公当,一无所求于人也。”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依乎天理,纯一无私,若婴儿也。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宣云:“擎,执笏。跽,长跪。曲拳,鞠躬。”人臣之礼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成云:“忠谏之事,乃成于今;君臣之义,上比于古。”其言虽教,谪之实也。所陈之言,虽是古教,即有讽责之实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虽直而不病,郭云:“寄直于古,无以病我。”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释文:“大音泰。”郭云:“当理无二,而张三条以政之,所谓大多政也。”案:政、正同。法而不谍,俞云:“四字为句。列御寇篇:‘形谍成光。’释文:‘谍,便僻也。’此谍义同。言有法度,而不便僻。”虽固,亦无罪。虽未宏大,可免罪咎。虽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不足化人。犹师心者也。”成云:“师其有心。”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齐,吾将语若!释文:“齐,本亦作斋。”有而为之,其易邪?郭云:“有其心而为之,诚未易也。”易之者,皞天不宜。”成云:“尔雅:‘夏曰皓天。’言其气皓汗也。”案:与虚白自然之理不合。苏舆云:“易之者,仍师心也。失其初心,是谓违天。”于义亦通。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齐乎?”成云:“荤,辛菜。”曰:“是祭祀之齐,非心齐也。”回曰:“敢问心齐。”仲尼曰:“一若志,宣云:“不杂也。”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成云:“耳根虚寂,凝神心符。”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成云:“心有知觉,犹起攀缘;气无情虑,虚柔任物。故去彼知觉,取此虚柔,遣之又遣,渐阶玄妙。”听止于耳,宣云:“止于形骸。”俞云:“当作‘耳止于听’,传写误倒也。此申说无听之以耳之义,言耳之为用,止于听而已,故无听之以耳也。”心止于符。俞云:“此申说无听之以心之义,言心之用,止于符而已,故无听之以心也。符之言合,与物合也,与物合,则非虚而待物之谓矣。”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俞云:“此申说气。”宣云:“气无端,即虚也。”唯道集虚。虚者,心齐也。”成云:“唯此真道,集在虚心。故虚者,心齐妙道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未得使心齐之教。实自回也;自见有回。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既得教令,遂忘物我。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成云:“心齐之妙尽矣。”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汝入卫,能游其藩内,而无以虚名相感动。入则鸣,不入则止。入吾言则言,不入则姑止。无门无毒,宣云:“不开一隙,不发一药。”郭云:“使物自若,无门者也;付天下之自安,无毒者也。”李桢云:“门、毒对文,毒与门不同类。说文:‘毒,厚也。害人之草,往往而生。’义亦不合。毒盖壔之借字。说文壔下云:‘保也,亦曰高土也,读若毒。’与郭注‘自安’义合。张行孚说文发疑云:‘壔者,累土为台以传信,即吕览所谓“为高保祷于王路,置鼓其上,远近相闻”是也。’祷是壔之讹。壔者,保卫之所,故借其义为保卫。周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老子‘亭之毒之’,与此‘无门无毒’,三毒字,皆是此义。广雅:‘毒,安也。’亦即此训。桢案:壔为毒本字,正与门同类,所以门、毒对文,读都皓切,音之转也。”案:宣说望文生义,不如李训最合。门者,可以沿为行路;毒者,可以望为标的。无门无毒,使人无可窥寻指目之意。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成云:“宅,居处也。处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应之,非预谋也,则庶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宣云:“人之处世,不行易,行而不着迹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成云:“人情驱使,浅而易欺;天然驭用,为而难矫。”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释文:“上音智,下如字。”宣云:“以神运,以寂照。”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司马云:“阕,空也。室,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成云:“彼,前境也。观察万有,悉皆空寂,故能虚其心室,乃照真源。”吉祥止止。成云:“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亦能致善应也。”俞云:“‘止止’连文,于义无取。淮南俶真训:‘虚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误。列子天瑞篇卢重元注云‘虚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证‘止止’连文之误。”案:下“止”字,或“之”之误。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若精神外骛而不安息,是形坐而心驰也。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李云:“徇,使也。”宣云:“耳目在外,而徇之于内;心智在内,而黜之于外。”成云:“虚怀任物,鬼神将冥附而舍止。人伦归依,固其宜矣。”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此禹、舜应物之纲纽,上古帝王之所行止,而况凡散之人,有不为所化乎!成云:“几蘧,三皇以前无文字之君。”苏舆云:“言知此可为帝王,可以宰世,而况为支离之散人乎!”于义亦通。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成云:“委寄甚重。”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宣云:“貌敬而缓于应事。”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惧也。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无大小,鲜不由道而以欢然成遂者。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王必降罪。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宣云:“喜惧交战,阴阳二气将受伤而疾作。”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成云:“任成败于前涂,不以忧喜累心者,唯盛德之人。”以上述子言。苏舆云:“谓事无成败,而卒可无患者,惟盛德为能。”案:成说颇似张浚符离之败,未可为训。苏说是也。吾食也,执粗而不臧,宣云:“甘守粗粝,不求精善。”爨无欲清之人。成云:“清,凉也。然火不多,无热可避。”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忧灼之故。吾未至乎事之情,宣云:“未到行事实处。”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成云:“戒,法也。”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受之于天,自然固结。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成云:“天下未有无君之国。”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不论境地何若,惟求安适其亲。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成云:“事无夷险,安之若命。”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王念孙云:“施读〔一〕为移。此犹言不移易。晏子春秋外篇‘君臣易施’,荀子儒效篇‘哀虚之相易也’,汉书卫绾传‘人之所施易’,义皆同。正言之则为易施,倒言之则为施易也。”宣云:“事心如事君父之无所择,虽哀乐之境不同,而不为移易于其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情,实也。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宣云:“尚何阴阳之患!”夫子其行可矣!丘请复以所闻:更以前闻告之。凡交,交邻。近则必相靡以信,宣云:“相亲顺以信行。”远则必忠之以言,宣云:“相孚契以言语。”言必或传之。宣云:“必讬使传。”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宣云:“两国君之喜怒。”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郭云:“溢,过也。喜怒之言,常过其当。”凡溢之类妄,成云:“类,似也。似使人妄构。”妄则其信之也莫,成云:“莫,致疑貌。”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引古格言。扬子法言名因此。‘传其常情,宣云:“但传其平实者。”无传其溢言,郭云:“虽闻临时之过言而勿传。”则几乎全。’宣云:“庶可自全。”案:引法言毕。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释文:“大音泰,本亦作泰。”案:斗力属阳,求胜则终于阴谋,欲胜之至,则奇谲百出矣。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礼饮象治,既醉则终于迷乱,昏醉之至,则乐无不极矣。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宣云:“谅,信。鄙,诈。”俞云:“谅与鄙,文不相对。谅盖诸之误。诸读为都。释地‘宋有孟诸’,史记夏本纪作‘明都’,是其例。‘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对。因字通作诸,又误而为谅,遂失其恉矣。淮南诠言训‘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即本庄子,可据以订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误。说见王氏杂志。”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如风之来,如波之起。行者,实丧也。郭嵩焘云:“实者,有而存之;丧者,纵而舍之。实丧,犹得失也。”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得失无定,故曰“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忿怒之设端,无他由也,常由巧言过实,偏辞失中之故。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兽困而就死,鸣不择音,而忿气有余。于其时,且生于心而为恶厉,欲噬人也。以兽之心厉,譬下人有不肖之心。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克求精核太过,则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应,不知其然而然。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宣云:“必罹祸。”故法言曰:‘无迁令,成云:“君命实传,无得迁改。”无劝成。’成云:“弗劳劝奖,强令成就。”再引法言毕。过度,益也。若过于本度,则是增益语言。迁令、劝成殆事,事必危殆。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成而善,不在一时;成而恶,必有不及改者。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宣云:“随物以游寄吾心,讬于不得已而应,而毫无造端,以养吾心不动之中,此道之极则也。”何作为报也!郭云:“任齐所报,何必为齐作意于其间!”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但致君命,而不以己与,即此为难。若人道之患,非患也。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释文:“颜阖,鲁贤人。太子,蒯聩。”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天性嗜杀。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宣云:“纵其败度,必覆邦家。”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制以法度,先将害己。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释文:“其知,音智。”但知责人,不见己过。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先求身之无过。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宣云:“外示亲附之形,内寓和顺之意。”虽然,之二者有患。宣云:“犹未尽善。”就不欲入,和不欲出。附不欲深,必防其纵;顺不欲显,必范其趋。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颠,坠。灭,绝。崩,坏。蹶,仆也。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郭云:“自显和之,且有含垢之声;济彼之名,彼且恶其胜己,妄生妖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喻无知识。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无界限。喻小有逾越。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不立崖岸。达之,入于无疵。顺其意而通之,以入于无疵病。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而,汝也。伐,夸功也。美不可恃,积汝之美,伐汝之美,以犯太子,近似螳蜋矣。一喻。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成云:“以死物投虎,亦先为分决,不使用力。”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虎逆之则杀人,养之则媚人。喻教人不可怒之。再喻。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成云:“蜄,大蛤也。”爱马之至者。适有□虻仆缘,王念孙云:“仆,附也。言□虻附缘于马体也。诗‘景命有仆’,毛传:‘仆,附也。’”而拊之不时,成云:“拊,拍也。不时,掩马不意。”则缺衔、毁首、碎胸。成云:“衔,勒也。”马惊至此。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亡,犹失也。欲为马除□虻,意有偏至,反以爱马之故,而致亡失,故当慎也。三喻。〔一〕“读”原误“谓”,据集释引改。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石,匠名。之,往也。司马云:“曲辕,曲道。”成云:“如轘辕之道也。社,土神。栎树,社木。”其大蔽数千牛,洁之百围,文选注引司马云:“洁,匝也。”李云:“径尺为围,盖十丈。”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俞云:“旁、方古通。方,且也。言可为舟者且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遂,竟也。文选注引司马云:“匠石,字伯。”弟子厌观之,厌,饱也。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体重。以为棺椁则速腐,多败。以为器则速毁,疏脆。以为门户则液樠,李桢云:“广韵:‘樠,松心,又木名也。’松心有脂,液樠正取此义。”以为柱则蠹。虫蚀。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已见逍遥游诸篇。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郭云:“凡可用之木为文木,可成章也。”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成云:“蓏,瓜瓠之类。”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俞云:“泄,当读为抴。荀子非相篇‘接人则用抴’,杨注:‘抴,牵引也。’小枝抴,谓见牵引也。”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掊击由其自取。成云:“掊,打。”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几伐而死。乃今得之,郭云:“数有睥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为予大用。成云:“方得全身,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而,汝。几,近也。匠石觉而诊其梦。王念孙云:“诊读为畛。尔雅:‘畛,告也。’告其梦于弟子。”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既急取无用以全身,何必为社木以自荣?曰:“密!犹言秘之。姚鼐云:“密、默字通。田子方篇仲尼曰:‘默!女无言!’达生篇:‘公密而不应。’”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彼亦特寄于社,以听不知己者诟病之而不辞也。司马云:“厉,病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如不为社木,且几有翦伐之者,谓或析为薪木。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保于山野,究与俗众异,非城狐、社鼠之比。以〔一〕义誉之,不亦远乎!”宣云:“义,常理。”案:彼非讬社神以自荣,而以常理称之,于情事远也。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李云:“即南郭也。伯,长也。”司马云:“商之丘,今梁国睢阳县。”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向云:“藾,荫也。”崔云:“隐,伤于热也。”成云:“驷马曰乘。言连结千乘,热时可庇于其荫。”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言必可为材也。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为棺椁;成云:“轴,如车轴之转,谓转心木也。案:解者,文理解散,不密缀。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李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成云:“不材为全生之大材,无用乃济物之妙用,故能不夭斧斤,而庇荫千乘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由木悟人。宣云:“神人亦以不见其材,故无用于世,而天独全也。”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司马云:“荆氏,地名。”宜此三木。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司马云:“两手曰拱,一手曰把。”宣云:“杙,系橛也。”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崔云:“环八尺为一围。”郭庆藩云:“名,大也。”(详天下“名山三百”下。)成云:“丽,屋栋也。”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释文:“椫,本亦作檀。”成云:“棺之全一边而不两合者,谓之椫傍。其木极大,当斩取大板。”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者,不可以适河。郭云:“解,巫祝解除也。”成云:“颡,额也。亢,高也。三者不可往灵河而设祭。古者将人沈河以祭,西门豹为邺令,方断之,即其类是也。”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以、已同。郭云:“巫祝于此,亦知不材者全也。”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宣云:“可全生,则祥莫大焉。”

〔一〕“以”字上,集释本有“而”字。  支离疏者,司马云:“支离,形体不全貌。疏其名。”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司马云:“言脊曲头缩也。”淮南曰:“脊管高于顶也。”会撮指天,司马云:“会撮,髻也。古者髻在项中,脊曲头低,故髻指天。”崔云:“会撮,项椎也。”李桢云:“崔说是。大宗师篇:‘句赘指天。’李云:‘句赘,项椎也,其形如赘。’亦与崔说证合。素问刺热篇:‘项上三椎,陷者中也。’王注:‘此举数脊椎大法也。’沈彤释骨云:‘项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难经四十五难云:‘骨会大杼。’张注:‘大杼,穴名,在项后第一椎,两旁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会于大杼。’会撮,正从骨会取义,又在大椎之间,故曰‘项椎’也。初学记十九引撮作□。玉篇:‘□,木□节也。’与脊节正相似。从木作□,于义为长。”五管在上,李云:“管,腧也。五藏之腧,并在人背。”李桢云:“颐、肩属外说,会撮、五管属内说。”两髀为胁。司马云:“脊曲脾竖,故与胁肋相并。”挫针治繲,足以糊口;司马云:“挫针,缝衣也。繲,浣衣也。”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司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简米曰精。”成云:“播,扬土。”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郭云:“恃其无用,故不自窜匿。”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宣云:“不任功作。”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司马云:“六斛四斗曰钟。”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成云:“忘形者犹足免害,况忘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成云:“何如,犹如何。”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郭云:“当尽临时之宜耳。”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宣云:“成其功。”苏舆云:“庄引数语,见所遇非时。苟生当有道,固乐用世,不仅自全其生矣。”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宣云:“全其生。”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易取不取。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当避不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宣云:“亟当止者,示人以德之事。”殆乎殆乎,画地而趋!宣云:“最可危者,拘守自苦之人。”迷阳迷阳,谓棘刺也,生于山野,践之伤足。至今吾楚舆夫遇之,犹呼“迷阳踢”也。迷音读如麻。无伤吾行!吾行却曲,宣云:“却步委曲,不敢直道。”无伤吾足!”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司马云:“木为斧柄,还自伐;膏起火,还自消。”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成云:“桂心辛香,故遭斫伐,漆供器用,所以割之,俱为才能,夭于斤斧。”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喻意点清结局,与上接舆歌不连,歌有韵,此无韵。   


  德充于内,自有形外之符验也。

  鲁有兀者王骀,李云:“刖足曰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郭云:“弟子多少敌孔子。”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释文:“常季,或云:孔子弟子。”或云:鲁贤人。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弟子皆有所得。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宣云:“默化也。”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直,特也。未及往从。丘将以为师,而况不如丘者乎!奚假鲁国!何但假借鲁之一邦!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言居然王先生也。其与庸亦远矣。固当与庸人相远。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其人与变俱,故死生不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成云:“遗,失也。”言不随之而遗失。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郭庆藩云:“假是瑕之误。淮南精神训正作‘审乎无瑕。’谓审乎己之无可瑕疵,斯任物自迁,而无役于物也。左传‘傅瑕’,郑世家作‘甫假’,礼檀弓‘公肩假’,汉书人表作‘公肩瑕’。瑕、假形近,易致互误。”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宣云:“主宰物化,执其枢纽。”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本一身,而世俗异视之。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皆天地间一物。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耳目之宜于声色,彼若冥然无所知。而游心于德之和,郭云:“放心于道德之间,而旷然无不适也。”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宣云:“视万物为一致,无有得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常季曰:“彼为己,言骀但能修己耳。以其知得其心,以其真知,得还吾心理。以其心得其常心,又以吾心理,悟得古今常然之心理。物何为最之哉?”最,聚也。众人何为群聚而从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成云:“鉴,照也。”宣云“水不求鉴,而人自来鉴。唯自止,故能止众之求止者。”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句。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郭云:“下首唯有松柏,上首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来求正。若物皆青全,则无贵于松柏;人各自正,则无羡于大圣而趋之。”成云:“人头在上,去上则死;木头在下,去下则死。是以呼人为上首,呼木为下首。故上首食傍首,傍首食下首。下首草木,傍首虫兽。”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宣云:“舜能正己之性,而物性自皆受正。”夫保始之征,保守本始之性命,于何征验?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崔云:“天子六军,诸侯三军,通为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此,将求功名而能自必者,犹可如此。而况官天地,府万物,成云:“纲维二仪,苞藏宇宙。”直寓六骸,宣云:“直,犹特。以六骸为吾寄寓。”成云:“六骸,身首四肢也。”象耳目,宣云:“以耳目为吾迹象。”一知之所知,上知谓智,下知谓境。纯一无二。而心未尝死者乎!宣云:“得其常心,不以死生变。”彼且择日而登假,假,徐音遐。宣云:“曲礼:‘天王登假。’此借言遗世独立。择日,犹言指日。”案:言若黄帝之游于太清。人则从是也。宣云:“人自不能舍之。”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因常季疑骀有动众之意,故答之。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杂篇作“瞀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郭云:“羞与刖者并行。”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郭云:“质而问之,欲使必不并己。”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执政,子产自称。违,避。也齐,同也。斥其不逊让。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言伯昏先生之门,以道德相高,固有以执政自多如此者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子乃悦爱子之执政,而致居人后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止,犹集也。明镜无尘,亲贤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宣云:“取大,求广见识。”案:取大,犹言引重。子产曰:“子既若是矣,既已残形。犹与尧争善,宣云:“尧乃善之至者,故以为言。”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宣云:“计子之素行,必有过而后致兀,尚不足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状,犹显白也。自显言其罪过,以为不至亡足者多矣;不显言其罪过,而自反以为不当存足者少也。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宣云:“以兀为自然之命而不介意,非有德者不能。”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上二中,如字。下二中,竹仲反。以羿彀喻刑网。言同居刑网之中,孰能自信无过?其不为刑罚所加,亦命之偶值耳。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郭云:“废向者之怒而复常。”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以善道净我心累。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未闻先生以残形见摈。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以道德相友。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以形迹相绳。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蹴然起谢。乃者,犹言如此。子无乃称,谓子毋如此言也。大宗师篇“不知其所以乃”,亦谓不知其所以如此也。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李云:“叔山,氏。”宣云:“无足趾,遂为号。”踵见仲尼。崔云:“无趾,故踵行。”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宣云:“有尊于足者,不在形骸。”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宣云:“径去。”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前恶亏德,求学以补之,况无恶行而全德者乎!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俞云:“宾宾,犹频频也。宾声、频声之字,古相通。广雅释训:‘频频,比也。’”郭云:“怪其方复学于老聃。”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李云:“諔诡,奇异也。”案:吕览伤乐篇作“俶诡”。木在足曰桎,在手曰梏。蕲、期同。言彼期以异人之名闻于天下,不知至人之于名,视犹己之桎梏邪?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言生死是非,可通为一,何不使以死生是非为一条贯者,解其迷惑,庶几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言其根器如此,天然刑戮,不可解也。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释文:“恶,丑。李云:‘哀骀,丑貌。它其名。’”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未尝先人,感而后应。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宣云:“济犹拯也。”无聚禄以望人之腹。李桢云:“说文:‘望,月满也。’腹满为饱,犹月满为望,故以拟之。”又以恶骇天下,非以美动人。和而不唱,未尝招引人。知不出乎四域,知名不出四境之远。且而雌雄合乎前。宣云:“妇人、丈夫,皆来亲之。”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郭云:“未经月,已觉其有远处。”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成云:“国无良宰,传以国政。”释文:“传,丈〔一〕专反。”闷然而后应,闷然不合于其意,而后应焉。泛而若辞。泛然不系于其心,而若辞焉。寡人丑乎,李云:“丑,惭也。”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成云:“俄顷之间,逃遁而去。”寡人恤焉若有亡也,宣云:“恤,忧貌。”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释文:“□,本又作豚。”郭注:“食,乳也。”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释文:“眴,本亦作瞬,司马云:‘惊貌。’”俞云:“眴若,犹眴然。徐无鬼篇:‘众狙恂然弃而走。’眴、恂,并●之假借。说文:‘●,惊辞也。’始就其母食,少焉,觉其死,皆惊走也。”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郭云:“生者以才德为类,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案:言□子以母之不顾见己而惊疑,又不得其生之气类而舍去也。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成云:“使其形者,精神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郭云:“翣者,武所资也。战而死者,无武也,翣将安施!”成云:“翣者,武饰之具,武王为之,或云周公作也。其形似方扇,使车两边。军将行师,陷阵而死,及其葬日,不用翣资。是知翣者,武之所资,无武则翣无所资,以喻无神则形无所爱也。”李云:“资,送也。”刖者之屦,无为爱之,释文:“为,于伪反。”郭云:“爱屦者,为足故耳。”皆无其本矣。翣本于武,屦本于足。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不穿耳;御女不加修饰,使其质全。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匹夫娶妻,休止于外,官不役之,使其形逸。形全犹足以为尔,上二事,皆全其形。而况全德之人乎!宣云:“德全则有本,人岂能不爱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成云:“并事物之变化,天命之流行。”日夜相代乎前,语又见齐物论篇。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宣云:“虽有智者,不能诘所自始。”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成云:“滑,乱也。”郭云:“灵府,精神之宇。”宣云:“惟其如是,故当任其自然,不足以滑吾之天和,不可以扰吾之灵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李云:“兑,悦也。郤,间也。”宣云:“使和豫之气流通,不失吾怡悦之性,日夜无一息间隙,随物所在,同游于春和之中。”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宣云:“是四时不在天地,而吾心之春,无有间断,乃接续而生时于心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郭云:“天下之平,莫盛于停水。”其可以为法也,郭云:“无情至平,故天下取正焉。”内保之而外不荡也。荡,动也。内保其明,外不动于物。德者,成和之修也。宣云:“修太和之道既成,乃名为德也。”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含德之厚,人乐亲之。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成云:“执持纲纪,忧于兆庶,饮食教诲,恐其夭死。”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宣云:“孔子之言哀骀它者。”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一〕“丈”原误“文”,据释文改。

  闉跂支离无脤成云:“闉,曲也。谓挛曲企踵而行。脤,唇也。谓支体坼裂,伛偻残病,复无唇也。”释文:“脤,徐市轸反。又音唇。”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上说言说,下说音悦。其下同。释文:“脰,颈也。李云:‘肩肩,羸小貌。’”李桢云:“考工梓人文‘数目顅脰’,注云:‘顅,长脰貌。’与肩肩义合。知肩是省借,本字当作顅。”案:卫君悦之,顾视全人之脰,反觉其羸小也。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说文:“瘿,瘤也。”李云:“瓮●,大瘿貌。”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总上。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形宜忘,德不宜忘;反是,乃真忘也。故圣人有所游,游心于虚。而知为孽,智慧运动,而生支孽。约为胶,礼信约束,而相胶固。德为接,广树德意,以相交接。工为商。工巧化居,以通商贾。圣人不谋,恶用知?心无图谋,故不用智。不斫,恶用胶?质不雕琢,何须约束?无丧,恶用德?德之言得也。本无丧失,何用以德相招引?不货,恶用商?不贵货物,无须通商。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释文:“鬻,养也。”知、约、德、工四者,天所以养人也。天养者,天所以食之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既受食于天矣,则当全其自然,不用以人为杂之。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屏绝情感。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成云:“和光混迹。”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绝是非之端。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崔云:“类同于人,所以为小;情合于天,所以为大。”成云:“謷,高大貌也。”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成云:“虚通之道,为之相貌;自然之理,遗其形质。”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宣云:“言惠子先误认情字。”案:郭以是非承上言,非。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宣云:“本生之理,不以人为加益之。”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成云:“若不资益生道,何以有其身乎?”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有其身者如此。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成云:“槁梧,夹膝几也。言惠子疏外神识,劳苦精灵,故行则倚树而吟咏,坐则隐几而谈说,形劳心倦,疲怠而瞑。”天选子之形,选,解如孟子“选择而使子”之选。子以坚白鸣!”言子以此自鸣,与公孙龙“坚白”之论何异?齐物论所谓“以坚白之昧终”也。解见前。   


  本篇云:“人犹效之。”效之言师也。又云:“吾师乎!吾师乎!”以道为师也。宗者,主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凡物皆自然而生,则当顺其自然。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两其知,音智。不强知,则智得所养。郭云:“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虽然,有患。成云:“知虽盛美,犹有患累,不若忘知而任独也。”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成云:“知必对境,非境不当。境既生灭不定,知亦待夺无常。唯当境、知两忘,然后无患。”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成云:“知能运用,无非自然。是知天之与人,理归无二,故谓天即人,谓人即天。所谓吾者,庄生自称。此则泯合天人,混同物我也。”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郭云:“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虚怀任物,虽寡少,不逆忤。不雄成,不以成功自雄。不谟士。成云:“虚夷而士众自归,非谋谟招致。”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成云:“天时已过,曾无悔吝之心;分命偶当,不以自得为美。”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危难生死,不以介怀。其能登至于道,非世之所为知也。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成云:“绝思想,故寝寐寂泊。”其觉无忧,郭云:“随所寓而安。”其食不甘,成云:“不耽滋味。”其息深深。李云:“内息之貌。”真人之息以踵,成云:“踵,足根。”宣云:“呼吸通于涌泉。”众人之息以喉。宣云:“止于厌会之际。”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屈服,谓议论为人所屈。嗌,喉咽也。嗌,声之未出;言,声之已出。吞吐之际,如欲哇然,以状无养之人。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情欲深重,机神浅钝。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郭云:“与化为体。”其出不欣,其入不距;释文:“距,本又作拒。李云:‘欣出则营生,拒入则恶死。’”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成云:“翛然,无系貌。”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宣云:“知生之源,任死之归。”受而喜之,宣云:“受生之后,常自得。”忘而复之。宣云:“忘其死,而复归于天。”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郭云:“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真人知用心则背道,助天则伤生,故不为也。”俞云:“据郭注,捐疑偝之误。”若然者,其心志,宣云:“志当作忘。无思。”其容寂,宣云:“无为。”其颡頯,宣云:“颡,额也。”頯,大朴貌,宣云:“恢,上声。”凄然似秋,暖然似春,郭云:“杀物非为威,生物非为仁。”喜怒通四时,宣云:“喜怒皆无心,如四时之运。”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随事合宜,而莫窥其际。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崔云:“亡敌国而得其人心。”利泽施于万物,不为爱人。由仁义行,非行仁义。故乐通物,非圣人也;不求通物,而物情自通,为圣人。有亲,非仁也;至仁则无私亲。天时,非贤也;宣云:“择时而动,有计较成败之心。”利害不通,非君子也;利害不观其通,故有趋避。行名失己,非士也;成云:“必所行求名而失己性,非有道之士。”亡身不真,非役人也。宣云:“徒弃其身,而无当真性,为世所役,非能役人。”若狐不偕、成云:“姓狐,字不偕,尧时贤人,不受尧让,投河而死。”务光、成云:“夏时人,饵药养性,好鼓琴,汤让天下,不受,负石自沈于庐水。”伯夷、叔齐、箕子胥余、司马云:“胥余,箕子名。尸子曰:‘箕子胥余,漆身为厉,被发佯狂。’”纪他、成云:“汤时逸人,闻汤让务光,恐及乎己,遂将弟子,蹈于窾水而死。申徒狄闻之,因以踣河。”申徒狄,释文:“殷时人,负石自沈于河。”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郭云:“斯皆舍己效人,徇彼伤我者。”宣云:“为人用,快人意,与真性何益!”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郭云:“与物同宜,而非朋党。”俞云:“郭注非也。此言其状,非言其德。义读为峨。天道篇‘而状义然’,即峨然也。朋读为崩。易‘朋来无咎’,汉书五行志引作‘崩来无咎’,是也。义而不朋,言其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也。”若不足而不承,宣云:“卑以自牧,而非居人下。”与乎其觚而不坚也,王云:“觚,特立不群也。”崔云:“觚,棱也。”李桢云:“觚是孤借字。释地‘觚竹’,释文:‘本又作孤。’此孤、觚通作之证。孤特者,方而有棱,故字亦借觚为之。‘与乎其觚’,与‘张乎其虚’对文,与当是●之借字。说文:‘●,安行也。’”案:不坚,谓不固执。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成云:“张,广大貌。”案:廓然清虚,而不浮华。邴邴乎其似喜乎!向云:“邴邴,喜貌。”郭云:“至人无喜,畅然和适,故似喜也。”崔乎其不得已乎!向云:“崔,动貌。”成云:“迫而后动,非关先唱,故不得已而应之也。”滀乎进我色也,简文云:“滀,聚也。”宣云:“水聚则有光泽。言和泽之色,令人可亲。”与乎止我德也,与,相接意。宣云:“宽闲之德,使我归止。”厉乎其似世乎!崔本“厉”作“广”,当从之。俞云:“世乃泰之借字。广与泰义相应。”郭庆藩云:“厉、广古通借。泰字作大。世、大古亦通借。”謷乎其未可制也,成云:“謷然高远,超于世表,不可禁制。”连乎其似好闭也,李云:“连,绵长貌。”郭云:“绵邈深远,莫见其门。”成云:“默如关闭,不闻见也。”释文:“好,呼报反。”悗乎忘其言也。释文:“悗,忘本反。”成云:“悗,无心貌。以上言真人德行,下明其利物为政之方。”以刑为体,郭云:“刑者治之体,非我为。”以礼为翼,郭云:“礼者,世所以自行,非我制。”以知为时,郭云:“知者时之动,非我唱。”以德为循。郭云:“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郭云:“任治之自杀,故虽杀而宽。”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郭云:“顺世所行,故无不行。”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知以应时,不得已于世事,随宜付之。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宣云:“德之所在,人人可至,我特循之耳。如丘之所在,有足者皆可至,我特与同登耳,非自立异。”案:无意于行,自然而至,故曰“与有足者至”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宣云:“人视真人为勤行不怠,岂知其毫末以我与乎!”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成云:“既忘怀于美恶,亦遗荡于爱憎。故好与弗好,出自凡情,而圣智虚融,未尝不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成云:“其一,圣智也;其不一,凡情也。凡、圣不二,故不一皆一之。”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成云:“同天人,齐万致,与天而为类也。彼彼而我我,与人而为徒也。”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成云:“虽天无彼我,人有是非,确然谕之,咸归空寂。若使天胜人劣,岂谓齐乎!此又混一天人,冥同胜负,体此趣者,可谓真人。”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死生与夜旦等,皆由天命,不可更以人与。此物之情,实无足系恋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身知爱天,而况卓然出于天者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宣云:“势分胜乎己。”而身犹死之,宣云:“效忠。”而况其真乎!身知爱君,而况确然切于君者乎!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喻贪生惧死,不如相忘于自然。“泉涸”四语,又见天运篇。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宣云:“此道字轻,谓是非之道。言誉尧非桀,不如两忘其道;好生恶死,不如两忘其累。”案:二语又见外物篇,下三字作“闭其所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宣云:“纯任自然,所以善吾生也。如是,则死亦不苦矣。”案:六语又见后。列子天瑞篇:“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逸;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岛也。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舟可负,山可移。宣云:“造化默运,而藏者犹谓在其故处。”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藏无大小,各有所宜,然无不变之理。宣云:“遯生于藏之过,若悟天下之理,非我所得私,而因而付之天下,则此理随在与我共之,又乌所遯哉!此物理之实也。”案:恒物之大情,犹言常物之通理。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犯与笵同。见笵人形犹喜之,若人之生无穷,孰不自喜其身者!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宣云:“圣人全体造化,形有生死,而此理已与天地同流,故曰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释文:“妖,本又作夭。”成云:“寿夭老少,都不介怀。虽未能忘生死,但复无所嫌恶,犹足为物师傅,人仿效之。况混同万物,冥一变化,为物宗匠,不亦宜乎!”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宣云:“情者,静之动也;信者,动之符也。”成云:“恬然寂寞,无为也;视之不见,无形也。”可传而不可受,郭云:“古今传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可得而不可见;成云:“方寸独悟,可得也。离于形色,不可见也。”自本自根,宣云:“道为事物根本,更无有为道之根本者,自本自根耳。”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成云:“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神鬼神帝,下文堪坏、冯夷等,鬼也;豨韦、伏羲等,帝也。其神,皆道神之。生天生地;成云:“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阴阳未判,是为太极。天地四方,谓之六极。成云:“道在太极之先,不为高远;在六合之下,不为深邃。”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释文:“长,丁丈反。”案:此语又见后。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豨韦,即豕韦,盖古帝王也。成云:“挈,又作契。言能混同万物,符合二仪。”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成云:“袭,合也。气母,元气之母。为得至道,故能画八卦,演六爻,调阴阳,合元气。”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成云:“北斗为众星纲维,故曰维斗。得至道,故维持天地,历终始,无差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释文:“崔坏作邳。司马云:‘堪坏,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成云:“昆仑山神名。袭,入也。”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司马云:“清泠传曰:‘冯夷,华阴潼乡堤首(成疏有“里”字。)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为河伯。’一云:以八月庚子浴于河,溺死。”肩吾得之,以处大山;司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时。”成云:“得道,处东岳,为太山之神。”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崔云:“黄帝得道而上天也。”颛顼得之,以处玄宫;李云:“颛顼,高阳氏。玄宫,北方宫也。月令曰:‘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成云:“得道为北方之帝。玄者,北方之色,故处于玄宫。”禺强得之,立乎北极;释文:“海外经云:‘北方禺强,黑身手足,乘两龙。’郭璞以为水神,人面鸟身。简文云:‘北海神也,一名禺京,是黄帝之孙也。’”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释文:“山海经:‘西王母状如人,狗尾,蓬头,戴胜,善啸,居海水之涯。’汉武内传云:‘西王母与上元夫人降帝,美容貌,神仙人也。’崔云:‘少广,山名。’或云:西方空界之名。”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崔云:“彭祖寿七百岁,或以为仙,不死。”成云:“上自有虞,下及殷、周,凡八百年。”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司马云:“东维箕、斗之间,天汉津之东维也。星经:‘傅说一星,在尾上。’”崔云:“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讬龙尾,乃列宿。”释文:“崔本此下更有‘其生无父母,死,登假,三年而形遯,此言神之无能名者也’。”案:下引七事以明之。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李云:“葵当为綦,声之误也。”释文:“偊,徐音禹。一云:是妇人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李云:“卜梁姓,倚名。”宣云:“倚聪明,似子贡;偊忘聪明,似颜子也。”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守而不去,与为谆复。参日而后能外天下;成云:“心既虚寂,万境皆空。”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郭云:“物者,朝夕所需,切己难忘。”成云:“天下疏远易忘,资身之物亲近难忘,守经七日,然后遗之。”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成云:“隳体离形,坐忘我丧。”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成云:“死生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宣云:“朝彻,如平旦之清明。”朝彻,而后能见独;见一而已。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成云:“任造物之日新,随变化而俱往,故无古今之异。”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宣云:“生死一也。至此,则道在我矣。”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苏舆云:“‘杀生’二语,申释上文。绝贪生之妄觊,故曰杀生;安性命之自然,故曰生生。死生顺受,是不死不生也。”其〔一〕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成云:“将,送也。道之为物,拯济无方,迎无穷之生,送无量之死。”无不毁也,无不成也。成云:“不送而送,无不毁灭;不迎而迎,无不生成。”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郭嵩焘云:“孟子赵注:‘撄,迫也。’物我生死之见迫于中,将迎成毁之机迫于外,而一无所动其心,乃谓之撄宁。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触之地,而心固宁焉,则几于成矣,故曰‘撄而后成’。”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成云:“副,贰也。”宣云:“文字是翰墨为之,然文字非道,不过传道之助,故谓之副墨。又对初作之文字言,则后之文字,皆其孳生者,故曰‘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成云:“罗洛诵之。”案:谓连络诵之,犹言反复读之也。洛、络同音借字。对古先读书者言,故曰“洛诵之孙”。古书先口授而后着之竹帛,故云然。洛诵之孙闻之瞻明,见解洞彻。瞻明闻之聂许,聂许,小语,犹嗫嚅。聂许闻之需役,成云:“需,须。役,行也。须勤行勿怠者。”需役闻之于讴,释文:“于音乌。王云:‘讴,歌谣也。’”宣云:“咏叹歌吟,寄趣之深。”于讴闻之玄冥,宣云:“玄冥,寂寞之地。”玄冥闻之参寥,宣云:“参悟空虚。”参寥闻之疑始。”宣云:“至于无端倪,乃闻道也。疑始者,似有始而未尝有始。”〔一〕“其”字,据集释本补。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崔云:“淮南‘子祀’作‘子永’,行年五十四,而病伛偻。”顾千里云:“淮南精神篇作‘子求’,非。求、永字,经传多互误。抱朴子博喻篇:‘子永叹天伦之伟。’”案:据此,下“祀”“舆”字当互易。“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成云:“人起自虚无,故以无为首;从无生有,生则居次,故以生为脊;死最居后,故以死为尻。死生离异,同乎一体。能达斯趣,所遇皆适,岂有存亡欣恶于其间,谁能知是,我与为友也。”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成云“子舆自叹。”司马云:“拘拘,体拘挛也。”曲偻发背,成云:“伛偻曲腰,背骨发露。”上有五管,五藏之管向上。颐隐于齐,同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李云:“句赘,项椎。其形似赘,言其上向。”阴阳之气有沴,郭云:“沴,陵乱也。”同戾。其心闲而无事,宣云:“不以病撄心。”跰●而鉴于井,成云:“跰●,曳疾貌。曳疾力行,照临于井。”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重叹之。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无同。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司夜也。“鸡”疑是“卵”字之误。时夜,即鸡也。既化为鸡,何又云因以求鸡?惟鸡出于卵,鸮出于弹,故因卵以求时夜,因弹以求鸮炙耳。齐物论云:“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与此文大同,亦其明证矣。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郭云:“无往不因,无因不可。”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成云:“得者,生也;失者,死也。”案养生主篇:“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与此文证合。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郭云:“一不能自解,则众物共结之矣。”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成云:“喘喘,气息急也。”子犁往问之曰:“叱!避!叱令其妻子避。无怛化!”释文:“怛,惊也。”勿惊将化人。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为何物?将奚以汝适?适,往也。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王云:“取微蔑至贱。”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成云:“阴阳造化,何啻二亲乎!”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彼,阴阳。悍,不顺。宣云:“近,迫也。”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六语又见大宗师篇。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大冶,铸金匠。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犯同笵。偶成为人,遂欣爱郑重,以为异于众物,则造化亦必以为不祥。今一以天地为大鑪,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鼠肝、虫臂,何关念虑!成然寐,蘧然觉。成然为人,寐也;蘧然长逝,觉也。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成云:“如百体各有司存,更相御用,无心于相与,无意于相为,而相济之功成矣。故于无与而相与周旋,无为而相为交友者,其意亦然。”孰能登天游雾,宣云:“超于物外。”挠挑无极,李云:“挠挑,犹宛转也。宛转玄旷之中。”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宣云:“不悦生,不恶死。”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友。莫然有闲,崔云:“莫然,定也。闲,顷也。”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成云:“供给丧事。”或编曲,李云:“曲,蚕薄。”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汝。而我犹为人猗!”成云:“猗,相和声。”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是,谓子贡。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无自修之行。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崔云:“命,名也。”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成云:“方,区域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王引之云:“为人,犹言为偶。中庸‘仁者人也’,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公食大夫礼注:‘每曲揖,及当碑揖,相人偶。’是人与偶同义。淮南原道篇:‘与造化者为人。’义同。齐俗篇‘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尤其明证。”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成云:“气聚而生,譬疣赘附县,非所乐。”以死为决●溃痈。释文:“●,胡乱反。”宣云:“疽属。”成云:“气散而死,若●痈决溃,非所惜。”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宣云:“一气循环。”假于异物,讬于同体,宣云:“即圆觉经地、风、水、火四大合而成体之说。盖视生偶然耳。”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宣云:“外身也,视死偶然耳。”反覆终始,不知端倪,往来生死,莫知其极。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成云:“芒然,无知貌。放任于尘累之表,逸豫于清旷之乡。”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成云:“愦愦,烦乱。”释文:“观,示也。”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成云:“方内方外,未知夫子依从何道?”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成云:“圣迹礼仪,乃桎梏形性。夫子既依方内,是自然之理,刑戮之人也。故德充篇云‘天刑之,安可解乎’!”虽然,吾与汝共之。”宣云:“己之所得不欲隐。”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造,诣也。造乎水者鱼之乐,造乎道者人之乐。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释文:“池,本亦作地。”案:两本并通。鱼得水则养给,人得道则性定。生、性字通。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宣云:“愈大则愈适,岂但养给、生定而已。”子贡曰:“敢问畸人。”司马云:“畸,不耦也。”郭云:“问向所谓方外而不偶于俗者安在?”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司马云:“侔,等也。”成云:“率其本性,与自然之理同。”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宣云:“拘拘礼法,不知性命之情,而人称为有礼。”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案:各本皆同。疑复语无义,当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成云:“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案不偶于俗,即谓不偕于礼,则人皆不然之,故曰“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文义甚明。苏舆云:“以人之小人断定畸人,则琴张、孟孙辈皆非所取,庄生岂真不知礼者哉!”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名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郭、陆、成本“丧”字绝句。李桢云:“文义未完。‘盖鲁国’三字当属上句,与应帝王篇‘功盖天下’义同。释言:‘弇,盖也。’释名:‘盖,加也。’并有高出其上之意。言才以善处丧名盖鲁国也。”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成云:“进,过也。”宣云:“其尽道过于知丧礼者。”唯简之而不得,宣云:“简者,略于事。世俗相因,不得独简,故未免哭泣居丧之事。”夫已有所简矣。宣云:“然已无涕、不戚、不哀,是已有所简矣。”苏舆云:“二语泛言,不属孟孙氏说。”姚云:“常人束于生死之情以为哀痛,简之而不得,不知于性命之真,已有所简矣。”似较宣说为优。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宣云:“生死付之自然,此其进于知也。”不知就先,不知就后,成云:“先,生;后,死。既一于死生,故无去无就。”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宣云:“顺其所以化,以待其将来所不可知之化,如此而已。”案:死为鬼物,化也。鼠肝、虫臂,所不知之化也。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宣云:“四语正不知之化,总非我所能与。”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宣云:“未能若孟孙之进于知也。”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彼孟孙氏虽有骇变之形,而不以损累其心。有旦宅而无情死。成云:“旦,日新也。宅者,神之舍也。以形之改变,为宅舍之日新耳。”姚云:“情,实也。言本非实有死者。”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乃,犹言如此。人哭亦哭,己无容心。苏舆云:“‘孟孙氏特觉’句绝。言我汝皆梦,而孟孙独觉,人哭亦哭,是其随人发哀。”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人每见吾暂有身,则相与吾之。岂知吾所谓吾之,果为吾乎,果非吾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厉、戾同声通用,至也。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未知鱼鸟是觉邪梦邪,抑今人之言鱼鸟者是觉邪梦邪?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宣云:“人但知笑为适意,不知当其忽造适意之境,心先喻之,不及笑也。及忽发为笑,又是天机自动,亦不及推排而为之,是适与笑不自主也。”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宣云:“由此观之,凡事皆非己所及排,冥冥中有排之者。今但当安于所排,而忘去死化之悲,乃入于空虚之天之至一者耳。”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成云:“意而,古之贤人。”郭云:“资者,给济之谓。”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成云:“必须己身服行,亦复明言示物。”许由曰:“而奚为来轵?而,汝也。轵同只。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宣云:“如加之以刑然。”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成云:“恣睢,纵任也。转徙,变化也。”案:言汝既为尧所误,何以游乎逍遥放荡、纵任变化之境乎?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宣云:“言虽不能遵途,愿涉其藩篱。”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成云:“无庄,古之美人,为闻道,故不复庄饰,而自忘其美色。”据梁之失其力,成云:“据梁,古之多力人,为闻道守雌故,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成云:“黄帝有圣知,亦为闻道,故能亡遣其知。”皆在鑪捶之间耳。释文:“捶,本又作锤。”成云:“鑪,灶也。锤,锻也。三人以闻道契真,如器物假鑪冶打锻,以成用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宣云:“乘,犹载也。黥劓则体不备,息之补之,复完成矣。天今使我遇先生,安知不使我载一成体以相随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司马云:“●,碎也。”卢文弨云:“说文作●,亦作□。隶省作□。”成云:“素秋霜降,碎落万物,非有心断割而为义。青春和气,生育万物,非有情恩爱而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成云:“万象之前,先有此道,而日新不穷。”案:语又见前。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成云:“天覆地载,以道为原,众形雕刻,咸资造化,同禀自然,故巧名斯灭。”此所游已。”宣云:“应上游。”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司马云“坐而自忘其身。”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成云:“堕,毁废。黜,退除。”离形去知,宣云:“总上二句。”同于大通,成云:“冥同大道。”此谓坐忘。”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宣云:“无私心。”化则无常也。宣云:“无滞理。”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尔诚贤乎!吾亦愿学。极赞以进回。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雨三日以往为霖。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崔云:“不任其声,惫也。”成云:“趋,卒疾也。”子舆入,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成云:“歌诗似有怨望,故惊怪问其所由。”曰:“吾思乎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知命所为,顺之而已。   


  郭云:“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见齐物论。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释文:“尸子云:‘蒲衣八岁,舜让以天下。’崔云:‘即被衣,王倪之师也。’淮南子曰:‘啮缺问道于被衣。’”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而,汝。有虞氏不及泰氏。成云:“泰氏,即太昊伏羲也。”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一〕始出于非人。崔云:“怀仁心以结人也。”宣云:“非人者,物也。有心要人,犹击于物,是未能超出于物之外。”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司马云:“徐徐,安稳貌。于于,无所知貌。”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成云:“或马或牛,随人呼召。”其知情信,成云:“率其真知,情无虚矫。”其德甚真,郭云:“任其自得,故无伪。”而未始入于非人。”宣云:“浑同自然,毫无物累,未始陷入于物之中。”

〔一〕“未”原作“非”,据集释本改。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李云:“日中始,人姓名,贤者也。”崔本无“日”字,云:“中始,贤人也。”俞云:“日,犹言日者也。义见左文七年、襄二十六年、昭七年、十九年传。”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司马云“出,行也。”王念孙云:“经式义度,皆谓法也。义读为仪,古字通。”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成云:“以己制物,物丧其真,是欺诳之德,非实道。”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涉海而凿为河。而使□负山也。夫圣人之治〔一〕也,治外乎?用法,是治外也。正而后行,正其性而后行化。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李云:“确,坚也。”宣云:“不强人以性之所难为。”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成云:“矰,网。鼷鼠,小鼠。神丘,社坛。”宣云:“物尚有知如此。”而曾二虫之无知!”曾是人之无知不如二虫乎!

〔一〕“治”原作“知”,据集释本改。

  天根游于殷阳,崔云:“地名。”至蓼水之上,李云:“蓼水,水名。”适遭无名人而问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俞云:“释诂:‘豫,厌也。’楚词惜诵‘行婞直而不豫兮’,王注:‘豫,厌也。’此怪天根之多问,犹云何不惮烦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人,偶也,详大宗师篇。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成云:“莽眇,深远。”案:谓清虚之气若鸟然。以出六极之外,成云:“六极,犹六合。”而游无何有之乡,说见逍遥游篇。以处圹埌之野。崔云:“圹埌,犹旷荡也。”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帠,徐音艺,未详何字。崔本作“为”,当从之。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宣云:“不用我智。”而天下治矣。”

  阳子居见老聃曰:成云:“姓阳,字子居。”案:即杨朱,见寓言篇注。“有人于此,向疾强梁,向往敏疾,强干果决。物彻疏明,事物洞彻,疏通明达。学道不倦。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言此其学圣人,如胥之易,如技之系,徒役其形心者也。郭庆藩云:“胥徒,民给徭役者。易,治也。胥易,谓胥徒供役治事。技系,若王制‘凡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是为技所系也。”且也虎豹之文来田,以文致猎。猿狙之便、捷也。执●之狗来藉。司马云:“藉,系也。”案:猴、狗以能致系。二语亦见天地篇。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成云:“圣人功成不居,似非己为之。”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宣云:“贷,施也。”成云:“百姓谓不赖君之能。”有莫举名,宣云:“似有,而无能名。”使物自喜,成云:“物各自得。”立乎不测,宣云:“所存者神。”而游于无有者也。”宣云:“行所无事。”

  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黄帝篇云:“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或岁或月或旬日,无不神验。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宣云:“惟恐言其不吉。”列子见之而心醉,向云:“迷惑于其道也。”归以告壶子,列子作“壶邱子”。司马云:“名林,郑人,列子师。”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郭云:“谓季咸之至,又过于夫子。”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成云:“与,授。既,尽也。吾比授汝,始尽文言,于其妙理,全未造实。汝固执文字,谓言得道邪?”案:列子“既其文”作“无其文”,张湛注引向秀云:“实由文显,道以事彰。有道而无事,犹有雌无雄耳。今吾与汝,虽深浅不同,无文相发,故未尽我道之实也。此言圣人之唱,必有感而后和。”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郭云:“喻列子未怀道。”而以道与世亢必信,而,汝也。信读曰伸。言汝之道尚浅,而乃与世亢,以求必伸。列子“亢”作“抗”。夫故使人得而相女。故使人得而窥测之。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宣云:“言无气焰。”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列子注引向云:“块然若土也。”萌乎不震不正。俞云:“列子作‘罪乎不誫不止’,当从之。罪读为●,说文作●,云:‘山貌。’震即誫之异文。不誫不止者,不动不止也,故以●乎形容之,言与山同也。今罪误作萌,止误作正,失其义矣。据释文,崔本作‘不誫不止’,与列子同,可据以订正。”案:列子注引向云:“不动,亦不自止,与枯木同其不华,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无感之时也。”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成云:“杜,塞也。”列子“机”作“几”,下同。注引向云:“德几不发,故曰杜。”尝又与来。”尝,亦试也。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列子“全”作“灰”。吾见其杜权矣。”宣云:“杜闭中觉有权变。”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列子注引向云:“天壤之中,覆载之功见矣。比地之文,不犹外乎!”案:郭注“地之”作“之地”,“外”作“卵”,是误字。昔人谓郭窃向注,殆不然,此类得毋近是乎?名实不入,列子注引向云:“任自然而覆载,则名实皆为弃物。”案:郭注“则”下,作“天机玄应,而名利之饰皆为弃物矣”。而机发于踵。宣云:“一段生机,自踵而发。”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宣云:“善即生意。”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释文:“侧皆反,本又作斋。下同。”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列子“胜”作“眹”,当从之。注引向云:“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玄同万方,莫见其迹。”案:郭注“莫见其迹”作“故胜负莫得厝其间也”。是殆见吾衡气机也。宣云:“衡,平也。”列子注引向云:“无往不平,混然一之。”案:郭注同。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列子“鲵桓之审”作“鲵旋之潘”,张注以为当作“蟠”,云:“鲵,大鱼。桓,盘桓也。蟠,洄流也。言大鱼盘桓,其水蟠洄而成深泉。”渊有九名者,谓鲵桓、止水、流水、滥水、(尔雅:“水涌出也。”)沃水、(水泉从上溜下。)氿水、(水泉从旁出。)雍水、(河水决出,还复入也。)汧水、(水流行也。)肥水。(水所出异为肥。)是为九渊,皆列子之文。成云:“水体无心,动止随物,或鲸鲵盘桓,或凝湛止住,或波流湍激。虽多种不同,而玄默无心一也。”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吾弗及也〔一〕。”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深根冥极,不出见吾之宗主。吾与之虚而委蛇,成云:“委蛇,随顺貌。”郭云:“无心而随物化。”案:列子“委蛇”作“猗移”,义同。不知其谁何,向云:“泛然无所系。”案:郭注同。因以为弟靡,释文:“弟音颓。弟靡,不穷之貌。”卢文弨云:“正字通弟作●。后来字书亦因之,而于古无有也。类篇弟字下有徒回反一音,云:‘弟靡,不穷貌。’正本此。列子作‘茅靡’。”因以为波流,崔本作“波随”,云:“常随从之。”王念孙云:“崔本是也。蛇、何、靡、随为韵。蛇,古音徒禾反。靡,古音摩。随,古亦音徒何反。”故逃也。”成云:“因任前机,曾无执滞,千变万化,非相者所知,故季咸逃逸也。”案:列子注引向云:“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渊嘿之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见其神动而天随,即谓之有生。苟无心而应感,则与变升降,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耳,岂相者之所觉哉!”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成云:“始觉壶丘道深,自知未学。”三年不出。为其妻爨,向云:“遗耻辱。”食豕如食人。释文:“食音祀。”郭云:“忘贵贱也。”于事无与亲,不近世事。雕琢复朴,成云:“雕琢华饰之务,悉皆屏除,复于朴素。”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无偶。纷而封哉,释文:“纷而,崔云:‘乱貌。’哉,崔本作戎,云:‘封戎,散乱也。’”李桢云:“崔本是也。列子作‘●然而封戎’。六句人、亲,朴、立,戎、终,各自为韵。”一以是终。宣云:“道无复加也。引季咸、壶子事,明帝王当虚己无为,立于不测,不可使天下得相其端,以开机智。其取意微渺无伦。”以上引五事为证。〔一〕“也”,集释本作“矣”。

  无为名尸,成云:“尸,主也。无为名誉之主。”无为谋府,无为谋虑之府。无为事任,郭云:“付物使各自任。”无为知主。释文:“知音智。”成云:“不运智以主物。”体尽无穷,体悟真源,冥会无穷。而游无朕,崔云:“朕,兆也。”成云:“朕,迹也。晦迹韬光,故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全所受于天,而无自以为得之见。亦虚而已。郭云:“不虚,则不能任群实。”至人之用心若镜,郭云:“鉴物而无情。”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成云:“将,送也。物感斯应,应不以心,既无将、迎,岂有情于隐匿哉!”故能胜物而不伤。成云:“用心不劳,故无损害。”此段正文。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简文云:“倏、忽,取神速为名。浑沌,以合和为貌。神速〔一〕譬有为,合和譬无为。”崔云:“浑沌,无孔窍也。”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郭云:“为者败之。”此段喻意。

〔一〕“神速”原作“倏忽”,据释文改。   


  苏舆云:“骈拇下四篇,多释老子之义。周虽悦老风,自命固绝高,观天下篇可见。四篇于申老外,别无精义,盖学庄者缘老为之。且文气直衍,无所发明,亦不类内篇汪洋俶诡。王氏夫之、姚氏鼐皆疑外篇不出庄子,最为有见。即如此篇,首云‘淫僻于仁义之行’,末复以‘淫僻’‘仁义’平列,踳驳显然。且云‘余媿乎道德’,庄子焉肯为此谦语乎?”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而侈于德。李云:“骈,并也。”成云:“足大拇指与第二指相连。枝指,手有六指也。”崔云:“侈,过也。”案:生而有之,故曰出乎性。德之言得也。所得比人为过。附赘县疣,出乎形哉!而侈于性。附赘县疣,见大宗师篇。形既成而后附,故曰出乎形,然过于自然之性。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而非道德之正也。成云:“方,道术也。”案:多术以施用仁义者,以五性为人所同有,而列于五藏,以配五行,然非道德之本然。是故骈于足者,连无用之肉也;枝于手者,树无用之指也;树,立。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情,实。淫僻于仁义之行,淫,过也。过诡于正,故曰淫僻。而多方于聪明之用也。是故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而离朱是已。言自离朱诸人始也。成云:“斧形谓之黼,两己相背谓之黻。五色,青、黄、赤、白、黑也。青与赤为文,赤与白为章。煌煌,眩目貌。”司马云:“离朱,黄帝时人,百步见秋毫之末。一云见千里针锋。孟子作离娄。”多于聪者,乱五声,淫六律,金石、丝竹,黄钟、大吕之声非乎?而师旷是已。释文:“师旷,晋大夫,善音律,能致鬼神。史记云:‘冀州南和人,生而无目。’”郭云:“生而有耳目者,所困常在于希离慕旷,则离、旷虽聪明,乃乱耳目之至也。”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而曾、史是已。枝于仁者,谓标举仁义,如枝生一指。曾、史性优于仁义,而性不长者争慕之,天下喧攘,如簧如鼓,以奉不能及之法式也。曾、史,曾参、史鱼。王念孙云:“塞与擢,义不相类。塞当为搴,形近而误。擢、搴,皆谓拔取之也。广雅:‘搴,取也,拔也。’方言作攓,云:‘取也。南楚曰攓。’说文作●,云:‘拔取也。’淮南俶真篇:‘俗世之学,擢德攓性,内愁五藏,外劳耳目,乃始招蛲振缱物之毫芒,摇消掉捎仁义礼乐,暴行越智于天下,以招号名声于世。’又曰:‘今万物之来,擢拔吾性,攓取吾情。’皆其证。”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崔云:“聚无用之语,如瓦之累,绳之结也。一云:瓦当作丸。”案:窜易文句,游荡心思于坚白同异之闲也。郭嵩焘云:“敝,谓劳敝也。跬誉,犹云咫言。半步为跬。司马法:‘一举足曰跬。’跬,三尺也。跬誉者,邀一时之近誉。劳敝于有近誉、无实用之言,故谓之骈于辩。杨朱、墨翟禀性多辩,故特举之。”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也。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俞云:“上正字乃至字之误。”故合者不为骈,而枝者不为跂;释文:“跂,其知反。”宣本作“歧”。案:跂、歧同。长者不为有余,短者不为不足。是故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成云:“凫,小鸭。”故性长非所断,性短非所续,无所去忧也。宣云:“率其本然,自无忧,何待去?”意仁义其非人情乎!彼仁人何其多忧也?苏舆云:“‘仁人’,宣本作‘仁义’,是。郭注云:‘恐仁义非人情而忧之者,真可谓多忧也。’似所见本亦作‘仁义’。此言仁义束缚,使人失其常性而多忧患。在宥篇‘愁其五藏以为仁义’,即此旨。此缘下‘仁人’而误。”且夫骈于拇者,决之则泣;枝于手者,龁之则啼。二者或有余于数,或不足于数,其于忧一也。骈者数不足,枝者数有余。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司马云:“蒿,目乱也。”俞云:“蒿是●之假字。玉篇:‘●,目明,又望也。’是●为望视之貌。仁人之忧天下,必为●然远望,故云然。●与蒿,古音相近,故得通用。诗‘白鸟翯翯’,孟子作‘鹤鹤’,文选景福殿赋作‘●●’。蒿之通●,犹翯之通鹤与●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富贵。决,溃也。如水之决堤而出。情,实。饕,贪也。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苏舆云:“自三代以下者,庄子有此文法,胠箧、在宥篇屡见。”何其嚣嚣也?成云:“嚣嚣,犹讙聒。”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是削其性;成云:“钩曲,绳直,规圆,矩方,皆损害本性。”待绳约胶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成云:“约,束缚也。侵伤其德。”屈折礼乐,呴俞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礼乐周旋,是屈折也。呴俞,犹煦妪,假仁义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释文:“广雅:‘纆,索也。’”故天下诱然皆生,而不知其所以生;宣云:“诱然若有导以生者。”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故古今不二,不可亏也。古今无二理,不可以人为损之。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纆索,而游乎道德之闲为哉?使天下惑也!连连,相续貌。此尊道德而斥仁义。夫小惑易方,迷于所向。大惑易性。失其真性。何以知其然邪?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俞云:“招,举也。”释文:“挠,乱也。”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奔驰以从之。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郭云:“虽虞氏无易之情,而天下之性固已易矣。”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以名利易性。大夫则以身殉家,圣人则以身殉天下。以家天下易性。故此数子者,苏舆云:“数子,犹言此数等人。”事业不同,名声异号,其于伤性以身为殉,一也。臧与谷,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释文:“张揖云:‘婿婢之子谓之臧。’崔本谷作●,云:‘孺子曰●。’”问臧奚事,则挟筴读书;问谷奚事,则博塞以游。二人者,事业不同,其于亡羊均也。释文:“筴,字又作策,李云:‘竹简也。’塞,博之类也。”案:策当读如左传“绕朝赠策”之策,驱羊鞭也。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成云:“跖,柳下惠从弟,卒徒九千,常为巨盗。东陵,山名,又云即太山,在齐州界,去东平十五里,跖死其上。”二人者,所死不同,其于残生伤性均也,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天下尽殉也。彼其所殉仁义也,则俗谓之君子;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其殉一也,则有君子焉,有小人焉;“则有”之则,与而同义。若其残生损性,则盗跖亦伯夷已,跖与夷同。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宣云:“称名何取相异?”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虽通如曾、史,非吾所谓臧也;释文:“属,谓系属。”成云:“臧,善也。”属其性于五味,虽通如俞儿,非吾所谓臧也;释文:“司马云:‘俞儿,古之善识味人也。’崔云:‘尸子曰:“膳俞儿和之以姜桂,为人主上食。”淮南云:“俞儿、狄牙,尝淄、渑之水而别之。”一云:俞儿,黄帝时人。狄牙则易牙,齐桓公时识味人也。一云:俞儿亦齐人。’”属其性乎五声,虽通如师旷,非吾所谓聪也;属其性乎五色,虽通如离朱,非吾所谓明也。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善在自得。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宣云:“此句疑言味而讹。”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吾所谓聪者,非谓其闻彼也,自闻而已矣;吾所谓明者,非谓其见彼也,自见而已矣。成云:“心神驰奔,耳目竭丧,此乃愚闇,岂曰聪明!若听耳之所闻,视目之所见,保分任真,不荡于外者,即物皆聪明也。”夫不自见而见彼,不自得而得彼者,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郭云:“此舍己效人者也,虽效之若人,而己已亡矣。”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虽盗跖与伯夷,是同为淫僻也。郭云:“苟以失性为淫僻,虽所失之涂异,其于失之一也。”案:大宗师篇:“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余、纪他、申屠狄,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庄子以全生为大,故于伯夷一流人深致不满,但务光、申徒狄诸人,情事未详,当时或有可以不死之道。至夷、齐、箕子,所系至重,不可一概而论。此所见与圣人异也。余愧乎道德,宣云:“谦词。”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宣云:“庄子将仁义、淫僻例视,何有上下之目!此上、下二字,就俗见言之。”案:三代以来,视道德甚尊,而论仁义不分析。韩非子混义于仁,此文亦以仁义并入仁人内言之。自孔、孟书外,罕能推见仁义之分者,漆园固别有微恉,世儒亦无复深求。昌黎原道一篇,开宗明义,独举“仁”“义”“道”“德”四字,开示学人,所以能拔出唐贤而上契古圣也。   


  苏舆云:“老子云:‘无为自化,清静自正。’通篇皆申此旨,而终始以马作喻,亦庄子内篇所未有也。”

  马,蹄可以践霜雪,毛可以御风寒,龁草饮水,翘足而陆。释文:“崔本足作尾。司马云:‘陆,跳也,字书作●。踛,马健也。’”郭庆藩云:“崔足作尾。文选江赋注引亦作尾,陆作踛,云踛音六。广韵:‘踛,力竹切,翘踛也。’”此马之真性也。虽有义台、路寝,无所用之。虽极居处之庄丽,非马性所适也。释文:“义,徐音仪。路,正也,大也。崔云:‘路寝,正室。’”俞云:“义、仪古通。仪台,犹言容台。淮南览冥篇‘容台振而掩覆’,高注:‘容台,行礼容之台。’”及至伯乐,曰:“我善治马。”烧之剔之,刻之雒之,释文:“伯乐,姓孙,名阳,善驭马。司马云:‘烧铁以烁之。剔,谓翦其毛。’”郭嵩焘云:“雒同烙,谓印烙。”连之以羁馽,编之以皂栈,释文:“广雅:‘羁,勒也。’馽,丁邑反。崔云:‘绊前后足也。’”文选马汧督诔注引司马云:“皂,枥也。”栈,若棂床,施之湿地也。马之死者十二三矣;饥之渴之,驰之骤之,整之齐之,前有橛饰之患,而后有鞭筴之威,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司马云:“橛,衔也。饰,谓加饰于马镳也。”成云:“带皮曰鞭,无皮曰筴。”陶者曰:“我善治埴,圆者中规,方者中矩。”释文:“陶,□也。崔云:‘埴,土也。’”匠人曰:“我善治木,曲者中钩,直者应绳。”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其过与治天下者等。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成云:“物各自足,故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成云:“党,偏。命,名。天,自然也。”宣云:“浑一无偏,任天自在。”苏舆云“与天为一,泯善恶之党”,于义亦通。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崔云:“填填,重迟。颠颠,专一也。”当是时也,山无蹊隧,泽无舟梁;成云:“蹊,径。隧,道。”郭云:“不求非望,故止于一家而足。”万物群生,连属其乡;宣云:“各就所居为连属。”禽兽成群,草木遂长。郭云:“足性而止,无吞夷之欲,故物全。”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乌鹊之巢可攀援而窥。郭云:“与物无害,故物驯。”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族,聚也。恶乎知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郭云:“知则离道以善,欲则离性以饰。”及至圣人,蹩躠为仁,踶跂为义,而天下始疑矣;李云:“蹩躠、踶跂,皆用心为仁义之貌。”澶漫为乐,摘僻为礼,而天下始分矣。李云:“澶漫,犹纵逸也。”郭嵩焘云:“‘摘僻’,当作‘摘擗’。楚词王注:‘擗,析也。’摘者,摘取之;擗者,分析之。谓烦碎也。”故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成云:“纯朴不残,全木未雕也。牺尊,酒器,刻为牛首,以祭宗庙也。上锐下方曰珪,半珪曰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成云:“礼以检迹,乐以和心。情苟不散,安用和心!性苟不离,何劳检迹!”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郭云:“此皆变朴为华,弃本崇末,于其天素,有残废矣。”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成云:“以仁义之迹,毁无为之道。”夫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靡与摩同。怒则分背相踶。宣云:“马之踶必向后,故曰分背。”马知已此矣。马所知止此矣。李音智,非。夫加之以衡□,释文:“衡,辕前横木,缚轭者。扼,叉马颈者也。”齐之以月题,司马云:“马□上当颅如月形者也。”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李云:“介倪,犹睥睨也。闉,曲也。鸷,抵也。曼,突也。”司马云:“言曲颈于扼以抵突也。”诡衔、窃辔。成云:“诡衔,吐出其勒。窃辔,盗脱笼头。”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充其所知,而态至于盗。伯乐之罪也。夫赫胥氏之时,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司马云:“赫胥,上古帝王也。”案:熙与嬉同。以、已通作。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匡,正也。县企,县举而企及之,使人共慕也。而民乃始踶跂好知,踶跂,自矜。好智,行诈。争归于利,不可止也。此亦圣人之过也。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司马云:“从旁开为胠。”苏舆云:“说文:‘匮,匣也。’俗加木作柜。”则必摄缄、縢,固扃、鐍,此世俗之所谓知也。释文:“广雅云:‘缄、縢,皆绳也。’李云:‘扃,关。鐍,钮也。’知音智。”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释文:“三苍云:‘揭,举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不乃为大盗积者也?也与邪同。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李云:“耒,犁。耨,锄也。”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成云:“阖,合也。”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成云:“司马法:‘六尺为步,步百为亩,亩百为夫,夫三为屋,屋三为井,井四为邑。’又云:‘五家为比,五比为闾,五闾为族,五族为党,五党为州,五州为乡。’郑玄云:‘二十五家为闾,二千五百家为州,万二千五百家为乡。’”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释文:“自陈恒弑简公之时,数至庄子着书之日,其后人为齐君者已历十二世。”姚云:“自田常至王建十世,上合桓子无宇、厘子乞为十二世。田氏自桓子始大,故合言十二世。”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崔云:“读若拖,或作施字。胣,裂也。淮南子曰:‘苌弘铍裂而死。’”子胥靡,释文:“密池反。崔云:‘烂之于江中。’”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郭云:“言暴乱之君亦得据君人之威,以戮贤人,而莫之敢亢者,皆圣法之由也。向无圣法,则桀、纣焉得守斯位而放其毒,使天下侧目哉!”苏舆云:“圣法寄于刑赏,而桀、纣用法以戮贤。”故盗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成云:“何往非道?”夫妄意室中之藏,成云:“起妄心,斟量商度,有无必中。”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俞云:“此竭字当读为‘竭其尾’之竭。说文豕下云:‘竭其尾,故谓之豕。’唇竭,谓反举其唇以向上。”鲁酒薄而邯郸围,释文:“许慎注淮南云:‘楚会诸侯,鲁、赵俱献酒于楚王,鲁酒薄而赵酒厚。楚之主酒吏求酒于赵,赵不与,吏怒,乃以赵厚酒易鲁薄酒,奏之。楚王以赵酒薄,故围邯郸也。’”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为之斗斛以量之,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成云:“钩,腰带钩也。”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王引之云:“‘存焉’当作‘焉存’。焉,于是也。言仁义于是乎存也。古书如此句法甚多。(不备录。)此四句诛、侯为韵,门、存为韵,其韵皆在句末。史记游侠传作‘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仁义存’,是其明证也。”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揭诸侯,成云:“逐,随也。”宣云:“揭,举也。”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止之。斧钺之威弗能禁。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故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明,示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释文:“擿,义与掷同。”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释文:“殚,尽也。”擢乱六律,铄绝竽瑟,成云:“擢,拔也。”释文:“铄绝,烧断之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李云:“攦,折也。”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成云:“人师分内,咸有其巧。譬犹蜘网、蜣丸,岂关工匠!”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成云:“物不丧真,人皆自得,率性全理,故与玄道混同。”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崔云:“不消坏也。”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成云:“累,忧患也。”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自炫所得。而以爚乱天下者也,释文:“三苍云:‘爚,火光消也。’”法之所无用也。宣云:“以正法言之,皆当去。”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羲氏、神农氏,司马云:“此十二氏,皆古帝王。”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崔云“赢,裹也。”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内弃其亲,若吴起;外去其主,若虞卿。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轨,车辙迹。结,交也。则是上好知之过也。上诚好知而无道,好知以扰物,无道以靖之。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则鸟乱于上矣;李云:“兔网曰毕,缴射曰弋,弩牙曰机。”郭嵩焘云:“说文:‘率,捕鸟毕也。’诗:‘毕之罗之。’鸟罟亦谓之毕。李说非。”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则鱼乱于水矣;王念孙云:“钩当作钓,钓即钩也。释文:‘钓,钩也。’今正文作钩,后人妄改。”说详读书杂志。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则兽乱于泽矣;李云:“削格,所以施罗网也。”郭嵩焘云:“说文系传云:‘长枝为格。’削格,谓刮削之。削格、罗落,皆所以遮要禽兽。汉书晁错传‘为中周虎落’,颜注:‘谓遮落之。’”释文:“罝,本又作罦。尔雅:‘兔罟谓之罝,罬谓之罦。罦,覆车也。’郭璞云:‘今翻车。’”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则俗惑于辩矣。郭庆藩云:“荀子非十二子篇‘知而险’,议兵篇‘是渐之也’,正论篇‘上凶险则下渐诈矣’。‘知诈渐毒’四字义同,皆谓欺诈也。释文:‘颉滑,不正之语。解垢,诡曲之辞。’”案:颉,“黠”借字。故天下每每大乱,李云:“每每,犹昏昏也。”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成云:“烁,销也。堕,坏也。”惴耎之虫,释文:“惴耎,谓无足虫。”肖翘之物,李云:“翾飞之物。”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李云:“种种,谨悫貌。役役,鬼黠貌。”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啍啍已乱天下矣。郭云:“啍啍,以己诲人也。”   


  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文选谢灵运从宋公戏马台诗注引司马云:“在,察也。宥,宽也。”苏舆云:“在不当训察,察之则固治之矣。在,存也。存诸心而不露是善非恶之迹,以使民相安于浑沌,正胠箧篇含字之旨。”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淫,过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迁其德也。迁而他效。天下不淫其性,不迁其德,有治天下者哉!宣云:“又何须更治之!”昔尧之治天下也,使天下欣欣焉人乐其性,是不恬也;成云:“恬,静也。”桀之治天下也,使天下瘁瘁焉人苦其性,是不愉也。成云:“愉,乐也。”夫不恬不愉,非德也。非德也而可长久者,天下无之。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俞云:“喜属阳,怒属阴。毗阳毗阴,言伤阴阳之和也。淮南原道训‘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与此义同。”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成云:“人多疾病,岂非反伤形乎!”使人喜怒失位,居处无常,思虑不自得,中道不成章,于是乎天下始乔诘、卓鸷,崔云:“乔诘,意不平;卓鸷,行不平也。”而后有盗跖、曾、史之行。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郭云:“慕赏乃善,故赏不能供;畏罚乃止,故罚不能胜。”故天下之大不足以赏罚。自三代以下者,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成云:“匈匈,讙哗也。”而且说明邪,是淫于色也;说聪邪,是淫于声也;说音悦,下同。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说礼邪,是相于技也;说乐邪,是相于淫也;释文:“相,助也。”成云:“说礼乃助华浮技能,说乐更助宫商淫声。”王夫之云:“与之偕而自失曰相。”说圣邪,是相于艺也;说知邪,是相于疵也。成云:“说圣迹,助世间之艺术;爱智计,益是非之疵病也。”天下将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存可也;亡可也;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之八者,乃始脔卷、獊囊而乱天下也。司马云:“脔卷,不申舒之状。”崔本“獊”作“戕”,云:“戕囊,犹抢攘。”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甚矣天下之惑也!岂直过也而去之邪!宣云:“岂但过时便任其去乎!”乃齐戒以言之,跪坐以进之,鼓歌以舞之,宣云:“乃奕世欣奉,不能已如此。”吾若是何哉!故君子不得已而临邪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讬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宣云:“贵爱其身于为天下,内重而见外之轻,此所以于天下无为,乃可以为天下之君也。”苏舆云:“身下两于字当衍。四语见老子。”故君子苟能无解其五藏,释文:“解,散也。”案:骈拇篇:“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无擢其聪明,擢,犹拔也。谓显拔之。言以聪明自诩也。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不动而如神,不言而名章。二语又见天运篇。神动而天随,精神方动,天机自赴。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司马云:“炊累,犹动升也。”向、郭云:“如埃尘之自动。”案:阳春和煦,如万物层累而炊熟之。吾又何暇治天下哉!

  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藏”是“臧”之误,古字止作“臧”。安臧人心,言人心无由善。老聃曰:“汝慎无撄人心。成云:“撄挠人心。”人心排下而进上,宣云:“排抑则降下,稍进则亢上。”上下囚杀,宣云:“上下之间,系之若囚,伤之若杀。”苏舆云:“其亢上也如杀,其排下也如囚。杀则骄,囚则偾。”淖约柔乎刚强。成云:“淖约,柔弱也。”郭云:“能淖约则刚强者柔矣。”廉刿雕琢,其热焦火,其寒凝冰。廉,棱。刿,利。雕琢,刻削也。言尖利刻削之人,其心燥急则热如焦火,战惕则寒如凝冰。其疾俛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抚,临也。喻其疾速。其居也渊而静,宣云:“言其深伏。”其动也县而天。宣云:“言其飞浮。”偾骄而不可系者,偾骄不可禁系。其唯人心乎!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李云“胈,白肉。”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郭庆藩云:“释言:‘矜,苦也。’矜其血气,犹孟子言‘苦其心志’。”然犹有不胜也。尧于是放讙兜于崇山,投三苗于三峗,流共工于幽都,此不胜天下也夫!释文:“峗,本亦作危。”案:古注“夫”字下属,今以属上。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宣云:“不安其性。”下有桀、跖,上有曾、史,成云:“桀、跖行小人之行为下,曾、史行君子之行为上。”而儒、墨毕起。同时并起。于是乎喜怒相疑,愚知相欺,善否相非,诞信相讥,而天下衰矣;大德不同,德本玄同,而此有不同之迹。而性命烂漫矣;成云:“烂漫,散乱。”天下好知,而百姓求竭矣。上穷其智,百姓不能供其求。于是乎釿锯制焉,释文:“釿音斤,本亦作斤。”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工匠以绳墨正木,人君以礼法正人;工匠以斤锯椎凿残木,人君以刑法残人。天下脊脊大乱,释文:“脊脊,相残藉也。”案:与藉藉同。罪在撄人心。故贤者伏处大山嵁岩之下,俞云:“嵁当为湛。文选封禅文李注:‘湛,深也。’山以大言,岩以深言。”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释文:“广雅:‘殊,断也。’崔云:‘械夹颈及胫者,皆曰桁杨。’”案:相枕,谓已死者。相推、相望,言其多。而儒、墨乃始离跂攘臂乎桎梏之间。意!同噫。甚矣哉!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椄槢也,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司马云:“椄槢,械楔。”成云:“凿,孔也。以物内孔中曰枘。”桁杨以椄槢为管,桎梏以凿枘为用。焉知曾、史之不为桀、跖嚆矢也!向云:“嚆矢,矢之鸣者。”字林云“嚆,大呼。”郭云:“言曾、史为桀、跖之利用也。”故曰:‘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令行天下,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故往见之,释文:“广成子,或云即老子。尔雅云:‘北戴斗极为空同。’”曰:“我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至道之精。吾欲取天地之精,以佐五谷,以养民人;成云:“欲取阴阳精气,助成五谷。”吾又欲官阴阳,以遂群生。成云:“欲象阴阳,设官分职。遂,顺也。”为之奈何〔一〕?”广成子曰:“而所欲问者,物之质也;成云:“而,汝也。下同。所问粗浅,不过形质。”而所欲官者,物之残也。宣云:“犹言朴散之余。”自而治天下,云气不待族而雨,司马云:“族,聚也。未聚而雨,言泽少。”草木不待黄而落,司马云:“杀气多。”日月之光益以荒矣。宣云:“天地之气凋丧如此。”而佞人之心翦翦者,又奚足以语至道!”成云:“汝是谄佞之人,心甚狭劣。”李云:“翦翦,浅短貌。”案:翦与谫同。黄帝退,捐天下,筑特室,席白茅,示洁净。闲居三月,复往邀之。邀,求请也。广成子南首而卧,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再拜稽首而问曰:“闻吾子达于至道,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广成子蹶然而起,蹶然,疾起貌。曰:“善哉问乎!来!吾语女至道。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宣云:“此言安外以养内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绝思虑。闭女外,止动作。多知为败。宣云:“内外交引,病在于知,故总言之。”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遂,径达也。至人智照如日月,故名大明。有感而动,故曰遂于大明之上;无感之时,深根凝湛,故曰入于窈冥之门。天地有官,宣云:“两仪分职。”阴阳有藏,宣云:“互为其根。”慎守女身,物将自壮。宣云:“物即道也。守身则道得其养,将自成也。”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宣云:“二气之和也。”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吾形未尝衰。”宣云:“形神相守,长久之道。”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宣云:“与天合德。”广成子曰:“来!吾语女。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道如循环然,而人以为没则已焉。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道本无尽,而人以为有尽。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虽见光明,已为土壤。今夫百昌,百物昌盛,谓之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宣云:“人不知道,与物何异!”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成云:“反归冥寂之本,入无穷之门;应变天地之间,游无极之野。”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成云:“参,同也。”当我,缗乎!远我,昏乎!释文:“缗,泯合也。”郭嵩焘云:“缗、昏字通,缗亦昏也。当我,乡我而来,远我,背我而去,任人之向背,一以无心应之。”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宣云:“与道不息。”

〔一〕“为之奈何”四字据集释本补。

  云将东游,初学记一引司马云:“云将,云之主帅。”过扶摇之枝,李云:“扶摇,神木也,生东海。”而适遭鸿蒙。司马云:“自然元气也。”鸿蒙方将拊髀雀跃而游。成云:“拊,拍也。雀跃,跳跃也。”云将见之,倘然止,贽然立,李云:“倘,自失貌。贽,不动貌。”曰:“叟何人邪?叟何为此?”司马云:“叟,长者称。”鸿蒙拊髀雀跃不辍,对云将曰:“游。”云将曰:“朕愿有问也。”鸿蒙仰而视云将曰:“吁!”云将曰:“天气不合,地气郁结,六气不调,成云:“阴、阳、风、雨、晦、明。”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成云:“欲合六气精华,以养万物。”为之奈何?”鸿蒙拊髀雀跃掉头曰:“吾弗知,吾弗知。”云将不得问。又三年,东游,过有宋之野,而适遭鸿蒙。云将大喜,行趋而进曰:“天忘朕邪?天忘朕邪?”尊之曰天,如黄帝之称广成子。再拜稽首,愿闻于鸿蒙。鸿蒙曰:“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自得所求,自适所往。游者鞅掌,有鞅在掌,言出游也。以观无妄,宣云:“真机之自动者,吾但从而寓目焉。”朕又何知!”云将曰:“朕也自以为猖狂,而百姓随予所往;朕也不得已于民,宣云:“谢之不去。”今则民之放也。郭云:“为民所放效。”愿闻一言。”鸿蒙曰:“乱天之经,逆物之情,玄天弗成;成云:“乱天常道,逆物真性,自然之化不成。”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兽散其群,鸟鸣于夜。灾及草木,祸及止虫。释文:“止,本亦作昆。”苏舆云:“止、豸同。”意!治人之过也!”释文:“意,本又作噫,下同。”郭云:“有治之迹,乱之所由生也。”云将曰:“然则吾奈何?”鸿蒙曰:“意!毒哉!宣云:“言害已深。”仙仙乎归矣!”成云:“仙仙,轻举貌。劝令归。”云将曰:“吾遇天难,愿闻一言。”鸿蒙曰:“意!心养。唯心当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成云:“徒,但也。”堕尔形体,吐尔聪明;成云:“身心两忘。”伦与物忘,人伦庶物,皆泯其迹。大同乎涬溟;司马云:“涬溟,自然气也。”宣云:“与浩气同体。”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宣云“解其黏,释其缚。”成云:“魂,好知为。莫然,无知。同死灰枯木。”万物云云,成云:“云云,众多也。”苏舆云:“案‘云云’,老子作‘芸芸’,自然貌。”各复其根,宣云:“皆得其无妄之真本。”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宣云:“不开其知识。”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成云:“用知,乃离自然之性。”无问其名,无窥其情,宣云:“物本无名,我不必问;本无情,不必窥。”物故自生。成云:“任于独化,物得生理也。”云将曰:“天降朕以德,示朕以默,躬身求之,乃今也得。”再拜稽首,起辞而行。

  世俗之人,皆喜人之同乎己,而恶人之异于己也。同于己而欲之、异于己而不欲者,以出乎众为心也。宣云:“言己超出于众,皆当从己也。”夫以出于众为心者,曷尝出乎众哉!非果能超出于众也。因众以宁所闻,不如众技众矣。并无独见,但因闻众论,遂执一而安之,则反不如能集众技者之信为众矣。而欲为人之国者,此揽乎三王之利,而不见其患者也。宣云:“然且欲以己见治人之国者,此徒以圣知仁义为利,而不见其害也。”此以人之国侥幸也,几何侥幸而不丧人之国乎!其存人之国也,无万分之一;其丧人之国也,一不成而万有余丧矣。一事不成,万事随之。悲夫!有土者之不知也!夫有土者,有大物也。有大物者,不可以物物;郭云:“不能用物而为物用,即是物耳,岂能物物哉!不能物物,则不足以有大物矣。”苏舆云:“言有土者自以为若有物存,则为物所物矣。惟物而不物,故能以一身物万物。下文‘独有’,即无物之旨。”而不物,故能物物。宣云:“不见有物,则超乎物外,故能主宰乎物也。”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出入六合,游乎九州,独往独来,是谓独有。独有之人,是谓至贵。成云:“人欲出众而己独游,众无此能,是名独有。独有之人,百姓荷戴,以斯为主,可谓至尊至贵也。”

  大人之教,若形之于影,声之于响。有问而应之,尽其所怀,为天下配。成云:“配,匹也。先感为主,应者为匹。”处乎无响,郭云:“寂以待物。”行乎无方。郭云:“随物转化。”挈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俞云:“释诂:‘适,往也。’适复,犹往复。挠挠,乱也。惟大人能提洁世俗往复挠乱之人,与之共游于无端。”出入无旁,宣云:“去声。”与日无始,成云:“与日俱新,故无终始。”颂论形躯,合乎大同,论其形貌,合乎人群,不自立异。大同而无己。无己,恶乎得有有!郭云:“天下之难无者己也。己既无矣,则群有不足复有之。”睹有者,昔之君子;宣云:“三代所谓明圣。”睹无者,天地之友。

  贱而不可不任者,物也;卑而不可不因者,民也;民、物虽卑贱,惟当因而任之,反其性则乱。匿而不可不为者,事也;郭云:“事藏于彼,而各自为,故不可自为,但当因任耳。”粗而不可不陈者,法也;成云:“法,言教也。理妙法粗,故顺陈说。”远而不可不居者,义也;成云:“义虽去道疏远,苟其合理,应须取断。”亲而不可不广者,仁也;成云:“亲偏爱狭,周广乃大仁也。”节而不可不积者,礼也;成云:“积,厚也。节,文也。”中而不可不高者,德也;修德之人,与世中和,自然高远。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成云:“妙本一气,通生万物,甚自简易,其唯道乎!”神而不可不为者,天也。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成云:“圣人观自然妙理,大顺群物,而不助其性分。”成于德而不累,出于道而不谋,郭云:“不谋而一,所以为易。”会于仁而不恃,所为自与仁会,不恃赖之。薄于义而不积,应于礼而不讳,俞云:“讳读为违。广雅释诂:‘讳,避也。’国语韦注:‘违,避也。’二字声近义通。不讳,即不违。”接于事而不辞,齐于法而不乱,成云:“因于物性,以法齐之,故不乱。”恃于民而不轻,郭云:“恃其自为,不轻用也。”因于物而不去。郭云:“因而任之,不去其本。”物者莫足为也,而不可不为。成云:“素无之,不可强为;性中有者,不可不为。”不明于天者,不纯于德;成云:“闇自然之理,则浇薄之德不纯。”不通于道者,无自而可。成云:“触事面墙,无从而可。”不明于道者,悲夫!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与人道也〔一〕,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宣云:“此段意肤文杂,与本篇义不甚切,不似庄子之笔,或后人续貂耳。”案:宣疑是也。然郭象有注,则晋世传本已然。

〔一〕“天道之与人道也”八字,据集释本补。   


  天地虽大,其化均也;郭云:“均于不为而自化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郭云:“一以自得为治。”人卒虽众,其主君也。君原于德而成于天,本于有德而成于自然。故曰:玄古之君天下,无为也,天德而已矣。成云:“玄,远也。玄古圣君,无为而治天下,自然之德而已矣。”苏舆云:“玄字句绝,与下文‘玄德’之玄同义。”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郭云:“无为者自然为君。”郭嵩焘云:“言者,名也。正其君之名,而天下听命焉。故曰名之必可言也,衷诸道而已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郭云:“各当其分,无为位上,有为位下也。”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郭云:“官各当其所能则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宣云:“泛应不穷。”故通于天地者,德也;郭云:“万物莫不皆得,则天地通。”行于万物者,道也;成云:“至理无塞,恣物往来同行,故曰道。”宣云:“道盖义字之讹。”上治人者,事也;成云:“事事有宜而天下治。”能有所艺者,技也。郭云:“技者,万物之末用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郭云:“天道顺则本末俱畅。”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畜,养。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成云:“老子曰:‘我好静而民自正。’”记曰:释文:“书名,老子所作。”“通于一而万事毕,成云:“一,道也。事从理生,理必包事,本能摄末,故知一,万事毕。语在西升经。”无心得而鬼神服。”以无心得者,无不服也。

  夫子曰:司马云:“庄子也。一云:老子也。”宣云:“孔子也。下言‘夫子问于老聃’可知。”“夫道,覆载万物者也,洋洋乎大哉!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成云:“刳,去也,洗也。法道之无为,洗去有心之累。”无为为之之谓天,上为去声。成云:“率性而动,天机自张。”无为言之之谓德,成云:“应答无方,物来斯应。”爱人利物之谓仁,成云:“心无偏执,措其性命。”不同同之之谓大,郭云:“万物万形,各止其分,不引彼以同我,乃成大耳。”行不崖异之谓宽,宣云:“和光同尘。”有万不同之谓富。故执德之谓纪,成云:“能持以前之德行者,可谓群物之纲纪。”苏舆云:“故字疑衍。”德成之谓立〔一〕,成云:“德行既成,方可立功济物。”循于道之谓备,成云:“循,顺也。顺于虚通,德行方足。”不以物挫志之谓完。成云:“一毁誉,混荣辱,不以物屈,其德完全。”君子明于此十者,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成云:“韬,包容也。”俞云:“事心,犹立心也。礼郊特牲郑注:‘事,犹立也。’吕览论人篇‘事心乎自然之涂’,亦以事心连文。”沛乎其为万物逝也。成云:“逝,往也。为群生所归往。”若然者,藏金于山,藏珠于渊;不利货财,不近贵富;宣云:“不以物累身。”不乐寿,不哀夭;不荣通,不丑穷;寿夭俱忘,穷通不足言矣。不拘一世之利以为己私分,郭云:“皆委之万物。”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郭云:“忽然不觉荣之在身。”显则明,万物一府,成云:“忘于物我。”死生同状。”成云:“冥于变化。”

〔一〕“立”原作“力”,据集释本改。  夫子曰:“夫道,渊乎其居也,漻乎其清也。释文:“广雅云:‘漻,清貌。’”金石不得,无以鸣。金石不得其和不鸣,亦道之见端也。故金石有声,不考不鸣。感而后应。万物孰能定之!推此而言,万物应感无方,孰能定之!夫王德之人,素逝而耻通于事,抱朴以往,羞通于庶务。苏舆云:“素逝,即山木篇‘晏然体逝’之意。‘通于事’与‘通于神’对文,耻字疑误。”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故其德广,本原既立,智可通神,故德能广被。其心之出,有物采之。非感不应。故形非道不生,生非德不明。成云:“道能通生万物,故非道不生;德能鉴照本原,故非德不明。老经云‘道生之,德畜之’也。”存形穷生,立德明道,非王德者邪!荡荡乎!忽然出,勃然动,而万物从之乎!此谓王德之人。郭云:“忽、勃,皆无心而应之貌。”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宣云:“道不在形势故。”冥冥之中,独见晓焉;无声之中,独闻和焉。宣云:“道又非寂灭故。”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宣云:“至不测矣,而物由此出。”神之又神,而能精焉。至无方矣,而精不可掩。故其与万物接也,至无而供其求,非有而求无不给。时骋而要其宿,行远而其归可会。大小、长短、修远。”宣云:“‘修远’当作‘远近’。大而小,长而短,远而近。”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文选广绝交论注引司马云:“赤水,假名。玄珠,喻道也。”宣云:“赤者,南方明色,其北则玄境也。南乃明察之方。已游玄境,不能久守,而复望明处,则玄亡也。”使知索之而不得,释文:“知音智。”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郭嵩焘云:“广韵:‘吃,同●。’●,声也;诟,怒也,怒亦声也。集韵云‘吃诟力诤’者是也。知以神索之,离朱索之形影,吃诟索之声闻,是以愈索愈远。象罔者,若有形,若无形,故眸而得之。”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宣云:“似有象而实无,盖无心之谓。”

  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尧问于许由曰:“啮缺可以配天乎?吾藉王倪以要之。”尧欲让天下于啮缺,因王倪要致之。许由曰:“殆哉圾乎天下!圾同岌,危也。啮缺之为人也,聪明叡知,给数以敏,其性过人,释文“数音朔。”成云:“叡,圣。给,捷。敏,速也。”而又乃以人受天。宣云:“非纯乎天者。”彼审乎禁过,而不知过之所由生。郭云:“过生于聪知,又役知以禁之,其知弥甚矣。”与之配天乎?彼且乘人而无天,若令为天子,彼且专任人而无复自然之性。方且本身而异形,显分人己。方且尊知而火驰,宣云:“尚智巧而急用之。”方且为绪使,宣云:“为细事所役。”方且为物絯,释文:“广雅云:‘束也,公才反。’”宣云:“为物所拘。”方且四顾而物应,宣云:“酬接不暇。”方且应众宜,事事求合。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宣云:“屡为物变而不能定。”夫何足以配天乎?虽然,有族有祖,宣云:“凡聚族必有宗祖。”可以为众父,而不可以为众父父。宣云:“众父父者,乃族之祖也,万化之大宗也。啮缺亦可为众人之父,但不能为众父之父耳。”治乱之率也,率,主也。用智理物,治之主,亦乱之主。北面之祸也,南面之贼也。”宣云:“不可为人臣,亦不可为人君。”案:借此言以警尧,非啮缺真如此也。  尧观乎华。司马云:“地名。”华封人曰:“嘻!圣人!请祝圣人:使圣人寿。”尧曰:“辞。”“使圣人富”。尧曰:“辞。”“使圣人多男子”。尧曰:“辞。”封人曰:“寿、富、多男子,人之所欲也。女独不欲,何邪?”尧曰:“多男子则多惧,富则多事,寿则多辱。是三者,非所以养德也,故辞。”封人曰:“始也我以女为圣人邪,今然君子也。宣云:“今如此,但可为君子。”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多男子而授之职,则何惧之有!富而使人分之,则何事之有!夫圣人鹑居而鷇食,宣云:“鹑无常居,言不求安;鷇待母食,言不求饱。”鸟行而无彰;成云:“与物俱冥,如鸟之飞行,无踪迹可见。”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闲;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三患莫至,成云:“三患,前富、寿、多男子也。”身常无殃,则何辱之有!”封人去之,尧随之,曰:“请问。”封人曰:“退已!”

  尧治天下,伯成子高立为诸侯。释文:“通变经云:‘老子从此天地开辟以来,吾身一千二百变,后世得道,伯成子高是也。’”尧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禹往见之,则耕在野。禹趋就下风,立而问焉,曰:“昔尧治天下,吾子立为诸侯;尧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敢问其故何也?”子高曰:“昔尧治天下,不赏而民劝,不罚而民畏。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乱自此始矣。夫子阖行邪?无落吾事!”俋俋乎耕而不顾。释文:“阖,本亦作盍。落,犹废也。字林云:‘俋俋,勇壮貌。’”

  泰初有无,并不得谓之无。有无名,可谓之无而不能名。一之所起,有一而未形。宣云:“太极尚未着。”物得以生,谓之德;宣云:“物得此未形之一以生,则性中各有一太极,故谓之德。”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宣云:“虽分阴阳,犹且阳变阴合,流行无间,乃天之所以为命也。”留动而生物,宣云:“动即造化之流行,少留于此,即生一物。”物成生理,谓之形;宣云:“物受之而成生理,谓之形。”形体保神,各有仪则,谓之性。成云:“体,质。”宣云:“形载神而保,合之视听言动,各有当然之则,乃所谓性也。上所谓‘得以生,谓之德’者,此也。言性在形之后者,性须形载之,故曰形体保神。”性修反德,宣云:“性修则复其所得于未形之一。”德至同于初。宣云:“德之至,则同于泰初,此极诣也。”同乃虚,虚乃大。宣云:“形容同于初之妙境。”合喙鸣,宣云:“浑合众口,盖忘言也。”喙鸣合,与天地为合。宣云:“既忘言则与天地一体矣。”其合缗缗,释文:“缗,武巾反。”若愚若昏,郭云:“坐忘而自合耳。”是谓玄德,同乎大顺。郭云:“德玄而所顺者大矣。”

  夫子问于老聃曰:“有人治道若相放,可不可,然不然。郭云:“若相放效,强以不可为可,不然为然。”辩者有言曰:‘离坚白若县宇。’成云:“坚白,公孙龙守白论也。孔穿之徒,坚执此论,当时独步,天下无敌。今辩者云‘我能离析坚白之论,不以为辩,如县日月于区宇’也。”若是,则可谓圣人乎?”老聃曰:“是胥易技系,劳形怵心者也。解见应帝王篇。执留之狗成思,猿狙之便自山林来。释文:“执留,本又作●,一本作狸。司马云:‘●,竹鼠也。’一云:“执留之狗,谓有能,故被留系,成愁思也。”案:说文:“●,竹鼠也。”埤雅:“一名竹●。”郭璞山海经注“其音如留牛”,亦引此文“执留之狗”为证。据此,知留是留牛,非竹●,特竹●之音似留牛耳。留牛即斄牛,留、斄双声字。盖斄牛身大,逍遥游篇所谓“若垂天之云”者,此狗独能执之,故谓之执留之狗。言狗以有能被系而成愁思,猿狙以便捷亦自山林而来,见拘絷也。应帝王篇引老子语云“猿狙之便、执斄之狗来藉”,与此文微异,而恉大同,尤留、斄同字之明证矣。丘!予告若,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谓道也。若、而,皆汝。凡有首、有趾、无心、无耳者众,宣云:“具体为人,而无知无闻者皆是。”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有形,人也;无形无状,道也。能人与道俱存者无之。其动,止也;其死,生也;其废,起也。此又非其所以也。动静、死生、兴废,皆非道之所在。有治在人,苏舆云:“言道无可名,徒有治化之迹在人耳。”忘乎物,忘乎天,其名为忘己。忘物矣,并其自然之天而亦忘之,是之谓忘己。忘己之人,是之谓入于天。”宣云:“与天为一。”

  将闾葂见季彻曰:释文:“将,一本作蒋。葂,亦作菟,音免。姓将闾,名菟。或云:姓蒋,名闾葂也。季彻,人姓名,盖季氏之族。”“鲁君谓葂也曰:‘请受教。’辞不获命〔一〕,既已告矣,未知中否,请尝荐之。尝,试。荐,进也。吾进告彻。吾谓鲁君曰:‘必服恭俭,若被服之。拔出公忠之属,属,类。而无阿私,行政无私曲。民孰敢不辑!’”辑,和。季彻局局然笑曰:“若夫子之言,于帝王之德,犹螳蜋之怒臂以当车轶,则必不胜任矣。释文:“局局,大笑貌。轶音辙。”且若是,则其自为处危,非自安之道。其观台多物,观台,君所居地。物,事也。言君所自此多事。将往投迹者众。”举足投迹者众,君且不胜其烦,非帝王修德安人之道。将闾葂覤覤然惊曰:“葂也汒若于夫子之所言矣。释文:“覤覤,惊惧貌,许逆反。”案:汒若,犹茫然。虽然,愿先生之言其风也。”俞云:“风读为凡,犹云言其大凡也。风本从凡声,故得通用。”季彻曰:“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宣云:“摇荡,犹言鼓舞。”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成云:“举,皆也。”宣云:“除其害道之心,进其得一之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滓然弟之哉?郭云:“溟滓,甚贵之谓。”宣云:“言不肯让尧、舜居先而己后之。”欲同乎德而心居矣。”宣云:“欲同天下于一德,而心安处于不用矣。”

〔一〕“命”字,据集释本补。

  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李云:“菜蔬曰圃,埒中曰畦。”凿隧而入井,成云:“隧,地道。”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郭云:“搰搰,用力貌。”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成云:“问其方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李云:“抽,引也。”数如泆汤,释文:“数,所角反。泆,本或作溢。李云:‘疾速如汤沸溢。’”其名为槔。”释文:“本又作桥,司马、李云:‘桔槔也。’”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生、性同。言不可载道。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释文:“瞒,李天典反,惭貌。司马本作怃。”俯而不对。有间,为圃者曰:“子奚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为圃者曰:“子非夫博学以拟圣,于于以盖众,郭嵩焘云:“应帝王篇:‘其觉于于。’说文:‘于,于也,象气之舒。’是于、于字同。于于,犹于于也。”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汝方将忘汝神气,堕汝形骸,而庶几乎!犹云其庶乎!而,汝也。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无乏吾事!释文:“乏,废也。”子贡卑陬失色,顼顼然不自得,行三十里而后愈。李云:“卑陬,愧惧貌。顼顼,自失貌。”其弟子曰:“向之人何为者邪?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终日不自反邪?”成云:“反,复也。崇朝神气不复。”曰:“始以为天下一人耳,昔以为天下止一人耳。意尊孔子。不知复有夫人也。不知复有此辈人也。吾闻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见功多者,圣人之道。’今徒不然。徒,辈也,言此辈人。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圣人之道也。讬生与民并行,宣云:“寄生于世,与民大同。”而不知其所之,汒乎淳备哉!汒乎,言不能测其所至。功利、机巧,必忘夫人之心。宣云:“夫人之心,必无此四累。”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非其心不为。之,往也。心志有所专执。虽以天下誉之,得其所谓,称为全德。謷然不顾;謷然,犹傲然。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谓,成云:“声名丧失。”傥然不受。成云:“傥然,无心貌。”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是谓全德之人哉!郭云:“此宋荣子之徒,未足以为全德。子贡之迷没于此人,即若列子之心醉于季咸也。”我之谓风波之民。”成云:“水性虽澄,逢风波起,我心不定,类彼波澜。”反于鲁,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郭云:“以其背今向古,羞为世事,故知其非真浑沌也。”宣云:“假修,言假人事以修之。”案:二说并通。识其一,不知其二;郭云:“徒识修古抱灌之朴,不知因时任物之易。”治其内,而不治其外。成云:“守道抱素,治内也;不能随时应变,不治外也。”夫明白入素,无为复朴,成云:“心智明白,会于质素之本;无为虚淡,复于淳朴之原。”体性抱神,以游世俗之间者,汝将固惊邪?郭云:“此真浑沌也,故与世同波而不自失,则虽游于世俗而泯然无迹,岂必使汝惊哉!”俞云:“固读为胡。胡、固皆从古声,故得通用。汝将胡惊邪,言汝与真浑沌遇,则何惊也?郭注正得其意。”且浑沌氏之术,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郭云:“浑沌玄同,孰识之哉!”

  谆芒将东之大壑,海也。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苑风曰:“子将奚之?”曰:“将之大壑。”曰:“奚为焉?”曰:“夫大壑之为物也,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吾将游焉。”成云:“大海宏深,以譬至理。虽寄往沧溟,实游心大道也。”苑风曰:“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成云:“五行之内,惟民横目。”愿闻圣治。”谆芒曰:“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司马云:“施政布教,各得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宣云:“尽见情理,顺而行之。”行言自为而天下化,躬行其言,皆以自为,而人化之。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言以手麾,以顾指,而民毕从。司马云:“挠,动也。”郭庆藩云:“顾指,谓顾其人而指使之。左思吴都赋‘搴旗若顾指’,刘逵注:‘谓顾指如意。’”此之谓圣治。”“愿闻德人。”曰:“德人者,居无思,行无虑,不藏是非美恶。宣云:“心中过而不留。”四海之内,共利之之谓悦,共给之之谓安;民与上共悦安。为、谓字同。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释文:“字林云:‘怊,怅也。’”案:傥,心无主也。民仰赖之如此。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成云:“寡欲止分,故财用有余;不贪滋味,故饮食取足。”此谓德人之容。”郭云:“德者,神人迹也,故曰容。”“愿闻神人。”曰:“上神乘光,与形灭亡,上品神人,乘光照物,不见其形迹。此谓照旷。成云:“智周万物,明逾三景,无幽不烛,岂非旷远!”姚云:“晋人讳昭,皆书作照,右军法帖皆然。不知者乃因照字作解,非也。”致命尽情,宣云:“致天命,尽实理。”天地乐而万事销亡,宣云:“与天地同乐,而物累皆捐。”万物复情,齐其情实。此之谓混冥。”混同于玄冥。

  门无鬼司马本作“无畏”,云:“门姓,无畏字。”与赤张满稽,宣云:“赤张姓,满稽名。”观于武王之师。谓孟津之役。赤张满稽曰:“不及有虞氏乎!故离此患也。”不及有虞之揖让,故遭离征伐之患。门无鬼曰:“天下均治而有虞氏治之邪,其乱而后治之与?”言天下皆治,而有虞氏又从而治之邪,其必有乱而后治之与?赤张满稽曰:“天下均治之为愿,而何计以有虞氏为?郭云:“均治则愿各足矣,复何为计有虞氏之德而推以为君!”有虞氏之药疡也,李云:“疡,头创也。”王引之云:“药,古读曜,与疗声近义通。方言:‘疗,治也。’”郭云:“天下皆患创乱,故求虞氏药之。”秃而施□,病而求医。宣云:“不秃何用□?不病何用医?”孝子操药以修慈父,修,治也。其色燋然,圣人羞之。宣云:“言不如养亲使不病也。”至治之世,不尚贤,不使能;上如标枝,如树枝无心而在上。民如野鹿;郭云:“放而自得。”端正而不知以为义,自然合宜。相爱而不知以为仁;实而不知以为忠,当而不知以为信;成云:“任真当理。”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互相役使,故不谢。是故行而无迹,事而无传。”成云:“率性而动,故无迹可记。迹既昧矣,事亦灭焉。”姚本“无传”为一节,从之。

  孝子不谀其亲,忠臣不谄其君,臣子之盛也。亲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子;君之所言而然,所行而善,则世俗谓之不肖臣。而未知此其必然邪!宣云:“明于责臣子之谄谀,却不知人情皆必然。”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所谓善而善之,则不谓之道谀之人也。则与而同义。郭庆藩云:“道即谄也。渔父篇:‘希意道言谓之谄。’荀子不苟篇‘非谄谀也’,贾子先醒篇‘君好谄谀而恶至言’,韩诗外传并作‘道谀’。道、谄一声之转。”宣云:“世俗明道谀,而不谓之道谀。”然则俗固严于亲而尊于君邪!宣云:“道谀君亲则责之,道谀世俗则安之,岂世俗更严更尊邪?”谓己道人,则勃然作色;谓己谀人,则怫然作色。而终身道人也,终身谀人也,宣云:“恶其名而甘蹈其实。”合譬饰辞聚众也,宣云:“广合譬喻,使人易晓;修饰辞令,使人动听。所谓招人附己也。”是始终本末不相坐。宣云:“蹈其实,不坐其罪,故曰不相坐。”垂衣裳,设采色,动容貌,以媚一世,而不自谓道谀,指人君。与夫人之为徒,通是非,而不自谓众人,宣云:“与众人为徒,同是非之习,而又自谓独异于众。”愚之至也。知其愚者,非大愚也;知其惑者,非大惑也。大惑者,终身不解;大愚者,终身不灵。司马云:“灵,晓也。”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成云:“适,往也。致,至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祈,求也。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大声不入于里耳,司马云:“大声,谓咸池六音之乐。”折杨、皇荂,成云:“盖古之俗中小曲。”释文:“荂,本又作华,音花。”则嗑然而笑。李云:“嗑,笑声。”是故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宣云:“不相入也。”成云:“超出俗表,谓之高言。”至言不出,俗言胜也。成云:“出,显也。”以二缶钟惑,而所适不得矣。释文:“缶,应作垂;钟,应作踵。言垂脚空中,必不得有之适也。司马本作‘二垂钟’,云:‘钟,注意也。’”郭嵩焘云:“说文:‘缶,瓦器也,所以盛酒浆。’‘钟,酒器也。’小尔雅:‘釜二有半谓之薮,薮二有半谓之缶,缶二谓之钟。’缶、钟皆量器:缶受四斛,钟受八斛。以二缶钟惑,不辨缶钟所受多寡也,持以为量,茫乎无所适从矣。上文‘一人惑’、‘二人惑’,据人言;此‘以二缶钟惑’,据事言。”案:郭注云“各自信据,故不知所之”,所见盖与今本同。自陆氏易“缶钟”为“垂踵”,成疏因之,说究未安。俞氏易“二缶钟”为“一企踵”,改字更多,不如郭注望文生义之为胜也。而今也以天下惑,予虽有祈向,其庸可得邪?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又一惑也,故莫若释之而不推。宣云:“不必推究。”不推,谁其比忧!成云:“比,与也。”案:自宽之词。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惟恐其似己也。宣云:“厉,癞也。丑人惟恐子之相似,今知天下之惑,而我乃欲强所不可得而又成一惑,独不惧其相似邪?故莫若释之而远于忧,盖惟恐同蹈于惑也。”百年之木,破为牺尊,淮南俶真篇高注:“牺尊,犹疏镂之尊。”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断弃之木。比牺尊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跖与曾、史,行义有间矣,然其失性均也。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成云:“五臭,谓膻、薰、香、●、腐。惾,塞也。言鼻耽五臭,故壅塞不通而中伤颡额。外书呼香为臭,故易云‘其臭如兰’;道经谓‘五香’,故西升经云‘香味是冤’也。”释文:“惾,子公反,郭音俊。”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郭庆藩云:“大雅思齐笺:‘厉,病也。’广雅:‘爽,伤也。’言病伤滋味。”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成云:“趣,取。滑,乱也。”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离跂,离人独立。夫得者困,成云:“既伪其性,则遭困苦。”可以为得乎?则鸠鸮之在于笼也,亦可以为得矣。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如柴之塞。皮弁、鹬冠、搢笏、绅修以约其外,成云:“皮弁,以皮为冠。鹬鸟翠羽饰冠。搢,插也。笏,犹珪。绅,大带。修,长也。”内支盈于柴栅,成云:“栅,笼也。支柱充塞于内,故以柴栅拟之。”外重纆缴,释文:“重,直龙反。”成云:“纆缴,绳也。”睆睆然在纆缴之中成云:“睆睆,视貌。”而自以为得,则是罪人交〔一〕臂、历指,司马云:“交臂,反缚也。”宣云:“
历指,关指。”而虎豹在于囊槛,亦可以为得矣。

〔一〕“交”原作“支”,据集释本改。注文“交”字同。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释文:“积,谓积滞不通。”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宣云:“神与化俱。”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宣云:“至诚无息。”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释文:“六通,阴、阳、风、雨、晦、明。四辟,四方开也。”成云:“六通,谓四方上下。四辟,谓四时。任物自动,故曰自为。晦迹韬光,其犹昧闇,动不伤寂,故无不静也。”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非以静为善而学之。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铙,挠借字。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其平与准相中,故匠人取法焉,谓之水平。中,竹仲反。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其明更可知。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果能静,虽天地之精,万物之理,皆莫能遁。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宣云:“息心于此。”休则虚,虚则实,实则伦矣。休其心则与虚合德,与虚合德则万理俱涵,万理俱涵则无不井然有伦。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必虚方能静,静则可以动,动则得其宜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静观无为,不扰群下,则任事者各自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释文:“广雅云:‘俞俞,喜也。’”宣云:“外患不能居于其心,故神豫而长。”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成云:“有其道而无其爵者,所谓玄圣素王,自贵者也,即老君、尼父是也。”姚云:“素王十二经,是后人语。”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成云:“巢、许之流。”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郭云:“无为之体大矣,天下何所不无为哉!故主上不为冢宰之任,则伊、吕静而司尹矣;冢宰不为百官之所执,则百官静而御事矣;百官不为万民之所务,则万民静而安其业矣;万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则天下之彼我静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孰能有为而成哉!是以弥无为而弥尊也。”成云:“进为,谓显迹出仕也,伊、望之伦。”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虽大朴而自然至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郭云:“天地以无为为德,故明其宗本则与天无逆。”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郭云:“顺天所以应人,故天和至而人和尽也。”成云:“均,平。调,顺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成云:“俯同尘俗,仰合自然。”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朽,郭云:“寿者,期之远耳;无期,故无所称寿。”案:六语又见大宗师篇。彼文“戾”作“义”,义者秋杀,有似暴戾也;“寿”作“老”,义同。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成云:“其生也同天道之四时,其死也混万物之变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四语又见刻意篇。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四语亦见刻意篇。“怨”,彼文作“灾”。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动静虽殊,无心则一。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李云:“祟,祸也。”其魂不疲,语亦见刻意篇。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蓄天下也。”畜,养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成云:“上下无为,则臣僭君德。”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此论有精理,非空谈。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知音智。落音络。成云:“三皇、五帝淳古之君,知照笼落二仪,而垂拱无为,委之臣下,故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成云:“宏辩如流,雕饰万物,终不自言。”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成云:“才能虽冠海内,夫何为哉!故老子云:‘是谓用人之力。’”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王念孙云:“尔雅:‘功,成也。’中庸:‘无为而成。’”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成云:“五兵,一弓,二殳,三矛,四戈,五戟。运,动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成云:“辟,法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释文:“比,较。详,审。”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毛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成云:“隆杀者,言五等丧服,各有差降。此是教迹外仪。”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成云:“古人,中古人也。先,本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成云:“萌兆区分,各有形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盛衰之等杀,乃变化之流行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成云:“理之必然。”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成云:“既失其序,不堪治物。”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成云:“自然是道德之本,故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宣云:“仁义是道德之绪。”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上下有分,庶职有守。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宣云:“物象名称。”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因材授任。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原恕省察。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原省已明,是非乃定。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郭云:“至治之道,本在于天,而末极于斯。”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各有所处之宜。贵贱履位,各安其位。仁贤不肖袭情,袭,因。情,实也。各因其实。必分其能,分,别也。必由其名。宣云:“循名责实。”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宣云:“复于虚静无为。”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故书曰:古书也。“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九变而赏罚可言也。自“明天”以下,至“形名”,五变其说;至“赏罚”,九变其说。骤而语形名,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倒道而言,迕道而说者,释文:“迕音悟,司马云:‘横也。’”案:言语不循次序。人之所治也,但可为受治之小人。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一曲之人也。成云:“此苟饰华辞之士,一节曲见偏执之人。”礼法度数,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上所重在养人。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尧曰:“吾不敖无告,不以顽民之无可教告而慢之。不废穷民,成云:“拯恤贫民,此心不替。”苦死者,嘉孺子而哀妇人。苦,悲悯。嘉,喜爱。孺子,稚子。哀,怜也。此吾所以用心也。”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郭云:“与天合德,则虽出而静。”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云行而雨施矣。”郭云:“此皆不为而自然。”成云:“经,常也。”尧曰:“胶胶扰扰乎!胶胶,固而不解。扰扰,纷而不宁。因舜言发悟,自觉多事。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成云:“言子德远合上天,我心近符人事。”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司马云:“藏其所着书也。”姚云:“此亦汉人语。藏书者,谓圣人知有秦火而预藏之,所谓‘藏之名山。’”子路谋曰:“由闻周之征藏史司马云:“征藏,藏名。一云:征,典也。”史,藏府之史。有老聃者,免而归居。释文:“见周之末不可复匡,所以辞去。”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因之以藏书也。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不许其藏。于是翻十二经以说。释文:“说者云:诗、书、易、礼、乐、春秋六经,加六纬,合为十二经也。一说云: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又一云:春秋十二公经也。”老聃中其说,释文:“中,丁仲反。”成云:“许其有理也。”宣云:“语未尽也。”案:下云“太谩”,是未许,成说未晰。中其说者,当是观其说甫及半,故下云然。曰:“大谩,成云:“嫌其繁谩太多。”宣云:“谩,欺也,音满,平声。”案:繁则近谩,恐多无实之词。愿闻其要。”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成、生,皆以道言。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舍是奚为?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宣云:“与物同乐。”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情,实。老聃曰:“意!噫同。几乎后言!近乎后世迂儒之言。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苏舆云:“未忘无私之成心,是亦私也,与下篇庄子答商太宰荡语相发。”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司马云:“牧,养也。”则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宣云:“放同仿。”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释文:“偈偈,用力貌。”成云:“亡子,逃人也。”案:揭,举也。语又见天运篇。意!同噫。夫子乱人之性也!”郭云:“事至而爱,当义而止,斯忘仁义者也,常念之则乱真矣。”宣云:“夫子所谓‘义之与比’,孟子所云‘由仁义行’,即此意。”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司马云:“百舍,百日止宿。”淮南修务训高注:“趼,足生胝也。”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余蔬,而弃妹之者,不仁也;郭云:“言其不惜物也。”成云:“鼠壤,鼠穴土中。妹,犹昧也。”案:成绮就所见言之。蔬可留其有余,而任其狼藉,满地散弃,佯若不知,是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成云:“生,谓粟帛;熟,谓饮食。至充足也。”而积敛无崖。”聚敛无限止。老子漠然不应。成云:“鄙之不足答也。”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心正而却退,非复从前鄙见。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言子拟我圣人,吾久自以为脱免,其名皆我所不居。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子呼马牛,我即自谓。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再受其殃。有其实而不受其名,是再受殃累也。吾服也恒服,郭云:“服者,容行之谓也。不以毁誉自殃,故能不变其容。”吾非以服有服。”郭云:“有为为之,则不能恒服。”士成绮雁行避影,宣云:“侧身貌。”履行,苏舆云:“古者入室脱履而行席上。履行,言失其常。庄子正緳系履而见魏王,则因履穿系之以緳而不得脱,故王讶其惫。”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汝。容崖然,岸然自异。而目冲然,直视。而颡頯然,释文:“頯,去轨反,本又作显。”成云:“颡额高亢,显露华饰。”而口阚然,郭云:“虓豁貌。”而状义然,义读为峨,详大宗师篇。似系马而止也。宣云:“志在驰骛。”动而持,宣云:“欲动而强持。”发也机,宣云:“发如机迅。”察而审,察事审详。知巧而睹于泰,智巧而见于骄泰之色。凡以为不信。郭嵩焘云:“凡此皆与自然之性不相应,是之谓不信也。”边竟有人焉,其名为窃。”司马云:“言远方尝有是人。”窃,贼也。  夫子曰:成云:“庄子师老子,故称夫子。”“夫道,于大不终,于小不遗,宣云:“大包无穷,小入无间。”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广广,犹旷旷,见汉书武五子传。渊乎其不可测也。形德仁义,神之末也,成云:“精神之末迹。”非至人孰能定之!宣云:“世俗鲜不为末学所惑。”夫至人有世,谓有天下。不亦大乎!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而不与之偕,说文:“柄,或从□。”言天下奋争威柄,独不并遂。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任真而不迁于和。极物之真,能守其本,成云:“穷理尽性,动不伤寂。”故外天地,遗万物,而神未尝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义,宾礼乐,俞云:“宾读为摈。谓摈斥礼乐也。古宾、摈字通。”至人之心有所定矣。”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郭云:“其贵恒在意言之表。”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宣云:“彼,谓道。情,实也。”则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论扁斫轮于堂下,司马云:“斫轮人名扁。”释椎凿而上,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司马云:“糟烂为魄。”本又作粕。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疾则苦而不入。司马云:“甘,缓也。苦〔一〕,急也。”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李云:“数,术也。”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成云:“喻,晓也。故知物各有性,不可仿效。”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宣云:“犹者。”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一〕“苦”原作“疾”,据释文改。   


  天其运乎?郭云:“不运而自行。”地其处乎?郭云:“不处而自止。”日月其争于所乎?郭云:“不争而自代谢。”孰主张是?孰维纲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三句分承“天”“地”“日月。”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成云:“机,关。缄,闭也。谓有主司关闭,事不得已。”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宣云:“隆,兴也,谓云。施,谓雨。”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宣云:“云雨乃阴阳交和之气所成,故以为造化之淫乐。”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仿徨,司马本作“旁皇”,云:“飙风也。”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敢问何故?巫咸袑曰:李云:“巫咸,殷相。袑,寄名也。”宣云:“袑盖招之讹。讬言巫咸相招致荅耳。古来止有巫咸,无巫咸袑也。”“来!吾语女。天有六极五常,司马云:“六极,四方上下。”成云:“五常,谓五行。”帝王顺之则治,逆之则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备,监照下土,杨慎云:“九洛,九畴洛书。”天下戴之,此谓上皇。”郭嵩焘云:“言天之运,自然而已,帝王顺其自然,以道应之。”

  商太宰荡问仁于庄子。司马云:“商,宋也。太宰,官。荡,名。”庄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谓也?”庄子曰:“父子相亲,何为不仁?”曰:“请问至仁。”庄子曰:“至仁无亲。”太宰曰:“荡闻之:无亲则不爱,不爱则不孝。谓至仁不孝,可乎?”庄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孝不过仁之一端。此非过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如子所言,以亲爱为至仁,非过孝之言,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于郢,北面而不见冥山,司马云:“冥山,北海山名。”是何也?则去之远也。喻以亲爱为至仁之言。故曰:以敬孝易,以爱孝难;以爱孝易,以忘亲难;忘亲易,使亲忘我难;使亲忘我易,兼忘天下难;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难。夫德遗尧、舜而不为也,有尧、舜之德,而不刻意效法尧、舜,此我忘天下。利泽施于万世,天下莫知也,天下忘我。岂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仁孝不足言。夫孝悌仁义,忠信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宣云:“为修德之名所役。”不足多也。故曰:至贵,国爵并焉;至富,国财并焉;释文:“并,弃除也。”宣云:“至贵在我,何有于爵!至富在我,何有于财!”案:此读并为屏。至愿,名誉并焉。至愿莫知性适,而名誉不足言。是以道不渝。”成云:“道德淳厚,不随物变。”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成云:“北门姓,成名,黄帝臣。”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成云:“怠,谓惧心退息。”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宣云:“神不能定,口不能言,失其常也。”帝曰:“汝殆其然哉!宣云:“言固宜如此。”吾奏之以人,征之以天,宣云:“律与上天气侯相准。”行之以礼义,宣云:“礼节之,义宜之。”建之以太清。宣云:“取声气之元为主宰。”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姚云:“徐笠山以‘夫’至此三十五字为郭注误入正文,盖本之颖滨。宣本亦无此三十五字,云‘俗本杂入’。”四时迭起,宣云:“五声配四时而赓奏。”万物循生;宣云:“众器象万物而环作。”一盛一衰,文武伦经;成云:“伦,理。经,常也。夏盛冬衰,春文秋武,生杀之理,天道之常。”一清一浊,阴阳调和,流光其声;宣云:“清浊相得,如二气和合,当其交动,光辉盈溢也。”蛰虫始作,吾惊之以雷霆;其卒无尾,其始无首;一死一生,一偾一起;所常无穷,而一不可待。郭嵩焘云:“雷霆之起,莫知其所自起,莫知其所自竟。其所自起,首也,生之端也;其所自竟,尾也,死之归也。死生者,万物之大常,与天为无穷,而忽一至焉,则亦物之所不能待也。以喻乐之变化,动于自然。”俞云:“一不可待者,皆不可待也。一有皆义,见大戴记卢注、荀子杨注。”郭云:“以变化为常,则所常者无穷。”女故惧也。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郭云:“所谓用天之道。”其声能短能长,能柔能刚;变化齐一,不主故常;在谷满谷,在坑满坑;郭云:“至乐之道,无不周也。”涂郤守神,释文:“郤,与隙义同。”成云:“涂,塞也。闲心知之孔隙,守凝一之精神。”以物为量。即上“在谷”二句意。其声挥绰,郭云:“所谓阐谐。”成云:“挥,动。绰,宽也。如雷霆之震动,其声宽广。”其名高明。成云:“高如上天,明如日月,声既广大,名亦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成云:“各得其所,而不相挠。老经云‘以道利天下,其鬼不神’也。”日月星辰行其纪。郭云:“不失其度。”吾止之于有穷,流之于无止。苏舆云:“有穷者吾与之为有穷,无止者吾与之为无止,止、流一顺其自然也。”予欲虑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见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傥然立于四虚之道,成云:“傥然,无心貌。立于四方空大之道。”倚于槁梧而吟。见齐物论。目知穷乎所欲见,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形充空虚,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苏舆云:“汝随乐之委蛇而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成云:“凡百苍生,以自然为其性命。奏此乐者,调造化之心灵,和自然之性命。”故若混逐丛生,林乐而无形;郭嵩焘云:“说文:‘丛木曰林。’林乐者,相与群乐之。五音繁会,不辨声之所出,故曰无形。”布挥而不曳,布散挥霍,若曳而愈长,而未尝曳也。幽昏而无声。言其声淡。动于无方,居于窈冥;或谓之死,或谓之生;或谓之实,或谓之荣;行流散徙,不主常声。郭云:“随物变化。”世疑之,稽于圣人。稽,考也。观于圣人,则知至乐之妙,不必疑也。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成云:“通有物之情,顺自然之命,故谓之圣。”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谓天乐,郭云:“忘乐而乐足,非张而后备。”无言而心说。郭云:“心说在适,不在言也。”故有焱氏为之颂曰:成云:“炎氏,神农也。”释文:“焱,本亦作炎。”‘听之不闻其声,视之不见其形,充满天地,苞里六极。’颂乐如此。汝欲听之而无接焉,而故惑也。而亦汝。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乐未大和,听之悚惧,如有祸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其声遁灭,似不欲听而怠。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成云:“心无分别,有同闇惑,荡荡默默,类彼愚迷,雅符真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苏舆云:“以混沌为道,故由怠而几于愚,则道可得而接焉矣。此章注重在此。”  孔子西游于卫。成云:“自鲁适卫,故曰西游。”颜渊问师金,李云:“师,鲁太师,金其名。”曰:“以夫子之行为奚如?”师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穷哉!”颜渊曰:“何也?”师金曰:“夫刍狗之未陈也,李云:“结刍为狗,巫祝用之。”盛以箧衍,李云:“衍,笥也。”巾以文绣,尸祝齐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李云:“苏,草也。取草者得以炊也。”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释文:“字林云:‘眯,物入眼为病也。’司马云:‘厌也。’”成云:“假令不致恶梦,必当数数遭魔。”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陈刍狗,俞云:“此取字读为聚,见易萃象传释文、汉书五行志颜注。”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故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是非其梦邪?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死生相与邻,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八尺曰寻,倍寻曰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无方之传,司马云:“方,常也。”郭庆藩云:“吕览必己篇高注:‘传,犹转也。’言无方之转动。”应物而不穷者也。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引之则俯,舍之则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成云:“矜,美也。礼乐威仪,不相沿袭。”郭云:“期合时宜,应治体而已。”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柤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者,应时而变者也。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龁啮挽裂,尽去而后慊。释文:“李云:‘慊,足也。本亦作嗛。’”观古今之异,犹猿狙之异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矉于其里,字同颦。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矉美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穷哉!”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乃南之沛,见老聃。司马云:“老子,陈国相人。相,今属苦县,与沛相近。”老聃曰:“子来乎?吾闻子北方之贤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度数,宣云:“制度、名数。”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恶乎求之哉?”曰:“吾求之于阴阳,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献,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使道而可进,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者,无佗也,中无主而不止,中心无主,则道过而不留。外无正而不行。俞云:“正乃匹之误。礼缁衣‘唯君子能好其正’,郑注:‘正当为匹,字之误也。’是其例矣。此二句与宣三年公羊传‘自内出者无匹不行,自外至者无主不止’,文义相似。自外至者无主不止,故此言中无主而不止也。自内出者无匹不行,故此言外无匹而不行也。则阳篇‘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正亦当为匹,误与此同。”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宣云:“非时世之所宜,故不受。”圣人不出;宣云:“不以施于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宣云:“非吾心之精微,故无主。”圣人不隐。不以藏于心,必也中得吾心之精微,外合时世之变通,乃内外同归,体用一致,圣人之所以合道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义,先王之蘧庐也,司马云:“蘧庐,犹传舍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处,觏而多责。宣云:“数相见,必受谴。”古之至人,假道于仁,讬宿于义,以游逍遥之虚,食于苟简之田,立于不贷之圃。成云:“苟,且。简,略也。贷,施与也。知止知足,食于苟简之田;不损己物,立于不贷之圃。而言田圃者,明是圣人养生之地。”逍遥,无为也;苟简,易养也;不贷,无出也。宣云:“不费。”古者谓是采真之游。宣云:“不为形迹所役。”姚本以上为一节。以富为是者,不能让禄;以显为是者,不能让名;亲权者,不能与人柄。操之则栗,成云:“恐失所以战栗。”舍之则悲,宣云:“贪恋。”而一无所鉴,宣云:“于理一无所见。”以窥其所不休者,宣云:“但明于逐物不止。”是天之戮民也。成云:“虽楚戮未加,而情性已困。”姚本以上为一节。怨、恩、取、与、谏、教、生、杀,八者,正之器也,宣云:“正人之具。”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宣云:“惟与变化相循,无所湮滞者,乃合时宜也。”故曰:正者,正也。宣云:“因其所当正而正之。”其心以为不然者,天门弗开矣。”成云:“其心之不能如是者,天机之门壅而弗开。天门,心也。”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则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肤,则通昔不寐矣。司马云:“噆,啮也。”郭云:“外物加之虽小,而伤性已大也。”案:昔,夜也。夕、昔古通。夫仁义憯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焉。憯同惨。宣云:“使人乱心,更甚于眯目噆肤也。”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郭云:“质全而仁义着。”吾子亦放风而动,总德而立矣,放同仿。宣云:“同归于自然。”又奚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成云:“杰然,用力貌。”案:天道篇引老子之言,亦云“又何偈偈乎揭仁义,若击鼓而求亡子焉”,与此意同,谓惊骇天下也。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宣云:“喻本质自然如此。”黑白之朴,不足以为辩;宣云:“出于本质者,不足分别妍媸。”名誉之观,不足以为广。名誉之观美,亦不能于本性有所增广。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宣云:“喻小惠相及,不如相忘于浑沌,各得之为乐,又乌取乎仁义之区区哉!”案:“泉涸”四语,又见大宗师篇。  孔子见老聃归,三日不谈。宣云:“不自得也。”弟子问曰:“夫子见老聃,亦将何归哉?”宣云:“何以归正之?”孔子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予口张而不能嗋,予又何规老聃哉!”子贡曰:“然则人固有尸居而龙见,雷声而渊默,二语又见在宥篇。发动如天地者乎?赐亦可得而观乎?”遂以孔子声见老聃。宣云:“称孔子为先容。”老聃方将倨堂而应微曰:踞于堂上,其应声微。“予年运而往矣,运,行。往,迈也。言行年已迈。子将何以戒我乎?”子贡曰:“夫三王、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系声名一也。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如何哉?”成云:“谓排三王为非圣。”释文:“三王,本或作三皇。依注,作王是也,余皆作三皇。”老聃曰:“小子少进!子何以谓不同?”对曰:“尧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汤用兵,文王顺纣而不敢逆,武王逆纣而不肯顺,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进!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成云:“三皇行道,人心淳一,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故亲死不哭而世俗不非。必欲非之,则强哭者众。”尧之治天下,使民心亲,民有为其亲杀其杀而民不非也。宣云:“欲隆其亲,余皆降杀,则知觉稍开矣。”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竞,民孕妇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成云:“古者怀孕之妇,十四月而诞育生子,生子两岁始能言。今与古乖异。”不至乎孩而始谁,成云:“未解孩笑,已别是非。”郭云:“谁者,别人之意。”则人始有夭矣。宣云:“元气早凋。”禹之治天下,使民心变,人有心而兵有顺,宣云:“人有心机,且以杀伐为应天顺人。”杀盗非杀,宣云:“谓为当然。”人自为种而天下耳,自为党类而成天下。是以天下大骇,儒、墨皆起。成云:“惊骇天下,致使儒崇尧、舜以饰非,墨遵禹道而自是。”其作始有伦,而今乎妇女,其作始尚有伦理,而今所行,丈夫而有妇女之道。何言哉!余语汝: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乱莫甚焉。三皇之知,此“三皇”当作“三王”,否则不可通。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其知憯于●虿之尾,王引之云:“●、虿,皆蝎之异名。广雅:‘虿、□,蝎也。’(今本脱“□”字。众经音义五引作‘虿□,蝎也’,集韵引‘□,虿也’。)□音庐达反。虿、□,皆毒螫伤人之名。虿之言●,(音哲。)□之言瘌。广雅释诂云‘毒、●、瘌,痛也’,是其义矣。□与●,古同声。●、□实一字。史记秦本纪‘厉共公’,始皇纪作‘剌龚公’。剌之通作厉,犹□之通作●矣。”鲜规之兽,鲜规,未详,盖噬人之兽。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而犹自以为圣人,不可耻乎?其无耻也!”子贡蹴蹴然立不安。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孰同熟。以奸者七十二君,释文:“三苍云:‘奸,犯也。’”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释文:“钩,取也。”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犹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岂履哉!夫白鶂之相视,眸子不运而风化;司马云:“风化,相待风气而化生也。”又曰:“相视而成阴阳。”宣云:“不运,定睛注视。”案:风,读如“马牛其风”之风,谓雌雄相诱也。化者,感而成孕。虫,雄鸣于上风,雌应于下风而风化。宣云:“传声而孕。”类自为雌雄,故风化。释文:“山海经:‘□爰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有发,其名曰师类,带山有鸟,其状如凤,五采文,其名曰奇类,皆自牝牡。’”性不可易,命不可变,宣云:“其真常者。”时不可止,道不可壅。宣云:“其变化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郭云:“虽化者无方而皆可。”失焉者,无自而可。”郭云:“所在皆不可。”孔子不出三月,复见,曰:“丘得之矣。乌鹊孺,李云:“孺,孚乳而生。”鱼傅沫,司马云:“傅口中沫,相与而生子。”细要者化,列子释文引司马云:“稚蜂细要者,取桑虫祝之,使似己子。”有弟而兄啼。恐失父母之爱也。推极物性之不同。久矣夫,丘不与化为人!不能与造化为一人。不与化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刻意尚行,其意峻刻,其行高尚。离世异俗,高论怨诽,李云:“非世无道,怨己不遇。”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宣云:“非,犹轻。”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司马云:“枯槁,若鲍焦、介推;赴渊,若申徒狄。”语仁义忠信,恭俭推让,为修而已矣,自修其身。此平世之士,教诲之人,成云:“此平时治世之士,施教诲物之人,若宣尼之居洙、泗,子夏之在西河。”游居学者之所好也。语大功,立大名,礼君臣,正上下,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强国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并兼敌国。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宣云:“无为,犹言闲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闲暇者之所好也。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成云:“吹冷呼而吐故,呴暖吸而纳新,如熊攀树而自悬,类鸟飞空而伸脚。”为寿而已矣,此道引之士,李云:“导气令和,引体令柔。”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无仁义而修,无功名而治,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郭云:“忘,故能有。”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宣云:“不立一极而美无不全。”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故曰:夫恬惔同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释文:“质,正也。”宣云:“本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释文:“休,息也。”俞云:“此本作‘故曰圣人休焉,休则平易矣’,‘休焉’二字,传写误倒。天道篇‘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与此文法相似,可据以订正。”案:郭注、成疏、陆释,皆止一“休”字,俞说是也。此后来刊本之误。平易则恬惔矣。平易恬惔,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郭云:“任自然而运动。”其死也物化;郭云:“蜕然无所系。”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郭云:“动静无心,而付之阴阳也。”案:四语又见天道篇。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管子心术篇:“去智与故。”此用其语。淮南主术篇高注:“故,巧也。”循天之理,成云:“循,顺也。”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四语亦见天道篇。“灾”,彼文作“怨。”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宣云:“无心于取必。”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此语亦见天道篇。虚无恬惔,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郭云:“至德常适,故情无所概。”一而不变,静之至也;郭云:“静而一者,不可变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郭云:“其心豁然确尽,乃无纤介之违。”不与物交,惔之至也;郭云:“物自来耳,至惔者无交物之情。”案:惔同淡。无所于逆,粹之至也。郭云:“若杂乎浊欲,则有所不顺。”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宣云:“又将腐浊。”天德之象也。宣云:“静而日运。”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郭云:“若夫逐欲而动,人行也。”此养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剑者,司马云:“干,吴也。吴、越出善剑。”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宝之至也。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宣云:“不可得而迹象之。”其名为同帝。宣云:“与天帝同用。”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合于自然之理。野语有之曰:“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故素也者,谓其无所与杂也;纯也者,谓其不亏其神也。能体纯素,谓之真人。成云:“体,悟解也。妙契纯素之理,则所在皆真道也。”   


  缮性于俗,俗学以求复其初,崔云:“缮,治也。”郭云:“已治性于俗矣,而欲以俗学复性命之本。”案:宣本删一“俗”字。据郭注,明有两“俗”字也,然疑衍一字。苏舆云:“案当衍一俗字,学与思对文。言性与欲皆已为俗所污,虽学、思交致,只益其蒙。宣以‘俗学’‘俗思’句断,似失之。”滑欲于俗,思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释文:“知音智。”宣云:“定能生慧。”知生而无以知为也,谓之以知养恬。智生而不任智,是以智养其恬静。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知、恬交养,而道德自其性出矣。夫德,和也;道,理也。宣云:“道德止是和顺。理,犹顺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道德生仁义。义明而物亲,忠也;宣云:“是为实有道德。”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成云:“虽复涉于物境,而恒归于真情,所造和适,故谓之乐。”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实行于容体而顺乎自然之节文,即是礼也。礼乐遍行,则天下乱矣。释文:“遍音遍。”郭云:“以一体之所履,一志之所乐,行之天下,则一方得而万方失也。”俞云:“据郭注,是为‘一偏’之偏,故郭云然。释文音误。”案:本当作“偏”,唐时误“遍”,故陆随文作音,义不可通。宣本已改“偏”。彼正而蒙己德,德则不冒,冒则物必失其性也。彼自正而蒙被我之德,是德与德相感,不以己之德强人而冒覆之也。若强天下而冒覆之,是以我正彼,则物之失其性者必多也。古之人在混芒之中,混混芒芒,初分之时也。与一世而得澹漠焉。成云:“恬澹寂漠,无为之道也。”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四时得节,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当是时也,莫之为而常自然。无所矫饰。逮德下衰,及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成云:“燧人变生为熟,伏羲画八卦以制文字,作结绳而为罔罟,智诈萌矣,嗜欲渐焉,顺黎庶之心,而不能混同至一也。”德又下衰,及神农、黄帝始为天下,是故安而不顺。成云:“神农有共工之伐,黄帝致蚩尤之战,苟且欲安天下,未能大顺群生也。”德又下衰,及唐、虞始为天下,兴治化之流,宣云:“失其源也。”●淳散朴,释文:“●,本亦作浇。”成云:“唐、虞设五典而纲纪五行,置百官而平章百姓,五行自兹而荒殆,百姓因此而浇讹,毁淳素而散朴质也。”离道以善,险德以行,险,危也。离于道以企善,危其德以制行,若务光、申徒狄之类是也。然后去性而从于心。宣云:“舍天性,用人心。”心与心识知而不足以定天下,宣云:“人益巧伪。”俞云:“诗:‘不识不知。’‘识知’二字连文,言必不识不知而后可定天下。诸家从识字断句,非。”然后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灭质,博溺心,然后民始惑乱,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由是观之,世丧道矣,道丧世矣。宣云:“以非道为道。”世与道交相丧也,道之人何由兴乎世,世亦何由兴乎道哉!道无以兴乎世,世无以兴乎道,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隐矣。成云:“使圣人降迹尘俗,混同群生,韬藏圣德,莫能见用,虽居朝市,无异山林。”隐,故不自隐。宣云:“遭道隐之世,不必自隐而已隐也。”古之所谓隐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见也,非闭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发也,时命大谬也。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则反一无迹;复于至一之世而不见其迹。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则深根宁极而待。深固自然之根,保宁至善之极,以待时也。此存身之道也。古之行身者,不以辩饰知,成云:“古人之行任其身者,不以浮辩饰小智。”不以知穷天下,成云:“不纵知以困苍生。”不以知穷德,成云:“知止其分,不以无涯而累其自得。”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郭云:“危然,独正貌。”己又何为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成云:“小识小知,亏损深玄之德。”小行伤道。故曰:正己而已矣。乐全之谓得志。乐全其性,即是得志。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郭云:“全其内而足。”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成云:“傥者,意外忽来。”寄之,其来不可圉,圉,御也。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肆志,放纵其志。不为穷约趋俗,不贬志以徇俗。其乐彼与此同,视轩冕与穷约无异。故无忧而已矣。故能处贵而无忧。今寄去则不乐,今人所同。由是观之,虽乐,未尝不荒也。乐轩冕者,志荒于外。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向云:“以外易内,可谓倒置。”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李云:“水生于春,壮于秋。”泾流之大,司马云:“泾,通也。”崔本作“径”,云:“直度曰径。”两涘渚崖之间,释文:“涘,涯也。水中可居曰渚。崖,字又作涯,亦作□。”不辩牛马。成云:“隔水远看,不辨牛之与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释文:“河伯,姓冯名夷,见大宗师篇。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成云:“北海,今莱州是。”于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叹,释文“望”作“盳”,云:“盳洋,犹望羊,仰视貌。司马云:‘若,海神。’”曰:“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李云:“闻道百,万分之一也。”郭嵩焘云:“百者,多词也。”郭庆藩云:“百,古读若博,与若韵。”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司马云:“大方,大道也。”北海若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王引之云:“蛙,本作鱼,后人改之也。御览时序部、鳞介部、虫豸部引此,并云‘井鱼不可以语于海’,则旧本作鱼可知。且释文于此不出蛙字,直至下文‘陷井之蛙’,始云‘蛙,本又作□,户蜗反’,引司马注云‘蛙,水虫,形似虾蟆’,则此处作鱼不作蛙明矣。若作蛙,则‘户蜗’之音,‘水虫’之注,当先见于此,不应至下文始见也。再淮南原道篇‘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梁张绾文‘井鱼之不识巨海,夏虫之不见冬冰’,水经赣水注云‘聊记奇文,以广井鱼之听’,皆用庄子之文,则庄子之作‘井鱼’益明矣。井九三‘井谷射鲋’,郑注曰:‘所生鱼无大鱼,但多鲋鱼耳。’(见刘逵吴都赋注。)困学纪闻十引御览所载庄子曰:‘用意如井鱼者,吾为钩缴以投之。’吕览谕大篇:‘井中之无大鱼也。’此皆‘井鱼’之证。后人以此篇有‘陷井蛙’之语,而荀子正论篇亦云‘坎井之蛙,不可与语东海之乐’,遂改‘井鱼’为‘井蛙’,而不知井自有鱼,无烦改作蛙也。自有此改,世动称井蛙夏虫,不复知有井鱼之喻矣。”王念孙云:“虚与墟同,故释文云:‘虚,本亦作墟。’广雅:‘墟,□也。’(□,古“居”字。)文选西征赋注引声类曰:‘墟,故所居也。’经传言丘墟者,皆谓故所居之地。言井鱼拘于所居,不知海之大也。以喻河伯居于涯涘。崔注‘拘于井中之空也’,训虚为空虚。”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郭庆藩云:“司马训笃为厚,迂曲难通。释诂:‘笃,固也。’论语‘笃信好学’,谓信之固也;礼儒行‘笃行而不倦’,谓所行之固也。凡鄙陋不达,谓之固。夏虫为时所蔽,故曰笃于时。笃字与上下文拘、束同义。”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司马云:“曲士,乡曲之士。”今尔出于崖涘,观于大海,乃知尔丑,尔将可与语大理矣。郭云:“以其知分,故可与言理也。”天下之水,莫大于海,万川归之,不知何时止而不盈;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文选养生论注引司马云:“尾闾,水之往海外出者也,一名沃焦,在东大海之中。尾者,在百川之下,故称尾。闾者,聚也,水聚族之处,故称闾也。在扶桑之东,有一石,方圆四万里,厚四万里,海水注者无不燋尽,故曰沃燋。”案:“沃燋”,亦作“沃焦”,见山海经。今环球周通,可释此说之疑矣。春秋不变,水旱不知。此其过江河之流,不可为量数。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吾在天地之间,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见少,又奚以自多!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泽乎?释文:“礨,崔音垒。空音孔。垒孔,小穴也。李云:‘小封也。’一云:蚁冢也。”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大仓乎?释文:“郭注尔雅:‘稊似稗。’大音泰。”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人卒九州,谷食之所生,舟车之所通,人处一焉。崔云:“卒,尽也。”郭嵩焘云:“人卒九州,言极九州之人数。卒者,尽词。九州之大,人数之繁,其在天之中,要亦万物之一而已。”此其比万物也,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五帝之所连,崔云:“连,续也。”三王之所争,仁人之所忧,任士之所劳,尽此矣。伯夷辞之以为名,仲尼语之以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河伯曰:“然则吾大天地而小毫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无穷,宣云:“各有局量。”时无止,宣云:“各据瞬息。”分无常,成云:“所禀分命,随时变易。”终始无故。宣云:“变化日新。”是故大知观于远近,知同智,远近并观,不尚一隅之见。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无穷;不以大小为多寡,知量之各足也。证向今故,郭云:“向,明也。今故,犹古今。”故遥而不闷,望古虽遥,我自无闷,不必与古为徒也。掇而不跂,近可掇取,我亦不跂而求之。知时无止;证明今古之大道,不以人世寿夭为大期,知时之无止也。察乎盈虚,故得而不喜,失而不忧,知分之无常也;知天道有盈虚,则得失无常,何足介意!明乎坦涂,郭云:“死生者,日新之正道也。”故生而不说,音悦。死而不祸,不以为祸败。知终始之不可故也。郭云:“明终始之日新,则知故之不可执而留矣。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知者有穷,而不知者何限!其生之时,不若未生之时。生有尽,而天地无穷。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而不能自得也。成云:“无穷之境未周,有限之智已丧。”由此观之,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毫末非小,天地非大。河伯曰:“世之议者皆曰:‘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是信情乎?”成云:“信,实也。”北海若曰:“夫自细视大者不尽,宣云:“处小而视大,有所不及遍,故觉不可围。”自大视细者不明。宣云:“处大而视小,有所不及审,故觉无形。”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宣云:“垺音孚,郭也。殷,盛也。”故异便。宣云:“故一觉不可围,是小者以大为不便,而自便其小;一觉无形,是大者以小为不便,而自便其大也。”此势之有也。此势所有,不足致辨。夫精粗者,期于有形者也;宣云:“尚在有迹处求道。”无形者,数之所不能分也;谓精。不可围者,数之所不能穷也。谓粗。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曰粗则犹可以言论。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曰精则犹可以意致。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不期于精粗者,在意言之表,即道妙也。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固不害人,亦不以仁恩自多。动不为利,不贱门隶;固不为利,亦不以求利之守门仆隶为贱。货财弗争,不多辞让;不争货财,亦不以辞让之德为高。事焉不惜人,不多食乎力,不贱贪污;事不借力于人,而自食其力,但期取足,亦不以人之贪得者为贱。行殊乎俗,不多辟异;行不随俗,亦不以乖僻立异为多。为在从众,不贱佞谄;为顺众情,亦未尝以佞□者为贱。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戮耻不足以为辱;知是非之不可为分,细大之不可为倪。是非之迹不可分,细大之端不可见,惟大人知之。闻曰:成云:“寓诸他人,故称闻曰。”‘道人不闻,郭云:“任物而物性自通,则功名归物矣,故不闻。”案:语又见山木篇,“道”作“至”。至德不得,郭云:“得者,生于失也。物各无失,则得名去也。”大人无己。’郭云:“任物而已。”约分之至也。”约己归于其分。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内,恶至而倪贵贱?恶至而倪小大?”问既不期精粗,此物性之内外何由而有贵贱小大之端倪?北海若曰:“以道观之,物无贵贱;以物观之,自贵而相贱:物情彼此皆然,故言相。以俗观之,贵贱不在己。世俗以外来之荣戮为贵贱。以差观之,等差之数。因其所大而大之,成云:“以自足为大。”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成云:“以无余为小。”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豪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等矣。以功观之,两须之事功也。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苏舆云:“物情以得用为有,以相胜为无,犹矢人谓可无函,函人谓可无矢也。然以矢为有,则函敌矢,亦可为有;以函为无,则矢为函拒,亦可谓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东西本相反,然非东无以定西,故就相反而相须言之,则功分可定。以趣观之,众人之趣向。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随人之是非为是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尧非桀,桀亦非尧,附尧、桀者亦各执一是非,则趣操之无定可睹矣。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司马云:“燕王哙用苏代之说,效尧、舜让位与相子之,三年而国乱。”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释文:“白公,名胜,楚平王之孙,作乱而死。事见左哀十六年传。”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宣云:“贵贱以此,小大可知。”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崔云:“梁丽,屋栋也。”郭庆藩云:“列子汤问篇:‘雍门鬻歌,余音绕梁欐,三日不绝。’梁欐,即梁丽也。上林赋‘连卷欐佹’,注:‘欐佹,支柱也。’欐者附着,佹者交午。广韵:‘丽,着也。’玉篇:‘丽,偶也。’柱偶曰丽,梁栋相附着亦曰丽,即谓椽柱之属。为梁丽必材之大者,故可用以冲城,不当泥视。”释文:“窒,塞也。”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释文:“淮南子‘鸱夜聚蚤,察分毫末’,许慎云:‘鸱夜聚食蚤虱不失也。’司马本作□,云:‘鸱,鸺鹠,夜取□食。’”王引之云:“正文鸺字,涉释文内‘鸱,鸺鹠’而衍。埤雅引此已误。释文:‘鸱,尺夷反。崔云:“鸱,鸺鹠。”’而不为鸺字作音,则正文内无鸺字明矣。淮南主术篇亦云‘鸱夜撮蚤。’”案:聚亦撮也。崔本“撮”作“最”。古书聚、最多通作,故又为聚。察毫末,昼出瞠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释文:“瞠,本或作瞑。”苏舆云:“作瞠是。言鸱夜察蚤之毫末,及昼则虽瞠目而不见丘山矣。徐无鬼篇‘鸱目有所适’,亦谓适夜而不适昼也。”故曰:盖师是而无非,师治而无乱乎?恒言如此。是未明天地之理,万物之情者也。是犹师天而无地,师阴而无阳,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语而不舍,非愚则诬也。宣云:“愚者不知,诬则知而妄言。”帝王殊禅,成云:“或宗族相承,或让与他姓,故言殊禅。”三代殊继。成云:“或父子相继,或兴兵征诛,故言殊继。”差其时,逆其俗者,谓之篡夫;时俗既非,而差逆之,如子之、白公,则世以为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者,谓之义徒。时俗可行而顺举之者,则世以为义徒,可见贵贱有时。默默乎河伯!戒勿多言。女恶知贵贱之门,大小之家!”河伯曰:“然则我何为乎?何不为乎?吾辞受趣舍,吾终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观之,何贵何贱,是谓反衍,郭云:“贵贱之道,反覆相寻。”崔云:“无所贵贱,乃反为美也。”本亦作“畔衍”,李云:“犹漫衍,合为一家。”无拘而志,而,尔也,下同。贵贱无定,不必拘视。与道大蹇。拘滞则道难行。何少何多,是谓谢施,谢天之施而已。无一而行,与道参差。执一而行,则与道不齐合。严乎若国之有君,其无私德;不私惠于物,而物皆被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无私福;繇繇,与由由同,自得之貌。如群奉一社,咸以为神之福我也。泛泛乎若四方之无穷,其无所畛域。泛泛如水之无畔岸。兼怀万物,其孰承翼?是谓无方。万物皆我怀之,其孰承我而孰助我?是谓无所偏向。万物一齐,孰短孰长?宣云:“所以无方。”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宣云:“有生死,则物之成不足恃。”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宣云:“虚满递乘,则形无定位。”年不可举,时不可止;宣云:“往者莫存,逝者莫挽。”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言其速。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成云:“安而任之,必自变化,何劳措意为与不为?”河伯曰:“然则何贵于道邪?”宣云:“既无为不为之分,何贵学道?”北海若曰:“知道者必达于理,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至德者,火弗能热,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兽弗能贼。非谓其薄之也,薄,迫也。非谓其迫近之而不害也。言察乎安危,宁于祸福,成云:“宁,安。祸,穷塞。福,通达也。”谨于去就,莫之能害也。故曰:天在内,宣云:“天机藏于不见。”人在外,宣云:“人事着于作为。”德在乎天。德以自然者为尚。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德,惟知天人之行者,本乎自然而处乎自得。蹢□而屈伸,成云:“蹢□,进退不定之貌。随时屈伸,曾无定执。”反要而语极。”宣云:“乃学之要而道之极也。”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落同络。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勿以人事毁天然,勿以造作伤性命,勿以有限之得殉无穷之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郭云:“真在性分之内。”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司马云:“蚿,马蚿虫也。广雅云:‘蛆渠,马蚿。’夔一足,蚿多足,蛇无足,风无形,目形缀于此而明流于彼,心则质幽,为神游外。”成云:“怜是爱尚之名。”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踔而行,成云:“●踔,跳踯也。”予无如矣。成云:“简易无如我者。”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以为烦劳也。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不及其速。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似有足。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我亦胜我。释文:“□,本又作●。”郭嵩焘云:“荀子强国篇‘大燕□吾后’,杨注:‘□,蹴也。言蹴踏于后也。’”成云:“人以手指撝风,风不能折指,以足蹴踏风,风亦不能折足,此小不胜也。”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能为大胜者,众小不胜无所容其计较,非知道之圣人不能如此。宣云:“目、心之用更神,当身可自喻之,故省文。”  孔子游于匡,宋人围之数匝,而弦歌不惙。释文:“司马云:‘宋当作卫。卫人误围孔子,以为阳虎,虎尝暴于匡人也。’惙,本又作辍。”子路入见,曰:“何夫子之娱也?”孔子曰:“来!吾语女。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成云:“讳,忌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时也。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贤士尽升庸,非其智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贤人皆隐遁,非其智失也。时势适然。夫水行不避蛟龙者,渔父之勇也;陆行不避兕虎者,猎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由处矣!且安息。吾命有所制矣。”制之于天。无几何,将甲者进,辞曰:释文:“将,本亦作持。”“以为阳虎也,故围之;今非也,请辞而退。”谢过解去。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司马云:“龙,赵人。牟,魏之公子。”姚云:“公孙龙与庄生时不相及,此其弟子所记耳。”“龙少学先生之道,长而明仁义之行,合同异,杂坚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吾自以为至达已。今吾闻庄子之言,汒焉异之,不知论之不及与,知之弗若与?今吾无所开吾喙,敢问其方。”公子牟隐机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独不闻夫陷井之蛙乎?陷,郭音陷。成云:“陷井,犹浅井。”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自言甚乐。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干,当从木作“干”。释文:“司马云:‘井栏也。褚诠之音西京赋作韩音。’”入休乎缺甃之崖,李云:“甃,如阑,以砖为之,着井底也。”成云:“休息乎破砖之涯。”赴水则接腋持颐,宣云:“水承两腋而浮两颐。”蹶泥则没足灭跗,成云:“跗,脚趺也。”还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宣云:“还,回顾也。”释文:“虷音寒,井中赤虫,一名蜎。尔雅云‘蜎,蠉’,郭注云:‘井中小蛣□赤虫也。’科斗,虾蟆子也。”案:言环顾此辈,无如其乐。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陷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司马云:“絷,拘也。三苍云:‘绊也。’”案:井小不容。于是逡巡而却,从容而退。告之海曰:以海之大告之。‘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成云:“顷,少时。久,多时。”不以多少进退者,进退,谓损益。此亦东海之大乐也。’于是陷井之蛙闻之,适适然惊,成云:“适适,惊怖之容。”规规然自失也。规规,小貌,下同。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上知音智,下知如字,下同。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成云:“观察至理之言。”是犹使蚊负山,商蚷驰河也,成云:“商蚷,马蚿也。亦名商蚷,亦名且渠。”必不胜任矣。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而自适一时之利者,是非陷井之蛙与?且彼方跐黄泉而登大皇,释文:“广雅云:‘跐,蹋也。’”成云:“大皇,天也。”无南无北,奭然四解,沦于不测;释文:“奭音释。”成云:“奭然无碍。”无东无西,始于玄冥,反于大通。王念孙云:“‘无东无西’,当作‘无西无东’,与通为韵。”成云:“始于玄极而其道杳冥,反于域中而大通于物也。”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辩,郭云:“游无穷者,非察辩所得。”是直用管窥天,用锥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独不闻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司马云:“未应丁夫为余子。”成云:“寿陵,燕邑。邯郓,赵都,其俗能行,故燕国少年远来学步。”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成云:“未得赵国之能,更失寿陵之故,以手据地,匍匐而还。”今子不去,将忘子之故,失子之业。”公孙龙口呿而不合,司马云:“呿,开也。”舌举而不下,乃逸而走。

  庄子钓于濮水,成云:“濮,水名,属东郡,今濮州濮阳县是。”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司马云:“威王也。”曰:“愿以境内累矣!”欲以国事相累。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  惠子相梁,成云:“惠施,宋人,为梁惠王相。”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鶵,李云:“鸾凤之属。”子知之乎?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成云:“练实,竹实。”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司马云:“吓,怒其声,恐其夺己也。诗笺:‘以口拒人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姚云:“记此语者,庄徒之陋。”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成云:“濠,水名,在淮南钟离郡,有庄子墓在焉。亦有庄、惠遨游之所。石绝水为梁。”庄子曰:“倏鱼出游从容,释文:“李音由,白鱼也。”卢文弨云:“□,当作鯈。”姚云:“倏,即至乐篇‘食之□□’□字耳,而经籍多误作鯈。”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宣云:“与鱼全无相知之理。”庄子曰:“请循其本。成云:“请寻其源。”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郭云:“循子‘安知’之云,已知吾之所知矣,而方复问我。”我知之濠上也。”宣云:“我游濠上而乐,则知鱼游濠下亦乐也。”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今奚为奚据?奚避奚处?奚就奚去?奚乐奚恶?宣云:“言至乐活身之理俱有,不知人之取舍何如耳。”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善者,所遇顺善。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夭,短折。恶,恶疾。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为,于伪反,下同。夫富者,苦身疾作,勤力。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郭云:“内其形者,知足而已。”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宣云:“为固位计。”其为形也亦疏矣。郭云:“亲其形者,自得于身中而已。”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宣本“何”下有“之”字,云:“犹其也。”姚氏章句本亦同,云:“之,是也。言何若是苦也。”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人皆称善。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行其言,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郭庆藩云:“蹲循,即逡巡。广雅:‘逡巡,却退也。’管子戒篇作‘逡遁’,小问篇作‘遵循’,晏子问篇作‘逡循’,汉书萭章传同,皆字异义同。”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宣云:“意在以争成忠谏之名。”诚有善无有哉?成云:“善不善诚未可定。”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吾观夫俗之所乐,举群趣者,誙誙然如将不得已,举世群趋,如不得已。李云:“誙誙,趋死貌。”案:苏舆云“乐举,谓数数称道之也”,于义亦通。而皆曰乐者,吾未之乐也,亦未之不乐也。乐不乐,吾未亲历其境。果有乐无有哉?乐之有无,吾弗知。吾以无为诚乐矣,又俗之所大苦也。我以恬静无为为诚乐,而世俗又不以为然。故曰:“至乐无乐,至誉无誉。”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虽然,无为可以定是非。成云:“忘是非而是非定。”至乐活身,唯无为几存。存是二者,唯无为近之。请尝试言之。天无为以之清,地无为以之宁,郭云:“皆自清宁耳,非为之所得。”故两无为相合,万物皆化。两仪相合,万物化生。姚云:“江南本作‘万物皆化生。’”芒乎芴乎,李芒音荒,芴音忽。荒忽,犹恍惚也。而无从出乎!成云:“寻其从出,莫知所由。”芴乎芒乎,而无有象乎!万物职职,成云:“职职,繁多貌。”皆从无为殖。故曰:“天地无为也,而无不为也。”人也,孰能得无为哉!宣云:“人能无为,则同乎天地矣。”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释文:“盆,瓦缶。”惠子曰:“与人居长子,成云:“共妻居处,长养子孙。”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司马云:“概,感也。”案:古概、慨通作。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支离叔与滑介叔李云:“支离忘形,滑介忘智,言二子乃识化也。”观于冥伯之丘,李云:“丘名。喻杳冥也。”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瘤作柳声,转借子。其意蹶蹶然恶之。成云:“蹶蹶,惊动貌。”支离叔曰:“子恶之乎?”滑介叔曰:“亡。成云:“亡,无也。”予何恶?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宣云:“髐音嚣,空枯貌。”撽以马捶,释文:“撽,苦吊反。说文作●,云:‘旁击也。’”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姚云:“张君房本子上有向字。”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释文:“从,李、徐子用反,纵逸也。”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谓朋友。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矉同颦,皆愁貌。释文:“頞,于葛反。”“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颜渊东之齐,孔子有忧色。子贡下席而问曰:“小子敢问:回东之齐,夫子有忧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问!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怀大,绠短者不可以汲深。’成云:“此言出管子书。”郭庆藩云:“玉篇:‘褚,装衣也。’字或作●。众经音义引通俗文曰:‘装衣曰●。’说文系传:‘褚,衣之橐也。’集韵:‘囊也。’左成三年传:‘郑贾人有将置于褚中以出。’盖褚可以装物,亦可以装人。”夫若是者,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夫不可损益。吾恐回与齐侯言尧、舜、黄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农之言。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不得则惑,人惑则死。成云:“不得解则心生疑惑,于是忿其胜己,必杀颜子。”且女独不闻邪?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司马云:“国语‘爰居止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不云鲁侯也。爰居,一名杂县,举头高八尺。尔雅樊光注:‘形似凤皇。’”案:御,迎也。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释文:“坛,司马本作澶音但,云:‘水沙澶也。’”成云:“坛陆,湖渚也。”浮之江湖,食之□、□,成云:“□,泥□。□,白鱼子。”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委蛇,自得。“昔者海鸟”至此,达生篇亦引之。彼唯人言之恶闻,奚以夫譊譊为乎!成云:“譊,喧聒也。”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卒闻之,相与还而观之。卒、猝同。还,绕。唯人好观乐。鱼处水而生,人处水而死,故必相与异,句。其好恶故异也。故,犹本。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成云:“圣人因循物性,使人如器,不一其能,各称其情,不同其事。”名止于实,成云:“因实立名,名以召实,故名止于实,不用实外求名。”义设于适,成云:“随宜施设,适性而已。”是之谓条达而福持。”如是之道,可谓条理通达而福德扶持者。  列子行食于道,天瑞篇“行”作“适卫”。从见百岁髑髅,天瑞篇“从”下有“者”字。攓蓬而指之曰:成云:“攓,拔也。”天瑞篇作“攓蓬而指顾谓弟子百丰曰”。“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未尝生也。而,汝也。天瑞篇“汝”作“彼”,“死”“生”倒换。若果养乎?予果欢乎?”俞云:“诗二子乘舟‘中心养养’,传训养为忧。与下句欢对文。”释文:“元嘉本‘若果’作‘汝过’,‘予过’作‘子过’。”案:天瑞篇作“此过养乎,此过欢乎”,与元嘉本两“过”字合,而文义亦未惬,疑有误。

  种有几?成云:“阴阳造物,转变无穷,论其种类,不可胜计。”得水则为●,释文:“此古绝字,徐音绝,今读音继。司马本作继。本或作断,又作‘续断’。”卢文弨云:“古绝字当作□,此●乃继字。”成云:“润气生物,从无生有,故更相继续也。”案:释草“藚,牛唇”,郭注引毛诗传曰:“水舄也,如续断,寸寸有节,拔之可复。”说文:“藚,水舄也。”郝懿行云:“今验马舄生水中者,华如车前而大,拔之节节复生。”据此,即庄子所谓●也。拔之寸节复生,故以●为名。其或作“断”,又作“续断”者,“●”或误“断”,后人又妄加“续”字耳。藚如续断,与生山谷之续断,判然二物。节节复生,无根着土,故名水舄,与本文“得水为●”合。天瑞篇上有“若蛙为鹑”句,未得其解。得水土之际则为蛙玭之衣,司马云:“言物根在水土际,布在水中,就水上(列注误“土”。)视不见,按(列注作“钞”。)之可得,如张绵(列注误“县”。)在水中,楚人谓之蛙玭之衣。”成云:“青苔也,在水中若张绵,俗谓之虾蟆衣也。”案:此言水与土相际而生,非谓水上之物。释草:“芣卫,马舄。马舄,车前。”郭注:“今车前草,大叶长穗,好生道傍,江东呼为虾蟆衣。”则虾蟆衣非青苔,亦非如司马所云也。释草又云“蕍,蕮”,郭注:“今泽蕮。”案即泽泻也。本草云:“一名水潟。”(即木舄。)陶注:“叶狭而长,丛生浅水中。”苏颂图经:“叶似牛舌草,独叶而长,秋开白花作丛,似谷精草,秋末采根暴干。”案此得水土之交,故有根可采也。文选注引韩诗章句曰:“芣卫,泽潟也。”陆玑疏云:“马舄,幽州谓之牛舌草。”盖叶既相似,而水舄、泽舄、芣卫之名称又复互混,故虾蟆衣之名亦遂移于道边之陵舄,而习焉不察也。生于陵屯则为陵舄,司马云:“言物因水成而陆产,生于陵屯,化作车前,改名陵舄也。一名泽舄,随燥湿变也。”(此语亦名称互混之证。)案列子张湛注:“陵屯,高洁处也。”盖总谓无水之处。诗芣卫释文引陆玑云:“牛舌,又名当道。”韩诗说云:“直曰车前,瞿曰芣卫。”乃就直道而生,及生道两旁析言之。直道即当道,皆与此生于陵屯合。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司马云:“郁栖,虫名。乌足,草名,生水边也。言郁栖在陵舄之中,则化为乌足也。”李云:“郁栖,粪壤也。言陵舄在粪则化为乌足也。”案:郁栖是粪壤,非虫名,详见下。乌足之根为蛴螬,司马本作“螬蛴”,云:“蝎也。”案:蛴螬、螬蛴二物。释虫“蟦蛴螬”,郭注:“在粪土中。”又云“蝤蛴,蝎”,郭注:“在木中。今虽通名为蝎,所在异。”诗“领如蝤蛴”,蔡邕青衣赋作“领如螬蛴”,明“蝤”“螬”同字。说文:“蝤,蝤●也。”“蝎,蝤●也。”又云:“●,●●也。”“●,●●也。”据此,知司马本误混为一。惟说文无“蟦”字,“蟦”疑“粪”之音转字。乌足系陵舄在粪壤所化,其根在粪土中,而出为蛴螬,益明矣。本草:“蟦蛴生河内平泽,及人家积粪草中,反行者良。”陶注:“蛴亦作蠀。”方言:“蠀螬谓之蟦。”蛴、蠀双声。其叶为蝴蝶。大者如足大指,以臂行,乃驶于脚,从夏入秋,化为蝉。论衡无形篇“蛴螬化为复育,复育化而为蝉”,是也。胡蝶,胥也化而为虫,释文:“胡蝶,一名胥。”俞云:“‘胥也’当连下‘化而为虫’读之,与下‘鸲掇千日为鸟’两文相对。千日为鸟,言其久也,胥也化而为虫,言其速也。天瑞篇释文:‘胥,少也,谓少时也。’得之。”生于灶下,其状若脱,脱同蜕。其名为鸲掇。天瑞篇“鸲”作“鸲”,同。鸲掇千日张注:“千日而死。”为鸟,其名曰干余骨。天瑞篇“为”上有“化而”二字。干余骨之沬为斯弥,李云:“沫,口中汁。”斯弥为食醯。颐辂成云:“酢瓮中蠛蠓,亦为醯鸡也。”生乎食醯,黄軦天瑞篇“生”上再有“食醯颐辂”四字。生乎九猷,天瑞篇“生”上再有“食醯黄軦”四字。瞀芮生乎腐蠸。成云:“腐蠸,萤火虫,亦言是粉鼠虫。”释文:“音权,郭音欢。尔雅云:‘一名守瓜。’一云:粉鼠也。”案:天瑞篇此上有“九猷生乎瞀芮”句,张注:“蠸音权,谓瓜中黄甲虫也。”羊奚比乎不●,久竹生青宁,释文“羊奚比乎不●”句,“久竹生青宁”句。司马云:“羊奚,草名,根似芜菁,与久竹比合而为物,皆生于非类也。青宁,虫名。”是司马以“久竹”属上读。张湛读与陆同,“羊奚”句注:“此异类而相亲比。”“久竹”句注:“因于林薮而生。”并无确解,未知孰是。又天瑞篇此上有“羊肝化为地皋”至“醯鸡生乎酒”二十二句,庄子删之。青宁生程,成云:“赤虫名。”程生马,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俞云:“又当作久,字之误也。久,老也。天瑞篇作‘人久入于机’。”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   


  达生之情者,情,实也。不务生之所无以为;宣云:“为无益之养者,生之所无以为也。”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宣云:“数之不可强者,知之所无奈何也。”养形必先之以物,成云:“谓资货衣食。”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宣云:“究竟物不足以养形。”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宣云:“究竟形不足以存生。”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成云:“分外之事不足为,分内之事不可不为。”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宣云:“游于坦途。”正平则与彼更生,宣云:“与彼造化同其循环推移。”更生则几矣。宣云:“近道。”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成云:“人世虚无,何足捐弃?生涯空幻,何足遗忘?”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宣云:“合造化之自然。”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宣云:“散于此者,为成于彼之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移造化之权。精而又精,反以相天。宣云:“养精之至,化育赖其参赞。”  子列子问关尹曰:李云:“关尹,关令尹喜也。”成云:“姓尹,名喜,字公度,为函谷关令,故曰关令尹真人,是老子弟子,怀道抱德,故列子询之。”“至人潜行不窒,成云:“潜伏行世,不为物境障碍。”案:列子黄帝篇作“不空”。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成云:“冥于寒暑,故火不能灾;一于高卑,故心不恐惧。”请问何以至于此?”关尹曰:“是纯气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成云:“是保守纯和之气,非心智巧诈、勇决果敢而得之。”居!吾语女。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物与物何以相远?郭云:“唯无心者独远。”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郭云:“同是形色之物耳,未足以相先也。”姚云:“江南本色上有形字。”则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无所化,列子张湛注:“有既无始,则所造者无形矣;形既无终,则所止者无化矣。”夫得是而穷之者,宣云:“言究心于此。”物焉得而止焉!成云:“非物所制。”案:黄帝篇无“物”字,“而止”误为“正曰”。彼将处乎不淫之度,郭云:“止于所受之分。”案:黄帝篇“淫”误“深”。而藏乎无端之纪,郭云:“冥然与变化日新。”游乎万物之所终始,郭云:“终始者,物之极。”壹其性,郭云:“饰则二矣。”养其气,郭云:“不以心使之。”合其德,郭云:“不以物离性。”案:黄帝篇“合”作“含”。以通乎物之所造。成云:“物之所造,自然也。既一性合德,与物相应,故能达至道之原,通自然之本。”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同隙。物奚自入焉!外患不能入也。夫醉者之坠车,虽疾不死。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坠亦不知也,死生惊惧不入乎其□中,是故遻物而不慑。释文:“音悟。尔雅云:‘遻,忤也。’郭注云:‘谓干触。’慑,惧也。”卢云:“今本作□。”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而况得全于天乎!圣人藏于天,故莫之能伤也。”引列子毕。复雠者不折镆、干,镆邪、干将。虽有忮心者不怨飘瓦,是以天下平均。故无攻战之乱,无杀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开人之天,而开天之天,郭云:“不虑而知,开天也;知而后感,开人也。然则开天者,性之动;开人者,知之用。”开天者德生,郭云:“性动者,遇物而当,足则忘余,斯德生也。”开人者贼生。郭云:“知用者,从感而求,倦而不已,斯贼生也。”不厌其天,不忽于人,常守天德,不厌天也;智能烛物,不忽人也。民几乎以其真。几,近也。成云:“率土尽真,苍生无伪。”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成云:“痀偻,老人曲腰之貌。承蜩,以竿取蝉。掇,拾也。”郭庆藩云:“承读为拯,谓引取之也。说文作●。列子黄帝篇:‘使弟子并流而承之。’释文:‘承音拯。’”案:黄帝篇“偻”作“慺”,借字。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司马云:“五六月,黏蝉时也。累丸,谓累之于竿头。”案:黄帝篇“累丸”作“累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盖所失二三。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拘,释文:“厥,本或作橛。”案:断木为杙也。株,木根也。言身若橛株之拘。黄帝篇作“橛株驹”,借字。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郭云:“不动之至。”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黄帝篇“凝”作“疑”,是也。下文“津人操舟若神”,“见者惊犹鬼神”,及“器之所以疑神”,并与此“疑于神”同意。其痀偻丈人之谓乎!”

  颜渊问仲尼曰:“吾尝济乎觞深之渊,成云:“渊名,在宋国。”津人操舟若神。吾问焉,曰:‘操舟可学邪?’曰:‘可。善游者数能。善浮水者,数习则能。黄帝篇上有“能游者可教也”句。若乃夫没人,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没人,能没水者。虽向未见舟,入舟便能操之。黄帝篇“便”作“谡”,注:“谡,起也。”吾问焉而不吾告,敢问何谓也?”仲尼曰:“善游者数能,忘水也。黄帝篇“善”上有“能游者可教也,轻水也”二句。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彼视渊若陵,无覆溺之惧。视舟之覆犹其车却也。郭云:“视舟之覆于渊,犹车之却退于阪也。”覆却万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黄帝篇“万”下有“物”字,是也。“覆却万物”句,“方陈乎前而不得入其舍”句。俞云:“方,并也。方之本义为两舟相并,故方有并义。方陈乎前,谓万物并陈乎前也。”张注:“神明之居,故谓之舍。”恶往而不暇!宣云:“神定则随在暇豫。”以瓦注者巧,李云:“注,击也。”成云:“用瓦器贱物而戏赌射者,既心无矜惜,故巧而中。”案:黄帝篇“注”作“抠”,张注:“抠,探也。以手藏物,探而取之。”以钩注者惮,成云:“以钩带赌者,其物稍贵,恐不中,故心怖惧而不着。”案张注:“钩,银铜为之。”以黄金注者●。释文:“一作●。说文:‘●,瞀也。’元嘉本作昏。”案:黄帝篇作“惛”。郭云:“所要愈重,则其心愈矜。”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则重外也。凡外重者内拙。”  田开之见周威公。释文:“崔本作‘周威公灶’。”俞云:“史记西周桓公之子威公,名不传,崔本可补史阙。”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司马云:“学养生之道。”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田开之曰:“开之操拔彗以倚门庭,成云:“拔彗,扫帚也。”亦何闻于夫子!”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郭嵩焘云:“鞭其后,则前者于于然行矣。”案:意谓谨持其终。威公曰:“何谓也?”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苏舆云:“此言不戒畏涂。”有张毅者,高门、悬薄,宣云:“高门,大家。县帘薄以蔽门,小家也。”无不走也,吕览必己篇“张毅好恭,门闾、帷薄、聚居众,无不趋”,高注:“过之必趋。”淮南人间训:“张毅好恭,过宫室廊庙必趋,见门闾聚众必下,冢徒马圉皆与抗礼,然不终其寿,内热而死。”俞云:“走是趣之坏字。庄子文不备,故学者莫得其解。”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此言劳形无益。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宣云:“恐其过静过动。”柴立其中央。宣云:“如槁木之无心,而立于动静之中。”三者若得,其名必极。宣云:“可称至人。”夫畏涂者,十杀一人,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苏舆云:“取,即最字。”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郭云:“十杀一耳,便大畏之。至于色欲之害,动皆之死地,而莫不冒之,斯过之甚也。”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筴,说彘曰:成云:“祝,祝史。玄端,衣冠。筴,圈也。未祭之闲,临圈说彘,其文在下也。”“汝奚恶死?吾将三月●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释文:“●音患,司马云:‘养也’。”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筴之中。”错,置也。又为彘设想如此。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司马云:“腞,犹篆也。楯,犹案也。”王念孙云:“腞,读为辁,谓载柩车也。杂记‘载以輲车’,郑注:‘輲读为辁。’释文:‘辁,市专反,又市转反。’士丧礼注:‘载柩车。’周礼谓之蜃车,杂记谓之团。或作辁,或作槫,声读皆相附。此作腞声,义亦同也。楯读为輴,亦载柩车也。輴、楯古通。杂记注‘载柩以楯’,是其证也。”聚偻之中,释文:“一说偻当作蒌,力久反。谓殡于菆涂蒌翣之中。”王念孙云:“聚偻,柩车饰也。众饰所聚,故曰聚;其形中高而四下,故言偻也。释名:‘舆棺之车,其盖曰柳。柳,聚也,众饰所聚,亦其形偻也。’檀弓‘设蒌翣’,荀子礼论作‘缕翣’,吕览节丧篇作‘偻翣’。柳、篓、偻、缕,并字异而义同。”则为之。不顾后患也。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公反,诶诒为病,数日不出。释文:“诶,于代反,郭音熙。诒,土代反,郭音怡。李音台,云:‘诶诒,失魂魄也。’”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司马云:“皇姓,告敖字。”夫忿滀之气,散而不反,则为不足;李云:“忿,满也。滀,结聚也。精神有逆,则阴阳结于内,魂魄散于外,故曰不足。”上而不下,则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则使人善忘;李云:“阳散阴凝,故怒;阴发阳伏,故忘也。”不上不下,中身当心,则为病。”李云:“上下不和,则阴阳争而攻心,心,精神主,故病也。”桓公曰:“然则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灶有髻。释文:“司马本作‘沈有漏’,云:‘沈,水污泥也。漏,神名。髻,灶神,着赤衣,状如美女。’”户内之烦壤,雷霆处之;成云:“门户内粪壤之中,其间有鬼,名曰雷霆。”东北方之下者,倍阿、鲑蠪跃之;释文:“蠪音龙。司马云:‘倍阿,神名。鲑蠪,状如小儿,长一尺四寸,黑衣、赤帻、大冠,带剑持戟。’”西北方之下者,则泆阳处之。司马云:“泆阳,豹头马尾。一作狗头,一云神名也。”水有罔象,司马本作“无伤”,云:“状如小儿,赤黑色,赤爪、大耳、长臂。一云水神名。”丘有峷,释文:“本又作莘。司马云:‘状如狗,有角,文身五采。’”山有夔,成云:“如鼓,一足。”野有仿徨,释文:“本亦作‘方皇’,司马云:‘方皇,状如蛇,两头,五采文。’”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桓公冁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释文:“‘朱冠’,司马本作‘俞冠’,云:‘俞国之冠也,其制似螺。’”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郭云:“此言忧来而累生者,不明也;患去而性得者,达理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释文:“纪渻,人姓名。一本作消。”列子黄帝篇作“周宣王”。十日而问:“鸡已乎?”黄帝篇“鸡”下有“可斗”二字,此夺。曰:“未也。方虚憍而恃气。”张注:“无实而自矜者。”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李云:“应向鸣,顾景行。”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张注:“常求敌而必己之胜。”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张注:“彼命敌而我不应,忘胜负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宣云:“精神凝寂。”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郭云:“养之以至于全者犹无敌,况自全乎!”案:黄帝篇“矣”作“耳”。

  孔子观于吕梁,司马云:“河水有石绝处也。今西河离石县西有此县绝,世谓之黄梁。淮南子曰‘古者龙门未凿,河出孟门之上’也。”成云:“或言蒲州二百里有龙门,河水所经,瀑布而下,亦名吕梁。或言宋国彭城县之吕梁。”县水三十〔一〕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有忧患而自沈。使弟子并流而拯之。并、傍同。黄帝篇作“承”,古通用字。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黄帝篇作“棠行”。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音无。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司马云:“齐,回水如磨齐也。”郭庆藩云:“齐,物之中央。汉书郊祀志‘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苏林注:‘当天中央齐也。’”王念孙云:“人脐居腹之中,故谓之脐。脐者,齐也。”宣云:“水漩入处似脐。”案:黄帝篇作“齎”,误。与汩偕出,司马云:“汩,涌波。”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郭云:“任水而不任己。”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谓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郭云:“言人有偏能,得其所能而任之,则天下无难矣。用夫无难,以涉夫生生之道,何往而不通也!”

〔一〕“十”原作“千”,据集释本及释文改。

  梓庆削木为鐻,李云:“鲁大匠。梓,官名;庆名。”俞云:“左襄四年传‘匠庆’,即此人。”司马云:“鐻,乐器也,似夹钟。”释文:“音据。”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李云:“气耗则心动,心动则神不专也。”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宣云:“忘利。”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宣云:“忘名。”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释文:“辄然,不动貌。”宣云:“忘我。”当是时也,无公朝,宣云:“忘势。若非为公家削之。”其巧专而外骨消;释文:“骨,本亦作滑。”成云:“滑,乱也。”宣云:“外而滑心之事尽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宣云:“察木之生质。”形躯至矣,木质极合。然后成见鐻,“见”,俗作“现”。如全鐻在目。然后加手焉;从而施工。不然则已。否则舍去。则以天合天,以吾之天,遇木之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此言顺其性则工巧若神,乖其性则心劳自拙。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荀子哀公篇作“东野毕”,庄公作“定公”。进退中绳,左右旋中规。如绳直,如规圆。庄公以为文弗过也,司马云:“谓过织组之文。”案:即诗云“执辔如组”也。使之钩百而反。成云:“任马旋回,如钩之曲,百度反之,皆复其迹。”颜阖遇之,哀公篇作“颜渊”,则鲁定公是也。入见曰:“稷之马将败。”公密而不应。宣云:“密,默也。”少焉,果败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故曰败。”过耗则败,无物不然。

  工倕旋而盖规矩,宣云:“盖,犹过也,谓掩过之。但以手运旋,而巧过于规矩,精之至也。”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成云:“手随物化,因物施巧,心不稽留也。”故其灵台一而不桎。宣云:“灵台,神舍也。神凝而无拘束之苦。”忘足,履之适也;忘腰,带之适也;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内不变志,外不从物,随所会而皆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本性适而无往不适者,是自适其适,不因物而后适,乃并其适而亦忘之也。

  有孙休者,成云:“鲁人。”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李云:“扁,姓;庆子,字。”“休居乡不见谓不修,临难不见谓不勇,然而田原不遇岁,事君不遇世,宾于乡里,宾、摈同。逐于州部,则胡罪乎天哉?休恶遇此命也?”恶音乌。不解何以遇此命?扁子曰:“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堕身体,黜聪明。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芒然,无知貌。尘垢,谓俗累。逍遥乎无事之业,是谓‘为而不恃,长而不宰’。宣云:“率性而不恃能,长物而不居功。”案:语出老子。今汝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炫己以表异于人。三语又见山木篇。汝得全而形躯,具而九窍,而、尔同。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孙子出。扁子入坐,有间,仰天而叹。弟子问曰:“先生何为叹乎?”扁子曰:“向者休来,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弟子曰:“不然。孙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孙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来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鸟止于鲁郊,鲁君说之,为具太牢以飨之,奏九韶以乐之,鸟乃始忧悲眩视,不敢饮食。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若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委蛇,则平陆而已矣。释文:“委蛇,李云:‘大鸟吞蛇。’司马云:‘委蛇,泥□。’”俞云:“养鸟者未闻必食以蛇,泥□亦臆说。至乐篇:‘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然则此文亦当云‘食之以□、□,委蛇而处’,传写有阙文耳。且云‘委蛇而处’,方与下文‘则平陆而已矣’文义相属,若无‘而处’二字,下句便不贯矣。”今休,款启寡闻之民也,李云:“款,空。启,开也。如空之开,所见小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载鼷以车马,乐鴳以钟鼓也。彼又奚能无惊乎哉?”郭云:“此章言善养生者各任性分之适而至矣。”   


  苏舆云:“此亦庄徒所记,旨同于人间世,处浊世、避患害之术也。”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释文:“夫子,谓庄子。”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释文:“烹,普彭反,煮也。”王念孙云:“吕览必己篇作‘令竖子为杀雁飨之’。据此,烹当作亨,即飨也。古书享作飨,烹亦作亨,故释文误读为烹,今本遂改亨为烹。因元文作亨,故陆音普彭反,若作烹,则无须音注矣。”案:雁即鹅。说文:“鹅,雁也。”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明日,弟子问于庄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将何处?”庄子笑曰:“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宣云:“处世亦可谓近似,然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心乎道德,则不必言材与不材矣。无誉无訾,成云:“訾,毁。”一龙一蛇,或龙见,或蛇蛰。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成云:“何肯偏滞而专为一物!”一上一下,以和为量,俞云:“此本作‘一下一上’,上与量为韵;今作‘一上一下’,失其韵矣。古书往往倒文协韵,后人不知而误改者甚多。此与秋水篇‘无东无西’同。”浮游乎万物之祖;宣云:“未始有物之先。”物物而不物于物,视外物为世之一物,而我不为外物之所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黄帝、神农〔一〕之法则也。若夫万物之情,人伦之传,人类之相传。则不然。合则离,成则毁,有合、成,即有离、毁。廉则挫,有廉隅则被挫伤。释文亦作“锉”,即峣峣易缺之义。尊则议,俞云:“议读为俄。诗宾之初筵笺:‘俄,倾貌。’谓崇高必倾侧。古书俄字,或以议为之,或以仪为之,或以义为之。管子法禁篇‘法制不议,则民不相私’,议亦俄也,谓法制不倾袤也。”有为则亏,贤则谋,成云:“贤以志高,为人所谋。”不肖则欺,以上言世事如此。胡可得而必乎哉?不能免累。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乡乎!”释文:“乡,如字,亦音许亮反。”

〔一〕“黄帝、神农”,集释本作“神农、黄帝”。

  市南宜僚见鲁侯,释文:“左传:‘市南有熊宜僚,楚人也。’”俞云:“淮南主术训高注:‘宜辽,姓也,名熊。’疑名姓字互误。”鲁侯有忧色。市南子曰:“君有忧色,何也?”鲁侯曰:“吾学先王之道,修先君之业,吾敬鬼尊贤,亲而行之,无须臾离居,释文:“崔本无离字。”俞云:“崔本是也。吕览慎人篇‘胼胝不居’,高注训居为止。无须臾居者,无须臾止也。”然不免于患,吾是以忧。”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术浅矣。夫丰狐文豹,栖于山林,伏于岩穴,静也;夜行昼居,戒也;虽饥渴隐约,隐约,潜藏也。犹旦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司马云:“胥,须也。”苏舆云:“旦当作且。”案:狐豹求食,何必待旦?苏说是也。成云:“旦,明也。”则字讹已久。宣云:“疏,远也。言兽虽潜藏,犹且须远于江湖无人之地而求饮食,此其处所一定也。”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为之灾也。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吾愿君刳形去皮,洒心去欲,而游于无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成云:“猖狂,无心。妄行,混迹也。”乃蹈乎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郭云:“言可终始处之。”吾愿君去国捐俗,与道相辅而行。”君曰:“彼其道远而险,又有江山,我无舟车,奈何?”市南子曰:“君无形倨,司马云:“无倨傲其形。”无留居,司马云:“无留安其居。”以为舟〔一〕车。”君曰:“彼其道幽远而无人,吾谁与为邻?吾无粮,我无食,释文:“我,一本作饿。”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费,寡君之欲,虽无粮而乃足。郭云:“所谓知足则无所不足也。”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宣云:“独往深造如此。”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宣云:“人不相及。”君自此远矣。郭云:“超然独立于万物之上也。”故有人者累,郭云:“有之以为己私也。”见有于人者忧。郭云:“为人所役用也。”故尧非有人,宣云:“有天下而不与。”非见有于人也。宣云:“忘帝力于何有。”吾愿去君之累,除君之忧,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大莫,犹广莫。方舟而济于河,有虚船来触舟,虽有惼心之人不怒;释文:“惼,尔雅云:‘急也。’”有一人在其上,则呼张歙之;其口开翕。一呼而不闻,再呼而不闻,于是三呼邪,则必以恶声随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虚而今也实。以此故也。人能虚己以游世,其孰能害之!”

〔一〕“舟”,集释本作“君”。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奢,卫大夫。赋敛,盖谓募施。为坛乎国门之外,宣云:“为坛而登,因铸于其所。”三月而成上下之县。司马云:“八音备,为县,而声高下。”宣云:“时不久,而敛之多。”王子庆忌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之设?”俞云:“庆忌,疑周之王子而仕卫者,与王孙贾同。”奢曰:“一之间,无敢设也。心在一钟之间,非敢更设术也。奢闻之:‘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言末俗雕琢之后,宜反于朴,惟诚可以动之。侗乎其无识,释文:“侗,无知貌。”案:言它无所识,唯冀其成。傥乎其怠疑;傥乎无所向,如怠如疑,又惧其不诚。萃乎芒乎,其送往而迎来;萃,聚也。芒,不辨也。送往迎来,言其多。来者勿禁,往者勿止;听人自愿。从其彊梁,从,读曰纵。不愿者听之。随其曲傅,释文:“傅音附。司马云:‘曲附己者随之。’本或作传,张恋反。”因其自穷。黾勉自尽者因之。郭嵩焘云:“如左昭传‘赋晋国一鼓铁以铸刑鼎’。名为赋敛,而听民之自致,故曰因其自穷。”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如未挫人毫毛者。而况有大涂者乎!”况处天下大通之涂者乎!谓道也。

  孔子围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大公任往吊之,李云:“大公,大夫称,任其名。”俞云:“广韵一东公字注:‘世本有太公颖叔。’然则大公乃复姓,非大夫称。”曰:“子几死乎?”曰:“然。”“子恶死乎?”曰:“然。”任曰:“予尝言不死之道。宣云:“尝,试也。言不至犯患而死之道。”东海有鸟焉,其名曰意怠。其为鸟也,翂翂翐翐,释文:“翂音纷。翐音秩。司马云:‘舒迟貌。一云:飞不高貌。’”而似无能;引援而飞,迫胁而栖;李云:“不敢独栖,迫胁在众鸟中,才足容身而宿,避害之至也。”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王念孙云:“绪,余也。让王篇‘其绪余以为国家’,司马注:“绪,残也,谓残余也。’”是故其行列不斥,苏舆云:“言为众鸟所容。”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郭云:“才之患也。”子其意者饰知以惊愚,修身以明污,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三语已见达生篇。故不免也。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成云:“大成之人,即老子也。”‘自伐者无功,伐,夸也。功成者堕,名成者亏。’郭云:“恃功名以为已成者,未之尝全。”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宣云:“反同于众。”道流而不明居,道流衍于天下,而不显然居之。得行而不名处;得,犹德也。德行而不以自名自处。纯纯常常,宣云:“纯一其心,平常其行。”乃比于狂;成云:“既不矜饰,更类于狂人。”削迹捐势,不为功名。是故无责于人,人亦无责焉。至人不闻,语见秋水篇,“至”作“道”。子何喜哉?”何大自喜?孔子曰:“善哉!”辞其交游,去其弟子,逃于大泽;衣裘褐,食杼栗;不取美服珍味。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鸟兽不恶,而况人乎!

  孔子问子桑雽曰:释文:“雽音户。又作●,音于。”俞云:“疑即大宗师之子桑户。”“吾再逐于鲁,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围于陈、蔡之间。吾犯此数患,亲交益疏,徒友益散,何与?”子桑雽曰:“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李云:“假,国名。”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林回,人姓名,即假人之亡者。国亡民散,负子而逃。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布,谓财货。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彼,谓璧。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宣云:“言非天属。”孔子曰:“敬闻命矣。”徐行翔佯而归,绝学捐书,弟子无挹于前,宣云:“无可挹取于前。”其爱益加进。真意相感。异日,桑雽又曰:“舜之将死,真泠禹曰:释文:“真,司马本作直。云:‘泠,晓也。’泠或为命。”王引之云:“直当为●。●,籀文乃字,形似直,故讹作直,又讹作真。‘真泠禹’,当为‘乃命禹’也。”‘汝戒之哉!形莫若缘,情莫若率。成云:“缘,顺也。形必顺物,情必率中。”缘则不离,率则不劳;宣云:“不离于物,则不劳于安排。”不离不劳,则不求文以待形;宣云:“天然真率,何求于礼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宣云:“又何求于外物!”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緳系履而过魏王。司马云:“緳,带也。王,惠王。”郭嵩焘云:“带之名緳,别无证据;正带系履,不得为惫。说文:‘洁,麻一专也。’与緳通。言整齐麻之一专,以束其履而系之。履无絇,系之以麻,故曰惫。”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宣云:“非,犹不。”王独不见夫腾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揽蔓其枝,成云:“揽蔓,犹把捉。”而王长其间,王长,犹言自大。虽羿、蓬蒙不能眄睨也。李云:“眄,或作睥。”案:言不能害之。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闲也,成云:“并有刺之恶木。”危行侧视,振动悼栗,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处势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征也夫!”处乱世不安于惫,必遭戮辱,比干之见剖心,其明征也。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左据槁木,右击槁枝,而歌猋氏之风,猋氏,即焱氏,已见天运篇。有其具而无其数,宣云:“有枝击木,而无节奏。”有其声而无宫角,宣云:“有歌声而无音律。”木声与人声,犁然有当于人心。宣云:“犁然,犹释然,如犁田者其土释然也。”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还目,回目。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爱己而造哀也,造,至也。自广而至于自大,自爱而至于自伤,皆非所以处穷。曰:“回!无受天损易,郭云:“唯安之故易。”无受人益难。成云:“傥来而寄,推之即难。”无始而非卒也,郭云:“于今为始者,于昨为卒,则所谓始者即是卒矣。言变化之无穷。”人与天一也。郭云:“皆自然。”夫今之歌者其谁乎?”郭云:“任其自尔,歌者非我也。”回曰:“敢问无受天损易。”仲尼曰:“饥溺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饥渴也,寒暑也,穷因桎梏而不行也,皆天地之行,而运动万物之所发见也。司马云:“泄,发也。”言与之偕逝之谓也。宣云:“惟顺化,与之偕往而已矣。”为人臣者,不敢去之。宣云:“臣受君命,理不敢逃。”执臣之道犹若是,而况乎所以待天乎!”顺受以待天,则损不能损矣,故曰易。“何谓无受人益难?”仲尼曰:“始用四达,宣云:“始用,初进也。初进之时,即四达而无不利。”爵禄并至而不穷,宣云:“人益如此。”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宣云:“此物之利,于己性分无与。”吾命有在外者也。宣云:“此吾气数之命偶有通于外者也。”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吾若取之,何哉?宣云:“虚叨爵禄,无异盗窃。此吾子贤人所不为,吾独取之,何哉?”故曰:鸟莫知于鷾鸸,释文:“知音智。或曰:鷾鸸,燕也。”目之所不宜处,不给视,见不宜处者,不给于视,即已弃去,不待回翔也。虽落其实,弃之而走。衔实落地,亦不收取。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成云:“袭,入也。”案:其畏人也如此,而入居于人室。社稷存焉尔。”徒以所讬在此,无异国之有社稷,人不能离尔。君子居人国,亦当知社稷存焉,尽心所事。至爵禄之益,我性不加,当思危邦不入,乱邦不居,而知之者鲜,故曰难。“何谓无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天化生万物,日新不穷,而不知谁为禅代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故无始非卒。正而待之而已耳。”守正而俟之而已。“何谓天与人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宣云:“人与天,皆天为之。天即理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宣云:“人或不能全有其天,以性分有所加损故也。”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宣云:“天者日逝而不停,圣人安然体其日逝者而终其身,又恶有以己与天抗者邪!此所以人与天一也。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司马云:“雕陵,陵名。樊,藩也。”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翼广七尺,目大运寸,王念孙云:“运与广对文,广为横,则运为从。目大运寸,犹言目大径寸耳。越语‘广运百里’,韦注:‘东西为广,南北为运。’是运为从也。”感周之颡而集于栗林。成云:“感,触也。”庄周曰:“此何鸟哉?翼殷不逝,翼大而不飞去。目大不睹。”感人颡。蹇裳躩步,执弹而留之。司马云:“躩,疾行。留,伺便也。”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蜋执翳而搏之,据叶自翳,若执之然。见得而忘其形;忘形之为鹊所见。异鹊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宣云:“失其真性,故不逝不睹。”庄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郭云:“相为利者,恒相为累。”二类相召也。”宣云:“蝉召螳蜋,螳蜋召鹊,皆自招害。”捐弹而反走,虞人逐而谇之。成云:“虞人,掌栗园者。疑其盗栗,故逐而谇问之。”庄周反入,三月不庭。释文:“‘三月’,一本作‘三日’。司马云:‘不出坐庭中三月。’”王念孙云:“下文言‘顷间’,则‘三日’是也。如司马说,庭上须加出字,而义始明。下文‘甚不庭’,若解为甚不出庭,尤不成语。庭当读为逞。不逞,不快也;甚不逞,甚不快也。逞字古读若呈,声与庭相近,故通作庭。”蔺且从而问之:司马云:“庄子弟子。”“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庄周曰:“吾守形而忘身,守物形而忘己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知物类之逐利,而不悟己之当避嫌。且吾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俗。’成云:“夫子,谓老聃。言俗有禁令,从而行之。”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与蝉类。异鹊感吾颡,游于栗林而忘真,与鹊类。栗林虞人以吾为戮,戮,辱也。吾所以不庭也。”

  阳子之宋,司马云:“阳子,杨朱。”案:据寓言篇引列子。宿于逆旅。逆旅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恶,恶者贵而美者贱。阳子问其故,逆旅小子对曰:“其美者自美,自美而骄亢。吾不知其美也;其恶者自恶,自恶而卑下。吾不知其恶也。”阳子曰:“弟子记之!行贤而去自贤之行,二行去声。安往而不爱哉?”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数称溪工。释文:“李云:‘田子方,魏文侯师,名无择。溪工。贤人。’司马本作鸡。”文侯曰:“溪工,子之师邪?”子方曰:“非也。无择之里人也,称道数当,成云:“称说言道,频当于理。”故无择称之。”文侯曰:“然则子无师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师谁邪?”子方曰:“东郭顺子。”文侯曰:“然则夫子何故未尝称之?”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俞云:“淮南淑真训‘虚室生白’,注:‘虚,心也。’此谓人貌而天心。古以虚属下读,非。”缘而葆真,俞云:“缘,顺也。‘顺而葆真,清而容物’,对文。”清而容物。清而不刻。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郭云:“旷然清虚,正己而已,而物邪自消。”无择何足以称之!”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成云:“傥然,自失貌。”召前立臣,前侍立共闻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谓顺子也。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直,特也。司马云:“土梗,土人也,遭雨则坏。”宣云:“喻其至粗。天真之外,皆土梗也。”夫魏真为我累耳!”郭云:“知至贵者,以人爵为累。”

  温伯雪子适齐,成云:“姓温,名伯,字雪子,楚之怀道人。”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成云:“陋,拙也。”宣云:“习于末学而昧于本体。”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蕲,求也。振我,犹言起予。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其仆曰:“每见之客也,苏舆云:“之客,犹是客。”必入而叹,何邪?”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成云:“擎跪揖让,前却方圆,逶迤若龙,槃辟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成云:“匡谏我如子之事父,训导我似父之教子。远近尊卑,自有情义,既非天性,何事殷勤!是知圣迹之弊,遂有斯矫,是以叹之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宣云:“目触之而知道在其身,复何所容其言说邪?”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释文:“瞠,直视貌。”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成云:“不言而为众所信。”不比而周,不与人亲比,而情意自然周遍。”无器而民滔乎前,释文:“谓无人君之器,而民滔聚其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恶!叹词。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宣云:“心死则滞于迹,不能与造化同体,其可哀甚于人死也。”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宣云:“以日喻化宰。”万物莫不比方。宣云:“从日为方向。”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待昼而作。是出则存,是入则亡。日出则有世事,日入则无世事。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宣云:“待造化之往来为生死,如依日之出入为存亡。”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语又见齐物论,彼“化”作“亡”。效物而动,物动而我亦动,似效之也。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日夜代嬗,初无间隙,而不知其所终极。薰然其成形,成云:“薰然,自动貌。”知命不能规乎其前,宣云:“虽知命者不能豫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惟觉日之云逝。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虽吾汝终身相与,不啻把一臂而失之,言其暂也。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言汝殆止见乎吾所以见也,如言辩之迹。彼已尽矣,彼所着者已尽为陈迹矣。而女求之以为有,而汝执之以为有,尚切切求之。是求马于唐肆也。李云:“唐,亭也。”宣云:“唐,中路。肆,市肆也。马岂停于唐肆而求之于是哉!因回以马喻,亦即马言。”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亦甚忘。郭云:“服,思存之谓。甚忘,谓过去之速也。”宣云:“吾与汝皆无可执,过去都即成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宣云:“故吾去而新吾又来,无顷刻留,亦无顷刻息,则时时有不忘者存焉。虽奔逸绝尘,何必有瞠若乎后之虑哉!”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慹然似非人。释文:“慹,乃牒反,又丁立反。司马云:‘不动貌。’”郭云:“寂泊之至。”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掘同倔。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宣云:“物之初,无物之际也。游心于无物之际,遇道之真也。”孔子曰:“何谓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司马云:“辟,卷不开也。”尝为女议乎其将。尝,试也。将者,且然而未必之词。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宣云:“阴阳互为其根。”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孰维纲是?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成云:“阴消阳息,夏满冬虚,夜晦昼明,日迁月变,新新不已,故日有所为。”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其所穷。郭云:“所谓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苏舆云:“‘终始’二句,即所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也。”非是也,且孰为之宗!”成云:“若非是虚通生化之道,谁为万物之宗本乎!”孔子曰:“请问游是。”成云:“请问游心是道,其术如何?必得游是,复有何功力也?”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成云:“疾,患。易,移也。夫食草之兽,不患移易薮泽,水生之虫,不患移易池沼,但有草有水,则不失大常,从东从西,特小变耳。亦犹人处大道之中,随变任化,未始非我,此则不失大常,生死之变,盖亦小耳。”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李云:“次,中也。”郭云:“知其小变而不失大常故。”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宣云:“万化不逾真宰。”得其所一而同焉,宣云:“与真一合德。”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滑,乱也。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宣云:“介,际也。”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隶,属也,谓官属。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不以变而失我之贵。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万化无极,我亦与之为无极。夫孰足以患心!宣云:“则逍遥游之矣。”已为道者解乎此。”宣云:“惟既履道者知之。”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成云:“然则古之君子,谁能遣于言说而免于修为乎?”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说文:“井一有水、一无水,谓之瀱汋。”引释水文郭注云:“山海经‘天井夏有水,冬无水’,即此类。”盖汋乃水之自然涌出,无所作为,唯其才之自然也。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不言修而体物不遗。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醯鸡与!郭云:“醯鸡,瓮中之蠛蠓也。”微夫子之发吾覆也,覆,谓有所蔽而不见。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宣云:“天地之大全,即万物之所一也。”

  庄子见鲁哀公。成云:“庄子与魏惠王、齐威王同时,去鲁哀公一百二十年,如此云‘见鲁哀公’,盖寓言耳。”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成云:“方,术也。”言鲁地鲜庄子无为之学。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李云:“句,方也。”缓佩玦者,事至而断。成云:“缓者,五色绦绳,穿玉玦以饰佩也。玦,决也。”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完廪、浚井是也。故足以动人。宣云:“成邑成都,师锡帝禅。”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司马云:“受命。”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宣云:“此不能画者。”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徐音但。李云:“儃儃,舒闲之貌。”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司马云:“般礴,谓箕坐也。”裸。司马云:“将画,故解衣见形。”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郭云:“内足者,神闲而意定。”  文王观于臧,成云:“臧,近渭水地名。”见一丈夫钓,而其钓莫钓,无心施饵,意不在鱼。非持其钓,非执钓为事。有钓者也,别有所钓。常钓也。非偶如此。文王欲举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父兄,亲族。欲终而释之,释,弗举。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于是旦而属之夫夫司马云:“夫夫,大夫也。”曰:“昔者寡人梦,郭庆藩云:“昔、夕古通。昔者,即夕者也。或竟作‘夕者’,晏子春秋下篇‘夕者瞢与二日斗’是也。或作‘昔者’,杂下篇‘有枭昔者鸣’是也。(说苑辨物篇同。)或为‘夜者’,外篇‘寡人夜者闻西方有男子哭’是也。(“昼”亦作“昼者”,杂上篇:“昼者进膳。”)”见良人黑色而髯,良人,犹言善人。髯、□同。乘驳马而偏朱蹄,驳,杂色。一蹄赤。号曰:号,谓命令。’寓而政于臧丈人,寓,寄。而,汝。庶几乎民有瘳乎!’”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谓季历。俞云:“‘先君’下夺命字,下文‘先君之命王’可证。”文王曰:“然则卜之。”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无它,可无它疑。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洗无更,典,常也。偏令无出。无偏私之政令。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不复植党。俞云:“左宣二年传‘华元为植’,杜注:‘植,将主也。’列士必先有主,而后有徒众,故欲散其群,必先坏其植也。”长官者不成德,同归于善,不独成其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释文:“斔音庾。李云:‘六斛四斗曰斔。’”案:言他处之斔斛恐大小异式,不入于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遁,终身无闻。颜渊问于仲尼曰:“文王其犹未邪?宣云:“德未足以信人邪?”又何以梦为乎?”仲尼曰:“默!汝无言!夫文王尽之也,郭云:“任诸大夫而不自任,斯尽之也。”而又何论刺焉!彼直以循斯须也。”成云:“循,顺也。斯须,犹须臾。”郭云:“斯须者,百姓之情当悟未悟之顷,故文王循而发之,以合众情也。”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列子黄帝篇“无”作“瞀”。引之盈贯,司马云:“贯,镝也。”案:张湛注:“尽弦穷镝。”措杯水其肘上,郭云:“左手如拒石,右手如附枝,右手放发而左手不知,故可措之杯水也。”发之,适矢复沓,成云:“沓,重也。”案:“适”,黄帝篇作“镝”,字同。言矢已发,而其次适矢复重入扣也。方矢复寓。方沓矢,复寄杯于肘矣。当是时,犹象人也。凝然不动,犹木土偶人。伯昏无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张注:“虽尽射之理,而不能不以矜物。不射之射者,忘其能否,虽不射而同乎射也。”尝与汝登高山,尝,试也。黄帝篇误“当”。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若能射乎?”汝能以不射射乎?于是无人遂登高山,履危石,临百仞之渊,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成云:“仍背渊却行,足垂二分在外空。”揖御寇而进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无人曰:“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郭庆藩云:“潜与窥对文,当训为测。尔雅:‘潜,测也。’”挥斥八极,神气不变。郭云:“挥斥,犹纵放也。”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释文:“尔雅:‘恂,栗也。’李又作眴,音荀。”案:张注引何承天纂云:“吴人呼瞬目为恂(字疑作“眴”。)目。”谓心惧而目眩也。尔于中也殆矣夫!”郭云:“有惧则所丧多矣。”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成云:“栩栩,欢畅貌。”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宣云:“不知可贵者在令尹乎,在我乎?”其在彼也,亡乎我;宣云:“若在令尹,与我无与。”在我也,亡乎彼。宣云:“若在我,与令尹无与。”方将踌躇,方将四顾,养生主篇亦云:“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仲尼闻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说,美人不得滥,盗人不得劫,伏戏、黄帝不得友。成云:“智人不得辨说,美色不得淫滥,盗贼不能劫剥,三皇、五帝何足交友也!”死生亦大矣,而无变乎己,况爵禄乎!若然者,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成云:“介,碍也。”入乎渊泉而不濡,处卑细而不惫,宣云:“贫贱不得而病。”充满天地,既以与人,己愈有。”神明充满天地,尽以济人,而己愈有也。

  楚王与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释文:“司马云:‘凡,国名,在汲郡共县。’”案左传:“凡,周公之后也。”隐七年有凡伯。成云“楚文王共凡僖侯同坐”,未知所出。郭云:“言有三亡征也。”俞云:“楚子左右言‘凡亡’者三人也。郭注非。”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夫‘凡之亡也,不足以丧吾存’,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观之,则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释文:“弅音纷。李云:‘隐出弅起,丘貌。’”而适遭无为谓焉。成云:“此章并假立姓名,寓言明理。”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汝也。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居处服习。何从何道则得道?”从,随从。道,由也。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宣云:“本无名言。”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丘,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之,此也。狂屈曰:“唉!释文:“李音熙,云:‘应声。’”予知之,将语若,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宣云:“皆言自然乃合道也。”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无为谓与狂屈。其孰是邪?”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成云:“引老子经为证。”道不可致,郭云:“道在自然,非可言致。”德不可至。郭云:“不失德,故称德,称德则不至也。”仁可为也,义可亏也,为仁可也,亏仁以为义亦可也。礼相伪也。礼文而伪。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郭云:“损、华,伪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郭云:“华去而朴全,则虽为而非为也。”成云:“引老经重明其旨。”今已为物也,宣云:“朴散为器。”欲复归根,宣云:“欲反于道。”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宣云:“死生循环无穷。”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宣云:“死生为一气。”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宣云:“万物之生死,总一气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宣云:“以生为神奇而美之,以死为臭腐而恶之。”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郭云:“死生彼我岂殊哉!”圣人故贵一。”宣云:“以上皆言道也。”知谓黄帝曰:“吾问无为谓,无为谓不应我,非不我应,不知应我也。吾问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问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宣云:“近于无知。”予与若终不近也,以其知之也。”宣云:“道本不容言。”狂屈闻之,以黄帝为知言。宣云:“无为谓终于无言。”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宣云:“利及万物,不言所利。”四时有明法而不议,宣云:“气候明分,不须拟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宣云:“各有成性,不烦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原,本也。以覆载为心,其本原与天地同,又万物各有生成之理,因而达之。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以天地为法。今彼神明至精,与彼百化,上彼,彼天地;下彼,彼物。姚本“今”作“舍”,云:“从刘得一本改。”物已死生方圆,莫知其根也,物自变异,莫知根原。扁然而万物自古以固存。扁然,犹翩然。自古以来,永永固存。六合为巨,未离其内;秋豪为小,待之成体。宣云:“大无外,小无间。”天下莫不沈浮,终身不故;成云:“浮沈升降,新新相续。”阴阳四时运行,各得其序。郭云:“不待为之。”惛然若亡而存,成云:“惛然如昧,似无而有。”油然不形而神,油然而兴,不见形迹,化驰若神。万物畜而不知。万物被畜养而不自知。此之谓本根,可以观于天矣。达其本根,可与观自然之天矣。

  啮缺问道乎被衣,释文:“被音披,本亦作披。”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宣云:“体静神凝,则和气自复。”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俞云:“淮南道应〔一〕篇、文子道原篇并作‘正汝度’。此文一当作正。度,犹形也。”案:言心敛形正,神明自归。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自然道德在身。汝瞳焉如新出之犊而无求其故!”成云:“瞳焉,无知直视之貌。”案:初生之犊,天性纯一,故以为况。言未卒,啮缺睡寐。被衣大说,行歌而去之,释文:“体向所说,畏〔二〕其视听以寐耳。受道速,故被衣喜也。”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成云:“形同槁木之骸。”案:徐无鬼篇亦作“槁骸”,齐物论作“槁木”,庚桑楚作“槁木之枝”。人百骸犹木众枝,是“槁骸”即“槁枝”矣。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郭云:“与变俱也。”媒媒晦晦,释文:“媒音妹。”案:陆读为眛也。无心而不可与谋。宣云:“彼既无心,我不容有言。”彼何人哉!”郭云:“独化者也。”

〔一〕“道德”,原误“道德”,据淮南子改。〔二〕“畏”原作“谓”,据释文改。

  舜问乎丞曰:李云:“丞,舜师。一云:古有四辅,前疑后丞,盖官名。”“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俞云:“齐策高注:‘委,付也。’左成二年传杜注:‘委,属也。’天地之委形,谓天地所付属之形也。下并同。”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蜕也。宣云:“形形相禅,故曰蜕。”故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一生之中,行则有往,而究不知所往;处则有持,而究不知所持;食则有味,而究不知所味。天地之强阳气也,宣云:“就气之健动言之。”又胡可得而有邪?”

  孔子问于老聃曰:“今日晏闲,敢问至道。”老聃曰:“汝齐戒,疏□而心,释文:“□音药。”成云:“疏□,犹洒濯。”澡雪而精神,成云:“澡雪,犹精洁。”掊击而知!释文:“知音智。”成云:“打破圣智。”夫道,窅然难言哉!将为汝言其崖略。崖,犹边际也。夫昭昭生于冥冥,有伦生于无形,有伦序之事,皆自无形生之。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宣云:“本,质干。”而万物以形相生,故九窍者胎生,人兽。八窍者卵生。禽鱼。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宣云:“无门不知所出,无房不知所归。”四达之皇皇也。宣云:“大通溥博。”邀于此者,成云:“此,谓道。”俞云:“说文无邀字。彳部:‘徼,循也。’即今邀字。又曰:‘循,行顺也。’然则邀亦顺也。邀于此,犹言顺于此。郭训邀为遇,非。”四肢彊,思虑恂达,成云:“恂,通也。”耳目聪明,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广,日月不得不行,万物不得不昌,此其道与!郭云:“此皆不得不然而自然耳,非道能使然也。”且夫博之不必知,辩之不必慧,圣人以断之矣。以、已同。成云:“博读经典,不必知真;宏辩饰词,不必慧照。故老经云:‘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斯则圣人断弃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损之而不加损者,圣人之所保也。保其分定。渊渊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释文:“魏魏,鱼威反,读作巍巍。”运量万物而不匮,则君子之道,彼其外与!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此其道与!苏舆云:“运量万物,犹有治化之迹,故曰外。万物往资,犹易‘资生资始’之资,此天地自然之功用也,故曰道。”中国有人焉,非阴非阳,宣云:“浑乎阴阳之际。”处于天地之闲,直且为人,禀两闲之气,特姑且为人耳。将反于宗。终将反其本宗。自本观之,生者,暗醷物也。李云:“喑音饮。醷音意。喑醷,聚气貌。”案:言自其本宗观之,生者,特一聚气之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同在百年之中。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共此须臾,何分尧、桀!  果蓏有理,释文:‘蓏,徐力果反。”宣云:“木实草实,种类不乱,各有伦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人之伦虽难齐,其所以生者自相齿次。圣人遭之而不违,宣云:“顺应。”过之而不守。与为推移。调而应之,德也;调和而应之,即是上德。偶而应之,道也。偶然无心而应之,即契圣道。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郭云:“如斯而已。”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释文:“本亦作隙。隙,孔也。”忽然而已。为时甚暂。注然勃然,莫不出焉;宣云:“兴起而生。”油然漻然,莫不入焉。释文:“漻音流。”宣云:“归虚而死。”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宣云:“对死者曰生物,别于物曰人类。”解其天弢,堕其天●,释文:“弢,字林云:‘弓衣也。’堕,许规反。”成云:“●,束囊也。”案:喻形骸束缚,死则解堕。纷乎宛乎,成云:“纷纶、宛转,并释散之貌。”魂魄将往,逝也。乃身从之,乃大归乎!

  不形之形,宣云:“不形者,形所自出。”形之不形,宣云:“形者,不形所为。”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宣云:“非将至于道者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成云:“彼至圣之人,忘言得理,故无所论说;若论说之,则不至于道。”明见无值,虽明见之而无所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不如塞耳。此之谓大得。”成云:“能知此意,可谓深得于大理矣。”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曰:“无所不在。”东郭子曰:“期而后可。”郭云:“欲令庄子指名所在。”庄子曰:“在蝼蚁。”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东郭子不应。庄子曰:“夫子之问也,固不足质。成云:“质,实也。固答子之问,犹未逮真也。”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狶也,每下愈况。李云:“正,亭卒也;获,其名也。监市,市魁也。狶,大豕。履,践也。市魁履豕,履其股脚,狶难肥处,故知豕肥耳。问道亦况下贱,则知道也。”成云:“正,官号,今之市令也。”宣云:“况,显譬也。”汝唯莫必,无乎逃物。言汝莫期必道在何处,无乎逃于物之外也。至道若是,大言亦然。成云:“至道,理也。大言,教也。”周、遍、咸三者,异名同实,其指一也。周、遍、咸三字一恉。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同合而论,无所终穷乎!宣云:“游心于虚际,则见道之同合而无穷极也。”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郭庆藩云:“漠亦清也。释诂:‘漠、察,清也。’樊注:‘漠然,清貌。’”调而闲乎!和调而闲逸也。寥已吾志,寥然虚寂者,吾之志。无往焉而不知其所至;本无所往,而己不知其所至极。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去而复来,而又不知其所住止。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倏往倏来,初无终极。仿徨乎冯闳,郭云:“冯闳者,虚廓之谓。”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大圣智者入焉,恣变化之所如。物物者与物无际,物物者,道也。物在即道在,故与物无涯际。而物有际者,所谓物际者也;成云:“一物则各有涯际,特谓之物际耳,乌可言道!”不际之际,道本不际,而见于物际。际之不际者也。见于物际,而仍是不际也。谓盈虚衰杀,彼为盈虚非盈虚,彼为衰杀非衰杀,彼,彼道也。成云:“富贵为盈,贫贱为虚,老病为衰杀。”彼为本末非本末,彼为积散非积散也。”成云:“终始为本末,生来为积,死去为散。”

  婀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神农隐几阖户昼瞑,婀荷甘日中奓户而入,释文:“奓音奢,司马云:‘开也。’”曰:“老龙死矣!”神农隐几拥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上言“隐几”,此“隐几”二字衍。释文:“嚗音剥,李云:‘放杖声。’”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成云:“老龙有自然之德,故呼曰天。”释文:“訑,郭音但。”故弃予而死。已矣!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成云:“狂言,犹至言也。非世人之所解,故名至言为狂也。”弇堈吊闻之,李云:“弇堈,体道人;吊,其名。”宣云:“弇堈来吊也。”曰:“夫体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系焉。郭云:“言体道者,人之宗主也。”今于道,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宣云:“今谓神农析秋豪之端,为万分犹未得处一,极言其少也。”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宣云:“知老龙也。”又况夫体道者乎!宣云:“道本不在言。”视之无形,听之无声,于人之论者,谓之冥冥,宣云:“论者终不能明道。”所以论道,而非道也。”郭云:“冥冥而犹非道,明道之无名也。”

  于是泰清问乎无穷曰:“子知道乎?”无穷曰:“吾不知。”又问乎无为。无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数乎?”曰:“有。”曰:“其数若何?”无为曰:“吾知道之可以贵,可以贱,可以约,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成云:“贵为帝王,贱为仆隶,约聚为生,分散为死,数乃无极。”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之犹是。曰:“若是,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弗知内矣,知之外矣。”于是泰清中而叹曰:释文:“崔本中作卬。”“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上云“不形之形,形之不形”。知形形之不形,则知道不当指名也。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应者固非,问者亦未是。道无问,问无应。郭云:“绝学去教,而归于自然之意也。”无问问之,是问穷也;本无可问而强问,是问穷也。无应应之,是无内也。无可应而强应,是徇外也,故曰无内。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太初,不知事理在六合,不知道本在己身。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何以超昆仑而游太虚乎?

  光曜问乎无有曰:“夫子有乎,其无有乎?”光曜不得问,俞云:“淮南道应训此句上有‘无有弗应也’五字,当从之。此脱,则义不备。”而孰视其状貌,孰同熟。窅然空然,终日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无矣,而未能无无也,宣云:“有●无质,是能有无矣,未能若竟无之为愈也。”及为无有矣,何从至此哉!”宣云:“及为无而犹未免于有矣,何从至乎无无之境哉!”

  大马之捶钩者,成云:“大马,楚之大司马也。捶,打锻也。钩,腰带也。”年八十矣,而不失豪芒。司马、郭云:“玷捶钩之轻重,不失豪芒。”大马曰:“子巧与?有道与?”曰:“臣有守也。王念孙云:“守,即道字。达生篇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是其证。道字古读若守,故与守通。九经、楚词、老、庄诸子用韵之文,道字皆读若守。说文:‘道,从辵,首声。’今本无声字者,二徐不晓古音而删之。”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于物无视也,非钩无察也。苏舆云:“此即不以万物易蜩翼之旨。”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长得其用,成云:“所以至老长得捶钩之用者,假赖于不用心视察他物故也。”而况乎无不用者乎!不用善矣,乃并此不用而亦无之,所谓无无也。物孰不资焉?”故万物皆资其用也。

  冉求问于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犹今也。”郭云:“言天地常存,乃无未有之时。”冉求失问而退,成云:“失其问意。”明日复见,曰:“昔者吾问‘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犹今也。’昔者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问何谓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郭云:“虚心以待命,斯神受也。”今之昧然也,且又为不神者求邪?不神者,迹象也。滞于迹象,故复求解悟。无古无今,无始无终。皆一气之化。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宣云:“子孙可自无而有,天地不可自无而有乎?”冉求未对。仲尼曰:“已矣,末应矣!成云:“未对之闲,仲尼止令无应。”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者自死,其生也,非以生此死者也。生者自生,其死也,非以死此生者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体。死生不相待,各有成体。有先天地生者物邪?者犹之。物物者非物。物物者,道也,不得谓之物。物出不得先物也,万物并出,物不得先物。犹其有物也。犹然万物皆有也。犹其有物也,无已。犹然万物皆有,而且至于无已,以有物物者在也。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圣人以爱人为心,终无穷已者,亦取法天地之道也。

  颜渊问乎仲尼曰:“回尝闻诸夫子曰:‘无有所将,无有所迎。’成云:“将,送也。圣人如镜,不送不迎。”回敢问其游。”宣云:“游心何处?”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宣云:“与物偕逝,天君不动。”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心神摇徙,凝滞于物。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郭云:“常无心,故一不化;惟一不化,乃能与物化耳。”安化安不化,成云:“安,任也。圣人无心,随物流转,化与不化,皆安任之。”安与之相靡,成云:“靡,顺也。”案:任与之相靡顺。必与之莫多。成云:“虽与物相顺,而亦各止其分,彼我无损。”狶韦氏之囿,黄帝之圃,有虞氏之宫,汤、武之室。世愈降则所处愈隘,圣人顺时而安之。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师,故以是非相●也,而况今之人乎!释文:“●,子兮反,和也。”郭云:“儒、墨之师,天下之难和者,而无心者犹故和之,而况其凡乎!”案:言君子于今世之人,皆能随而化之。圣人处物不伤物。宣云:“无心是非。”不伤物者,物亦不能伤也。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无将、迎可,将、迎亦可。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皋壤,平原。乐未毕也,哀又继之。成云:“情随事迁,哀乐斯变。是知世之哀乐不足计也。”哀乐之来,吾不能御,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为物逆旅耳!郭云:“不能坐忘自得,而为哀乐所寄耳。”案:为外物客舍也。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遇有穷,知亦有穷。知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知以能为能,而不知以不能为能。无知无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宣云:“知能无涯,则有所不知,有所不能,此人之常也。”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宣云:“乃欲劳心推测,以冀尽知尽能。”岂不亦悲哉!成云:“愚惑之甚。”至言去言,至为去为。成云:“至理之言,无言可言;至理之为,无为可为。”齐知之所知,则浅矣。”宣云:“必欲以知之所知齐之,使皆无不知,岂见道者之为哉!”   


  老聃之役,司马云:“役,学徒、弟子。”有庚桑楚者,俞云:“列子仲尼篇‘老聃之弟子有亢仓子者’,张湛注:‘音庚桑。’贾逵姓氏英览云:‘吴郡有庚桑姓,称为七族。’然则庚桑子吴人与?”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李云:“畏垒,山名也。或云在鲁,又云在梁州。”其臣之画然知者去之,其妾之挈然仁者远之,其地之人敬爱庚桑,愿为臣妾。然其中有画然好明察为知者,有挈然自标举为仁者,庚桑皆远去之。拥肿之与居,司马云:“拥肿,丑貌。”鞅掌之为使。鞅掌,劳苦奔走之人。居三年,畏垒大壤。释文:“壤,本亦作穣。广雅:‘丰也。’”卢云:“列子天瑞篇亦以壤为穣。”畏垒之民相与言曰:“庚桑子之始来,吾洒然异之。崔、李云:“洒然,惊貌。”今吾日计之而不足,向云:“无旦夕小利也。”岁计之而有余。向云:“顺时而大穣也。”庶几其圣人乎!子胡不相与尸而祝之,社而稷之乎?”尸,主也。言欲奉以为君。庚桑子闻之,南面而不释然。语又见齐物论。弟子异之。庚桑子曰:“弟子何异于予?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俞云:“得字疑涉下文而衍。易说卦:‘兑,正秋也,万物之所说也。’疏:‘正秋而万物皆说成也。’即本此文。正秋而万宝成,文义已足,不必加得字。”夫春与秋,岂无得而然哉?天道已行矣。释文“天”作“大”。案:时与道为运行,有得而不觉也。吾闻至人尸居环堵之室,宣云:“隐居不耀。”而百姓猖狂不知所如往。宣云:“如相忘于天地。”今以畏垒之细民而窃窃欲俎豆予于贤人之闲,我其杓之人邪?郭云:“不欲为物标杓。”吾是以不释于老聃之言。”成云:“老子云:‘功成弗居,长而不宰。’楚既虔禀师训,畏垒反此,故不释然。”弟子曰:“不然。夫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成云:“八尺曰寻,倍寻曰常。鲵,小鱼。”释文:“制,折也。谓小鱼得曲折也”案:“制”“折”古通用字。步仞之丘陵,巨兽无所隐其躯,而□狐为之祥。释文:“六尺为步,七尺曰仞。广一步,高一仞也。崔云:‘祥,善也。蛊狐以小丘为善也。’”且夫尊贤授能,先善与利,利禄先与善人。自古尧、舜以然,以、已同。而况畏垒之民乎?夫子亦听矣!”庚桑子曰:“小子来!夫函车之兽,李云:“函兽,大容车。”介而离山,俞云:“方言:‘兽无偶曰介。’”则不免于罔罟之患;吞舟之鱼,砀而失水,释文:“砀,徒浪反。谓砀溢而失水也。”则蚁能苦之。故鸟兽不厌高,鱼鳖不厌深。郭云:“去利远害乃全。”夫全其形生之人,藏其身也,不厌深眇而已矣。与物同。且夫二子者,谓上尧、舜。又何足以称扬哉!是其于辩也,宣云:“凡事分辩,如尊贤授能,先善与利之为。”将妄凿垣墙而殖蓬蒿也。郭云:“将令后世妄行穿凿而殖秽乱也。”简发而栉,成云:“简,择。”数米而炊,言其琐屑。窃窃乎又何足以济世哉!举贤则民相轧,轧,相倾也。任知则民相盗。宣云:“盗,诈也。”之数物者,不足以厚民。民之于利甚勤,子有杀父,臣有杀君,释文:“杀音试,本又作弑。”正昼为盗,日中穴●。释文:“向音裴,云:‘●,墙也。言无所畏忌。’”吾语女:大乱之本,必生于尧、舜之间,其末存乎千世之后。千世之后,其必有人与人相食者也。”语又见徐无鬼篇。南荣趎蹴然正坐曰:释文:“趎,昌于反,向音畴。李云:‘庚桑弟子。’人表作畴,淮南作帱。”卢云:“今淮南作畴。”“若趎之年者已长矣,将恶乎讬业以及此言邪?”恶音乌。成云:“凭〔一〕讬何学,方逮斯言?”庚桑子曰:“全汝形,抱汝生,俞云:“释名:‘抱,保也,相亲保也。’是抱、保义通。抱汝生,即保汝生也。”无使汝思虑营营。若此三年,则可以及此言矣。”南荣趎曰:“目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盲者不能自见;耳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聋者不能自闻;心之与形,吾不知其异也,而狂者不能自得。形同用异。形之与形亦辟矣,郭嵩焘云:“礼记大学注:‘辟犹喻也。’言形之与形易喻也。”案:言我形之与人形亦易喻矣。而物或闲之邪,宣云:“物,物欲。”欲相求而不能相得?常有不能相喻者,故疑或闲隔之。今谓趎曰:‘全汝形,抱汝生,勿使汝思虑营营。’趎勉闻道达耳矣。”释文:“崔、向云:‘仅达于耳,未彻入于心也。’”庚桑子曰:“辞尽矣。曰:引古语。‘奔蜂不能化藿蠋,司马云:“奔蜂,小蜂也。一云土蜂。藿蠋,豆藿中大青虫也。”成云:“细腰土蜂,能化桑虫为己子,而藿蠋不能化也。”越鸡不能伏鹄卵,鲁鸡固能矣。’释文:“向云:‘越鸡,小鸡。或云荆鸡。鲁鸡,大鸡也,今蜀鸡。’鹄,本亦作鹤,同。”鸡之与鸡,其德非不同也,有能有不能者,其才固有巨小也。今吾才小,不足以化子,子胡不南见老子?”南荣趎赢粮,七日七夜至老子之所。释文:“方言:‘赢,儋也。齐、楚、陈、宋之间谓之赢。’”老子曰:“子自楚之所来乎?”南荣趎曰:“唯。”老子曰:“子何与人偕来之众也?”南荣趎惧然顾其后。惧然,犹瞿然。老子曰:“子不知吾所谓乎?”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老子曰:“何谓也?”南荣趎曰;“不知乎?人谓我朱愚。郭嵩焘云:“左襄四年传杜注:‘短小曰朱儒。’朱愚,盖智术短小之谓。”苏舆云:“案朱愚犹颛愚。朱、颛双声字。”知乎?反愁我躯。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已。我安逃此而可?此三言者,趎之所患也,愿因楚而问之。”老子曰:“向吾见若眉睫之间,吾因以得汝矣,已得汝心。今汝又言而信之。知吾言验。若规规然若丧父母,李云:“规规,细小貌。”揭竿而求诸海也。向云:“言以短小之物,欲测深大之域。”女亡人哉!宣云:“如流亡之人。”惘惘乎汝欲反汝情性而无由入,可怜哉!”宣云:“失其所归。”南荣趎请入就舍,召其所好,去其所恶,宣云:“召清虚,去物欲。”十日自愁,宣云:“未即能之,故复愁。”复见老子。老子曰:“汝自洒濯,荡涤。熟哉郁郁乎!宣云:“如熟物之气蒸郁于中。”然而其中津津乎犹有恶也。宣云:“所恶犹未尽去。”夫外韄者不可繁而捉,将内揵;内韄者不可缪而捉,将外揵。释文:“韄音获。李云:‘韄,缚也。’向云:‘揵,闭也。’”案:此言外韄者,耳目为物所缚,不可以其繁扰而捉搤之,将必内闭其心,以息耳目之纷。内韄者,心思为欲所缚,不可以其缪乱而捉搤之,将必外闭其耳目,以绝心思之缘。外、内韄者,道德不能持,若外、内物欲胶缚者,虽有道德,不能扶持。而况放道而行者乎!”向云:“放,依也。”南荣趎曰:“里人有病,里人问之,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犹未病也。问病者,即病病者也。若趎之闻大道,譬犹饮药以加病也,趎愿闻卫生之经而已矣。”经,常也。宣云:“且求全生自养而已。”老子曰:“卫生之经,能抱一乎?成云:“守真不二也。”能勿失乎?成云:“还自得也。”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王念孙云:“‘吉凶’,当为‘凶吉’。一、失、吉为韵。管子心术篇:‘能专乎?能一乎?能无卜筮而知凶吉乎?’是其证。(内业篇“凶吉”亦误为“吉凶”,惟心术篇不误。)”能止乎?成云:“不逐分外。”能已乎?成云:“已过不追。”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成云:“舍弃效彼之心,追求己身之道。”能翛然乎?成云:“往来无系止。”能侗然乎?宣云:“无知。”能儿子乎?宣云:“元气自然。”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释文:“嗥,本又作号。司马云:‘嗌,咽。’嗄,于迈反。本又作嚘,徐音忧。司马云:‘楚人谓□极无声曰嗄。’”俞云:“作嚘是也。老子‘终日号而不嗄’,傅奕本作●,即嚘之异文。扬子太玄经夷次三曰‘柔,婴儿于号,三日不嚘’,二宋、陆、王本同。盖以嚘与柔为韵,可知扬所见老、庄皆作嚘也。”终日握而手不□,共其德也;释文:“广雅云:‘□,捉也。’”宣云:“共同拱。”案:赤子终日卷握,而不必捉物,以拱握其手乃德性固然也。终日视而目不瞚,释文:“瞚,字又作瞬,同,音舜,动也。”偏不在外也。宣云:“无所偏向于外,视犹不视。”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与物顺行,而同其波荡。以上皆就赤子言。是卫生之经已。”南荣趎曰:“然则是至人之德已乎?”问此即至人之德否?曰:“非也。是乃所谓冰解冻释者能乎?者犹之。言是特所谓解释胸中凝滞之能乎?夫至人者,相与交食乎地而交乐乎天,俞云:“徐无鬼篇曰‘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与此文异义同。交即邀也。古字止作徼。左文二年传‘寡君愿徼福于周公、鲁公’,与此‘邀食’‘邀乐’语意相似。作邀者,后起字;作交者,假借字。诗桑扈‘匪交匪傲’,汉书五行志作‘匪徼匪傲’,即其例矣。”不以人物利害相撄,释文:“广雅云:‘撄,乱也。’”不相与为怪,不立异。不相与为谋,不苟同。不相与为事,不轻交接。翛然而往,侗然而来。解具上。是谓卫生之经已。”曰:“然则是至乎?”已造极乎?曰:“未也。吾固告汝曰:‘能儿子乎?’儿子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矣。二语见齐物论。又见徐无鬼、知北游二篇,“木”作“骸”。若是者,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也?”释文:“恶音乌。”郭云:“祸福生于失得,人灾由于爱恶。”宣云:“答以未也,而告之无进词。盖至道不外上所云,但有心以此为至,即非道矣,老子所以夺之。”〔一〕“凭”原误“恶”,据成疏改。

  宇泰定者,发乎天光。郭云:“德宇泰然而定,则其所发者天光耳,非人耀。”发乎天光者,人见其人。宣云:“自人视之,亦人耳。”人有修者,乃今有恒;宣云:“修,即泰定。恒,纯常也。”有恒者,人舍之,天助之。人来依止,天亦佑助。人之所舍,谓之天民;无位而尊。天之所助,谓之天子。

  学者,学其所不能学也;行者,行其所不能行也;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宣云:“三者皆不知止。”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至矣。成云:“所不能知者,不强知之,此学之至妙。”若有不即是者,天钧败之。成云:“若不以分内为是者,斯败〔一〕自然之性。”〔一〕“败”原误“贬”,据成疏改。

  备物以将形,具众理以顺形。藏不虞以生心,宣云:“退藏不思虑之地,以活其心。”敬中以达彼,敬慎其内智,以达于外。若是而万恶至者,宣云:“谓灾患。”成云:“若文王之拘羑里,孔子之厄匡人。”皆天也,而非人也,宣云:“非我致之。”不足以滑成,不足以乱我之大成。不可内于灵台。不可令人而扰吾之心。郭云:“灵台,心也。”灵台者有持,而不知其所持,而不可持者也。心不可动于物,贵能持之,但当自然而持,而不可有意执持之也。不见其诚己而发,每发而不当,未见其诚身而妄发,虽发必不当。业入而不舍,每更为失。成云:“业,事也。”案:外事入扰于心而不舍去,虽更变而亦失。姚云:“上己,此也。不见其诚,则皆妄心耳,如此而发,固无当处,若能入矣,而不能久居,反更易为失,是知及而仁不能守者也。”于义亦通。

  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明乎人、明乎鬼者,然后能独行。郭云:“幽显无愧于心,故独行而不惧。”  券内者行乎无名,宣云:“券,契也。得契合乎内。”成云:“无名,道也。履道者,虽行而无名迹。”券外者志乎期费。俞云:“荀子书每用綦字。王霸篇杨注:‘綦,极也。’亦或作期。期费,犹言极费。费谓财用。”案:券外者志乎期费,言契合乎外者,志欲穷极其财用也。行乎无名者,唯庸有光;平常而有光辉。志乎期费者,唯贾人也,与贾人何异?人见其跂,犹之魁然。人见其跂想分外,比之于市魁然。

  与物穷者,物入焉;郭注:“穷,谓终始。”宣云:“我与物相终始,则物亦来就。”与物且者,其身之不能容,焉能容人!俞云:“且,苟且也。诗东门之枌‘谷旦于差’,韩诗旦作且,云:‘苟且也。’是重言为苟且,单言为且。上文‘终始’,是穷极之义,苟且与穷极义正相反。”不能容人者无亲,无亲者尽人。郭云:“尽是他人。”兵莫●于志,镆●为下;说文:“惨,毒也。”字或作“●”。惨毒莫甚于心,而兵次之。寇莫大于阴阳,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成云:“寇,敌也。”非阴阳贼之,心则使之也。郭云:“心使气,则阴阳征(俗作“症”。)结于五藏。”

  道通,其分也,宣云:“凡分必有畛域。道无畛域,故通乎其所分也。”其成也毁也。此有所成,则彼有所毁,故道无成毁之分。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分皆求备,故恶分。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其备有者,仍求备不已,故恶备。故出而不反,见其鬼;情识外驰而不知反,止见其为鬼耳。出而得,是谓得死。外驰而遂有得,彼自以为得也,不知是得死耳。灭而有实,鬼之一也。其性既灭,虽有形骸之实,自谓生存,吾以为鬼之一也。以有形者象无形者而定矣。人有形质,当作无形质观,则天君泰定矣。

  出无本,道之流行无本根。入无窍。道之敛藏无窍隙。有实而无乎处,道有实在,而不见其处所。有长而无乎本剽,释文:“剽,本亦作摽。崔云:‘末也。’”案:木枝之远扬者谓之标,故以训末。言道之源流甚长,而不见其本末。有所出而无窍者有实。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所出而无窍隙者,自非无实;虽有实而终无处所者,处乎四方上下之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虽有长而不见本末者,以古往今来之宙为之本末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人物有生死,阴阳有出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郭云:“天门者,万物之都名。谓之天门,犹言众妙之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郭云:“以无为门。”有不能以有为有,有之未生,非有之所能有。必出乎无有,无能生有。而无有一无有。圣人藏乎是。宣云:“并‘无有’二字亦无之,乃众妙所在也,故圣人藏焉。”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弗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以上又见齐物论篇。将以生为丧也,以死为反也,成云:“俗人以生为得,以死为丧。今欲反于迷精,故以生为丧,以其无也,以死为反,反于空寂。虽未尽于众妙,犹可齐于死生。”是以分已。以同已。郭云:“虽欲均之,然已分矣。”成云:“犹见生死之异。”其次曰始无有,既而有生,生俄而死;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死生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言又次一等人,亦知有无生死之为一,而守之不疑,孰能知此理者,吾亦与为友。是三者虽异,郭云:“或有而无之,或有而一之,或分而齐之,故谓三也。此三者,虽尽与不尽,俱能无是非于胸中。”公族也,楚公族未受姓,如王子、王孙。昭、景也,着戴也,宣云:“
此二族,着其所戴之先人为氏。”甲氏也,着封也。“甲”,“中”之误,宣改,今从之。云此一族是着其所封之邑为氏。非一也。亦如上三者同一原也。

  有生,●也,释文:“徐于减反。字林云:‘釜底黑也。’宣云:“有生皆出于闇穆,如釜底一抹皆黑,无彼此分别也。”披然曰移是。今忽然披晓于人曰“汝当移而从是”,此由我而生是非也。尝言移是,试言之。非所言也。宣云:“本不足言。”虽然,不可知者也。然世人亦不知此也。腊者之有膍胲,可散而不可散也;成云:“腊,大祭。膍,牛百叶。胲,备也,亦言是牛蹄也。腊祭之时,牲牢甚备,至于四肢五藏,并皆陈设。祭事既讫,方复散之,则以散为可;若其祭未了,则不合散,又以散为不可。”观室者周于寝庙,又适其偃焉,释文:“司马、郭云:‘偃,屏侧也。’”桂馥云:“屏当为庰。急就篇‘庰厕清圂粪土壤’,颜注:‘庰,僻偃之名也。’”郭庆藩云:“偃当作匽。周礼宫人‘为其井匽’,郑司农云:‘匽,路厕也。’燕策‘宋王铸诸侯之象,使侍屏匽’,屏匽即庰厕也。”为是举移是。请尝言移是。微物之散否有时,一室之观览必悉,为此而举及移是,则请试言移是。是以生为本,以知为师,此以我之生为根本,以我之心知为师。因以乘是非;因此相乘而起是非。果有名实,因以己为质;使人以己为节,因以死偿节。郭云:“质,主也。”案:果有名实可争,因以己身为主,使人皆从己以为节义,因共以死守之,所谓“杀身以成名”也。若然者,以用为知,以不用为愚,以彻为名,以穷为辱。若然者,非特死生我不自主,即知愚荣辱亦皆不自主。其举而用,则我是贤知也;弃而不用,则我是庸愚也;彻而上达,则我为荣名也;穷而在下,则我为耻辱也。移是,今之人也,惟以权力移,此今之人也。是蜩与学鸠同于同也。逍遥游篇言蜩与鸴鸠笑大鹏,是二虫同一无知也。今人如此,不与二虫等诮乎!

  蹍市人之足,则辞以放骜,释文:“蹍,女展反。广雅云:‘履也。’”宣云:“辞谢以放肆自引罪。”兄则以妪,宣云:“蹍兄足则不必辞谢引罪,但煦妪怜之而已。”大亲则已矣。成云:“若父蹋子足,则闵然而已,不复词费。”宣云:“可知道以相忘为至也。”故曰:至礼有不人,郭云:“视人若己。”至义不物,郭云:“若得其宜,则物皆我也。”至知不谋,成云:“率性而照。”至仁无亲,郭云:“辟之五藏,未曾相亲而仁已至矣。”至信辟金。宣云:“不须以金为质。”

  彻志之勃,宣云:“彻,毁。勃,乱也。”解心之缪,成云:“缪,系缚也。”去德之累,达道之塞。达,通也。富、贵、显、严、名、利六者,严,威。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容貌、动作、颜色、词理、气息、情意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知音智。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郭云:“荡,动也。”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

  道者,德之钦也;道无可见,见其德之流行,则共仰为有道之人,故曰道者德之钦。生者,德之光也;成云:“天地之大德曰生,故生化万物者,盛德之光华也。”性者,生之质也。成云:“质,本也。自然之性,是禀生之本。”性之动谓之为,郭云:“以性自动,故称为耳,此乃真为,非有为也。”为之伪谓之失。成云:“感物而动,性之欲。伪情,分外有为,谓之丧道。”

  知者,接也;接物而知之,谓之知。知者,谟也;知音智。谟,谋也。见事而虑之,故因谟见智。知者之所不知,犹睨也。虽智者有所不知,如目斜视一方,故不能遍,是以用智而偏,不如寂照。

  动以不得已之谓德,迫而后动,乃见盛德。动无非我之谓治,舍我逐物则乱,反是则治。名相反而实相顺也。骛名则伪而乱,终至相反;求实则真而治,终无不顺。

  羿工乎中微而拙于使人无己誉,中微则人誉己,是工拙常相因也。惟大道能无名。圣人工乎天而拙乎人。郭云:“任其自然,天也;有心为之,人也。”夫工乎天而俍乎人者,唯全人能之。释文:“俍音良。”成云:“俍,善也。全人,神人也。”案:圣人谓尧、舜以下,全人谓伏羲以上。唯虫能虫,唯虫能天。成云:“鸟飞兽走,能虫也,蛛网蜣丸,能天也,皆禀之造物,岂仿效之所能致!”案:言虫之能亦不齐。全人恶天,恶人之天,而况吾天乎人乎!人言全人恶天,非恶天也,特恶人之天耳,谓己不顺性而伪为也。若直以人为天,而使天下皆从己,则更非矣。

  一雀适羿,适,遇也。羿必得之,威也;成云:“所获者少,所逃者多。以威御世,其义亦尔。”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所逃。成云:“大道旷荡,无不制围,故以天下为之笼,则雀无逃处。是知以威取物,深乖大造。”是故汤以胞人笼伊尹,秦穆公以五羊之皮笼百里奚。胞同庖。伊尹以割烹要汤;百里奚自鬻于秦养牲者,五羊之皮,食牛,以要秦穆公。二事皆孟子所斥。是故非以其所好笼之而可得者,无有也。

  介者拸画,外非誉也;郭云:“介,刖也。”崔云:“拸画,不拘法度也。”俞云:“汉书司马相如传注:‘痑,自放纵也。’与此拸字义同。谷梁桓六年传‘以其画我’,公羊传作‘化我’,何注:‘行过无礼谓之化。’画义盖同。人既刖足,不自顾惜,非誉皆所不计,故不拘法度。”胥靡登高而不惧,遗死生也。胥靡,役作之人。傅说胥靡是也。夫复謵不馈而忘人,释文:“馈,元嘉本作愧。”郭嵩焘云:“说文:‘詟,失气言也。’‘謵,言謵詟〔一〕也。’复謵,谓人语言慑伏以下我。以物与人曰馈,以言语饷人亦曰馈。不馈,谓不报谢。外非誉,遗死生,忘己者也;复謵不馈,忘人者也。”案:复謵不馈,诸解皆非,郭说为近,下文所谓“敬之而不喜”也。此处疑有夺文,不敢强说。忘人,因以为天人矣。能忘人,即可以为天人,以其近自然也。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成云:“忘其逆顺。”出怒不怒,则怒出于不怒矣;出于人所怒之事,而我不怒,则有时而怒,仍自不怒出。此孟子所谓“文王一怒”、“武王一怒”也。出为无为,则为出于无为矣。出于人所为之地,而我不为,则有时而为,仍自无为出。中庸所谓“无为而成”,孔子所谓“无为而治”也。欲静则平气,欲神则顺心,郭云:“平气则静理足,顺心则神功至。”有为也。欲当则缘于不得已,郭云:“缘于不得已,则所为皆当。”成云:“不得止者,感而后应,分内之事也。”不得已之类,圣人之道。郭云:“圣人以斯为道,岂求无为于恍惚之外哉!”〔一〕“謵詟”原误“詟謵”,据说文乙正。   


  徐无鬼因女商见魏武侯,释文:“徐无鬼,魏隐士。司马本作‘缗山人徐无鬼’。”成云:“女姓,商名,魏宰臣。”武侯,名击。武侯劳之曰:“先生病矣!苦于山林之劳,故乃肯见于寡人。”徐无鬼曰:“我则劳于君,君有何劳于我?君将盈耆欲,长好恶,释文:“长,丁丈反。”则性命之情病矣;情,实。君将黜耆欲,掔好恶,释文:“掔,苦田反,又口闲反。崔云:‘引去也。’”则耳目病矣。我将劳君,君有何劳于我?”武侯超然不对。司马云:“超然,犹怅然。”少焉,徐无鬼曰:“尝语君,吾相狗也。尝,试。下之质,执饱而止,材质下者,甚饱而止。是狸德也;俞云:“广雅释兽:‘狸,猫也。’秋水篇曰:‘骐骥骅骝,捕鼠不如狸狌。’此本书以狸为猫之证。御览引尸子曰:‘使牛捕鼠,不如猫狌之捷。’庄子言狸狌,尸子言猫狌,其义一也。狗取饱而止,与猫同,故云是狸德。”中之质,若视日;宣云“凝然上视。”上之质,若亡其一。释文:“一,身也。精神不动,若无其身。”吾相狗,又不若吾相马也。吾相马,直者中绳,成云:“谓马前齿。”曲者中钩,成云:“谓马项。”方者中矩,成云:“谓马头。”圆者中规,成云:“谓马眼。”是国马也,国君得之为上品。而未若天下马也。天下马有成材,释文:“自然已足,不须教习。”若恤若失,释文:“失音逸。司马本作佚。李云:‘恤、失,皆惊悚若飞也。’”成云:“眼自顾视,既似忧虞;蹄足缓疏,又如奔佚。”若丧其一,成云:“观其神彩,若忘己身。”若是者,超轶绝尘,不知其所。”所,谓止所。武侯大悦而笑。徐无鬼出,女商曰:“先生独何以说吾君乎?说同悦,下同。吾所以说吾君者,横说之则以诗、书、礼、乐,从说之则以金板、六弢,释文:“司马、崔云:‘金版、六弢,皆周书篇名。’或曰秘谶也。本又作六韬,谓太公六韬,文、武、虎、豹、龙、犬也。版,本又作板。”成云:“横,远也;从,近也。武侯好武而恶文,故以兵法为从,六经为横也。”奉事而大有功者不可为数,而吾君未尝启齿。笑也。今先生何以说吾君,使吾君说若此乎?”徐无鬼曰:“吾直告之吾相狗马耳。”直,特也。女商曰:“若是乎”?成云:“怪其术浅。”曰:“子不闻夫越之流人乎?盖当日相传越之流人有是言也。去国数日,见其所知而喜;去国旬月,或旬或月。见其所尝见于国中者喜;及期年也,见似人者而喜矣。似乡里人也。不亦去人滋久,思人滋深乎!滋,愈。夫逃虚空者,司马云:“故坏冢处为空虚也。”案:谓墟旁有空处也,故下云“位其空”。藜、藋柱乎鼪、鼬之迳,其地但有鼪、鼬往来径路,藜、藋森立如柱,极言其荒秽也。藜,蒿也。尔雅“拜,商藋”,郭注:“商藋似藜。”踉位其空,踉跄而处其空地。闻人足音跫然而喜矣,成云:“跫,行声。”而况乎兄〔一〕弟亲戚之謦欬其侧者乎!李云:“謦欬,喻言笑也。”案:喻武侯有狗马之好,骤闻而喜,不异流人之见乡人,逃者之闻骨肉言笑也。久矣夫!莫以真人之言謦欬吾君之侧乎!”正人之言,则莫以进君侧也。徐无鬼见武侯,武侯曰:“先生居山林,食芧栗,郭庆藩云:“芧,即栎也,一名栩,一名●,一名采。其实谓之皂,亦谓之样。今书传样皆作橡。芧、●、杼三字通。此篇‘芧栗’,山木篇作‘杼栗’。”厌葱韭,厌,足。以宾寡人,宾同摈。久矣夫!今老邪?其欲干酒肉之味邪?李云:“干,求也。”其寡人亦有社稷之福邪?”李云:“谓善言嘉谋,可以利社稷也。”徐无鬼曰:“无鬼生于贫贱,未尝敢饮食君之酒肉,将来劳君也。”君曰:“何哉?奚劳寡人?”曰:“劳君之神与形。”成云:“形劳神倦,故慰之。”武侯曰:“何谓邪?”徐无鬼曰:“天地之养也一,宣云:“天地之生人皆同。”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高、下,贵、贱也。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宣云:“心神当有不自得处。”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宣云:“和同物。奸,自私。”夫奸,病也,故劳之。唯君所病之,何也?”宣云:“何故自蹈此病?”武侯曰:“欲见先生久矣。吾欲爱民而为义偃兵,可乎?”偃息兵戈,是为裁制之义。徐无鬼曰:“不可。爱民,害民之始也;名为爱民,而实役之,是爱即害之始也。为义偃兵,造兵之本也。号称偃兵,敌国潜伺,是偃即造之本也。君自此为之,则殆不成。自名入实,近于不成。凡成美,恶器也。凡欲成美名者,恶其滞于器也。君虽为仁义,几且伪哉!虽欲成仁成义,不且滞于名器而为伪哉!形固造形,无形之形,可以造众形。成固有伐,其名之成,则有功自夸。变固外战。其事之变,则日与外战。君必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李云:“鹤列,谓兵如鹤之列。丽谯,楼观名。”案:徒骥,犹言步骑。锱坛,宫名。盖魏有此宫。丽谯之间,锱坛之宫,非可列兵走马之地,喻令毋骋心兵也。无藏逆于得,顺得可也,毋非理妄取,而藏逆于得。无以巧胜人,无以谋胜人,无以战胜人。三者皆藏逆于得之事。夫杀人之士民,兼人之土地,以养吾私与吾神者,养吾私体,与吾心神。其战不知孰善?无所谓善。胜之恶乎在?无所谓胜。君若勿已矣,若有不已于斯民之故。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在吾修己之诚,以顺应天地,而勿有所撄扰。夫民死已脱矣,君将恶乎用夫偃兵哉!”如是则民已脱于死亡矣,何用偃兵?
〔一〕“兄”,集释本作“昆”。

  黄帝将见大隗乎具茨之山,释文:“大隗,神名。司马云:‘具茨,在荥阳密县东,今名泰隗山。’”方明为御,昌宇骖乘,张若、謵朋前马,司马云:“先马导。”昆阍、滑稽后车。至于襄城之野,成云:“汝州有襄城县,在大隗山南。”七圣皆迷,无所问涂。适遇牧马童子,问涂焉,曰:“若知具茨之山乎?”曰:“然。”“若知大隗之所存乎?”曰:“然。”黄帝曰:“异哉小童!非徒知具茨之山,又知大隗之所存。请问为天下。”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若此而已矣,亦若此游于襄城之野而已。又奚事焉?不必更欲多事。予少而自游于六合之内,予适有瞀病,释文:“瞀,莫豆反。李云:‘风眩貌。’”有长者教予曰:‘若乘日之车,司马云:“以日为车也。”郭云:“日出而游,日入而息。”而游于襄城之野。’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复游于六合之外。夫为天下,亦若此而已。予又奚事焉?”言非我所事也。黄帝曰:“夫为天下者,则诚非吾子之事。虽然,请问为天下。”小童辞。黄帝又问。小童曰:“夫为天下者,亦奚以异乎牧马者哉?亦去其害马者而已矣。”见害于马者去之,使马得全其天也。黄帝再拜稽首,称天师而退。已见大隗矣。

  知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俞云:“礼乡饮酒郑注:‘察,犹察察,严杀之貌。’老子‘俗人察察’,河上公注:‘察察,急且疾也。’察有严急之意,故以凌谇为乐。李云:‘凌,谓相凌轹。’广雅:‘谇,问也。’”皆囿于物者也。务自见其能,此为物事所囿也。招世之士兴朝,招致世人,相与共济,此务兴其朝者也。中民之士荣官,士仅中庸,持禄保位,此但荣其官者也。筋力之士矜难,筋力强壮,遇难则矜。勇敢之士奋患,性情勇敢,见患则奋。兵革之士乐战,久于兵革,以战为乐。枯槁之士宿名,山林枯槁,留恋名高。法律之士广治,讲求法律,思广治术。礼教之士敬容,束身礼教,敬饰容仪。仁义之士贵际。施用仁义,贵在交际。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成云:“比,和乐。古者因井为市,故谓之市井。”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庶人偶有旦暮与共之事,相聚为业则竞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器械巧便,工良费少,其气自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尤,异于众。夸,矜骄也。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物,事也。逞势生事之徒,喜乐祸变,遭时而后有所用,其人不能安静。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顺岁时相追逐,无一息之停,各自囿于一物,不能相易。驰其形性,二者并驰。潜之万物,宣云:“潜,汨没也。”终身不反,悲夫!  庄子曰:“射者非前期而中,谓之善射,成云:“期,准的也。射无期准而误中一物,即以为善射。”天下皆羿也,可乎?”惠子曰:“可。”庄子曰:“天下非有公是也,而各是其所是,天下皆尧也,可乎?”成云:“各私其是,故无公是。”郭云:“若谓谬中者羿也,则私自是者亦可谓尧矣。庄子以此明妄中者非羿,而自是者非尧。”惠子曰:“可。”宣云:“惠子亦自是者,故以为可。”庄子曰:“然则〔一〕,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成云:“儒,姓郑,名缓。墨名翟。杨名朱。秉者,公孙龙字。增惠施为五,各相是非,用谁为是?若天下皆尧,何为五复相非乎?”或者若鲁遽者邪?李云:“姓鲁,名遽,周初人。”案:下引鲁事。其弟子曰:‘我得夫子之道矣,吾能冬爨鼎而夏造冰矣。’成云:“冬取千年燥灰以拥火,须臾出火,可以爨鼎;盛夏以瓦瓶盛水,汤中煮之,县瓶井中,须臾成冰也。”鲁遽曰:‘是直以阳召阳,以阴召阴,成云:“千年灰,阳也,火又阳也,此以阳召阳;井中,阴也,水又阴也,此以阴召阴。”非吾所谓道也。吾示子乎吾道。’于是为之调瑟,废一于堂,废一于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宣云:“举宫角以该五音。弟子言气之相召者,遽示以音之相动者。废,置也。置一瑟于堂,置一瑟于室,相去异地,鼓之而宫角相应,律无不同。此遽自谓是道者也。”夫或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未始异于声,而音之君已。宣云:“庄子駮鲁遽之道未足为异也。言无论二瑟五音相应,姑就一瑟言之,当其本调既成,五音各有定弦,今或改调一弦,而为变调,则于本调之五音移动而无当也,宜不相应矣。乃鼓之而二十五弦亦随之而变,无不相应,此岂于五音之外有异声哉?盖五音可旋相为宫,今所改一弦,便是变调之宫,如君主然,则余弦自随之而动也。夫一瑟之闲,又是变调,无不相应如此,则二瑟五音之上,其相应尤理之常然,何足异乎?今遽以此夸其弟子,自谓积微,不知五音之相动与二气之相召有以异乎?可见在人则见以为非,在己则见以为是,究之相等耳。”且若是者邪?”宣云:“惠与四人各是所是,究无公是,毋乃如鲁遽邪?”惠子曰:“今夫儒、墨、杨、秉,且方与我以辩,五家相与辩论。相拂以辞,相镇以声,以言辞相拂拭,以声誉相镇定。而未始吾非也,则奚若矣?”宣云:“言四家皆不以我为非,则何如矣?”郭云:“未始吾非者,各自是也。惠子便欲以此为至。”庄子曰:“齐人蹢子于宋者,其命阍也不以完,宣云:“蹢与踯同。齐人残其子足,使蹢躅于宋,命为彼阍人,盖为阍不以完人也。”郭云:“此齐人之不慈,然亦自以为是,故为之。”其求钘钟也以束缚,释文:“字林云:‘钘,似小钟而长颈。’又云:‘似壶而大。’”郭云:“乃反以爱钟器为是。束缚,恐其破伤。”姚云:“钘上求字衍。”其求唐子也而未始出域,有遗类矣夫!郭云:“唐,失也。失亡其子,而不能远索;遗其气类,而未始自非。人之自是,有斯谬矣。”俞云:“夫字上属,与左襄二十四年传‘有令德也夫’、‘有令名也夫’句法相似。”今从之。楚人寄而蹢阍者,俞云:“蹢,当读为谪。方言:‘谪,怒也。’广雅:‘谪,责也。’楚人寄而谪阍者,谓寄居人家而怒谪其阍者也。”案:自来注家,就本文解释,与下文连为一事,万无可通之理。此“蹢”字缘上“蹢”字而误。今断从俞说。夜半于无人之时而与舟人斗,未始离于岑,而足以造于怨也。”郭云:“岑,岸也。齐、楚二人所行若此,未尝自以为非。今五子自是,岂异斯哉!”宣云:“离同丽。”案:夜半无人之时,舟未着岸而与舟人斗,将有性命之虞,与寄而谪阍之事,皆足以造怨也。

〔一〕“然则”二字,据集释本补。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释文:“慢,本亦作漫。‘郢人’,汉书音义作‘獿人’,服虔曰:‘獿人,古之善涂塈者,施广领大袖以仰涂,而领袖不污,有小飞泥误着其鼻,因令匠石挥斤而斫之。’獿音饶,韦昭乃回反。”成云:“垩,白善土也。漫,污也。”案:听而斫之,祇是放手为之之义。当局本极审谛,旁人见若不甚经心,故云听耳。而郭象以为“暝目恣手”,失之远矣。石,匠人名。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宣云:“质,施技之地,谓郢人也。”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夫子,谓惠。庄、惠行事不同,而相投契,惠死而庄无可与纵言之人,是以叹也。  管仲有病,桓公问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列子力命篇作“疾矣”,言病甚也。可不谓云,力命篇作“可不讳云”,言不可复讳而不言也。“谓”字误。至于大病,则寡人恶乎属国而可?”管仲曰:“公谁欲与?”公曰:“鲍叔牙。”曰:“不可。其为人,洁廉善士也,其于不己若者不比之;不似己清洁者不与为友,嫉恶太严也。力命篇作“不比之人”,不以人比数也。下文“又”字,盖“人”字之误。又一闻人之过,终身不忘。念旧恶。使之治国,上且钩乎君,释文:“钩,反也。亦作拘。”宣云:“亦逆意。”下且逆乎民。其得罪于君也,将弗久矣。”公曰:“然则孰可?”对曰:“勿已,则隰朋可。其为人也,上忘而下畔,力命篇“畔”上有“不”字,是。此脱。宣云:“上忘者,不自矜其能,故在己上者与之相忘。下不畔者,泛爱众,故在己下者不忍畔之。”张湛注:“居高而自忘,则不忧下之离畔。”愧不若黄帝而哀不己若者。张注:“惭其道之不及圣,矜其民之不逮己,故能无弃人也。”以德分人谓之圣,以财分人谓之贤。以贤临人,未有得人者也;临人而自贤,人所不与也。以贤下人,未有不得人者也。张注:“与物升降者,物必归。”其于国有不闻也,其于家有不见也。宣云:“不事察察。”勿已,则隰朋可。”

  吴王浮于江,登乎狙之山。众狙见之,恂然弃而走,逃于深蓁。成云:“恂,怖惧。蓁,棘丛。”有一狙焉,委蛇攫●,见巧乎王。释文:“●,本又作搔,素报反。徐本作●,七活反。司马本作条。”成云:“委蛇,从容。攫●,腾掷也。”王射之,敏给搏捷矢。俞云:“敏、给二字同义。后汉郦炎传〔一〕‘言论给捷’,李注:‘给,敏也。’敏给当以狙言,谓狙性敏给,能搏接矢也。旧注以敏给属王射言,非。捷、接古字通。”王命相者趋射,狙执死。司马云:“相,佐王猎者也。执死,见执而死也。”王顾谓其友颜不疑曰:“之狙也,伐其巧、恃其便,捷也。以敖予,敖、傲同。以至此殛也。殛,死也。戒之哉!嗟乎,无以汝色骄人哉!”色,犹言意态。颜不疑归而师董梧,释文:“董梧,有道者也。”以助其色,释文:“助,本亦作锄。”成云:“除去也。”去乐辞显,屏去声乐,辞谢荣显。三年而国人称之。

〔一〕“传”原误“注”,据后汉书改。

  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南伯,即南郭,伯、郭声近通用字。事又见齐物论篇,“几”作“机”。颜成子入见曰:“夫子,物之尤也。宣云:“言其出类拔萃。”案:齐物论篇作“何居乎”。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齐物论篇作“槁木”,庚桑楚篇作“槁木之枝”。此与知北游作“槁骸”,犹言槁枝也。以下异。曰:“吾尝居山穴之中矣。当是时也,田禾一睹我,而齐国之众三贺之。释文:“齐君尊德,故国人庆之。”卢云:“田禾,即齐太公和。”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卖之,彼故鬻之。我名先着,彼乃知之,是我卖而彼鬻之也。若我而不有之,自有其名。彼恶得而知之?若我而不卖之,彼恶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丧者,宣云:“逐外丧真。”吾又悲夫悲人者,宣云:“又自丧也。”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宣云:“亦自丧也。”其后而日远矣。”宣云:“众心尽遣,乃有此槁木死灰之象。”

  仲尼之楚,楚王觞之,孙叔敖执爵而立,市南宜僚受酒而祭曰:“古之人乎!于此言已。”释文:“左传,孙叔敖是楚庄王相,孔子未生。哀公十六年仲尼卒后,白公为乱,宜僚未尝仕楚。又宣十二年传,楚有熊相宜僚,与叔敖同时,去孔子甚远。盖寄言也。”成云:“古人饮必先祭,宜僚沥酒祭,故祝圣人。”宣云:“燕会之际,正乞言宪道时也。盖二子导孔子使言。”曰:“丘也闻不言之言矣,未之尝言,于此乎言之。前此未尝言不言之言,乃今言之。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司马云:“宜僚,楚勇士也,善弄丸。白公将作乱,杀子西。子期、石乞曰:‘市南有熊宜僚者,若得之,可以当五百人。’往告,不许;承之以剑,不动,弄丸如故,曰:‘吾亦不泄子。’白公遂杀子西。子期叹息两家而已,宜僚不预其患。”案:言“难解”,非也。或记载有异。孙叔敖甘寝秉羽而郢人投兵。司马云:“叔敖安寝恬卧,养德于庙堂之上,折冲于千里之外,敌国不敢犯,郢人投兵,无所攻伐。郢,楚都也。”释文:“羽,雩舞者之所执。”案:淮南主术训“昔孙叔敖恬卧而郢人无所害其锋”,与此文意同。(“害”,王氏杂志正作“用”。)丘愿有喙三尺。”能言之具,愿有之而已。引孔子语毕。彼之谓不道之道,彼,谓宜僚。叔敖难解兵投,不烦论说,是不言之道也。此之谓不言之辩〔一〕。故德总乎道之所一,无论行德若何,期于合道,一而已矣。而言休乎知之所不知,至矣。上知音智。止其分,即至矣。道之所一者,德不能同也;宣云:“非见德者所能同。”知之所不能知者,辩不能举也。宣云:“非善辩者所能举。”名若儒、墨而凶矣。宣云:“以名相标,凶德也。”故海不辞东流,大之至也。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是故生无爵,郭云:“有而无之。”死无谥,成云:“生既以功推物,故死亦无可谥。”实不聚,郭云:“令万物各知足。”名不立,此之谓大人。狗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而况为大乎!郭云:“大愈不可为而得。”夫为大不足以为大,而况为德乎!郭云:“唯自然乃德耳。”夫大备矣,莫若天地;然奚求焉,而大备矣。天地何求,自无不备。知大备者,无求、无失、无弃,不以物易己也。宣云:“己贵于物故也。”反己而不穷,自然不穷。循古而不摩,顺古道而行,无须摩饰。大人之诚。实也。〔一〕“此之谓不言之辩”句,据集释本补。

  子綦有八子,陈诸前,召九方歅曰:“为我相吾子,孰为祥?”九方歅曰:“梱也为祥。”子綦瞿然喜曰:“奚若?”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曰:索然,涕下连绵之貌,“吾子何为以至于是极也!”哀其不幸,九方歅曰:“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释文:“御,距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子綦曰:“歅!汝何足以识之?而梱祥邪,尽于酒肉,入于鼻口矣。言汝何谓梱祥邪?夫所谓祥者,特鼻入酒肉之香,口入酒肉之味,二者尽之矣。而何足以知其所自来?其所自来,皆虐取于民者。吾未尝为牧而牂生于奥,未尝好田而鹑生于宎,若勿怪,何邪?释文:“尔雅云:‘牂,牝羊也。’奥,西南隅,未地也。宎,字又作窔,司马云:‘东北隅也。’一云东南隅。”卢云:“释宫:‘东南隅谓之窔。’东北隅乃宦也。”案:牂所自来,牧也;鹑所自来,田也。未田、牧而有牂、鹑,虽非如国君之取于民,亦必有由而至,汝未尝一怪问,何邪?吾所与吾子游者,游于天地。逍遥游也。吾与之邀乐于天,吾与之邀食于地;邀同徼。义具庚桑楚篇,彼“邀”作“交”。吾不与之为事,不与之为谋,不与之为怪;庚桑楚篇大同。吾与之乘天地之诚而不以物与之相撄,上文“修胸中之诚,以应天地之情而勿撄”,与此义相应。吾与之一委蛇而不与之为事所宜。吾一与之顺应,而不必择事所宜者为之。凡此皆与吾子修道之实也。今也然有世俗之偿焉!吾子不为世俗酒肉之人,而今也居然有世俗酒食之报,可怪也!凡有怪征者,必有怪行。宣云:“此常事也。”殆乎!非我与吾子之罪,几天与之也!吾是以泣也。”宣云:“今无怪行,而有怪征,殆非我与吾子之罪,几于天危我家乎!是以泣也。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郭云:“全恐其逃,不若刖之易售也。”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宣云:“渠公,盖齐所封国,如楚叶公之类。适当君门之街为阍者,故曰与国君同食也。”

  啮缺遇许由,曰:“子将奚之?”曰:“将逃尧。”曰:“奚谓邪?”曰:“夫尧,畜畜然仁,王云:“畜畜,爱恤勤劳之貌。”吾恐其为天下笑。后世其人与人相食与!释文:“言相〔一〕驰走于仁义,不复营农,饥则相食。”案:语又见庚桑楚篇。夫民不难聚也,爱之则亲,利之则至,誉之则劝,致其所恶则散。爱利出乎仁义,捐仁义者寡,利仁义者众。夫仁义之行,唯且无诚,郭云:“仁义既行,将伪以为之。”且假乎禽贪者器〔二〕。且以利器假禽贪者。宣云:“如禽者之贪得,犹贪渔也,即重利盗跖意。”是以一人之断制利天下,譬之犹一覕也。释文:“司马云:‘覕,暂见貌。’又甫邪反,又普结反。”宣云:“一人之断制,所见有限,犹目之一瞥,岂能尽万物之情乎?”夫尧知贤人之利天下也,而不知其贼天下也,夫唯外乎贤者知之矣。”宣云:“惟不矜贤者,始知有心之贼天下。”

〔一〕“相”,释文及集释所引均作“将”。

〔二〕“器”字,据集释本补。

  有暖姝者,释文:“暖,柔貌。姝,妖貌。”有濡需者,释文:“濡需,谓偷安须臾之顷。”有卷娄者。释文:“卷娄,犹拘挛也。”所谓暖姝者,学一先生之言,则暖暖姝姝而私自说也,说同悦。自以为足矣,而未知未始有物也,成云:“不知所学,未有一物可称。”是以谓暖姝者也。濡需者,豕虱是也。择疏鬣,成云:“疏长之毛鬣。”自以为广宫大囿,奎□曲隈,乳闲股脚,自以为安室利处,释文:“奎,本亦作睽。”郭庆藩云:“曲隈,盖谓胯内。淮南览冥训高注:‘隈,曲深处。’左僖二十五年传杜注:‘隈,隐蔽之处。’是知言隈者,皆在内曲深之谓。”不知屠者之一旦鼓臂、布草、操烟火,而己与豕俱焦也。此以域进,此以域退,进退滞于境域。此其所谓濡需者也。卷娄者,舜也。羊肉不慕蚁,蚁慕羊肉,羊肉膻也。舜有膻行,百姓悦之,故三徙成都,至邓之虚而十有万家。释文:“向云:‘邓,邑名。’虚,本又作墟。”尧闻舜之贤,举之童土之地,向云:“童土,地无草木也。”曰冀得其来之泽。云望得舜来而施泽也。舜举乎童土之地,年齿长矣,聪明衰矣,而不得休归,所谓卷娄者也。是以神人恶众至,超世之神人,则不愿众附。众至则不比,众至则不与亲比。不比则不利也。宣云:“不与亲比,则人亦不以为利而就之。”故无所甚亲,无所甚疏,抱德炀和,释文:“炀,徐余亮反。李云:‘炀,炙也。为和气所炙。’”以顺天下,此谓真人。于蚁弃知,于鱼得计,于羊弃意。郭嵩焘云:“蚁之附膻也,有利而趋之,即其知也;羊之膻也,与以可歆之利,即其意也。蚁无知而有知,羊无意而有意,当两弃之。鱼相忘于江湖,人相忘于道德,何膻之可慕哉!故曰于鱼得计。”

  以目视目,不外视。以耳听耳,不外听。以心复心,不外用。若然者,其平也绳,成云:“无心而正物。”其变也循。循,顺也。与变推移。

  古之真人,以天待之,成云:“用自然之道,虚其心以待物。”宣云:“之,当作人。”是。不以人入天。成云:“不以人事变天然之知。”古之真人。姚云:“覆言真人以美之。”

  得之也生,失之也死;得之也死,失之也生。得自然则生,失自然则死;得外荣则死,失外荣则生。药也,其实堇也。司马云:“乌头。”桔梗也,鸡●也,司马云:“即鸡头,一名芡。”豕零也,司马云:“一名猪苓。”是时为帝者也,药有君臣,此数者,视时所宜,迭相为君。何可胜言!  句践也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宣云:“明于谋国。”唯种也不知身之所以愁。暗于全身。故曰:鸱目有所适,成云:“适夜不适昼。”鹤胫有所节,解之也悲。以长为节,去之则悲。故曰:风之过河也有损焉,日之过河也有损焉。宣云:“吹晒能令水耗。”请只风与日相与守河,而河以为未始其撄也,恃源而往者也。试请风、日常守河上,而河以为未始扰而损之,何也?以河源长远,有所恃而往也。释文:“恃,本亦作持。”故水之守土也审,影之守人也审,物之守物也审。物各守其类,言皆止而不移。故目之于明也殆,耳之于聪也殆,心之于殉也殆。用有时而竭。凡能其于府也殆,凡藏府之有能者,亦皆危殆。殆之成也不给改。不能自反,及殆之已成,虽欲改而不给矣。祸之长也兹萃,祸患之长,多聚于人身。其反也缘功,其反于自然,皆缘功力。其果也待久。其果决自反,亦待积久。而人以为己宝,而人以耳目心藏府为身之宝,务竭其用,而不悟其日损。不亦悲乎!故有亡国戮民无已,所以亡国戮民相续于世。不知问是也。皆由于此,不一审问也。姚云:“是者,源也。”故足之于地也践,虽践,恃其所不蹍而后善博也;践、蹍,皆履也。博,广远也。言足得地践之,虽地任其践,恃有不蹍者在,而后能善致其博远也。人之于知也少,虽少,恃其所不知而后知天之所谓也。人之于知,每苦其少,然知虽少,恃有不知者在,而后知天道之自然。不知,即真知也。知大一,知大阴,知大目,知大均,知大方,知大信,知大定,至矣。宣云:“知此方为真知,他何足云!”大一通之,成云:“大一,天也。能通生万物,故曰通。”大阴解之,成云:“大阴,地也。”宣云:“解纷扰。”大目视之,务见其大。大均缘之,成云:“缘,顺也。”郭云:“顺其本性,令各自得,则大均也。”大方体之,郭云:“体之使各得其分,则万方俱得,所以为大方也。”大信稽之,成云:“稽,至也。循而任之,各至其实,斯大信也。”大定持之。郭云:“真不挠则自定,故持之以大定。”

  尽有天,成云:“上七大,未有不由自然者。”循有照,成云:“顺其自然,智自明照。”冥有枢,窈冥不言中,自有枢机。始有彼。大始之中,而彼我之端已见。则其解之也似不解之者,郭云:“解之无功,故似不解。”其知之也似不知之也,成云:“能忘其知,故似不知也。”不知而后知之。不知而后为真知。其问之也,不可以有崖,问道无方。而不可以无崖。为道固有方。颉滑有实,向云:“颉滑,谓错乱也。”案:物物各有实理。古今不代,郭云:“各自有故,不可相代。”而不可以亏,郭云:“宜各尽其分。”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成云:“其道广大,岂不谓显扬妙理而搉实论之乎?”阖不亦问是已,奚惑然为!宣云:“阖同曷。”案:言曷不推问此理,为惑然为乎!姚读“尽有天循”句,“有照冥”句,“有枢始”句,“有彼则”句,释云:“天循者,常无以知其妙也;照冥者,常有以知其徼也。天循为体,故有枢始;照冥为用,故有彼则。言因彼为则,无常则也。此非必其人也,人尽有之,特知解者鲜耳。而又不可以知解求也,故问者难而又不可不问。此理真实不虚,盍不问而终身惑乎!”今并取之。以不惑解惑,复于不惑,是尚大不惑。今以我之不惑,解人之惑,以反于不惑,是尚为大不惑也。   


  则阳游于楚,成云:“姓彭名阳,字则阳,鲁人。”夷节言之于王,王未之见,夷节归。成云:“夷姓,名节,楚臣。王,楚文王也。”彭阳见王果曰:“夫子何不谭我于王?”司马云:“王果,楚贤人。”李云:“谭,说也。”王果曰:“我不若公阅休。”释文:“公阅休,隐士也。”彭阳曰:“公阅休奚为者邪?”曰:“冬则擉鳖于江,司马云:“擉,刺也。”夏则休乎山樊。有过而问者,曰:‘此予宅也。’释文:“广雅云‘樊,边也。’司马云:‘以隐居山阴自显。’”郭云:“言此者,以抑彭阳之进趣。”夫夷节已不能,而况我乎!吾又不若夷节。为人又不相似。夫夷节之为人也,无德而有知,同智。不自许,以之神其交,不以气谊自许与,惟以推荐神其交结之术。固颠冥乎富贵之地,固颠倒冥蒙于富贵之地。非相助以德,相助消也。非能以德相助,相助以消德也。夫冻者假衣于春,冻者逢春,不啻假之以衣。暍者反冬乎冷风。释文:“字林云:‘暍,伤暑也。’”若得冷风,则不啻反为冬时。夫楚王之为人也,形尊而严,其于罪也,无赦如虎,暴戾如此。非夫佞人、正德,其孰能挠焉!王云:“佞人以才辩夺之,正德以至道服之,否则不挠屈也。”故圣人,上文“正德”,此文“圣人”,皆谓公阅休。其穷也使家人忘其贫,其达也使王公忘其爵禄而化卑。郭云:“失其所以为高。”其于物也,与之为娱矣;其于人也,乐物之通而保己焉。成云:“混迹人间而无滞塞,虽复通物而不丧我。”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郭云:“人各自得,斯饮和矣,岂待言哉!”与人并立而使人化。郭云:“望其风而靡。”父子之宜,彼其乎归居,彼其,犹诗云“彼其之子”也。归居,犹言安居。易云“父父子子而家道正,正家而天下定”,即其义也。而一闲其所施。既归隐不出,则所施于物者为之一闲也。释文:“闲音闲。”其于人心者,若是其远也。其清高远于人心。故曰待公阅休。”郭云:“欲其释楚王而从阅休,将以静泰之风镇其动心也。”

  圣人达绸缪,周尽一体矣,圣人自爱其身,由中达外,周至无闲。而不知其然,性也。不知其然而然,出于性也。复命摇作而以天为师,人则从而命之也。作,动也。或有摇动,皆复其本命,而以己之天为师,人不过从而命之。忧乎知而所行恒无几时,其有止也若之何?知贵能行,专以知为忧而所行无几时,甫行又止,吾将若之何哉?言行不可有止。生而美者,人与之鉴,人告以美,不啻予以镜也。不告则不知其美于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可喜也终无已,人之好之亦无已,性也。以上借美为喻。圣人之爱人也,人与之名,奉以至仁之名。不告则不知其爱人也。若知之,若不知之,若闻之,若不闻之,其爱人也终无已,人之安之亦无已,性也。循性而行,贵在无已。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宣云:“以故乡喻本性。”虽使丘陵草木之缗,郭云:“缗,合也。”姚云:“缗乃芒昧不分明之意。在宥篇‘当我缗乎’同此解。”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俞云:“入,谓入于丘陵草木掩蔽之中也。入之者十九,则其出外而可望见者十之一耳,而犹觉畅然喜悦,况见所尝见,闻所尝闻者乎?以十仞之台县众闲者也!俞云:“犹以十仞之台,悬众人耳目之闲,无不共见共闻,其畅然更可知。”

  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俞云:“路史循蜚纪有冉相氏。”郭云:“居空以随物,而物自成。”案齐物论篇:“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与物无终无始,无几无时日。成云:“无始,无过去。无终,无未来。无几无时,无见在。”案:“日”字当属上读。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郭云:“与物化,故常无我;常无我,故常不化也。”案:语又见知北游篇。阖尝舍之!阖同曷。成云:“与化俱往,曷尝暂舍也!”夫师天而不得师天,与物皆殉,其以为事也若之何?夫欲师天之自然而卒不得,以致与物皆殉,其以应物为事也究如何?夫圣人未始有天,未始有人,未始有始,未始有物,宣云:“无心若此。”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王云:“洫,败坏也。”案:与物偕行而无所替废,所行皆备而无所败坏,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也。其合之也若之何?其无心而合道也又如何?两言“若之何”,欲人之自审择。

  汤得其司御门尹登恒为之傅之,宣云:“司御门尹,官名。”向云:“登恒,人名。”成云:“殷汤忘物,得良臣为师傅,端拱而不为也。”案:司御门尹,当是两官,疑“御”下或有夺文,故郭云“委之百官而不与”也。不止一师,故下云“从师而不囿”。从师而不囿,得其随成;宣云:“从师而不囿于师,得环中随成之道。”为之司其名之名,成云:“推功司御,名不在己。”嬴法得其两见。成云:“嬴然,无心也。见,显也。”案:无师法而君臣两显,所谓“以其君显”也。仲尼之尽虑,为之傅之。郭云:“仲尼曰:‘天下何思何虑!’虑已尽矣。”宣云:“当以仲尼为师而化之。”

  容成氏曰:“除日无岁,郭云:“今所以有岁而存日者,为有死生故也。若无死无生,则岁日之计除。”案:淮南本经训高注:“容成氏,黄帝时造历日者。”无内无外。”成云:“内,我也;外,物也。为计死生,故有内外。岁日既遣,物我何施!”姚云:“除日无岁,积少以为多也。无内无外,积微以成着也。此古之格言。”  魏莹与田侯牟约,司马云:“莹,惠王。牟,齐威王。”田侯牟背之。魏莹怒,将使人刺之。犀首闻而耻之,曰:“君为万乘之君也,而以匹夫从雠!释文:“犀首,魏官名。司马云:‘若今虎牙将军,公孙衍为此官。’”衍请受甲二十万,为君攻之,虏其人民,系其牛马,使其君内热发于背,然后拔其国。忌也出走,田忌也。然后抶其背,折其脊。”释文:“三苍云:‘抶,击也。’”季子闻而耻之,曰:释文:“季子,魏臣。”“筑十仞之城,城者既十仞矣,则又坏之,俞云:“下十乃七之误。七仞去十仞不远,城基已厚。若既十仞,直谓之已成可耳。此与下文‘兵不起七年,是王之基’,对文为喻,十当作七无疑。”此胥靡之所苦也。成云:“胥靡,徒役人也。”今兵不起七年矣,此王之基也。衍乱人,不可听也。”宣云:“胥靡尚惜已筑之城,犀首乃欲倾可王之基,此乱人也。”华子闻而丑之,曰:释文:“华子,亦魏臣。”“善言伐齐者,乱人也;成云:“善,巧。”善言勿伐者,亦乱人也;谓伐之与不伐乱人也者,又乱人也。”成云:“此华子自道之词。”宣云:“犹未免营心于事也。”王曰:“然则若何?”曰:“君求其道而已矣。”宣云:“道与太虚同体,王业且不足言,况骋怒乎!”惠子闻之而见戴晋人。释文:“晋人,梁国贤人,惠施荐之魏王。”戴晋人曰:“有所谓蜗者,君知之乎?”释文:“蜗音瓜。李云:‘有两角,俗谓之蜗牛。’三苍云:‘小牛螺也。俗名黄犊。’”曰:“然。”“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君曰:“噫!其虚言与?”曰:“臣请为君实之。君以意在四方上下有穷乎?”苏舆云:“在,犹察也。”君曰:“无穷。”曰:“知游心于无穷,而反在通达之国,若存若亡乎?”郭云:“人迹所及为通达,谓今四海之内也。”成云:“语其大小,可谓如有如无。”君曰:“然。”曰:“通达之中有魏,于魏中有梁,成云:“昔在河东,国号为魏,为秦所逼,徙都于梁。”于梁中有王。王与蛮氏,有辩乎?”君曰:“无辩。”客出而君惝然若有亡也。释文:“惝,惘也。”如有所失。客出,惠子见。上言“客出”,此“客出”二字当衍。君曰:“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成云:“晋人所谈,其理宏博,尧、舜圣人之行,不足以当之。”惠子曰:“夫吹管也,犹有嗃也;释文:“嗃,许交反,管声也。”吹剑首者,吷而已矣。释文:“吷音血,又呼悦反。司马云:‘剑首,谓剑环头小孔也。吷然如风过。’”尧、舜,人之所誉也;道尧、舜于戴晋人之前,譬犹一吷也。”

  孔子之楚,舍于蚁丘之浆。李云:“蚁丘,山名。卖浆家。”其邻有夫妻臣妾登极者,司马云:“极,屋栋也。升之以观。”子路曰:“是稯稯何为者邪?”释文:“稯,本亦作总。”成云:“众聚也。”仲尼曰:“是圣人仆也。成云:“古者淑人君子均号圣人,故孔子名宜僚为圣人。言众多者是市南宜僚之仆隶也。”是自埋于民,郭云:“与民同。”自藏于畔。王云:“隐藏于垄畔。”其声销,其志无穷,志在大道。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心恒凝寂。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成云:“心迹俱异。”是陆沈者也,宣云:“无水而自沈也。”是其市南宜僚邪?”子路请往召之。孔子曰:“已矣!彼知丘之着于己也,成云:“着,明识也。”知丘之适楚也,以丘为必使楚王之召己也,彼且以丘为佞人也。夫若然者,其于佞人也羞闻其言,而况亲见其身乎!必不相见。而何以为存?”宣云:“言必避去。”子路往视之,其室虚矣。

  长梧封人问子牢曰:释文:“长梧,地名。封人,守封疆之人。司马云:‘子牢,即琴牢,孔子弟子。’”“君为政焉勿卤莽,治民焉勿灭裂。司马云:“卤莽,犹粗粗也,谓浅耕稀种也。灭裂,断其草也。”卢云:“粗,千奴反;粗,才古反。二字古多连用。繁露俞序篇:‘始于粗粗,终于精微。’论衡正说篇:‘略正题目粗粗之说,以照篇中微妙之文。’其他以‘粗粗’连用者亦多,犹粗粗也。有欲改为‘粗疏’者,故正之。”昔予为禾,耕而卤莽之,则其实亦卤莽而报予;芸而灭裂之,其实亦灭裂而报予。予来年变齐,来年,犹言次年。变齐者,更变而整齐之。深其耕而熟耰之,司马云:“耰,锄也。”其禾蘩以滋,予终年厌飧。”厌,足。庄子闻之曰:“今人之治其形,理其心,多有似封人之所谓: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亡其神,以众为。无所不营。故卤莽其性者,欲恶之孽,为性萑苇蒹葭,案:言所欲、所恶丛生而伤正性,是吾性之萑苇蒹葭也。始萌以扶吾形,寻擢吾性,俞云:“寻与始,相对为义。汉书郊祀志‘寖寻于泰山矣’,晋灼注:‘寻,遂往之意也。’言欲、恶之事,其始萌若足以扶助吾形,寖寻既久,则引诱吾心,拔擢吾性也。”并溃漏发,不择所出,并溃,奔溃也。漏发,穿孔而出也。言情欲之害,奔溃偏发,不择处所,精神既败,形气随之也。漂疽疥□,内热溲膏是也。”释文:“漂,本亦作瘭。瘭疽,谓病疮脓出。溲膏,谓虚劳人屎上生肥白沫也。”  柏矩学于老聃,释文:“柏矩,有道人。”曰:“请之天下游。”老聃曰:“已矣!天下犹是也。”又请之,老聃曰:“汝将何始?”曰:“始于齐。”至齐,见辜人焉,推而强之,解朝服而幕之,成云:“推而强之,令其正卧。”司马云:“幕,覆也。”俞云:“周官掌戮‘杀王之亲者辜之’,郑注:‘辜之言枯也,谓磔之。’汉景帝纪‘改磔曰弃市’,颜注:‘磔,谓张其尸也。’是古之辜磔人者,必张尸于市,故柏矩如此。”号天而哭之曰:“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大灾,谓被杀也。曰:“莫为盗!莫为杀人!宣云:“又言不是为盗乎?不是为杀人乎?”荣辱立,然后睹所病;郭云:“各自得则无荣辱,得失纷耘,故荣辱立,荣辱立则夸其所谓辱而跂其所谓荣矣。奔驰乎夸、跂之间,非病如何!”货财聚,然后睹所争。郭云:“若以知足为富,将何争乎!”今立人之所病,聚人之所争,穷困人之身,使无休时,欲无至此,得乎!郭云:“上有所好,则下不能安其本分。”古之君人者,以得为在民,以失为在己;以正为在民,以枉为在己。成云:“引过责躬。”故一形有失其形者,退而自责。一形,人也。成云:“一物失所,亏其形性,自责,若殷汤自翦,千里来霖,是也。”今则不然。匿为物而愚不识,隐匿为事,而责不识此物者为愚。大为难而罪不敢,大为艰难,而以不敢为者为罪。重为任而罚不胜,宣云:“过重其任,而于不胜者加罚。”远其涂而诛不至。宣云:“远其程涂,而于不至者加诛。”民知力竭,则以伪继之,郭云:“将以避诛罚也。”日出多伪,士民安得不伪!宣云:“盖上行下效耳。”夫力不足则伪,知不足则欺,财不足则盗。盗窃之行,于谁责而可乎?”郭云:“当责上也。”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宣云:“不囿于故也。”未尝不始于是之而卒诎之以非也,成云:“一岁之中,是非常出,故始时之是,终诎为非。”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与寓言篇孔子同。

  万物有乎生而莫见其根,有乎出而莫见其门。人皆尊其知之所知,而莫知恃其知之所不知而后知,可不谓大疑乎!上两其知,音智;下如字。郭云:“我所不知,物有知之者矣。故用物之知,则无所不知;独任我知,知甚寡矣。今不恃物以知,而自尊知,则物不告我,非大疑如何!”宣云:“知之所不知,上所言‘莫见’者是。”已乎已乎!且无所逃。宣云:“不知之理,古今谁能逃之!”此所谓然与,然乎?释文:“然乎,言未然。”案:此与论语“其然,岂其然乎”意同。

  仲尼问于大史大弢、伯常骞、狶韦曰:大弢三人,史官名。“夫卫灵公饮酒湛乐,不听国家之政;田猎毕弋,不应诸侯之际。司马云:“际,谓盟会之事。”其所以为灵公者何邪?”郭云:“灵有二义。”大弢曰:“是因是也。”成云:“乱而不损曰灵,无道之谥,故曰是因是也。”伯常骞曰:“夫灵公有妻三人,同滥而浴。释文:“滥,浴器。”史□奉御而进所,至其所。搏币而扶翼。成云:“公见史鱼,深怀愧悚,假遣人搏捉币帛,令扶将羽翼,慰而送之。”其慢若彼之甚也,见贤人若此其肃也,是其所以为灵公也。”成云:“又谥法:‘德之精明曰灵。’”狶韦曰:“夫灵公也死,卜葬于故墓不吉,卜葬于沙丘而吉。掘之数仞,得石椁焉,洗而视之,有铭焉,曰:‘不冯其子,灵公夺而里之。’释文:“里,居处也。”郭嵩焘云:“古之葬者,谓子孙无能冯依以保其墓,灵公得而夺之。”夫灵公之为灵也久矣,之二人何足以识之?”苏舆云:“狶韦归之前定,言命、言神者之所祖也。”  少知问于大公调曰:“何谓丘里之言?”李云:“四井为邑,四邑为丘。五家为邻,五邻为里。”大公调曰:“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为风俗也。合异以为同,宣云:“合十百为丘里。”散同以为异。宣云:“散丘里为十百。”今指马之百体而不得马,而马系于前者,立其百体而谓之马也。宣云:“可见合异为同,方能见道。天下理皆如此。”是故丘山积卑而为高,江河合水而为大,俞云:“水乃小之误。高、卑,小、大,相对为文。”大人合并而为公。郭云:“无私于天下,则天下之风一也。”是以自外入者,有主而不执;宣云:“心为天下大本,故自外入者,有存主而无偏执。”由中出者,有正而不距。宣云:“行为天下达道,故由中出者,得正理而物不能距。”案:“正”作“匹”,说见天运篇注。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宣云:“赐则私也。”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郭云:“殊职自有其才,故任之耳,非私而与之。”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郭云:“文者自文,武者自武,非大人所赐也。若由赐而能,则有时而阙矣。岂唯文武,凡性皆然。”案:宣本“武”下有“殊材”二字。文似有阙,而郭本已无,释文、成疏皆然,自系后人增窜。万物殊理,道不私,故无名。宣云:“道浑同,不得而名。”无名故无为,无为而无不为。郭云:“名止于实,故无为;实各自为,故无不为。”时有终始,世有变化,祸福淳淳,至有所拂者而有所宜;王云:“淳淳,流行貌。”宣云:“祸福浑然,自为倚伏,失意中藏有好处。”自殉殊面,成云:“殉,逐也。面,向也。彼此是非,纷然固执,故各逐己见而所向不同。”有所正者有所差。郭嵩焘云:“强之以异趣,名为正之,而实已两差。”比于大泽,百材皆度;百木随川而下,皆于水次受量度,无弃材。比,譬也。观于大山,木石同坛。木石同生于大山之基址。成云:“坛,基也。”此之谓丘里之言。”少知曰:“然则谓之道,足乎?”大公调曰:“不然。今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者,成云:“期,限也。”以数之多者号而读之也。李云:“读犹语也。”是故天地者,形之大者也;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宣云:“道者,天地阴阳所公共,不可指之为形,不可指之为气,是其大更为无偶也。”因其大而号以读之,则可也。宣云:“譬物之万不可数,而约略号之,便于称谓。道之大更无可指称,亦借一道字约略号之耳,岂真有一事一物可名为道哉!”已有之矣,乃将得比哉!宣云:“既有道之名,即不可与无名比。”则若以斯辩,譬犹狗马,其不及远矣。”宣云:“如子云‘谓之道’,则是道犹狗之名狗,马之名马,同于一物,其不及道远矣。”少知曰:“四方之内,六合之里,万物之所生恶起?”宣云:“疑不可名为道,则万物以何为本?”太公调曰:“阴阳相照、相盖、相治,俞云:“盖,当读为害。释言:‘盖,割裂也。’释文:‘盖,舍人本作害。’是盖、害古字通。阴阳或相害,或相治,犹下云‘四时相生相杀’也。”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欲恶去就于是桥起,宣云:“桥同矫,下同。”成云:“起貌也。”雌雄片合于是庸有。释文:“片音判。”成云:“庸,常也。”安危相易,祸福相生,缓急相摩,聚散以成。缓急,谓寿夭。聚散,谓生死。此名实之可纪,精微之可志也。随序之相理,桥运之相使,成云:“四序相随,更相治理;五行运动,递相驱使。”穷则反,终则始。此物之所有,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极于可见之物而已。睹道之人,不随其所废,不原其所起,宣云:“知其无端,任其自然。随,犹追寻也。”此议之所止。”宣云:“乌可妄言万物起于何处哉!”少知曰:“季真之莫为,接子之或使,二家之议,孰正于其情?孰偏于其理?”成云:“季真、接子,齐贤人,俱游稷下。莫,无也。使,为也。季真以无为为道,接子谓道有为使物之功,各执一家,未为通论,故问以定臧否。”俞云:“礼祭义郑注、孟子公孙丑赵注,并云:‘或,有也。’此文或与莫对。莫,无也;或,有也。易益上九‘莫益之,或击之’,亦以莫、或相对。”郭庆藩云:“接子,汉书人表作捷子。接、捷古字通。史记孟子荀卿列传索隐:‘接子,古着书者之名号。’”太公调曰:“鸡鸣狗吠,是人之所知,虽有大知,同智。不能以言读其所自化,宣云:“若究其一鸣一吠,天然之故,虽智者不能解说其自化之妙。”又不能以意其所将为。宣云:“又不能意度其所将欲为之机。”斯而析之,宣云:“斯,割也。诗:‘斧以斯之。’”精至于无伦,大至于不可围,精,细。伦,比也。宜云:“微物鸣吠,尚不能明其所以然,则小至莫破,大至莫载,乌可言读意测邪!”或之使,莫之为,未免于物而终以为过。宣云:“二说犹未免物累,终是立言之过。”或使则实,成云:“滞有为也。”莫为则虚。成云:“溺无故也。”有名有实,是物之居;宣云:“说实,则是物之所居也。此或使之说之过。”无名无实,在物之虚。宣云:“说虚,则是全空。此莫为之说之过。”可言可意,言而愈疏。以为可以言诠,可以意测,不知言则去道愈远。未生不可忌,物之未生,不可忌禁而使之不生。已死不可阻。释文:“本亦作徂。”案:其已死也,不可碍阻而令其不死。死生非远也,理不可睹。死生止在目前,而其理莫能睹。或之使,莫之为,疑之所假。二说为后世献疑者之所借端。吾观之本,其往无穷;吾求之末,其来无止。宣云:“欲究其始,则往者已无穷,不知所始;欲究其终,则来者方无止,不知其终。”无穷、无止,言之无也,与物同理;郭云:“物理无穷,故知言无穷,然后与物同理也。”或使、莫为,言之本也,与物终始。曰或使,曰莫为,言者以二说为本也,然终始滞于物。道不可有,有不可无。成云:“至道不绝,非有非无,故执有执无,二俱不可。”道之为名,所假而行。郭云:“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或使莫为,在物一曲,夫胡为于大方?二说仅居物之一偏,何足语于大方之家?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郭云:“求道于意言之表则足。”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郭云:“不能忘言而存意则不足。”道、物之极,言、默不足以载;穷道与物之极,言与默莫能载。非言非默,议其有极〔一〕。”宣云:“离乎言、默,可以求道,此至论也。”

〔一〕“议其有极”,集释本作“议有所极”。   


  外物不可必,凡物之自外至者,其利害皆不可必。故龙逢诛,比干戮,箕子狂,宣云:“善不可为。”恶来死,桀、纣亡。宣云:“恶不可为。”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伍员流于江,成云:“忠谏夫差,夫差杀之,取马皮作袋,为鸱鸟之形,盛其尸,浮之江水。”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化而为碧。成云:“苌弘放归蜀,自恨忠而遭谮,刳肠而死。蜀人感之,以匮盛其血,三年而化为碧玉。”释文:“见吕氏春秋。”人亲莫不欲其子之孝,而孝未必爱,故孝己忧而曾参悲。成云:“孝己,殷高宗之子,遭后母之难,忧苦而死。曾参至孝,父母憎之,常遭父母打,邻乎死地,故悲泣也。”李云:“曾参至孝,为父所憎,常见绝粮而后苏。”

  木与木相摩则然,俞云:“淮南原道训亦云:‘两木相摩而然。’但两木相摩,未见其然。下句作‘金与火’,疑此亦当作‘木与火’。下文多言火,益知此文当为‘木与火’矣。盖金木二物皆畏火,故举以为言,见火之为害大也。”金与火相守则流。阴阳错行,则天地大絯,释文:“音骇。”宣云:“骇,动也。”于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司马云:“水中有火,谓电也。焚,谓霹雳时烧大树也。”有甚忧两陷而无所逃,人亦有甚忧者,利害是也。害固害,利亦害也,故常两陷而无所逃。螴蜳不得成,释文:“螴蜳,郭音陈惇。”成云:“犹怵惕也。”案:言人视外物过重,虽怵惕恐惧,卒无所成。心若县于天地之间,释文:“县音玄。”言驰情外物,极乎宇宙。慰睯沈屯,乍慰乍睯,乍沈乍屯。李云:“睯,闷也。”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与物之生火同。郭云:“内热故也。”众人焚和。众皆溺于利害,是自焚其心中太和之气也。月固不胜火,人心之清明,譬犹月也,岂能胜此火乎?于是乎有僓然而道尽。释文:“僓音颓。”宣云:“于是乎颓然隳坏,天理尽而生机熄矣。”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释文:“说苑作魏文侯。”监河侯曰:“诺。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成云:“待我岁终得百姓租赋封邑之物,乃贷子。铜铁之类,皆名为金,非黄金也。”庄周忿然作色曰:“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周问之曰:‘鲋鱼来!子何为者邪?’对曰:‘我,东海之波臣也。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周曰:‘诺。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成云:“西江,蜀江也。”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任公子李云:“任,国名。”为大钩巨缁,司马云:“大黑纶也。”五十犗以为饵,释文:“犗,犍牛也。”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錎没而下,释文:“錎,字林云:‘犹陷字。’”骛扬而奋□,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郭庆藩云:“惮者,盛威之名。贾子解县篇‘陛下威惮大信’,(同伸。)与此同。”案:赫亦怒也,皆以鱼言。任公子得若鱼,若,是也。离而腊之,自制河以东,苍梧以北,制同浙,浙江也。古“折”“制”字通。司马云:“今在会稽钱塘。”苍梧,山名,在岭南。莫不厌若鱼者。厌,饱食。已而后世辁才讽说之徒,皆惊而相告也。释文:“李云:‘辁,量人也。’本或作軨。軨,小也。本又或作轻。”夫揭竿累,司马云:“累,纶也。”趣灌渎,守鲵鲋,李云:“皆小鱼。”其于得大鱼难矣;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成云:“干,求也。县,高也。令,谓令问。”宣云:“县令,犹赏格也。”是以未尝闻任氏之风俗,其不可与经于世亦远矣。

  儒以诗礼发冢。求诗礼,发古冢。大儒胪传曰:释文:“上传语告下曰胪。”“东方作矣,司马云:“谓日出。”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司马云:“此逸诗,刺死人也。”接其鬓,成云:“接,撮也。”□其顪,释文:“字林云:‘□,一指按也。’顪,许秽反,司马云:‘颐下毛。’”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成云:“田恒资仁义以窃齐,儒生诵诗礼以发冢,由是观之,圣迹不足赖。”苏舆云:“苟无诗礼,何至启奸!此庄子一偏之论,犹谓尧、舜以仁义教民,其流至于人与人相食,而田恒又因之以盗齐耳。”

  老莱子之弟子出薪,遇仲尼,反以告曰:“有人于彼,修上而趋下,郭云:“长上而促下。”末偻而后耳,成云:“肩背伛偻。”司马云:“耳却后。”视若营四海,成云:“瞻视高远,似营天下。”不知其谁氏之子。”老莱子曰:“是丘也,召而来!”仲尼至。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宣云:“躬矜,矜持之行。容知,智慧之貌。”斯为君子矣。”仲尼揖而退,蹙然改容而问曰:“业可得进乎?”老莱子曰:“夫不忍一世之伤,而骜万世之患,释文:“骜,本亦作敖,同。”案:言孔子不忍一世之伤,而傲然贻万世之患。抑固窭邪?抑子胸中固素无蓄备而为窭人邪?亡其略弗及邪?郭庆藩云:“亡读如无。亡其,转语也。史记范睢蔡泽传:‘亡其言臣者贱不可用乎?’吕览爱类篇:‘亡其不得宋且不义犹攻之乎?’韩策:‘又亡其行子之术而废子之谒乎?’是凡言亡其,皆转语词也。”案:古言“亡其”,若今之言“无亦”。言无亦子智略弗及此邪?惠以欢为骜,终身之丑,中民之行进焉耳,夫以施仁惠为事者,博众人之欢欣,长一己之骄傲,此之谓以欢为骜,乃终身之丑,意惟庸人之行或及此焉耳。宣云:“中民,庸人也。”苏舆云:“中民,亦见徐无鬼篇。”相引以名,相结以隐。俞云:“隐,训为私。吕览圜道篇高注:‘隐,私也。’文选赭白马赋‘恩隐同渥’,李善引国语注曰:‘隐,私也。’相结以隐,谓相结以私恩。”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闭其所誉。善恶两忘,闭塞之使无可誉,则所非者亦止。语又见齐物论篇,下四字作“废其道”。反无非伤也,动无非邪也。成云:“反于物性,无不伤损,扰动心灵,皆非正法。”圣人踌躇以兴事,以每成功。成云:“踌躇,从容也。圣人无心,应机而动,兴起事业,恒自从容,不逆物情,故其功每就。”苏舆云:“每与敏同。言兴事不迫而成功自速。”奈何哉其载焉终矜尔!”奈何哉子载此仁义之迹,终于自矜尔乎!

  宋元君夜半而梦人被发窥阿门,释文:“李云:‘元公也。’案:宋元公名佐,平公之子。阿门,司马云:‘阿,屋曲檐也。’”曰:“予自宰路之渊,李云:“渊,名龟所居。”予为清江使河伯之所,渔者余且得予。”俞云:“史记龟筴传作豫且。”元君觉,使人占之,曰:“此神龟也。”君曰:“渔者有余且乎?”左右曰:“有。”君曰:“令余且会朝。”明日,余且朝。君曰:“渔何得?”对曰:“且之网,得白龟焉,其圆五尺。”君曰:“献若之龟。”龟至,君再欲杀之,再欲活之,心疑,卜之,曰:“杀龟以卜,吉。”卜词。乃刳龟,七十二钻而无遗筴。每占必钻龟,凡七十二次皆验。仲尼曰:“神龟能见梦于元君而不能避余且之网;知能七十二钻而无遗筴,知同智,下同。不能避刳肠之患。如是,则知有所困,神有所不及也。虽有至知,万人谋之。苏舆云:“言一物之智,不敌万人之谋,山木篇‘贤则谋,不肖则欺’,言贤则为人所谋,与此谋义同。”鱼不畏网而畏鹈鹕。姚云:“网之害大于鹈鹕,人之用小智者,犹鱼之不知畏网也。”去小知而大知明,郭云:“小知自私,大知任物。”去善而自善矣。”成云:“遣矜尚之小心,合自然之大善。”

  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释文:“石,本又作硕。”案:“石”“硕”古字通用。宣云:“无知者有自然之能也。”

  惠子谓庄子曰:“子言无用。”庄子曰:“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夫地非不广且大也,人之所用容足耳。然则厕足而垫之,致黄泉,人尚有用乎?”释文:“厕音侧。垫,下也,掘也。致,至也,本亦作至。”案:言地广大无用者多,然使侧足之外,掘之至于黄泉,则有用者尚有用乎?惠子曰:“无用。”庄子曰:“然则无用之为用也亦明矣。”

  庄子曰:“人有能游,且得不游乎?人有能自适者,何所不自适乎?人而不能游,且得游乎?人而不能自适,何所得自适乎?夫流遁之志,决绝之行,浮游隐遁,决绝弃世。噫!其非至知厚德之任与!真智大德之所任,殆不如此。覆坠而不反,火驰而不顾,火驰,犹后世言火速、火急也。虽遇覆坠,犹疾驰而不返顾,此果于用世者。苏舆云:“火驰,亦见天地篇。”虽相与为君臣,时也,时之适然。易世而无以相贱。世代变易,二者相等。故曰:至人不留行焉。至人于此,绝无流滞。夫尊古而卑今,学者之流也。且以豨韦氏之流观今之世,夫孰能不波?且以淳古之风,视今之世,夫孰能不动于中!波,动也。唯至人乃能游于世而不僻,与世同游而不僻处,与流〔一〕遁、决绝者异。顺人而不失己。与覆坠、火驰者异。彼教不学,承意不彼。彼尊古卑今之教,我固不必学之,亦承其意而不必与彼分别也。

〔一〕“流”原作“游”,据正文改。

  目彻为明,耳彻为聪,鼻彻为颤,成云:“颤,辛臭之事也。”口彻为甘,心彻为知,知彻为德。下知音智。彻,通也。凡道不欲壅,壅则哽,哽而不止则跈,道乃人所共由,不欲壅滞,壅滞则必至哽塞,哽塞而不止,则妄行而相腾践矣。郭云:“跈,腾践也。”跈则众害生。郭云:“生,起也。”物之有知者恃息,宣云:“息所以通一身之气。”其不殷,非天之罪。殷,正也。其或不正,非天之过,天之赋性无不中和也。天之穿之,日夜无降,成云:“降,止也。自然之理,穿通万物,自昼及夜,未尝止息。”人则顾塞其窦。成云:“窦,孔也。流俗之人,反于天理,雍塞根窍,滞溺不通。”胞有重阆,释文:“胞,腹中胎。”郭云:“阆,空旷也。”成云:“人腹内空虚,故容藏胃;藏胃空虚,故通气液。”心有天游。宣云:“心必有闲处以适天机。”室无空虚,则妇姑勃溪;司马云:“勃溪,反戾也。”宣云:“勃溪,逼塞相乘也。谓室无余地,则尊卑逼塞,相乘践也。”心无天游,则六凿相攘。宣云:“六凿,六根之凿性者也。无闲适处,则六根用事而夺性。”大林丘山之善于人也,亦神者不胜。宣云:“夫心有天游,则方寸之内,逍遥无际,何假清旷之处而后适哉!今人见大林丘山之旷,而喜以为善者,亦由平日胸次逼狭,神明不胜故也。”  德溢乎名,名溢乎暴,郭嵩焘云:“德所以洋溢,名为之也;名所以洋溢,表暴以成之也。荀子富国篇:‘声名足以暴炙之。’”谋稽乎誸,郭云:“誸,急也。急而后考其谋。”知出乎争,宣云:“争而后骋智。”柴生乎守,柴,犹独也。有守而后独立不惧。达生篇云:“柴立其中央。”官事果乎众宜。官之设事,必众皆宜之,而后果行。春雨日时,草木怒生,“日”疑“曰”之误。铫耨于是乎始修,成云:“姚,耜之类也。耨,锄也。”草木之到植者过半,而不知其然。释文:“植,立也。司马云:‘锄拔反之更生曰到植。’”卢云:“到,古倒字。”成云:“锄罢到生,时节使然。故制法立教,必须顺时。”

  静然可以补病,宣云:“静则神气来复,故可以补病。”眦●可以休老,释文:“●,本亦作搣。”郭嵩焘云:“广韵‘搣,案也,摩也。’谓以两手按摩目眦。”宣云:“此盖养生之术,可以沐浴老容。”宁可以止遽。宣云:“宁定则心闲泰,可以止迫遽也。”虽然,若是,劳者之务也,宣云:“姑教劳者以自息之方耳。”非佚者之所未尝过而问焉。宣云:“未能佚者不事此。”案:“非”字当衍。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圣人,如黄帝、尧、舜。神人,如广成、大隗。贤人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务光、申徒狄之辈,盖贤人也。君子所以駴国,贤人未尝过而问焉;君子駴国,盖田恒之徒。小人所以合时,君子未尝过而问焉。  演门有亲死者,释文:“演门,宋城门名。”以善毁,毁、瘠。爵为官师,宋君旌其孝行。其党人毁而死者半。郭云:“慕赏而孝,去真远矣,斯尚贤之过也。”党,乡党。尧与许由天下,许由逃之;汤与务光天下,务光怒之。纪他闻之,帅弟子而踆于窾水,诸侯吊之三年,申徒狄因以踣河。释文:“踆,字林云:‘古蹲字。’司马云:‘窾,水名。’”成云:“他恐及己,与弟子蹲踞水旁。诸侯闻之,重其廉素,时往吊慰,恐其沈没。狄闻斯事,慕其高名,遂赴河自溺而死。”

  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释文:“荃,崔音孙,香草也,可以饵鱼。或云:积柴水中,使鱼依而食焉。一云:鱼笱也。”卢云:“如或所云,是潜也。见诗周颂。”案:成本作“筌”。在者,生致之。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释文:“蹄,兔罥也。系其脚,故曰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   


  寓言十九,宣云:“寄寓之言,十居其九。”案:意在此而言寄于彼。重言十七,宣云:“引重之言,十居其七。”卮言日出,释文:“卮,字又作卮,音支。字略云:‘圆酒器也。’王云:‘卮器满即倾,空则仰,随物而变,非执一守故者也。施之于言,故随人从变,己无常主也。’”郭云:“日出,谓日新。”和以天倪。成云:“和,合也。天倪,自然之分也。”案:谓止能应以自然。寓言十九,藉外论之。郭云:“言出于己,俗多不受,故借外耳。肩吾、连叔之类。”亲父不为其子媒。亲父誉之,不若非其父者也;成云:“媒,媾合也。父谈其子,人多不信;他人誉之,信者多矣。”非吾罪也,人之罪也。非吾故为支离之过,乃人妄起疑议之过也。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同于己为是之,异于己为非之。人情专以同异为是非,故须寓言。重言十七,姚云:“庄生书,凡讬为人言者,十有其九;就寓言中,其讬为神农、黄帝、尧、舜、孔、颜之类,言足为世重者,又十有其七。”所以已言也,已,止也。止天下淆乱之言。是为耆艾。此为长老之言,则称引之。释诂:“耆艾,长也。”年先矣,而无经纬本末以期年耆者,是非先也。处事贵有经纬,立言贵有本末,所重乎耆艾者,年高而有道者也。若年居先矣,而胸无经纬本末,徒称年耆者,是乌得为先乎?苏舆云:“期,犹限也。言他无以先人,徒以年为限。则阳篇‘计物之数,不止于万,而期曰万物’,与此期字义同。”人而无以先人,无人道也;宣云:“不能尽人之道。”人而无人道,是之谓陈人。郭云:“直是陈久之人耳。”宣云:“犹老朽也。”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因其事理而曼衍之,日出不穷,聊以尽我之年岁耳。齐物论云:“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不言则齐,齐与言不齐,言与齐不齐也,故曰无言。苏舆云:“不言而道存,物论齐矣。言则有正有差,齐与言,言与齐,终无可齐之日,故曰莫若无言。”言无言,郭云:“言彼所言,故虽有言而我仍无言也。”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郭云:“自,由也。由彼我之情偏,故有可不可,然不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以上又见齐物论篇。非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孰得其久!非此无言之言,孰能传久?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宣云:“皆有种类,各以其形禅于无穷。”始卒若环,莫得其伦,郭云:“伦,理也。”案:如环无端,莫得其理。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成云:“均,齐也。是谓天然齐等之道。即以齐均之道,亦名自然之分也。”案:齐物论亦云:“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均,是之谓两行。”

  庄子谓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时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谓是之非五十九年非也。”与则阳篇称蘧伯玉同。惠子曰:“孔子勤志服知也。”宣云:“疑孔子勤劳心志,从事于多知,未得为化也。”庄子曰:“孔子谢之矣,而其未之尝言。宣云:“言孔子已谢去勤劳之迹而进于道,但口未之言耳。”孔子云:宣云:“引孔子雅言。”‘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大本,天也。人受才于天,而复其性灵以生。鸣而当律,声为律。言而当法,言而世为天下法。利义陈乎前,而好恶是非直服人之口而已矣。使人乃以心服而不敢蘁立,定天下之定。释文:“蘁音悟,逆也。”案:言但取服人口而已。而能使人心服,自不敢迕,如此者,斯足以立定天下之定理也。子言如此。已乎已乎!吾且不得及彼乎!”成云:“此庄子叹美宣尼之词。”姚云:“勤志服知,孔子所言以教弟子者,然非孔子所以为孔子,故曰谢之,若所未尝言者,乃所为孔子云也。何也?盖有大本存焉。受才于大本,复善以反其生,孔子所以为孔子也,还其大而已矣。若夫当律当法而明是非,此德之小者,岂孔子之谓哉!”义亦可采。

  曾子再仕而心再化,宣云:“化,变也。”曰:“吾及亲仕,三釜而心乐;成云:“六斗四升曰釜。”后仕,三千钟而不洎,成云:“六斛四斗曰钟。洎,及也。”案:不及亲。吾心悲。”弟子问于仲尼曰:“若参者,可谓无所县其罪乎?”郭云:“县,系也。”宣云:“为亲而仕,心无系禄之罪。”曰:“既已县矣。宣云:“已县系于禄养矣。”夫无所县者,可以有哀乎?成云:“孝子事亲,务在于适,无论禄之厚薄,尽于色养而已,故有佣赁而称孝子,三仕犹为不孝。既心存哀乐,得无系禄之罪乎!夫唯无系者,故当无哀乐也。”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彼,谓无系者。俞云:“雀字衍。释文云:‘元嘉本作“如鹳蚊”,无虻字。’是陆所见本未衍雀字,故但言元嘉本无虻字,不言其无雀字也。惟鹳与蚊虻,一鸟一虫,取喻不伦。王云:‘鹳蚊,取大小相县,以喻三釜、三千钟之多少。’夫至人之视物,一吷而已,岂屑屑于三釜、三千钟之多少,而必分别其为鹳为蚊乎!释文又云:‘鹳,本亦作观。’疑是古本如此。其文云:‘彼视三釜、三千钟,如观蚊虻相过乎前也。’淮南俶真篇‘毁誉之于己,犹蚊虻之一过也’,义与此同。因观误作鹳,则‘鹳蚊虻’三字不伦,乃有删一虻字,使鹳与蚊二文相称者,元嘉本是也。又有增一雀字,使鹳雀与蚊虻二文相称者,今本是也。皆非庄子之旧矣。”

  颜成子游谓东郭子綦曰:成云:“居在郭东,曰东郭,犹是齐物篇中南郭子綦也。”自吾闻子之言,一年而野,成云:“野,质朴也。闻道一年,学心未孰,稍能朴素去浮华耳。”二年而从,成云:“顺于俗也。”三年而通,成云:“不滞境也。”四年而物,成云:“与物同也。”五年而来,成云:“为众归也。”六年而鬼入,成云:“神会物理。”七年而天成,成云:“合自然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成云:“不觉死生聚散之异。”九年而大妙。成云:“妙,精微也。知照宏博,故称大也。”

  生有为,死也。郭云:“生而有为,则丧其生。”劝公:宣云:“设为劝人之语,如下二句。”以其死也,有自也;郭云:“自,由也。由有为,故死;由私其生,故有为。”而生阳也,无自也。宣云:“死为阴,生为阳。”郭云:“生之阳,以其绝迹无为而然,非有由也。”而果然乎?而,汝也。言汝果能无为乎?恶乎其所适?恶乎其所不适?成云:“所在皆适。”天有历数,气数有定。地有人据,各据其所。吾恶乎求之?成云:“吾于何处分外求之?”莫知其所终,若之何其无命也?成云:“时来运去,非命如何!言有命也。”莫知其所始,若之何其有命也?成云:“死去生来,犹春秋冬夏,岂其命乎!言无命也。”有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无鬼邪?郭云:“理必有应,若有神灵以致之也。”无以相应也,若之何其有鬼邪?”相应之理,有时而不灵。

  众罔两问于景曰:影外微阴甚多,故曰众罔两。“若向也俯而今也仰,若,汝。向也括而今被发,括,束发。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何也?”景曰:“搜搜也,释文:“搜,本又作叟。”成云:“叟叟,无心运动之貌。”奚稍问也?宣云:“何率尔而问!”予有而不知其所以。予虽居然有之矣,而不知所以然。予,蜩甲也,蛇蜕也,似之而非也。宣云:“甲、蜕犹有一定之形,故似之而非。”案:以上与齐物论同而繁简异。火与日,吾屯也;释文:“屯,聚也。”宣云:“得火、日,则屯聚而显。”阴与夜,吾代也。司马云:“代,谓使得休息也。”彼,吾所以有待邪?彼,谓形。而况乎以有待者乎!谓形待天机而动也。齐物篇云:“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彼来则我与之来,彼往则我与之往,彼强阳则我与之强阳。宣云:“强阳,谓健动也。”强阳者,又何以有问乎!”有,即上文“予有”之有也。言彼健动者,又何能以予问乎!

  阳子居南之沛,列子黄帝篇作杨朱。老聃西游于秦,邀于郊,邀,约也。宣云:“子居邀老子于沛郊。”至于梁而遇老子。宣云:“梁,沛郊地名。”老子中道仰天而叹曰:“始以汝为可教,今不可也。”阳子居不答。至舍,进盥漱巾栉,黄帝篇“盥”作“涫”。脱屦户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弟子欲请夫子,夫子行不闲,是以不敢。今闲矣,请问其过。”老子曰:“而睢睢盱盱,郭云:“跋扈之貌。人将畏而疏远。”而谁与居?谁与汝居处乎?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辱,污也。此道德经文。阳子居蹴然变容曰:“敬闻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张湛注:“客舍家也。”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成云:“先坐者避席而走。”炀者避灶。成云:“然火者不敢当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郭云:“去其夸矜故也。”   


  让王下四篇,古今学者多以为伪作。

  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李云:“支父,字也,即支伯也。”子州支父曰:“以为我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王云:“谓其病深固也。”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讬天下也。

  舜让天下于子州支伯,子州支伯曰:“予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故天下大器也,而不以易生,此有道者之所以异乎俗者也。

  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絺;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释文:“石户,本亦作后。石户,地名。”成云:“户字亦有作后者。”“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释文:“卷音权,郭音眷,用力貌。”案:“户”亦作“后”。此后乃自称,言我卷卷勤苦,是葆力之士,未暇治天下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

  大王□父居邠,狄人攻之。事之以皮帛而不受,事之以犬马而不受,事之以珠玉而不受,狄人之所求者土地也。大王□父曰:“与人之兄居而杀其弟,与人之父居而杀其子,吾不忍也。子皆勉居矣!为吾臣与为狄人臣,奚以异?且吾闻之,不以所用养害所养。成云:“用养,土地。所养,百姓。”因杖筴而去之。民相连而从之,司马云:“连,读曰辇。”遂成国于岐山之下。夫大王□父可谓能尊生矣。以生命为贵。能尊生者,虽贵富不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累形。有养者不以嗜养伤身,无利者不以求财累形。今世之人,居高官尊爵者,皆重失之,唯恐失之。见利轻亡其身,岂不惑哉!

  越人三世弑其君,王子搜患之,逃乎丹穴。释文:“李云:‘搜,王子名。’淮南子作翳。尔雅云:‘南戴日为丹穴。’”成云:“丹穴,南山洞也。”俞云:“翳前无三世弑君事。史记越世家索隐以搜为翳之子无颛。据竹书纪年,翳为其子所弑,越人杀其子,立无余,又见弑而立无颛。是无颛以前三世皆不善终,则王子搜是无颛之异名无疑矣。淮南子盖传闻之误,当据索隐订正。”而越国无君,求王子搜不得,从之丹穴。王子搜不肯出,越人薰之以艾,乘以王舆。王子搜援绥登车,仰天而呼曰:“君乎君乎!独不可以舍我乎!”王子搜非恶为君也,恶为君之患也。若王子搜者,可谓不以国伤生矣,此固越人之所欲得为君也。

  韩、魏相与争侵地。子华子见昭僖侯,昭僖侯有忧色。司马云:“子华子,魏人。昭僖,韩侯。”俞云:“吕览贵生篇引子华子曰:‘全生为上,亏生次之,死次之,迫生为下。’又诬徒篇引子华子曰:‘王者乐其所以王,亡者乐其所以亡。’高注并云:‘子华子,古体道人。’知度、审为两篇注同。韩有昭侯,有僖王,无昭僖侯。”子华子曰:“今使天下书铭于君之前,成云:“铭,书记也。”书之言曰:‘左手攫之则右手废,释文:“司马云:‘废,病也。’一云:攫者,援书铭。废者,斩右手。”右手攫之则左手废,然而攫之者必有天下。’君能攫之乎?”昭僖侯曰:“寡人不攫也。”子华子曰:“甚善!自是观之,两臂重于天下也,身亦重于两臂。韩之轻于天下亦远矣,今之所争者,其轻于韩又远。君固愁身伤生以忧戚不得也!”忧其不得。僖侯曰:“善哉!教寡人者众矣,未尝得闻此言也。”子华子可谓知轻重矣。“僖”上脱“昭”字。

  鲁君闻颜阖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币先焉。颜阖守陋闾,苴布之衣而自饭牛。李云:“苴,有子麻也。”鲁君之使者至,颜阖自对之。使者曰:“此颜阖之家与?”颜阖对曰:“此阖之家也。”使者致币,颜阖曰:“恐听者谬而遗使者罪,不若审之。”俞云:“听下者字衍,吕览贵生篇无。”使者还,反审之,复来求之,则不得已。已避去。故若颜阖者,真恶富贵也。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司马云:“土苴,如粪草也。”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今世俗之君子,多为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凡圣人之动作也,必察其所以之,与其所以为。王云:“所以之者,谓德所加之方也。所为者,谓所以待物也。”今且有人于此,以随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随侯之重哉!俞云:“贵生篇侯下有珠字,当据补。”

  子列子穷,容貌有饥色。客有言之于郑子阳者曰:“列御寇,盖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国而穷,君无乃为不好士乎?”释文:“子阳,郑相。”郑子阳即令官遗之粟。成云:“主仓之官。”子列子见使者,再拜而辞。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闻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乐,今有饥色。君过而遗先生食,言相君过听,有此嘉惠。先生不受,岂不命邪!”子列子笑谓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遗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难而杀子阳。俞云:“子阳事见吕览适威篇、淮南泛论训。至史记郑世家,则云‘繻公二十五年,郑繻公杀其相子阳,二十七年,子阳之党共弑繻公骀’,又与诸书不同。”

  楚昭王失国,屠羊说走而从于昭王。昭王反国,将赏从者,及屠羊说。屠羊说曰:“大王失国,说失屠羊;大王反国,说亦反屠羊。臣之爵禄已复矣,又何赏之言〔一〕?”王曰:“强之!”强令受赏。屠羊说曰:“大王失国,非臣之罪,故不敢伏其诛;大王反国,非臣之功,故不敢当其赏。”王曰:“见之!”屠羊说曰:“楚国之法,必有重赏大功而后得见。今臣之知不足以存国,知音智。而勇不足以死寇。吴军入郢,说畏难而避寇,非故随大王也。今大王欲废法毁约而见说,约,与百姓共守法之约。此非臣之所以闻于天下也。”王谓司马子綦曰:“屠羊说居处卑贱而陈义甚高,子綦为我延之以三旌之位。”释文:“三旌,三公位也。司马本作‘三珪’,云:‘谓诸侯之三卿皆执珪也。’”宣云:“车服各有旌别,故曰三旌。”俞云:“为上綦字衍。”案:“綦”或当作“其”。屠羊说曰:“夫三旌之位,吾知其贵于屠羊之肆也;万钟之禄,吾知其富于屠羊之利也。然岂可以食爵禄而使吾君有妄施之名乎!说不敢当,愿复反吾屠羊之肆。”遂不受也。遂,竟也。

〔一〕“言”,集释本作“有”。  原宪居鲁,环堵之室,茨以生草,成云:“以草盖屋,谓之茨。”蓬户不完,释文:“织蓬为户。”桑以为枢而瓮牖,司马云:“屈桑条为户枢,破瓮为牖。”二室,司马云:“夫妻各一室。”褐以为塞,司马云:“以褐衣塞牖。”上漏下湿,匡坐而弦。司马云:“匡,正也。”释文:“弦,谓弦歌。”子贡乘大马,中绀而表素,李云:“绀为中衣,加素为表。”轩车不容巷,往见原宪。原宪华冠縰履,释文:“以华木皮为冠。”郭庆藩云:“上林赋‘华枫枰栌〔一〕’,张揖曰:‘华,皮可以为索。’即樗也。说文:‘樗,木也。以其皮裹松脂。读若华。’李云:‘縰履,谓履无跟也。’三苍解诂蹝作□,云:‘蹑也。’声类或作屣。通俗文:‘履不着跟曰屣。’”杖藜而应门。子贡曰:“嘻!先生何病?”原宪应之曰:“宪闻之:‘无财谓之贫,学而不能行谓之病。’今宪,贫也,非病也。”子贡逡巡而有愧色。原宪笑曰:“夫希世而行,司马云:“希,望也。所行常顾世誉而动。”比周而友,成云:“周旋亲比,以结朋党。”学以为人,教以为己,释文:“学当为己,教当为人,今不然也。”仁义之慝,司马云:“依讬仁义为奸恶。”舆马之饰,宪不忍为也。”

〔一〕“枰栌”原误“秤柜”,据汉书司马相如传及文选上林赋改。史记本传作“华泛□栌”,字通用。

  曾子居卫,缊袍无表,颜色肿哙,司马云:“肿哙,剥错也。”郭庆藩云:“疑哙当为癐,病甚也。”手足胼胝。三日不举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缨绝,捉衿而肘见,纳履而踵决。曳縰而歌商颂,声满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故养志者忘形,成云:“贤人君子,不以形挫志。”养形者忘利,成云:“摄卫之士,不以利伤生。”致道者忘心矣。成云:“得道之人,忘心知之术。”

  孔子谓颜回曰:“回来!家贫居卑,胡不仕乎?”颜回对曰:“不愿仕。回有郭外之田五十亩,足以给□粥;释文:“□,或作饘,广雅云:‘糜也。’”郭内之田十亩,足以为丝麻;鼓琴足以自娱;所学夫子之道者足以自乐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变容曰:“善哉回之意!丘闻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审自得者失之而不惧,之,即谓利。行修于内者无位而不怍。’丘诵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见之,是丘之得也。”喜得此人也。

  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司马云:“魏之公子,封中山,名牟。”释文:“瞻子,贤人也。淮南作詹。”“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释文:“魏,淮南作騩。司马本同,云:‘騩,读曰魏。象魏观阙,人君门也。’许慎云:‘天子两观也。’”奈何?”瞻子曰:“重生。重生则利轻。”宣云:“重生,犹尊生。”中山公子牟曰:“虽知之,未能自胜也。”瞻子曰:“不能自胜则从,神无恶乎?释文:“‘不能自胜则从’绝句。一读至神字绝句。”成云:“若不胜于情欲,则宜从顺心神,亦不劳妄生嫌恶也。”俞云:“从字绝句,是也。吕览审为篇作‘不能自胜则纵之’,文子下德篇、淮南道应篇并作‘从之’,且叠‘从之’二字,则‘从神’之不当连读明矣。”不能自胜而强不从者,此之谓重伤。重伤之人,无寿类矣。”释文:“重,直用反。”俞云:“重伤,犹再伤也。不能自胜,则已伤矣;又强制之而不使纵,是再伤也。吕览高注:‘重,读“复重”之重。’是也。释文非。”魏牟,万乘之公子也,其隐岩穴也,难为于布衣之士,虽未至乎道,可谓有其意矣。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七日不火食,藜羹不糁,成云:“藜菜之羹,不加米糁。”颜色甚惫,而弦歌于室。颜回择菜,子路、子贡相与言曰:“夫子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穷于商、周,围于陈、蔡,杀夫子者无罪,藉夫子者无禁。释文:“藉,陵藉也。”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君子之无耻也若此乎?”颜回无以应,入告孔子。孔子推琴喟然而叹曰:“由与赐,细人也。召而来!吾语之。”子路、子贡入。子路曰:“如此者可谓穷矣。”孔子曰:“是何言也!君子通于道之谓通,穷于道之谓穷。今丘抱仁义之道,以遭乱世之患,其何穷之为?郭庆藩云:“吕览慎人篇为作谓,是也。古为、谓字通。”故内省而不穷于道,临难而不失其德,天寒既至,俞云:“吕览慎人篇天作大。此误。”霜露既降,吾是以知松柏之茂也。陈、蔡之隘,释文:“隘音厄。”于丘其幸乎!”孔子削然反琴而弦歌,成云:“削然,取琴声。”子路扢然执干而舞。李云:“扢然,奋舞貌。”子贡曰:“吾不知天之高也,地之下也。”古之得道者,穷亦乐,通亦乐。所乐非穷通也,道德于此,则穷通为寒暑风雨之序矣。俞云:“德当作得。吕览慎人篇作‘道得于此,则穷达一也,为寒暑风雨之序矣’。疑此文‘穷通’下亦当有‘一也’二字,而今夺之。”案:成云:“得道之人,处穷通而常乐。”是成所见本“德”作“得”,与吕览同。故许由娱于颍阳,而共伯得乎共首。司马云:“共伯,名和,修其行,好贤人,诸侯皆以为贤。周厉王之难,天子旷绝,诸侯皆请以为天子,共伯不听,(据路史,当补“弗获免”三字。)即干王位。十四年,大旱屋焚,卜于太阳,兆曰:‘厉王为祟。’召公乃立宣王,共伯复归于宗,逍遥得意共山之首。共丘山,今在河南共县西。”

  舜以天下让其友北人无择,北人无择曰:“异哉!后之为人也,居于●亩之中,而游尧之门。不若是而已,言不惟若此。又欲以其辱行漫我。漫,污也。吾羞见之。”因自投清泠之渊。释文:“山海经云:‘在江南。’一云:在南阳郡西崿山下。”

  汤将伐桀,因卞随而谋,卞随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又因瞀光而谋,瞀光曰:“非吾事也。”汤曰:“孰可?”曰:“吾不知也。”汤曰:“伊尹何如?”曰:“强力忍垢,吾不知其他也。”汤遂与伊尹谋伐桀,克之,以让卞随。卞随辞曰:“后之伐桀也谋乎我,必以我为贼也;胜桀而让我,必以我为贪也。吾生乎乱世,而无道之人再来漫我以其辱行,吾不忍数闻也。”乃自投稠水而死。释文:“司马本稠作洞,云:‘洞水,在颍川。’一云:在范阳郡界。”汤又让瞀光曰:“知者谋之,武者遂之,仁者居之,古之道也。吾子胡不立乎?”瞀光辞曰:“废上,非义也;杀民,非仁也;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吾闻之曰:‘非其义者,不受其禄;无道之世,不践其土。’况尊我乎!吾不忍久见也。”乃负石而自沈于庐水。释文:“司马本作卢水,在辽东西界。一云:在北平郡界。”

  昔周之兴,有士二人处于孤竹,曰伯夷、叔齐。二人相谓曰:“吾闻西方有人,似有道者,试往观焉。”至于岐阳,武王闻之,使叔旦往见之,与盟曰:“加富二等,成云:“加禄二级。”就官一列。”血牲而埋之。二人相视而笑曰:“嘻!异哉!此非吾所谓道也。昔者神农之有天下也,时祀尽敬而不祈喜;俞云:“喜当作禧。释诂:‘禧,福也。’不祈禧〔一〕,不祈福也。吕览诚廉篇作‘时祀尽敬而不祈福’,与此字异义同。”其于人也,忠信尽治而无求焉。乐与政为政,乐与治为治,不以人之坏自成也,不以人之卑自高也,不以遭时自利也。今周见殷之乱而遽为政,上谋而下行货,王念孙云:“下字误加。上与尚同。吕览诚廉篇正作‘上谋而行货’。”阻兵而保威,割牲而盟以为信,扬行以说众,杀伐以要利,是推乱以易暴也。吾闻古之士遭治世不避其任,遇乱世不为苟存。今天下闇,周德衰,其并乎周以涂吾身也,其,犹与其。并,依。涂,污也。不如避之以洁吾行。”二子北至于首阳之山,遂饿而死焉。若伯夷、叔齐者,其于富贵也,苟可得已,则必不赖。恃也。高节戾行,独乐其志,不事于世,此二士之节也。

〔一〕“禧”原作“喜”,据集释引俞樾说改。   


  孔子与柳下季为友。柳下季之弟名曰盗跖。盗跖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释文:“李奇注汉书云:‘跖,秦之大盗也。’”俞云:“史记伯夷传正义云:‘跖者,黄帝时大盗之名。’是跖之为何时人,竟无定说。孔子与柳下惠不同时,柳下惠与盗跖亦不同时,读者勿以寓言为实也。”穴室枢户,司马云:“破人户枢而取物也。”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释文:“礼记郑注:‘小城曰保。’”万民苦之。孔子谓柳下季曰:“夫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今先生,世之才士也,弟为盗跖,为天下害,而弗能教也,丘窃为先生羞之。丘请为先生往说之。”柳下季曰:“先生言‘为人父者必能诏其子,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若子不听父之诏,弟不受兄之教,虽今先生之辩,将奈之何哉?且跖之为人也,心如涌泉,意如飘风,强足以距敌,辩足以饰非,顺其心则喜,逆其心则怒,易辱人以言。先生必无往。”孔子不听,颜回为御,子贡为右,往见盗跖。盗跖乃方休卒徒太山之阳,脍人肝而哺之。释文:“哺,字林云:‘日申时食也。’”孔子下车而前,见谒者曰:“鲁人孔丘,闻将军高义,敬再拜谒者。”谒者入通,盗跖闻之大怒,目如明星,发上指冠,曰:“此夫鲁国之巧伪人孔丘非邪?为我告之:‘尔作言造语,妄称文、武,成云:“言宪章文、武。”冠枝木之冠,司马云:“冠多华饰,如木之枝繁。”带死牛之胁,司马云:“取牛皮为大革带。”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儌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子之罪大极重,俞云:“极当作殛。释言:‘殛,诛也。’言罪大而诛重也。极、殛古字通。书洪范、多士、左僖二十八年传、昭七年传释文并曰:‘殛,本作极。’”疾走归!不然,我将以子肝益昼哺之膳。’”孔子复通曰:“丘得幸于季,愿望履幕下。”释文:“司马本幕作綦,云:‘言视不敢望跖面,望履结而还也。’”谒者复通,盗跖曰:“使来前!”孔子趋而进,避席反走,再拜盗跖。盗跖大怒,两展其足,案剑瞠目,声如乳虎,曰:“丘来前!若所言,顺吾意则生,逆吾心则死。”孔子曰:“丘闻之,凡天下有三德:生而长大,美好无双,少长贵贱见而皆说之,此上德也;知维天地,释文:“知音智。”能辩诸物,此中德也;勇悍果敢,聚众率兵,此下德也。凡人有此一德者,足以南面称孤矣。今将军兼此三者,身长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司马云:“明也。”齿如齐贝,音中黄钟,而名曰盗跖,丘窃为将军耻不取焉。将军有意听臣,臣请南使吴、越,北使齐、鲁,东使宋、卫,西使晋、楚,使为将军造大城数百里,立数十万户之邑,尊将军为诸侯,与天下更始,罢兵休卒,收养昆弟,共祭先祖。共读曰供。此圣人才士之行,而天下之愿也。”盗跖大怒曰:“丘来前!夫可规以利而可谏以言者,皆愚陋恒民之谓耳。今长大美好,人见而悦之者,此吾父母之遗德也。丘虽不吾誉,吾独不自知邪?且吾闻之:‘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今丘告我以大城众民,是欲规我以利而恒民畜我也,安可久长也?城之大者,莫大乎天下矣。尧、舜有天下,子孙无置锥之地,朱、均不嗣。汤、武立为天子而后世绝灭〔一〕,成云:“汤、武子孙咸遭篡弑。”非以其利大故邪?且吾闻之:古者禽兽多而人少,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昼拾橡栗,暮栖木上,故命之曰有巢氏之民。古者民不知衣服,夏多积薪,冬则炀之,故命之曰知生之民。神农之世,卧则居居,成云:“居居,安静之容。”起则于于,郭庆藩云:“于于,广大之意。方言:‘于,大也。’礼檀弓‘于则于’,正义亦训于为广大。于于,重言。”民知其母,不知其父,与麋鹿共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然而黄帝不能致德,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舜作,立群臣,汤放其主,武王杀纣。自是之后,以强陵弱,以众暴寡。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今子修文、武之道,掌天下之辩,以教后世,成云:“辩说仁义,为后世之教。”缝衣浅带,释文“缝”作“摓”。郭庆藩云:“列子黄帝篇注引向秀云:‘摓衣,儒服宽而长大。’释文:‘摓,又作缝。’缝衣,大衣也。或作逢。礼儒行‘逢掖之衣’,郑注:‘逢,犹大也。’释文:‘浅带,缝带使浅狭。’”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而欲求富贵焉,盗莫大于子。天下何故不谓子为盗丘而乃谓我为盗跖?子以甘辞说子路而使从之,使子路去其危冠,解其长剑,而受教于子,天下皆曰‘孔丘能止暴禁非’。其卒之也,子路欲杀卫君而事不成,身菹于卫东门之上,是子教之不至也。子自谓才士圣人邪!则再逐于鲁,削迹于卫,穷于齐,围于陈、蔡,不容身于天下。子教子路菹此患,疑有夺文。上无以为身,下无以为人,子之道岂足贵邪?世之所高,莫若黄帝,黄帝尚不能全德,而战涿鹿之野,流血百里。尧不慈,舜不孝,成云:尧不授丹朱,舜为父所疾。”禹偏枯,成云:“治水勤劳致疾。”汤放其主,武王伐纣,文王拘羑里。句应在“武王”上而误倒。此六子者,世之所高也,孰论之,孰同熟。犹言精熟讨论之。皆以利惑其真而强反其情性,其行乃甚可羞也!世之所谓贤士,伯夷、叔齐,伯夷、叔齐辞孤竹之君,而饿死于首阳之山,骨肉不葬。鲍焦饰行非世,抱木而死。成云:“鲍焦,周时隐者,饰行非世,荷担采樵,拾橡充食。子贡遇之,曰:‘吾闻非其政者不履其地,污其君者不受其利。今子履其地,食其利,其可乎?’焦曰:‘吾闻廉士重进而轻退,贤人易愧而轻死。’遂抱木立枯焉。”申徒狄谏而不听,负石自投于河,为鱼鳖所食。成云:“谏而不听,未详所据。”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此六子者,无异于磔犬、流豕、操瓢而乞者,李云:“言人不得其死,犹猪、狗、乞儿流转沟中者也。”皆离名轻死,释文:“离,力智反。”不念本养寿命者也。不念本在养生,寿由天命者也。世之所谓忠臣者,莫若王子比干、伍子胥,子胥沈江,比干剖心。此二子者,世谓忠臣也,然卒为天下笑。成云:“为达道者所嗤。”自上观之,至于子胥、比干,二子以身殉国,在诸人中犹为最上。皆不足贵也。丘之所以说我者,若告我以鬼事,则我不能知也;若告我以人事者,不过此矣,皆吾所闻知也。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视色,耳欲听声,口欲察味,志气欲盈。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瘦、死丧、忧患,王念孙云:“瘦当为瘐字之误也。病瘐一类,死丧一类,忧患一类。瘐字或作愈。”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讬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不能说其志意,养其寿命者,皆非通道者也。丘之所言,皆吾之所弃也,亟去走归,无复言之!子之道,狂狂汲汲,成云:“狂狂,失性〔二〕也。汲汲,不足也。”诈巧虚伪事也,非可以全真也,奚足论哉?”孔子再拜趋走,出门上车,执辔三失,目芒然无见,色若死灰,据轼低头,不能出气。归到鲁东门外,适遇柳下季。柳下季曰:“今者阙然数日不见,车马有行色,得微往见跖邪?”成云:“微,无也。”孔子仰天而叹曰:“然。”柳下季曰:“跖得无逆汝意若前乎?”即篇首柳下所云也。孔子曰:“然。丘所谓无病而自灸也,疾走料虎头,释文:“料音聊。”成云:“料,触。”编虎须,几不免虎口哉!”〔一〕此句原作“汤武立而天下后世绝灭”,据集释本改。

〔二〕“性”原作“信”,据集释引成疏改。

  子张问于满苟得曰:“盍不为行?何不行义乎?无行则不信,不信则不任,不任则不利。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义真是也。若无所行,则人不见信,不见信则无人任用,不见任用则无利禄。故观之于名,计之于利,惟行义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不可一日不为乎?”上为殉名利言也。若弃名利而反之我心,士之为行,亦不可一日不为也。满苟得曰:“无耻者富,多信者显。成云:“多信,犹多言也。无耻贪残则富,多言夸伐则显。”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一〕。故观之名,计之利,而信真是也。若弃名利,反之于心,则夫士之为行,抱其天乎!”观之于名,计之于利,惟信真是也。若弃名利而反之吾心,则士之为行,惟抱其自然之道而可乎!子张曰:“昔者桀、纣贵为天子,富有天下,今谓臧聚曰司马云:“臧聚,谓臧获、盗滥、窃聚之人。”‘汝行如桀、纣’,则有怍色,有不服之心者,小人所贱也。仲尼、墨翟,穷为匹夫,今谓宰相曰‘子行如仲尼、墨翟’,则变容易色称不足者,士诚贵也。故势为天子,未必贵也;穷为匹夫,未必贱也。贵贱之分,在行之美恶。”满苟得曰:“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诸侯之门,义士存焉。四语又见胠箧篇,“义士”作“仁义”。昔者桓公小白杀兄入嫂司马云:“以嫂为室家。”而管仲为臣,田成子常常即恒。杀君窃国而孔子受币。论则贱之,行则下之,则是言行之情悖战于胸中也,言行相反而交战。不亦拂乎!成云:“拂,戾也。”故书曰:‘孰恶孰美?成者为首,不成者为尾。’”宣云:“言贵于成事,不在矫饰。”子张曰:“子不为行,即将疏戚无伦,贵贱无义,长幼无序,五纪六位将何以为别乎?”俞云:“五纪即五伦,六位即六纪。白虎通:‘六纪,谓诸父、兄弟、族人、诸舅、师长、朋友也。’不曰五伦而曰五纪,不曰六纪而曰六位,古人之语异耳。”满苟得曰:“尧杀长子,崔云:“尧杀长子考监明。”舜流母弟,释文:“弟,谓象也。流,放也。孟子曰:‘封之也。或曰放焉。’”疏戚有伦乎?汤放桀,武王伐纣,贵贱有义乎?王季为适,周公杀兄,长幼有序乎?儒者伪辞,墨者兼爱,五纪六位将有别乎?且子正为名,我正为利。名利之实,不顺于理,不监于道。成云:“监,明也,见也。名利二途,既乖至理,岂明见于玄道!”吾日与子讼于无约,成云:“讼,谓论说也。”曰:宣云:“以下无约之言。”‘小人殉财,君子殉名。其所以变其情,易其性,则异矣;乃至于弃其所为成云:“舍己。”而殉其所不为,成云:“逐物。”则一也。’故曰:无为小人,反殉而天;反己而求汝自然之道。无为君子,从天之理。若枉若直,相而天极,无问枉直,视汝自然以为极。面观四方,与时消息。成云:“观照四方,随四时而消息。”若是若非,执而圆机,成云:“圆机,犹环中也。执环中之道以应是非。”独成而意,与道徘徊。成云:“徘徊,犹转变。意用于独化之心以成其意,故能冥其虚通之理,转变无穷者也。”无转而行,无成而义,将失而所为。王念孙云:“转读为专。山木篇‘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即此所谓‘无专而行’也。承上文言当随时顺道,而不可专行仁义;若专而行,成而义,则将失其所为矣。秋水篇‘无一而行,与道参差’,一亦专也。无专而行,犹言‘无一而行’也。”无赴而富,无殉而成,将弃而天。成云:“无奔赴于富贵,无殉逐于成功,背于天然之性也。”比干剖心,子胥抉眼,忠之祸也;直躬证父,尾生溺死,信之患也;鲍子立干,申子不自理,廉之害也;释文作“胜子自理”,云:“本又作‘申子自理’。或云:谓申屠狄抱瓮之河也。一本作‘申子不自理’,谓申生也。”案:申生不得云“廉之害”,作“申子自理”者是。孔子不见母,匡子不见父,义之失也。释文:“孔子事,李云:‘未闻。’司马云:‘匡子,名章,齐人,谏其父,为父所逐,终身不见父。’案此事见孟子。”卢云:“疑父、母二字当互易。”案:卢说又非“义之失”。此上世之所传,下世之所语,以为士者正其言,必其行,故服其殃,离其患也。”〔一〕“夫名利之大者,几在无耻而信”句,据集释本补。

  无足问于知和曰:“人卒未有不兴名就利者。彼富则人归之,归则下之,下则贵之。夫见下贵者,所以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也。今子独无意焉,知不足邪?意知而力不能行邪?故推正不忘邪?”意同抑。古抑、意字通。言抑或知而不能行,故推求正道,念念不忘,而外富贵邪?知和曰:“今夫此人以为与己同时而生、同乡而处者,以为夫绝俗过世之士焉,是专无主正,所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此人,即上“兴名就利”之人。彼以为与己同时同乡,而有绝俗过世之士,是其专于无为,主于正道,足以览古今之时,是非之分也,胡不效之?与俗化世。去至重,弃至尊,以为其所为也,此其所以论长生、安体、乐意之道,不亦远乎!乃混同于俗,化合于世,其去绝俗过世之士远矣。去至重之生,弃至尊之道,以为其所谓富贵者,此其所以论长生之道,不亦远于事情乎!惨怛之疾,恬愉之安,不监于体;疾而悲,安而乐,体之真适与否,不见于此也。怵惕之恐,欣欢之喜,不监于心。恐而惧,喜而快,心之真适与否,不见于此也。知为为而不知所以为,是以贵为天子,富有天下,而不免于患也。”成云:“为为者,有为也;所以为者,无为也。知为之有为,不知其出于无为,故虽富贵,而不免忧患。”无足曰:“夫富之于人,无所不利,穷美究埶,释文:“音势。本亦作势。”至人之所不得逮,贤人之所不能及,贤,过也。侠人之勇力而不为威强,侠同挟。秉人之知谋以为明察,因人之德以为贤良,非享国而严若君父。且夫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天下虽非我,孰能辞之!”言天下与我同欲。知和曰:“知者之为,故动以百姓,不违其度,知者之为天下,必以百姓而动,百姓亦不违背其法度。是以足而不争,无以为故不求。知足,故不争;无为,故无外求。不足故求之,争四处而不自以为贪;成云:“四处,犹四方也。”有余故辞之,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此圣、凡之分。廉贪之实,非以迫外也,反监之度。廉贪之实,非外有所迫也,反视其度量何若而已知之矣。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计其患,虑其反,诗卫风:“思其反。”以为害于性,故辞而不受也,非以要名誉也。尧、舜为帝而雍,黎民时雍。非仁天下也,不以美害生也;竭美利以奉一己,是自害其生也。善卷、许由得帝而不受,非虚辞让也,不以事害己。此皆就其利,辞其害,而天下称贤焉,则可以有之,彼非以兴名誉也。”可以有此贤名而居之,非彼之欲兴贤名也。无足曰:“必持其名,苦体绝甘,约养以持生,则亦久病长阨而不死者也。”言必欲谨持其名,苦身体,绝甘美,约奉养以持生,则与久病长阨而不死者同,究何益乎?知和曰:“平为福,有余为害者,物莫不然,而财其甚者也。今富人耳营钟鼓管籥之声,口嗛于刍豢醪醴之味,说文:“嗛,口有所快也。”以感其意,遗忘其业,可谓乱矣;侅溺于冯气,若负重行而上也,可谓苦矣;释文:“徐音碍,五代反。又户该反。饮食至咽为侅。”王念孙云:“左昭五年传注:‘冯,盛也。’冯气,犹盛气。”案:贪欲既多,侅塞沈溺于盛气,如负重上行,其苦甚矣。贪财而取慰,贪权而取竭,郭庆藩云:“淮南缪称训高注:‘慰,病也。’与竭对文,皆疾也。”静居则溺,体泽则冯,平居则酣溺,体泽则冯怒。可谓疾矣;为欲富就利,故满若堵耳而不知避,且冯而不舍,可谓辱矣;财积而无用,服膺而不舍,满心戚醮,成云:“戚醮,犹烦恼也。”求益而不止,可谓忧矣;内则疑劫请之贼,外则畏寇盗之害,内周楼疏,李云:“重楼内匝,疏窗外通,谓设备守具。”外不敢独行,可谓畏矣。此六者,天下之至害也,皆遗忘而不知察,及其患至,求尽性竭财,嗜财若天性。财即性也,故曰尽性竭财。单以反一日之无故而不可得也。郭嵩焘云:“单、□古字通。□训但,单亦训但。”故观之名则不见,求之利则不得,缭意体而争此,不亦惑乎!”缭,曲也。言曲意屈体而争之。   


  昔赵文王喜剑,释文:“司马云:‘惠文王也,名何,武灵王子,后庄子三百五十年。洞纪云:“周赧王十七年,赵惠文王之元年。”’一云:案长历推惠文王与庄子相值,恐彪之言误。”剑士夹门而客三千余人,日夜相击于前,死伤者岁百余人,好之不厌。如是三年,国衰,诸侯谋之。太子悝患之,俞云:“惠文王后为孝成王丹,则此太子盖不立。”募左右曰:“孰能说王之意止剑士者,赐之千金。”左右曰:“庄子当能。”太子乃使人以千金奉庄子。庄子弗受,与使者俱往见太子曰:“太子何以教周,赐周千金?”太子曰:“闻夫子明圣,谨奉千金以币从者。夫子弗受,悝尚何敢言!”庄子曰:“闻太子所欲用周者,欲绝王之喜好也。使臣上说大王而逆王意,下不当太子,则身刑而死,周尚安所事金乎!使臣上说大王,下当太子,赵国何求而不得也?”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唯剑士也。”庄子曰:“诺。周善为剑。”太子曰:“然吾王所见剑士,皆蓬头、突鬓、垂冠,释文:“将欲斗,故冠低倾也。”曼胡之缨,司马云:“谓粗缨无文理也。”短后之衣,释文:“为便于事也。”嗔目而语难,释文:“难,如字,艰难也。勇士愤怒积于心胸,言不流利也。”王乃说之。今夫子必儒服而见王,事必大逆。”庄子曰:“请治剑服。”治剑服三日,乃见太子。太子乃与见王,王脱白刃待之。庄子入殿门不趋,见王不拜。王曰:“子欲何以教寡人,使太子先?”成云:“使太子先言于我。”曰:“臣闻大王喜剑,故以剑见王。”王曰:“子之剑何能禁制?”曰:“臣之剑,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俞云:“十步之内,辄杀一人,则历千里之远,所杀多矣,而剑锋不缺,所当无挠,极言剑之利也。行以剑言,非以人言。”王大悦之,曰:“天下无敌矣。”庄子曰:“夫为剑者,示之以虚,开之以利,后之以发,先之以至。愿得试之。”成云:“忘己虚心,开通利物,感而后应,几照物先,庄子之用剑也。”王曰:“夫子休就舍,待命令设戏请夫子。”王乃校剑士七日,死伤者六十余人,得五六人,使奉剑于殿下,乃召庄子。王曰:“今日试使士敦剑。”郭嵩焘云:“鲁颂‘敦商之旅’,笺‘敦,治’也。”庄子曰:“望之久矣。”王曰:“夫子所御杖,长短何如?”成云:“御,用也。”案:杖,持也。 曰:“臣之所奉皆可。然臣有三剑,唯王所用,请先言而后试。”王曰:“愿闻三剑。”曰:“有天子剑,有诸侯剑,有庶人剑。”王曰:“天子之剑何如?”曰:“天子之剑,以燕溪、石城为锋,齐、岱为锷,释文:“燕溪,地名,在燕国。司马云:‘锷,剑刃。’一云:剑棱也。”成云:“石城,塞外山。此地居北,以为剑锋。齐国、岱岳在东,为剑刃也。”晋、魏为脊,周、宋为镡,成云:“镡,环也。晋、魏近乎赵地,故以为脊。周、宋近南,故以为环也。”韩、魏为夹,司马云:“夹,把也。一本作铗,同。一云:镡,从棱向背;铗,从棱向刃也。”包以四夷,裹以四时,成云:“怀四夷以道德,顺四时以生化。”绕以渤海,带以常山,远统北海,近带北岳。二句应在“包以四夷”上。制以五行,论以刑德,刑,罚;德,赏也。皆以剑言。古人有剑论。开以阴阳,持以春夏,行以秋冬。春夏〔一〕长养,则持而不御;秋冬肃杀,故行用之。此剑直之无前,直,当也。举之无上,案之无下,运之无旁,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此天子之剑也。”文王芒然自失,曰:“诸侯之剑何如?”曰:“诸侯之剑,以知勇士为锋,以清廉士为锷,以贤良士为脊,以忠圣士为镡,以豪桀士为夹。此剑值之亦无前,举之亦无上,案之亦无下,运之亦无旁,上法圆天以顺三光,下法方地以顺四时,中和民意以安四乡。成云:“四乡,犹四方。”此剑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内,无不宾服而听从君命者矣。此诸侯之剑也。”王曰:“庶人之剑何如?”曰:“庶人之剑,蓬头、突鬓、垂冠,曼胡之缨,短后之衣,瞠目而语难,相击于前,上斩颈领,下决肝肺。此庶人之剑,无异于斗鸡,一旦命已绝矣,无所用于国事。今大王有天子之位,而好庶人之剑,臣窃为大王薄之。”王乃牵而上殿,宰人上食,王三环之。成云:“绕食三周,不能安坐。”庄子曰:“大王安坐定气,剑事已毕奏矣。”于是文王不出宫三月,剑士皆服毙其处也。司马云:“忿不见礼,皆自杀也。”

〔一〕“夏”原作“秋”,据正文文义改。   


  孔子游乎缁帷之林,司马云:“黑林名也。”休坐乎杏坛之上。司马云:“泽中高处也。”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须眉交白,被发揄袂,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左手据膝,右手持颐以听。曲终而招子贡、子路,二人俱对。客指孔子曰:“彼何为者也?”子路对曰:“鲁之君子也。”客问其族。子路对曰:“族孔氏。”客曰:“孔氏者何治也?”治何术业?子路未应,子贡对曰:“孔氏者,性服忠信,身行仁义,饰礼乐,选人伦,鉴而择之。上以忠于世主,下以化于齐民,李云:“齐,等也。”许慎云:“齐等之民。”将以利天下。此孔氏之所治也。”又问曰:“有土之君与?”子贡曰:“非也。”“侯王之佐与?”子贡曰:“非也。”客乃笑而还行,言曰:“仁则仁矣,恐不免其身,苦心劳形以危其真。呜乎远哉!其分于道也!”成云:“分离于玄道。”释文:“又作介。司马云:‘离也。’”子贡还报孔子。孔子推琴而起曰:“其圣人与!”乃下求之,至于泽畔,方将杖拏而引其船,司马云:“拏,桡也,音余。”顾见孔子,还乡而立。释文:“乡,或作向。”孔子反走,再拜而进。客曰:“子将何求?”孔子曰:“曩者先生有绪言而去,俞云:“绪,余也。未毕而去,故曰绪言。”丘不肖,未知所谓,窃待于下风,幸闻咳唾之音,以卒相丘也!”成云:“助我不逮。”客曰:“嘻!甚矣子之好学也!”孔子再拜而起曰:“丘少而修学,以至于今,六十九岁矣,无所得闻至教,敢不虚心!”客曰:“同类相从,同声相应,固天之理也。吾请释吾之所有而经子之所以。司马云:“经,理也。”下同。子之所以者,人事也。天子、诸侯、大夫、庶人,此四者自正,各守其位。治之美也,四者离位而乱莫大焉。官治其职,人忧其事,乃无所陵。成云:“陵,乱也。”故田荒室露,衣食不足,征赋不属,妻妾不和,长少无序,庶人之忧也;能不胜任,官事不治,行不清白,群下荒怠,功美不有,无功于国,无誉于民。爵禄不持,不能保持其爵禄。大夫之忧也;廷无忠臣,国家昏乱,工技不巧,贡职不美,春秋后伦,释文:“朝觐不及等比也。”不顺天子,诸侯之忧也;阴阳不和,寒暑不时,以伤庶物,诸侯暴乱,擅相攘伐,以残民人,礼乐不节,财用穷匮,人伦不饬,百姓淫乱,天子有司之忧也。今子既上无君侯有司之势,而下无大臣职事之官,而擅饬礼乐,选人伦,以化齐民,不泰多事乎?且人有八疵,事有四患,不可不察也。非其事而事之,谓之捴;成云:“捴,滥也。”莫之顾而进之,谓之佞;成云:“人不采顾,强进忠言。”希意道言,谓之谄;成云:“希望意气,导达其言。”不择是非而言,谓之谀;成云:“苟且顺物,不简是非。”好言人之恶,谓之谗;析交离亲,谓之贼;称誉诈伪以败恶人,谓之慝;诈伪则称誉之,恶其人则毁败之,是为奸慝。姚云:“张本恶作德,谓‘颠倒是非以败人之德’,意更警。”不择善否,两容颊适,偷拔其所欲,谓之险。释文:“两容颊适者,善恶皆容,颜貌调适也。颊,或作颜。”宣云:“偷拔,谓潜引人心中之欲。”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所谓四患者,好经大事,变更易常,以挂功名,谓之叨;变易常节,以幸功名,是叨滥也。专知擅事,侵人自用,谓之贪;专知,自谓予知也。见过不更,闻谏愈甚,谓之很;人同于己则可,不同于己,虽善不善,谓之矜。此四患也。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孔子愀然而叹,再拜而起曰:“丘再逐于鲁,削迹于卫,伐树于宋,围于陈、蔡。丘不知所失,而离此四谤者何也?”客凄然变容曰:“甚矣子之难悟也!人有畏影恶迹而去之走者,举足愈数而迹愈多,走愈疾而影不离身,自以为尚迟,疾走不休,绝力而死。不知处阴以休影,处静以息迹,愚亦甚矣!子审仁义之间,察同异之际,观动静之变,适受与之度,理好恶之情,和喜怒之节,而几于不免矣。子审度于接物者如〔一〕此,而犹几于不免。谨修而身,慎守其真,还以物与人,则无所累矣。外物不与人争,自无患累也。今不修之身而求之人,不亦外乎!”孔子愀然曰:“请问何谓真?”客曰:“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故强哭者虽悲不哀,强怒者虽严不威,强亲者虽笑不和。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真亲未笑而和。真在内者,神动于外,是所以贵真也。其用于人理也,理,伦也。事亲则慈孝,事君则忠贞,饮酒则欢乐,处丧则悲哀。忠贞以功为主,饮酒以乐为主,处丧以哀为主,事亲以适为主,功成之美,无一其迹矣。成功可见者甚多,故不一其事迹。事亲以适,不论所以矣;以,用也。啜菽饮水,亦可尽欢,故不问所以。饮酒以乐,不选其具矣;不在具殽。处丧以哀,无问其礼矣。临丧尽哀,于是观礼。礼者,世俗之所为也;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愚者反此,不能法天而恤于人,惟人事是忧。不知贵真,禄禄而受变于俗,故不足。释文:“禄,司马本作录。”案:禄禄,犹录录也。汉书萧曹赞作“录录”,颜注:“犹鹿鹿,言在凡庶之中。”惜哉!子之早湛于人伪,湛与沈同。而晚闻大道也!”孔子又再拜而起曰:“今者丘得遇也,若天幸然。先生不羞而比之服役,若仆从然。而身教之。敢问舍所在,请因受业而卒学大道。”客曰:“吾闻之:可与往者与之,至于妙道;成云:“从迷适悟为往。妙道,真本也。”不可与往者,不知其道,慎勿与之,身乃无咎。子勉之!吾去子矣,吾去子矣。”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颜渊还车,子路授绥,孔子不顾,待水波定,释文:“船行故水波,去远则波定。”不闻拏音,而后敢乘。子路旁车而问曰:旁同傍。“由得为役久矣,未尝见夫子遇人如此其威也。宣云:“威,敬畏。”万乘之主,千乘之君,见夫子未尝不分庭伉礼,夫子犹有倨敖之容。今渔者杖拏逆立,而夫子曲要磬折,言拜而应,成云:“受言必拜而应。”得无太甚乎?门人皆怪夫子矣,渔人何以得此乎?”孔子伏轼而叹曰:“甚矣由之难化也!湛于礼义有间矣,宣云:“言已久。”而朴鄙之心至今未去。进!吾语汝。夫遇长不敬,失礼也;见贤不尊,不仁也。彼非至人,不能下人,成云:“若非至德之人,则不能使人谦下。”下人不精,不得其真,上文云:“真者,精诚之至也。”故长伤身。惜哉!不仁之于人也,祸莫大焉,而由独擅之。擅者,专有之。且道者,万物之所出也,庶物失之者死,得之者生;为事逆之则败,顺之则成。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今渔父之道,可谓有矣,吾敢不敬乎!”

〔一〕“如”原误“知”,据万有文库本改。   


  列御寇之齐,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见列子黄帝篇。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李云:“方,道也。”曰:“吾惊焉。”曰:“恶乎惊?”曰:“吾尝食于十●,司马云:“●读曰浆。十家并卖浆也。”案:黄帝篇作“浆”。而五●先馈。”释文:“馈,遗也。谓十家中五家先见遗。”案张湛注:“人皆敬下之也。”伯昏瞀人曰:“若是,则汝何为惊已?”曰:“夫内诚不解,郭云:“外自矜饰。”案:语气不了。张注引下有“内不释然也”五字。形谍成光,郭云:“举动便辟而成光仪也。”释文:“谍,徒协反。郭云:‘便辟也。’说文云:‘闲也。’”以外镇人心,张注:“外以矜严服物,内实不足。”使人轻乎贵老,释文:“谓重御寇过于老人。”而●其所患。释文:“●,子兮反,乱也。”苏舆云:“下所谓任事效功,即所患也。言将以己所患者搅乱之也。庄子中其字多如此用。下云‘盍胡尝视其良’,亦儒缓自谓。”宣云:“●有酿意。一说●与齎同,犹致也。并通。”夫●特为食羹之货,多余之赢,黄帝篇“多”上有“无”字,张注:“一本无无字。”案:无者与庄本同;有“无”字,理较圆。其为利也薄,其为权也轻,而犹若是,而况于万乘之主乎!身劳于国而知尽于事,黄帝篇无“乎”字。二语属齐君说。彼将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成云:“验我以功绩。”吾是以惊。”言往见齐君,彼将任事而课功,责望甚重,将有患乱,故以卖●之事推之,惊而走也。伯昏瞀人曰:“善哉观乎!善其能观察人情。汝处已,人将保汝矣。”司马云:“保,附也。”案:言汝且处乎家,人将附汝矣。无几何而往,则户外之屦满矣。成云:“既及升堂,请益者多。”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颐,司马云:“敦,竖也。”成云:“以杖柱颐,听其言说。”立有间,不言而出。成云:“忘言而归。”宾者以告列子,释文:“宾,本亦作傧,谓通客之人。”列子提屦,跣而走,暨乎门,曰:“先生既来,曾不发药乎?”释文:“司马本发作废。”郭庆藩云:“发、废,古同声通用。”案:黄帝篇作“废”,张注:“废,置也。曾无善言以当药石也。”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将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无保汝也,而焉用之感豫出异也!黄帝篇“之”下多“感也”二字,“异”下无“也”字,张注云:“汝用何术能感物如此乎!”案:本文“而焉用之”,其义自明。黄帝篇当释作“汝焉用此感也”!张说非。感豫出异者,先物施惠,豫出以感人,是自异也。必且有感,摇而本才,又无谓也。黄帝篇“必且”作“且必”,“感”下有“也”字,“才”作“身”。案:本才,即本质也,与孟子“非才之罪也”义同。释文“一本才作性”,意亦同也。言必有惠以感人,则此心逐物,摇汝本质,究何谓乎!与汝游者,又莫汝告也,宣云:“无忠告。”彼所小言,尽人毒也。张注:“小言细巧,易以感人,故为人毒害也。”莫觉莫悟,何相孰也!郭嵩焘云:“汉书贾谊传‘日夜念此至孰也’,颜注:‘孰,审也。’言既无觉悟,又何人相审详乎!”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敖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敖游者也。”成云:“物必以智巧困弊。惟圣人泛然无系,譬彼虚舟,任运逍遥。”案:“巧者”以下,庄子所增。

  郑人缓也呻吟裘氏之地。司马云:“缓,人名也。”释文:“裘氏,地名。”郭云:“呻吟,吟咏之谓。”祗三年而缓为儒,郭云:“祗,适也。”润河九里,泽及三族,宣云:“喻学问既成,必及人。”使其弟墨。缓使弟学墨。弟名见下。儒、墨相与辩,其父助翟。成云:“儒宪章文、武,祖述尧、舜,甚固吝,好多言。墨遵禹道,勤俭好施。儒、墨途别,各执是非,父党小儿,遂助翟也。”十年而缓自杀。其父梦之,曰:“使而子为墨者,予也。阖胡尝视其良,既为秋柏之实矣!”阖同盍,何不也。胡,亦何也。“阖胡”连文,如古书“尚犹”“惟独”之例,自有复语耳。尝,试也。释文:“良,或作埌,音浪,冢也。”案:缓见梦其父,言弟之为墨,是我之力,何不试视我冢上,所种秋柏已结实矣!冤魂告语,深致其怨。夫造物者之报人也,不报其人而报其人之天。郭云:“自此以下,庄子词也。”成云:“造物者,无物也,能造化万物,故谓之造物。物之智能,禀乎造化,非由从师而学也。故假于学习,辅道自然,报其天性,不报人功也。翟有墨性,不从缓得,缓言我教,不亦缪乎!”彼故使彼。有墨性,故使墨。夫人以己为有以异于人,以贱其亲,夫人,犹言此人。成云:“言缓自恃己有学植之功,异于常人,故轻贱其亲而汝于父也。”齐人之井,饮者相捽也。故曰:“今之世皆缓也。”齐人穿凿得井,行李汲而饮之,井主护水,至捽饮者之头,不知泉之天然也。喻缓不知翟天然之墨而忿之。(此注兼采陆、成。)自是,有德者以不知也,而况有道者乎!释文:“知音智。”案:以、已字同。德之为言得也。言知得之为德,而自是其德,已为不智,况于有道之人,而可不因任其天乎!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上文云“巧者劳而知者忧”,是为天所刑也。德充符篇云:“天刑之,安可解!”不以有道自命,则可逃遁天之刑矣。语又见养生主篇。

  圣人安其所安,不安其所不安;成云:“安,任也。任群生之性,不引物从己,性之无者,不强安之,此所以为圣人也。”众人安其所不安,不安其所安。舍己以徇物,安其所不安也;不安其素分,不安其所安也。

  庄子曰:“知道易,勿言难。成云:“运知则易,忘言则难。”知而不言,所以之天也;之,往也。成云:“诣于自然之境。”知而言之,所以之人也。古之人,天而不人。”成云:“复古真人,知道之士,天然淳素,无复人情。”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司马云:“朱泙漫、支离益,皆人姓名。”单千金之家,单同殚,尽也。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宣云:“无龙可屠也。是以君子不贵绝艺,而贵中庸之道。”

  圣人以必不必,故无兵;郭云:“理虽必然,犹不必之,斯至顺矣,兵其安有!”众人以不必必之,故多兵〔一〕。宣云:“以理之不必然者,而各必其所偏见,则乖争生矣。”顺于兵,故行有求。宣云:“徇于兵争,故动则求济所欲。”兵,持之则亡。虽有兵,不可恃。

〔一〕“兵”原误“矣”,据集释本改。

  小夫之知,释文:“音智。下为知同。”不离苞苴竿牍,宣云:“裹曰苞,藉曰苴。诗郑笺:‘以果实相遗者,必苞苴之。’”司马云:“竿牍,谓竹简为书,以相问遗。”敝精神乎蹇浅,而欲兼济道物,太一形虚。若是者,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劳于蹇难浅薄之事,而欲导群物以成兼济之功,虚形器以合太一之理,若是者,已为宇宙之群形物累所迷惑,安能知太初妙理邪!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郭云:“无始,妙本也。无何有之乡,道境也。”俞云:“释文:‘冥,本亦作瞑。又音眠。’是也。瞑、眠古今字。文选养生论‘达旦不瞑’,李注:‘瞑,古眠字。’是也。甘瞑,即甘眠。徐无鬼篇:‘孙叔敖甘寝秉羽。’甘眠与甘寝义同。淮南俶真训‘甘瞑于溷澖之域’,即本此文。”水流乎无形,发泄乎太清。宣云:“出于虚,归于虚。”案:以喻至人之自然流行也。悲哉乎!汝为知在毫毛,而不知大宁!汝,谓上“小夫”。大宁,无为泰定之宇。言人见小而遗大也。

  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其往也,得车数乘;王说之,秦王。益车百乘。反于宋,见庄子曰:“夫处穷闾阨巷,阨同隘。困窘织屦,槁项黄馘者,司马云:“槁项,项槁立也。黄馘,面黄熟也。”商之所短也;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商之所长也。”庄子曰:“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

  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宣云:“贞同桢。”曰:“殆哉圾乎!郭云:“圾,危也。”仲尼方且饰羽而画,宣云:“羽有自然之文采,饰而画之,则务人巧。”从事华辞,以支为旨,以支辞为正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视、示同。梏其聪明,是不知也;习于矫伪,是不信也。忍饰性以示民,而此不知不信之道,使民受之于其心,主之于其神,此岂足以上民乎!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彼,谓仲尼。女,谓哀公。颐,养也。言彼或宜于公与,抑彼待我而养与?有此误举,犹之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勿用为是。难治也。”难于图治。

  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施于人则欲勿忘,有心见德,非上天布施之大道。商贾不齿,虽以事齿之,神者勿齿。世之贱商贾者,以其有市易之情也,故抑之不与士民齿,虽或因事齿之,而其心之神理,仍有不齿之见。今以德相布,与商贾何异!“神者”二字,与下文“神者征之”义同。庄子多用此等句法。

  为外刑者,金与木也;郭云:“金,谓刀锯斧钺;木,谓捶楚桎梏。”为内刑者,动与过也。郭云:“静而当,则内无刑。”宵人之离外刑者,金木讯之;宵、小古字通用。离同罹,下同。讯,问也。离内刑者,阴阳食之。成云:“若不止分,则内结寒暑,阴阳残食之也。”夫免乎外内之刑者,唯真人能之。成云:“心若死灰,内不滑灵府,形同槁木,外不挂桎梏,唯真人哉!”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释文:“愿,谨悫也。”俞云:“益当作溢。溢之言骄溢也。荀子不苟篇‘以骄溢人’是也。愿与溢,义正相反。”有长若不肖,成云:“心实长者,形如不肖。”有顺懁而达,柔顺懁急而内通事理。有坚而缦,外坚强而内缓弱。有缓而钎。释文:“钎,胡旦反,又音干,急也。”案:外舒迟而内悍急。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宣云:“进锐而退速。”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远则多欺。近使之而观其敬,近则多狎。烦使之而观其能,宣云:“烦则难理。”卒然问焉而观其知,宣云:“猝则难辨。”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宣云:“急则易爽。”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宣云:“财易起贪,危易改节。”醉之以酒而观其侧,释文:“侧,不正也。或作则。”俞云:“上文皆举美德言之,此独观其不正,则不伦矣。其云‘或作则’,当从之。国语周语〔一〕:‘威仪有则。’周书官人篇‘醉之酒,以观其恭’,语意相近。大戴礼文王官人篇作‘醉之酒,以观其不失也’。不失,即谓不失法则也。”郭嵩焘云:‘饮酒孔嘉,维其令仪’,所谓则也。”杂之以处而观其色。男女参居而观其色之邪正。九征至,不肖人得矣。以九事征验,虽至不肖之人,亦得其情矣。

〔一〕“语”原误“书”,据国语周语中改。

  正考父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循墙而走,孰敢不轨!成云:“正考父,孔子十代祖,宋大夫也。士一命,大夫再命,卿三命。伛偻、循墙,并敬容极恭,卑退若此,谁敢将不轨之事而侮之也!”如而夫者,郭云:“而夫,谓凡夫也。”一命而吕钜,郭嵩焘云:“方言:‘吕,长也。’说文:‘钜,大刚也。’亦通作巨,大也。吕钜,谓自高大,盖矜张之意。”再命而于车上舞,三命而名诸父,孰协唐、许!释文:“协,同也。唐,唐尧;许,许由。皆崇让者也。言谁比同于唐、许也!”  贼莫大乎德有心而心有睫,宣云:“德而有心,已非自然,心中又有多窍,如有睫然,贼何如之!”及其有睫也而内视,及其有睫,则方寸之内,审视多端。内视而败矣。多纷扰之害。

  凶德有五,中德为首。谓耳、目、口、鼻、心,而心为首。何谓中德?中德也者,有以自好也而□其所不为者也。郭云:“□,訾也。”成云:“心所好者,自以为是;所不为者,訾而非之。以心中自是为得,故曰中德。”  穷有八极,达有三必,形有六府。美、□、长、大、壮、丽、勇、敢,八者俱过人也,因以是穷。宣云:“自恃故也。”缘循、成云:“循,顺也。缘物顺他,不能自立也。”偃佒、释文:“偃佒,守分归一也。”郭嵩焘云:“寻释文意,偃佒即偃仰,犹言俛仰从人也。”困畏郭云:“困畏,怯弱也。”不若人,三者俱通达。不若人,与上“俱过人”对文。三者皆自处于不若人,然必通达。知慧外通,逐外者,其神劳,下文所云“其功外”也。勇动多怨,壮往者仇隙众。仁义多责。言仁义者责望厚。达生之情者傀,达于知者肖;郭云:“傀然,大恬解之貌也。”王念孙云:“郭以傀为大,是也。肖当训小。方言:‘肖,小也。’广韵同。肖与傀正相反,言任天则大,任智则小也。”达大命者随,大命,谓天命之精微,达之则委随于自然而已。达小命者遭。小命,谓人各有命,达之则安于所遭,亦无怨怼。

  人有见宋王者,锡车十乘,以其十乘骄稚庄子。李云:“自骄而稚庄子也。”郭庆藩云:“稚亦骄也。管子军令篇‘工以雕文刻镂相稚’,尹知章注:‘稚,骄也。’”庄子曰:“河上有家贫恃纬萧而食者,郭庆藩云:“北堂书钞帘部、御览七百并引司马云:‘萧,蒿也。织缉蒿为薄帘也。’”其子没于渊,得千金之珠。其父谓其子曰‘取石来锻之!释文:“谓椎破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骊龙而寤,子尚奚微之有哉!’宣云:“言残食无余也。”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为●粉夫!”  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曰:“子见夫牺牛乎?成云:“牺,养也。君王预前三月养牛祭宗庙曰牺。”衣以文绣,食以刍叔,释文:“叔,大豆也。”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椁,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齎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以不平平,其平也不平;以偏见平天下,其平仍是不平。以不征征,其征也不征。郭云:“征,应也。”成云:“圣人无心,有感则应,此真应也,若有心应物,不能应也。”明者唯为之使,成云:“自炫其明以应务,为物驱使,何能役人!”神者征之。宣云:“任神理者,则无往而不应。”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而愚者恃其所见专用己智。入于人,宣云:“溺于人事。”其功外也,其功力皆徇外矣。不亦悲乎!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成云:“方,道也。”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宣云:“其有,谓所学。”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由降?明何由出?”既无不在,则神圣明王何由降出,独与众异?宣云:“又设问也。”“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下文所云“内圣外王之道”。宣云:“又答。”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若孔子言颜氏不违宗主也。谓自然。不离于精,谓之神人。成云:“淳粹不杂,谓之神妙。”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成云:“凝然不假,谓之至极。”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变化不测,随物见端。谓之圣人。成云:“以上四人,止是一耳,随其功用,故有四名。”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宣云:“君子是道之绪余。”以法为分,以名为表,宣云:“以法度为分别,以名号为表率。”以参为验,释文:“参,本又作操。”宣云:“以所操文书为征验。”以稽为决,宣云:“以稽考所操而决事。”其数一二三四是也。宣云:“分明不爽如是。”百官以此相齿,宣云:“此又一等人。相齿,谓以此为序也。官职是名法之迹。”以事为常,事,谓日用。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蕃息,谓物产;畜藏,谓货财。兼养及无告之人。民之理也。宣云:“又一等人。”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郭云:“本数明,故末不离。”六通四辟,释文:“本又作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宣云:“言史所由传。”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多能明之。士,儒者。搢绅先生,服官者。成云:“搢,笏也,亦插也。绅,大带。”宣云:“六经所由传。”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释文:“道音导。”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设,施也。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宣云:“百家所由传。”天下大乱,贤圣不明,成云:“韬光晦迹。”道德不一,成云:“法教多端。”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一察,犹言一隙之明。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郭云:“各用具一曲,故析判。”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释文:“称,尺证反。”成云:“观察古昔全德之人,犹鲜能备两仪之亭毒,称神明之容貌,况一曲者乎!”是故内圣外王之道,闇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道术。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宣云:“不示奢侈,不事靡费,不务光华。”以绳墨自矫,成云:“矫,厉也。用仁义为绳墨,以厉其志行。”而备世之急,郭云:“勤而俭则财有余,故急有备。”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释文:“墨翟,宋大夫,尚俭素。禽滑厘,翟弟子,不顺五帝、三王之乐,嫌其奢。”为之大过,己之大循。循,顺也。其为之大过,特己之大顺而已,不堪教世也。作为非乐,命之曰节用,生不歌,死无服。成云:“非乐、节用,墨子书二篇名。生不歌,故非乐;死无服,故节用。谓无衣衾棺椁等资葬之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释文:“化同己俭为泛爱兼利。”郭云:“令百姓皆勤俭各有余,故以斗为非。”其道不怒;成云:“克己,故不怨怒于物。”又好学而博,不异,郭云:“既自以为是,则欲令万物皆同乎己。”不与先王同,不以先王为然。毁古之礼乐。郭云:“嫌其侈靡。”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雍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不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宣云:“既拂人之性,亦自处于薄。”未败墨子道,今墨之道尚未败也。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是果与人情类乎?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郭嵩焘云:“释诂:‘觳,尽也。’管子地员篇:‘又次曰五觳。’觳者,薄也。”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能独任,自为之。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宣云:“非王者之道。”墨子称道曰:称其道之所由。“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俞云:“山当作川,字之误也。此文专以川言,不当言支川而不及名川。吕览始览篇、淮南地形训并曰‘名川六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稿耜而九杂天下之川,释文:“稿,旧古考反。崔、郭音讬,则应作橐。司马云:‘盛土器也。’耜音似,三苍云:‘耒头铁也。’崔云:‘棰也。’司马云:‘盛水器也。’九,本亦作鸠,聚也。”郭嵩焘云:“杂汇诸川之水,使同归于大川,故曰九杂。”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奠定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跷为服,成云:“后世墨者,翟之弟子。裘褐,粗衣。木曰跂,草曰跷。”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墨戒其徒如此。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成云:“姓相里,名勤,南方之墨师。五侯,并学墨人。”韩非显学篇:“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乡陵氏之墨。”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李云:“苦获、已齿,二人姓字也。”案:邓陵疑即乡陵,形近致讹。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倍谲,倍异诡谲也。自谓墨之别派。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宣云:“非彼说。”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宣云:“是一说。”觭同奇。释文:“仵,同也。”案:奇偶本不同,强以相应,则无不可同。以巨子为圣人,宣云:“巨子,墨之高弟。”释文:“若儒家之硕儒。”皆愿为之尸,成云:“以为师主。”冀得为其后世,宣云:“思继其统。”至今不决。宣云:“其教不绝。”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成云:“意在救世,所以是也;为之太过,所以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相进,犹相竞。乱之上也,治之下也。宣云:“乱天下之罪多,教天下之功少。”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真天下能好人者也。俞云:“即孟子‘墨子兼爱’意。”将求之不得也,将求救天下之术而不得邪!古“邪”“也”字通用。俞云:“即‘心诚求之’意。”虽枯槁不舍也。虽枯槁其身,不忍舍去也。俞云:“即孟子‘摩顶放踵为之’意。”才士也夫!可谓竭才之士也夫!

  不累于俗,不为物累。不饰于物,不自矫饰。不苟于人,无所苟且。不忮于众,无所忌害。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以天下生民为重。人我之养毕足而止,不必求有余也。以此白心,宣云:“暴白其志之无他。”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成云:“宋、尹,并齐宣王时人,同游稷下。(案:二见汉书艺文志名家。)宋着书一篇,尹着书二篇,咸师于黔而为之名也。性与教合,故闻风悦爱。”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郭云:“华山上下均平。”接万物以别宥为始。释文:“始,首也。崔云:‘别善恶,宥不及。’”语心之容,命之曰心之行,成云:“命,名也。发语吐词,每令心容万物,即名此容受而为心行。”案:言我心如此,推心而行亦如此。以聏合欢,释文:“聏,崔音而,郭音饵。司马云:‘色厚貌。’崔、郭、王云:‘和也。’聏和万物,物合则欢矣。”以调海内,强以其道调之。请欲置之以为主。请欲时君皆置此心以为主。见侮不辱,不自谓辱。救民之斗;禁攻寝兵,救世之战。寝,息也。以此周行天下,上说下教,虽天下不取,不取其说。强聒而不舍者也。故曰:“上下见厌而强见也。”上,时君;下,谋臣。虽然,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曰:其言若此。“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先生恐不得饱,弟子虽饥,不忘天下。”成云:“宋、尹称黔首为先生,自谓为弟子,先物后己故也。”案:宋、尹见为置餐者,言请欲先生惟置五升之饭足矣。日夜不休,曰:“我必得活哉!”图傲乎救世之士哉!宣云:“又言‘我必得以自活哉’!图活民命,傲救世之士耳。”曰:“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以为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又言‘君子不宜苛察,故侮厌弗顾,不假外物以为身’,故饥饱弗计,人皆自炫其明。然计较太多,虽有益于世而莫之为,故宋、尹以为彼之无益于天下者,明之不如已也。以禁攻寝兵为外,宣云:“外以此救世。”以情欲寡浅为内,宣云:“内以此克己。”其小大精粗,其行适至是而止。其行止于是,则其道术之大小精粗亦不过如是。

  公而不当,崔本作“党”,云:“至公无党也。”卢云:“作‘不党’是。”易而无私,成云:“平易。”决然无主,宣云:“决去系累,而无偏主。”趣物而不两,宣云:“随物而趋,不生两意。”不顾于虑,不谋于知,无旁顾,无巧谋。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成云:“并齐之隐士,俱游稷下,各着书数篇。”俞云:“据下文,彭蒙当是田骈之师。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雉兔在野,众皆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齐万物以为首,宣云:“以此为第一事。”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必有未应选。教则不至,必有未受教。道则无遗者矣。”唯道兼包之,所谓齐也。是故慎到,俞云:“史记孟荀列传:‘慎到,赵人,着十二论。’汉书艺文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弃知去己,成云:“息虑弃知,忘身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释文:“泠汰,犹沙汰也。泠音零。”案:言到虽弃知去己,而因必不得已,始沙汰人物一番,守此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其言曰:“凡知人之道,当如不知,将薄有所知,而已近于伤之者也。”此到之弃知。成云:“邻,近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释文:“謑髁,讹倪不正貌。”案:其用人虽謑髁不正,无可任使,而以天下尚贤为笑。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其在己纵恣脱略,无行可称,而以天下大圣为非,卑之无高论也。椎拍輐断,与物宛转,郭云:“犹有椎拍,故未泯合。”释文:“輐,圆也。”案:郭释椎拍,谓如椎之拍。凡物稍未合,以椎重拍之,无不合矣。是椎拍之义,言强不合者使合也。輐断,谓虽断而甚圆,不见决裂之迹,皆与物宛转之意也。此到之去己。舍是与非,苟可以免,宣云:“不执是非,庶无累也。”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释文:“上知音智。”案:不师人之智虑,不问事之前后。魏然而已矣。大公平易,故能巍然。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宣云:“回还无方。”若羽之旋,宣云:“羽自空而下,旋转不定。”若磨石之隧,磨文石作隧道,喻其光滑。全而无非,故能自全而不见非责。动静无过,未尝有罪。静无过,动亦无过,罪何由至!是何故?假设疑问,言何故能如此?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无知之物,木石是也。言譬彼无知之物,不建己以为标准,故不来指目之患;不用智以相推测,故不受嫉忌之累。移之则动,置之则静,恒不离于物理,明白易见,是以终其身无誉之者,无誉则亦无咎矣。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到之言推极于此。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何用贤圣为哉!彼土块亦不失为道也。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其能事之豪桀,则相与笑之曰:“慎子之道,非是生人之行,而至于有死人之理,适足得世之怪诧焉而已。”田骈亦然,其言相同,举到以包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不教之教,观其所行,学焉而心自得也。举蒙之弟与师,而蒙可知。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与慎到言“至于若无知之物”无异。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向、郭云:“窢,逆风声。”言古道人之风教,窢然迅过,恶可言传?常反人,不见观,常反人之意议,不见为人所观美。下文云:“以反人为实。”而不免于●断。即不得已而用断决,亦惟与物宛转,不免于慎到之輐断。輐、●音义同也。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郭云:“韪,是也。”案:谓彭师之言,是中有非,于道则未见也。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故此三人者,直谓之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然论其梗概,皆尝有旧闻。如“弃知去己”,必非无所师承,乃其绪论去之弥远耳。

  公而不当,崔本作“党”,云:“至公无党也。”卢云:“作‘不党’是。”易而无私,成云:“平易。”决然无主,宣云:“决去系累,而无偏主。”趣物而不两,宣云:“随物而趋,不生两意。”不顾于虑,不谋于知,无旁顾,无巧谋。于物无择,与之俱往,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彭蒙、田骈、慎到闻其风而说之。成云:“并齐之隐士,俱游稷下,各着书数篇。”俞云:“据下文,彭蒙当是田骈之师。意林引尹文子有彭蒙曰:‘雉兔在野,众皆逐之,分未定也;鸡豕满市,莫有志者,分定故也。’”齐万物以为首,宣云:“以此为第一事。”曰:“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选则不遍,必有未应选。教则不至,必有未受教。道则无遗者矣。”唯道兼包之,所谓齐也。是故慎到,俞云:“史记孟荀列传:‘慎到,赵人,着十二论。’汉书艺文志法家有‘慎子四十二篇。名到,先申、韩,申、韩称之。’”弃知去己,成云:“息虑弃知,忘身去己。”而缘不得已,泠汰于物以为道理,释文:“泠汰,犹沙汰也。泠音零。”案:言到虽弃知去己,而因必不得已,始沙汰人物一番,守此以为道理。曰:“知不知,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其言曰:“凡知人之道,当如不知,将薄有所知,而已近于伤之者也。”此到之弃知。成云:“邻,近也。”謑髁无任而笑天下之尚贤也,释文:“謑髁,讹倪不正貌。”案:其用人虽謑髁不正,无可任使,而以天下尚贤为笑。纵脱无行而非天下之大圣,其在己纵恣脱略,无行可称,而以天下大圣为非,卑之无高论也。椎拍輐断,与物宛转,郭云:“犹有椎拍,故未泯合。”释文:“輐,圆也。”案:郭释椎拍,谓如椎之拍。凡物稍未合,以椎重拍之,无不合矣。是椎拍之义,言强不合者使合也。輐断,谓虽断而甚圆,不见决裂之迹,皆与物宛转之意也。此到之去己。舍是与非,苟可以免,宣云:“不执是非,庶无累也。”不师知虑,不知前后,释文:“上知音智。”案:不师人之智虑,不问事之前后。魏然而已矣。大公平易,故能巍然。推而后行,曳而后往,若飘风之还,宣云:“回还无方。”若羽之旋,宣云:“羽自空而下,旋转不定。”若磨石之隧,磨文石作隧道,喻其光滑。全而无非,故能自全而不见非责。动静无过,未尝有罪。静无过,动亦无过,罪何由至!是何故?假设疑问,言何故能如此?夫无知之物,无建己之患,无用知之累,动静不离于理,是以终身无誉。无知之物,木石是也。言譬彼无知之物,不建己以为标准,故不来指目之患;不用智以相推测,故不受嫉忌之累。移之则动,置之则静,恒不离于物理,明白易见,是以终其身无誉之者,无誉则亦无咎矣。故曰:“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到之言推极于此。无用贤圣,夫块不失道。”何用贤圣为哉!彼土块亦不失为道也。豪桀相与笑之曰:“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适得怪焉。”其能事之豪桀,则相与笑之曰:“慎子之道,非是生人之行,而至于有死人之理,适足得世之怪诧焉而已。”田骈亦然,其言相同,举到以包骈。学于彭蒙,得不教焉。不教之教,观其所行,学焉而心自得也。举蒙之弟与师,而蒙可知。彭蒙之师曰:“古之道人,至于莫之是、莫之非而已矣。与慎到言“至于若无知之物”无异。其风窢然,恶可而言?”向、郭云:“窢,逆风声。”言古道人之风教,窢然迅过,恶可言传?常反人,不见观,常反人之意议,不见为人所观美。下文云:“以反人为实。”而不免于●断。即不得已而用断决,亦惟与物宛转,不免于慎到之輐断。輐、●音义同也。其所谓道非道,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郭云:“韪,是也。”案:谓彭师之言,是中有非,于道则未见也。彭蒙、田骈、慎到不知道。故此三人者,直谓之不知道。虽然,概乎皆尝有闻者也。然论其梗概,皆尝有旧闻。如“弃知去己”,必非无所师承,乃其绪论去之弥远耳。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成云:“本,无也。物,有也。用无为妙道为精,用有为事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郭云:“寄之天下,皆有余也。”澹然独与神明居,宣云:“此虚玄无为之教。”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释文:“关尹,关令尹喜也。或云:尹喜,字公度。老聃,即老子也,为喜着书十九篇。”成云:“周平王时函谷关令,故谓之关尹。”俞云:“汉志道家有‘关尹子九篇’,注云:‘名喜,为关吏。’或以尹喜为姓名,失之。又汉志无老子十九篇之书。吕览不二篇‘关尹贵清’,高注:‘关尹,关正也,名喜,能相风角,知将有神人而老子到,喜说之,请着上至经五千言。’上至经之名,他书未见也。”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成云:“建立言教,以凝常无物为宗;悟其恉归,以虚通太一为主。”以濡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成云:“表,外也。以柔弱谦和为权智外行,以空惠圆明为实智内德。”关尹曰:“在己无居,形物自着。宣云:“己无私主,随物同着。”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宣云:“皆无心故。”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宣云:“同物则和,自得则失。”未尝先人而常随人。”成云:“和而不唱。”老聃曰:“知其雄,守其雌,宣云:“能而处于不能。”为天下溪;宣云:“处下待输,有而不积。”知其白,守其辱,洁而不为自洁。为天下谷。”宣云:“居虚受感,应而不藏。”人皆取先,己独取后,曰:“受天下之垢。”人皆取实,己独取虚,无藏也故有余,岿然而有余。郭云:“独立自足之谓。”宣云:“叠一语,甚言之。”其行身也,徐而不费,宣云:“不先故徐。不先则少事,少事故不费。”无为也而笑巧。无为似拙,而可以笑彼巧者。人皆求福,己独曲全,曰:“苟免于咎。”人求福不已,己独委曲以保安全,曰“苟免咎祸而已”。以深为根,以约为纪,成云:“以深玄为德之本根,以俭约为行之纲纪。”曰:“坚则毁矣,锐则拙矣。”常宽容于物,不削于人,成云:“知足守分,故不侵削于人。”可谓至极。姚本“可谓”作“虽未”,云:“从李氏本改。”关尹、老聃乎!古之博大真人哉!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齐物论篇云:“天地与我并生。”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神明往而不知所适。万物毕罗,宣云:“无不包也。”莫足以归,无可为我归宿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释文:“谓若忘于情实者也。”荒唐之言,荒,大也。唐,空也。无端崖之辞,无端可寻,无崖可见。时恣纵而不傥,恣纵,谓纵谈恣论。不傥,成云“不偏党”,非也。释文作“而傥”,无“不”字,近之。谓忽然而至也。不以觭见之也。成云:“觭,不偶也。”宣云:“言不以一端自见。”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庄语,犹正论。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因世人不可与庄语,故以此三言为说。已见寓言篇。曼衍,因其事理而推衍之,所谓“卮言日出,因以曼衍”也。重言,述尊老之言,使人听之而以为真,故曰“所以已言”也。寓言,以广人之意,所谓“藉外论之”也。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以精神与天地往来,寄于至高之境。姚云:“庄以关尹、老聃不过如篇首所云‘不离于真’之至人,犹未至极。若庄生之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则所谓‘不离于宗,谓之天人’者。”而不敖倪于万物,未尝鄙弃万物,存骄亢之见。敖倪,与傲睨字同。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不责人之是非,以与世俗混处。成云:“谴,责也。”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释文:“瑰玮,奇特也。犿,本亦作抃,同,芳袁反,又敷晚反。李云:‘宛转貌’。一云相从貌。谓与物相从不违,故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成云:“参差者,或虚或实,不一其言也。諔诡,言滑稽也。”彼其充实不可以已,夫其词理充实,不能自已。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宏大而辟,同辟。深闳而肆;宣云:“放纵也。”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释文:“稠音调,本亦作调。”案:遂,竟也,达也。言其于所宗主也,可谓调通而上达者矣。苏舆云:“此即篇首所谓‘不离于宗’者。”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然其因应于变化而冥解于物情也,其用不竭,其来不遗,芒昧如不可见,未有能尽其妙者。  惠施多方,方,术也。其书五车,言其多。其道舛驳,郭庆藩云:“司马本舛作踳。文选魏都赋注引司马云:‘踳读曰舛。驳,色杂不同也。’又引司马此注,一作‘舛驰’。法言叙曰:‘诸子各以其知舛驰。’淮南俶真训:‘二者代谢舛驰。’泛论训:‘见闻舛驰于外。’说山训‘分流舛驰’,玉篇引作‘●驰’,义亦同也。”其言也不中。中,竹仲反。历物之意,曰:其历指事物之意,有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杜撰小一,以配大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司马云:“苟其可积,何但千里乎!”天与地卑,山与泽平。天地一致,山泽均平。日方中方睨,物方生方死。成云:“睨,侧视也。居西者呼为中,处东者呼为侧,则无中、侧也。犹生死也:生者以死为死,死者以生为死。日既中、侧不殊,物亦死生无异也。”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谓之大同而与小同有异,是同异杂也,然止谓之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如寒暑昼夜,是万物毕同毕异也,方谓之大同异。南方无穷而有穷,宣云:“谓之南,已有分际,举一以反三也。”今日适越而昔来。宣云:“知有越时,心已先到。”案:此语又见齐物论篇,彼“来”作“至”。连环可解也。成云:“环之相贯,贯于空虚,不贯于环。是以两环贯空,不相涉入,各自通转,故可解也。”我知天下之中央,燕之北,越之南是也。此拟议地球中悬,陆路可达,故燕北即是越南,与邹衍瀛海之谈又别。泛爱万物,天地一体也。”宣云:“天地非大,我非小。”惠施以此为大观于天下而晓辩者,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惠自以为于天下之理,独观其大,以此晓示辩人,辩人亦乐之也。卵有毛,宣云:“卵无毛,则鸟何自有也?”鸡三足,司马云:“鸡两足,所以行而非动也,故行由足发,动由神御。今鸡虽两足,须神而行,故曰三足也。”郢有天下,宣云:“称王自大。”犬可以为羊,宣云:“犬羊之名,皆人所命,若先名犬为羊,则为羊矣。”马有卵,成云:“胎、卵湿化,人情分别,以道观者,未始不同。鸟卵既有毛,兽胎何妨名卵!”丁子有尾,成云:“楚人呼虾蟆为丁子。虾蟆无尾,人所共知。以道观之,无体非无,非无尚得称无,何妨非有可名尾也!”案:虾蟆初生,无足有尾,闻雷后,足出而尾没矣。火不热,宣云:“人皆火食,是不热。”山出口,宣云:“空谷传声。”轮不蹍地,轮转不停,蹍地则何以转?目不见,宣云:“见则何以不自照?”指不至,至不绝,有所指则有所遗,故曰指不至。下“至”字疑“耳”之误。数语皆就人身言,耳虽有绝响之时,然天下古今,究无不传之事物,是不绝也。“至”字缘上而误,遂不可通矣。龟长于蛇,成云:“夫长短相形,无长非短。谓蛇长龟短,乃物之滞情,今欲遣此迷惑,故云龟长于蛇。”俞云:“即‘莫大于秋豪之末而泰山为小’意。”矩不方,宣云:“天下自有方,非以矩。”规不可以为圆,宣云:“天下自有圆,非以规。”凿不围枘,成云:“凿,孔也。枘者,内孔中之木。”宣云:“枘自入之耳,凿未尝围之。”飞鸟之景未尝动也,鸟飞多以昼,故云影未尝动。司马引墨子云:“影不徙也。”镞矢之疾而有〔一〕不行不止之时,镞矢行止,人为之也。专以镞矢言,是有不行不止之时矣。狗非犬,成云:“狗、犬同实异名。名实合,则彼所谓狗,此所谓犬也;名实离,则彼所谓狗,异于犬也。墨子曰:‘狗,犬也,然狗非犬也。’”黄马、骊牛三,宣云:“二色与体为三。”白狗黑,宣云:“白黑,人所名,乌知白之不当为黑乎?”孤驹未尝有母,李云:“驹生有母,言孤则无母,孤称立,则母名去也,故孤驹未尝有母。”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司马云:“捶,杖也。若其可析,则常有两,若其不可析,其一常存,故曰万世不竭。”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终身无穷。桓团、公孙龙辩者之徒,成云:“桓、公孙并赵人,辩士,客游平原君之门。而公孙龙着守白论,见行于世。”饰人之心,易人之意,成云:“雕饰人心,改易人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辩者之囿也。宣云:“辩者迷于其中而不能出。”惠施日以其知,同智。与人之辩,及其同游之人所辩论。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成云:“特,独也,字亦有作将者。”案:为怪,谓骋其谲异。此其柢也。俞云:“柢与氐通。史记秦始皇纪‘大氐尽畔秦吏’,正义:‘氐,犹略也。’此其柢也,犹云此其略也。”然惠施之口谈,自以为最贤,自以为解理最贤于众。曰:“天地其壮乎!”司马云:“惠唯以天地为壮于己也。”施存雄而无术。司马云:“施意在胜人,而无道理之术。”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释文:“倚,本或作畸,同。李云:‘异也。’”成云:“姓黄,名缭,不偶于俗。”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风雨雷霆之故。惠施不辞而应,不虑而对,成云:“不辞谢而应机,不思虑而对答。”遍为万物说;成云:“遍为陈说万物根由。”说而不休,多而无已,犹以为寡,益之以怪。成云:“加奇怪以骋其能。”以反人为实,而欲以胜人为名,是以与众不适也。成云:“不能和适。”弱于德,陈于物,内弱外强,其涂隩矣。隩,曲而隐也。非大道。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成云:“庸,用也。”夫充一尚可,宣云:“内圣外王,皆原于一,充之而可,何须逐物邪!”曰愈贵,道几矣!曰,词也。言愈自贵重,不须多言,于道亦庶几矣。惠施不能以此自宁,自安定其心。散于万物而不厌,成云:“散乱精神。”卒以善辩为名。惜乎!惠施之才,骀荡而不得,释文:“骀,李音殆,放也。”宣云:“不得,无所得。”逐万物而不反,是穷响以声,形与影竞走也。闻响大而高声,不知声宏而响愈振;见影来而疾走,不知形捷而影竞随之也。悲夫!

〔一〕“有”原误“若”,据集释本改。   


  逍遥游第一言逍遥乎物外,任天而游无穷也。 补释文:“逍音销。遥亦作摇。游亦作游。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适自得。”武按:本书让王篇善卷曰:“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足明此义。盖游之逍遥,喻心意之逍遥自得也。天运篇云:“以游逍遥之虚。”逍遥,无为也。是欲心意之逍遥自得,重在无为也。而郭象云:“夫大小虽殊,而放于自得之场,则物任其性,事称其能,各当其分,逍遥一也。岂容胜负于其间哉!”郭氏此说,自树一义则可,若以之释本篇,则失其旨矣。本篇之旨在凝神,而神之能凝,在心意之逍遥,欲心意之逍遥,则在无为。人之不能逍遥者,有为也。其所为者,名也,功也,己也。此外则有有用之材也。故篇中揭其纲曰,圣人无名,神人无功,至人无己,大樗无用。夫至于无名、无功、无己、无用,斯无为矣,斯逍遥矣。故篇中要之曰“其神凝”,结之曰“仿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本篇之大旨,如斯而已矣。庄子恐人之不明也,特借游之说以明之。游有大小,特设鹏鸴之喻以明之。蜩鸴自以为游之至而逍遥矣,然局促数仞之高,抢攘榆蓬之间,以视鹏之一举九万里,其游固至小而有限也。鹏之游较大矣,然必积九万里之厚风,而后乃今掊之以图南,则其游犹有所待也。夫游有限与有待,乌在其能逍遥也?且鹏所适者南冥也,非能游于无穷也,非能游于无何有之乡也,犹之于有限也,又乌在其能逍遥也?此喻之以物也。更证之以人,由效一官以至征一国之流,其自视其德,亦犹鹏鸴自视其游之至也。然日斤斤于效、比、合、征,心之为累亦甚矣,未若宋荣子不随世之非誉而劝阻也。然尚有内外荣辱之见存,未若列子之乘风,洒落世务,超脱尘垢也。然必待风而后行,犹之鹏翼必待风而后举,未若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而无所待也。而其所以能至此者,其功夫则在无名、无功、无己。能至于无己,则在己之一心,斯真逍遥矣。然桂以可食致伐,漆以可用致割,虎豹之文来射,猿狖之捷来格;人则以材之有用,恒召世之系累。是能逍遥于心者,未必能逍遥于境也。又必无所可用焉,然后心、境两适,无所游而不逍遥矣。无所游而不逍遥,然后能专精抱一,而神凝矣。斯旨也,文更举证以明之。许由之辞天子,无名也。藐姑射神人,物莫之伤,无己而神凝也。四子使尧见之而丧其天下,无功也。而终之以大樗之无用。斯之为文,由小以至大,由浅以及深,喻之以物,衬之以人,旁敲侧击,反托正喻,无非说明无为之道而已。郭氏乃谓大小虽殊,逍遥一也,按诸文旨,岂其然乎!

  北冥有鱼,释文:“本一作溟,北海也。” 正释文:“北冥,本一作溟,觅经反,北海也。嵇康云:‘取其溟溟无涯也。’梁简文帝云:‘窅冥无极,故谓之冥。’东方朔十洲记云:‘水黑色,谓之冥海。’”近人朱桂曜云:“王氏误解释文,以冥为北海,大非。如其说,是北冥为北北海矣。且下文‘南冥’又何解乎?冥即海也。”武按:王氏之误,在删去释文为首“北冥”二字,故“北海也”三字遂专训冥矣。然朱氏谓冥即海,亦大非。下文“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如朱氏说,是冥海为海海矣。考说文:“冥,幽也。从日、六,冖声。日数十,十六日而月始亏。”冖亦夜也。简文窅冥之训得之。十洲记云:“水黑色,谓之冥海。”以水言海,以黑言冥,非谓冥即海也,冥仅表色而已。今就“北冥”二字言,北表方,冥表色,即北方幽黑。其义止此。释文之释为北海者,以本文自释为天池也。故北冥、南冥,谓为南北天池之名则是,谓冥即海则非也。其名为鲲。释鱼:“鲲,鱼子。”方以智云:“鲲本小鱼,庄子用为大鱼之名。” 正鲲,释文:“徐音昆,李侯温反,大鱼名也。”朱桂曜云:“鲲自有大鱼之义,非庄子假借用之。关尹子一字篇:‘能运大鲲大鲸。’孔子家语‘鲲鱼,其大盈车’,即以鲲为大鱼。文选宋玉对楚王问‘故鸟有凤而鱼有鲲’,亦以鲲为大鱼。”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补鹏,释文:“徐音朋。说文云朋及鹏,皆古文凤字也。‘朋,鸟象形。凤飞,群鸟从以万数,故以鹏为朋党字。’”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玉篇:“运,行也。”案:行于海上,故曰“海运”。下云“水击”,是也。 正林希逸云:“海运者,海动也。今海濒俚歌,犹有‘六月海动’之语。海动必有大风,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声闻数里。”武按:艺文类聚八,引庄子佚文云:“海水三岁一周,流波相薄,故地动。”此为海运确证。南冥者,天池也。成玄英云:“大海洪川,原夫造化,非人所作,故曰天池。”按:言物之大者,任天而游。 正按语谓“物之大者,任天而游”,意是指鹏之游能逍遥也,则与文意适相反。文写鹏之将徙天池也,甚难而有待。待海运,待飙风,而后水击三千,而后抟上九万,翼莫夭阏,息须六月。如此种种,乃极写鹏游之不逍遥,以反衬神人之逍遥,所谓背面敷粉法也。故按语非是。齐谐者,志怪者也。司马彪云:“齐谐,人姓名。”简文云:“书名。” 补谐,正韵音骸。释文:“齐谐,户皆反。”又云:“怪,异也。”周礼:“外史掌四方之志。”郑注:“志,记也。”武按:言齐谐者,记载怪异之事者也。以作书名为允。俞樾云:“按下文‘谐之言曰’,若是书名,不得但称谐。”然文心雕龙有谐隐篇,是谐即隐也。刘向新序,言齐宣王发隐书而验之。齐谐,即隐书之类,亦即齐之谐书也。书名谐,何得不可但称谐乎?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崔撰云:“将飞举翼,击水踉跄。”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崔云:“附翼徘徊而上。”尔雅:“扶摇谓之飙。”郭注:“暴风从下上。” 补抟,释文:“徒端反。”郭庆藩曰:“文选江文通杂体诗注引司马云:‘抟,圜也。扶摇,上行风也,圜飞而上行若扶摇也。’说文:‘抟,以手圜之也。’”武按:扶摇,即下文羊角风。此风之势,扶疏摇曳,曲行而上,如羊角也。鹏亦随风势圜转而上飞,所谓抟也。章炳麟谓字当从“搏”,崔说得之。不知搏者拍也,抟亦有拍义,于义较完,不须从“搏”也。去以六月息者也。”成云:“六月,半岁,至天池而息。”引齐谐一证。 补“六月”字,伏下“大年”“小年”句。野马也,司马云:“野马,春月泽中游气也。”成云:“青春之时,阳气发动,遥望薮泽,犹如奔马,故谓之野马。” 正自此句至“则已矣”,就齐谐所言之九万里,说明其高之形状。野马者,乃高九万里内游动云气之形也。吕览云:“至乱之世,其云状有若犬若马。”又云:“其状若众马以斗,其名曰滑马。”前汉书天文志云:“石氏‘见枪云如马’。”以此证知野马为言云气,犹之吕氏所云之“滑马”也。下文“绝云气”,即指此,故郭训为游气。崔云“天地间气如野马驰”,为得其旨。司马与成仅就泽气言,与上之“九万里”,下之“天之苍苍”,不相应矣。尘埃也,成云:“扬土曰尘。尘之细者曰埃。” 补释文:“埃音哀。”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成云:“天地之间,生物气息,更相吹动。”按:汉书扬雄传注:“息,出入气也。”言物之微者,亦任天而游,入此义。见物无大小,皆任天而动。“鹏”下不言,于此点出。 正按语非也。郭庆藩云:“既言鹏之飞与息各适其性,又申言野马尘埃皆生物之以息相吹,盖喻鹏之纯任自然,亦犹野马、尘埃之累动而升,无成心也。郭氏谓‘鹏之所冯以飞者’,疑误。”武按:此说与王氏按语相类。本文正写鹏南徙时之情状,尚未涉及物各适性一层,如忽插入此义,则上下文意不贯。庄子文不如是驳杂也。且以“生物”句总承“野马”二句,亦欠分晓。至郭象谓“此皆鹏之所冯以飞者”,说原不误。盖庄子欲写鹏抟上九万里之高,须写天之高。然天之高不易写也,特写轻虚而居上层者,状如野马之云气也;其下,则浮空之尘埃也;又下,则生物相吹之息也。有此三层,则天之高见矣。鹏升乎三者之上,而冯之以飞,则九万里之高见矣。此三者,即所以成风者也。先提于此,以为下文风之伏笔。而人自下仰望,所见苍苍然者,即此三者之色也。三者原无色,厚则有色,如水原无色,深则有色,色亦苍苍然也。色为三者之色,而非天之正色也,故下接以“天之苍苍,其正色耶”之疑问辞也。如此解,则上下文意一串矣。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其,谓鹏。是,谓人视天。鸟在九万里上,率数约略如此,故曰“则已矣”,非谓遂止也。借人视天喻鹏视下,极言搏上之高。且夫水之积也不厚, 补自此至“将图南”,说明必须九万里高之理由。其中以水喻风,以芥与杯喻鹏,喻中之喻也。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拗堂之上,支遁云:“谓堂有坳垤形也。” 补坳,广韵:“于交反,地不平也。”集韵:“窊下也。”则芥为之舟,李颐云:“芥,小草。”置杯焉则胶,崔云:“着地。”吕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王念孙曰:“培,冯也。周礼冯相氏注:‘冯,乘也。’鹏在风上,故言冯。培、冯音近义通。汉书周□传,□封蒯城侯,颜注:吕忱蒯音陪,楚汉春秋作冯城侯。’是培、冯音近之证。” 正王念孙之说太于曲。武意“培”当为“掊”之●,字形相差甚微,易误也。人问世“自掊击于世俗”,则掊者击也。文意谓背负青天,已居于风之上,而后乃今以翼击风而飞,犹前之水击三千里,亦以居水之上,以翼击水而飞也。且“掊”字与上“抟”字相应,抟亦有击义,特为圜势耳。如此,则文意前后相顾。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司马云:“夭,折也。阏,止也。言无有折止使不行者。” 补释文云;“一读以背字属上句。”武按:此“背”字,承上“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之“背”字来,其为鹏之背而非风之背明矣,故当属此句。而后乃今将图南。谋向南行。借水喻风,唯力厚,故能负而行,明物非以息相吹不能游也。 补玩两“而后”字,足见鹏飞之不易而有待,必待至九万里之高,而后乃培风;必待无夭阏,而后将图南。以此可知物之大、飞之高且远如鹏者,其游实未能逍遥,反衬神人之逍遥;所抟者扶摇,反衬乘天地之正;所适者南冥,反衬游四海之外;有待,反衬无待。无一不与后文针锋相对,无一不为后文设喻蓄势。注中“明物”二句宜删。蜩与学鸠笑之曰:释文:“学,本又作鸴。本或作鸒,音预。同马云:‘学鸠,小鸠。’”俞樾云:“文选江淹诗‘鸒斯高下飞’,李注引庄子此文说之。又引司马云:‘鸒鸠,小鸟。’是司马注作鸒,不作鸴。” 补释文:“蜩音条,司马云:蝉。”武按:此段言蜩鸠之飞虽无所待,然数仞而止,其游有限,以喻物之小者亦不能逍遥也。“我决起而飞,李云:“决,疾貌。” 补“决起而飞”,无待也,反映鹏之有待。枪榆枋,支云:“枪,突也”。李云:“犹集也。”榆枋,二木名。枋音方,李云:“檀木。” 补释文:“枪,七良反。榆,徐音逾。”武按:榆枋数仞耳,反映鹏之九万里。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王念孙云:“则犹或也。”司马云:“控,投也。” 正成玄英云:“突榆檀而栖集,时困不到前林,投地息而更起。”俞樾云:“其决起而飞枪榆枋也,有时能至,有时不能至。至则集于榆枋,不至则投于地。”武按:鸟类无论如何小,断无不能飞集于树之理。俞说殊昧物理,成则谓“困不到前林”,本文无此义,亦属意增,皆由误解“至”字为至于栖集之所也。实则审上下文义,时者,时辰也。韩诗外传九言雉云:“常噣梁粟,不且时而饱。”且,未定之辞,姑且也,将也。言不将至一时或不定至一时而即饱也,与此“时”字义同。时则不至者,言枪集榆枋,一个时辰且不至,即投于地,反映鹏之必以六月息也。两相对照,文意极为完密。盖大年,小年与大知、小知,为本篇两要素,一时与六月,即大年、小年之类也。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借蜩鸠之笑,为惠施写照。 正注傅会。惠施非本篇主人,主人乃无己之姑射神人也。篇末二段,庄子特借己与惠施论辩之言,明无所可用之旨,非写惠施也。注乃谓为之写照,殊属误解。下仿此。俞樾云:“而字下,当有图字。上文‘而后乃今将图南’,此即承上文而言也。文选注引此,正作‘奚以之九万里而图南为’。”武按:俞说非也。盖上句乃将然之谋,记者之所记也;此句则已然之迹,故二虫得据而笑之。如加“图”字,则亦为将然之谋,二虫又何从知而据之以为笑乎?文选注必涉上句而误也。九万里者,高也,非言其远。适莽苍者三餐而反,释文:“苍,七荡反,或如字。崔云:‘草野之色。’”三餐,犹言竟日。 补释文:“莽,莫浪反。餐,七丹反。”腹犹果然;补果,说文:“木实也。”张晏曰:“有核曰果。”按果状多圆凸。腹饱则隆起,犹如果之状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隔宿捣米储食。适千里者,三月聚粮。补郭注:“所适弥远,则聚粮弥多。”武按:上引三事系插喻,以喻榆枋之枪,不至一时,南冥之去,息以六月,以伏下“大年”“小年”句。之二虫谓蜩、鸠。 补之,是也。又何知!借人为二虫设喻。 正注非。此系借二虫为下“知效一官”等人及宋、列设喻,盖同一不能逍遥也。文谓蜩、鸠二虫以一时笑鹏之六月,以数仞笑鹏之九万里,此由己小不知彼大,故下言“小知不及大知”也。小知不及大知,释文:“音智,本亦作智。下大知同。” 正知,承上“又何知”之知字,应如字读,音智非。玉篇:“知,识也,觉也。”谓心与境遇而觉识也。智之度,较知为深。礼记“礼用知(音智)者之谋”句,疏云:“智,谓谋计,晓达前事。”荀子正名云:“知有所合谓之智。”白虎通情性节云:“独见前闻,不惑于事,见微知着也。”合上三说言之,谓就其所知者,加以思索谋计,而能晓达前事,见微知着,于事机有合者,方谓之智。夫庄子之道,一则曰“离形去知”,再则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观此,则知尚应去,何况劳精敝神之智乎?下文“朝菌不知晦朔”二句,即释小知也。齐物论云“小知闲闲”,亦同此义。又云“闲闲”,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与王倪之四不知,则释大知也。以此知音智之不当也。小年不及大年。上语明显,设喻骈列,以掩其迹。 正此与上“小知”句,同为本篇主要字句,束上启下。注乃谓为设喻掩迹。非也。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列子汤问篇:“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于朝,死于晦。”晦谓夜。释文:“朔,旦也。” 补奚,何也。然,如此也。释文:“朝菌,徐其陨反。司马云:‘大芝也。天阴生粪上,见日则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终始也。’”惠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释文:“惠,本作蟪。司马云:‘惠蛄,寒蝉也,一名蝭蟧,春生夏死,夏生秋死。’” 补释文:“蛄音姑。广雅云:‘蟪蛄,蛁蟧也。’按即楚辞所云‘寒螀’者也。蝭音提。蟧音劳。蛁音雕。螀音将。”武按:不知晦朔与春秋,不仅小年,亦小知也,意系双承。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楚之南”下,全引列子汤问篇。“楚”,彼作“荆”。 补释文:“冥,本或作榠,同。李颐云:‘冥灵,木名也。江南生。以叶生为春,叶落为秋。’椿,丑伦反。”武按:陈碧虚阙误此下有“此大年也”,言见成玄英本。于法应有,以与上“小年”句为对文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李云:“彭祖,名铿,尧臣,封彭城,历虞、夏至商,年七百岁,故以久寿见闻。” 补成玄英云:“彭祖养性,能调鼎,进雉羹于尧。”又云:“特,独也。”释文:“世本云:‘姓篯〔一〕,名铿。’篯音翦。”众人匹之,不亦悲乎!此段从“小年”句演出。 补成云:“世人比匹彭祖,深可悲伤。”武按:菌、蛄与冥、椿,众人与彭祖,皆小年不及大年。自“朝菌”至此,证实“小知大知,小年大年”二句。“不亦悲乎”句,特就众人之情说,非庄子重视彭祖之寿而为众人悲也。观刻意篇所言可知。其言曰:“此道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二〕寿考者之所好也。”继曰:“不道引而寿,无不忘也,无不有也,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盖本篇之旨,在无为而凝神。如彭祖之道引,非无为也;养形,非凝神也;特以久闻,非澹然无极也。与庄子之道异,非庄子所取也。读者于此等处如不认清,则于本书必多隔膜。汤之问棘也是已。汤问篇“殷汤问于夏革”,张湛注:“汤大夫。”棘、革古同声通用。 补郭庆藩云:“论语‘棘子成’,汉书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诗‘匪棘其欲’,礼坊记作‘匪革其犹’。汉书‘煮枣侯革朱’,史记索隐革音棘,皆其证。”武按:此段辞意,与前文复。所以引之者,以前语近怪,且出齐谐,恐人疑其不典,故引汤、棘问答以实之。且前后详略各异,足以互明。如前言北冥,谓为北方窅冥之天或窅冥之地皆可,此则以“穷发”“天池”句明之。前言鲲之大,此则言其广与修。前言鹏背几千里,当指其修也,此则以泰山形其高与大。扶摇不知其状也,此则以羊角形之。野马等不知其实也。此则以“云气”二字释之。腾跃而上,明枪之势也;数仞而下,明枪之高也。“飞之至也”句,则所以笑之意较前益明矣。非此,则前语未了,前意未申,且不足征,故复而非复也,夫岂漫尔引之乎!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汤问篇:“终发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其长称焉,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翼若垂天之云,其体称焉。”按:列子不言鲲化为鹏。又此下至“而彼且奚适也”,皆列子所无,而其文若〔三〕相属为义。漆园引古,在有意无意之间,所谓“洸洋自恣以适己”者,此类是也。 补释文:“李云:‘发,犹毛也。’司马云:‘北极之下,无毛之地也。’按:毛,草也。”成玄英云:“修,长也。”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司马云:“风曲上行若羊角。” 补淮南原道训高注:“扶,攀也。摇,动也。扶摇,直如羊角转曲萦行而上也。”绝云气,补史记天官书注,索隐曰:“绝,度也。”荀子劝学篇注:“绝,过也。”谓鹏度过云气,至背负青天,然后抟风而飞也。云气,即上文野马等气也。此句与下文“乘云气”不同,说见下。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引汤问再证。斥鴳笑之曰:司马云:“斥,小泽。鴳,雀也。斥,本作尺。”古字通。夏侯湛抵疑:“尺鷃不能陵桑榆。”文选七启注:“鷃雀飞不过一尺,言其劣弱也。”按:雀飞何止一尺?下文明言“数仞”矣。“彼且奚适也?彼,鹏。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又借斥鴳之笑,为惠施写照。 补正成云:“八尺曰仞。翱翔,犹嬉戏也。”释文:“跃,曲若反。翱,五刀反。蒿,好刀反。”蓬,唐韵:“薄红切。”集韵:“蒿,好平声。”说文:“菣(去刃切)也。”礼月令注:“蒿亦蓬萧之属。”尔雅释草:“蘩之丑,秋为蒿。”陆佃疏:“蒿,草之高者。”武按:斥鴳之笑,以小笑大;荣子之笑,以大笑小。前后映射,在有意无意之间。此小大之辩也。点明。 补正辩同辨,集韵:“皮苋切”。说文:“判也”。广韵:“别也。”武按:此句为通篇关键。鹏之与蜩、鸴,宋、列之与藐姑射,皆小大之辨也,而庄子所明者在大。盖道之大者。至人、神人、圣人也。藐姑射,则至人、神人之实证也。故“藐姑射”一段为本篇之主文,藐姑射神人则为本篇之主人。生物之鹏,无生物之冥灵大椿,人之彭祖、宋、列之属,皆藐姑射之陪衬也;蜩、鸴也,菌、蟪也,藐姑射之反衬也。后段惠、庄之辩论,则“大”字之余波,且借以明无用之旨者也。如此读本篇,则前后脉络气势。皆成一串。郭象于此句,乃谓“或翱翔天池,或毕志榆枋,各称体而足”。绎其所言,是无分乎大小也,夫岂本篇之旨乎?

〔一〕“篯”原作“钱”,据释文改。

〔二〕“彭祖”原误“彭变”,据刻意篇原文订正。

〔三〕“若”原作“皆”,据王氏庄子集解原刻本(以下简称王氏原刻)改。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李云:“比,合也” 补知音智。效,户教反。行,下孟反。比,毗至反。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郭庆藩云:“而读为能。能、而,古字通用。官、乡、君、国相对,知、行、德、能亦相对。”司马云:“征,信也。” 正此段与“宋荣子”“列子”二段,均为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之反衬。此段隐示世人之数数于功与名。若就世情言之,知能效官,行能比乡,德能合君征国,自高于常人一等,然就道言之,未免于世之功名数数然也。如是,则足以累心而损道,尚何逍遥之有乎?以视荣子之不数数然者,则非所及矣。注中郭说,未免穿凿。官,职位也,与乡、国对,君则国之君也。而,应如字读。“德”字统君与国言,中以“而”字连属成句。就狭义言,德合于一君;就广义言,德见信于一国也。且本篇所重,在道与德,而不在能。又知效一官,即含能义,无庸读而为能,添此蛇足也。其自视也亦若此矣。此,谓斥鴳。方说到人,暗指惠施一辈人。 正“暗指”句,傅会,说见上。宣云;“如斥鴳之自以为至。”此段由知而行而德,由官而乡而君而国,亦小大之辨也。而宋荣子犹然笑之。司马、李云:“荣子,宋国人。”崔云:“贤者。”谓犹以为笑。 补韩非子显学篇:“宋荣子之议,设不斗争,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王先慎曰:“宋荣,即宋钘。”天下篇:“宋钘、尹文闻其风而悦之。”释文:“钘音形。郭音坚。”武按:又即孟子之宋牼。牼将说罢秦、楚之兵,与荣子设不斗争同,故知即一人也。其所以笑之者,以彼辈效官比乡,合君征国,于世数数然也。且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郭象云:“审自得也。” 补成云:“举,皆也。劝,励勉也。沮,怨丧也。”释文:“沮,慈吕反,败也。”武按:齐语“且有后命”注:“且,犹复也。”此文“且”字,言荣子不仅不效上举诸人汲汲于世之功名,且复世誉之不劝,世非之不沮,实高于上举诸人一等。此亦小大之辨也。定乎内外之分,郭云:“内我而外物。”辨乎荣辱之境,郭云:“荣己而辱人。” 正心,内也。誉与非,外也。内心有主,而不为外所动,即所谓“定乎内外之分”也。不以誉为荣而加劝,不以非为辱而加沮,即所谓“辨乎荣辱之境”也。郭注非是。斯已矣。成云:“荣子智德,止尽于斯。”正注非。言荣子仅定内外,辨荣辱,如斯而止矣。意注射下句。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言不数数见如此者也。正注欠分晓。释文:“数数,音朔,下同。司马云:‘犹汲汲也。’”武按:言荣子于世未尝汲汲也。世之所重者,惟功与名。荣子之于世未数数然者,即不汲汲以求世之功与名也。然如列子,则并功与名之心而无之,又高荣子一等矣。此亦小大之辨也。淮南俶真训:“是故举世而誉之不加劝,举世而非之不加沮,定于死生之境,而通于荣辱之理。(中略)视天下之间,犹飞羽浮芥也。孰肯分分然以物为事也?”足证本义。分分,犹数数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司马云:“树,立也。至德未立。”按:言宋荣子不足慕。 正按语宜删。荣子不以世之誉与非而劝沮,较之比乡、合君、征国者,能自树立矣。然定内外,辨荣辱,是尚有物我荣辱之见存,犹未能脱然无累,卓然自树也。且定内外之分,未能无己也;辨荣辱之境,未能无功与名也。未能无己、无功与名,心亦何能逍遥乎?夫列子御风而行,成云:“列御寇,郑人,与郑繻〔一〕公同时。”按:列子黄帝篇:“列子师老商氏,友伯高子,尽二子之道,乘风而归。”下又云;“随风东西,犹木叶干壳,竟不知风乘我邪,我乘风乎?” 补田子方篇:“列御寇为〔二〕伯昏无人射。”德充符篇:“子产师伯昏无人。”应帝王篇“列子归,以告壶子”,列子黄帝篇作“壶邱子”。司马云:“名林,郑人,列子师。”吕览下贤篇:“子产往见壶丘子林。”以此知列子与子产同时。而刘向云“列子与郑缪公同时”,成氏之说当本此。让王篇言郑子阳遗列子粟,并见吕览、列子、淮南等书。考左传鲁襄二年,言子罕当国,子驷(即子阳)为政。时郑为成公之十四年,去缪公之卒,已三十四年矣。如刘向所说,则其时列子之年在四十上下。今假定为年四十,越五年,为郑简公元年,郑侵蔡,获蔡司马。郑人皆喜,惟子产不顺,云云。子国怒之曰:“尔何知?童子言焉,将为戮矣。”以此知子阳遗粟时,子产尚在童年也。简公十二年,子产始为卿。二十三年,子皮授子产政。定公八年,子产卒,去子驷为政时已四十九年,此时列子年且九十矣。是年为鲁昭公二十年,孔子年约五十二。天运篇言孔子行年五十有一,南之沛见老聃。是此时老子尚未出函谷关也。达生篇、吕览审己篇,均言列子问道于关尹,此事必在关尹函谷问道之后。盖列子未及老子之门,间接问之于关尹也。此时列子之年且逾百岁矣。其卒于何时,书阙有间,无从稽考。然彼能乘风者,自不可以恒人之寿例之也。泠然善也,郭云〔三〕:“泠然,轻妙之貌。” 补释文:“泠音零。”武按:此喻列子超然世外,无功无名,故能泠然善也。然其游犹有所待,亦仅泠然善而已,尚未能逍遥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成云:“致,得也。得风仙之福。”按:言得此福者,亦不数数见也。 正按语非。郭注:“苟有待焉,则虽御风而行,不能以一时而周也。”又云:“自然御风行耳,非数数然求之也。”成疏:“旬,十日也。”武按:此喻列子尚不能如至人之无己。盖福者,一己免乎行,御风泠然而善之福也。列子犹待风而行,是未能舍己之福,即未能无己也,特不汲汲求此福而已。“风”为篇中着意之字。盖效、比、合、征,及荣子等辈,尘累浊重,不能乘风也。鹏能乘风矣,然必待扶摇之飙风,而后能绝云负天;必待九万里之厚风,而后将图南。夫飙则非风之正,厚则非泠然之轻妙也。列子能乘轻妙之风矣,然不能无所待也,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也。观此,知已上各文,无一不从反面为下文蓄势。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虽免步行,犹必待风。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司马云:“六气,阴、阳、风、雨、晦、明。”郭庆藩云:“辩读为变,与正对文。辩、变,古字通。” 补郭说是也。管子戒第二十六:“是故圣人齐滋味而时动静,御正六气之变。”可证古辩、变通。此二句言乘天地阴阳之正,御阴阳六种之变气也。正者,未变者也。顺之而游,故曰乘。及变而为六气,则因势而动,随感而应,如御马之有控、罄、纵、送然,故曰御。此二句在本篇最为精要。下“藐姑射”一节,即设喻证明此义者也。素问阴阳应象大论云:“阴阳者,天地之道也。”天元纪大论云:“阴阳之气,各有多少,故曰三阴三阳也。”至真要大论云:“帝曰:‘善!愿闻阴阳之三也何谓?’岐伯曰:‘气有多少异用也。’”王冰注:“太阴为正阴,太阳为正阳;次少者为少阴,次少者为少阳;又次为阳明,又次为厥阴。”据此,则所谓乘天地之正者,乘天地之正阴正阳,即乘太阴太阳也。或问:此仅曰“乘天地之正”,何以知“正”字指阴阳言也?答曰:天地,即表阴阳也。阴阳应象大论云:“积阳为天,积阴为地。”吕览有始篇注:“天,阳也。地,阴也。”文选东都赋注引范子云:“天者阳也,地者阴也。”盖阴阳者,天地之道;天地者,阴阳之象。潜移默运者,阴阳也;形象着明者,天地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故此即以“天地”二字代阴阳。本书如此活用之例不一。如秋水篇云“牛马四足是谓天”,以天表自然之义也。天地篇云“无为为之之谓天”,以天表无为之义也。应帝王篇云“示之以天壤”,亦活用者也。故此“乘天地之正”,即乘阴阳之正也。然不直曰“乘阴阳之正”,而必曰“乘天地之正”者何也?答曰:以阴阳有多少也。如阳明、厥阴之类,阴阳少而未盛,不得谓之正也。必阳升于天,阴降于地,然后至于极盛之位,方可谓之正阴正阳,方可以“天地”之字表之。今姑以阳论。易曰“时乘六龙以御天”,谓按时节,次第乘六种之龙以上升。自干之初九,以至九五,阳方盛而至于天。故九五之爻曰“飞龙在天”,即在天之阳也。此阳,方可谓之正,方可表以天。九五以下。如少阳、阳明等,其阳未盛,未至于天,则不可以天表之也。地之表阴,可以类推。易所谓“御天”,即此之“乘天”也。故不曰“乘阴阳之正”,而曰“乘天地之正”也。天元纪大论又云:“寒、暑、燥、湿、风、火,天之阴阳也。三阴三阳上奉之。”至真要大论又云:“岐伯曰:‘厥阴司天,其化以风。少阴司天,其化以热。太阴司天,其化以湿。少阳司天,其化以火。阳明司天,其化以燥。太阳司天,其化以寒。’”是此所谓“六气”者,即寒、暑、燥、湿、风、火也。所谓“御六气之辩”者,即御此三阴三阳所化寒、暑、燥、湿、风、火之气也。阴阳无质,化气则有质,故此谓“乘天地之正”,而不谓“乘天地之正气”,以正阴正阳尚未变化为气也。至司马以阴、阳、风、雨、晦、明训六气,系据左传昭公元年秦医和之说。素问在和前,和说当本诸素问,皆医学家之言也。在易则于三阴三阳升降变化之际,分之为六位,演之以六爻。六爻之在干阳卦内者,就其高下之位,象之以六龙。故易曰:“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疏言:“干之为德,以依时乘驾六爻之阳气,以拱御于天体。六龙,即六位之龙也。以所居上下言之,谓之六位也。阳气升降,谓之六龙也。”疏语最为明晰。下“御飞龙”,即干卦六龙内第五位之龙,实即升居五位之阳气也。故此二句之义,本之于易。又本之于老子之言。田子方篇,老子曰:“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所谓“乘天地之正”,即乘此肃肃之至阴,赫赫之至阳也。交通成和者,谓阴阳由交通变化成和气也。易干卦亦曰:“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其义正同。而阴阳之在天地与在人身,一也。惟天地之阴阳交通出于自然,人身之阴阳,欲其交通,则必有道以御之,然后能合以成和,凝以成神。是故变由于交通,交通在于御,故曰“御六气之辩”也。夫庄子此书,所以明道也。其所谓道,非仁义之谓,乃阴阳之谓也。上已举素问“阴阳者,天地之道”之语矣。易系辞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管子正篇曰:“阴阳同度曰道。”本书则阳篇曰:“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言道为阴阳之公名也。由此知庄子所修之道,即修阴阳及其所化之六气,以合和凝神之道也。曰乘曰御,即喻修之之工夫也。此理观慎子所言益明。慎子之言曰:“五日为候,三候为气,六气为时,四时为年,而天地备矣。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冲和之气在其中,四万二千里已上为阳位,四万二千里已下为阴位。冬至之候,阳发于地,一气上升七千里。至六气,则上升四万二千里,而阳至阳位,故其气温,为春分之节也。六气,而阳极阳位,故热而为夏至之节也。夏至之候,阴出于天,一气下降七千里。至六气,则下降四万二千里,而阴至阴位,故其气凉,为秋分之节也。六气,而阴极阴位,故其气寒,而为冬至之节也。天地之所以能长能久者,以其阳中有阴,下降极而生阳,阴中有阳,上升极而生阴。二者交通。合为太和,相因而为氤,相□而为氲。以此施生化之功,此变化之所以兆也。”其所谓冬至阳发于地,夏至阴出于天,乃本老子“肃肃出天、赫赫发地”之说也。所谓升降之候,阴阳之位,实易“六位时成”二句最明显之注脚。惟天地相去,不知其极。慎子谓“相去八万四千里”,人或以为非是。不知慎子乃言阴阳在天地间循环升降之距离,犹之地文学家言包地球之空气,厚止二百里,非谓天去地止有此数也。汉钟离权复本慎子之说,着灵宝毕法一书,取法天地阴阳升降之位与时之理,以摄养一身之阴阳。后世修炼家遂有“运周天”、“驾河车”之说,且区之为六候,分之为三百六十爻。其说近则本之于钟离,远则源于易、老及此二句,与养生主篇“缘督以为经”句,非尽妄诞无稽也。故此二句系寓言修道家养气凝神之理,读者当与养生主篇“缘督以为经”,人间世篇“无听之以耳”,“惟道集虚”,“徇耳目内通”,应帝王篇“机发于踵”各句下补、正之语,汇通观之,方可明其大凡。惟此理精妙,此事幽玄,天地间自有此一种道术,特不足为浅人道耳。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 补释文:“恶音乌。”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释文:“己音纪。”成云:“至言其体,神言其用,圣言其名,其实一也。”正郭庆藩曰:“文选任彦升到大司马记室笺注引司马云:‘神人无功,言修自然,不立功也。圣人无名,不立名也。’释文阙。”武按:齐物论篇云:“王倪曰:‘至人神矣。’”是至人、神人一也。故下藐姑射神人,亦至人也。惟圣人则有间。则阳篇云:“客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秋水篇云:“大人无己。”此言“至人无己”,则至人即大人也,圣人不足以当之矣。列子力命篇云:“横私天下之身,横私天下之物,其唯圣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乎!”公天下之身,即无己也,此明言圣人不及至人矣。外物篇云:“圣人之所以駴天下,神人未尝过而问焉。贤人之所以駴世,圣人未尝过而问焉。”此明言圣人不及神人矣。成氏乃谓“其实一也”,尚欠详审。自“若夫乘天地之正”至此,为本篇之主,下则逐一举事证明之。此三句,为本段之主;“至人无己”句,则又三句中之主也。

〔一〕“繻”,原作“缪”,据王氏原刻及成疏改。

〔二〕“为”原误“与”,据田子方篇改。〔三〕“云”,原作“注”,据王氏原刻改。

  尧让天下于许由,司马云:“颍川阳城人。” 补此段引许由不愿居天子之名,证明圣人无名。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字林:“爝,炬火也。” 补释文:“爝,本亦作燋,音爵。郭祖缴反。”又曰:“小火也。”淮南人间训:“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武按:一指能息,其为小火明矣。其于光也,不亦赤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成云:“尸,主也。” 补释文:“浸,子鸩反。灌,古乱反。”正韵:“浸,渍也。”博雅:“灌,溉也。泽音宅,润泽也。”淮南原道训:“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天地篇:“尧之师曰许由。”故尧谓由为夫子。言若夫子立为天子,天下必致太平。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许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犹代子,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吾将为宾乎?正俞樾云:“本作‘吾将为实乎’,与上‘吾将为名乎’相对成文。‘吾将为名乎,名者,实之宾也’,其意已足。‘吾将为实乎’,当连下文读之。实与宾形似,涉上句‘实之宾也’而误。若如今本,则为宾即是为名,两文复矣。”武按:俞说非也。名既为实之宾,是实重而名轻也。吾将为宾乎,言吾将舍其实之重而为名之轻乎?用“乎”之疑问词者,乃反言以见意,谓不就轻而为宾也。此句系校量名、实二者,而以“宾”字表名之轻,故“宾”字与“名”字不复,非涉上句而误也。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李云:“鹪鹩,小鸟。”郭璞云:“桃雀。” 补释文:“鹪,子遥反。鹩音辽。”成云:“鹪鹩,巧妇鸟也,一名工雀,一名女匠,亦名桃虫,好深处而巧为巢也。”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李颐云:“偃鼠,鼷鼠也。”李桢云:“偃,或作鼹,俗作□。”本草陶注:“一名鼢鼠,常穿耕地中行,讨掘即得。”说文“鼢”下云:“地行鼠,伯劳所化也。”李说误。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释文:“传鬼神言曰祝。” 补释文:“庖,鲍交反,掌厨人也。祝,之六反。樽,子存反,本亦作尊。俎,侧吕反。”武按:淮南泰族训:“调五味者,庖也。陈簠簋,列樽俎,设笾豆者,祝也。齐明盛服,渊默不言,而神之所依者,尸也。宰祝虽不能,尸不越樽俎而代之。”可谓此处的解。

  肩吾问于连叔成云:“并古之怀道者。”曰:“吾闻言于接舆,释文:“皇甫谧云:‘接舆躬耕,楚王遣使以黄金百镒、车二驷聘之,不应。’” 补成云:“接舆,姓陆,名通,楚人,与孔子同时,而佯狂不仕。”武按:此段引藐姑射神人,证明至人无己。大而无当,释文:“丁浪反。”按:当,底也。 正淮南本经训:“留于口,则其言当。”齐俗训:“晋平公出言而不当。”注:“当,合也。”此谓接舆之言夸大,而于情理无所合也,故下言“不近人情”焉。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成云:“犹上天河汉,迢递清高,寻其源流,略无穷极。” 补释文:“怖,普布反,广雅云:‘惧也。’” 正成说非。“河、汉”句,系往而不返之譬况语,谓其言往而不返,无所归宿,犹如河、汉之水,滔滔长流,无所止极,非谓上天河汉之清高也。大有迳庭,宣颍云:“迳,门外路;庭,堂外地。大有,谓相远之甚。”不近人情焉。” 补上句为此句之譬况语,谓门外之迳,与门内之庭,所处限隔,不相接近也。而此句则申说“大而无当”句之义。焉,释文:“犹然也。”王引之云:“状事之词,与然同义。”连叔曰:“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释文:“藐音邈,简文云:‘远也。’姑射,山名,在北海中。” 补释文:“射,徐音夜。又食亦反。” 正简文仅取姑射为山名,非也。下文“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而山海经海内北经有列姑射山,列子黄帝篇“姑射山”,一本作“列姑射”,可证山名当为藐姑射也。又其云“在北海中”,不知何据。山海经东山经有姑射山,所在非北海;在海内北经之山为列姑射,而非姑射。黄帝篇内之姑射山,仅云在海中,不言北也。但此系借山名以寓意,无庸求实其所在。盖说文解“射”字云:“弓弩发于身而中于远也。”藐姑射者,谓深远之旨,姑以下文所言影射之也。深远之旨何?下“其神凝”之神也。“神凝”二字,为本篇主旨,且为全书主旨,以其为神人之德,修道之果也。观本段均注射凝神立论,故“神”字实为本段所射之鹄也。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 补释文:“肌,居其反。”武按:刻意篇云:“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又云:“能体纯素,谓之真人。”肌肤若冰雪,喻其体纯素也。纯素,则与神为一,一则凝矣。真人,即神人也。真言其体,神言其用也。又天地篇云:“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若冰雪,喻纯白备也。纯白备,则神生定,定则凝矣。故“冰雪”句实为下“神凝”二字写照。如曰不然,此写神人。非写美女,何用叙其肌肤之白乎?淖约若处子。李云:“淖约,好貌。”释文:“处子,在室女。” 正释文:“淖,郭昌略反。”武按:淖约,李云“好貌”,非也。荀子宥座篇:“淖约微达。”杨倞注:“淖当为绰。约,弱也。绰约,柔弱也。”说苑作“绰约微达”,训柔弱是也。在宥篇:“淖约柔乎刚强。”老子曰:“柔弱胜刚强。”又曰:“弱者者道之用。”文子道原篇亦曰:“柔弱者道之用。”即淖约所喻之意也。上句冰雪言其体,此句淖约言其用。道之用,即神也。处子,黄帝篇作“处女”。孙子曰:“静如处女。”老、庄之道贵静,故以处女喻之。且老子曰“守雌”,曰“牝常以静胜牡”,皆处女所喻之意也。不食五谷, 补成云:“五谷者,黍、稷、麻、菽、麦也。”吸风饮露。 补春秋元命包云:“阴阳怒而为风。”慎子云:“阳在外者不得入,则周旋六合而为风。”故上言风为阴阳之变气也。吸,说文:“内息也。”因风为阴阳之变气,故吸于内以调之。蔡邕月令云:“露者,阴之液也。”慎子云:“阳感之,则液而为露。”谓阴受感而为露也。吸风合言阴阳,饮露则单言阴,总之喻神人之呼吸阴阳于内也。淮南俶真训云:“是故圣人呼吸阴阳之气,而群生莫不颙颙然仰其德以和顺。”所谓呼吸阴阳,即此句所喻之意;所谓其德,即下之“神凝”也;所谓群生和顺,即下“物不疵疠”也。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乘云气”三句,又见齐物论篇,“御飞龙”作“骑日月”。 补鹏穿越云气,冯风而飞,不能乘云气也,故曰绝。列子御风而行,亦不能乘云气也。能乘云气者,厥为神人。此中大有分别。且或乘云气,或御飞龙,非若列子之必待风也。乘云气,承上“乘天地之正”说;御飞龙,承“御六气之辩”说。元命包云;“阴阳聚为云。”慎子云:“阴与阳得,助其蜚腾,则飘飏而为云。”说文:“龙,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贾谊云:“龙变无常,能幽能章。”傅元龙赞云:“诞应阳精,屈伸从时,变化无形。”据此以言,龙,阳精也,变化不测者也,故易干卦取之,以象阳气之升降变化焉。“乘云”句,合言阴阳,“御龙”句则单言阳,总之,喻神人摄调阴阳于外也。惟易干卦言阳气在六位中之变化,故设六龙以喻之。此不言六龙,而言飞龙者,以飞龙应五爻而当五位。其上上九,则阳过亢;其下九四,则阳未盛。准之慎子之说,过亢者,阳极阳位也;未盛者,甫出阴位,方至阳位也。后之修炼家,以言火候之老嫩,皆在所不取也。惟九五之飞龙,纯阳正盛,无过不及,非老非嫩,控御此气,所以为神人也。其神凝,三字吃紧。非游物外者,不能凝于神。 补说文:“凝,俗冰字。”颜氏匡谬正俗:“冰转音凝。”说文:“凝,冰坚也。”黄氏韵会:“冰,古凝字。□,古冰字。后人以冰代□字,故以凝代□字。”武按:大戴礼曾子天圆篇云:“阳之精气曰神。”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故神凝由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来。盖此数句,上已释明其为修道者调摄阴阳之喻也。而其着手处,则在用志不分。达生篇述佝偻丈人之言曰:“吾处身也,若厥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孔子称之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故凝神之要点在用志不分。人间世篇,仲尼语颜回曰“一若志”,老子曰“守静笃”,曰“抱一”,同此义也。盖志不分则静,静则定,一则凝矣。内神凝,而外则若厥株拘与槁木之枝,与南郭子綦形如槁木同。而子綦自谓“丧我”,丧我者,无己也。故用志不分然后能无己,无己然后能神凝。此“神凝”二字,即示藐姑射神人为无己之至人也。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司马云:“疵,毁也。”疠音癞,恶病。列子黄帝篇:“姑射山,在海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心如渊泉,形如处女。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敛,而己无愆。阴阳常调,日月常明,四时常若,风雨常均,字育常时,年谷常丰。而土无札伤,人无夭恶,物无疵疠。”漆园本此为说。 补释文:“疵,在斯反,病也。疠音厉,本或作厉。”武按:此与在宥篇“慎守汝身,物将自壮”之义同。自“藐姑射”至此,寓意精深,兹再就本书举证以明之。刻意篇云:“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惔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一〕也。”肌肤若冰雪,非纯粹不杂乎?静一不变,惔而无为,处子之性行类之。乘云御龙,及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即动而以天行也。神凝者,即由养神之至也。刻意篇又云:“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处子,阴也,静也;飞龙,阳也,动也。此二语之寓意,尤为明显。彼篇又云:“精神四达并流,无所不极:上际于天,下蟠于地,化育万物,不可为象。”夫乘云御龙,游四海之外,非四达并流,际天蟠地乎?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即化育万物,不可为象也。天运篇云:“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体者,干阳之体,即神凝而成体也。散即变也。散而成章者,易说卦曰:“故易六位而成章。”注总言六画;又细分之,则阴阳之位,间杂而成文章也。故体者,阴阳之正也;散者,六气之变也。斯体也,静则谓之和,动则谓之神。文子上仁篇云:“阴阳交接,乃能成和。”交接者,所以凝也。故凝神者,凝此阴阳之和也,即所谓养乎阴阳也。以本段为本篇主文,且为庄子道要,故特详为拈出之。吾是以狂而不信也。”狂,李九况反。按:音读如诳。言以为诳。 正释文:“狂,求匡反,李云:‘痴也。’”武按:广韵:“巨王切,病也。”心不能审得失之地,则谓之狂。应璩诗云:“积念发狂痴。”李训痴,是也。淮南精神训:“大怖生狂。”又原道训:“薄气发喑,惊怖为狂。”故“狂”字应从李训,方与上“吾惊怖其言”句相关合,读诳非也。至肩吾之意,以为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必以天下为事而后能,今藐姑神人,不过一己之神凝耳,并未以天下为事,何能致如斯之效?其狂而不信者在此。连叔一则曰“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再则曰“孰肯以物为事”,即针对此点而答也。连叔曰:“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惟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 补释文:“瞽音古,盲者无目,如鼓皮也。与音豫。观,古乱反。”文子符言篇:“岂独形骸有闇、聋哉?心亦有之。塞也,莫知所通。”此闇、聋之类也。淮南泰族训亦有此语。是其言也,犹时女也。司马云:“犹处女也。”按:时,是也。云是其言也,犹是若处女者也。此人也、此德也云云,极拟议之词。 正女同汝,指肩吾。承上“聋盲”来,言不惟形骸有聋盲,知亦有之,汝闻接舆之言,狂而不信,即是知之聋盲也。“是其言也”句,指“然,瞽者”至“知亦有之”一段之言也。如此解,文句方能承接一气。若如司马说,“瞽者”一段便成赘□。且上以处子况神人,陆注“在室女”,郭注:“不以外伤内。”若此处单称女,出室女亦属之,则外伤矣,何可以况神人乎?之人也,之德也,将磅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李云:磅礴,犹旁礴。”李桢云:“亦作旁魄,广被意也。言其德行广被万物,以为一世求治,岂肯有劳天下之迹?老子曰:‘我无为而民自化。’乱,治也。”简文云:“弊弊,经营貌。”案〔二〕:蕲同期。 补释文:“旁,薄刚反,字又作磅。礴,蒲博反。司马云:‘磅礴,犹混同也。’蕲,求也。弊弊,徐扶计反。” 正注引李桢云:“以为一世求治。”是以“一世”连读,又训乱为治,均非。奚侗云:“释文出‘世蕲’二字,文选吴都赋注引至‘世’字,可见古无有‘一世’连读者,”武按:玩郭注成疏,亦不以“一世”连读。须知“万物以为一”,系本书要语,各篇屡见,而原于老子“万物得一以生”之言。本书如德充符篇云:“物视其所一。”又云:“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天地篇云:“万物一府。”秋水篇云:“万物一齐。”在宥篇云:“万物云云,各复其根。”云云,众多貌,不一也;复根,则一矣。义均相同。故此处应从“一”字绝句。“乱”字训治,虽出尔雅、说文,然于此文不合。左宣十二年传:“人反物为乱。”又宣十五年传:“民反德为乱。”其义适与“之德也,磅礴万物以为一”相反。盖此处以神人、世人对举,一正一反也。神人以无为之德,和万物为一,故曰“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世人以有为为治,即弊弊以天下为事。如是,则不能磅礴万物为一,不一,则乱矣,故曰“世蕲乎乱”也。此义原于老子“为者败之”一语。而本书缮性篇略云:“古之人,在混芒之中,与一世而得澹漠焉。当是时也,阴阳和静,鬼神不扰,万物不伤,群生不夭。人虽有知,无所用之。此之谓至一。”此段足证之人、之德磅礴万物为一之义。“混芒”与“一世得澹漠”二语,与司马训磅礴为混同之义合。彼篇又略云:“逮德下衰,燧人、伏羲始为天下,是故顺而不一。唐、虞为天下,兴治化之流,●淳散朴,附之以文,益之以博,然后民始惑乱。”其所谓燧、羲、唐、虞,此文以一“世”字概之。“兴治化”以下各语,即弊弊以天下为事也。其所以如此者,意在蕲乎治,而民竟惑乱,非即此文所谓“世蕲乎乱”乎?此文简奥,非汇通全书观之,不易明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司马云:“稽,至也。” 补释文:“稽音鸡,徐、李音启。”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说文“□”作“秕”。释文:“秕糠,犹繁碎。”按:言于繁碎之事物,直以尘垢视之。 补释文:“垢,古口反。秕,徐甫姊反。陶,徒刀反。铸,之树反。”成云:“散为尘,腻为垢,谷不熟为秕,谷皮为糠。镕金曰铸,范土曰陶。”武按:“大浸稽天”以下各句,即申说“物莫之伤”也。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又引不以天下为事之神人,以明其自全之道。 正释文谓“秕糠犹繁碎”,于义无取。此谓“引神人以明自全之道”,亦非。让王篇:“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司马云:“土苴,如粪草也。”即尘垢之说也。又天道篇:“君之所读者,古之糟魄已夫!”司马云:“魄,本又作粕。”即秕糠之说也。合而言之,尘垢秕糠。道之粗迹也。神人以其粗迹,将犹陶铸成为尧、舜之治,即“土苴以治天下”之说也。前“孰弊弊”句,不以天下之事为事也。世自化之,无所事事也。此“孰肯”句,不以天下之物为事也。不以物为事,则如知北游篇所云“圣人处物不伤物,物亦不伤也”。系就事与物分说。宋人资章甫适诸越,李云:“资,货也。章甫,殷冠也。以冠为货。”司马云:“诸,于也。”补此段证明神人无功。越人短〔三〕发文身,无所用之。为无所用天下设喻。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司马、李云:“四子,王倪、啮缺、被衣、许由。”李桢云:“四子本无其人,征名以实之,则凿矣。” 正天地篇:“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然则尧与四子,非全无瓜葛,征天地篇所举之名以实之,显有根据,且许由已见上文,不得为凿也。治天下,平四海,示尧之有功也,为神人无功之反映。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汾水之阳,尧都。宣云:“窅然,深远貌。” 正释文:“汾,徐扶云反。汾水出太原。窅,徐乌了反。李云:‘窅然,犹怅然。’”武按:宣注“深远貌”,于本文不合,应从李说。自“宋人”以下至此,郭注:“尧之无用天下为,亦犹越人之无所用章甫耳。然遗天下者,固天下之所宗。天下虽宗尧,而尧未尝有天下也,故窅然丧之,而尝游心于绝冥之境。”成疏与李桢注,其意均同。三氏之注,于文义适得其反。其误在于宗尧,不知本文所宗者为至人、神人。四子者,神人也,而以尘垢秕糠视尧;尧治天下者也,四子即以尘垢秕糠视治天下。故上言“无所用天下为”,又言“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也。此段以宋人喻尧,以章甫喻天下,而“越人”句则喻四子无所用天下。故宋人至越,怅然丧其章甫;尧见四子,怅然丧其天下,亦可曰丧其治天下之功也。盖尧乃弊弊以天下为事者,文言其平海内之政,是有治天下之功者也。而四子神人也,神人无功,尧见四子,为其所化,故亦窅然丧其治天下之功焉。如此解,章甫之喻,方见密合,而证明上“神人无功”句亦见紧切。

〔一〕“道”原作“至”,据刻意篇改。〔二〕“案”字,据王氏原刻补。

〔三〕“短”字,集释本作“断”。  惠子谓庄子曰:司马云:“姓惠,名施,为梁相。” 补此段与下段,借与惠子论辩,以明无用然后逍遥之旨。此则借瓠于无用中有一可用,不免有虑而为樽之患,以喻人有一能之可用,即难免招世系累,不能逍遥也。“魏王贻我大瓠之种,瓠,瓜也,即今葫卢瓜。 补释文:“魏王,司马云:‘梁惠王也。’”武按:魏自河东迁大梁,故谓之魏,或谓之梁也。贻音怡,遗也。瓠音护。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成云;“树,植。实,子也。虚脆不坚,故不能自胜举。”剖之以为瓢, 补反映下文樗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则瓠落无所容。简文云:“瓠落,犹廓落也。”成云;“平浅不容多物。” 补释文:“剖,普口反。”非不呺然大也,释文:“呺,本亦作□。李云:‘虚大貌’”俞樾云:“呺,俗字,当作枵,虚也。” 补释文:“呺,徐许侨反。” 正俞说非。广韵:“呺然,大貌。”本句“呺然”,为“大也”之形容词,“大也”则无异“呺然”之注也。四字一意,如改“呺”作“枵”,并应改本句为“非不枵然虚也”,于法方合。但本文未尝言虚,而所重者在大。首即标言“大瓠”,继言“实五石”,大也,因之瓢亦大。然平浅无所容,正以其不虚也,其不须以“枵然”形容之明矣。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补“无用”二字,为本段及下段主旨,且为全篇主旨,与无名、无己并重,特借惠子之口提出之。庄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向秀云;“龟,拘坼也。”徐音举伦反。此以“龟”为“皲”之假借。玄应音义“皲”下引通俗文:“手足坼裂曰皲,经文或作‘龟坼’。”下引此文为证。 正释文:“龟手,愧悲反。司马云:‘文坼如龟文。’”武按:注中“玄应音义”“音”字上,当补“众经”二字,否则,下“经文”二字无着。且注太纠缠,不如从司马说,较为明爽。盖言手冻文坼如龟背之文,故谓之为“龟手”,犹之尔雅释诂之“鲐背”,疏“老人皮肤消瘠,背若鲐鱼”也。又释名:“九十曰鲐背,背有鲐文也。”背有鲐文为鲐背,手有龟文为龟手,同一义也。李桢借读为皲,俞樾谓宜读如拘,拘与区同音,区与丘同音,龟在丘音。如此迂回牵傅,义仍未明也。世世以洴澼絖为事。成云:“洴,浮。澼,漂。絖,絮也。”李云:“漂絮水上。”卢文弨云:“洴澼,击絮之声。” 补正释文:“洴,徐扶经反。澼,普历反。絖音旷。小尔雅云:‘絮细者谓之絖。’”朱桂曜曰:“文选任彦升为萧扬州荐士表注:‘絖,古纩字。’”武按:洴澼如为击絮声,则与下“絖”字不能相连成句,卢说非也。宜从成说。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李云:“金方寸重一斤为一金。百金,百斤也。”聚族而谋曰:‘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补释文:“鬻音育,司马云:‘买也。’”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司马彪云:“虑,犹结缀也。樽如酒器,缚之于身,浮于江湖,可以自渡。”按:所谓腰舟。 正说文:“虑,谋思也。”尔雅释言:“作、造,为也。”武按:何不虑以为大樽,言何不谋虑之以作大樽也?句有“为”字,不必训虑为结缀,因结缀之意,“为”字可以赅之。至司马结缀之训,不知何据。考徐锴说文解字通论云:“思有所图曰虑。虑犹缕也。”说文“络”字下云:“生革可以为缕束也。”故此句亦可训为何不缕束以为大樽也。鹖冠子学问第十五:“中河失船,一壶千金。”注:“壶,瓠也。佩之可以济涉,南人谓之腰舟。”此司马注之所本也。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向云:“蓬者,短不畅,曲士之谓。”按:言惠施以有用为无用,不得用之道也。 补释文:“郭云:‘蓬生非直达者。’”武按:荀子劝学篇:“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然则非生麻中,必不直而曲矣。此向、郭注之所本也。

  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 补武按:此段言樗以无用,故无物害,无困苦,以喻人必无用,方免世患而获逍遥也。继无名、无功、无己而言无用者,以心虽无名、无功、无己,苟材有可用,必致如大瓠以有一可用,即被虑而为樽。故无名、无功、无己,又必无用,然后尽无为之量,极逍遥之致。如是,则不仅游逍遥,寝卧亦逍遥也。释文:“樗,敕鱼反。”成云:“栲、漆之类,嗅之甚臭,恶木也。”肿,章勇反。李云:“拥肿,犹盘瘿。”中,丁仲反。卷,本又作“拳”,同音权。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犹言弃而不取。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成云:“狌,野猫。” 补释文:“狸,力之反。狌,郭音生,司马云:‘●也。●,由救反。’”卑身而伏,以候敖者,司马云:“遨翔之物,鸡鼠之属。” 补说文:“敖,出游也。”汉书景十三王传:“请闭诸姬舍门,无令出敖。”师古曰:“敖,游戏也。”东西跳梁,成云:“跳梁,犹走掷。” 补释文:“跳音条。”不辟高下;辟音避。中于机辟,辟,所以陷物。盐铁论刑法篇“辟陷设而当其蹊”,与此同义。亦作“臂”。楚词哀时命篇:“外迫胁于机臂兮。”机臂,即机辟也。玉篇王注,以为弩身。死于网罟。今夫斄牛,司马云:“旄牛。” 补释文:“罟,徐音古。斄,徐、李音来,又音离。”其大若垂天之云。成云:“山中远望,如天际之云。”此能为大矣, 补斄牛能负重耕田,即其所为之大也。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简文云:“莫,大也。”彷徨乎无为其侧,释文:“仿徨:犹翱翔。” 补释文:“仿,薄刚反。徨音皇。广雅云;‘仿徨,徙倚也。’”武按:“无为”二字,总结无名、无功、无己、无用。逍遥乎寝卧其下?郭庆藩云:“逍遥,依说文,当作‘消摇’。”又引王瞀夜云:“逍遥者,调畅悦豫之意。” 补此句见无为者寝卧亦逍遥,不仅游也,以进一步作结。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言无处可用之。人间世篇:“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又云:“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又山木篇:“无所可用。”文义并与此同。安所困苦哉!”又言狸狌之不得其死,斄牛之大而无用,不如樗树之善全,以晓惠施。盖惠施用世,庄子逃世,惠以庄言为无用,不知庄之游于无穷,所谓“大知”“小知”之异也。 正注言“斄牛之大而无用,不如樗树之善全”,非也。此段庄子因惠子谓其言大而无用,乃引狸狌能捕鼠,可谓小而有用矣,然不得其死;斄牛执鼠不如狸狌,非斄牛徒大而无用也,乃不得其用也。秋水篇云:“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斄牛亦然。今患斄牛不能执鼠,何不使之负重致远,以譬患大树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以成其无用之大用乎?此针对惠子“大而无用”之言以驳之也。如注言“斄牛大而无用”,不反证合惠子之言乎?有失庄子答辩之旨矣。所谓“安所困苦”者,如大瓠可用为樽,致被结缀以浮江湖,此即大瓠之困苦也,樗则无此矣。   


  齐物论第二天下之物之言,皆可齐一视之,不必致辩,守道而已。苏舆云:“天下之至纷,莫如物论。是非太明,足以累心。故视天下之言,如天籁之旋怒旋已,如鷇音之自然,而一无与于我。然后忘彼是,浑成毁,平尊隶,均物我,外形骸,遗生死,求其真宰,照以本明,游心于无穷。皆庄子最微之思理。” 补玉篇:“凡生天地之间,皆谓物也。”荀子正名篇:“故万物虽众,有时而欲遍举之,故谓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本书达生篇:“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释文:“论,力顿反。”周礼春官大司乐贾疏:“直言曰论。”钱大昕十驾斋养新录:“王伯厚云:‘庄子齐物论,非欲齐物也,盖谓物论之难齐也。邵子诗:“齐物到头争。”恐误。’”按左思魏都赋“万物可齐于一朝”,刘渊林注“庄子有齐物之论”,刘琨答卢谌书“远慕老庄之齐物”,文心雕龙论说篇“庄周齐物,以论为名”,是六朝人已误以“齐物”二字连读。 正齐物论,谓齐一论物之言也。注中“天籁之旋怒旋已”句,误。盖篇中之旋怒旋已,系言地籁,非言天籁。由于各注均以“大块噫气”节言地籁者为天籁,故误者非仅苏舆一人也。至庄子之撰本文,所以明道也。何以篇题为齐物论,而不为齐道论?盖道无形无名,绝于言议。故知北游篇云:“道不可言,言而非也。”又云:“所以论道,而非道也。”是则可论者唯物耳。故则阳篇云:“言之所尽,知之所至,极物而已。”然号物之数曰万,至不齐也,逐不齐之物而论之,论亦何能齐哉?日驰不齐之论,如徐无鬼篇所谓“驰其形性,潜之万物”,徒劳精敝神,伤生损性,此修道者之大患也。故庄子于逍遥游篇之后,继以斯篇。良以心之能逍遥者,无己也,无己则不齐齐矣。物本不齐,心则可齐,故人间世篇仲尼以“斋”语颜回。斋者,齐也。又曰:“一若志。”即齐其心也。夫心何以不齐?由感于不齐之物,而有审辨彼此、是非、美恶之知,因而生好恶之情,随发而为不齐之论矣。故欲论之齐,则在冥情去知。情冥知去,则心如死灰矣,蝶我胥忘矣。此之谓“丧我”,丧我则齐之极致也。故本篇先言心,即带言情,然后继以不齐之大知、小知,大言、小言,中则举彼此、是非、成亏、齐与不齐之知与言,反覆申说之,末则逐节引证以事实,而本篇之义无余蕴矣。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司马云:“居南郭,因为号。”释文:“隐。冯也。李本机作几。”按:事又见徐无鬼篇,“郭”作“伯”,“机”作“几”。 补释文:“隐。于靳反。机音纪。”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向云:“嘘,息也。”释文:“答,解体貌,本又作嗒。耦,本亦作偶。”俞云:“偶当读为寓,寄也。即下文所谓‘吾丧我’也。”按:徐无鬼篇“嘘”下无此句。 补释文:“嘘音虚。吐气为嘘。答,都纳反。耦,五口反,匹也,对也。”武按:耦与列子仲尼篇“顾视列子形神不相偶”之偶同。 正“答然”句,当玩一“似”字。言人见其答然解体之状,似丧其匹偶者然,即下文“形如槁木”也。“吾丧我”,则子綦自明之辞,人固无从知之,因丧我存于内,而丧耦则形于外。俞氏混而一之,殊欠分晓。故“耦”字当从释文训匹。下文“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谓无彼是对偶则好恶之情不生,是非之辩不起,故丧耦而物论自齐,即佛书之“无人相”也。此句与“彼是莫得其偶”句互相发明,义颇重要。若徐无鬼篇,重在槁骸死灰,故无须此句也。俞说非。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李云:“子綦弟子,姓颜名偃,谥成,字子游。”按:徐无鬼篇作“颜成子入见”。 正广韵十四清“成”字下注云:“汉复姓,十五氏。庄子有务成子、广成子、颜成子游、伯成子高。”然则颜成盖复姓也。曰:“何居乎?徐无鬼篇作“夫子物之尤也”。 补释文:“居,如字,又音姬。司马云:‘犹故也。’”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死?文子道原篇引老子曰:“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徐无鬼篇与此二句同,“木”作“骸”。知北游篇:“形若槁骸,心若死灰。”庚桑楚篇亦有二句,“槁骸”作“槁木之枝”。达生篇亦云:“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是此“槁木”即槁木之枝。槁骸,亦槁枝也。以下异。 补释文:“槁,古老反。”武按:“心”字为全篇总干。篇中所说之情、知、言,皆根于心,特于此处先为提出。 正注谓“槁木即槁木之枝”,于文义尚欠精审。此处以“槁木”形容形之枯槁,其意已足,不须加“之枝”二字也。达生篇有此二字者,以槁木喻身,以枝喻臂也。庚桑楚篇有此二字者,其文曰“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以槁木不易为风所动,而枝则可动,故以槁木喻心之不动,而其身之动,一出于不知,如槁木之枝,因风而动,无容心也。此则隐机枯坐,动静各别,故不须以易动之枝为喻,未可漫引相证也。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而同尔。 正而,如字,连上下文为一句。上已呼偃之名,下不必再用“尔”字。今者吾丧我, 补答称“丧我”,非仅丧耦也,系进一层说。即下之化蝶不知周也,又即佛书之“无我相”也。无人无我,彼是双忘,尚何物论之不齐哉?汝知之乎?汝闻人籁而未闻地籁,汝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郭云:“籁,箫也。” 补释文:“籁,力带反。夫音扶。”武按:风吹地面之窍成声,地籁也。人吹比竹成声,人籁也。心动而为情,情宣于口而为言,天籁也。总提于此,以启下文,而以天籁为主,地籁、人籁则比喻也,陪衬也。凡庄子为文,每于其正意之前或后,设喻以衬托之,阐明之,如此处是也。又如罔两问景、庄子梦蝶之喻,“彼出于是”、“自彼则不见”各句之义,逍遥游篇鲲、鹏、宋、列之反喻至人,皆此例也。若于设喻处作正文读之,则不得其要领矣。子游曰:“敢问其方。”成云:“方,术也。” 正易恒卦注:“方犹道也。”谓问三籁之道理也。子綦曰:“夫大块噫气,俞云;“块,●或体,大地。”成云:“噫而出气。” 补释文:“块,古怪反。噫,乙戒反。”武按:大块既为大地,风则为其所噫之气,而所吹以成声者,又为地面之木窍,故谓其声为地籁也。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之,犹其。下同。释文:“翏翏,长风声,李本作飂。” 补释文:“呺,胡刀反。翏翏,良救反,又六收反。”山林之畏隹,即□崔,犹崔巍。 正注专就山势言,则“林”为赘字矣。奚侗迁就此义,云“林当为陵”,擅改原文。尤涉武断。惟郭云“大风之所扇动也”,成云“畏隹,扇动之貌”,为得其旨。盖此处系写风势,非写山势,故重在“林”字。畏隹者,林木被风扇动之状也。下句“大木”,即从此“林”字生出。至郭、成扇动之训,虽不知其所本,然亦略可推得其义,考工记注:“故书畏作威。”书□陶谟“天明畏”,释文:“马本作威。”书吕刑“德威惟畏”,墨子尚贤下作“德威惟威”。是畏古与威通用。文选甘泉赋注“威蕤”云:“犹葳蕤也。”又景福殿赋:“流羽毛之威蕤。”寻威蕤之义,披垂流动貌。蕤与隹为叠韵,隹正齿,蕤半齿,音亦相近,故畏隹与威蕤。义亦相近,郭、成所以训为扇动也。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字林云:“枅,柱上方木。”成云;“圈,兽之阑圈。”宣云:“洼,深池。污,窊也。三象身,三象物,二象地,皆状木之窍形。” 补此承说“万窍”。释文:“枅音鸡,又音肩。简文云:‘欂栌也。’圈,起权反。臼,其九反。洼,乌携反,李于花反。污音乌。”武按:礼记玉藻:“母没而杯圈存焉。”洪颐□云:“枅通作钘。”说文曰:“钘,似钟而颈长。”谓瓶罍之属,故与杯圈为例。说文:“洼,深池也。”国语周语注:“大曰潢,小曰污。”说文:“潢,积水池。”据此,则洼与潢同,污则较小。礼运“污尊而抔饮”,以污拟尊,其小可知。玉篇从于者古文,从●者今文。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号者,穾者,咬者,宣云;“激如水激声,謞如箭去声;叱出而声粗,吸入而声细;叫高而声扬,号下而声浊;穾深而声留,咬鸣而声清。皆状窍声。”释文:“謞音孝。司马云:‘号,哭声。’”按:“交交黄鸟”,三家诗作“咬咬”。 补此承说“怒呺”。释文:“激,经历反。謞,司马云:‘若讙謞声。’叱,徐音七,司马云:‘若叱咄声。’叫,古吊反。号音豪。穾,徐于尧反。又音杳。”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 李云:“于、喁,声之相和。”成云:“皆风吹树动,前后相随之声。” 补释文:“喁,五恭反,又徐音愚。”武按:吕氏淫辞篇:“今举大木,前呼舆謣,后亦应之。”此盖引举木呼应之声,以喻风声也。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李云:“泠,小风也。尔雅:“回风为飘。”和,胡卧反。 补上之唱随,乃前后之声相和也。此承说和声之大小,因风而别。释文:“泠音零。” 厉风济则众窍为虚。向云:“厉,烈也。济,止也。”风止,则万窍寂然。 补万窍怒呺者,厉风也。大和者,飘风也。小和者,泠风也。分三种写之。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郭云:“调调、刁刁,皆动摇貌。” 补上写闻,此写见,皆以“独不”之同一句法出之。又所重者在风声,以喻人之言语,故闻详而见略。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心竹是已。以竹相比而吹之。 补释文:“比,毗志反。”武按:“大块”至“刁刁乎”一段,皆言地籁,特借子游口中提出“地籁则众窍是已”一句点明之,且作一收束。上文未言人籁,嫌于疏漏,复借子游之口,提出“比竹”一句以补之。此行文精密处。各家注此,均与天籁相混,其于本文之义,似未详审。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耶!宣云;“待风鸣者地籁,而风之使窍自鸣者,即天籁也。引子綦言毕。” 正宣注非。子游至此方问天籁,是前所言者为地籁,而非天籁也。子綦因子游之问,再将地籁之义补足,此以后方言天籁。“其”字,指木说。自,从也。谓吹之者,仅泠、飘、厉之风也,而有万种不同之声者,使木从己之窍形不同所致也。“咸其自取”二句,倒句也。言怒呺者谁使之乎?无他,皆其所自取也。怒呺之声,有激者、謞者各声之不同,由其自身之窍有似鼻、似口各形之不同也。此自取之义也。本段以风喻下文之心与真君,以窍之鸣喻情之萌与言之发。故自“大块”至此,皆下文之喻,非正文也。子綦之言,直至后文“此之谓葆光”方毕。“葆光”与“大知闲闲”之间,则子綦阐发天籁之义也。于其中特标“夫言非吹”二句,盖明吹为地籁与人籁,而“大知闲闲”以下所言者,乃天籁也。下文之“天钧”“天府”“天倪”,皆由“天籁”二字所推演者也。郭象乃于“怒者其谁”句下注云“此重明天籁也”,宣则云“引子綦之言毕”,皆于此文尚欠分晓。或曰:子綦之言,至“怒者其谁”句止,各注所同,子独谓止于“葆光”,何所据而决之乎?曰:余决之于其义衔接未断也,决之于其全文体段之整齐一致也。盖全文分六大段,皆问答体。第一大段,以“丧我”发端,下至“葆光”,子綦、子游问答之辞也。二大段,尧、舜问答之辞也。三大段,啮缺、王倪问答之辞也。四大段,瞿鹊、长梧问答之辞也。五大段,罔两与景问答之辞也。末段,则以自喻梦蝶不知周也结,亦丧我也,以与篇首之“丧我”相照应。且文选孙子荆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注云“庄子曰‘南郭子綦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云云,是李善亦以“大知闲闲”以下为子綦之辞也。

  大知闲闲,小知闲闲;释文:“知音智。下同。”成云:“闲闲,宽裕也。”俞云:“广雅释诂:‘闲,覗也。’闲闲,谓好覗察人。”此智、识之异。 正知,如字,音智非。说见逍遥游“小知不及大知”句正语。诗魏风:“桑者闲闲兮。”传:“闲闲然,男女无别往来之貌。”武按:传中“无别”二字,释闲闲之义,以其承桑者言,故加“男女”“往来”字。此承大知言,谓大知无所分别,即不事小察也,以与小知之闲闲反照。下文“知止其所不知”,即证明此义者也。闲,广韵“厕也”,前汉韦玄成传注“隔也”。“厕”“隔”二字,均有分别义,再兼覗义言之,谓小知好分别视察,非若大知之兼照无别也。俞专就好覗察人说,未免太拘。又逍遥游篇“朝菌不知晦朔”,因其仅知朝而不知朔,亦闲闲义也。大言炎炎,小言詹詹。炎炎,有气焰。成云:“詹詹,词费也。”此议、论之异。 补释文:“炎炎,于廉、于凡二反。李颐云:‘同是非也。’詹詹,音占。李颐云:‘小辩之貌。’”武按:以李训为是。又按“知”字“言”字,本文之骨干也。下文反覆宣演,或分说,或合说,总不离此二字,故特于此处点出。然知主于心,言为心之声,心之所发,合于自然者,道也。外于心而相对者,物也。情者,心之用也。(朱子语。)是非者,心之所司也,即成乎心者也。表达心之是非者,言也。是故道也,情也,物也,是非也,本文之线索也,而“心”字则本文之总纲也,特于“日以心斗”句点出。扼此数字读本文,则若网在纲,有条不紊,各段贯通,竟体灵活矣。各家注,非失之游辞无当,便涉于破碎支离,鲜能就全文加以疏通贯穿者。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此寐、觉之异。与接为构,成云:“构,合也” 补列子穆王篇:“觉有八微,梦有六候,奚谓八征?一曰故,二曰为,三曰得,四曰丧,五曰哀,六曰乐,七曰生,八曰死。此八征者,形所接也。奚谓六候?一曰正梦,二曰蘁梦,三曰思梦,四曰寤梦,五曰喜梦,六曰惧梦。此六者,神之所交也。”淮南子说山训篇注:“魂,人阳神。”故神交,即魂交也。魂交,则演为六梦,其所谓形接者,即此处“形开,与接为构”也,开而后接,此系分层言之,然一本列子为说。所谓“为构”者,即日为八征构结而不能解也。日以心斗。宣云:“心计相角。” 补此句为本段纲领,至下“吾独且奈何哉”止,皆阐发此句之义。意谓形既开而与八征接构,因以乱心,而日事角斗矣。“形开,与接为构”,反映形如槁木,此句反映心如死灰。缦者,窖者,密者。简文云:“缦,宽。”司马云:“窖,深也。”宣云:“密,谨也。”成云:“略而言之,有此三别。”此交、接之异。 补释文:“缦,末旦反。窖,古孝反。”武按:缦,解见下。史记货殖传:“任氏独窖仓粟。”徐广曰:“窖音校,穿地以藏也。” 正此非言交、接之异,乃言心斗之情态有此三者之不同也。总提于此,下乃就此三者分承说明之。小恐惴惴,大恐缦缦。李云:“惴惴,小心貌。”宣云:“缦缦,迷漫失精。”此恐、悸之异。 补释文:“惴惴,之瑞反”。鹖冠子天则第四:“逾年累岁,用不缦缦。”陆佃注:“缦缦,漫灭之貌,犹言精神散漫也。” 正此二句,承上“缦者”说,非言恐、悸之异也。心斗之情态一。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释文:“机,弩牙。栝,箭括。”成云:“司,主也”按:发言即有是非,荣辱之主也。 补释文:“栝,古活反。”晋语:“言以昭信,奉之如机,历时而发之。”可资参证。 正此承上“窖者”说。窖者深藏,此则言窖者之发出若机栝也。心斗之情态二。其留如诅盟,其守胜之谓也;留不发,若诅盟然,守己以胜人。此语、默之异。 补释文:“诅,侧据反。(成云:“祝也。”)盟音明。”(成云:“誓也。”)武按;周礼诅祝郑注:“大事曰盟,小事曰诅。” 正此承上“密者”说,非言语、默之异也。心斗之情态三。其杀若秋冬,以言其日消也;宣云:“琢削,使天真日丧。” 补仪礼士冠礼:“德之杀也。”注:“杀,犹衰也。”此处即下文“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之意。其溺之所为之。不可使复之也;溺,沈溺。宣云;“‘为之’之‘之’,犹往。言一往不可复返。”正之,语助词。此句言不可使复其初也。如作“往”字解,则为不可使复往,于义不合。此二句,承上二句来,谓其日消者由其沈溺之所致,不可使复其未消之初也。缮性篇“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其义正同。并合上二句,总承上文,言心因溺于日斗,而日趋消杀也。其厌也如缄,以言其老洫也;宣云:“厌然闭藏。缄,秘固。洫,深也。老而愈深”。 补释文:“洫,郭已质反” 正则阳篇;“与世偕行而不替,所行之备而不洫。”释文:“王云:‘败坏也。’”按:老洫,即老败也,与下“近死”句方贯。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宣云:“阴鸷无复生意。” 补寓言篇:“而生阳也。”武按:莫使复阳,即莫使复生也。 正注中“阴鸷”二字宜删。此二句,承上二句来,总承心因日斗,由消杀进一步而为老败,以近于死,而不可复活也。与上“杀若秋冬”四句相对,同一句法。上为不可使复初,此为莫之使复生,系推进一层说。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宣云:“虑多思,叹多悲,变多反覆,慹多怖。音执。” 补释文:“乐音洛。慹,之涉反,司马云:‘不动貌。’” 正注非。自“缦者”至“莫使复阳也”,皆写心斗之状;心之用为情,即写情之状也。故“近死之心”句,复点“心”字,照应上“心”字,作一小收束。“情”字,至下“有情而无形”句方出。荀子正名篇;“性之喜怒哀乐谓之情。”文子下德篇:“人之情,思虑聪明喜怒也。”据此,则本文“喜怒哀乐虑叹”,合上文“恐”字,均心所发之情也。慹者,心不动也。田子方篇“慹然似非人”,言老聃不动心之貌也。此句之意,言若思虑慨叹,则情动于中,而变其不动之心矣。姚佚启态;成云:“姚则轻浮躁动,佚则奢华纵放,启则情欲开张,态则娇淫妖冶。”按:姚同佻。动止交接,性情容貌,皆天所赋。以上言人。 补释文:“佚音逸。态,敕代反。” 正姚,贾子新书容经篇“姚不惛”,注“姚,宽远之意”;说文“史篇以为姚,易也”,春秋传“楚师轻姚”。佚,说文“忽也”,又同逸,安佚也。方言:“佚,荡缓也。”启,说文“教也”,玉篇“开发也”。态,广韵“意态”,史记老子传正义“恣态之容色”。诸字之义大抵如此。成疏于“佚”字加奢华,“启”加情欲,“态”加娇淫妖冶,就字论,无此义,就文论,无此意,任意增加字义,以傅会其说,且将此句与上句各字平说,亦属牵强。王按云“以上言人”,均非。此句之义,言心斗之情,轻浮荡逸则开发于外而为态,即姚佚之情见于外而为态也。上句情变于内,此句情启于外也。乐出虚,无声而有声。宣云:“本虚器,乐由此作。”蒸成菌。无形而有形。皆气〔一〕所使。以上言物。正注谓“以上言物”,郭于此注云“此盖事变之异也”,均非。盖此二句系插喻,言以上所举心斗各种之情态,如乐之出于虚而无形,故下言“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也;如气之蒸成菌而无根,故下言“莫知其所萌”也。上下文意,各相承注。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日与夜代,于何萌生?上句又见德充符篇。 正言上所举心斗所发之各情,日夜相更代,莫知其所生。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既无可推求,不如其已乎。然俯仰旦暮间,自悟真理。此者,生之根也。 正“已乎”之已,成云“止也”。此注本之,非也。应作自身解,即下文之“我”也。与上“而使其自己也”句相呼应,上句乃此句之喻也。此句意谓上所述之各情虽莫知其所萌,然我乎我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此者,指上文所发之情也。盖我之生必有情,特情之发当理与不当理耳。注谓“此者,生之根”,非也。 非彼无我,宣云:“彼,即上之此也。” 补彼,即指情。谓非情则无我。此重明上句“我乎我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之意。非我无所取。成云:“若非自然,谁能生我?若无有我,谁禀自然乎?” 正文中并未涉及自然,成说未免节外生枝。文谓情者,我之情也,然则情之所发,非我自取而谁取之乎?此句与上“咸其自取”句相应,上句为此句之喻,亦即此句之伏笔也。是亦近矣,成云:“我即自然,自然即我,其理非远。” 正成说非。言情之所发,既由我之自取,则情之于我,可谓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宣云;“究竟使然者谁耶?”按:与上“怒者其谁耶”相应。 正情与我既近,则情之发,我应知其所为使,而竟不之知也。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崔云:“特,辞也”李云:“眹,兆也。”按:云若有真为主宰者使然,而其眹迹不可得见。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可运动者,己信能之,而不见运动我之形。 正可行使我之心发动各情,己可征信,而不见主宰者之形。句中“行”字,跟上“使”字来。有情而无形。与我有相维系之情,而形不可见。 正情,即上文自“缦者”至“启态”各情,特于此处点出“情”字。以总括上文。注谓为“维系之情”,非也。且“情”字不仅总括上文,并启下“是非”各节。刘勰新论去情篇云:“情者,是非之主。”盖有情则有好恶,有好恶则有是非。而是非之发则有言,言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故儒、墨是非之辩起,而真道隐矣。庄子则我丧物化,且无彼此,何有是非?既无是非,尚何物论之不齐哉!百骸、成云:“百骨节。”九窍、眼、耳、口、鼻七窍,与下二漏而九。六脏,李桢云:“难经三十九难:‘五藏,心、肝、脾、肺、肾也。’亦有六藏者,肾有两藏也。左肾,右命门也。命门者,谓精神之所舍也。其气与肾通,故言藏有六也。”赅而存焉,成云:“赅,备。”吾谁与为亲?成云:“岂有亲疏?”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将皆亲而爱悦之乎?或有私于身中之一物乎?如是者〔二〕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也!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言皆悦不可,有私不可。既如是矣,或皆有之,而贱为役使之臣妾乎,然无主不足以相治也。其或递代为君臣乎,然有真君在焉,即上“真宰”也。此语点醒。 补真君者,心之神也。“如是者皆有”断句,与上句为一气。言其有私于身中之一物乎,然身中之物赅而存也,势不能独有私,如有私,则皆有矣。又言身中之物皆为臣妾乎,然彼此比肩,不足以相治也,其势不能无君,故必有真君存焉。因上所言之真宰,不得其眹,不见其形,果有乎,无乎?此处反覆推勘,明其应有也。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成云;“刃,逆。靡,顺也。”真君所在,求得不加益,不得不加损。惟人自受形以来,守之不死,坐待气尽,徒与外物相撄,视岁月之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可悲乎!按:“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尽”,又见田子方篇,“亡”作“化”。 正注非。情即上文“有情而无形”之情,心斗所生之情也。真者,真君也。求者,非求真君所在,乃求遂其情也。言如求得遂其情,于真君无益;不得,于真君无损。是以下瞿鹊言圣人不喜求也。一受其成形,不自牿亡其真,以待天年之尽,即下文“所以穷年也”之意,与养生主之“尽年”,及德充符篇所云“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之义亦同。靡,荀子性恶篇“靡使然也”,杨注:“磨切”与物相刃相靡,言其心与物相戕害、相磨切也。此句应上“心斗”,及“其杀若秋冬”句;“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应上“日消”与“不可使复”句。下之终身役役,苶然疲役,即行尽而非待尽也。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所有皆幻妄,故无成功,疲于所役,而不知如何归宿。卢文弨云:“●,当作苶。”司马作“薾”。简文云:“疲,困貌。” 补终身役役,应上“其溺之所为”句。苶然疲役,应“老洫”句。●,释文“乃结反”。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宣云:“纵生何用?及形化,而心亦与之俱化,灵气荡然矣。” 补此应上“莫使复阳也”。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成云:“芒,闇昧也。” 补此应上“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以下数句。言不知其萌,不知所使,不得其眹,是芒昧不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与有焉。心之所志,随而成之。以心为师,人人皆有,奚必知相代之理,而心能自得师有之?即愚者莫不有焉。 补成心,言已发动而成为情意之心也,即心已为情所胶着也。“师”字,应作动词解,与人间世“犹师心者也”之师同。释文:“与音豫。”“奚必知代而心自取”句,承上“日夜相代乎前”、“非我无所取”说。言何必知喜怒哀乐恐虑之情日夜相代乎前,而我之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虽情知少,亦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未成凝一之心,妄起意见,以为若者是道,若者非道,犹未行而自夸已至。此“是非”,与下“是非”无涉。天下篇“今日适越而昔来”,惠施与辩者之言也,此引为喻。 正注非。未成乎心者,言一切情感尚未生于心也。朱晦庵云:“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未成乎心,即心尚无所感也。言者心之声,心无所感,则情不动,情不动,则无是非之言。如谓有是非,是如今日适越而昨日至,喻必无是理也。“是非”二字,为篇中筋节,特于此点出,以为后文伏脉。后文儒、墨是非之辩,由成荣华之情于心所致,即各师其成心也。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奈何哉!无有为有,虽神禹之智〔三〕,不能解悟。自夸自欺,吾末如之何矣。此段反复唤醒世人。正注中“自夸自欺”以下,宜删。

〔一〕“气”原误“众”,据王氏原刻改。

〔二〕“者”字,王氏原刻及集释本均无。

〔三〕此二句王氏原刻作“无而为有,虽禹之智”。

  夫言非吹也,应上“吹”。 补至此缴清“吹”字。吹,地籁、人籁也。夫言非吹者,谓非如地窍之声由风吹,比竹之声由人吹,而由言者自然而有言,故曰天籁也。本篇“大知闲闲”以上言地籁、人籁,以下则言天籁,特于此处提清。自此至“是之谓两行”,反覆申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义。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补此句总冒以下各节。言之未定,分两层说:一言之有无未定,二言之是非未定。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耶?其以为异于鷇音,亦有辩乎,其无辩乎?人言非风吹比,人甫有言,未定足据也。果据以为言耶?抑以为无此言耶?抑以为与初生鸟音果有别乎,无别乎?其言之轻重尚不定。 补此谓言之有无未定,以下则谓言之是非未定。郭云:“以为有言耶,然未足以有所定。以为无言邪,则据己已有言。”释文:“鷇,苦豆反,李音彀。”尔雅释鸟:“生哺,鷇;生噣,雏。”郭璞注:“鷇,鸟子,须母食之。”列子汤问篇:“负其材力,视来丹犹雏、鷇也。”张湛注:“鷇音寇。生而须哺曰鷇,自食曰雏。”武按;鷇音居于无言有言之间,以为无言耶,则固有音也;以为有言耶,则鷇不能言也,仅有音而已。有音无言,辩无自生矣。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隐,蔽也。道何以蔽而至于有真有伪?言何以蔽而至于有是有非?补此处点出“道”字,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宣云:“触处皆道,本不须言。一言一道,亦不须辩。” 补释文:“恶音乌。”成云:“恶乎,谓于何也。”正注非。此二句,较上二句进一层说。上言道隐蔽不明,即下“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段所谓“道之所以亏也”。夫谓亏,则尚有未亏者存。故道虽隐于伪,尚有真者存;言虽隐于非,尚有是者存。此言往而不存,并真者亦不存矣,非仅亏也;存而不可,并是者亦不可矣。故曰进一层说也。道隐于小成,小成,谓各执所成以为道,不知道之大也。宣云:“偏见之人,乃至道隐。”成引老子云:“大道废,有仁义。”补下文云:“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此谓道隐于爱之小成也。言隐于荣华。成云:“荣华,浮辩之词,华美之言也。只为滞于华辩,所以蔽隐至言。老子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补此二句,解答上之疑问也。列御寇篇颜阖言孔子云“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即此荣华之谓。下文惠子以坚白之昧终,即务荣华不实之辩,致言隐昧不明也。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成云:“昔有郑人名缓,学于求氏之地,三年艺成,而化为儒。儒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行仁义之道,辩尊卑之位,故谓之儒。缓弟名翟,缓化其弟,遂成于墨。墨者,禹道也。尚贤崇礼,俭以兼爱,摩顶放踵,以救苍生,此谓之墨也。缓、翟二人,亲则兄弟,各执一教,更相是非。缓恨其弟,感激而死。然彼我是非,其来久矣。争竞之甚,起自二贤,故指此二贤为乱群之帅。是知道丧言隐,方督是非。”按:儒、墨事,见列御寇篇。 补“其”字,指对方说。是彼之所非,非彼之所是,犹儒家是墨家所非,如重丧之类;非墨家所是,如兼爱之类。推之墨家亦然。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郭嵩焘云:“彼是有对待之形,而是非两立,则所持之是非,非是非也。彼是之见存也。”按:莫若以明者,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 正谓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由于为小成与荣华之见所隐蔽,而不明彼此之情,是非之理也。莫若以天然之明照之,则隐者显矣。下文“照之以天”,及“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即释此义。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有对立,皆有彼此。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观人则昧,返观即明。 补既“物无非彼”,则此中亦有彼,即自彼也,人每于自身之彼则不见也。如蝶,彼也,今我梦为蝶,即自彼也,觉则见己而不见蝶,故曰“自彼则不见”也。“自知则知之”者,如梦为蝶时,不知人之知也,觉则不知蝶之知也。人每以觉时之知为自知,而不知梦时之知亦为自身之彼之知,故下曰“彼出于是”,非有二也。然人恒于自彼之知则不知,而自知则知之。究之梦之与觉,孰为真境,自知与自彼之知,孰为真知,非大圣不能定也。下“梦饮酒者”段,与“梦蝶”段,即证明此义者也。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有此而后有彼,因彼而亦有此,乃彼此初生之说也。 正“方”字,注中训初。成云:“方,方将也。”吕氏春秋安死篇:“其所非,方其所是也。其所是,方其所非也。”高注:“方,比。”按:均于文义未合。说文:“方,并船也。象两舟省总头形。”仪礼乡射礼:“不方足。”注:“方犹并也。”彼是方生,即彼是并生。下文“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即并生并死,并死并生也。就时间言,即同时之意,如人死为鬼,当人之死,同时即为鬼之生,此即方死方生为并死并生之说也。可与不可,因对待比较而成,有不可者存,然后方见其可,故当可之时,不可者已并存矣。此就一己言也。当我可之时,人之好尚各异,同时必有以为不可者,此即方可方不可为并可并不可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然其说随生随灭,随灭随生,浮游无定。郭以此言生死之变,非是。 正此非言其说之随生随灭,乃承上物之彼是方生,而推论方死,以明彼是之生死无定也。下二句,由心之可不可,然后因之形于言之是非。物与言对举分说,不可混视。郭说亦未尽非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言可,即有以为不可者;言不可,即有以为可者。可不可,即是非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有因而是者,即有因而非者;有因而非者,即有因而是者。既有彼此,则是非之生无穷。 补此承上二句说,可则因而是之,不可则因而非之。可不可动于心,是或非则形于言。是以圣人不由,宣云:“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于天,成云:“天,自然也。”按:照,明也。但明之于自然之天,无所用其是非。 补此句为后尧、舜问答一节张本。亦因是也。是,此也。因此是非无穷,故不由之。苏舆云:“犹言职是故也。” 正注非。言圣人不由是非之途,而照之于自然之天,亦惟因之而已。即下文“是不是,然不然”也,与后“朝三”段“亦因是也”对照。养生主篇云:“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管子心术篇云:“无为之道因也。因也者,无益无损也。以其形,因为之名,此因之术也。”又云:“因也者,舍己而以物为法者也。感而后应,非所设也;缘理而动,非所取也。故道贵因。”二者均足为本处参证。是亦彼也,彼亦是也。是,此也。郭云:“此亦为彼所彼,彼亦自以为此。” 补承上“物无非彼”二句说,既物无非彼,故是亦彼也;物无非是,故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成云:“此既自是,彼亦自是;此既非彼,彼亦非此。故各有一是,各是一非也。” 补由上之说,是无彼此也。然就世情观之,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互相对立,显分彼此。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分则有彼此,合则无彼此。 补以道言之,无彼此;以世情言之,有彼此。果有乎,无乎,特未可定也。夫有彼此,然后有言语,既彼此之有无未可定,则言之有无亦未可定,更无论是非矣。较上“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尝有言耶”,更进一层说。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成云;“偶,对。枢,要也。体夫彼此俱空,是非两幻,凝神独见,而无对于天下者,可得会其玄极,得道枢要。” 补淮南子原道训:“经营四偶,还反于枢。”高诱注云:“枢,本也。”武按:上言“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则彼亦可谓之是,是亦可谓之彼,彼是两浑,则彼是并不对立而为偶。不对立为偶,则无是非之辩,此即道之枢要也,亦可谓之道之本也。又按上文南郭子綦答然似丧其耦,即彼是莫得其偶也。偶与耦同。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郭嵩焘云:“是非两化,而道存焉,故曰道枢。握道枢以游乎环中,中,空也。是非反复,相寻无穷,若循环然。游乎空中,不为是非所役,而后可以应无穷。”唐释湛然止观辅行传宏决引庄子古注云:“以圆环内空体无际,故曰环中。”按则阳篇亦云:“冉相氏得其环中以随成。” 正淮南子原道训云;“得道之柄,立于中央。”又云:“执道要之柄,而游于无穷之地。”可与此互相发明。枢犹之柄也。譬之规然,以一端居中,即枢也,他端旋之则成圆,如是,可以圆转无穷。以喻大道无我,尚何有彼?既无彼我,更何有是非?执无彼我之道,犹之执枢然,置之环之中心,可以圆转无穷矣。无穷,指世情之是非之无穷也。此处重在执枢圆转以应无穷,即盗跖篇所谓“若是若非,执而圆机”,非重环之中空也。郭说失之。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郭云:“天下莫不自是而莫不相非,故一是一非,两行无穷。” 补世情之是非,两相倚伏。而循环相生,有是之者,则必有非之者,有今日以为是,而他日以为非者;今日以为非,而他日以为是者。故是之无穷,非之亦无穷也。此申释上句“无穷”二字之义。故曰“莫若以明”。 惟本明之照,可以应无穷。此言有彼此而是非生,非以明不能见道。 正以道言之,是无定是,非无定非。照之以自然之明,而不执我见,则是非之辩息矣。此句缴应上节“莫若以明”句。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为下文“物谓之而然”立一影子。近取诸身,则指是;远取诸物,则马是。今曰指非指,马非马,人必不信,以指与马喻之,不能明也。以非指非马者喻之,则指之非指,马之非马,可以悟矣。故天地虽大,特一指耳,万物虽纷,特一马耳。 正此设喻证明“物无非彼”二句,及“是亦彼也”至“果且无彼是乎哉”数句之义。盖物本无彼此,彼此由人分,犹之物本无名,名由人立,可立之以此名,亦可立之彼名,即下文所谓“物谓之而然”也。如马名未立之时,以名牛者名马,则马为牛矣。今马牛之名已立,鬣者人共知其为马,而牛则人共知其为非马也。若复以此马证彼马之非马,必为人所嗤,且亦无以伸其说,因其同为是(习久成是),而不能有非存于其间也。如以非马证彼马之非马,名既非真,是非今复对立,不能遽执是非之谁属也。故言以马喻,不若以非马喻。天地虽大,万物虽众,皆可作如是观也已。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郭云:“可乎己者,即谓之可;不可于己者,即谓之不可。” 补天地万物之名,皆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非其真也。如鬣者可名为马,以人之可之也,非真鬣者必名马而后可也。不可名之为牛,以人之不可之也,非真名牛之不可也。又淮南泰族训云:“周公诛管叔、蔡叔,以平国弭乱,可谓忠臣也,而未可谓弟弟也。汤放桀,武王伐纣,以为天下去残除贼,可谓惠君,而未可谓忠臣矣。乐羊攻中山,未能下,中山烹其子,而食之以示威,可谓良将,而未可谓慈父也。故可乎可,而不可乎不可;不可乎不可,而可乎可。”亦可参证。道行之而成,宣云:“道,路也。”按:行之而成,孟子所云“用之而成路”也。为下句取譬,与理道无涉。 正“行道”二字,与天地篇“行于万物者道也”之义同。篇中“道”字,多与“心”“物”“言”诸字并举,犹之知与言、是与非、心与情亦往往并举也。此“道”字与“物”字并举,承上启下。按语谓“与理道无涉”,未能将全文会通观之也。物谓之而然。凡物称之而名立,非先固有此名也。故指、马,可曰非指、马;非指、马者,亦可曰指、马。 补此句重要,以下“然不然”之说,均根于此。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何以谓之然?有然者,即从而皆然之。何以谓之不然?有不然者,即从而皆不然之。随人为是非也。正物何以然?其然也,由于人谓之然,非物之真然也。何以不然?其不然也,亦由人谓之不然,非物之真不然也。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论物之初,固有然有可,如指为指,马为马是也。论物之后起,则不正之名多矣,若变易名称,无不然,无不可,如指非指,马非马,何不可听人谓之?“恶乎然”以下,又见寓言篇。此是非可否并举,以寓言篇证之,“不然于不然”下,似应更有“恶乎可?可于可;恶乎不可,不可于不可”四句,而今本夺之。 补文子自然篇云:“故至寒伤物,无寒不可;至暑伤物,无暑不可。故可与不可皆可,是以大道无所不可,可在于其理。是可不趋,见不可不去。可与不可,相为左右,相为表里。” 正寓言篇“恶可”四句,居“恶乎然”四句之下,而与之为对偶。此庄文齐整处。此篇则删去“恶乎可,恶乎不可”二句,而将“可乎可,不可乎不可”置于本段之首,以承说“万物,一马也”之理,并遥接上文“方可方不可”句,与寓言篇用意不同,故于“恶乎然”四句之下不重出,避复也。此庄文之奇变处。由此可以窥见庄叟执笔时,亦煞费经营也。王氏谓“今本夺之”,岂其然乎?故为是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憰怪,道通为一。释文:“为,于伪反。”成云:“为是故略举数事。”俞云:“说文:‘莛,茎也。’汉书东方朔传:‘以莛撞钟。’司马云:‘楹,屋柱也。厉,病癞。’莛、楹,以大小言;厉、西施,以美丑言。”成云、恢,宽大之名。□,奇变之称。憰,矫诈之名。怪,妖异之称。”按:自知道者观之。皆可通而为一,不必异视。补释文:“莛,徐音庭。厉,如字,恶也。李音赖。西施,越王句践所献吴王美女也。恢,徐苦回反,简文本作吊(音的)。□,九委反。李云:‘戾也。’憰音决,乖也。”武按:德充符篇云:“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若莛与楹,大小虽异,然同为物;厉与西施,美恶虽异,然同为人;恢□憰怪,其情虽异,然同于性。自其同者视之,皆一也,故曰“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分一物以成数物。其成也,毁也。成云:“于此为成,于彼为毁。如散毛成毡,伐木为舍等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如此成即毁,毁即成,故无论成毁,复可通而为一,不必异视。 补庚桑楚篇:“道通,其分也;其成也,毁也。所恶乎分者,其分也以备;所以恶乎备者,其有以备。”可作此处参证。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唯达道者能一视之,为是不用己见,而寓诸寻常之理。 补成云:“寓,寄也。”庸,尔雅释诂:“常也。”晋语:“无功庸者,不敢居高位。”注:“国功曰功,民功曰庸。”史记周勃传:“才能不过凡庸。”玉篇:“凡,非一也。”广韵:“常也,皆也。”是常也,民功也,凡也,皆也,均“庸”字之义。盖用之义狭,庸之义广。为是不用而寓诸庸者,谓不自用,而寄诸人人之皆用也。庸也者,用也;宣云:“无用之用。” 正寄诸人人之皆用,亦即我之用也。用也者,通也;无用而有用者,以能观其通。正如斯之用,则人人之用同而不二,是通为一也。此句“通”字,承上“知通为一”来。通也者,得也。观其通,则自得。 正知北游篇:“圣人故贵一。”老子曰“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云云。老、庄之道贵一,故屡言“守一”“抱一”,皆得一之旨也。此句谓“通为一”也者,得一也。适得而几已。适然自得,则几于道矣。 补几,尔雅释诂“近也”。 正淮南原道训:“道者一立而万物生。所谓无形者,一之谓也。”管子心术篇:“天之道,虚其无形。”据此,则一者,所以表道也。此句谓适得一而近于道巳。因是已。因,任也。任天之谓也。 正因任于广而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宣云:“已者,既通为一。不知其然,未尝有心也。谓之道,所谓‘适得而几’也。”按:此言非齐是非不能得道,以下又反言以明。 补已而不知其然,言已如此,而不知其如此也。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若劳神明以求一,而不知其本同也,是囿于目前之一隅,与“朝三”之说何异乎? 补此节从反面证明上文。上文谓“道通为一”,非劳神明为一也。劳神明为一,则非因矣。何谓朝三?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列子黄帝篇:“宋有狙公者〔一〕,爱狙,养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损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匮焉,将限其食,恐众狙之不驯于己也,先诳之曰:‘与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众狙皆起而怒。俄而曰:‘朝四而暮三,足乎?’众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笼,皆犹此也。圣人以智笼群愚,亦犹狙公之〔二〕以智笼众狙也。名实不亏,使其喜怒哉!”张湛注:“好养猿猴者,因谓之狙公。芧音序,粟也。”按:漆园引之,言名实两无亏损,而喜怒为其所用,顺其天性而已,亦因任之义也。 正释文:“狙,七徐反。朝三暮四,司马云:‘朝三升,暮四升。’”成云:“赋,付与也。芧,橡子也,似栗而小也。”武按:“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三句,乃就狙公言之也。谓狙公之名实未亏,而顺狙之喜怒以为用,而不自用,亦因任狙之天性也,即以狙之用为用也。引此事,以证上文“为是不用而寓诸庸”之义,非泛设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释文:“钧,本又作均。”成云:“均平之理。”按:言圣人和通是非,共休息于自然均平之地,物与我各得其所,是两行也。按寓言篇亦云:“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此作“钧”,用通借字。 正和之以是非,即上文“道通为一”,又即下文“是不是,然不然”也。汉书邹阳传:“独化于陶钧之上。”张晏云:“陶家名模下圆转者为钧。”故寓言篇云:“始卒若环。”凡陶钧有枢。上文“道枢”,天钧之枢也。休乎天钧,即承上文“枢始得其环中”句。此之谓两行,承上文“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三句。圣人和通是非,视之如一,然于世情之是非,则任其两行无穷,惟执道枢以应之而已。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成云:“至,造极之名。” 补自此至“此之谓以明”,申说大知闲闲,小知闲闲之义。“未始有”数句,说大知;昭文三子之知,小知也。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郭云:“此忘天地,遗万物,外不察乎宇宙,内不觉其一身,故能旷然无累,与物俱往,而无所不应。其次以为有物矣,以上又见庚桑楚篇。而未始有封也。封,界域也。其次见为有物,尚无彼此。”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虽见有彼此,尚无是非。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见是非,则道之浑然者伤矣。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私爱以是非而成。 补亏道成爱,故爱成为小成。申释上“道隐于小成”句。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成云:“果,决定也。道无增减,物有亏成。是以物爱既成,谓道为损,而道实无亏也。故假设论端,以明其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 补鼓琴,昭氏所爱也。下称其知之盛,则其爱可谓小成矣。举此,以证上“道隐于小成”句。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宣云:“故,古也。”成云:“姓昭,名文,古善琴者。鼓商则丧角,挥宫则失征,未若置而不鼓,五音自全。亦犹存情所以乖道,忘智所以合真者也。” 补成云“姓昭,名文”,不详所出。考列子汤问篇:“瓠巴鼓琴,而鸟舞鱼跃。郑师文闻之,弃家,从师襄游。”吕氏春秋君守篇:“郑太师文,终日鼓瑟而兴。”名同矣,而不知是否姓昭。惟文子自然篇云:“故无弦,虽师文不能成其曲。”继之云:“至于神和游于心手之间,放意写神,论变而形于弦者,父不能以教子,子亦不能受之于父,此不传之道也。”与此处“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之意同。据此以推,昭文盖即郑之太师文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成云:“枝,柱也。策,打鼓枝,亦言奥节枝。旷妙解音律,晋平公乐师。”按:枝策者,拄其策而不击。 补晋语“平公说新声”句解云:“师旷,晋主乐太师子野。”淮南原道训:“师旷之聪。合八风之调。” 正昭文善鼓,师旷善听,惠子善谈,文系分说,然以昭文、惠子为主,而师旷乃昭文之陪衬也。故下文“坚白”句缴清惠子,“以文之纶”句缴清昭文,师旷则不之及,非疏也。人有宾主,故文有详略也。注谓“拄其策而不击”,非也,乃师旷拄其策以听音也。旷盖聪耳而妙知音者。惠子之据梧也,司马云:“梧,琴也。”成云:“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据梧者,止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德充符篇庄子谓惠子云:“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 正据德充符篇所言,梧义自见。盖梧亦树也,吟既倚树,瞑自可据梧。惟吟则徙倚不定,故概言曰树;瞑则据而不移,故梧可指名。其必以梧者,以其槁也。槁则风难动摇,据之方可以瞑。如此解,非不可通,正不必凭空添“琴”“几”字附会之也。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崔云:“书之于今也。”按:言昭善鼓琴,旷知音律,惠谈名理,三子之智,其庶几乎!皆其最盛美者,故记载之,传于后世。正“三子之知几乎盛”句,对照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知几乎盛不及知之盛,知之盛不及知之至,此大知、小知之分也。末年者,三子之晚年也。注谓为“后世”,非也。又谓载为“记载”,亦与文义不合。荀子荣辱篇:“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注:“载,行也。”复见书皋陶谟“载采采”注。又事也,见书舜典“有能奋庸熙帝之载”注。载之末年者,言三子于其所知,行之于晚年,犹言从事至于终身也。与下文“其子又以文之纶终”,其意相同。所以如此者,由其好之也。如此解,上下句意方贯。唯其好之,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宣云:“惟自以为异于人,且欲晓人。”成云:“彼,众人也。”按:“唯其好之”四语,专承善辩者说。 正此处重在“好”字,好即爱也。上证“爱之所以成”句,下启“成”字。注抛荒“好”字,失其旨矣。好之异于彼,乃偏私之好,非众所共好也;即自用其好,而不寓诸庸众之好也。欲以明之彼,及下“非所明而明之”,即自用其明,而不寓诸庸众之明也。此从反面证明下文“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是之谓以明”数语之义。至此处“彼”字,统指上三子。此四语,并下“非所明而明之”共五语,总冒下“故以坚白之昧终”至“终身无成”三语。就惠子论,“彼”字指众人,谓惠子之好之也,欲以明之众人,非众人所明而强欲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就昭文论,“彼”字指其子,谓昭文之好之也,欲以明之其子,非其子所明而强欲明之,故终身无成。盖鼓琴者,须明琴理之妙,而后能善也。惟师旷系善听音者,聪由天授,固不能明之于人,且其所听者与昭文为一类,故文不复叙及之也。注乃谓“四语专承善辩者”,则下“而其子”二语全无承接,不太突兀乎?于理于法,胥失之矣。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非人所必明,而强欲共明之,如“坚石”“白马”之辩,欲众共明,而终于昧,故曰“以坚白之昧终”。“坚白”,又见德充符、天下、天地、秋水四篇。成云:“公孙龙,赵人。当六国时,弟子孔穿之徒,坚执此论,横行天下,服众人之口,不服众人之心。” 补荀子修身篇注云:“此言公孙龙、惠施之曲说异理,不可为法也。坚白,谓离坚白也。公孙龙坚白论曰:‘坚、白、石三,可乎?曰:不可。二可乎?曰:可。’谓目视石。但见白,不知其坚,则谓之白石。手触石,则知其坚,而不知其白,则谓之坚石。是坚白终不可合为一也。” 正列子仲尼篇:“子舆曰:‘吾笑龙之诒孔穿。’”注:“孔穿,孔子之孙。世记云:‘为龙弟子。’”成疏当本此。然孔丛子载公孙龙与孔穿辩论臧三耳于平原君所,明日,平原君谓公孙龙曰:“其人(指穿)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诎。”据此,则穿何至为龙弟子?世记所云,似不足征。且本文言惠子,并未涉及公孙龙。而德充符篇“子以坚白鸣”句,明为庄子谓惠子之语,似不必征引公孙龙与孔穿。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终身无成。郭云:“昭文之子,又乃终文之绪。”成云:“昭文之子,倚其父业,卒其年命,竟无所成。”按:终文之绪,犹礼中庸云“缵太王、王季、文王之绪”也。所谓无成者,不过成其一技,而去道远。仍是无成。 正注非。释文:“纶音伦,崔云:‘琴瑟弦也。’”武按:崔说是也。此承昭文鼓琴来,故言纶,犹之言丝竹弦索也。以文之纶终,言以文之琴弦终其身,与上“载之末年”之意同。终身无成,谓其技不及其父之有成也。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成云:“我,众人也。若三子异于众人,遂自以为成,而众人异于三子,亦可谓之成也。” 正注非。惠子欲明“坚白”之说于人,而人终昧,是惠子之所好者无成也。昭文欲子之成其技,而其子终身无成,是昭文之所好者无成也。若是之无成而可谓之成,则我之毫不能琴、不能辩者,亦何不可谓之为成乎?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则天下之无成者多矣。当知以我逐物,皆是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司马云:“滑疑。乱也。”按:虽乱道,而足以眩耀世人,故曰“滑疑之耀”。圣人必谋去之,为其有害大道也。为是不用己智,而寓诸寻常之理,此之谓以本然之明照之。以上言求道则不容有物,得物之一端以为道,不可谓成。 正注非。滑,说文“利也”。周礼天官食医:“调以滑甘。”疏:“滑者,通利往来,所以调和五味。”疑。广韵“不定也”。礼坊记:“夫礼者,所以章疑别微。”疏:“疑。谓是非不决。”是则“滑”字有通利调和之义,与篇中“和之以是非”,“道通为一”之意合。“疑”字有不定不决之义,即篇中“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之意,亦即因是而不自是也。耀,说文“照也”。晋语:“光明之耀。”是耀为光之照燿者。老子“光矣而不燿”,谓有光而韬蔽之,不照燿也,与此“滑疑之耀”同义。所谓滑疑之耀者,似耀非耀,疑而不定之光,因滑以和之也。故兼有老子“和其光,同其尘”之意。下文“摇光”,亦此类也。本书中有“天光”,有“人光”。庚桑楚篇:“宇泰定者发乎天光。”此不眩燿之光也,庄子之所取也。列御寇之“形谍成光”,此眩耀之人光也,庄子之所去也。滑疑之耀,因为庄子所取,故曰“圣人之所图也”。王氏乃谓圣人必谋去之,夫岂庄子之旨哉?此处“用”“庸”二字,皆由“以明”之“以”字生出,且即诠释“以”字者也。盖以者用也,以明,用明也。第用有独用、共用之分,前已释用之义狭,庸之义广,即用为独用,而庸为共用也。如惠施辈独用己明,而不用众人之明,且欲众人明己之所明,故道隐而人终昧也。必也不用己明,而寄之于众人之明,所谓“为是不用寓诸庸,是之谓以明”者乃如此,非惠施辈之以明也。又寓诸众人之明,即因众人之明以为明。上文“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又庚桑楚篇“惟庸有光”,义皆相通。

〔一〕“者”字,据王氏原刻及列子补。

〔二〕“之”字,据王氏原刻及列子补。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一〕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如人皆执彼此之见,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我类乎?与我不类乎?若务求胜彼,而引不类者为类,则与彼之不类有异乎?宣云:“是,我也。” 正是,此也。与此类者,非即此也。类与不类,同为非此,故曰“相与为类”。既非此。则为彼矣,故曰“与彼无以异”。譬之儒家以己所言为合道,墨所言为非道,不知大道不称。又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无始曰:“道不可言,言而非也。”据此,则儒家以言言道,非道也,与墨之非道同,即与墨无异矣。无异,尚何是非之辩乎?自此至“葆光”,复承“大言”“小言”说。前半发挥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尝有言耶”数句之义,末则带说“知”字。虽然,请尝言之。成云:“尝,试也。”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成云:“未始,犹未曾也。”按:事端未露。有未始有〔二〕夫未始有始也者。并无事端,仅具事理。有有也者,有无也者,言之有无。有未始有无也者,言未曾出。有未始有〔三〕夫未始有无也者。并出言之心亦未曾萌。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四〕无之果孰有孰无也。忽而有有言者,有无言者,然有者或情已竭,无者或意未尽。是有者为无,无者为有,故曰“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 补此二句,主文也,虚笼下文。下以谓之有无证明之。今我则已有谓矣,既显有言矣。 补吕氏春秋精谕篇:“知谓,则不以言矣。言者,谓之属也。”列子说符篇:“孔子曰:‘何为不可?唯知言之谓者乎?’”注:“谓者,所以发言之旨趣。”“夫知言之谓者,不以言言也。”此处承上“俄而有无矣”句来。上本兼有无言,下但就有之义加以证明,有义明,而无义亦明矣。其所谓者,即下“天下莫大于秋毫”六句。而未知吾所谓之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未知吾所言之果为有言乎,其果为无言乎?合于道为言,不合则有言与无言等。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释文:“殇子,短命者也。或云:年十九以下为殇。司马云:‘兔毫在秋而成。’”成云:“秋时,兽生毫毛,其末至微,故谓秋毫之末也。人生在于襁褓而亡,谓之殇子。物之生也,形气不同,有小有大,有夭有寿。若以性分言之,无不自足。故以性足为大,天下莫大于毫末,莫小于太山。太山为小,则天下无大;毫末为大,则天下无小。小大既尔,夭寿亦然。是以两仪虽大,各足之性乃均;万物虽多,自得之义唯一。”按:此漆园所谓齐彭、殇也。但如前人所说,则诚虚诞妄作矣。其意盖谓太山、毫末皆区中之一物,既有相千万于太山之大者,则太山不过与毫末等,故曰“莫大于毫末,而太山为小”。彭祖、殇子,皆区中之一人,彭祖七八百年而亡,则彭祖不过与殇子等,故曰“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我能与天地无极,则天地与我并生;我不必与万物相竞,则万物与我为一也。漆园道术精妙,唤醒世迷,欲其直指最初,各葆真性。俗子徒就文章求之,止益其妄耳。 正成云:“故以性足为大,天下莫大于毫末,莫小于太山。”其意以毫末之性足,故大;太山之性不足,故小也。若问其何所据而便指毫末之性足,太山之性不足,恐成氏必无理由置答也。王氏按语,迄祇说得一“齐”字。无如此数句中,并无“齐”字之义。即就文字浅诂之,固明言毫末大,太山小,殇子寿,彭祖夭,亦未尝言齐也。盖毫大、山小、殇寿、彭夭之说,犹之天下篇“天与地卑,山与泽平”,此惠施弱德逐物,外神劳精之谈。庄子一讥之曰“其道舛驳”,再讥之曰“其言不中”,“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与“今日适越而昔至”之言同一不合事理。可证此数句并非庄子自明其道,特借此不合事理之言,以明如斯之谓,与无谓等。即证上文“果有谓乎,果无谓乎”二句也,亦即证“果孰有孰无”之句也,又即证“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耶,其未尝有言耶”数句也。盖“言者有言”数句,虚提冒下,至此,乃实证而畅发之也。并回映儒、墨是非之辩,其为不合事理之言,与此略同。庄子之文,真有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之妙。郭注、成疏,与王氏按语,均未见及于此,徒就齐大、小、彭、殇,骋厥玄言,无当文义。盖由误解篇题之“齐”字,遂在处以齐义附会之。不知篇题所谓齐者,乃齐物论之是非也,至于大、小,何尝齐之?固明言“小知不及大知”矣。寿、夭亦何尝齐之?固明言“小年不及大年”矣。此皆不就文章求之之过也。庄子之意,于其文章发之;欲明庄子之意,自当于其文章求之。文章明,意义斯明矣。王氏乃谓“徒求文章,止益其妄”,然则何事而为之集解乎?亦矛盾之论也已。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何所容其言?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谓之一,即是言。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成云:“夫以言言一,而一非言也。一既一矣,言又言焉,有一有言,二名斯起。复将后时之二名,对前时之妙一,有一有二,不谓之三乎?从三以往,虽有善巧算历之人,亦不能纪得其数,而况凡夫之类乎!” 正言者因有所对而后发,所以通彼此之情也。既已为一,则是无偶以为对,即上文所谓“彼是莫得其偶”也,尚何容有言?既已有谓一之言,即是对一而言,一即言者之偶也,偶则二也,尚何得为一?不得为一,而谓之为一,与亳大、彭夭,同为不合事理之言,有谓与无谓等也。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成云:“自,从也。适,往也。至理无言,言则名起。从无言以之有言,才言则至于三。况从有言适有言,枝流分派,其可穷乎!”补物而曰万,非一也。我与物对,亦非一也。宇内明明有我有物,以我比类于物,是以有适有也。自无适有以至于三,况自有适有,而可强之为一乎?无适焉,因是已。若其无适,惟有因任而已。此举物之大小、人之寿夭并齐之,得因任之妙。 正因者,因其大而大之,因其小而小之,所谓因物付物,无容心于其间也。若于亳末、太山之本不齐者而欲齐之,我与万物本不一者而欲一之,是劳神明为一也。劳神明为一,是适人之适与适物之适也。惟不适人与物之适,而惟自适其适,如养生主篇所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已,如是,尚何有矫诬之谓,致物论之不齐哉?夫道未始有封,成云:“道无不在,有何封域?”言未始有常,郭云:“彼此言之,故是非无定。” 补遥应上文“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句。为是而有畛也。为言无常,而后有畛域。 补释文:“畛,徐之忍反,郭、李音真,谓封域畛陌也。”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或袒左,或袒右。有伦,有义,郭云:“物物有理,事事有宜。”释文:“崔本作‘有论有议’。”俞云:“崔本是。下文云‘存而不论’,‘论而不议’。又曰:‘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彼所谓分、辩,即此‘有分有辩’。然则彼所谓论、议即此‘有论有议’矣。”按:上言“有畛”,伦义非畛也。当从俞说。有分,有辩,分者异视,辩者剖别。有竞,有争,竞者对竞,争者群争。此之谓八德。德之言得也。各据所得,而后有言。此八类也。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成云:“六合,天地四方。妙理希夷,超六合之外,所以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 成云:“六合之内,谓苍生所禀之性分。圣人随其机感,陈而应之。既曰凭虚,亦无可详议。” 补“论”字见前。议,唐韵“宜寄切,音义”,广雅“谋也”,广韵“评也”。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圣人议而不辩。 成云:“春秋者,时代。先王,三皇、五帝。志,记也。祖述轩、顼,宪章尧、舜,记录时代,以为典谟。圣人议论,利益当时,终不取是辩非,滞于陈迹。”按:“春秋经世”,谓有年时,以经纬世事,非孔子所作春秋也。 正成训春秋为时代,王氏从之,谓“有年时以经纬世事”。然则何谓圣人议而不辩乎?武意春秋即春秋经也。言春秋为经世之书,先王之志所寄,故后之圣人,仅评议之而已,无所辩难,语意较为明顺。且左传昭三十二年,称春秋为“善志”,杜注:“记事之善者也。”则先王之志,亦可训为先王之所记也。庄子屡举孔子之语,岂于其所作之经,而不一及之乎?即谓春秋经在庄子时或未大行于世,非庄子所及见,然晋语“羊舌肸习于春秋”,韦解:“春秋纪人事之善恶,而目以天时,谓之春秋,周史之法也。时孔子未作春秋。”又左传鲁昭公二年韩宣子适鲁,见易象与鲁春秋,曰:“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其时孔子年方十有一岁。是在孔子之前,鲁固已有春秋矣。观宣子“周所以王”之语,与庄子所言“先王之志”合。然则训春秋为时代,其不当明矣。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以不分为分,不辩为辩。 正分于此而不能赅于彼,仍有不得分者在,故曰“有不分也”。辩于此而不能见于彼,仍有不及辩者在,故曰“有不辩也”。庚桑楚篇云:“辩者,辩其所不能辩也。”可以相证。若圣人则不尔,怀之而已矣。曰:何也?圣人怀之,存之于心。补怀为尚书“怀山襄陵”之怀,注:“怀,包也。”言圣人包涵之,即下“大辩不言”也。众人辩之以相示也。相夸示。补上文言“隐于荣华”,盖夸示以为荣华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不见道之大,而后辩起。 正不见己之非,不见人之是。夫大道不称,宣云:“无可名。” 正即下“不道”之道,“不”下“道”字,言也。称,谓也,又言也。故不称,即不道。大辩不言,使其自悟,不以言屈。 补知北游篇:“论则不至,辩不若默。”大仁不仁,成云:“亭毒群品,泛爱无心,譬彼青春,非为仁也。” 补大仁莫如天地,然老子曰“天地不仁”,以其生养万物,任运自然,非有意为仁也。大宗师篇云:“利泽施于万物,不为爱人。”意均相同。大廉不嗛,释文:“徐音谦。”成云:“知万境虚幻,无一可贪,物我俱空,何所逊让?” 补汉书尹翁归传:“温良嗛退。”师古注:“嗛,古以为谦字。”韩诗外传:“嗛乎其廉。”盖廉者每多谦退,而“嗛乎”则廉之形容词也。盗跖篇:“弃天下而不自以为廉。”弃天下,大廉也,不自以为廉,即不嗛也。大勇不忮。 宣云:“无客气害人之心。” 正小勇亦未必有害人之心,以此释忮,义尚未适。成云:“忮,逆也。虚己逗机,终无迕逆。”盖勇则好斗,即与人迕,大勇不尔也。道昭而不道,以道炫物,必非真道。 补大道不称,故不昭,昭则非道。言辩而不及,宣云:“不胜辩。” 补即上“辩者有不辩也”,又即论则不至。仁常而不成,郭云:“有常爱,必不周。” 补奚侗云:“成,江南古藏本作周。郭注‘常爱,必不周’,是郭本亦作周。”廉清而不信,宣云:“外示皦然,则中不可知。”勇忮而不成。成云:“舍慈而勇,忮逆物情,众共疾之,必无成遂。”五者□而几向方矣。释文:“□,崔音圆〔五〕,司马云:‘圆也。’”成云:“几,近也。”宣云:“五者本浑然圆通,今滞于迹,而近向方,不可行也。” 补易系辞:“蓍之法,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夫不称、不言、不仁、不嗛、不忮,浑融无迹,可通为一,□也。□即环也。游于环中,则道枢也。昭也,辩也,常也,清也,忮也,滞于有迹,斯向方矣。据易之义,由圆向方,即由道向智也,故下即带说“知”。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成云:“智不逮,不强知。知止其分,学之造极也。” 补承上“方”字来,并证明上文“大知闲闲”之义及“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复总摄以下不知各义。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不道,即上“不称”。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宣云:“浑然之中,无所不藏。”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郭云:“至理之来,自然无迹。”此之谓葆光。成云:“葆,蔽也。韬蔽而其光弥朗。言藉言以显者非道,反复以明之。”补释文“葆光,音保。崔云:‘若有若无,谓之葆光。’”淮南本经训:“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或通焉,谓之天府。取焉而不损,酌焉而不竭,莫知其所由出,谓之瑶光。”高注:“瑶光,谓北斗杓第七星也。”文子下德篇同,惟“瑶光”作“摇光”。武按:“葆光”二字,与上文“注”“酌”之义不属,以从淮南、文子作“摇光”为是。摇光星,属北斗。诗大雅:“酌以大斗。”斗盖挹酒之勺也,居北七星象之,故以为名。诗小雅:“惟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此本文“注焉不满,酌焉不竭”之所本也。惟字宜从“摇”。礼记曲礼:“招摇在上。”郑注:“招摇星,在北斗杓端,主指者。”释文:“北斗第七星。”春秋运斗枢云:“北斗七星,第七摇光。”孔疏:“此摇光,即招摇也。”史记天官书:“北斗七星。”索隐云:“第七摇光。”前汉司马相如大人赋:“部署众人于摇光。”是各书均作“摇”,不作“瑶”也。且摇光者,摇动不定之光也,与上文“滑疑之耀”相印合,此亦可见前后脉络之联贯也。

〔一〕“不知”二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二〕“有”字据集释本补。

〔三〕“有”字据集释本补。

〔四〕“有”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五〕“圆”,释文作“刓”。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崔云:“宗一,脍二,胥敖三国。”按人间世篇“尧攻丛枝、胥敖,国为虚厉。”是未从舜言矣。 正释文:“脍,徐古外反。胥,息徐反,华胥国。敖,徐五高反。”武按:宗脍,人间世作“丛枝”。奚侗云:“丛、宗音近。枝疑快字之误,快、脍音近。”奚说是也。必“宗脍”二字连为一国名,故误则均误。释文于“胥”下注“华胥国”,是以敖为一国名,其余二国,则为宗脍与胥。崔说非也。此节证上文“照之以天”句之义。南面而不释然。成云:“释然,怡悦貌也。”按:释同怿。语又见庚桑楚篇。 正释,说文“解也”,广韵“舍也”。言常置伐三国之事于心,而不能舍释也。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成云:“三国君。”犹存乎蓬艾之间。存,犹在也。成云:“蓬艾,贱草。”若不释然,何哉?昔者十日并出,淮南子:“尧时十日并出,使羿射落其九。”故援以为喻。补尧时十日并出,见淮南子本经训。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成云:“进,过也。欲夺蓬艾之愿,而伐使之从我,于至道岂宏哉!”尧、舜一证。啮缺问乎王倪曰:释文:“倪,徐五嵇反,李音义。高士传云:‘王倪,尧时贤人也。’天地篇云:‘啮缺之师。’” 补释文:“啮,五结反。”按:此节引王倪之言,证明“大知闲闲”,并申说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及“知止其所不知,至矣”之义。“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成云:“子既不知物之同是,颇自知己之不知乎?”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汝既无知,然则物皆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成云:“岂独不知我,亦乃不知物。物我都忘,故无所措其知也。” 补□处湿,猿猴处木,麋鹿食荐,蝍且则甘带,鸱鸦则耆鼠,以此知物之不同是也。猵狙之与猿,□之与鱼,异类也,麋之与鹿,类而非类也,然以为雌,与之交,与之游,以此知物之又非不同是也。谓物无知耶,猵知以猿为雌,麋知与鹿交,□知与鱼游。谓物有知耶,则不知毛嫱、丽姬之美也。然则是之同否,知之有无,特未定也,故曰“吾恶乎知之。” 正此即“知止其所不知”也。后“尝试言之”以下,即阐明四“恶乎知”之意,原有郭注,以其空泛,特删。应帝王篇“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即此三问,合下“子不知利害”二语,是四问也。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李云:“庸,用也。讵,何也。”按:小知仍未为知,则不知未必非。 正讵,说文“犹岂也”。武按:注中按语,非是。盖知有时间性,此时以为是者,他时或以为非;有地域性,此地以为是者,他地或以为非。故大宗师篇云:“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又曰:“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足证此义。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司马云:“偏枯。” 补女音汝。□然乎哉?按:言物则不然。成云:“泥□。” 补释文:“□,徐音秋。”木处则惴栗恂惧,释文:“恂,徐音峻,恐貌。班固作□。” 补释文:“惴,之瑞反。栗音栗。恂,郭音旬。”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猿,孰知所处为正?民食刍豢,刍,野蔬。豢,家畜。孟子:“刍豢之悦我口。” 补释文:“刍,初俱反。小尔雅云:‘□谓之刍。’□,古但反。豢,徐音患。”今小尔雅广物八云:“稿谓之秆,秆谓之刍,生曰生刍。”说文:“秆,禾茎也。”广雅:“□稿谓之秆。”麋鹿食荐,说文:“荐,兽之所食。” 补释文:“麋音眉。荐,笺练反,司马云:‘美草也。’”后汉书马融传:“其土毛则摧毛〔一〕荐草。”李贤注:“一曰:草稠曰荐。”韩非子内储说上:“若如臣者,犹兽鹿也,唯荐草而就。”管子观十三:“荐草多衍,则六畜易繁也。”注:“荐,茂草也。”蝍且甘带,释文:“蝍且,字或作蛆。广雅云:‘蜈公也。’崔云:‘带,蛇也。’” 补释文:“蝍音即。蛆,子徐反。尔雅云:‘蒺藜,蝍蛆。’郭璞注云:‘似蝗,大腹,长角,能食蛇脑。’”玉篇:“螏藜,蝍蛆,能食蛇,亦名吴公。”鸱鸦耆鼠,鸱、鸦二鸟。耆,释文“字或作嗜”。 补释文:“鸱,尺夷反。鸦,本亦作□,于加反。崔云:‘乌也。’”秋水篇:“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四者孰知正味?民、兽、虫、鸟,孰知所食之味为正?猿,猵狙以为雌,释文:“猵,徐敷面反,郭、李音遍。司马云:‘猵狙,一名獦牂,似猿而狗头,□与雌猿交。’” 补释文:“狙,七余反。”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崔云:“决骤,疾走不顾。”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吾恶能知其辩!”释文:“樊音烦。”说文:“殽,杂错也。”成云:“行仁履义,损益不同,或于我为利,于彼为害,或于彼为是,于我为非,何能知其分别!”啮缺曰:“子不知利害,补民湿寝,则腰疾偏死,害也;于□则利。木处则惴栗恂惧,害也;于猿猴则利。故此句浑括上文言之。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成云:“至者,妙极之体;神者,不测之用。” 补此节证上文“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海〔二〕冱而不能寒,向云:‘冱,冻也。”补释文:“冱,户故反。”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补奚侗云:“风上脱飘字。据成疏‘飘风’云云,是成本有飘字。江南李氏本亦有飘字。”武按:自“大泽”至此,言若无有大泽、河海、雷风也者,证上文“未始有物”。若然者,乘云气,郭云:“寄物而行,非为动也。” 正郭说与句意相违。谓至人神矣,故能乘云气,以神行,不藉乎物也。骑日月,郭云:“有昼夜而无死生。” 正言超乎日月之上,证上文“未始有始”。而游乎四海之外。三句与逍遥篇同,“骑日月”作“御飞龙”。 补逍遥游篇作“御飞龙”者,为下“神凝”句写照,此则为“死生无变于己”句写照。所谓生者,不过在人世经历月日,生活于此时间中而已;所谓死者,其生活日月终尽也。死生无变于己者,超然乎日月之上而不为所拘,故曰“骑日月”也。死生无于己,郭云:“与变为体,故死生若一。” 补游四海之外,与死生无变,证“未始有封”。而况利害之端乎!”啮缺、王倪二证。〔一〕“摧毛”,后汉书马融传作“搉牧”。

〔二〕“海”,王氏原刻及集释本均作“汉”。  瞿鹊子问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长梧子,李云:“居长梧下,因以为名。”崔云:“名丘。”俞云:“瞿鹊,必七十子之后人。夫子,谓孔子。下文‘丘也何足以知之’,即孔子名。因瞿鹊述孔子之言而折之。崔说非也。下文‘丘也与汝皆梦也,予谓汝梦亦梦也’,予者,长梧子自谓。既云‘丘与汝皆梦’,又云‘予亦梦’,则安得即以丘为长梧子之名乎?” 补则阳篇有“长梧封人”,释文云:“长梧,地名。”长梧子,犹之南郭子綦以所居为号也。李说恐系望文生义。长梧开口便云“丘何足以知之”,以下,其自称则曰予,足知以丘称孔子。俞说是也。自此至“而以是相蕴”为一节,引瞿鹊、长梧问答之言,证明大言炎炎之义,并从反面申证“古之至人,其知有所至矣”一段。圣人不从事于务,郭云:“务自来而理自应,非从而事之也。” 补说文:“务,趣也。”徐曰:“言趣赴此事也。”释诂:“务,彊也。”注:“事务以力勉彊。”此言圣人于事,不勉彊趣赴也。下四“不”字句,即申说此义。不就利,不违害,成云:“违,避也。”不喜求,不缘道,郭云:“独至。” 补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故不喜求也。无适焉,因是已,故不缘道也。无谓有谓,谓,言也。或问而不答,即是答也。 补知北游篇“圣人行不言之教”,又田子方篇“目击而道存”,均“无谓有谓”也。有谓无谓,有言而欲无言。 补上文“大辩不言”,又知北游篇:“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欲言。’”均“有谓无谓”也。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向云:“孟浪,音漫澜,无所趋舍之谓。”宣云:“无畔岸貌。”李云:“犹较略也。”成云:“犹率略也。”按:率略即较略,谓言其大略。 正孟浪,崔云:“不精要之貌。”武按:不精要与妙道,反正相对。长梧子以此言为最精要,故曰“黄帝之所听荧也”。其于孔子,以为不精要,则曰“丘也何足以知之”。注中各解,与上下句意不切。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黄帝之所听荧也,“黄”,元作“皇”,释文:“本又作黄。”卢文弨云:“黄、皇通用。今本作黄。”成云:“听荧,疑惑不明之貌。”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汝亦大早计,释文:“大音泰。”成云:“方闻此言,便谓妙道,无异下云云〔一〕也。” 正方闻其言,即以为行,且以为妙道之行,是太早计也。见卵而求时夜,崔云:“时夜,司夜,谓鸡。”正朱桂耀云:“淮南说山训:‘见弹而求鸮炙,见卵而求辰夜。’高注:‘鸡知将旦,鹤知夜半,见其卵,因望其夜鸣,故曰求辰夜也。’辰夜与时夜同。诗东方未明:‘不能辰夜。’传:‘辰,时也。’”武按:朱说是也。“时夜”作“司夜”非。见弹而求鸮炙。司马云:“鸮,小鸠,可炙。毛诗草木疏云:‘大如班鸠,绿色,其肉甚美。’”成云:“即鹏鸟,贾谊所赋。”按:二句又见人间世篇。予尝为女妄言之,补有谓无谓也。女亦以妄听之。奚成云:“何如?” 正奚,疑问词,何也,不含“如”字义。如属上句,“奚”下应加“如”字或“若”字,上文“吾子以为奚若”句可证也。单“奚”字不成语,且上句亦无须附此疑词。成说非也。应属下句,直贯至“以隶相尊”。其意言奚为旁日月,挟宇宙,为合置涽,以隶相尊?此皆众人役役之所为,圣人则不如此,惟愚春而已。各注家于“旁日月”至“相尊”各句,不知文系指数众人役役之心理与行为,误以为列举圣人之美德,故不能冠之以“奚”,“奚”字无可着落,只得勉附上句,遂致“奚”字以下文义扞格不通矣。旁日月,释文:“旁,薄葬反,司马云:‘依也。’”郭云:“以死生为昼夜之喻。” 正注非。上文至人“骑日月”,是超乎日月之上,而非旁也。在宥篇言大人云:“以游无端,出入无旁,与日无始。”彼“大人”,即此篇之“圣人”也。则圣人之不旁日月明矣,故上冠之以“奚”也。旁日月,则萦情生死,依恋岁月,此众人之役役也。此证“有始”。挟宇宙,尸子云:“天地四方曰宇,古往今来曰宙。”说文:“舟舆所极覆曰宙。”成云:“挟,怀藏也。”郭云:“以万物为一体之譬。” 正注非。列御寇篇言小夫之知云:“迷惑于宇宙,形累不知太初。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怀挟宇宙,则不能无迷惑矣。宙,古今也,则非无始矣。又大宗师篇云:“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无则不挟也。宇,四方,则非无何有之乡,冥亦不挟也。且宇,空间也,宙,时间也,挟则不能时空双遣。彼之“至人”,此之“圣人”也。彼之“小夫”,此之“众人”也,故挟宇宙,亦众人之役役也。此证“有封”。为其吻合,吻,司马云“合也”。向音唇,云:“若两唇之相合也。”成云:“无分别貌。” 补此证“有是”。言有心以为吻合于己者,即上文所谓“劳神明为一”也。又即为是,而非因是也。置其滑湣,成云:“置,任也。滑,乱也。向本作汨。涽,闇也。” 正此证“有非”。置,徐锴曰“与罢同意”。置之,则去之也。滑,即上文“滑疑之耀”之滑。滑涽,向云“未定之貌”。武按:此句言去其未定而不合于己者。夫道无为也,通于一也。圣人因是也,故不为其吻合,亦不置其滑涽。一为一置,是有是非,不能任其两行也,劳神明为一也。此亦众人之役役也。以隶相尊?成云:“隶,贱称,皂仆之类。”按:此贵贱一视。 正按语非。此谓众人以隶之贱相与自尊也。盖尊以贱而方显。隶何以贱?众人贱之也,众人何以贱隶?欲形己之尊也。此亦有封也。若圣人则不尔。秋水篇言大人云:“不贱门隶。”又云:“以道观之,何贵何贱?”即此圣人之愚春也。以上五者,皆众人之役役也。众人役役,补上文云“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结之云:“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此言旁、挟、为、置与相尊,即与物刃靡而行尽如驰也。上文浑言役役之由,此则分述役役之事,前后相应。庄文结构,往往如此。圣人愚春,春,徐徒奔反。司马云:“浑沌不分察。”成云:“忘知废照,春然若愚。” 补天地篇:“若愚若昏,是谓玄德。”此愚春之说也。参万岁而一成纯。参糅万岁,千殊万异,浑然汨然,不以介怀,抱一而成精纯也。 补刻意篇云:“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即此一与纯之义也。不杂不变,故能骑日月,死生无变于己,即参万岁之义也。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释文:“蕴,积也。”按:言于万物无所不然,但以一是相蕴积。 补万物尽然,即上文“无物不然”也。莛与楹,厉与西施,恢□憰怪,道通为一,自无吻、涽、隶、我之分,故曰“万物尽然”也。以是相蕴,与上“因是也”同义。盖“因”字有仍袭连接之义,与蕴积之义近。此变“因”为“蕴”者,承上“参万岁”而言之也。即谓虽参万岁,而以一是相因袭累积也。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说音悦。 补此段证上文“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并遥证“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之义。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丧,失也。弱龄失其故居,安于他土。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成云:“艾封人,艾地守封疆者。”晋国之始得之,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崔云:“六国诸侯僭称王,因谓晋献公为王也。”与王同筐床,释文:“筐,本亦作匡,崔云:‘方也。’” 正下句言饮食之美,此句言寝处之安。筐训方,不当此义。淮南主术训:“匡床蒻席,非不宁也。”注:“匡,安也。”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又借喻。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郭云:“蕲,求也。”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补此证上文“自彼则不见”之义。觉而后知其梦也。觉梦之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死为大觉,则生是大梦。 正注非,大觉,谓如下文之“大圣”,非谓死也。上文“死生无变于己”,谓视死生如一,而无所轻重也。漆园之旨,生则养生以尽年,死则委怀而任命。若如注说,是重视乎死,而有差别心,非视之如一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自谓知之。 补司马云:“窃窃,犹察察也。”此证上文“自知则知之”之义。君乎,牧乎,固哉!其孰真为君上之贵乎,孰真为牧圉之贱乎,可谓固陋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释文:“吊音的,至也。诡,异也。”苏舆云:“言众人闻此言,以为吊诡,遇大圣则知其解矣。” 补释文:“诡,九委反。”此应上“为女妄言之”。 正说文:“吊,问终也。”曲礼:“知生者吊。”郑注:“说者有吊辞。”即问终之辞,亦即吊死之辞也。庄子之道,视生死如梦,故谓梦之辞,亦可谓之吊。“是其言也”句,指“丘也”以下四句,即吊梦之辞也。丘、女皆梦,予谓女梦亦梦,可谓诡异非真,故吊梦谓之吊诡也。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解人难得,万世一遇,犹旦暮然。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若、而,皆汝也。 补此节仍就“言”字之义发挥,而结之以是不是,然不然。物论之能齐者在此。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有是有非。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吾谁使正之?使我各执偏见,不能相知,则旁人亦因之不明,是受其黮闇也。我欲正之,将谁使乎?黮闇,不明之貌。 补黮,广韵“徒感切”。武按:“既使我与若辩矣”至此,重申上文“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之义。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且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同彼,我不信;同我,彼不服。别立是非,彼我皆疑,随人是非,更无定论,不能相知,更何待邪?极言辩之无益。 正注非。其误在不明“彼”字之义,以为指“若”字言,正语见下。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郭嵩焘云:“言随物而变,谓之化声。若,与也。是与不是,然与不然,在人者也。待人之为是为然,而是之然之,与其无待于人而自是自然,一皆无与于其心,如下文所云也。” 正郭说非。其训若为与,亦非。上句“彼”字,指上文梦中之我也。若,如也。谓当辩论是非之局者,我与若也,局外则人也。我与若与人,既俱不知是非之真而正之,此外更无可相正者,其待正于梦中之彼乎?盖我与若,皆有梦中之我,乃觉时之彼也,即上文“自彼则不见”之“自彼”也,犹之庄子梦中之蝶也。庄子梦身化为蝶,谓之物化,则其梦中之言,可谓之声化,即此化声之义也。待梦中之化声以正是非,更属虚幻,故其相待,如其不相待也。乃极言是非无定,无可相正,故圣人和之,任其两行也。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成云:“天,自然也。倪,分也。曼衍,犹变化。因,任也。穷,尽也。和以自然之分,任其无极之化,尽天年之性命。”按:此二十五字,在后“亦无辩”下,今从宣本移正。又寓言篇亦云:“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 补释文:“倪,徐音诣,李云‘分也’。崔云‘际也’。曼,徐音万,郭武半反。衍,徐以战反。司马云:‘曼衍,无极也。’”武按:此二十五字,宣本系从吕惠卿所移。 正韩愈南海庙碑:“干端坤倪。”是倪与端同义。寓言篇:“始卒若环,莫得其伦。”其义与淮南主术训之“运转无端”同,言天钧运转若环,莫得其始卒之端也。故寓言篇继之曰:“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与此处之“天倪”同。言世情恒分是非,以道言之,一出以和,而无是非之端,犹天均之运转无端,故曰“和之以天倪”也。回应上文“枢始得其环中”,及“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各句。曼衍,成云“变化”,司马云“无极”,实兼二义,谓变化于无极也。汉书晁错传云:“土山丘陵,曼衍相属。”注:“曼衍,犹联延也。”无极与联延,方与下句“穷年”义相应,并回应上文“以应无穷”句。何谓和之以天倪?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成云:“是非然否,出自妄情,以理推求,举体虚幻,所是则不是,所然则不然。何以知其然邪?是若定是,是则异非;然若定然,然则异否。而今此谓之是,彼谓之非;彼之所然,此以为否。故知是非然否,理在不殊,彼我更对,妄为分别,故无辩也矣。”忘年忘义,成云:“年者生之所禀,既同于生死,所以忘年。义者裁于是非,既一于是非,所以忘义。”补忘年,即上文“参万岁而一成纯”也;忘义,即“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也。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成云:“振,畅。竟,穷。寓,寄也。”按:理畅于无穷,斯意寄于无穷,不须辩言也。瞿鹊、长梧三证。 正振,广韵“动也”。礼记曲礼:“入竟而问禁。”疏:“竟,疆首也。”武按:言是非转动于无穷之竟,圣人和之之心,亦寄寓于无穷之竟。忘年,以时间言;忘义,以名理言;振竟,以环境言。意分三层,义方赅备。〔一〕下“云”字,据王氏原刻补。

  罔两问景曰:郭云:“罔两,景外之微阴也。”释文:“景,本或作影,俗。” 补此段证明上文“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必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一段之义,以景与形喻彼我。“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成云:“独立志操。” 补成云:“曩,昔也。特,独也。”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影不能自立,须待形,形不能自主,又待真宰。 补证“必有真宰”句。吾待蛇蚹、蜩翼邪!言吾之待如之。释文:“蚹音附。司马云:‘蛇腹下龃龉,何以行者也。’”成云:“若使待翼而飞,待足而走,禽兽甚多,何独蛇蚹可譬?蚹,蛇蜕皮。翼,蜩甲也。蛇蜕旧皮,蜩新出甲,不知所以,莫辩所然,独化而生,盖无待也。是知形影之义,与蚹甲无异也。”按:言吾之所待,其蛇蚹邪,蜩翼邪?谓二物有一定之形,此尚不甚相合也。以上与寓言篇同,而繁简互异。 正释文:“蜩,徐音条。”唐韵:“蚹,蛇腹下横鳞可行者。”武按:成说非也。言吾之行止坐起,有待而然,而所待者,似蛇之行待于蚹,蜩之飞待于翼也,与寓言篇文略同而义异。彼言甲言蜕,其下接“似之而非也”句。此言蚹与翼,盖景与形附,犹蚹附于蛇,翼附于蜩,若蜕与甲,则脱离蛇蜩而不附,故曰“似之而非也”。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成云:“待与不待,然与不然,天机自张,莫知其宰。”罔两、景四证。 补证“而特不得其眹,而不知其所为使”。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成云:“栩栩,忻畅貌。” 补释文:“胡蝶,蛱蝶也。栩,徐况羽反,喜貌。崔本作翩。”武按:此节遥证上文“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数句,及“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二句,近证“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并反证“其形化,其心与之然”之义。自喻适志与!李云:“喻,快也。”自快适其志。与音余。 正李说非。玉篇:“喻,晓也。”言适志惟自己知晓也。证上文“自知则知之”。不知周也。补证上文“自彼则不见”也。盖就觉时言,蝶者周之彼也;就梦时言,周者蝶之彼也,即所谓“自彼”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成云:“蘧蘧,惊动之貌。” 正释文:“觉,古孝反。蘧蘧,徐音渠,李云:‘有形貌。’”武按:上文云:“其觉也形开。”蘧蘧,即状形开也。李说得之,成说非。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周、蝶必有分,而其入梦方觉,不知周、蝶之分也,谓周为蝶可,谓蝶为周亦可。此则一而化矣。现身说法,五证。齐物极境。 补栩栩然者蝶也,蘧蘧然者周也;魂交则蝶也,形接则周也。故曰:“则必有分矣。”然蝶为周所梦化,则周亦蝶也,蝶亦周也,分而不分也,即上文所谓“彼出于是,是亦因彼”,“是亦彼也,彼亦是也”。究之周梦蝶与,蝶梦周与?孰梦孰觉?孰彼孰是?故上文云:“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又云:“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物化”,为本书要语,后篇屡见。德充符篇云:“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宗也者,即天下篇“以天为宗”之天也。天道篇云:“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综二者之意言之,谓其死也,命物之化,特守其生前之天,而不随之以俱化也。知北游篇云:“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又云:“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则阳篇亦有斯语。今以形名言之,蝶与周,彼与是,生与死,死与梦,不一也。然上文云:“道通为一。”是形名虽不一,由道言之则一,故曰“与物化者,一不化也。”大宗师篇云:“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是则物化者,外化也,形化也。上文云“其形化,其心与之然”,言众人之死而物化也,其心亦与之俱化。有道者不尔,非谓其不死也,形死而心不死,即形化而心不化也,亦即物化而一不化也。德充符篇云:“以其心,得其常心。”又云:“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故道通于一者,一知之所知也。一不化者,内不化也,常心不化也。是以人能抱一而守其天,虽其死也物化,而其常心则不化也。上文云:“惟达者知通为一。”是达者之视死与梦,一也。故庄子于梦,亦曰“物化”也。又按周梦蝶而不自知,即丧我也,与子綦丧我相照应。丧我,自无彼此,何有是非?如是,则物论自齐矣。注言“齐物极境”,非是。   


  养生主第三 补释文:“养生以此为主也。” 武按:篇中不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知,与缘督以为经二意,即养生之主也。无论为善为恶,皆须用知,用知。则官知不能止,不止。则足以撄心而乱神,乱则神不欲行,于是不能缘督以为经矣。缘者,神缘之也。故“官知止而神欲行”一句,实总上二意而为养生之主也。篇首自“吾生也有涯”至“可以尽年”,分为四段,作全篇总冒,以后逐段举事证明之,即分注于各段之后。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生有穷尽,知无畔岸。 补释文:“涯,亦作崖,鱼佳反。”玉篇:“涯,水际也。”武按:涯,边际也。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向云:“殆,疲困。”已而为知者,殆而已矣。已,止也。事过思留,其殆更甚。言以物为事,无益于性命。 正注非。已,过事语辞,如齐物论篇“今我则已有谓矣”之已。言业已危殆,而仍以为知者,则更殆矣。以上为第一段。为善无近名,补第二段。为恶无近刑。王夫之云:“声色之类,不可名为善者,即恶也。”二语浅说。 补列子说符篇杨朱曰:“行善不以为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利不与争期而争及之,故君子必慎为善。”此即“为善无近名”之解也。夫为善而其终必至于争,则为善即恶也。争之极,必罹官刑矣。又庚桑楚篇:“为不善乎显明之中者,人得而诛之;为不善乎幽闲之中者,鬼得而诛之。”夫为不善,即为恶也。诛即刑也。然所谓恶者,非仅伤人之谓也,伤己之生,损己之性,即恶也。刑非仅官刑之谓也,伤生损性,即刑也。如喜怒哀乐发而不中节,即足以伤生损性,即恶,即刑也。下文老聃死,人哭其所不当哭,遁天倍情,是为遁天之刑,即其例也。又如汲汲于富贵,戚戚于贫贱,遑遑于功名,皆足以伤生损性,即恶,即刑也。叔山无趾谓仲尼天刑之,亦其例也。彼为仁义者,世以为善目之矣,然自庄子之道言之,亦为恶而近刑也。故其言曰:“彼仁义者,何其多忧?”曰:“枝于仁者,擢德塞性以收名声。”曰:“说仁邪,是乱于德也。说义邪,是悖于理也。”曰:“攘弃仁义,而天下始玄同矣。”曰:“上不敢为仁义之操。”又曰:“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并谓彼其所殉仁义也。夫伯夷为仁义,至以殉名死,则何异于为恶而被刑哉?故曰“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也。然据杨子之言,为善必有名,今曰“无近名”,即无为善也。据庚桑楚篇之言,为恶必有刑,今曰“无近刑”,即无为恶也。盖庄子之道,重在无为而去知,故曰:“孰肯以物为事?”曰:“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曰:“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此重无为也。曰:“同乎无知,其德不离。”曰:“罪在于好知。”曰:“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曰:“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重去知也。盖名与刑,由于善恶,善恶生于有为,有为出于有知,去知则无为矣。无为,何有善恶,更何有名与刑哉?然则事物至前,何以应之?曰因之而已,顺之而已,即下句之“缘”也,又即下文之“依乎天理”也,“因其固然”也。此为第三段。缘督以为经,李颐云:“缘,顺。督,中。经,常也。”李桢云:“人身惟脊居中,督脉并脊而上,故训中。”王夫之云:“身后之中脉曰督。缘督者,以清微纤妙之气,循虚而行,自顺以适得其中。”深说。 补此为第四段。下“庖丁解牛”一段,即证此句之义者也。释禅波罗蜜法门明通观篇云:“谛观三性,即豁然明净,三昧智慧,与舍俱发。心不依善,亦不依恶,正住其处。”其所谓舍者,舍世知也,与不以生随知同义。其全义可为总括以上之的解。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全其有生之理。可以养亲,以受于亲者归之于亲,养之至也。 正此承上文来,言既能保身全生,则不先父母中道夭殒,而可尽父母之年以为养也。可以尽年。天所与之年,任其自尽,勿夭折之,则有尽者无尽。从正意说入,一篇纲要,下设五喻以明之。 正大宗师篇“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者也”,以解此段最惬。又德充符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齐物论篇:“不亡以待尽。”一则不益之以尽年,一则不亡之以尽年,两面夹写,于尽年之义,更无余蕴。而齐物论之“穷年”,其义亦同也。“可以保身”至此,为上四段作一收束,以下分别举事,证明上四段之义。注谓此为纲要,下设喻以明此,非也。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释文:“丁其名。崔、司马云:‘文惠君,梁惠王。’”成云:“解,宰割。” 补淮南子齐俗训:“屠牛坦一朝解九牛,而刀可以鬃毛;庖丁用刀十九年,而刃如新剖硎。何则?游乎众虚之间也。”许注:“坦,齐大屠。庖丁,齐屠伯。”吕氏春秋精通篇:“宋之庖丁,好解牛,所见无非死牛者,三年而不见生牛。用刀十九年,刃若新●研,顺其理,诚乎牛也。”武按:据此,则庖丁宋人也。 正文惠君,司马训为梁惠王,不知何据。岂因其同一“惠”字,遂据而训之欤?若然,未免武断矣。本书于一国之君,或称侯,或称王,惟则阳篇直称魏莹,然着其国号,使人一望而知为梁惠王也。从无去国名,着谥号,称之曰“君”如此者,惟于宋元公称宋元君,亦未去其国名也。元君之曾祖为文公,而解牛之庖丁,吕氏曰宋人,下文公文轩,司马亦曰宋人,或庄子为文时,因其同国,遂联类及之。然则文惠君,其即宋文公乎?究多“惠”字,终嫌勉强。考战国时,人臣受有封地者称君,如信安君、信陵君、靖郭君、孟尝君是也。文惠君当属此类。又其时诸侯多僭称王,每以公封其臣,如人间世篇之叶公子高是也。时宋已称王,本书于宋王凡数见。下文公文轩,吾意公必爵名,文其姓,轩其名。如叶公子高可易称公子高或公沈诸梁也。以“公文轩见右师”一句之书法论之,上段先书爵,次书姓名;下段亦先书官,未书姓名者,姓名或不能详,或不必详也。据此以推,则文惠君者,即公文轩,惠则其谥也。着公者,明前称君之等也。两着其姓者,明前后一人也。此为文前后相注,隐显互见之法,庄文之所以为妙也。手之所触,补“触,明刻世德堂本、宋刻赵本作“解”。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苏舆云:“说文:‘踦,一足也。’膝举则足单,故曰踦。”踦,徐居彼反。 补释文:“倚,徐于绮反。”集韵:“丘奇切,音欹。”砉然响然,奏刀騞然,司马云:“砉,皮骨相离声。”崔云:“砉音画。騞音近获,大于砉也。”成云:“砉然向应,进奏鸾刀,騞然大解。” 补向与响同。达生篇:“犹应向景。”释文:“向,许丈反,本亦作响。”列子仲尼篇:“其应若响。”此谓由触、倚、履、踦之动,而发音砉然。此騞然之音,与动相应,若响之应声然。騞,释文“又音麦”。武按:騞与下文“謋”字,双声叠韵,故义近。謋,速也。玉篇:“騞,行不止。”亦有速意。列子汤问篇来丹言其宝剑云:“其触物也,騞然而过,随过随合,觉疾而不血刃焉。”玩彼文意,騞然系状其刃过之速,张湛注为“破声”,与文意不合。盖惟其刃过之速,所以为宝剑也;惟其奏刀之速,所以见其技之善也。成云“騞然大解”,未违此义。崔说非也。莫不中音。释文:“中,丁仲反。下同。” 补此谓砉然向然,中于音也。合于桑林之舞,司马云:“桑林,汤乐名。”崔云:“宋舞乐名。”释文:“左传‘舞师题以旌夏’是也。” 补朱桂曜云:“桑林,盖汤祷旱于桑林之乐名。左传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请以桑林。’杜注:‘桑林,殷天子之乐名。’淮南修务训:‘汤苦旱,以身祷于桑林之际。’高注:‘桑山之林,能兴云雨,故祷之。’”武按:修务训又云:“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故高注云然。此谓触、倚、履、踦合于舞也。乃中经首之会。向、司马云:“经首,咸池乐章也。”即尧乐。宣云:“会,节也。” 补朱桂曜云:“路史后纪:‘陶唐氏制咸池之乐,而为经首之诗,以享上帝,命之曰大咸。’是经首,乃咸池乐章名也。急就篇云:‘五音总会歌讴声。’颜师古注:‘会,谓金石竹丝匏土革木总合之也。’又楚辞九歌:‘五音兮繁会。’”武按:此承上“莫不中音”句而指实之,谓莫不中音者,所中何音?乃中经首之会也。如此解,句中“乃”字方顺。文惠君曰:“嘻!李云:“叹声。” 补释文:“嘻,徐音熙。”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成云:“进,过也。”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成云:“操刀既久,顿见理间,才睹有牛,已知空郤。亦犹服道日久,智照渐明,所见尘境,无非虚幻。” 补所见无非牛者,郭云“未能见其理间”。未尝见全牛,郭云“但见其理间也”。武按:理间者,腠理间郤也。足证四大假合,吾身亦属虚妄。方今之时,臣以神遇向云:“暗与理会。”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成云:“官,主司也。”按:“官”承上,专以目言。目方睹其迹,神已析其形。 补成云:“既以神遇,不用目睹,故眼等主司悉皆停废,从心所遇,顺理而行。”武按:官知止,即不以生随知也。必官知止,而后神乃欲行。神之所行者何道?则缘督以为经也。故此句与下“依夫天理”、“因其固然”二句,为本篇要语,亦即养生要义也。依乎天理,成云:“依天然之腠理。” 补郭云:“不横截也。”武按:依天理,即缘督之意。依,顺也。督,背脊中间之脉理也。刻意篇云:“去知与故,循天之理。”义与此通。批大郤,字林:“批,击也。”成云:“大郤,交际之处。”郭音却。 补批,史记孙膑传:“批亢捣虚。”注:“相排批也。”释文:“郤,徐去逆反,崔、李云:‘间也。’”字亦作“隙”。知北游篇:“若白驹之过郤。”释文:“本亦作隙。”郭云:“有际之处,因而批之令离。”导大窾,郭庆藩云:“窾当为款。汉书司马迁传注:‘款,空也。’谓骨节空处。” 补释文:“道音导。窾,徐苦管反,崔、郭、司马云:‘空也。’”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俞云:“技盖枝之误。枝,枝脉;经,经脉。枝经,犹言经络。素问王注引灵枢经云:‘经脉为□,支而横者为络。’支,通作枝。经络相连处,必有碍于游刃,庖丁因其固然,故无碍。”释文:“肯,着骨肉。司马云:‘綮,犹结处也。’音启。”言枝经肯綮,皆刃所未到。尝,试也。 正俞说非也。此句言奏刀之技,未尝经过肯綮之处,因肯綮为着骨肉,及骨肉聚结处,经必损刀也。其置“未尝”于句末者,倒句法也。此类句法,经史中多有之。若如俞说,先须改“技”为“支”。支、经为二脉,然此二脉,包络牛身,牛身恃之以束固者也。其质柔,刀经之即断,如不之经,则络束如故,牛身从何得解?此事理之不可通者也。且“技”字为本段脉络,劈头由文惠君口中点出,庖丁以“进乎技矣”应之。此句“技”字,即跟“进乎”句“技”字来,即说明技之所以进也。上下本承注一气,俞氏改之为“支”,盖未审及于此也。而况大軱乎!軱音孤,崔云:“槃结骨。”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崔云:“族,众也。”俞云:“谓折骨,非刀折。左传曰:‘无折骨。’”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释文:“磨石。” 补释文:“硎音刑。”彼节者有间,节,骨节。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郭云:“交错聚结为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郭云:“不属目他物。”行为迟,郭云:“徐其手。”动刀甚微,謋然已解,謋与磔同,解脱貌。 补释文:“謋,化百反。”类篇云:“速也。”武按:謋然者,状解脱之速也。观句意,微动刀即已解,非速何?成训为骨肉离之声,非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郭云:“逸足容豫自得之谓。”按:田子方篇亦云:“方将踌躇,方将四顾。” 补如土委地,郭云:“理解而无刀迹,若聚土也。”释文:“踌,直留反。躇,直于反。”善刀而藏之。”释文:“善,犹拭。” 正宣云:“整好其刀。”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牛虽多,不以伤刀,物虽杂,不以累心,皆得养生道也。一喻。 正庖丁解牛,以神遇而官知止,即不以有涯之生,随无涯之知也。依天理,因固然,游刃于有间,即不为善与恶,而惟缘督以为经也。是以牛解数千,年经十九,而刀刃若新,即保身、全生、尽年之义,而深合于养生之道者也。然全段要义,则在证明“缘督以为经”一句。至前之“善哉”,善其技也;此之“
善哉”,善其技之进于道也。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司马云:“公文姓,轩名,宋人。”简文云:“右师,官名。”“是何人也?恶乎介也?介,一足。天与,其人与?”司马云:“为天命与,抑人事也?”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司马云:“独,一足。”按:此与德充符篇三兀者不同:介者天生,兀者人患。人之貌有与也。郭云:“两足并行。”正成云:“与,共也。”宣云:“匹偶。”与郭注皆非。周礼春官太卜注:“与,谓予人物也。”德充符篇:“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此句言人之貌有赋与之者,即天与之,非人为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形残而神全也。知天则处顺。二喻。 补介者,天之所与,即无异天与之以刑也。刑为天与,非由为恶,惟当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已。夫不为恶,且有如右师之受天刑者,更何可为恶,以自近刑乎?此段喻为恶无近刑。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蕲同期。犹言不期而遇。李云:“樊,藩也,所以笼鸟〔一〕。” 正释文:“蕲音祈,求也。樊音烦。”宣云:“虽饮食之艰如此,不求樊中之养。”韩诗外传九:“君不见大泽中雉乎?五步一啄,终日乃饱,羽毛泽悦,光照于日月,奋翼争鸣,声响于陵泽者何?彼乐其志也。援置之囷仓中,常噣梁粟,不且时而饱,然独羽毛憔悴,志气益下,低头不鸣。夫食岂不善哉?彼不得其志也。”武按:五步一噣,终日乃饱,言食饮之艰也。本文“十步一啄,百步一饮”,则更艰矣。至羽毛泽悦,声响于陵泽,即本文所言之神王也。二者对照,意更明显。神虽王,不善也。”释文:“王,于况反。”不善,谓不自得。鸟在泽则适,在樊则拘;人束缚于荣华,必失所养。三喻。 正注非。此段言雉不求畜乎樊中者,以一入樊笼,便受囚拘,如韩传所谓“羽毛憔悴”,“
低头不鸣”,何若饮啄泽中,放旷于自得之场?食饮虽艰,而身则适,身适而神自王也。然神虽王矣,在雉固依乎天理,因其固然而已,心固不自知其善也。以喻人有心为善,则必得名,何异雉之求畜乎樊中?盖名。乃人之樊笼也。此段喻“为善无近名”。〔一〕“鸟”,释文作“雉”。

  老聃死,司马云:“老子。”按:老子不知其年,此借为说。 补释文:“聃,吐蓝反。”成云:“姓李,名耳,字伯阳,外字老聃。降生陈国苦县。当周平王时,去周,西度流沙,适之罽宾。而内外诸经,竟无其迹。而此独言死者,盖庄子寓言耳。”又云:“老君降生、行教、升天,备载诸经,不具言也。”史记索隐曰:“许慎云:‘聃,耳漫也。’故名耳,字聃。”正义曰:“聃,耳漫无轮也。”秦失吊之,释文:“失音逸。”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补世人吊友丧,必哭。今弟子见失仅号而不哭,疑其非友,故问。曰:“然。”补宣云:“是吾友。”“然则吊焉若此,可乎?”补弟子谓若此号而不哭,于吊友丧之礼可乎?曰:“然。补宣云:“可也。”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谓真人不死。正注非。文如海本“其人”作“至人”,亦非。成玄英本作“其人”,与此本同,是也。惟成谓其人指老君弟子言,则非。宋刻赵本、明世德堂本,均作“其人”,其,指老子言;人,世俗之人也。谓始也,吾以为老子乃世俗之人也,如为世俗之人,吾当以世俗吊丧之礼哭之。而今非也。补而今非世俗之人也,其死,亦非死也,乃是帝之县解也,吾何为以世俗之礼哭焉?此与大宗师篇孟子反、子琴张于子桑户死,相和而歌曰“而已返其真,我犹为人猗”之意同。故此句。直贯注下文“适来”一段。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所谓“不言而信,不比而周”也。会,交际。言,称誉。言老子诚能动物,我之不哭,自有说也。 正注非。彼,指哭者。言彼老少所以相会聚言哭于此,必有不求言哭而言哭者。言者,称也。即老者称之如子,少者称之如母而哭之也。田子方篇云:“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此正相同。老聃非老者之子。非少者之母,于天伦人情,不蕲乎如斯言哭,而竟言哭,是乃言哭之不当者,故下曰“遯天倍情”。秦失因弟子疑其吊而不哭,乃先举哭之遯天倍情者反证之。是遯天倍情,忘其所受,释文:“遯,又作遁。”是,谓老聃。情,乃惠子所谓情,见德充符篇。受者,受其成形。 正注非。是,指上老少之哭言。非母子,而哭之如母子,是逃遁乎天然之伦,倍加于常人之情,而忘乎其所受也。盖母子之情,所受于天,今非母子,而哭如母子,故曰“忘其所受”。倍情,犹过情也。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语又见列御寇篇。德充符以孔子为天刑之,则知“遁天刑”是赞语。旧解并误。 正注非。倍加常情,过于哀哭,足以伤生损性,无异受刑,故曰“遁天之刑”。遁天者,逃遁自然之天性也。则阳篇“遁其天,离其性,灭其情”,于此“遁天”义同。可知非赞语,即德充符篇亦非赞语。王解均误。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释文:“县音玄。”成玄:“帝,天也。”按大宗师篇云:“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与此文大同。来去得失,皆谓生死。德充符郭注亦云:“生为我时,死为我顺;时为我聚,顺为我散也。天生人而情赋焉,县也。冥情任运,是天之县解也。” 补吴都赋注:“有系谓之县,无谓之解。”武按:安时处顺,哀乐不能入,是帝之县解,非同夫世俗人之死也。此秦失所以号而不哭。此段再喻为恶无近刑。盖遁天倍情,过于哀哭,为恶也;足以伤生损性,近刑也。

  指穷于为薪,以指析木为薪,薪有穷时。火传也,不知其尽也。形虽往,而神常存,养生之究竟。薪有穷,火无尽。五喻。正注非。历来修词家,均以薪传为师弟传受之喻,谬误相承,由来已久。不知此段以薪喻生,以火喻知,以薪传火喻以生随知。盖薪有尽,而火无穷,以薪济火,不知其薪之尽也。以喻生有涯而知无涯,以生随知,不知其生之尽也。盖儆人不当以生随知也,即证明首段“吾生也有涯”四句。   


  人间世第四 人间世,谓当世也。事暴君,处污世,出与人接,无争其名,而晦其德,此善全之道。末引接舆歌云:“来世不可待也,往世不可追也。”此漆园所以寄慨,而以人间世名其篇也。 正注谓人间世为当世,未尽其义。盖人间以横言,世以竖言。人间世者,谓人与人之间相接之时世也。世有三,即接舆所歌往世、来世、方今之世也。而人与人间之相接,不外乎于内则心,于外则形与行。本篇凡六节。第一节,孔、颜问答,致齐虚心以应世也。第二节,孔、叶问答,安命养心以应世也。第三节,颜、蘧问答,正身和心以应世也。第四节,匠石师弟问答,而足之以南伯之言,明物之寄形于无用,以免世害也。第五节,支离疏支离其形,明人之寄形于无用,以免世害,且蒙世益也。第六节,接舆却曲其行,以避世也。如此数面写来,人间世之义,无余蕴矣。然皆庄子之寓言,藉以明其道要而已。而其道要,则在于事心。故一至三节,事心之正文也;四节之寄形于无用,能虚其心也;五六之支离其形,却曲其行,免累其心也。如作孔、蘧诸人事实观,则傎矣。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释文:“司马云:‘卫庄公蒯聩。’按左传,庄公以鲁哀十五年冬入国,时颜回已死。此是出公辄也。”姚鼐云:“卫君,讬词,以指时王糜烂其民者。” 补成疏:“姓颜,名回,字子渊,鲁人也。孔子三千门人之中,总四科,入室弟子也。仲尼者,姓孔,名丘,字仲尼,亦鲁人,殷汤之后,生衰周之世,有圣德。”奚,何也。之,适也。其年壮,其行独,宣云:“自用。” 补释文:“行,下孟反。独,向云:‘与人异也。’”武按:“年壮”句,为下“夫以阳为充”句伏根。轻用其国,役民无时。 补轻率用其国之权力。而不见其过,郭云:“莫敢谏。” 补不自觉其轻用之过。轻用民死,视用兵易。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国中民死之多,若以比量泽地,如以火烈而焚之之惨也。郭嵩焘云:“蕉与焦通。左成九年传‘蕉萃’,班固宾戏作‘焦瘁’。广雅:‘蕉,黑也。’” 正量,比也,度也。则阳篇云:“比于大泽,百材皆度。”荀子富国篇云:“然后荤菜百疏以泽量。”注:“犹谷量牛马。”泽,风俗通:“水草交厝,名之为泽。”蕉,释文:“似遥反。向云:‘蕉,草芥也。’”吕氏春秋审应览不屈篇:“蕉火大钜。”注:“蕉,薪樵也。”列子周穆王篇:“覆之以蕉。”注:“与樵同。”此句言以国内死者之数,比量于泽,若泽中草薪之多焉,犹言死人如麻也。此乃找足上“轻用民死”义。注训蕉为焚焦,非是。章太炎云:“国不可量乎泽,当借为馘,以馘则可量乎泽也。”说似是而非,且蹈擅改原文之失。此为清代训诂家之通蔽,非武所敢苟同也。须知此为倒句法,如将“以国”二字置“死者”二字之上,则为以国之死者量,非以国量也。足知改“馘”之不必矣。民其无如矣。无所归往。 正非。秋水篇:“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言予使一足,尚无如之何,今子使万足,独奈之何哉?此句与“予无如矣”同一句法,谓民无如卫君之暴何也。又戴震云:“鲁论‘吾末如之何’,即‘奈之何’。郑康成读如为那。”武按:玉篇:“那,何也。”广韵:“那、奈通。”则民无如矣即民无奈。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宣云:“无所事。”乱国就之,宣云:“欲相救。”医门多疾。’入喻。愿以所闻思其则,崔、李云:“则,法也。”补愿以所闻于夫子者,思其医国之法。应上“将之卫”句。庶几其国有瘳乎!”李云:“瘳,愈也。” 补释文:“瘳,丑由反。”言庶几其国如疾之愈,而不再轻用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成云:“若,汝也。往恐被戮。” 正释文:“嘻音熙,又于其反。”成云:“怪笑〔一〕声也。”武按:殆,将也。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成云:“道在纯粹,杂则事绪繁多,事多则心扰乱,扰则忧患起。药病既乖,彼此俱困,己尚不能立,焉能救物?”补“杂”“多”“扰”三字,反伏下文“定”“一”“虚”三字,而“一”“虚”二字,为全节主脑,余字则□索也。盖道不杂则一而不多,不多则不扰,不扰则定,定则虚,虚则所以集道也。故定者一之效,虚者定之效;杂多为一之反,扰为定之反也。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成云:“存,立也。” 正存,当为“成性存存”之存。尔雅释诂:“存,在也,察也。”楚辞远游篇云:“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于此“存”字之义最合。此“存”字,隐摄下“心齐”义。下文云:“夫且不止,是谓坐驰。”盖能存诸己则不驰矣。然则谓心齐之工夫在一“存”字,亦无不可。老子之“绵绵若存”,亦此义也。成乃以立训之,失其旨矣。所存于己者未定,补未定则扰矣。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至,犹逮及也。暴人,谓卫君。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二〕争。成云:“德所以流荡丧真者,矜名故也。智所以横出逾分者,争善故也。” 正外物篇:“德溢乎名,名溢乎暴。”是荡即溢也。谓德洋溢于外,则德之名立焉,非谓丧真矜名也。凡相争,则必用知,故知即为争之凶器,不待横出逾分也。成疏似觉过量。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成云:“轧,伤也。”按:言皆凶祸之器,非所以尽乎行世之道。苏舆云:“瘳国,美名也;医疾,多智也。持是心以往,争轧萌矣,故曰‘凶器。’”此浅言之,下复深言。虽无用智、争名之心,而持仁义绳墨之言以讽人主,尚不可游乱世而免于灾,况怀凶器以往乎!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简文云:“矼,悫实貌。”按:虽悫厚不用智,而未孚夫人之意气;虽不争名,而未通乎人之心志,人必疑之。正气,即下文“听之以气”之气。下文“入则鸣,不入则止”,即能达人气、达人心者也。否则,己之德虽厚,人之信虽实,且不争善名令闻,然未通达人之气与人之心,而强言自炫,殆难免灾矣。此以信矼而强言,后以不信而厚言,两层轻重,自是不同。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释文:“强,其两反。”术同述。郭松焘云:“祭义:‘而术省之。’郑注:‘术当作述。’”按:人若如此,则是自有其美,人必恶之。 正术,焦竑云:“江南古藏本作炫。”武按:孔子集语所引亦然。当作“炫”。前汉东方朔传:“四方士多上书言得失,自炫鬻。”师古注:“炫,行卖也。”又韵会:“自矜也。”恶,俞樾云:“释文恶音乌路反,非也。美恶相对为文,当读如本字。”俞说是也。言仁义,美德也,今强以此言炫鬻于暴人之前,是以人恶而无此美德,己则有之也。“其”字,指仁义绳墨言。有其美,即自炫也。命之曰灾人。灾人者,人必反灾之,若殆为人灾夫!成云:“命,名也。”释文:“灾音灾。” 补灾人,顶“以人恶”来。以人为恶,是灾害人也。若,汝也。“若殆为人灾”句,应“若殆往而刑耳”。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下而,汝也。且卫君苟好善恶恶,则朝多正人,何用汝之求有以自异乎?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成云:“诏,言也。王公,卫君。”言汝唯无言,卫君必将乘汝之隙,而以捷辩相斗。 补释文:“无诏,绝句。诏,告也。”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郭庆藩云:“荧,●之借字。说文:‘●,惑也。从目,荧省声。’”成云:“形,见也。”言汝目将为所眩,汝色将自降,口将自救,容将益恭,心且舍己之是,以成彼之非。彼恶既多,汝又从而益之。始既如此,后且顺之无尽。 补成云:“既惧灾害,故委顺面从,擎、跽、曲拳,形迹斯见也。”若殆以不信厚言,宣云:“未信而深谏。”按:此“若”字,训如。 正前信矼强言,尚不免灾,况不信厚言乎!较前进一步说。“若”字当训汝。此字领冒下句,而为二句主格也。必死于暴人之前矣。补再应“若殆往而刑耳”。且昔者桀杀关龙逢,纣杀王子比干,是皆修其身以下伛拊人之民,李云:“伛拊,谓怜爱之。”宣云:“人,谓君。” 补成云:“姓关,字龙逢,夏桀之贤臣,尽诚而遭斩首。比干,殷纣之庶叔,忠谏而被割心。”释文:“伛,纡甫反。拊音抚。”以下拂其上者也,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是好名者也。因其好修名之心而陷之。一证。 补拂,释文“符弗反,崔云‘违也’”。挤,释文“子礼反,简文云:‘排也。’一云陷也。好,呼报反”。昔者尧攻丛枝、胥敖,禹攻有扈,三国名。 补释文:“丛,才公反。有扈音户,司马云:‘国名,在始平郡。’”按:即今京兆鄠县也。奚侗云:“丛枝,齐物论作‘宗脍’。丛、宗音近。枝疑快字之误,快、脍音近。”国为虚厉,宣云:“地为丘墟,人为厉鬼。” 正释文:“虚,如字,又音墟。李云:‘居宅无人曰虚。’”武按:周礼地官:“山虞掌山林之禁令,物为之厉。”郑注:“每物有蕃界也。”又春官:“墓大夫帅其属而巡墓厉。”注:“厉,茔限遮列处。”句谓国为丘虚茔厉也。“国”字,总摄“虚厉”二字,宣乃以“国”摄“虚”,添一“人”字以摄“厉”,似与句意不合。身为刑戮,其用兵不止,其求实无已。求实,贪利。三国如此,故尧、禹攻灭之。 补影射卫君“轻用其国”数句。是皆求名、实者也,再证。苏舆云:“龙、比修德,而桀、纣以为好名,因而挤之。桀、纣恶直臣之有其美,而自耻为辟王,是亦好名也。丛枝、胥敖、有扈,用兵不止,以求实也,尧、禹因而攻灭之,亦未始非求实也。故曰:‘是皆求名、实者也。’” 补此句双承上二段,即以“名”字承龙、比,“实”字承三国,且作一小收束。而独不闻之乎?名、实者,圣人之所不能胜也,而况若乎!夫子又举所闻告之。言人主据高位之名,有威权之实,虽以圣人为之臣,亦不能不为所屈,况汝乎!正圣人,指龙、比、尧、禹言。龙、比不胜桀、纣之好名,致以身殉;尧、禹不能胜三国之求实,致以兵攻。不胜者,不能以德化而胜之也。此节引例以畅发“若殆往而刑”,与“必死于暴人之前”句。虽然,若必有以也,尝以语我来!”以者,挟持之具。尝,试也。颜回曰:“端而虚,端肃而谦虚。 补此“虚”字,紧贴“端”字,就容貌说,谓容貌端正而谦虚也,与后文“虚”字属于气与心者有别。若如郭注“正其形,虚其心”,则后文“虚者心齐”之言便成赘疣。此句盖回聆仲尼强言自炫,以下拂上之言,特欲以端虚自医也。勉而一,黾勉而纯一。 补此回聆仲尼杂多扰,及存己未定之言,特欲黾勉自存,求定于一,以免杂多扰之患也。此“一”字,系就以专一不杂之法,向人君进谏而言,与下“一若志”之一有别。盖回此时,尚未领会仲尼“道不欲杂”之旨,误以为进谏之法不欲杂,故以一自勉。及仲尼破其执而不化,即谓其执一也,回则张三法以应之,其不明仲尼之旨可知矣。则可乎?”曰:“恶!恶可?上恶,惊叹词。下恶可,不可也。夫以阳为充孔扬,卫君阳刚之气充满于内,甚扬于外。 补成云:“充,满也。孔,甚也。”武按:论语孔子曰:“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朱注:“血阴而气阳。”淮南泛论训:“积阳则飞。”即阳充积向外飞扬也。本句跟上“其年壮”来,因卫君年壮,故阳气方刚,积满于内,甚扬于外也。采色不定,容外见者无常。常人之所不违,平人莫之敢违。 补常人见卫君气势张扬,喜怒之色不定,故畏而不敢违忤。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与其心。成云:“案,抑也。容与,犹快乐。人以箴规感动,乃因而挫抑之,以求放纵其心意。” 补应上“因其修以挤之”。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而况大德乎!虽日日渐渍之以德,不能有成,而况进于大德乎!□补况骤然以仁义之大德强与之言乎!将执而不化,宣云:“自以为是。”外合而内不訾,宣云:“外即相合,而内无自讼之心。”姚鼐云:“訾,量也。闻君子之言,外若不违,而内不度量其义。” 正此与上句,宣注属卫君说,姚同。武按:上明言卫君采色不定,按人之所感,以求快适其意,何能外合人之所言?且案者,即上文所谓挤也。方且案而罪之,岂仅内不自讼与不度量其义乎?宣、姚之说,均有未惬。应属颜回说。訾,当从崔云,毁也。仲尼对破回勉一之言,谓如执一不化,必至外合而内不敢訾。夫外合而内不訾,非内外勉而一者乎?且外合,即容且形之;内不訾,即心且成之也。况下文回明答“我内直而外曲”,外曲者,反应外合也;内直者,反应内不訾也。前后对勘,线路极为分明。其庸讵可乎!” 补此为对回之否定指示词,益足证上语为对回说。如属卫君,则此语为无谓矣。“然则我内直而外曲,成而上比。“然则”下,颜子又言也。内直者,与天为徒。与天为徒者,知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而独以己言蕲乎而人善之,蕲乎而人不善之邪?成云:“内心诚直,共自然之理而为徒类。”宣云:“天子,人君。”郭云:“人无贵贱,得生一也。故善与不善,付之公当,一无所求于人也。”补内直者,坦率任真,应訾则訾也。如童子率其天真而言,毫无蕲求之心,其善之与否,听诸人而已。若然者,人谓之童子,是之谓与天为徒。依乎天理,纯一无私,若婴儿也。外曲者,与人之为徒也。擎、跽、曲拳,宣云:“擎,执笏。跽,长跪。曲拳,鞠躬。” 补释文:“擎,徐其惊反。跽,徐其里反,说文云:‘长跪也。’拳音权。”人臣之礼也,补随人跽、拳,尽人臣之礼而已,非外合也。人皆为之,吾敢不为邪?为人之所为者,人亦无疵焉,是之谓与人为徒。成而上比者,与古为徒。成云:“忠谏之事,乃成于今;君臣之义,上比于古。” 正成人臣之直节,以谪过之言进,乃上比于古人,而与之为类也。其言虽教,谪之实也。所陈之言,虽是古教,即有讽责之实也。 补释文:“谪,直革反。”成云:“责也。”武按:“谪”字,反应上“不訾”。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三〕,虽直而不病,郭云:“寄直于古,无以病我。” 补“而不病”,明世德堂本、崇德书院本均作“不为病”,当从之。是之谓与古为徒。若是,则可乎?”补回见仲尼破其执一,乃张三条以救之。仲尼曰:“恶!恶可!大多政释文:“大音泰。”郭云:“当理无二,而张三条以政之,所谓大多政也。”按:政、正同。法而不谍,俞云:“四字为句。列御寇篇:‘形谍成光。’释文:‘谍,便僻也。’此‘谍’义同。言有法度,而不便僻。” 正此句当连上“大多政”为一句,言其大多正之之法而不谍也。“谍”字,俞引“形谍成光”句下释文,训便僻,不仅核之此处上下文义无当,即与“形谍成光”之义亦不合。武于彼句下,已加驳正,兹不赘。又释文引崔云:“间谍。”武按:仲尼圣人,决无教弟子以间谍之法刺探人主意向之理,且与心虚之义亦未协。考前汉王莽传云:“政令烦多,当奉行者,辄质问,乃以从事。前后相乘,愦眊不渫。”注:“渫,彻也,通也。”“谍”“渫”二字,形近易误。且谍,达协切,渫亦有达协切,音同则义通,故谍有通达义。彼以政令烦多而不渫,此以政法大多而不谍,意义正同。本篇要旨,在一“虚”字。虚以待物,则肆应无滞,达人气,达人心,入则鸣,不入则止,胥此意也。回政法虽多,然拘之以三,仍不能圆通无碍,故曰“大多政法而不谍”,谓其执而不能通达也。下句“固”字,亦即执而不通之谓。谍作如此解,则上下文义一贯矣。虽固,亦无罪。虽未宏大,可免罪咎。 正注非。前之“勉而一”,“执而不化”,固固矣;今法限以三,亦固也。虽固,其所言者,皆古人之所有,有类旁讽,不致直触其怒,较前之强言自炫,与不信厚言者异矣,故不致招罪。虽然,止是耳矣,补耳,缓读之则为而已,而已急读之则为耳,故耳矣,即而已矣。此句言止于无罪而已。夫胡可以及化!不足化人〔四〕。犹师心者也。”成云:“师其有心。” 补师其成心,谓拘于三法而不谍也。颜回曰:“吾无以进矣,敢问其方。”仲尼曰:“齐,吾将语若!释文:“齐,本亦作斋。” 补释文:“齐,侧皆反,下同。”武按:知北游篇老聃曰:“汝齐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击而知。”此数句,足以发明此处“齐”字之义。有而为之,其易邪?郭云:“有其心而为之,诚未易也。” 正焦竑云:“张君房本‘有’下有心字。”武按:观郭注亦应有。此句承上“师心”来。惟郭谓“诚未易也”,则与句意相违。徐锴云:“人为为伪。”句意谓有心而为之,则非顺乎自然之天,而纯出于人为。人为即伪也。故曰“其易邪”,言易伪也。下文“易以伪”句,即承此而明说之。易之者,皞天不宜。”成云:“尔雅:‘夏曰皓天。’言其气皓汗也。”按:与虚白自然之理不合。苏舆云:“易之者,仍师心也。失其初心,是谓违天。”于义亦通。 补释文:“皞,徐胡老反。向云:‘皞天,自然也。’”武按:“皞”,一作“皓”,明也,白也。天地篇:“无为为之之谓天。”淮南原道训云:“所谓天者,纯粹朴素,质直皓白,未始有与杂糅也。”以此释皞天之义最切。盖本书所谓天者,无为也。无为者,不杂以人为也,即非有心而为之也。有心而为之者,人为也。人为者,易以伪,非纯粹皓白之天所宜矣。回张三法,纯出有心而为之,非任其自然无为之天而虚而待物也,故仲尼复申儆之也。颜回曰:“回之家贫,唯不饮酒、不茹荤者数月矣。如此,则可以为齐乎?”成云:“荤,辛菜。” 补释文:“茹,徐音汝,食也。荤,徐许云反。”曰:“是祭祀之齐,非心齐也。”回曰:“敢问心齐?”仲尼曰:“一若志,宣云:“不杂也。” 补庄子之道,其功夫〔五〕即在此,亦本篇主要语,即老子之“抱一”也。老子云:“致虚极,守静笃。”欲致虚之极,在守静之笃,欲守静笃,则在抱一,即“一若志”之谓也。故一志为道家下手功夫,虚则其功效也。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成云:“耳根虚寂,凝神心符。” 补文子上德篇:“夫道者,内视而自反。”注:“反听内视。”武按:听之以心者,即反听也。与楞严经“初于闻中入流亡所”之义通。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成云:“心有知觉,犹起攀缘;气无情虑,虚柔任物。故去彼知觉,取此虚柔,遣之又遣,渐阶玄妙。”听止于耳,宣云:“止于形骸。”俞云:“当作‘耳止于听’,传写误倒也。此申说无听之以耳之义,言耳之为用,止于听而已,故无听之以耳也。” 正俞说非。如俞说作“耳止于听”,谓申说无听之以耳之义,须知二句义同,徒滋重复,何申说之于有?且耳何能听?能听者耳根也。声浪触耳,耳亦不能止,能止者心也。上既言“无听之以心”,即心寂然不动。声浪之来,及耳而止,寂然之心不与之相应而为听,故曰“听止于耳”,与楞严经“闻所闻尽”之义相通。本文并未误倒。心止于符。俞云:“此申说无听之以心之义。言心之用,止于符而已,故无听之以心也。符之言合,与物合也,与物合,则非虚而待物之谓矣。” 正俞说非。本书徐无鬼篇:“以心复心。”符、复义通。盖人皆有心,或蔽而不明,或放而未收,遂有人心、道心之别,而不相符矣。如能一其志,使心不坐驰,物来顺应,无差别心,无□缘心,无受、想、行、识之心数,二六时间,如如不动,则道心复而人心与之符矣。故曰“以心复心”也,故曰“心止于符”也。若以释家言之,其入三摩提,证真如之境者乎?此就本书以证也。再以列子证之。仲尼篇:“亢仓子曰:‘我体合于心,心合于气。’”符者,合也。心止于符,即心止于合气也。又本书则阳篇:“阴阳者,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本句所谓气,即阴阳之气也;本篇所谓道,即阴阳之公名也。列子曰:“天地之道,非阴则阳。”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庄子名阴阳之气为道,即本于此。是故心符于气,即符于道,即所谓道心也。前后两证,义自相通。此篇庄子寓诸仲尼之言,发挥修道次第,义最幽玄,语极精要,道笈丹经,汗牛充栋,悉不能出此范围。审其修道次第,率由耳、眼两根而入,与释家相同,惟释家入道方便,其途较多。然诸佛弟子,在祇桓精舍会上,应佛之问,陈述入道方便时,佛独取观音“由闻中入”,实以耳根圆通,远较诸根为胜也。本篇先述耳根,眼根次之,其意与释家亦无不同。其所谓“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者,即观音闻所闻尽也;“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即觉所觉空也,觉属心故也。气充虚空,无乎不偏,圆之义也。心符于气,即空觉极圆也。至列子所记亢仓子之言,尤有进焉。其言曰:“心合于气,气合于神,神合于无。”即空所空灭,生灭既灭,寂灭现前也。又曰:“于介然之有,唯然之音,虽远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内,来干我者,我必知之。”此与观音之“耳根圆通”何异?天地间祗此一理,孰谓释道殊途乎?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俞云:“此申说气。”宣云:“气无端,即虚也。”补即阴阳之气。唯道集虚。虚者,心齐也。”成云:“唯此真道,集在虚心。故虚者,心齐妙道也。” 补“虚”字,为全篇主脑。应帝王篇云:“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于“虚”字之义,可谓发挥尽致。又管子内业篇云:“心静气理,道乃可止。”又云:“彼道之情,恶音与声。修心静者,道乃可得。”文子十守篇:“虚无者,道之所居。”皆可作“唯道集虚”之参证。然道究何以必集于虚?其犹排橐乎?排橐内之气,橐外之气辄来补其空,如水之就下然。虚者空也。道为阴阳之气,故集之也。春秋繁露如天之为篇〔六〕云:“天地之间,有阴阳之气。常渐人者,若水常渐鱼也。”人既处阴阳气之中,故心若虚,则是气入而集之矣。所谓虚者心齐也者,谓心何以虚?齐致之也。齐者其功,虚者其效也。说文:“齐,戒洁也。”礼记祭统云:“齐者不乐。”言不散其志也。不散志,即一志也。是则上文“一若志”,即示回以齐之下手处也。祭统又云:“定之之谓齐。”上文“存于己者未定”,即规回之未能齐也。达生篇:“必齐以静心:齐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夫至忘四枝形体,则心可谓虚矣,亦即未始有回之义也。颜回曰:“回之未始得使,未得使心齐之教。 正注非,说详下句。实自回也;自见有回。 正奚侗曰:“自,系有字之误。下文‘未始有回也’,正与此文反应。”武按:此与上句,言回之未用其心也,实有一形体具备之回也。秋水篇:“因其大而大之,因其小而小之。”此即因其有而有之,任其天也。形质实有,不能故谓之无。如实有而以为无,非惟有心,且为妄心矣,何能致齐而虚其心?又何异释家所斥堕于断灭之外道乎?德充符篇云:“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实自回也者,有人之形也;下文“未始有回也”者,无人之情也。尤为此处确证。此处就未用心时言齐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既得教令,遂忘物我。 正“之”字,指心言。谓得使用其心时,未始有回之见存也。见不存,即任其天也。任天,即下文“为天使”也。此与大宗师篇“回坐忘”节可互相发明。夫功至坐忘,若准诸释家,约等于断烦恼、所知二障,而变人、法二空也。此就用心时言齐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成云:“心齐之妙尽矣。” 正“可谓虚乎”句,双承上二意。谓未使心时,惟有人之形,既使心时,却无人之情,如此者,可谓虚乎?二意夹诠,故夫子以尽虚之义许之也。吾语若!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汝入卫,能游其藩内,而无以虚名相感动。入则鸣,不入则止。入吾言则言,不入则姑止。无门无毒,宣云:“不开一隙,不发一药。”郭云:“使物自若,无门者也;付天下之自安,无毒者也。”李桢云:“门、毒对文,毒与门不同类。说文:‘毒,厚也。言害人之草,往往而生。’义亦不合。毒盖壔之借字。说文壔下云:‘保也,亦曰高土也,读若毒。’与郭注‘自安’义合。张行孚说文发疑云:‘壔者,累土为台以传信,即吕览所谓“为高保祷于王路,置鼓其上,远近相闻”是也。’祷是壔之讹。壔者,保卫之所,故借其义为保卫。周易‘以此毒天下,而民从之’,老子‘亭之毒之’,与此‘无门无毒’,三毒字,皆是此义。广雅‘毒,安也’,亦即此训。桢按:壔为毒本字,正与门同类,所以门、毒对文。读都皓切,音之转也。”按:宣说望文生义,不如李训最合。门者,可以沿为行路;毒者,可以望为标的。“无门无毒”,使人无可窥寻指目之意。 正知北游篇:“其来无迹,其往无崖,无门无房,四达之皇皇也。”此“毒”字,疑为“房”字之误。此句为下句“一宅”作根,并为后文“虚室”二字写照。下句不得已而一宅之者,以其“无门无房”也。外无门,内无房,非虚室乎?以喻宅心于皇皇四达,内外无蔽障之所,斯可谓之虚矣。宣固望文生义,然李读毒为壔,壔者,保卫之所,所以望远通信者,非可常居,于下“一宅”与“虚室”义不相应,亦徒滋葛藤而已。至云“使人无可窥寻指目”,则是伪也。若李林甫城府深阻者则如此,尤乖本文之义矣。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成云:“宅,居处也。处心至一之道,不得已而应之,非预谋也,则庶几矣。” 补一宅者,宅居于一而不二也,为上“一若志”之喻。庄子之道,重在于不得已,故“不得已”句全书数见,如下文“讬不得已以养中”,庚桑楚篇“动以不得已之谓德”,刻意篇“不得已而后起”。盖即虚而待物之旨,必待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也。下“叶公子高”节,即畅发此义,特提于此,以作彼节伏笔。绝迹易,无行地难。宣云:“人之处世,不行易,行而不着迹难。”正人行地而欲不留足迹,可以人为扫除之使绝,故曰易,以喻为人使,易以伪。又人无翼以飞,不能不行地,此天使之也。今欲无行地,非人为所能,故曰难,以喻为天使,难以伪。为人使,易以伪;为天使,难以伪。成云:“人情驱使,浅而易欺;天然驭用,为而难矫。”补荀子性恶篇杨倞注:“伪,为也。凡非天性而人作为之者,皆谓之伪。故伪字人傍为,亦会意字也。”本书刻意篇:“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又曰:“动而以天行。”即为天使也。言循天理以行使,而不杂以知故之人为也。反之者,为人使也。为人使者,即使其知故,而流于人为之伪也。“为天使”句,与上“寓于不得已”句相呼应。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释文:“上音智,下如字。”宣云:“以神运,以寂照。”正上知如字,音智非。无知不能知,犹之无翼不能飞,天使之也。无知欲知,无翼欲飞,皆难施以人为,故上言“为天使,难以伪”也。自“绝迹易”至此,皆推阐“入则鸣,不入则止”二句之义。盖天者自然之谓,入则鸣者,顺其自然之机也。如其不入,尚不知止而仍鸣,犹之无翼欲飞,无知欲知,皆违乎自然,而难于为力矣。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司马云:“阕,空也。室,喻心。心能空虚,则纯白独生也。”成云:“彼,前境也。 观察万有,悉皆空寂,故能虚其心室,乃照真源。” 补瞻,说文:“临视也。”成云:“观照也。”阕,释文“徐苦穴反”,集韵“音缺”。武按:庄子于入道之门,上文示人由耳根,此处示人由眼根也。至天地篇所云:“视乎冥冥,听乎无声。冥冥之中,独见晓焉;天声之中,独闻和焉。”则双示眼、耳两根,并说明其功效也。视乎冥冥,即瞻彼阕也;冥冥见晓,即虚室生白也,盖说文训晓为明也。又前汉书元后传注:“晓,犹白也。”夫老、庄之道,多由眼根入。如道德经首章,即揭示观妙观徼,而继之以观复,终之以长生久视,从可知其入道之方矣。至虚室生白,并非甚难,如根性明利者,齐洁静持,瞑目观息,阅月经年,即见光透睫帘,白境现前矣。此境尚浅,因仅白生虚室,未能圆照十方也。准诸释家,于四禅中,约等有觉、有观之初禅乎?瞻阕观也;知白,觉也。静瞻再进,则如庚桑楚篇之“宇泰定者发乎天光”,道德经之“明白四达”矣。更进则如在宥篇所述广成子云“吾与日月争光”,天地篇所云“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昭旷”。夫形灭而惟乘光,即与光为一也,故谓上神。此与释迦牟尼每于说法时,放种种宝光相若矣。此义请再以释家明之。如阿那律陀云:“世尊示我以乐见照明金刚三昧,旋见循元,观见十方,精真洞然,如观掌果。”又如周利槃特迦云:“我时观息,微细穷尽。反息循空,其心豁然,得大无碍。”复如孙陀罗难陀云:“我初谛观三七日,见鼻中气出入如□,身心内明,偏成虚净,□相渐销,鼻息成白,心开漏尽,诸出入息,化为光明,照十方界。”二家对勘,本文之义晓然矣。吉祥止止。成云:“吉祥善福,止在凝静之心,亦能致〔七〕善应也。”俞云:“‘止止’连文,于义无取。淮南俶真训:‘虚室生白,吉祥止也。’疑此文下止字亦也字之误。列子天瑞篇卢重元注云‘虚室生白,吉祥止耳’,亦可证‘止止’连文之误。”按:下“止”字,或“之”之误。 正惟道集虚,虚则吉祥自然来止,即下文“鬼神来舍”也。刻意篇云:“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澹然无极,虚也;众美从之,吉祥止也。刻意篇又云“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乃释众美之义也,亦可移以释吉祥之义。又知北游篇云:“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天和者,非吉祥乎?“止止”二字不误,俞、王说均非。盖止犹集也:上“止”字,吉祥来集也;下“止”字,心之所集也。心止于符,即心集于虚也,虚则吉祥来集。合而言之,即吉祥止于心之所止也。德充符篇“惟止能止众止”,谓惟心之止,能止众止也。若略变其句法,为“众止止止”,谓众止止于心之所止,义亦可通。淮南之作“也”字,因语气已毕,用“也”字以结之;此作“止”字者,为下句“止”字伏根。文义各有所当,何可据以改此乎?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若精神外骛而不安息,是形坐而心驰也。 补此“止”字,承上句下“止”字来,谓心如不止,是形坐心驰也。可见上句下“止”字如作“也”字,则此“止”字无根矣。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李云:“徇,使也。”宣云:“耳目在外,而徇之于内;心智在内,而黜之于外。”成云:“虚怀任物,鬼神将冥附而舍止。人伦归依,固其宜矣。”正徇,释文“徐辞伦反。李云‘使也’。”武按:此文亦为本篇要旨,且总结上文“无听以耳”与“瞻彼阕”二节。盖无听以耳而听以心,即徇耳内通也;瞻阕,即徇目内通也。文子上德篇:“夫道者,内视而自反。”旧注:“反应内视。”足证此义。“外”字,宣似作“内外”之外解,非是。前汉书霍光传:“尽外我家。”师古注:“外,疏斥之。”外于心知者,谓黜心知而不用也。大戴礼曾子天圆篇:“阳之精气曰神,阴之精气曰灵,品物之本也。”说文:“鬼,阴气。”是灵即鬼也。阴阳之气曰道,阴阳之精曰神鬼。是则鬼神来舍,与上“惟道集虚”相应。管子心术篇:“虚其心,神将入舍;扫除不洁,神乃留处。”又内业篇:“敬除其舍,精将自来。”本书知北游篇:“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凡此,皆可为此处参证。且此节之义,与释家之旨亦相通。如楞严经云:“于外六尘,不多流逸,旋元自归。尘既不缘,根无所偶。反流全一,六用不行,十方国土,皎然清净。譬如琉璃,内悬明月,身心快然。”玩“反流”以上各语,即徇耳目内通也。全一者,即一若志也。六用不行者,眼、耳、鼻、舌、身、意不行也。此所谓心知,即彼所谓意也。外于心知,即意不行也。彼言六尘六用,举其全也;此仅言耳、目、心者,从其重者言之也。内悬明月,则虚室生白之谓矣。措辞虽殊,义则无二。释道异同之争,亦徒见其浅陋而已。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蘧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此禹、舜应物之纲纽,上古帝王之所行止,而况几散之人,有不为所化乎!成云:“几蘧,三皇以前无文字之君。”苏舆云:“言知此可为帝王,可以宰世,而况为支离之散人乎!”于义亦通。 补释文:“纽,徐女酒反。崔云:‘系而行之曰纽。’”武按:此“化”字,总结上文二“化”字。伏羲、几蘧之行终,言伏、几之行,终尽于此道也,反结上文“非所以尽行也”句。

〔一〕“笑”字,据集释引成疏补。

〔二〕“乎”原作“者”,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改。

〔三〕“者”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四〕“人”原作“也”,据王氏原刻改。

〔五〕“夫”原误“大”,据文义改。

〔六〕“如天之为”原作“天地阴阳”,据春秋繁露改。

〔七〕“致”字,据王氏原刻及成疏补。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问于仲尼曰:“王使诸梁也甚重,成云:“
委寄甚重。” 补释文:“叶音摄。子高,楚大夫,为叶县尹,僭称公。姓沈,名诸梁,字子高。”齐之待使者,盖将甚敬而不急。宣云:“貌敬而缓于应事。” 正不急,言齐侯不视之为急务也。不视为急务,则必不重视使者矣。此对照上“重”字说。匹夫犹未可动,而况诸侯乎!吾甚栗之。惧也。 补释文:“栗音栗。”武按:未可动,未可以言动也。使者责在传言,叶惧不能传达其言,且无以对楚王使之甚重也。子常语诸梁也,曰:‘凡事若小若大,寡不道以欢成。事无大小,鲜不由道而以欢然成遂者。 正郭云:“夫事无大无小,少有不言以成为欢者耳。此仲尼之所曾告诸梁者也。”玩郭注,是以“言”释“道”字,是也。观后文“丘请复以所闻”云云,仍从“言”字立论。所谓复者,前所告者,资言以成欢,此复以传言各义相告也。事若不成,则必有人道之患;王必降罪。事若成,则必有阴阳之患。宣云:“喜惧交战,阴阳二气将受伤而疾作。” 补淮南原道训:“人大怒破阴,大喜坠阳。”本书在宥篇:“人大喜邪,毗于阳。大怒邪,毗于阴。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武按:惧与怒同属阴,当事未成,则惧,事成则喜。惧则破阴,喜则坠阳,故有阴阳之患也。坠阳则阴胜,必致寒疾,破阴则阳胜,必致暑疾,即所谓寒暑之和不成也。叶虑事不成而惧,阴破阳胜而致暑疾,所以内热也。若成若不成而后无患者,唯有德者能之。’成云:“任成败于前涂,不以忧喜累心者,唯盛德之人。”以上述子言。苏舆云:“谓事无成败,而卒可无患者,惟盛德为能。”按:成说颇似张浚符离之败,未可为训。苏说是也。吾食也,执粗而不臧,宣云:“甘守粗粝,不求精善。” 补释文:“臧,作郎反,善也。”爨无欲清之人。成云:“清,凉也。然火不多,无热可避。” 补释文:“爨,七乱反。清,七性反。字宜从冫,从□者,假借也。”武按:吕氏春秋功名篇:“大热在上,民清是走。”亦作“清”。列子杨朱篇:“荐以梁肉兰橘,心●体烦,内热生病矣。”据此,则内热之来,由于肥脓美食。治此美食,用火必多,则爨者必思就清。今爨无欲清之人,食粗薄而无须多火也。食既粗薄,则内热不由此致矣。今吾朝受命而夕饮冰,我其内热与!忧灼之故。 补内热既非由于美食,则由甚栗之故也。盖甚栗破阴而阳胜,必致暑疾。左传昭公元年秦医和曰:“阳淫热疾。”外物篇云:“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同此义也。吾未至乎事之情,宣云:“未到行事实处。”而既有阴阳之患矣;事若不成,必有人道之患。是两也,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子其有以语我来!”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成云“戒,法也。”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受之于天,自然固结。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成云:“天下未有无君之国。”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不论境地何若,惟求安适其亲。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成云:“事无夷险,安之若命。”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王念孙云:“施读〔一〕为移。此犹言不移易。晏子春秋外篇‘君臣易施’,荀子儒效篇‘哀虚之相易也’,汉书卫绾传‘人之所施易’,义皆同。正言之则为易施,倒言之则为施易也。”宣云:“事心如事君父之无所择,虽哀乐之境不同,而不为移易于其前。” 补释文:“施,如字。崔以豉反,移也。”武按:注中“哀”当为“充”,“易”上脱“施”字。考儒效篇:“若夫充虚之相施易也。”杨倞注:“充,实也。施读曰移。”此段事亲、事君、事心,三者平举。因叶言为人臣者不足以任,故以事君之道语之,事亲数语,特文之陪衬耳,然尤重在事心。下文皆就事心之义发挥,盖针对叶之甚栗内热,由于不能事心故也。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情,实也。补此二句为本节要语。不可奈何,安之若命,即下文“讬不得已以养中”也。安命即所以养中也,亦即前节之齐也,均就事心言也。心能安而养之,哀乐自不易施乎前,而心虚矣。如此,则羲、蘧之所行终,故曰“德之至也”。上下两节,义自相通。且不特此也,如德充符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达生篇“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其义亦相通也。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宣云:“尚何阴阳之患?” 补安之若命而已。夫子其行可矣!补上节回师心外驰,自来请行,仲尼以“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以规之,以其未可行也。此节子高心栗内热,谓为人臣者不足以任之,自不欲行也,仲尼以“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以晓之,勉其行也。两节对照,一反一正,同用两“何暇”句以相关顾。想庄子着笔时,亦煞费排比结构之功也。丘请复以所闻:更以前闻告之。凡交,交邻。近则必〔二〕相靡以信,宣云:“相亲顺以信行。” 补靡,御览四0六引作“磨”。郭云:“近者得接,故以其信验亲相靡服也。”与宣注同以顺训靡,是也。远则必忠之以言,宣云:“相孚契以言语。”言必或传之。宣云:“必讬使传。”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宣云:“两国君之喜怒。”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郭云:“溢,过也。喜怒之言,常过其当。”凡溢之类妄,成云:“类,似也。似使人妄构。” 正类,比也。凡过当之言,离于常情,故比类于妄也。妄则其信之也莫,成云:“莫,致疑貌。” 正奚侗曰:“论语:‘无莫也。’邢疏:‘莫,薄也。’信之也莫,犹言信之不笃也。”莫则传言者殃。补此其所以为天下之难者也。应上文“人道之患”。故法言曰:引古格言。扬子法言名因此。‘传其常情,宣云:“但传其平实者。”无传其溢言,郭云:“虽闻临时之过言而勿传。”则几乎全。’宣云:“庶可自全。”按:引法言毕。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大至则多奇巧;释文:“大音泰,本亦作泰。”按:斗力属阳,求胜则终于阴谋,欲胜之至,则奇谲百出矣。 补成云:“阳,喜也;阴,怒也。夫较力相戏,非无机巧。初戏之情在喜,终则心生忿怒,好胜之情,潜以相害。”武按:此喻溢恶。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大至则多奇乐。礼饮象治,既醉则终于迷乱,昏醉之至,则乐无不极矣。 补成云:“治,理也。夫宾主献酬,自有伦理。”云云。武按:此喻溢美。此两喻,皆下文陪衬,亦即下文之喻也。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宣云:“谅,信。鄙,诈。”俞云:“谅与鄙,文不相对。谅盖诸之误。诸读为都。释地‘宋有孟诸’,史记夏本纪作‘明都’,是其例。‘始乎都,常卒乎鄙’,都、鄙正相对。因字通作诸,又误而为谅,遂失其恉矣。淮南诠言训‘故始于都者,常大于鄙’,即本庄子,可据以订正。彼文大字,乃卒字之误。说见王氏杂志。” 正俞说非。俞谓“谅与鄙,文不相对”。夫谅,信也;鄙,诈也。一正一反,俞据何文例,谓不相对?尹文子大道篇“能鄙不相遗,贤愚不相弃”,能鄙、贤愚,皆一正一反相对。淮南本经训“仁鄙不齐”,仁与谅为同类。鄙可与仁对举,独不可与谅相对乎?又礼记乐记:“
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此就乐之正面言也。其反面则曰:“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此则正以谅与鄙相对也。至引淮南以证此文“鄙”应为“都”,不知淮南就军乱言,谓军乱始都城,常大于乡鄙,以鄙较都地广人多,乱易扩大也。各有取义,何可引以证此?俞亦自知“大”字未安,则又谓为误,而引此“卒”字以正之。易“卒”于彼,彼文不安矣;易“都”于此,此文不安矣。盖此文系写传言者贵信而不可妄,“谅”承上文“信”字,“鄙”承上文“妄”字,脉络分明。如易“谅”为“都”,则“鄙”变为“边鄙”之鄙,此二句变成赘疣,与上文全无干涉矣。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夫言者,风波也;如风之来,如波之起。 补“其作始”二句,承上启下。夫言或溢美,或溢恶,如风波不定也。行者,实丧也。郭嵩焘云:“实者,有而存之;丧者,纵而舍之。实丧,犹得失也。” 正郭说非。夫溢美、溢恶如风波之言,其言类妄,妄则非实矣。如使者遵行而传之,非丧其实乎?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得失无定,故曰“易以危”。正妄则传言者殃。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忿怒之设端,无他由也,常由巧言过实,偏辞失中之故。 补巧言始乎阳也,忿设卒乎阴也。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兽困而就死,鸣不择音,而忿气有余。于其时,且生于心而为恶厉,欲噬人也。以兽之心厉,譬下人有不肖之心。 补释文:“茀,郭敷末反,李音怫。”武按:此喻阴阳之患。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克求精核太过,则人以不肖之心起而相应,不知其然而然。 补克核大至,言遇事考虑成败太过,则患得患失之心应之,即不肖之心应之也。此属一己说,针对叶公过于患事之成不成而发,于本文义似较联贯。又克核大至,过乎谅也;不肖之心应之,卒乎鄙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宣云:“必罹祸。”故法言曰:‘无迁令,成云:“君命实传,无得迁改。”无劝成。’成云:“弗劳劝奖,强令成就。”再引法言毕。过度,益也。若过于本度,则是增益言语。 补上文“溢美”“溢恶”,乃君因一时喜怒致言之溢也。此之过度,则传言者过乎君言之限度也。迁令、劝成,即皆过度也。迁令、劝成殆事,事必危殆。 补上文“妄则传言者殃”,及“实丧易以危”,就危及使者之身言之也。此之迁令、劝成,则妨害所使之事矣。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成而善,不在一时;成而恶,必有不及改者。 补此对上叶公“若成若不成”之问而答之也。言事之美成者,非仓猝可致,必须多经时日;如为恶成,后虽悔改,势已不及矣。本书徐无鬼篇:“殆之成也不给改,祸之长也兹萃。其反缘功,其果也待久。”“殆之成也”句,即恶成不及改也。“其果”句,即美成在久也。可以互证。可不慎与!且夫乘物以游心,讬不得已以养中,至矣。宣云:“随物以游寄吾心,讬于不得已而应,而毫无造端,以养吾心不动之中,此道之极则也。补乘物以游心,则心不至克核矣。讬不得已以养中,与上文“寓于不得已”,及“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同义。何作为报也!郭云:“任齐〔三〕所报,何必为齐作意于其间!” 补报者,谓齐对楚报答之言也。子高见齐之甚敬而不急,虑其所报不足以厌楚王之意,则己必得罪,故甚栗之。是即作意于齐之报也。仲尼针对其病,故以“游心”“养中”二语勉之。莫若为致命。此其难者。”但致君命,而不以己与,即此为难。若人道之患,非患也。 正成云:“直致率情,任于天命,甚是简易,岂有难耶?此其难者,言不难也。”武按:上言“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又言“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今勉以讬不得已以养中,于身且忘,况传常情,不传溢言,但直致君之命耶!此岂有难者,收缴上“难”字。

〔一〕“读”原作“谓”,据集释引改。

〔二〕“必”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三〕“齐”原作“其”,据王氏原刻及郭注改。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释文:“颜阖,鲁贤人。太子,蒯聩。”而问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杀。天性嗜杀。 补释文:“蘧,其居反。伯玉,名瑗,卫大夫。”与之为无方,则危吾国;宣云:“纵其败度,必覆邦家。” 补方,道也,法也。与之为有方,则危吾身。制以法度,先将害己。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而不知其所以过。释文:“其知,音智。”但知责人,不见己过。 补足以知人之过而责之,而不知人之所以有过而原之。若然者,吾奈之何?”蘧伯玉曰:“善哉问乎!戒之慎之,正汝身也哉!先求身之无过。补此句重要,统摄下文。下文形。身之外见者也;心,身之内在者也。就不入,和不出,即正身之谓也。形莫若就,心莫若和。宣云:“外示亲附之形,内寓和顺之意。” 正此二句,说明正身之义也。形莫如就,谓身日与亲近而顺应之。下文“与之为婴儿”数句,即就之说也。宣以顺训和,与下文意不合。盖心如顺之,则入而与之同矣,岂非与之为无方而危国乎?郭云“和而不同”,义为近之。然本书山木篇云:“一上一下,以和为量。”上下以和为量,即不上不下而处中也。中庸云“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义亦犹此。文子上仁篇“和者阴阳调”,即阴阳不偏胜而为和也。淮南泛论训:“阴阳相接,乃能成和。”谓阴阳相冲和也。广韵:“和,不坚不柔也。”均有不偏不倚,而归于中正之义。盖职傅太子,位居亲近,其势自不能与之疏远,故曰“形莫若就”也。然既不可与之同而危国,又不可与之迕而危身,二者之间,惟有不上不下,不坚不柔,调喜怒之阴阳,允执厥中而已,故曰“心莫若和”也。知北游篇:“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此文亦言“正汝身”,正身者,乃所以致和也。“心和”二字,为本节主脑,亦本篇要旨也。虽然,之二者有患。宣云:“犹未尽善。” 正宣注非。上祗言就与和,何得谓未尽善?此云“有患”者,患在下文入与出也。就不欲入,和不欲出。附不欲深,必防其纵;顺不欲显,必范其趋。 正郭云:“入者遂与同,出者自显伐也。”武按:就者,不过身与之近;入则同流,必致心亦附之,则损和矣。出者,表而出之也。下文“积伐而美者”,即出义也,出则非和矣。又上文“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亦可证“出”字之义。达生篇:“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柴立中央者,处和也,足与此义相发。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颠,坠。灭,绝。崩,坏。蹶,仆也。 补其德天杀,势必倾危,入而与同,亦必同难,故为颠、灭、崩、蹶也。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郭云:“自显和之,且有含垢之声;济彼之名,彼且恶其胜己,妄生妖孽。” 正心和而出者,积伐而美也,即露才扬己也,故为声为名。人君因案人之所感,且因其修以挤之,则为妖为孽矣。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喻无知识。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无界限。喻小有逾越。补释文:“町,徒顶反。畦,户圭反。李云:‘町畦,畔埒也。’”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不立崖岸。 补自“婴儿”句至此,其义与应帝王篇“虚而委蛇,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同。达之,入于无疵。顺其意而通之,以入于无疵病。 补释文:“疵,似移反,病也。”句谓因势而利导之,以入于无疵。此为日渐之德有成也。上“婴儿”数句,就之实也,此则和之效也。如入或出,则不能致此矣。汝不知夫螳蜋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积伐而美者以犯之,几矣。而,汝也。伐,夸功也。美不可恃,积汝之美,伐汝之美,以犯太子,近似螳蜋矣。一喻。 正“螳蜋”句,亦见天地篇。又淮南人间训云:“齐庄王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蜋者也。其为虫也,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韩诗外传同。成云:“螳蜋,有斧虫也。”武按:螳蜋怒臂,庄公回车,其才实勇,故曰“是其才之美者也”。积伐者,屡屡夸称也。积伐而美者以犯之,与上“强以仁义绳墨之言炫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同义。谓屡以仁义之美,进言于太子,无异屡夸己有此美,而欲太子效之也。如此以犯太子,必致触忌,而与螳蜋当车之所为相近矣,故曰“几”也。或云:“伐”字,史记功臣侯表:“明其功曰伐。”小尔雅:“伐,美也。”几,易系辞:“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犹云端兆也。而,应如字读。积伐而美以犯之几者,谓积累功伐而才美者,即为犯人主猜怒之端。盖妒才忌功,暴君通性,良弓走狗之祸,空梁燕泥之诛,于古数见,岂缘夸伐!即上文龙、比之死,因修见挤,亦非由夸也。此足备一说,然究不若前说之当。“螳蜋”至此,为心和而出作喻。“积伐而美”二句,为下“匠石”数节之反面张本,“山木”“膏火”一段之正面张本。换言之,以下各节,即为此二句之正喻反喻也。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成云:“以死物投虎,亦先为分决,不使用力。” 正此为“婴儿”数句作喻,即为“就”字作喻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虎逆之则杀人,养之则媚人。喻教人不可怒之。再喻。 补自“养虎”句至此,达之入于无疵也。虎性杀人,逢其怒也。达其怒心,则媚养己者,而无杀人之疵矣。以喻太子,其德天杀,杀由于怒也。达其怒心,则无杀人之疵矣。能达其怒心者,就与和致之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成云:“蜄,大蛤也。”爱马之至者。 补释文:“盛音成。矢或作屎。蜄,徐市轸反。溺,奴吊反。”郭云:“矢溺至贱,而以宝器盛之,爱马之至者也。”适有□虻仆缘,王念孙云:“仆,附也。言□虻附缘于马体也。诗:‘景命有仆。’毛传:‘仆,附也。’”补释文:“□音文。本或作●,同。虻,孟庚反。仆,普木反。”而拊之不时,成云:“拊,拍也。不时,掩马不意。” 正注非。不时者,时而拊,时而忘拊也。忘拊之时,则马不耐蚊虻之虐,而缺衔脱奔,必致毁伤途人矣。考成原疏云:“蚊虻群聚缘马,卒然拊之,意在除害。不定时节,掩马不意,忽然惊骇,于是马缺衔勒,人遭蹄蹋也。”成意如定时拊,则马不惊。不知蚊虻之来缘也无时,拊之又何能确定时节?拊者,拂去蚊虻而已,着必不重,马何至惊骇伤人?尝见牧童猝鞭其马矣,未见其惊伤如此也。如遇毒蚊群缘囋螫,而不为之拊,则真缺衔绝辔,狂奔伤人矣。则缺衔、毁首、碎胸。成云:“衔,勒也。”马惊至此。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亡,犹失也。欲为马除蚊虻,意有偏至,反以爱马之故,而致亡失,故当慎也。三喻。 正王解本于郭、成。考郭释“意”字,谓在于拊蚊,成释“亡”字,谓失其所爱之马,均非也。文之本义,谓器盛矢溺,爱马之意有所至矣。然蚊虻仆缘,马切身之患也。爱马者,尤当随时拊之。今不时拊,则其爱有所遗亡矣。此段为形就而入作喻。谓入与之同,乃求合人主,免犯其怒也。然偶失其意,即足致患。如爱马者,可谓至矣,偶一忘拊,即致毁碎。推之应世,亦复良难,要当慎之而已。“
慎”字,总收上二“慎”字。  匠石之齐,至乎曲辕,见栎社树。石,匠名。之,往也。司马云:“曲辕,曲道。”成云:“如轘辕之道也。社,土神。栎树,社木。”补艺文类聚八九、御览九五八引“辕”作“园”。释文:“崔云:‘道名’。”武按:总之地名也。司马、成氏,未免臆说。释文:“栎,力狄反,李云‘木名’,一云‘梂也’。”社,成云:“土神也。”礼记祭法:“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郑注:“大夫以下,不得特立社,与民族居。百家以上,则共立一社,今时里社是也。”周官大司徒职云:“树之田主,各以其野之宜木,遂以名其社,与其野。”白虎通云:“社稷所以有树何?尊而识之,使民望见而敬之,又所以表功也。”按此栎社,盖如周官说,以木名也。其大蔽数千牛,洁之百围,文选注引司马云:“洁,匝也。”李云:“径尺为围,盖十丈。” 正释文:“蔽牛,必世反。李云:‘牛住其旁而不见。’洁,向、徐户结反。”武按:如李说,围十丈,安能蔽数千牛?“求高名之丽”句下,引崔云“环八尺为一围”,方与蔽牛义不戾。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俞云:“旁、方古通。方,且也。言可为舟者且十数。” 正释文:“七尺曰仞。或云:八尺曰仞。”武按:旁,崔云“旁枝”,是也。俞说非。此“旁”字,跟上句“枝”字来。上文蔽千牛,洁百围,形容正干之大也。可为舟者十数,言其旁可刳为舟之枝以十数。此形容旁枝之大且多也。枝大,益显干大矣。此庄子行文之妙,且密而有法也。古者刳木为舟,旁枝之大者,断而刳其内,即可成舟,如大干,则不易如此刳用矣。俞乃不从其易而从其难。观其原文,征引多书,以证“旁”之为“方”,方有数义,又必限之为且。如此作注,亦太费周折矣。即依俞说,而以修词之例审之。此段连用三“其”字,为句中主格,均指干言。如旁训且,则“为舟”句系顶干说,仍形容干之大矣,不与上蔽牛之形容相复乎?况方义如仪礼大射礼“左右曰方”注:“方,旁出也。”据此,则照本字读,固为旁枝;读作方,亦旁出之枝也。俞原文尚有云:“在宥篇‘出入无旁’,即出入无方。此本书假旁为方之证。”此说更非。所谓假者,本无此字,假他字以寓此字之义也。在宥篇“出入无旁”之上,即有“行乎无方”之“方”字,更何须假“旁”?如硬派为假,未免冤苦庄子。至出入无旁,应读为“依傍”之傍,谓块然独立,出入无所依傍也。如训为方,于上文“行乎无方”犯复矣。且行可无方,既有出入,出入即其方也,何能云无?总之,无一而可也。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遂,竟也。文选注引司马云:“匠石,字伯。”弟子厌观之,厌,饱也。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补释文:“辍,丁劣反。”成云:“止也。”斤,正字通“以铁为之,曲木为柄,剞劂之总称”。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体重。以为棺椁则速腐,多败。以为器则速毁,疏脆。以为门户则液樠,李桢云:“广韵:‘樠,松心,又木名也。’松心有脂,液樠正取此义。” 正释文:“樠,郭武半反。”武按:李桢原文“正取此义”下,尚有“谓脂出如松心也”句,于义方合。王遗此句,则为为门户者,别属液樠木,而非栎矣。以为柱则蠹。虫蚀。 补蠹,释文“丁故反”。成云:“木内虫也。”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已见逍遥游诸篇。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郭云:“凡可用之木为文木,可成章也。”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成云:“蓏,瓜瓠之类。” 补释文:“柤,侧加反。蓏,徐力果反。”成云:“在树曰果,柤、梨之类;在地曰蓏,瓜瓠之徒。”集韵:“柤,诈平声。”广韵:“同樝,似梨而酸。”柚,集韵“余救切,音右”。说文与“□”同,“条也”。书禹贡:“厥包橘柚。”传:“大曰橘,小曰柚。”尔雅释木:“柚,条。”注:“似橙而酢。”列子仲尼篇张湛注:“山海经曰:‘荆山多橘柚。’柚似橘而大。皮厚味酸。”武按:书传谓“小曰柚”,误也。淮南主术训:“夏取果蓏。”高注:“有核曰果,无核曰蓏。”汉书食货志:“瓜瓠果蓏。”应劭曰:“木实曰果,草实曰蓏。”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俞云:“泄,当读为抴。荀子非相篇:‘接人则用抴。’杨注:‘抴,牵引也。’小枝抴,谓见牵引也。” 正泄,释文:“徐思列反。崔云:‘泄、泄同。’”成云:“大枝损,小枝发泄。”武按:果累累者,必大枝也,故人每攀折之以剥果。小枝生气,辄从大枝折处泄出,而易萎矣。故工于移植果树者,一遇大枝剪折处,必用泥封,以免泄其生气,则植之易于成长。此文正合此理。俞乃谓“泄字之义,于此无取”,改读为抴。武以为于古人之书,照本字诂之,即或义未尽协,较之专辄改字改音者为妥。清之训诂家,类蹈擅改之病,非武所敢苟同也。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掊击由其自取。成云:“掊,打。” 补“柤梨”至此,申说上节才美犯几之义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几伐而死。 补成云:“几,近也。”武按:“无所可用”者,谓无可得而用之也。栎虽无用,特不可用为器耳,仍有用为薪之虑,故久欲求一无所可用之地以自全。几死者,因人觊觎欲得为薪也。乃今得之,郭云:“数有睥睨己者,唯今匠石明之。” 正社树人民所尊,虽为有用,犹不翦伐,况无用者乎!乃今得为社,翦伐可免,故谓“为予大用”也。为予大用。成云:“方得全身,为我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且也,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而几死之散人,又恶知散木!”而,汝。几,近也。 补汝以我无用,而谓之为散木,则必自以为有用,而非散人矣。不知有能者苦其生,有用者几于死,汝几死之人也,亦何莫非散人乎?散人又何足以知散木?匠石觉而诊其梦。王念孙云:“诊读为畛。尔雅:‘畛,告也。’告其梦于弟子。”正王说非。本书非无“畛”字,如齐物论“请言其畛”是也,此如应为畛者,庄子何以不用,而必用诊,以劳后人揣测改读乎?庄子恐不如是之傎也。王氏原文云:“向秀、司马彪并云:‘诊,占梦也。’按下文皆匠石与弟子论栎社之事,无占梦之事。诊当读为畛。”云云。武按:王氏之意,诊既训为占,占则必有端策拂龟之事,此意无乃太固?尔雅释言:“隐,占也。”疏:“视兆以知吉凶也。必先隐度,故曰:隐,占。”然则匠石亦必以梦与弟子相与隐度之,故下有“密,若无言”之语也。此与占义合,即与诊义合也。又前汉书陈遵传:“冯几口占书数百封。”然则“诊”之云者,匠石对其弟子口占耳。此义尤切,何劳缴绕傅会,擅改为“畛”乎?弟子曰:“趣取无用,则为社何邪?”既急取无用以全身,何必为社木以自荣?正玩注,训趣为急,于文意不合。成云“栎木意趣,取于无用”,是也。文谓社之义在保民,为社即须尽保民之用,既旨趣在于无用,则为社是何意乎?注谓“以自荣”,于文无据。曰:“密!”犹言秘之。姚鼐云:“密、默字通。田子方篇仲尼曰:‘默!女无言!’达生篇:‘公密而不应。’” 正“密”“默”二字,涵义各别。默,缄默不言也;密,隐秘勿泄也。此“密”下接“若无言”,戒其无以以下诸语外泄也。其戒密之意,一以儆于梦责,恐复为栎所闻;二以社为众所祈福讬保之处,泄则恐众知其无保民之用而来纷议。故此处以“密”字为当。至仲尼语颜以“默”,其义稍别。谓文王盛德,无容言议,故下即接以“又何论刺焉”之句,非有宣泄之虑也。故以“默”字为当。达生篇之“密”,乃鲁公恐颜阖料败之言宣闻于东野,必调缓其马,或不致败,即无以验颜阖之言,故公密而不应也。以此见二字之未可随意通用,且见庄子下字之精审也。若无言!彼亦直寄焉,以为不知己者诟厉也。彼亦特寄于社,以听不知己者诟病之而不辞也。司马云:“厉,病也。” 补彼亦直寄焉者,谓彼非为社也,特寄于社而为社木而已。上“散木也”至“不材之木”数句,即诟厉之语也。“不知己”三字,跟上“又恶知散木”句来。文谓彼之无用,乃大用也,人反以无用诟之,即不知己者也。不为社者,且几有翦乎!如不为社木,且几有翦伐之者,谓或析为薪木。正为社与为社木,其义各别,注于此尚未认清。上直寄焉者,为社木也。而社之义在保民,遵社之义而尽保民之用,则为社也。列子周穆王篇:“几虚语哉!”注:“几音岂。”此谓即不为社义而施保民之用,然既寄为社木,民岂有翦伐者乎?以社虽无灵,人民必不致翦伐社木也。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保于山野,究与俗众异,非城狐、社鼠之比。 正众,指众社木。言彼无为社保民之用,特寄于社,期乎自保,以免翦伐,非若众社木之义在保民也,故曰“所保与众异”。以义誉之,不亦远乎!”宣云:“义,常理。”按:彼非讬社神以自荣,而以常理称之,于情事远也。 正谓以寻常保民之社义誉之,不亦远于事实乎!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李云:“即南郭也。伯,长也。”司马云:“商之丘,今梁国睢阳县。”见大木焉有异,结驷千乘,隐将芘其所藾。向云:“藾,荫也。”崔云:“隐,伤于热也。”成云:“驷马曰乘。言连结千乘,热时可庇于其荫。” 补释文:“乘,绳证反。芘,本亦作庇。藾音赖。”武按:“隐”字,玩注意属下句,似应属上句。崔训伤热,不知何据,恐系臆说。说文云:“隐,蔽也。”国语齐语“隐五刃”,注“藏也”。后汉书任光传注“避也”。“其”字指大木,谓如有结驷千乘,避藏于其下,将可受芘于大木之所荫也。此系借千驷之隐,以譬其荫之广,观“将”字可知,固不必限于伤热时也。子綦曰:“此何木也哉?此必有异材夫!”言必可为材也。 补此“异”字,照应上“异”字。上言其形之异,此因其形异,而揣其材之亦必异也。仰而视其细枝,则拳曲而不可以为栋梁;俯而见其大根,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椁;成云:“轴,如车轴之转,谓转心木也。”按:解者,文理解散,不密缀。 补“见”,明世德堂本作“视”,应从之。盖见无心,视有意。句冠“俯”字,即俯身视察之也。咶其叶,则口烂而为伤;嗅之,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李云:“狂如酲也。病酒曰酲。” 补释文:“咶,食纸反。酲音呈。”武按:“咶”与田子方篇“舐笔和墨”之“舐”,释文同音食纸反,故二字通。又按艺文类聚八八引“口”作“舌”,应从之。因咶叶者舌,应舌烂也。子綦曰:“此果不材之木也,以至于此其大也。成云:“不材为全生之大材,无用乃济物之妙用,故能不夭斧斤〔一〕,而庇荫千乘也。”嗟夫!神人以此不材!”由木悟人。宣云:“神人亦以不见其材,故无用于世,而天独全也。” 补此与上段,皆言不材之木,明无用之旨,于义似复,而有不复者在。匠伯,攻木之工也,其于栎,遥望即知,过前不顾;南伯则仰视俯察,舌咶鼻嗅,方知不材。不复者一。后木,枝拳根解,叶烂口而嗅致狂;栎必无是,故观者如市,而弟子属厌。是知不材之度,后深于前。不复者二。栎非尽无用,而求无所可用,故寄社以自保;后木则不须如是也。不复者三。栎似材而实非材,其沈腐液蠹之性,存于内而验于后,非稔知木性者不辨,故用攻木之匠伯;后木拳解形于外,烂狂效于前,一经察试,即知不材,衡厥无用,无殊槁木,故用形如槁木之南伯。不复者四。以此知庄子所引故事,所用古人,非由率尔,咸寓深意,顾尚云复乎?宋有荆氏者,宜楸、柏、桑。司马云:“荆氏,地名。”宜此三木。其拱把而上者,求狙猴之杙者斩之;司马云:“两手曰拱,一手曰把。”宣云:“杙,系橛也。” 补成云:“狙猴,狝猴也。”释文:“狙,七余反。杙,以职反。”三围四围,求高名之丽者斩之;崔云:“环八尺为一围。”郭庆藩云:“名,大也。”(详天下“名山三百”下。)成云:“丽,屋栋也。”补秋水篇:“梁丽可以冲城。”列子汤问篇:“昔韩娥东之齐,匮粮,过雍门,鬻歌假食。既去,余音绕梁丽,三日不绝。”据此,则丽、梁、栋,一也。七围八围,贵人富商之家求椫傍者斩之。释文:“椫,本一作擅。”成云:“棺之全一边而不两合者,谓之椫傍。其木极大,当斩取大板。”故未终其天年,而中道已夭于斧斤〔二〕,此材之患也。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与豚之亢鼻者,与人有痔病〔三〕者,不可以适河。郭云:“解,巫祝解除也。成云:“颡,额也。亢,高也。三者不可往灵河而设祭。古者将人沈河以祭,西门豹为邺令,方断之,即其类是也。” 正前汉郊祀志:“古天子常以春解祠黄帝,用一枭,破镜。”师古注:“解祠者,谓祠祭以解罪求福。”又淮南修务训:“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阳盱之河。”张湛注:“为治水解祷,以身为质。解读‘解除’之解。”然则古是有用人求解于河之事,特未必真沈人于河耳。如禹以身解于河,但以为质,并未沈身。修务训又云“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亦不过断发剪爪,权充牺牲,亦未以身殉之也。邺中沈人祭河,偶遇凶巫蛊惑,系一地一时之事,未可引以例常。如鄫子用人于次睢之社,距可谓春秋时凡祭社者必用人乎?又如御览一○引庄子佚文云:“宋景公时,大旱三年。卜云:‘以人祠,乃雨。’公下堂顿首曰:‘吾所以求雨者为人,今杀人,不可。将自当之。’”如其时人祠已成习,景公何至不从?亦系卜者一时之诬妄而已。此皆巫祝以知之矣,以、已同。郭云:“巫祝于此,亦知不材者全也。” 补楚语下篇:“在男曰觋,在女曰巫。”注:“觋,见鬼者也。”周礼男亦曰巫。所以为不祥也,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宣云:“可全生,则祥莫大焉。”

〔一〕“斧斤”,原作“斤斧”,据王氏原刻及庄子原文乙正。

〔二〕“斧斤”,原作“斤斧”,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乙正。〔三〕“痔病”,原作“痔疮”,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改。

  支离疏者,司马云:“支离,形体不全貌。疏其名。” 补广韵五支下云:“汉复姓。庄子有支离意,善屠龙。”则此支离,乃疏之姓也。然庄多寓言,人名每寓妙旨,故下有“支离其形”之误,司马注亦未为非也。颐隐于脐,肩高于顶,司马云:“言脊曲头缩也。”淮南曰:“脊管高于顶也。”会撮指天,司马云:“会撮,髻也。古者髻在项中,脊曲头低,故髻指天。”崔云:“会撮,项椎也。”李桢云:“崔说是。大宗师篇‘句赘指天’,李云:‘句赘,项椎也,其形如赘。’亦与崔说证合。素问剌热篇‘项上三椎,陷者中也’,王注:‘此举数脊椎大法也。’沈彤释骨云:‘项大椎以下二十一椎,通曰脊,骨曰脊椎。’难经四十五难云:‘骨会大杼。’张注:‘大杼,穴名,在项后第一椎,两旁诸骨自此檠架往下支生,故骨会于大杼。’会撮,正从骨会取义,又在大椎之间,故曰‘项椎’也。初学记十九引撮作□。玉篇:‘□,木□节也。’与脊节正相似。从木作□,于义为长。” 正释文:“会,徐古活反,向音活。撮,子活反。”武按:朱桂曜云:“向音活,活疑括误。”朱说是。因集韵等书,括亦古活切也。崔云“会撮,项椎”,不知何据。凡言骨节者,无过素问、灵枢二书,并无骨名会撮者。李桢仅凭难经中一“会”字,即谓“会撮从此取义”,殊为武断。考仪礼士丧礼“鬙用组”,郑注:“用组,组束发也。古文鬙皆为括。”又诗车辖“德音来括”,传:“括,会也。”可证“鬙”“会”“括”三字通用。诗小雅:“台笠缁撮。”疏:“小撮持其发而已。”故会撮即束会而撮持其发也。寓言篇:“向也括,今也披发。”“括”字亦就发言。且张君房本“括”下有“撮”字,益足证司马之说是,而崔、李之说非也。五管在上,李云:“管,腧也。五藏之腧,并在人背。”李桢云:“颐、肩属外说,会撮、五管属内说。”正会撮为髻,亦属外说。两髀为胁。司马云:“脊曲髀竖,故与胁肋相并。”挫针治繲,足以糊口;司马云:“挫针,缝衣也。繲,浣衣也。”正释文:“挫,徐子卧反,崔云‘按也’。繲,佳卖反。糊,徐音胡,李云‘食也。’”成云:“糊,饲也。”武按:楚辞招魂:“挫糟冻饮,酎清凉些。”注:“捉去其糟,但取清醇也。”是训挫为捉也。集韵:“繲,居隘切,音懈,故衣也。”据此,则挫针治繲者,谓捉针缝治故衣也,全句祇说一事。若如司马说,分为缝、浣二事,必非有常疾之支离所能兼任。即今市廛业缝补与浣濯者,亦尚分工而无兼者,可以推知矣。鼓筴播精,足以食十人。司马云:“鼓,簸也。小箕曰筴。简米曰精。”成云:“播,扬土。” 正注非。释文:“筴,初革反。崔云:‘鼓筴,揲蓍钻龟也。鼓筴播精,言卖卜。’”武按:崔说得之。曲礼“龟为卜,筴为筮”,仪礼士冠礼“筮人执筴”,楚辞“詹尹乃端筴拂龟”,足证鼓筴即揲蓍也。卜筮之道,有□筴、揲筴、分筴、扐筴等事,句中“鼓”字,足以该之。管子小匡篇:“握粟而筮者屡中。”握粟,犹之播精也。王应麟曰:“‘播精’,文选东方朔画赞作‘播糈’。”考画赞为夏侯湛撰,其序云:“支离覆逆之数。”注:“庄子曰:‘支离疏鼓策播糈,足以食十人。’糈音所。”又史记日者列传:“夫卜而有不审,不见夺糈。”集解:“离骚经云:‘怀椒糈而要之。’王逸注云:‘糈,精米,所以享神。’”索隐:“糈者,卜求神之米也。言卜之不中,不见夺其糈米。”据以上各说,可见古之买卜者,必出糈以享神,卜后,无论中否,糈归卜者。就享神言,谓之糈;就卜者言,谓之精。犹之享神之牛谓之牺。糈与精,一也。支离卖卜得糈,故足以食十人,如为人簸扬精米,恐尚不敌治繲之糊口,恶能食十人乎?且试涉足乡曲,从事箕簸者,所在可见,其人必仰项伸腰,以相扬扇,试问伛偻如支离者能为之乎?故鼓筴播精为卜筮,不待烦言而解矣。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郭云:“恃其无用,故不自窜匿。”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宣云:“不任功作。”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司马云:“六斛四斗曰钟。”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成云:“忘形者犹足免害,况忘德者乎!”

  孔子适楚,楚狂接舆游其门曰:“凤兮凤兮,何如德之衰也?成云:“何如,犹如何。” 补成云:“姓陆,名通,字接舆。”武按:接舆,又见逍遥游篇“吾闻言于接舆”句下之注。盖楚之贤人,见人世危殆,讬于狂以自隐者也。见孔子周流各国,志在用世,故游门作歌以讽之。史记孔子世家:“吴伐陈,楚救陈,军于城父,闻孔子在陈、蔡之间,楚使人聘孔子。”孔子因以至楚,在鲁哀公四年。六年,自楚反乎卫。接舆作歌,即其时也。 正如,往也。德,指当世说,合下“来世”“往世”为三世。文言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当世则德衰,凤兮凤兮,欲何往乎?下“趋”字,即应此“往”字也。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郭云:“当尽临时之宜耳。”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宣云:“成其功。”苏舆云:“庄引数语,见所遇非时。苟生当有道,固乐用世,不仅自全其生矣。”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宣云:“全其生。”补此段言天下有道,惟望诸来世,见诸往世耳。然来世未至,胡可久待?往世已逝,渺难追寻。今值无道之世,惟有全生而已。必如此解,上“来世”二句方不落空。天地篇云:“天下有道,则与物皆昌;天下无道,则修德就间。”足明此与上二句之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补方今天下无道,仅免刑而生也。找足上“生焉”句。福轻乎羽,莫之知载;易取不取。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当避不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宣云:“亟当止者,示人以德之事。”殆乎殆乎,画地而趋!宣云:“最可危者,拘守自苦之人。” 补天下有道,则仕而成其功;天下无道,则隐而全其生。行随世变,不拘一隅,即在宥篇所谓“大人行乎无方”者也。孔子则不顾世乱身危,栖遑求用,犹之指画一定之地,以自限其趋,必致跬步难行,惟有危殆而已。迷阳迷阳,谓棘刺也,生于山野,践之伤足。至今吾楚舆夫遇之,犹呼“迷阳踢”也。迷音读如麻。 正吾亦楚人,未尝闻“迷阳踢”之名,遍询舆夫,亦无知者。当是王闻未审,不足据也。其曰“棘刺”者,盖有所本。诗召南草虫章:“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朱注:“薇似蕨而差大,有芒而味苦。山间人食之,谓之迷蕨。胡氏曰:‘疑即庄子所谓迷阳者。’”罗勉道云:“迷阳,蕨也。”罗说盖本之朱注。其后林云铭本之,陆树芝本之,今王氏亦本之。然知薇蕨可食之菜,仅有薇芒,何至伤足,乃易为“棘刺”?然于迷阳终无关也。章太炎云“阳借为场,迷场,犹迷涂也”,擅改原文,义仍未允。武按:郭云:“迷阳,犹亡阳也。”成云:“阳,明也。”司马云:“迷阳,伏阳也。言诈狂。”林疑独本之云:“迷阳,言晦其明。”陆西星亦然,云:“自昧其明。”诸说于义为得,惟郭以亡训迷为不当耳。考说文:“迷,惑也。”又云:“阳,高明也。”诗豳风:“我朱孔阳。”传:“阳,明也。”白虎通爵论:“阳,犹明也。”盖庄子之道,在于离形去知。明者,知之所致也,故不尚明。亦如老子大知若愚,玄德、守黑之义。故其言曰“吐尔聪明”,曰“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曰“夫明之不胜神也久矣”,曰“滑欲于俗,以求致其明,谓之蔽蒙之民”,即不尚明之说也。曰“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曰“圣人愚春”,曰“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曰“其合缗缗,若愚若昏”,曰“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即迷明之说,亦即迷阳之说也。司马训伏阳者,言伏匿其阳而不露也。又曰“诈狂”者,人而迷明,则类狂矣。而庄子实深有取于狂焉,亦犹仲尼欲得狂狷而与之也。在宥篇云:“猖狂不知所往。”庚桑楚篇亦有斯语。山木篇云:“道流而不明居。”继之曰:“纯纯常常,乃比于狂。”又云:“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夫纯常者,不居于明也;猖狂者,迷其明也。不知所往而妄行,即却曲吾行,而非画地而趋矣。方,道也。蹈乎大道,则不至伤吾足与吾行矣。且也,接舆狂者也,仲尼不狂者也。庄子于此,不假之他人,而特寓诸仲尼之行、与接舆之口者,盖非仲尼不狂之行不足以启接舆猖狂之论,且非狂者不知狂义也。庄子盖有深意焉,岂漫然寓之乎?以上所言,特以司马所注,无乖本义,因而为之发挥者也。请再以庄证庄焉。御览七三八疾病部引庄子佚文云:“阳气独上,则为癫病。”素问着至教论云“三阳并至如风雨,上为癫疾”,意亦相同。集韵:“癫,狂也。”此言阳气独上冲脑,则脑迷而为癫,即为狂也。又素问宣明五气论云:“邪入于阳则狂。”此说于本句尤切。盖迷阳者,因邪入之,故阳迷而为狂也。然则所谓“迷阳”之阳,指身之阳气言也。盖庄子之道,重在凝神(见逍遥游篇),而大戴礼曾子天圆篇云:“阳之精气曰神。”然则凝神者,即凝集阳气也。阳气既胜,则独上冲脑,脑迷而为狂矣。虽为修道未和所致,然庄子犹有取焉,以其如能和其阳,则犹可以至于道也。是以庄子又有取于和焉,故本书屡以和为言也。据此,则所谓迷阳者,乃狂之代名词,楚狂自谓也。言吾狂乎狂乎,然于吾之所行无伤也;吾虽猖狂妄行,然于吾之足无伤也。乃以棘刺伤足释之,何所取义乎?无伤吾行!吾行却曲,宣云:“却步委曲,不敢直道。”补即猖狂妄行。无伤吾足!”补喻吾德自足,而无损伤也。即蹈乎大方。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司马云:“木为斧柄,还自伐;膏起火,还自消。”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成云:“桂心辛香,故遭砍伐;漆供器用,所以割之。俱为才能,夭于斤斧。” 补文子上德篇老子曰:“鸣铎以声自毁,膏烛以明自烁,虎豹之文来射。”又见淮南缪称训,义与此同。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喻意点清结句〔一〕,与上接舆歌不连。歌有韵,此无韵。

〔一〕“句”,王氏原刻作“局”。   


  德充符第五 德充于内,自有形外之符验也。 补本篇重在一“和”字。修和而成,得之于心者曰德,故曰“德者成和之修也”。何以修之?曰:游心于德之和也。何以能游心于德之和?则曰:不以好恶内伤其身也。夫和德内充,则符验外见。王骀、哀骀之德充,致令人忘其形之恶而咸归之,此即所谓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亦即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也。子产、仲尼,则尚未能忘申徒、叔山之形者也。未能忘其形者,由于有好恶之情也。而好恶之情,最足以滑和,故本篇终之以不以好恶内伤其身也。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即游心于德之和也。游心于德之和者其果,不以好恶内伤其身者其因,亦即充德之下手处也。

  鲁有兀者王骀,李云:“刖足曰兀。” 补释文:“兀,五忽反,又音介。按:篆书兀、介字相似。骀音台。”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郭云:“弟子多少敌仲尼。” 补成云:“若,如也。”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释文:“常季,或云:孔子弟子。”或云:鲁贤人。 补德充于内,故众附于外,即德之符也。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弟子皆有所得。 补淮南俶真训:“坐而不教,立而不议,虚而往者实而归,故不言而能饮人以和。”武按:淮南“坐”“立”字互易,于义较顺。盖教时必坐,议可立谈也。骀德充于内,默以成化,虽不教议,人自饮和,故曰“实而归”也。或云:“和”字,全篇要旨,似应据淮南补“饮人以和”句。不知彼系叙至人之德,故着其所以能化人之故,在于德之和。亦如本书则阳篇王果言圣人“不言而饮人以和,与人并立而使人化”,文意相同。此则常季不知骀能饮人以和,疑其别有用心,如知之,则无此问矣。直至下文仲尼指出骀游心于德之和,其能聚众者在此,与淮南文意不同,故无此句,自不当补也。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邪!宣云:“默化也。” 补“心”字为篇中眼目,于此提出。心成者,谓不见其口教,必用心感之以成其教也。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直,特也。未及往从。丘将以为师,而况不如丘者乎!奚假鲁国!何但假借鲁之一邦!补假者,假设也。引鲁国以从,为未然之事,故言何但假设引鲁国,且将引天下以从之。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补此答其“中分鲁”一语。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言居然王先生也。 补释文:“王,于况反,李云‘胜也’。”武按:山木篇:“而王长其间。”故王,长也。其与庸亦远矣。固当与庸人相远。 补成云:“庸,常也。”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补承上“心成”句。骀之聚众,由于和感,非出有心。常季疑其用心以成之,故复问。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其人与变俱,故死生不变。 正大宗师篇“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即令形死,心固未尝死也,故谓“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成云:“遗,失也。”言不随之而遗失。 补亦就心言。释文:“坠,本又作队,直类反。”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郭庆藩云:“假是瑕之误。淮南精神训正作‘审乎无瑕’。谓审乎己之无可瑕疵,斯任物自迁,而无役于物也。左传‘傅瑕’,郑世家作‘甫假’,礼檀弓‘公肩假’,汉书人表作‘公肩瑕’。瑕、假形近,易致互误。” 正“无假”者,真之谓也。□云变灭,以其假而不真也。真则永存,不迁不变。佛书释“真如”云:“不妄不变。”盖变者假也,无假则不变,故曰“不得与之变”。不得与之遗,不与物迁,皆由能审乎无假也。郭氏乃谓“假为瑕之误”。考本书天道篇“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极物之真,能守其本”。亦作“假”不作“瑕”,岂二处均误耶?考“瑕”字之义,说文云:“瑕,玉小赤也。”谓色不纯也。管子法法篇注:“相间曰瑕。”谓色杂也。考工记玉人曰:“天子用全,公用尨。”注:“全,纯色也。尨,谓杂色。”以此知玉以纯色为贵。瑕为玉之病,以其色杂也。而淮南“无瑕”句下,有“不与物糅,见事之乱”句,糅者杂也,故用“瑕”字,以与“糅”“乱”二字相应。天道篇之“假”,则与下“真”字相对,义各有适,字各有当,可证天道篇之“假”不误。本文“假”字,则与下“守其宗”之“宗”字对。天下篇云:“以天为宗。”则宗者天也。列子仲尼篇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则天亦真也。以此推之,则“假”与“宗”对,即与“真”对也,可证本文“假”字亦不误。又在宥篇云:“以观无妄。”圆觉经云:“认妄为真,虽真亦妄。”是以妄为真之反。假亦真之反也,故假、妄义通。以是知以观无妄,义与审乎无假同,特观为谛视,审则观后熟究也。然则“假”字何不可通,而必漫引淮南正之为“瑕”乎?且细玩本文与天道篇,益见“假”字之重要。所谓“极物之真”者,审极乎物之真也,即审乎无假也,本文已自明释其义矣。如改为“瑕”,不过自审无瑕,与物何涉乎?本书有所谓“真人”者,即能审于无假,极物之真者也。大宗师篇:“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审乎无假,即真知也。庄子之道,重在一“真”字。如达生篇“不厌其天,不忽于人,民几乎以其真”,田子方篇“缘而葆真”,知北游篇“真其实知”,渔父篇“慎守其真”。真者,精诚之至也。又曰:“真在内者,形动于外。”此二句与本篇之义更切。真在内者,德充于内也;形动于外,故物最之,而与夫子中分鲁也。盖王骀虽无全人之形,而能具真人之德者也。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宣云:“主宰物化,执其枢纽。” 正庄子之道,在离形去知,以守其和。故夫官骸百体者,物也。命物顺化以待尽,惟游心于德之和,不随物以俱化,此本文之义也。知北游篇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与物化者,一不化者也。”此所谓“命物之化”者,外化也,与物化也;所谓“守其宗”者,内不化也,一不化也。天下篇云:“以天为宗。”所谓“守其宗”者,守其天也。大宗师篇云:“其一,与天为徒。”其一,即一不化也。与天为徒,即守其天也,亦即守其宗也。又淮南原道训:“故达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与物化,而内不失其情。”外与物化者,即此之命物之化也;内不失其情者,即能守其宗也。义可互证。常季曰:“何谓也?”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本一身,而世俗异视之。 正肝之与胆,不同状,不同用,不同名。是肝与胆,如楚、越之截然为二也。又大宗师篇云:“假于异物,讬于同体;忘其肝胆,遣其耳目。”是吾与吾身中之物,亦如楚、越之截然为二也。此自物之所异者视之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皆天地间一物。 补物之数虽号曰万,然非外天地而各处,外阴阳而各生也。灵蠢虽殊,其为天地间之一物则同也。知北游篇云:“通天下一气耳。”大宗师篇云:“游于天地之一气。”均此义也。寓言篇云:“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言形虽不同,种则皆同也。列子黄帝篇子夏曰:“以商所闻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故仲尼之民胞物与,牟尼谓众生同具佛性,皆自物之所同者视之也。能作如是视者,忘情于好恶,而游心于德之和者也。大宗师篇云:“同于大通。”又云:“同则无好也。”该无恶言之也。心无好恶而能和,则视之同矣,同则一矣。在宥篇云“我守其一以处其和”,义亦犹是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耳目之宜于声色,彼若冥然无所知。 正人每好耳目所宜,而恶所不宜者。如心游于和而忘情好恶,则无耳目之宜不宜矣。且此句与人间世之“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之义同。盖徇耳目内通,而不外缘于物,则心自不知耳目与物之所宜也。能如此者,则不仅视物如一,且忘心于视矣。此句较上进一层说。而游心于德之和,郭云:“放心于道德之间,而旷然无不适也。” 正注太空洞。武按:贾子道术篇“刚柔得适谓之和”,所诂是矣,然犹有深义焉。所谓和者,天地阴阳二气相合而无偏胜之谓也。故田子方篇“两者交通成和”。两者,阴阳也。淮南泛论训“阴阳相接,乃能成和”。鹖冠子环流篇云:“阴阳不同气,然其为和同也。”犹可曰:此道家言也。易曰:“保合太和。”朱注:“太和,阴阳会合冲和之气也。”是则儒家之说亦如此矣。是气也,人物即秉之以生。故老子曰:“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列子天瑞篇“冲和气者为人”,管子内业篇“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为人,和乃生”,淮南天文训“阴阳合和而万物生”,本书知北游篇“生非汝有也,天地之委和也”,皆为明证。道家所重在养生,而养生之要,则在养此生生之和。庄子之道,即在于此。故“游心于德之和”句,为庄子之道要,不仅为本篇之主旨,亦全书之主旨也。夫足以滑此和者,莫过于情。情生于知,启发此知者,耳目为之诱也。耳目触境,而心于以知耳目之所宜不宜焉,因之而好恶之情生,而喜怒之情伏矣。故本篇谓知为孽,而本书屡以“去知”、“忘情”为言也。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所谓天理者,即性也,即所秉受之和也。欲者,即情之发而为好恶也。好恶为喜怒之根,喜怒尤足以滑和,养生之大禁也。盖喜毗于阳,怒毗于阴,皆乖适中之和。故养生之道,在制喜怒,制喜怒在泯好恶,泯好恶在返视而内听,即乐记所谓“反躬”也。返视而内听,则不知耳目之所宜矣。此与人间世篇之“徇耳目内通”同义,下文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亦即此义也。老子之“塞其兑”,文子之“闭四关,止五遁”,其义均同。即释氏之“空六尘,净六根,戒贪嗔痴”,亦何莫非此义也?而贪嗔痴之义,“好恶”二字足以尽之;泯好恶之功,儒家“窒欲”二字足以尽之。三家之名虽别,其理则同,其保合太和之道,亦未尝不同也。且道、释之所同者,犹有说焉。道之功在致虚,释之功在悟空。不虚则道不集,过虚则如死木橛,而丧其常心矣,故在于无过与不及,则亦致中和而已矣。释家之悟空,在不执有以坠于常,不执无以坠于断,所谓“不落二边”也,所谓“空不空藏”也,则亦致中和而已矣。天无二道,理无二致,为道与释者,同秉此阴阳二气而生,亦同修此阴阳二气之和而已,乌在其能异哉!吾之此说,非援释入道、援道入儒也,特旁征侧引,以曲畅本文之义而已。因修和为庄子之道要,全书之主旨,不惜辞费,而总释于此,以为读全书者之助焉。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宣云:“视万物为一致,无有得丧。” 正“物”字,读应逗。“其”字,指“物”字。言对于万物,惟视其所一,即上之“视其所同”也。得,人所好也;丧,人所恶也。无好恶则无得丧,而视之如一矣。老子云:“同于失者,失亦乐得之。”文子精诚篇“其得之也,乃失之也;其失之也,乃得之也”,皆足相证。视丧其足,犹遗土也。”补心无恶也。常季曰:“彼为己,言骀但能修己耳。以其知得其心,以其真知,得还吾心理。 正知,指审乎无假。审者,用知以审究之也。心,指不与物迁与守其宗之心。骀之成无心,无心则非用知矣。常季闻仲尼之言,尚未明其旨,总疑骀用知以得心,用心以得其常心也。以其心得其常心,又以吾心理,悟得古今常然之心理。 正常心,常恒不变之心,指上死生不变,天地覆坠不遗之心也。物何为最之哉?”最,聚也。众人何为群聚而从之哉?补彼之用知以得心,用心以得常心,特为己耳,与物无与,物何为聚之哉?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成云:“鉴,照也。”宣云:“水不求鉴,而人自来鉴。唯自止,故能止众之求止者。” 补水止则清澄,人自来止以取鉴。喻骀德充,物自来最,非由用心。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独也正,郭云:“下首唯有松柏,上首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来求正。若物皆青全,则无贵于松柏;人各自正,则无羡于大圣而趋之。”成云:“人头在上,去上则死;木头在下,去下则死。是以呼人为上首,呼木为下首。故上首食傍首,傍首食下首。下首草木,傍首虫兽。” 补管子法法篇“故正者,所以止过而逮不及也。过与不及也,皆非正也”,可为此“正”字的解。焦竑云:“‘受命于地’,至‘唯舜独也正’,文句不齐,似有脱略。张君房校本云‘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在万物之首’,补亡七字。因郭注有‘下首唯松柏,上首唯圣人’故也。”武按:孔子集语引此文,其下注云:“明本无‘在万物之首’五字,张君房本,此五字有。”集语当是据张本补入,补者是也。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宣云:“舜能正己之性,而物性自皆受正。” 正陆西星云:“正,如‘各正性命’之正。正生,即正性也。正性,即守宗也。守宗,即保始也。”武按:中庸曰:“天命之谓性。”故天赋之曰命,命者令也,天令之也,人秉之曰性,二而一者也。舜在万物之首而为天子,故能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保守本始之性命,于何征验? 补始,指道言,亦指和与性言。老子曰:“道常无名。”又曰:“无名,天地之始。”换言之,即道,天地之始也。又曰:“天下有始,以为天下母。”又曰:“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又大宗师篇谓“道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生天生地”。夫生天生地,非始之谓乎?与老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之义同。故谓始指道言也。道为阴阳之公名,和为阴阳之相合。道之存于人者谓之性,性即含和理者也。故刻意篇云:“和理出其性。”人之秉此和而生以成性也,谓之始。易曰:“成性存存。”疏云:“性谓禀其始也。”是故以体言,谓之道;以用言,谓之和。以和理具于心而未显其用言,谓其性;以禀和成性之时言,谓之始。故谓始亦指和与性言也。由此推之,保始,即保和,易所谓“保合太和”,尤足相证,亦即上文“游心于德之和”之义也。舜独得正命,即独得阴阳之和也。故保始谓之保其正命,亦无不可。不惧之实。补此处提出一“惧”字者,以临死不惧,人所最难。保始之义既为保和,和则视死生为一,自然不惧,故以人之所最难者为其征验也。若心有所惧,则不能保其和矣。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崔云:“天子六军,诸侯三军,通为九军。” 补一人入九军,难必不死,今入之且雄,可谓不惧矣。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此,将求功名而能自必者,犹可如此。 正彼之不惧,非保合其和,而视生死为一也;非审乎无假,不与物迁也。特以求勇名之故,而约束其惧死之心,强而为之者也。然彼以求名犹能制其惧心,况具以下所举之德者乎!若此,指不惧。而况官天地,府万物,成云:“纲维二仪,苞藏宇宙。” 补礼记王制“论定然后官之”,注:“使之试守。”玉篇:“府,聚也,藏货也。”言官使天地,府聚万物也。直寓六骸,宣云:“直,犹特。以六骸为吾寄寓。”成云:“六骸,身首四肢也。” 补视六骸如寄,故虽六骸均丧,犹遗土也,况丧足之一骸乎!此由其中尚有不丧者存,所谓常心也,远非勇士之不惧所可比矣。象耳目,宣云:“以耳目为吾迹象。”补故不知耳目所宜。一知之所知,上知谓智,下知谓境。纯一无二。 补知之所知,非一也,然而不二视之。即上“物视其所一”,亦即天地篇“万物一府,死生同状”也。而心未尝死者乎!宣云:“得其常心,不以死生变。” 补万物无不随化而尽,形体亦物也,故无不死。然形死而心不随之俱死,所以谓之为常也。任形之死犹遗土,即上所谓“命物之化”也;心不随之俱死,即上所谓“不与物迁”而“守其宗”也。庄子之道,不外于此矣。彼且择日而登假,假,徐音遐。宣云:“曲礼:‘天王登假。’此借言遗世独立。择日,犹言指日。”按:言若黄帝之游于太清。 补绎曲礼登假之义,则登假者,死之饰言也。礼记郊特牲云:“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登假者,就魂气归天言之也;尚书之“帝乃殂落”,则就形魄归地言之也。总之,皆死之饰言也。历来传记所载哲人高僧,有生死来去自由者,有预克死朝者,择日登假,即此类也。彼心未尝死,故能择日,以明其来去从容。天地间何奇不有?未可概以怪诞目之也。人则从是也。宣云:“人自不能舍之。” 补人则从死,不仅最之,此德之符也。或谓人特从之游耳,何遂从死?说似过当,不知此特进一步答常季“物何以最之”之问,原非事实。然事实亦非尽无,如子畏于匡,回曰:“子在,回何敢死!”如子不在,则回必从死矣。田横德不足以感人,然从死者五百人。淮南泰族训,言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化之所致也。吕氏春秋离俗览,言墨者钜子孟胜,死荆阳城君之难,其弟子从死者百八十三人,岂亦过当之说乎?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因常季疑骀有动众之意,故答之。 补物最非彼用心以要之。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杂篇作“瞀人”。 补成云:“姓公孙,名侨,字子产,郑之贤大夫也。”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郭云:“羞与刖者并行。” 补有恶心也。不审其德,而恶其形。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郭云:“质而问之,欲使必不并己。”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执政,子产自称。违,避也。齐,同也。斥其不逊让。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言伯昏先生之门,以道德相高,固有以执政自多如此者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子乃悦爱子之执政,而致居人后者也?正后,如论语“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之后。言子重视子之执政。而轻视人也?说者,好之也。后人者,恶之也,非游心于德之和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止,犹集也。明镜无尘,亲贤无过。 补久与贤人处,应蒙其化,而无好恶之过。今子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宣云:“取大,求广见识。”按:取大,犹言引重。子产曰:“子既若是矣,既已残形。犹与尧争善,宣云:“尧乃善之至者,故以为言。”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宣云:“计子之素行,必有过而后致兀,尚不足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状,犹显白也。自显言其罪过,以为不至亡足者多矣;不显言其罪过而自反,以为不当存足者少也。 补嘉答子产自反之说,以状过、不状过两面自反。就自状其过一面说,如诚有过,则当亡者众。今不当亡者众,是自反无过也,无过,则足亦不当亡矣。就不状其过一面说,则无有不当存者。今不当存者寡,仅足不存而已。两面自反,其无过亦明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宣云:“以兀为自然之命而不介意,非有德者不能。”补自反不当亡足,今竟亡之,非由过,乃由命,此无可奈何者也。命而能安,非德不能也。此答子产“计子之德”句。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上二中,如字。下二中,竹仲反。以羿彀喻刑网。言同居刑网之中,孰能自信无过?其不为刑罚所加,亦命之偶值耳。 补释文:“羿音诣,善射人,唐、夏有之。一云:有穷之君,篡夏者也。彀音遘,张弓也。”郭云:“弓矢所及为彀中。”武按:言今人之有过而当亡足者多矣,竟获全足,犹之羿射无不中,今游其彀之中央,必不免于中,而竟不中者,命也。此喻人之全足由命,非由德。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郭云:“废向者之怒而复常。” 补足之全不全,皆命也。笑不全者,由有恶心也。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以善道净我心累。 补陈氏阙误于“洗我”句下,有“吾之自寤邪”一句,注:“见张本,旧阙。”武按:上言“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者,由于被化,而非自寤明矣,阙者是也。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未闻先生以残形见摈。 补好恶不生于心,盖先生无执政之好,亦无兀者之恶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以道德相友。 补修德者,形骸以内之事也。与子同学于先生之门,以期进德,此乃游于形骸之内也。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以形迹相绳。 补于行止出入之间,以齐执政见责,是索于形骸之外也。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蹴然起谢。乃者,犹言如此。子无乃称,谓子毋如此言也。大宗师篇“不知其所以乃”,亦谓不知其所以如此也。 补此“过”字,收缴上各“过”字。蹴,释文“子六反”。大宗师篇“仲尼蹴然曰”,释文:“崔云:‘变色貌。’”韩诗外传四:“颜渊蹴然变色。”鲁有兀者叔山无趾,李云:“叔山,氏。”宣云:“无足趾,遂为号。”踵见仲尼。崔云:“无趾,故踵行。” 补让王篇“纳履而踵决”,成云:“履败,纳之,而根后决也。”谓踵为足根也。玉篇:“踵足后。”淮南地形训“北有跂踵民”注:“跂踵,踵不至地,以五指行。”叔山无趾,故以踵行,与跂踵相反。郭乃训踵为频,又有训为至者,均于本义不合。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宣云:“有尊于足者,不在形骸。” 补释文:“子不谨前,绝句。一读以谨字绝句。”武按:应从“谨”字绝句,因“前既犯患”句与“虽今来”句有时间对立性故也。如将“虽”字移置“今”字之下,则两句均以时间字冠首,意义更显矣。尊足者,谓足虽刖,而德固未亏也。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补以夫子为天地,故来求覆载。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孔子曰:“丘则陋矣。补自愧以形骸索之,而未能忘形也。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无趾出。宣云:“径去。”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前恶亏德,求学以补之,况无恶行而全德者乎! 补此“前”字,缴应上“前”字。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俞云:“宾宾,犹频频也。宾声、频声之字,古相通。广雅释训:‘频频,比也。’”郭云:“怪其方复学于老聃。” 正郭说非。学子,弟子也。孔子弟子三千,犹言“束脩以上,未尝无诲”,即宾宾之意也。前节言王骀无心以动众,此节言孔子有心以聚人。盖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意在使人闻名慕之而来学也。一正一反,前后对照。如果学聃,何至蕲諔诡幻怪之名闻乎?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李云:“諔诡,奇异也。”按:吕览伤乐篇作“俶诡”。木在足曰桎,在手曰梏。蕲,期同。言彼期以异人之名闻于天下,不知至人之于名,视犹己之桎梏邪? 补成云:“蕲,求也。”释文:“蕲音祈。諔,尺叔反。诡,九委反。梏,古毒反。”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言生死是非,可通为一,何不使以死生是非为一条贯者,解其迷惑,庶几可乎?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言其根器如此,天然刑戮,不可解也。 补言彼之本性,自愿受此桎梏,如天之所刑也。

  鲁哀公问于仲尼曰:“卫有恶人焉,曰哀骀它。释文:“恶,丑。李云:‘哀骀,丑貌。它其名。’” 补释文:“骀音台。”丈夫与之处者,思而不能去也。妇人见之,请于父母曰‘与为人妻,宁为夫子妾’者,十数而未止也。未尝有闻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未尝先人,感而后应。 补孔子集语引“常和人而已矣”其下,注云:“明本无人字。”武按:应照补。无君人之位,以济乎人之死,宣云:“济,犹拯也。” 补郭云:“明物不由权势而往。”无聚禄以望人之腹。李桢云:“说文:‘望,月满也。’腹满为饱,犹月满为望,故以拟之。” 补郭云:“明非求食而往。”又以恶骇天下,非以美动人。 补释文:“骇,胡楷反。崔本作駴。”成云:“惊骇。”和而不唱,未尝招引人。知不出乎四域,知名不出四境之远。 正淮南主术训:“昔者神农之治天下也,神不驰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注云:“信身在中。”是此“知”字当读智。郭云:“不役思于分外。”成云:“忘心遣智,率性任真。”二说得之。王误读知如字,且平添一“名”字,非句义所有。且而雌雄合乎前。宣云:“妇人丈夫,皆来亲之。” 补郭云:“入兽不乱群,入鸟不乱行。”成云:“雌雄,禽兽之类。”其意以为“雌雄”二字祇可以名禽兽也。然管子霸形篇“令其人有丧雌雄”,注:“失男女之偶。”则人之男女亦得名之。此总上丈夫妇人皆来会聚于其前也。是必有异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观之,果以恶骇天下。与寡人处,不至以月数,而寡人有意乎其为人也;郭云:“未经月,已觉其有远处。”不至乎期年,而寡人信之。国无宰,寡人传国焉,成云:“国无良宰,传以国政。”释文:“传,丈〔一〕专反。” 补释文:“期音基。”闷然而后应,闷然不合于其意,而后应焉。 补释文:“闷然,音门,李云:‘不觉貌。’”成云:“不觉之容,亦是虚淡之貌。”泛而若辞。泛然不系于其心,而若辞焉。 补前汉贾谊传:“泛乎若不系之舟。”寡人丑乎,李云:“丑,惭也。” 补则阳篇“犀首闻而耻之”,又曰“华子闻而丑之”,同一句意。可知丑即耻也。卒授之国。无几何也,去寡人而行,成云:“俄顷之间,逃遁而去。”寡人恤焉若有亡也,宣云:“恤,忧貌。”若无与乐是国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尝使于楚矣,适见□子食于其死母者,释文:“□,本又作豚。”郭注:“食,乳也。” 补释文:“使,音所吏反,本亦作游。□,徒门反。”武按:史记孔子世家,陈、蔡闻楚聘孔子,乃发徒役,围孔子于野。于是使子贡至楚,楚昭王兴师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将以书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令尹子西阻之,昭王乃止。其秋,昭王卒于城父。孔子自楚反乎卫。是岁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鲁哀公六年也。约在哀公十一年,季康子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以后不复出,并无使楚事。一本“使”作“游”,是也。少焉眴若,皆弃之而走。释文:“眴,本亦作瞬,司马云:‘惊貌。’”俞云:“眴若,犹眴然。徐无鬼篇:‘众狙恂然弃而走。’眴、恂,并●之假借。说文:‘●,惊辞也。’始就其母食,少焉,觉其死,皆惊走也。”不见己焉尔,不得类焉尔。郭云:“生者以才德为类,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类而走也。”按:言□子以母之不顾见己而惊疑,又不得其生之气类而舍去也。所爱其母者,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成云:“使其形者,精神也。” 补成云:“郭注曰:‘使形者,才德也。’而才德者,精神也。豚子爱母,爱其精神;人慕骀它,慕其才德者也。”战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资,郭云:“翣者,武所资也。战而死者,无武也,翣将安施!”成云:“翣者,武饰之具,武王为之,或云周公作也。其形似方扇,使车两边。军将行师,陷阵而死,及其葬日,不用翣资。是知翣者,武之所资,无武则翣无所资,以喻无神则形无所爱也。”李云:“资,送也。” 正释文:“翣,所甲反。”武按:说文:“翣,棺羽饰也。天子八,诸侯六,大夫四,士二。”释名释丧制篇:“翣,齐人谓扇为翣。此似之也,象翣扇为清凉也。翣有黼有画,各以其饰名之也。”吕氏春秋孟冬纪节丧篇:“世俗之行丧,载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云。偻翣以督之,珠玉以备之,黼黻文章以饰之。”高注:“偻,盖也。翣,棺饰也。画黼黻之状如扇翣于偻边。”荀子礼论:“然后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数,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饰之。”注:“郑康成云:‘蒌翣,棺之墙饰也。以木为筐,以白布画为云气,如今之摄也。’”淮南泛论训:“周人墙置翣。”注:“周人兼用棺椁,故墙设翣,状如今要扇,画文,插置棺车箱以为饰。多少之差,各从其爵命之数也。”白虎通论:“周人浸文,墙置翣,加巧饰。”观上各说,翣者,古所未有,因周人尚文,故有此巧饰。是饰其文也,郭、成乃谓为武饰,恐属臆说。且自天子至士,皆得用之,特各从其爵命之数,多少不等耳。以吕氏所斥世俗之丧观之,想其时庶人亦皆用翣,不复遵爵命之数矣,何以战而死者独不得用邪?惟荀子礼论〔二〕云:“刑余罪人之丧,棺椁三寸,衣衾三领,不得饰棺。”岂以刑余罪人之制待战死者欤?夫战而降敌,或临战而遁,因以致死者,则信乎其为罪人,而不得以翣资矣,然此皆不得谓之战而死者也。所谓战而死者,冲锋陷阵,奋不顾身,杀敌力竭而死者也。若然者,岂仅武勇,且亦忠烈,国人方以其为国捐躯,崇德报功之不暇,而顾以刑余罪人待之,斥去其翣乎!鲁童汪踦死齐师,鲁人欲勿殇,重汪踦,问于仲尼。仲尼曰:“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虽欲勿殇也,不亦可乎!”岂此之战而死者,独不得比于汪踦乎?必无是理也。以此证之,郭、成之说,其不当明矣。武以为翣者,饰文也,战则重武,而非讲文之时。下所谓“无其本”者,无文之本也。且兵凶战危,民人离散,亦何从为之备翣?而战死者必非一人,又焉得人人而备之?此则其余义也。刖者之屦,无为爱之,释文:“为,于伪反。”郭云:“爱屦者,为足故耳。”皆无其本矣。翣本于武,屦本于足。 正翣本于文。为天子之诸御,不爪翦,补淮南兵略训“不爪翦”,注云:“去手足爪。鬋、翦同。”不穿耳;御女不加修饰,使其质全。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复使。匹夫娶妻,休止于外,官不役之,使其形逸。 补礼记礼运:“三年之丧,与新有昏者,期不使。”形全犹足以为尔,上二事,皆全其形。而况全德之人乎!宣云:“德全则有本,人岂能不爱乎!”今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使人授己国,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补德充于内,不形于外。寓言篇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复灵以生。”列御寇篇:“摇而本才。”郭训才为本性。释文:“一本才作性。”与此“才”字义同。哀公曰:“何谓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成云:“并事物之变化,天命之流行。” 补山木篇仲尼曰:“饥溺寒暑,穷桎不行,天地之行也,运物之泄也。”义与此同。日夜相代乎前,语又见齐物论篇。 补事变命行,互相替代,前逝后继,不舍昼夜。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宣云:“虽有知者,不能诘其所自始。” 补礼记儒行“其规为有如此者”,疏:“但自规度所为之事而行。”战国策“齐无天下之规”,注:“规,犹谋也。”则规者,谋度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成云:“滑,乱也。”郭云:“灵府,精神之宅。”宣云:“惟其如是,故当任其自然,不足以滑吾之天和,不可以扰吾之灵府。” 补事变命行,既不可谋度其始,则维安于无可奈何,任天之行,而不可有所好恶入于灵府,以乱吾之和德也。庚桑楚篇“皆天也,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内于灵台”,义与此同。灵台,即灵府,心之谓也。成,即下文“德者成和之修”之成也。又山木篇仲尼曰:“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亦足与此段相发明。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兑,使日夜无郤而与物为春,李云:“兑,悦也。郤,间也。”宣云:“使和豫之气流通,不失吾怡悦之性,日夜无一息间隙,随物所在,同游于春和之中。”正韵会:“兑,穴也。”易说卦传云:“兑为口。”淮南道应训云“则塞民于兑”,注:“兑,耳目口鼻也。”老子“塞其兑,闭其门”,王弼注:“兑,事欲之所由生;门,事欲之所由从。”则王意亦以穴训兑也。文子下德篇:“人之情,思虑聪明喜怒也。故闭四关,(注:耳目口鼻。)止五遁,(注:五情。)即与道沦。是故神明藏于无形,精气反于至真。”据上各说,则此文为使和气逸豫流通于内,而毋使散失于耳目口鼻之穴也。下文“内保之而外不荡”,即为此文取譬。盖修道之要,在啬精凝神,如和气由窍穴散失,则精无由啬,而神无由凝,斯道无由成。故上文曰“听止于耳”,曰“徇耳目内通〔三〕”,即恐失于兑也。老子之塞兑,文子之闭关,亦同此义。能不失于兑,则能如文子所云“神明藏于无形,精气反于至真”矣。否则,神明何由藏?精气何由反哉?广成子语黄帝以至道,亦惟曰:“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又曰:“慎女内,闭女外。”所谓无视听而闭外,非即不失于兑之义乎?如道家之魏伯阳,则尤明揭其旨曰:“耳、目、口三宝,固塞勿发扬。”盖由此文悟得者也。此文道家视之为秘要,而郭、成诸氏,乃训之为悦,无亦昧于庄氏之旨,而未寻究前后文义乎!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宣云:“是四时不在天地,而吾心之春,无有间断,乃接续而生时于心也。” 补“接”字,承“日夜无郤”;“时”字,承“春”。即日夜接续,生春和之气于心而不间也。与老子“绵绵若存,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之义同。绵绵者,即接而无郤也。抱一者,如在宥篇“我守其一以处其和”也。又阴阳合一谓之和,则抱一即处和也。能无离者,勉人处和不可断离,即接而生和也,又与易“成性存存”之义同。陈淳曰:“性字从生从心,是人生来具是理于心,方名曰性。”是性即具理之心也。朱注:“存,谓存而又存,不已之意。”亦即接而生春和之时于心也。推之佛书“无所住而生其心”,其义亦无不同。无所住者,可释为无所执着,亦可释为无所停住。无所停住,即接之义也。生其心者,生其清净心也。欲清净生心,不和而能之乎?盖不和则阴阳不调,心必烦扰矣。此数语,为修道奥窍,儒与释不能外之也。是之谓才全。”“何谓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郭云:“天下之平,莫盛于停水。”其可以〔四〕为法也,郭云:“无情至平,故天下取正焉。” 补至平者莫如水,故人之求平者,皆以水为准则。天道篇:“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大匠取法者,如考工记“匠人建国,水地以县”,注:“于四角立植,(疏:柱也。)而县以水,望其高下。高下既定乃为位而平地。”如今建筑家用水准器以取平然,故曰“其可以为法也”。心而能平,亦犹是焉。内保之而外不荡也。荡,动也。内保其明,外不动于物。 补文子上德篇:“莫鉴于流潦而鉴于止水,以其内保之止而不外荡。”武按:平则能内保,停则不外荡,此喻内保其和而不失于兑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宣云:“修太和之道既成,乃名为德也。” 补缮性篇“夫德者,和也”,言得和于心谓之德。此为上文“游心于德之和”作释。德不形者,物不能离也。”含德之厚,人乐亲之。 补物不能离者,物自最之也,此为德之符。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执民之纪,而忧其死,成云:“执持纲纪,忧于兆庶,饮食教诲,恐其夭死。” 补成云:“姓闵,名损,字子骞,宣尼门人,在四科之数,甚有孝德,鲁人也。”论语“德行颜渊、闵子骞”,即其人也。吾自以为至通矣。今吾闻至人之言,宣云:“孔子之言哀骀它者。”恐吾无其实,轻用吾身而亡其国。补孔子集语引“其国”作“吾国”,崇本、世本同,当从之。吾与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

〔一〕“丈”原作“文”,据释文改。

〔二〕“荀子礼论”原作“周礼缝人”,据荀子改。

〔三〕“通”原误“遁”,据人间世篇改。

〔四〕“以”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下补正同。

  闉跂支离无脤成云:“闉,曲也。谓挛曲企踵而行。脤,唇也。谓支体坼裂,伛偻残病,复无唇也。”释文:“脤,徐市轸反。又音唇。” 补释文:“闉音因,郭乌年反。跂音企。”说卫灵公,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上说言说,下说音悦。其下同。释文:“脰,颈也。李云:‘肩肩,羸小貌。’李桢云:“考工梓人文‘数目顅脰’,注云‘顅,长脰貌’,与肩肩义合。知肩是省借,本字当作顅。”按:卫君悦之,顾视全人之脰,反觉其羸小也。 正释文:“脰音豆。”武按:各注均未得解。此处李训肩肩为羸小,亦无显据,难免臆说。全人之脰,本非羸小,而视之为羸小,必目病眚者也。未据灵公目眚,何致有此妄见?说殊未惬。李桢改为考工记之“顅”,郑注“顅,长脰貌”,不过颈长耳,有何取义乎?并未足以明其形之恶。如勾践颈长,灭吴霸越,为当时盟主,不反明颈长之可贵乎?是改亦非也。考说文“肩,膊也”,广韵“肩,项下”,书盘庚传“肩,任也”,左传襄二年“郑子驷请息肩于晋”注“以负担喻”。本句上“肩”字,项下之膊也;下“肩”字,任也,负担也。犹之冠冠履履,风风雨雨,曾涤生氏所谓实字虚用也。其脰肩肩者,谓其颈乃肩膊肩负之也。言灵公视闉跂而悦之,忘其形之恶,视形全之人,惟见其以肩任负其颈耳,犹之天地篇所言“横目之民”。目横于面,脰竖于肩,皆举一以概其全也。盖闉跂德充于内,故灵公忘形悦德,非然者,形貌虽全,不过以肩肩脰之常人耳。盖以肩肩脰,人人如此,无足悦也。下文“德有所长,形有所忘”句,即说明此处之义者也。荀子非相篇:“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此则灵公悦德忘形之实证也。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说文:“瘿,瘤也。”李云:“瓮●,大瘿貌。” 补释文:“瓮,乌送反。●,乌葬反。瘿,一领反。”此段,即下“形有所忘”也。

  故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总上。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谓诚忘。形宜忘,德不宜忘;反是,乃真忘也。故圣人有所游,游心于虚。 正游心于德之和。而知为孽,智慧运动,而生支孽。 正说文通论:“孽之言蘖也。”若木既伐而生□,犹颠木之有曲蘖也。凡情与事之生,皆由于知,犹树之生蘖也。下三“为”字,即皆由知所生。约为胶,礼信约束,而相胶固。德为接,广树德意,以相交接。工为商。工巧化居,以通商贾。圣人不谋,恶用知?心无图谋,故不用智。 补庚桑楚篇:“知者谟也。”又曰:“至知不谋。”不斫,恶用胶?质不雕琢,何须约束?无丧,恶用德?德之言得也。本无丧失,何用以德相招引? 补秋水篇:“至德不得。”不货,恶用商?不贵货物,无须通商。 补老子曰:“圣人欲不欲,不贵难得之货。”四者,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释文:“鬻,养也。”知、约、德、工四者,天所以养人也。天养者,天所以食之也。既受食于天,又恶用人?既受食于天矣,则当全其自然,不用以人为杂之。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屏绝情感。 补无好恶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成云:“和光混迹。” 补大宗师篇云:“方且与造物者为人。”义与此同。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绝是非之端。 补无好恶之情,故无是非之端。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崔云:“类同于人,所以为小;情合于天,所以为大。”成云:“謷,高大貌也。” 补眇,释文“亡小反”。释名释疾病云:“眇,小也。”謷,释文“五羔反”。武按:大宗师篇云:“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可作此处参证。惠子谓庄子曰:“人故无情乎?”庄子曰:“然。”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成云:“虚通之道,为之相貌;自然之理,遗其形质。”恶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宣云:“言惠子先误认情字。”按:郭以是非承上言,非。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宣云:“本生之理,不以人为加益之。”补自然者,天也。常因自然,与刻意篇“循天之理”同义。老子曰“益生曰祥”,前汉五行志“妖孽自外来谓之祥”,谓增益其生为凶妖也。老子又曰“无以生为者,是贤于贵生”,即因其自然之生,而不益之以人为也。养生主篇之“尽年”,寓言篇之“穷年”,即任其天年自然穷尽而已,皆不益生之义。庄子之道,在养生而不益生。惟不以好恶内伤其身,以期如大宗师篇所云“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即养生也。上所谓和者,无好恶也,故“不以好恶伤身”句,乃修和之功夫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成云:“若不资益生道,何以有其身乎?”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有其身者如此。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成云:“槁梧,夹膝几也。言惠子疏外神识,劳苦精灵,故行则倚树而吟咏,坐则隐几而谈说,形劳心倦,疲怠而瞑。” 正槁梧,解详齐物论“惠子之据梧也”句下。天选子之形,选,解如孟子“选择而使子”之选。子以坚白鸣!”言子以此自鸣,与公孙龙“坚白”之论何异?齐物论所谓“以坚白之昧终”也。解见前。 正坚白者,以坚石与坚,白马与白,离而两之以为题,于无理中说理,以口辩相胜者也。公孙龙倡之,一时和者群起。其目甚多,如“卵有毛”、“鸡三足”之类,见荀子劝学篇。本书天下篇末所载,即惠子之坚白辩,盖惠子固其中之雄也。故此处注,不必再涉及公孙龙,句固未尝言“子以公孙龙之坚白鸣”也。   


  大宗师第六 本篇云:“人犹效之。”效之言师也。又云:“吾师乎!吾师乎!”以道为师也。宗者,主也。    正天下篇云“以天为宗”,与此所谓“大宗”者义别。天道篇云:“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宗大本,与天和者也。”盖谓和为大宗也。然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本书则阳篇“阴阳,气之大者也,道者为之公”,言道为阴阳之公名也。田子方篇“两者交通成和”,两者,谓阴阳也。据此,则阴阳之公名为道,阴阳之相合为和。是则和乃道之质也,故天道篇谓和为大宗,即无异谓道为大宗也。庄子何故谓天为宗,而谓道为大宗?则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法者,师也,即人师地,地师天,天师道也。本篇“夫道”节,谓道“生天生地”。夫天既法道,道既生天,则谓天为宗,谓道为大宗,又何疑乎?且“夫道”节“长于上古不老”句,指道言之也。篇末“吾师乎”下,亦有此句,则其所谓吾师者,亦指道言之也。而天道篇“大宗大本”下,所引“长于上古”诸句,概与本篇末同,则所言谓和为大宗,无异谓道为大宗,尤为明确矣。由以上所证,则此所谓大宗者,道也;所谓大宗师者,以道为师也。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知天之所为者,天而生也;凡物皆自然而生,则当顺其自然。 补天地篇:“无为为之之谓天。”夫“无为为之”者,即其所为循天之理,因乎自然,而不杂以人为也,如下所举“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等是也。故此所谓“天之所为”,即下真人之所为也;“人之所为”,即下狐不偕诸人之所为,而过乎其当者也。总提于此,以为下文纲领。刻意篇云“虚无恬淡,乃合天德”,达生篇云“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即天而生也。盖以“虚无恬淡”而至“形全精复”,下所举真人之所为亦可以此八字概之。知人之所为者,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两其知,音智。不强知,则智得所养。郭云:“知人之所为者有分,故任而不强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极,故用而不荡也。故所知不以无涯自困。” 补明此为知之盛,而非知之真也。齐物论云:“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养生主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夫人之所为者事也,事之能御者知也,事无涯,故知亦无涯。所谓知人之所为者,因有人之形,故群于人,而不离人以独异,则应知人之所为也,即下文“与人为徒”也。所谓养其知之所不知者,言知乎其所能知,不强知其所不知者,是不以有涯随无涯也,则得终其天年而不殆矣。若狐不偕诸人,知人之所为,而不知养其不知者,故除箕子徉狂仅免外,皆饿死蹈河而中道夭也。虽然,有患。成云:“知虽盛美,犹有患累,不若忘知而任独也。” 正知虽盛矣,然未能登假于道,非真知也,故不能无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其所待者特未定也。成云:“知必对境,非境不当。境既生灭不定,知亦待夺无常。唯当境、知两忘,然后无患。” 正注非。下文“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即证此文之义。盖欲知已化,必待已化之时,其知然后当;欲知未化亦然。故曰“知有所待而后当”。未化,生也;已化,死也。死生命也,人何能定?故曰“特未定也”。庸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所谓人之非天乎?成云:“知能运用,无非自然。是知天之与人,理归无二,故谓天即人,谓人即天。所谓吾者,庄生自称。此则泯合天人,混同物我也。” 正注非。盖其所待者既未定,则吾之所知者恶能必其为真?吾所谓天理者,或堕于人为;吾所谓人为者,或反合于天理矣。如狐不偕等之死,彼必自以为知之真而死之当矣,安知其行名失己,忘身不真,役人之役,而不自适其适者哉?齐物论云:“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语意正与此同。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郭云:“有真人,而后天下之知皆得其真而不可乱。” 补真知,较知之盛进一层说。知之真者,则不堕于人为之伪。何谓真人?补此句启下“古之真人”四节。古之真人,不逆寡,虚怀任物,虽寡少,不逆忤。 补逆,不顺也。天地篇:“是谓玄德〔一〕,同乎大顺。”大顺,即一无所逆也,尚何寡之逆乎?不雄成,不以成功自雄。 补徐无鬼篇“成固有伐”,雄成之谓也。此常人之情也,真人则不尔。老子曰:“不为而成。”又曰:“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不自以为大,即不自以为雄也。本篇:“无不毁也,无不成也。”齐物论:“其成也,毁也。”夫视成毁如一,尚何成之雄乎?不谟士。成云〔二〕:“虚夷而士众自归,非谋谟招致。” 正注非。庚桑楚篇:“至知不谋。”真人然后有真知,即至知也,故不与士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成云:“天时已过,曾无悔吝之心;分命偶当,不以自得为美。” 正夫知有所待而后当,若知之所待者已成过去,亦不追而悔之,此释家所谓“过去心不可得”也。若如其所待而知当,亦不自以为得,此与不雄成之义同,释家所谓“现在心不可得”也。上文所谓谟者,谋议未来也。不谟士,则释家所谓“未来心不可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危难生死,不以介怀。其能登至于道,非世之所为知也。 补知能登假于道,斯为真知,非仅盛也。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成云:“绝思想,故寝寐寂泊。”其觉无忧,郭云:“随所寓而安。”其食不甘,成云:“不耽滋味。” 补老子曰:“味无味。”又曰:“五味令人口爽。”王弼注:“爽,差失也。”故不甘食。其息深深。李云:“内息之貌。”真人之息以踵,成云:“踵,足根。”宣云:“呼吸通于涌泉。” 补涌泉穴,一名地冲,在足心陷者中,屈足卷指宛宛中。黄庭经云:“三关之中精气深,九微之内幽且阴。口为天关精神机,足为地关生命棐,手为人关把盛衰。”武按:人恃息以生,道家养生,故调息。息由口鼻出入,故为天关精神之气机,调之既久,其息深深,则下聚于丹田,因而通于足之涌泉穴,所谓“地关生命棐”也。观此,足以证真人踵息之义。考足肾经脉属少阴,斜从小指趋足心涌泉穴,循内踝之后,别入跟中,上●内,出腘内廉,寻上股内后廉,直贯脊,属肾,从肾贯肝膈,入肺中,挟舌本,循喉咙。然则息由口经喉,入肺,至足踵,固自有经脉以通之,踵息之说,非不可能也。以上真人一。众人之息以喉。宣云:“止于厌会之际。” 正“厌会”误倒,应作“会厌”。灵枢经忧恚无言篇:“会厌(平声)者,音声之户也。”又云:“厌小而疾薄,则发气疾,其开合利,其出气易。其厌大而厚,则开阖难,其出气迟,故重言也。”武按:会厌,在咽喉之两旁,能张能收。食入则收掩其喉,音出则张开,故曰“音声之户”,乃喉之门也。平人之息,吸由口鼻,经会厌而入于肺,复由肺呼出。然则众人之息实以肺,此谓以喉者,特言其息之浅耳。然使肺气郁而不通,则亦以喉息矣。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屈服,谓议论为人所屈。嗌,喉咽也。嗌,声之未出;言,声之已出。吞吐之际,如欲哇然,以状无养之人。 补释文:“嗌音益。哇,获娲反,崔一音于佳反。简文云:‘呕也。’”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情欲深重,机神浅钝。 补耆与嗜同。以上真人二。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郭云:“与化为体。”其出不欣,其入不距;释文:“距,本又作拒。李云:‘欣出则营生,拒入则恶死。’” 补释文:“欣音欣。距音巨。”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成云:“翛然,无系貌。” 补释文:“翛,李音悠。向云:‘翛翛然〔三〕无心而自尔之谓。’”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宣云:“知生之源,任死之归。” 补不忘其所始,与德充符篇“保始”之义同。盖始者,指道也;保者,守而不忘也。义见彼句下。命之当终者天也,当任而安之,有心以求,则以人助天也。受而喜之,宣云:“受生之后,常自得。” 正注非。如注谓受生自得,则与上文“其出不欣”,与下文“不悦生”矛盾。此承上句“始”字。始指道也,故曰“受而喜之”,与下文“不以心捐道”一意相承。忘而复之。宣云:“忘其死,而复归于天。” 正此承上“不忘其始”来,谓复其始也。犹之孔子之“克己复礼”,孟子之“收放心”,盖人欲除则天理自复矣。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郭云:“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真人知用心则背道,助天则伤生,故不为也。”俞云:“据郭注,捐疑偝之误。” 正寻省上下文义,“捐”字不误。说文:“捐,□也。”上文“不忘其所始”,“受而喜之,忘而复之”,即不以心捐□其道也。不以人助天者,承上“不求其所终”来。求其所终者,人为以求之也,犹之宋人助苗之长也。苗长,天也;助之长者,人也,助之适以害之矣。“是之谓真人”句,答上文“何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宣云:“志当作忘。无思。” 正“志”字不误。如作“忘”,心既忘矣,安能如下文“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乎?此二者,皆心之用也。“若然”句,总承上文;“其心志”则承“受而喜之”、“不以心捐道”等句。说文:“志,心之所之也。”灵枢经本神篇:“心有所忆谓之意,意之所存谓之志。”论语:“志于道。”此义亦同,即心之所之者道也,即不以心捐道也。又素问阴阳别论说心云:“在志为喜。”王冰注云:“喜为心志。”此为本句确解。因喜为心志,则上“受而喜之”,与下“喜怒通四时”之二“喜”字,皆心志也。心不捐道,亦以其受而喜之也。其容寂,宣云:“无为。”其颡頯,宣云:“颡,额也。”頯,大朴貌,宣云“恢上声”。 正释文:“頯,徐去轨反,郭苦对反。”武按:“天道篇“而颡頯然”句下,引成云“颡额高亢,显露华饰”,此则训为大朴,同一頯之形容词,不应前后相歧。此处当训为高亢显露,至“华饰”二字,成氏任意所加,应从删节。盖秋容寂寞,春气昭舒,故青阳一至,则生气开展,草木萌生,群虫启蛰,此即高亢显露之象也。故“寂”字,笼下“凄然似秋”;“頯”字,笼下“暖然似春”。可见庄文谨严有法,非漫然下字,惜各注家均未寻省及此。凄然似秋,暖然似春,郭云:“杀物非为威,生物非为仁。” 补释文:“暖音喧,徐况晚反。”武按:上句承“容寂”,下句承“颡頯”。即其容寂,凄然似秋;其颡頯,暖然似春也。喜怒通四时〔四〕,宣云:“喜怒皆无心,如四时之运〔五〕。”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随事合宜,而莫窥其际。正凄然似秋,裁制万物,各有所宜,循环无穷,而莫知其所止极。故圣人之用兵也,亡国而不失人心;崔云:“亡敌国而得其人心。” 补不失人心,由于与物有宜也。此与上句,承“凄然似秋”说。利泽施于万物,不为爱人。由仁义行,非行仁义。 补长养万物,任天之行而已,不为爱人而施也。此承“暖然似春”说。故乐通物,非圣人也;不求通物,而物情自通,为圣人。 补圣人喜怒通四时,而不通物。四时运行,而万物自通,如春之任物自长,不助其长也。圣人亦任物自通,如乐之,则为有心而任知矣。有亲,非仁也;至仁则无私亲。 补天运篇:“至仁无亲。”有亲则私也,与利泽施于万物者异矣。天时,非贤也;宣云:“择时而动,有计较成败之心。” 正真人与物为春,接而生时于心者也;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者也。盖以知为时,而不以旦夕迁流之天时为时也。如以天时为时,必致劳生逐时,则非贤矣。利害不通,非君子也;利害不观其通,故有趋避。 补齐物论“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能通利害为一也。不通,非君子矣。此君子,指在位者言。行名失己,非士也;成云:“必所行求名而失己性,非有道之士。” 补士,指在野者言。逍遥游篇“名者,实之宾也”,以名假而实真也。专行乎名者,必失己之真。亡身不真,非役人也。宣云:“徒弃其身,而无当真性,为世所役,非能役人。” 补因行名而亡身,是因假而亡真也,则身有不当亡而亡者矣,如狐不偕辈是也。非役人,乃役于人也;役于人,即失己也。下引古人以明此二句之义。若狐不偕、成云:“姓狐,字不偕,尧时贤人,不受尧让,投河而死。”务光、成云:“夏时人,饵药养性,好鼓琴,汤让天下,不受,负石自沉于庐水。”伯夷、叔齐、箕子胥余、司马云:“胥余,箕子名。尸子曰:‘箕子胥余,漆身为厉,被发佯狂。’”纪他、成云:“汤时逸人,闻汤让务光,恐及乎己,遂将弟子,蹈于窾水而死。申徒狄闻之,因以踣河。” 补释文:“他,徒河反。”申徒狄,释文:“殷时人,负石自沉于河。”是役人之役,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郭云:“斯皆舍己效人,徇彼伤我者。”宣云:“为人用,快人意,与真性何益!” 补上之诸人,皆行名失己,亡身不真者也,与真人之所为者异矣。此节证上文人之所为,然不知养其所不知,以致不终其天年者。古之真人,其状义而不朋,郭云:“与物同宜,而非朋党。”俞云:“郭注非也。此言其状,非言其德。义读为峨。天道篇‘而状义然’,即峨然也。朋读为崩。易‘朋来无咎’,汉书五行志引作‘崩来无咎’,是也。义而不朋,言其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也。” 正“状”字统摄下文,至“悗乎忘其言也”止;“义”字由上“凄然似秋”、“与物有宜”生出。郭说尚适,俞必改“义”为“峨”,改“朋”为“崩”,又于“义”下加“然”字,费如许周折,然后成其“峨然高大而不崩坏”之说,验之上下文义,毫不相干。且容状非山陵楼观比,何可以崩坏说乎?考礼记乡饮酒义:“西方者秋。秋,愁也。愁之以时察,守义者也。”注:“察,严杀之貌。”故曰“义”字由上文“秋”字生出也。下文“●万物而不为义”,●即严杀之义。本篇脉络,前后原属一贯。又释名:“义,裁制万物使各宜也。”白虎通情性篇:“义者,宜也,断决得中也。”夫裁制万物,断决得中,故不与物相朋党也,秋何尝私物而有所朋乎?朱桂曜云:“鹖冠子备知篇:‘故为者败之,治者乱之。败则傰,乱则阿;阿则理废,傰则义不立。’陆注:‘傰,党也。’傰则义不立,正与此处‘义而不朋’同意。汉书王寻传‘南山群盗傰宗等’,注苏林曰:“傰音朋。’”武按:集韵:“傰同朋。”又管子幼官篇刘绩注:“傰即朋字。”此引实为“义而不朋”确证,足证俞说迂缪。若不足而不承,宣云:“卑以自牧,而非居人下。”补此句承“状”字。说文:“承,受也。”老子曰:“广德若不足。”盖德足而若不足也。盗跖篇:“足而不争。”又曰:“不足,故求之。”真人则不仅不争不求,且与之而不受也。与乎其觚而不坚也,王云:“觚,特立不群也。”崔云:“觚,棱也。”李桢云:“觚是孤借字。释地‘觚竹’,释文‘本又作孤’。此孤、觚通作之证。孤特者,方而有棱,故字亦借觚为之。‘与乎其觚’,与‘张乎其虚’对文,“与”当是●之借字。说文:‘●,安行也。’”按:不坚,谓不固执。 正此句申说“义而不朋”之义。下“与乎止我德”之与字,王训相接意,可移以训此“与”字。李谓为●借,安行也,句无此意,殊属穿凿。觚,说文“乡饮酒之爵也。”史记酷吏传“汉兴,破觚而为圜”,集解:“觚,方。”索隐:“觚,八棱有隅者。”言真人义而不朋,与世相接,犹觚之方而不圜也。然其不朋者,特和而不同耳。与物有宜,亦不坚执也。李乃谓觚为孤借,亦好横生枝节矣。张乎其虚而不华也,成云:“张,广大貌。”按:廓然清虚,而不浮华。 正此申说若不足而不承之义。不足者,虚也。虚则易流于华而不实,华而不实则诚不足矣。真人者,若虚而实实,故不华也。此即老子“大盈若冲”之义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向云:“邴邴,喜貌。”郭云:“至人无喜,畅然和适,故似喜也。” 正释文:“邴邴,音丙,简文云:‘明貌。’”言邴邴乎其状似以明知自喜乎!此与下句贴知说;自此至“俛乎忘言”句,各以二句分贴知、德、礼、刑说。崔乎其不得已乎!向云:“崔,动貌。”成云:“迫而后动,非关先唱,故不得已而应之也。” 补以知为时,时至而动,动于知之所不得已,非喜之也,故上句言“似喜”。滀乎进我色也,简文云:“滀,聚也。”宣云:“水聚则有光泽。言和泽之色,令人可亲。” 补渔父篇:“真在内者,神动于外。”大学曰:“德润身。”淮南原道训云:“子夏得道而肥。”吕览士容论任地篇“人肥必以泽”,高注:“人肥,则颜色润泽。”盖德者,得道也。德充于内,故色泽于外也。下文女偊“色若孺子”,即证此义。与乎止我德也,与,相接意。宣云:“宽闲之德,使我归止。” 正“与”字,成训容与。滀乎进色者,由于容与止我德也。此与上句贴德说。厉乎其似世乎!崔本“厉”作“广”,当从之。俞云:“世乃泰之借字。广与泰义相应。”郭庆藩云:“厉、广古通借。泰字作大。世、大古亦通借。” 正“厉”“世”二字,皆当如字。厉,犹前汉书儒林传“以厉贤才焉”之厉。言勉厉于礼,其状如世人之所为也。此句应上“人之所为”,伏下“与人为徒”。謷乎其未可制也,成云:“謷然高远,超于世表,不可禁制。”补勉厉于礼,特似世人耳,实则謷然高远,不为世俗之礼所拘制也。下文孟子反、子琴张。不愦愦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耳目,故临尸而歌,斥子贡曰“恶知礼意”,即证此意也。此与上句贴礼说。连乎其似好闭也,李云:“连,绵长貌。”郭云:“绵邈深远,莫见其门。”成云:“默如关闭,不闻见也。”释文:“好,呼报反。”悗乎忘其言也。释文:“悗,忘本反。”成云:“悗,无心貌。以上言真人德行,下明其利物为政之方。” 正注非。好闭,故忘言。此二句,遥应“凄然似秋”句。秋气收敛,故曰“好闭”。秋气肃杀,刑之义也。灵枢经寒热病篇“舌纵涎下,烦悗”,注音闷。又本藏篇“心高则满于肺,中悗而善忘,难开以言”,正与此及上句义同。难开,即上句“好闭”也。且均就心说,彼义并贴秋说,盖肺为秋藏也。故此二句,贴刑说。以刑为体,郭云:“刑者治之体,非我为。” 补此及下三句,方明出知、德、礼、刑四字。以礼为翼,郭云:“礼者,世所以自行,非我制。”以知为时,郭云:“知者时之动,非我唱。”以德为循。郭云:“德者自彼所循,非我作。”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郭云:“任治之自杀,故虽杀而宽。” 补下文“杀生者不死”,“外生”,“以生为附赘悬疣”等句,皆杀义也。知北游篇引老子曰“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义亦相同,皆此处之例证也。此以下至“勤行者也”,再就知、德、礼、刑四义分释之。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郭云:“顺世所行,故无不行。” 正渔父篇:“礼者,世俗之所行〔六〕也。”鸟行以翼,世行以礼,和光同尘,与人为徒,而为人之所为,故曰“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不得已于事也;知以应时,不得已于世事,随宜付之。 补文子道原篇:“夫事生者,应变而动。变生于时,知时者无常之行。”又曰:“物至而应,智之动也。”此足以释“以知为时”之义。言事物来触之时,知不得已而应之,余时则寂然无知,亦泯然无时,故知动则时生,知寂则时灭。人于梦寐之际,何尝有时乎?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宣云:“德之所在,人人可至,我特循之耳。如丘之所在,有足者皆可至,我特与同登耳,非自立异。”按:无意于行,自然而至,故曰“与有足者至”也。 正说文:“循,顺行也。”天地篇:“是谓玄德〔七〕,同乎大顺”众人之所行,我顺而行之,而不矫异,即同乎大顺也,即循乎玄德也。淮南诠言训“至德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行者以为期也”,注:“行道之人,指以为期。”据此,可以明本义。言吾之于德,循之而行,犹之与有足者指丘为期,循之而至也。盖丘可远见,行者每以为前途之鹄,庶不歧趋。而德亦吾行之鹄,惟有顺而循之而已。而人真〔八〕以为勤行者也。宣云:“人视真人为勤行不怠,岂知其毫未以我与乎!” 正我循德而行,容与而止,行实未勤也。而人乃以为勤行,无亦人多不循行乎德,故以不勤者为勤邪!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成云:“既忘怀于美恶,亦遗荡于爱憎。故好与弗好,出自凡情,而圣智虚融,未尝不一。” 补人情好有差等,不好亦然。真人于此,不生差别心,视之一也。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成云:“其一,圣智也;其不一,凡情也。凡、圣不二,故不一皆一之。” 正好一矣,不好一矣,然好与不好对,仍不一也。真人且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尚何好不好之分乎?故曰“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成云:“同天人,齐万致,与天而为类也。彼彼而我我,与人而为徒也。” 正同生死,一好恶,喜怒通四时,利泽施万物,不为爱人,此与天为徒也,为天之所为也。礼,所以讲节文者也。仪文繁委,至不一也,而真人以礼为翼,厉乎似世,此与人为徒也,为人之所为也。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成云:“虽天无彼我,人有是非,确然论之,咸归空寂。若使天胜人劣,岂谓齐乎!此又混一天人,冥同胜负。体此趣者,可谓真人。” 补“天”与“人”二字,跟篇首来,至此暂作一收。“是之谓真人”句,再答上文“何谓真人”句,并收束上“古之真人”四节。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死生与夜旦等,皆由天命,不可更以人与。此物之情,实无足系恋也。 补与同预,参预也。死生由命,夜旦由天,人不得而参预也。“命”字“天”字,为以下各节主脑。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身知爱天,而况卓然出于天者乎! 正彼,指上“命”字。命者,我之生命也。之,指“彼”字。卓,指道。言命生于天,故以天为父。天生于道,道则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此文谓命出于天,而身尚爱之,况道卓立于天地之先者乎!此伏下“夫道”节。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宣云:“势分胜乎己。”而身犹死之,宣云:“效忠。”而况其真乎!身知爱君,而况确然切于君者乎! 正“真”字,即下文孟子反、子琴张所歌“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之真。庄子之旨,在不悦生恶死,以死为归真,与上句“死”字方能相应。上二句,此句之喻也。“桑户”节,证此句之义者也。渔父篇:“真者,精诚之至也。”又曰:“真者,所以受于天也。”形死而精诚不死,人于忠君不惜死,何独于离形反真而顾恶死乎!上“真人”四节,即说明此“真”字。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喻贪生惧死,不如相忘于自然。“泉涸”四语,又见天运篇。 正释文:“涸,户各反,尔雅云:‘竭也。’呴,况于、况付二反。●,本又作濡,音儒,一音如戍反。沫音末。”武按:此与“誉尧”二语,为下文“桑户”节内子贡、孔子问答设喻之伏笔。彼节“鱼相忘乎江湖”,缴应此文者也,详于此,故略于彼。彼节“人相忘乎道术”,缴应“誉尧”二语者也。庄文中往往有此布置,奇肆错综,令人不易捉摸,然细加审按,脉络贯串,有条不紊也。然此文亦兼作下“善吾生”二语之喻,言善生无救于死,犹鱼处陆相呴相濡,欲善生以救死也,然湿沫有几,瞬即涸毙,斯须之善,何益于生也!王懋竑疑此文为错简,其亦未加细按乎?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宣云:“此道字轻,谓是非之道。言誉尧非桀,不如两忘其道;好生恶死,不如两忘其累。”按:二语又见外物篇,下三字作“闭其所誉”。正此为“桑户”节中作伏笔,说已见上,然亦兼缴应上“其好之也一”数句,及“死生命也”二句。盖誉尧,好之也;非桀,不好之也。两忘化其道,即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也。又死生之间,相去甚促,无异夜旦之常。知北游篇云:“虽有寿夭,相去几何!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正同此义。此与上“涸鱼”数句,在全篇中笼上锁下,为一大关纽。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宣云:“纯任自然,所以善吾生也。如是,则死亦不苦矣。”按:六语又见后。列子天瑞篇:“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逸;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 正宣说非。文谓人每乐生,不知大块乃以生劳我也;每畏老,不知大块乃以老使我得逸也;每恶死,不知大块乃以死使我得息也。然则生亦何必乐!不必乐,则不必善矣。生与死同,善生,直善死耳。善死云者,乃驳辞,非许辞也。盖善生者,意在益生,益生者不祥。本篇一则曰“不知悦生”,再则曰“外生”,曰“杀生者不死”,是不主善生也。宣云“善生则死不苦”,本书何尝有以死为苦之意乎?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岛也。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舟可负,山可移。宣云:“造化默运,而藏者犹谓在其故处。” 补列子天瑞篇:“粥熊曰:‘运转亡已,天地密移,畴觉之哉!’”藏大小有宜,犹有所遯。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遯,是恒物之大情也。藏无大小,各有所宜,然无不变之理。宣云:“遯生于藏之过,若悟天下之理,非我所得私,而因而付之天下,则此理随在与我共之,又乌所遯哉!此物理之实也。”按:恒物之大情,犹言常物之通理。 正舟小于山,泽大于壑,故曰“藏大小有宜”。天地密移,故曰“犹有所遯”。舟、山随天地密移,虽藏之有宜,犹有所遯。喻生命随岁月迁流,虽善之有术,何可使驻!恒物之大情,与上文“物之情”异义。列子汤问篇云:“然则天地一物也。”夫物无恒,而天地则有恒,故恒物者,天之谓也。下文“道有情有信”,道之情自比物情为大,故大情者,道之谓也。道弥纶于天地之间,故曰“恒物之大情”,即谓道为天地之大情也。藏天下于天下,言藏天下之物于天下之大情,斯物无所得遯矣。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犯与范同。见范人形犹喜之,若人之生无穷,孰不自喜其身者! 正“犯”不必改“范”。淮南脩务训“犯津关”,注:“犯,触也。”又主术训“犯患难之危”,注:“犯,犹遭也。”犯人之形者,偶遭遇或偶接触而成为人之形也。遭与触,皆含偶然与暂时义,以与下“万化”对照。文谓偶犯人形,诞生于世,光阴驹隙,如客之寄,生死相续,如轮之转,古始至今,犯人之形者,千变万化,数无穷极,现等昙花,何足喜乐!下文“有旦宅而无情死”,即明此义也。知北游篇云:“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郤,忽然而已。”又曰:“已化而生,又化而死。”可以明万化而未始有极之义。上文“受而喜之”,喜道也,此则言生不足喜,虽同一“喜”字,而涵义不同。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遯而皆存。宣云:“圣人全体造化,形有生死,而此理已与天地同流,故曰皆存。” 正自然之道,物之所不得遯者也。圣人游于自然之道,故不悦生,不恶死。生固存,死亦存也。盖形虽死,而圣人之心未尝死,故曰“皆存”也。达生篇“游乎万物之所始终”,山木篇“浮游乎万物之祖”,田子方篇“吾游心于万物之初”,其义皆同。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释文:“妖,本又作夭。”成云:“寿夭老少,都不介怀。虽未能忘生死,但复无所嫌恶,犹足为物师傅,人放效之。况混同万物,冥一变化,为物宗匠,不亦宜乎!” 正奚侗曰:“张君房本妖作少。”武按:应作“少”。如下文女偊之色若孺子,善少也;豨韦氏挈天地,善始也;西王母之莫知始、莫知终,善始并善终也;彭祖之下及有虞,善老也。捴提于此,以为“豨韦”一节之纲。万物所系,一化所待,指道言。淮南精神训云:“以死生为一化。”是一化指死生之一变化言,与上文“万化”对。又淮南原道训云:“夫太上之道,生万物而不有,成化像而弗宰。跂行喙息,蠉飞蝡动,待而后生,莫之知德;待而后死,莫之能怨。”上数句之意,谓万物之生死,待夫太上之道也,足以释“一化之所待”句之义。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宣云:“情者,静之动也;信者,动之符也。”成云:“恬然寂寞,无为也;视之不见,无形也。” 补齐物论:“可行已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道”字,捴承上“卓”字、“真”字、“大情”句、“物之所不得遯”句,而实发之。可传而不可受,郭云:“古今传而宅之,莫能受而有之。”可得而不可见;成云:“方寸独悟,可得也。离于形色,不可见也。” 补“得”字,为“豨韦”节十二“得”字伏根。自本自根,宣云:“道为事物根本,更无有为道之根本者,自本自根耳。”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成云:“老子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神鬼神帝,下文堪坏、冯夷等,鬼也;豨韦、伏羲等,帝也。其神,皆道神之。生天生地;成云:“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 补老子云:“地法天,天法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阴阳未判,是为太极。天地四方,谓之六极。成云:“道在太极之先,不为高远;在六合之下,不为深邃。”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释文:“长,丁丈反。”按:此语又见后。 补此节阐发上节“卓”字。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豨韦,即豕韦,盖古帝王也。成云:“挈,又作契。言能混同万物,符合二仪。” 补释文:“狶,郭褚伊反。挈,徐苦结反。”成训提挈。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成云:“袭,合也。气母,元气之母。为得至道,故能画八卦,演六爻,调阴阳,合元气。” 补成云:“能伏牛乘马,养伏牺牲,故谓之伏羲也。”释文:“戏音羲。”武按:则阳篇云:“阴阳气之大。”则气母者,即阴阳,以其大于各气也。伏戏画卦演爻,所以明阴阳变化之理也,故易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伏羲既明阴阳之理,自能与阴阳合德,即袭气母之谓也。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成云:“北斗为众星纲维,故曰维斗。得至道,故维持天地,历终始,无差忒。” 补释文:“崔云:‘终古,久也。’郑玄注周礼云:‘终古,犹言常也。’”武按:大道终古不忒,北斗纲维众星,亦终古不忒,故曰“得之”。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释文:“崔坏作邳。司马云;‘堪坏,神名,人面兽形。’淮南作‘钦负。’”成云:“昆仑山神名。袭,入也。” 补释文:“坏,徐扶眉反,郭孚杯反。”武按:淮南齐俗训:“昔者冯夷得道,以潜大川;钳且得道,以处昆仑。”庄逵吉谓“释文云‘堪坏,淮南作钦负’,是唐本钳且作钦负也。字形近,故误耳”。程文学据山海经云:“‘是与钦●杀祖江于昆仑之阳’,后汉书张衡传注引作‘钦駓’。古駓、●本一字。”钱别驾云:“古丕与负通。故尚书‘丕子之责’,史记作‘负子’。丕与负通,因之从丕之字,亦与负通也。堪、钦亦同声。”冯夷得之,以游大川;司马云:“清泠传曰:‘冯夷,华阴潼乡堤首(成疏有“里”字)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为河伯。’一云:以八月庚子浴于河,溺死。”肩吾得之,以处大山;司马云:“山神,不死,至孔子时。”成云:“得道,处东岳,为太山之神。”黄帝得之,以登云天;崔云:“黄帝得道而上天也。” 补成云:“黄帝,轩辕也。采首山之铜,铸鼎于荆山之下。鼎成,有龙垂于鼎以迎帝,帝遂将群臣及后宫七十二人,白日乘云驾龙以登上天,仙化而去。”颛顼得之,以处玄宫;李云:“颛顼,高阳氏。玄宫,北方宫也。月令曰:‘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成云:“得道为北方之帝。玄者,北方之色,故处于玄宫。” 补成云:“颛顼,黄帝孙。年十二而冠,十五佐少昊,二十即位。采羽山之铜为鼎,能召四海之神,有灵异。年九十七崩。”禺强得之,立于北极;释文:“海外经云:‘北方禺强,黑身手,足乘两龙。’郭璞以为水神,人面鸟身。简文云:‘北海神也,一名禺京,是黄帝之孙也。’” 补释文:“禺音虞。”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释文:“山海经:‘西王母状如人,狗尾,蓬头,戴胜,善啸,居海水之涯。’汉武帝内传云:‘西王母与上元夫人降帝,美容貌,神仙人也。’崔云:‘少广,山名。’或云:西方空界之名。” 补成云:“王母,太阴之精也。豹尾,虎齿,善笑。舜时,王母遣使献玉环;汉武帝时,献青桃。颜容若十七八岁女子,甚端正,常坐西方少广之山,不复生死,故莫知始终也。”武按:海外经、山海经、汉武帝内传等书,极荒诞不经。然庄书多寓言,上列各书所说,作寓言观焉可也。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崔云:“彭祖寿七百岁,或以为仙,不死。”成云:“上自有虞,下及殷、周,凡八百年。” 补成云:“彭祖,颛顼之玄孙也。帝封于彭城,善养性。五伯者,昆吾为夏伯,大彭、豕韦为殷伯,齐桓、晋文为周伯。”释文:“伯,如字,又音霸。”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司马云:“东维,箕斗之间,天汉津之东维也。星经:‘傅说一星,在尾上。’”崔云:“傅说死,其精神乘东维,讬龙尾,乃列宿。”释文:“崔本此下更有‘其生无父母,死,登假三年而形遯,此言神之无能名者也。’”按:下引七事以明之。 补说文“奄”下云:“大有余也,覆也。”释文:“说音悦。”成云:“武丁,殷王名也,号曰高宗。梦得傅说,使求之天下,于陕州河北县傅岩板筑之所而得之。相于武丁,奄然清泰。傅说,星精也,而傅说一星,在箕尾上。然箕尾则是二十八宿之数,维持东方,故言‘乘东维,骑箕尾’;而与角、亢等星比并行列,故言‘比于列星’也。”

〔一〕“德”原作“同”,据天地篇原文改。

〔二〕“成云”二字,据王氏原刻及成疏补。〔三〕释文不重“翛”字,“然”上有“自”字,“自然”二字连下读。

〔四〕“喜怒通四时”五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五〕宣注据王氏原刻补。

〔六〕“行”,渔父篇作“为”。

〔七〕“德”,原作“同”,据天地篇改。

〔八〕“真”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南伯子葵问乎女偊曰:“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李云:“葵当为綦,声之误也。”释文:“偊,徐音禹。一云是妇人也。”偊释文:“孺,本亦作儒,如喻反。”成云:“孺子,稚子也。”武按:色若孺子,即上文所谓“滀乎进色”。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得学邪?”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李云:“卜梁姓,倚名。”宣云:“倚聪明,似子贡;偊忘聪明,似颜子也。” 补释文:“恶恶,并音乌。下恶乎同。”成云:“恶,恶可,言不可也。”武按:上恶,惊叹词;下恶可,不可也。见人间世“夫以阳为充”句上。成说失之。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守而不去,与为谆复。参日而后能外天下;成云:“心既虚寂,万境皆空。” 补郭云:“外,犹遗也。”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郭云:“物者,朝夕所需,切己难忘。”成云:“天下疏远易忘,资身之物,亲近难忘,守经七日,然后遗之。”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成云:“隳体离形,坐忘我丧。”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成云:“死生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故谓之朝彻。”宣云:“朝彻,如平旦之清明。” 正彻,说文“通也”,广韵“达也”。朝彻者,前守之九日,此则不待守而一朝自通也。朱晦庵补大学格致章云:“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守之七日九日,用力之久也,朱说恰为此处注脚。又楞严经云:“生灭既灭,寂灭现前,忽焉超越世出世间,十方圆明。”生灭既灭,外生也。忽焉者,与一朝之义同。十方圆明,彻之谓也。三家之说,无稍不同。盖道家于虚极静笃时,自现此种境界,释家亦然也。成、宣说均失之。朝彻,而后能见独;见一而已。 补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是道卓然独立于天地之先也。老子称道,云“独立不改”,则见独即见道也。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成云:“任造物之日新,随变化而俱往,故无古今之异。” 补达生篇“道无终始”,即道无古今也。见道而能后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宣云:“生死一也。至此,则道在我矣。”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苏舆云:‘杀生’二语,申释上文。绝贪生之妄觊,故曰杀生;安性命之自然,故曰生生。死生顺受,是不死不生也。” 正列子天瑞篇:“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所谓“杀生者不死”,与化物者不化义同。惟列子就天之阴阳四时言之。意谓如霜露既降,草木凋殒,此天化物也,亦即杀生也。天固不随物化,不随物死也,故曰“杀生者不死”。春来大地,万物萌生,此天生物也。天自不生,故曰“生生者不生”。老子曰:“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义与此同。此就上“不死”“不生”句分释之地。老子又曰:“天法道。”故言天,即无异于言道也。然就人之修道言之,义又有别,因天本无生,人原有生也。故此文所谓“杀生”者,如达生篇云“遗生则精不亏”,又如南郭子綦之心如死灰,上文之“外生”,下文之“以生为附赘县疣”,余如离形去知,忘肝胆,遗耳目,皆杀生之义也。能如是,则可以登假于道而不死矣。所谓“生生”者,即上之“善生”“益生”,老子所言之“贵生”也。崔云:“常营其生为生生,除营生为杀生。”李云:“杀犹亡也。亡生者不死也,矜生者不生也。”二氏之说,其于义亦得。盖此乃女偊言圣人修道之功夫,与天之杀生、生生,义自有别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成云:“将,送也。道之为物,拯济无方,迎无穷之生,送无量之死。” 补应帝王篇“圣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知北游篇“无有所将,无有所迎”,均就圣人之用心言之,故不将不迎;本文则就道之妙用言之,故可无不将,无不迎。盖道弥纶天地,包涵万汇,凡物皆处其亭毒之中,故无物不在其将迎之内也。以言夫道之本体,无将无迎;言夫道之妙用,无不将,无不迎。盖物有去来,道因将迎而顺应之,所谓感而后动也。成云“道之为物”,似于“道”“物”二字尚未认清。本书于此二字,界义甚明。达生篇云:“凡有貌、象、声、色者,皆物也。”故道是道,物是物,不可混称。如上“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维斗日月,物也,不忒不息,道也,谓道寄于维斗日月也。又天地篇说道云:“金石不得无以鸣。”金石物也,所以鸣者道也,谓道寄于金石也。此处“其为物”,犹言寄于物也。知北游篇谓“道无所不在”,又谓“无乎逃物”,盖道无在,以寄于物而有在也。“将”字承上“杀生”,“迎”字承上“生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成云:“不送而送,无不毁灭;不迎而迎,无不生成。” 补“毁”字承“将”,“成”字承“迎”,分两面说。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郭嵩焘云:“孟子赵注:‘撄,迫也。’物我生死之见迫于中,将迎成毁之机迫于外,而一无所动其心,乃谓之撄宁。置身纷纭蕃变、交争互触之地,而心固宁焉,则几于成矣,故曰‘撄而后成’。” 正在宥篇“无撄人心”,成氏训撄为挠。广雅释诂:“撄,乱也。”是则撄者,挠乱之也,承“毁”说,亦即承“将”与“杀”说。宁者,安定之也,承“成”说,亦即承“迎”与“生”说。说文:“挠,扰也。”是撄、挠、扰同义。天道篇舜曰“天德而出宁”,尧曰“胶胶扰扰乎”,乃“宁”与“扰”对也,可以证此处为“宁”与“撄”对。撄而后成者,撄毁而后宁成者也。列子天瑞篇;“物损于彼者盈于此,成于此者亏于彼。”齐物论篇:“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盖分出之物成,而被分之物毁矣,此成由于彼毁也。就天时言之,秋行肃杀,而后春得遂长,故曰“撄而后成”也。上言天与道既有杀与生之两用,故物遂有生死成毁之两途。将与撄,杀之用也;迎与宁,生之用也。天与道何以有此两用?则以天与道不外阴阳而已。董仲舒曰:“天两有阴阳之施。”管子四时篇:“阳为德,阴为刑。”董子又曰:“阳气暖,阴气寒,阳予阴夺。阳气仁宽爱生,阴气戾急恶杀。”文子上德篇:“积阴不生,积阳不化。”则阳篇:“阴阳相照、相盖、相治,四时相代、相生、相杀。”故天与道,有生杀之两用,由于阴阳有生杀之两性也。故杀也,将也,毁也,撄也,阴用事也;生也,迎也,成也,宁也,阳用事也。任阴阳生杀之自然,而自处于不生不死,此之谓天,此之谓道。南伯子葵曰:“子独恶乎闻之?”曰:“闻诸副墨之子,成云:“副,贰也。”宣云:“文字是翰墨为之,然文字非道,不过传道之助,故谓之副墨。又对初作之文字言,则后之文字,皆其孳生者,故曰‘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成云:“罗洛诵之。”按:谓连络诵之,犹言反复读之也。洛、络同音借字。对古先读书者言,故曰“洛诵之孙”。古书先口授而后着之竹帛,故云然。洛诵之孙闻之瞻明,见解洞彻。瞻明闻之聂许,聂许,小语,犹嗫嚅。聂许闻之需役,成云:“需,须。役,行也。需勤行勿怠者。”需役闻之于讴,释文:“于音乌。王云:‘讴,歌谣也。’”宣云:“咏叹歌吟,寄趣之深。”于讴闻之玄冥,宣云:“玄冥,寂寞之地。”玄冥闻之参寥,宣云:“参悟空虚。”参寥闻之疑始。”宣云:“至于无端倪,乃闻道也。疑始者,似有始而未尝有始。”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崔云:“淮南‘子祀’作‘子永’,行年五十四,而病伛偻。”顾千里云:“淮南精神篇作‘子求’,非。求、永字,经传多互误。抱朴子博喻篇:‘子永叹天伦之伟。’”按:据此,下“祀”“舆”字当互易。“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生死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成云:“人起自虚无,故以无为首;从无生有,生则居次,故以生为脊;死则居后,故以死为尻。死生虽异,同乎一体。能达斯趣,所遇皆适,岂有存亡欣恶于其间!谁能知是,我与为友也。” 补释文:“尻,苦羔反。”庚桑楚篇:“以无有为首,以生为体,以死为尻。孰知有无生死之一守者,吾与之为友。”此“存亡”与“生死”复,似应从彼作“有无生死”为是。夫首、脊、尻,虽分,实为一体,有无生死虽分,然真人视之,亦一体也,故可与之友矣。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补莫逆于心者,盖四人皆视生死为一体,心不相违也。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一〕之。曰:“伟哉!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成云:“子舆自叹。”司马云:“拘拘,体拘挛也。”补成云:“伟,大也。造物,犹造化也。”曲偻发背,成云:“伛偻曲腰,背骨发露。” 补释文:“偻,徐力主反。”上有五管,五藏之管向上。颐隐于齐,同脐。肩高于顶,句赘指天。李云:“句赘,项椎。其形似赘,言其上向。” 正句赘,即人间世之“会撮”,一作“括撮”。言括撮其发,句曲如附赘也。阴阳之气有沴,郭云:“沴,陵乱也。”同戾。 捕释文:“沴音丽,徐徒显反。”在宥篇:“阴阳并毗,四时不至,寒暑之和不成,其反伤人之形乎!”子舆之形恶,盖由阴阳并毗所伤也。此句伏下“阴阳不翅父母”,及“彼近吾死”数语。其心闲而无事,宣云:“不以病撄心。”捕成云:“心神闲逸,不以为事。”跰●而鉴于井,成云:“跰●,曳疾貌。曳疾力行,照临于井。” 补释文:“跰,步田反。●,悉田反。”曰:“嗟乎!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重叹之。子祀曰:“汝恶之乎?”曰:“亡,无同。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司夜也。“鸡”疑是“卵”字之误。时夜,即鸡也。既化为鸡,何又云因以求鸡?惟鸡出于卵,鸮出于弹,故因卵以求时夜,因弹以求鸮炙耳。齐物论云“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与此文大同,亦其明证矣。 正释文:“浸,子鸩反,向云:‘渐也。’”武按:王云“既化为鸡,何又云求鸡”,本文并未言求鸡,乃求臂化之鸡为之司夜,义无不当。此与齐物论见卵之义不同:此所求者在司夜之效,故以“鸡”字为当;彼则言瞿鹊子方见卵耳,尚未为鸡,便求司夜,讥其早计也,故以“卵”字为当。何可据彼正此?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郭云:“无往不因,无因不可。”且夫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古之所谓县解也,成云:“得者,生也;失者,死也。”按:养生主篇“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与此文证合。 补说文:“县,系也。”徐铉曰:“此本是县挂之县,借为州县之县。今俗加心别作悬,义无所取。”而不能自解者,物有结之。郭云:“一不能自解,则众物共结之矣。” 正郭谓“不解而后物结”,非也。言其所以不能自解者,由于物欲胶结于内,而为哀乐所县系也。且夫物不胜天久矣,吾又何恶焉?”补上文“人之有所不得与,此物之情也”,即物不胜天之义。吾之致此恶疾,天也。既不能胜天,亦惟知其无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已,又何恶焉!答“汝恶之乎”句。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成云:“喘喘,气息急也。” 补释文:“喘,川转反,又尺软反。”子犁往问之,曰:“叱!避!叱令其妻子避。补释文:“叱,昌失反。”成云:“叱,诃声也。”无怛化!”释文:“怛,惊也。”勿惊将化人。 补列子力命篇“易怛也哉”,注:“当割反。”释文:“丁达反。崔本作靼,音怛。”倚其户与之语曰:“伟哉造物!又将奚以汝为?为何物?将奚以汝适?适,往也。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王云:“取微蔑至贱。” 补言形死为鼠所食,化为其肝乎?或为虫所食,化为其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成云:“阴阳造化,何啻二亲乎!” 补释文:“翅,徐诗知反。”王引之曰:“翅与啻同。”说文曰:“啻,语时不啻也。”书多士:“尔不啻不有尔土。”释文:“啻,徐本作翅。”武按:“阴阳”句,应上“阴阳之气有沴”。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悍矣,彼何罪焉?彼,阴阳。悍,不顺。宣云:“近,迫也。” 补吾之将死,因阴阳之气有沴所致,是阴阳迫吾死也,如不听,则我悍然抵拒其命矣。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六语又见大宗师篇。 补阴阳近吾死,死又何足恶!乃大块因我生之劳,使我以死休息之也。如是,吾又何必善生哉!生与死同,善生即无异于善死,无亦多此一善,而不能安时处顺者也?注中“大宗师篇”四字,当改为“前”字。此节举事证明前语,故重引之,以作关锁。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镆□’,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大冶,铸金匠。补金而踊跃自言,大冶必致惊怪,以为妖异不祥。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物者必以为不祥之人。犯同笵。偶成为人,遂欣爱郑重,以为异于众物,则造化亦必以为不祥。 补上文“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此曰“人耳人耳”,明自喜其为人也。夫众生林总,万态千形,造化无私,平等一视。如自喜为人,有予智自雄之念,乖造化平等之心,故以为不祥也。今一以天地为大鑪,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鼠肝、虫臂,何关念虑! 补或生或死,或犯为人,或犯为鼠肝、虫臂,皆在天地陶冶之内,故无往而不可。明生而为人,无可喜;死而为鼠肝、虫臂,亦无可恶也。成然寐,蘧然觉。成然为人,寐也;蘧然长逝,觉也。 正注非。释文:“成,本或作成,音恤。简文云:‘当作灭。’蘧,李音渠。蘧然,有形之貌。觉,古孝反。”武按:“成”不可通,作“灭”者是也。言处于天地鑪冶之内,一任造化之陶铸,而为人之所不得与,故死也如梦之灭然寐耳,生也如梦之蘧然觉也,何庸好恶于其间哉!先插此二语于此,至“孟孙才母死”节,方畅发之。可见庄子之文,有藕断丝连,西崩东应之妙。〔一〕“问”原作“视”,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改。

  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相与友,曰:“孰能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成云:“如百体各有司存,更相御用,无心于相与,无意于相为,而相济之功成矣。故于无与而相与周旋,无为而相为交友者,其意亦然。” 补论语:“仲弓问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简。’仲弓曰:‘居简而行简,无乃太简乎?’”朱注:“子桑伯子,鲁人。胡氏以为疑即庄周所称子桑户者是也。”注又云:“家语记伯子不衣冠而处,夫子讥其欲同人道于牛马。”说苑修文篇:“孔子见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处。弟子曰:‘夫子何为见此人乎?’曰:‘其质美而无文,吾欲说而文之。’孔子去,子桑伯子门人不悦,曰:‘何为见孔子乎?’曰:‘其质美而文繁,吾欲说而去其文。’”论语:“子曰:‘孟之〔一〕反不伐,奔而殿,将入门,策其马曰:“非敢后也,马不进也。”’”朱注:“孟之反,鲁大夫,名侧。胡氏曰:‘反,即庄周所称孟子反者是也。’”左传哀十一年:齐师伐我,及清,孟孺子泄帅右师,冉求帅左师,师及齐师战于郊,右师奔,齐人从之。孟之侧后入,以为殿,抽矢策其马曰:“马不进也。”家语“琴牢,卫人,字子开,一字张,与宗鲁友。闻宗鲁死,欲往吊焉。孔子弗许,曰‘非义也’”,疑即此之子琴张也。孰能登天游雾,宣云:“超于物外。”挠挑无极,李云:“挠挑,犹宛转也。宛转玄旷之中。” 正释文:“挠,徐而少反,郭许尧反。挑,徐徒了反,郭、李徒尧反。”武按:在宥篇“挈〔二〕汝适复之挠挠,以游无端”,尔雅释诂:“适,往也。”挠挠,简文云:“循环之名。”盖即往复之形容辞也。言提挈汝往复,挠挠然如循环,以游无端也,即其上文“出入六合”之义。且无端与循环义相应,谓如环之无端也。鹖冠子道端篇:“复而如环,日夜相桡。”桡、挠义通,均可为此文参证。说文:“挑,挠也。”则挠挑即挠挠也。无极,犹之无端。谓挠挠往复,如循环然,以游无极也。下“反覆终始,不知端倪”,即申说此句者也。相忘以生,无所终穷?”宣云:“不悦生,不恶死。”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莫然有间,崔云:“莫然,定也。间,顷也。” 补在宥篇“莫然无魂”,成云:“莫然无知。”又左昭二十八年“德正应和曰莫”,杜注:“莫然清静。”此莫然,正形容三人相视而笑,清静无言也。而子桑户死,未葬。孔子闻之,使子贡往侍事焉。成云:“供给丧事。”或编曲,李云:“曲,蚕薄。” 正编,说文“次简也”。周礼春官磬师注:“编,读为‘编书’之编。”宋玉对楚王问:“是其曲弥高而和弥寡。”渔父篇:“孔子弦歌鼓琴奏曲。”然则曲者,乐曲也,歌辞也。编曲者,编次其辞也。时仅孟、琴二人,一编辞而歌,一鼓琴以和之。李乃云“蚕薄”。孟为大夫,琴,孔门弟子,未必恃编薄为生,且何至惟恐稍旷其工,挟之往编于死丧者之家乎?李说亦太不伦矣。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汝。而我犹为人猗!”成云:“猗,相和声。” 正成说非。书秦誓“断断猗无他伎”,疏:“猗者,足句之辞,不为义也。”礼大学引此作“断断兮”,猗是兮之类。子贡趋而进曰:“敢问临尸而歌,礼乎?”二人相视而笑曰:“是恶知礼意?”是,谓子贡。补应证上文“謷乎其未可制也”。子贡反,以告孔子曰:“彼何人者邪?修行无有,无自修之行。而外其形骸,临尸而歌,颜色不变,无以命之。崔云:“命,名也。”彼何人者邪?”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成云:“方,区域也。”外内不相及,而丘使女往吊之,丘则陋矣。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王引之云:“为人,犹言为偶。中庸‘仁者人也’,郑注:‘读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偶之言。’公食大夫礼注‘每曲揖,及当碑揖,相人偶’,是人与偶同义。淮南原道篇‘与造化者为人’,义同。齐俗篇‘上与神明为友,下与造化为人’,尤其明证。” 正郑谓人也读如“相人偶”之人,并非谓读如“相人偶”之偶。如“为人”可谓之“为偶”,则郑所云“以人意相存偶”句,亦可谓之为“以偶意相存人”矣,安乎,否乎?且细玩郑句,“人”下加“意”,则存偶者人之意,非谓人与偶同义也。本文之义,言造物者既笵我以人之形,而我不听,则我悍矣。有道者则顺受之,方且与造物者为人,即上文“其不一,与人为徒”也,又即知北游篇“直且为人”也,及德充符篇“有人之形,故群于人”也。质言之,则造物者命我为人,则我为人耳,命我为鼠肝、虫臂,则我为鼠肝、虫臂耳,即上文“崔乎其不得已”之义也。淮南精神训“夫造化者既以我为坏矣,将无所违之矣”,高注:“言既以我为人,无所离之。喻不求,亦不避也。”最足证明本义。再就王氏所征原道、齐俗二文言之,王氏于彼文义,亦未细审。按原道训云:“精通于灵府,与造化者为人。”言精上通神灵之府,所谓“其一,与天为徒”也;而形体则与造化者为人,所谓“其不一,与人为徒”也。至齐俗训语更明显:上与神明为友者,精神也;下与造化为人者,所笵之人形耳。据此,益足证王氏之说乖于本义矣。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成云:“气聚而生,譬疣赘附县,非所乐。” 补知北游篇“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郭注云“死生彼我岂殊哉”,足以相证。“附赘”句,遥明以刑为体之义。以死为决●溃痈。释文:“●,胡乱反。”宣云:“疽属。”成云:“气散而死,若●痈决溃,非所惜。”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宣云:“一气循环。”假于异物,讬于同体,宣云:“即圆觉经地、风、水、火四大合而成体之说。盖视生偶然耳。”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宣云:“外身也,视死偶然耳。” 补应上“相忘以生”,又上文所谓“以刑为体”也。反覆终始,不知端倪,往来生死,莫知其极。 补应上“挠挑无极”。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成云:“芒然,无知貌。放任于尘累之表,逸豫于清旷之乡。” 补应上“登天游雾”。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成云:“愦愦,烦乱。”释文:“观,示也。” 补应上“厉乎其似世乎,謷乎其未可制也”。子贡曰:“然则夫子何方之依?”成云:“方内方外,未知夫子依从何处?”孔子曰:“丘,天之戮民也。成云:“圣迹礼仪,乃桎梏形性。夫子既依方内,是自然之理,刑戮之人也。故德充篇云‘天刑之,安可解乎’!” 补言吾生平以礼束缚一己自然之生,无异受天之刑也。虽然,吾与汝共之。”宣云:“己之所得不欲隐。” 正虽然,吾平日与汝讲习礼仪,束其性天,故汝亦共为戮民也。孔子因子贡以临尸而歌为非礼,乃语之以拘礼者如受天刑也,以破其是己非人之心,继则以相忘勖之也。子贡曰:“敢问其方。”孔子曰:“鱼相造乎水,人相造乎道。造,诣也。造乎水者鱼之乐,造乎道者人之乐。补相造乎道,即答子贡以方也。相造乎水者,穿池而养给;相造乎道者,无事而生定。释文:“池,本亦作地。”按:两本并通。鱼得水则养给,人得道则性定。生、性字通。正天道篇“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又曰:“至人之心有所定矣。”此处“无事”,即无为也,承上“逍遥乎无为之业”说。无为也,而后能虚静,虚静则定矣。“生”字,如佛书“无所住而生其心”之生,不必改为“性”字。彼所生之心,清净心也,即此之定心也。言欲造乎道者,在生其定心,而生定之功夫则在心虚静而无事,无事而定自生矣。此庄子修道要旨也。故曰: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宣云:“愈大则愈适,岂但养给、生定而已。” 正缴应上“泉涸”“誉尧”数语。夫方内方外,道术不同,犹之尧、桀之性不同也。然道术虽殊,各有所适,与其互相是非,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即此“相忘乎道术”之谓也。盖子反二人,谓子贡不知礼意,子贡以彼临尸而歌为非礼,各是其所是而非其所非也,故孔子以“相忘乎道术”语之。子贡曰:“敢问畸人。”司马云:“畸,不耦也。”郭云:“问向所谓方外而不偶于俗者安在?” 补释文:“畸,居宜反。”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司马云:“侔,等也。”成云:“率其本性,与自然之理同。”补释文:“侔音谋。”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宣云:“拘拘礼法,不知性命之情,而人称为有礼。”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按:各本皆同。疑复语无义,当作“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成云:“子反、琴张,不偶于俗,乃曰畸人,实天之君子。”按不偶于俗,即谓不偕于礼,则人皆不然之,故曰“天之君子,人之小人也”,文义甚明。苏舆云:“以人之小人断定畸人,则琴张、孟孙辈皆非所取,庄生岂真不知礼者哉!” 正苏舆说与本义乖违。篇首树天之所为、人之所为二义以为纲,通篇均就二义分疏,此处亦然。上文“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为天之所为也;“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为人之所为也。君子有二。论语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天下篇云:“以礼为行,谓之君子。”此人之君子也,即为人之所为也。上文“古之真人”,此天之君子也,即为天之所为也。外物篇云:“老莱子曰:‘丘!去汝躬矜,与汝容知,斯为君子矣。’”即去文尚质,去礼任天,亦天之君子也。小人亦有二。盗跖篇云:“小人殉财。”骈拇篇云:“其所殉货财也,则俗谓之小人。”山木篇云:“小人甘以绝。”此人之小人也。若人之君子,则天之小人也。上文狐不偕、务光诸人,世所称贤人也,然行名失己,亡身不真,亦天之小人也。“天之小人”云者,谓较至人、大人、真人为小,非同乎人之小人也。成、苏诸氏,疑此文语复,未深究君子、小人之义者也。盖上以天理为主,且义综其全,谓以天理言之,如行名失己,及拘礼饰文,皆违自然,乃自然之小人也,然人于拘礼饰文者则谓之君子,下以人情为主,且语有专属,谓以人情言之,重礼尚文,于能笃守礼文者则称之为君子,而实天之小人也。因子贡拘拘礼文,故下二语专就子贡而言,以警觉之,语复而意不复也。

〔一〕“之”原误“子”,据论语改。

〔二〕“挈”原误“洁”,据在宥篇改。

  颜回问仲尼曰:“孟孙才,名才。其母死,哭泣无涕,中心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郭、陆、成本,“丧”字绝句。李桢云:“文义未完。‘盖鲁国’三字。当属上句,与应帝王篇‘功盖天下’义同。释言:‘弇,盖也。’释名:‘盖,加也。’并有高出其上之意。言才以善处丧名盖鲁国也。”仲尼曰:“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成云:“进,过也。”宣云:“其尽道过于知丧礼者。” 正此“知”字,如篇首“知人之所为”之知。言孟孙氏已尽居丧之实,进入于世人之知矣。与上文“以礼为翼”,“厉乎似世”之义相应。唯简之而不得,宣云:“简者,略于事。世俗相因,不得独简,故未免哭泣居丧之事。” 补天运篇:“黄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盖孟孙之心一,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自不哭泣其亲;因牵于世人之知,欲简略于丧礼而不得,于是乃有哭泣也。夫已有所简矣。宣云:“然己无涕、不戚、不哀,是已有所简矣。”苏舆云:“二语泛言,不属孟孙氏说。”姚云:“常人束于生死之情,以为哀痛简之而不得,不知于性命之真,已有所简矣。”似较宣说为优。正宣说是也。苏、姚说非。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宣云:“生死付之自然,此其进于知也。” 正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是以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也。宣“此其进于知”句误,正语详下。不知就先,不知就后,成云:“先,生;后,死。既一于死生,故无去无就。” 正上文“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言生死相禅,如环无端,不知生先而死后乎,抑死先而生后乎?既不知死生之先后,是以不知所就也。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宣云:“顺其所以化,以待其将来所不可知之化,如此而已。”按:死为鬼物,化也。鼠肝、虫臂,所不知之化也。 补不知之化,将来之化也;将来之化,万化而未始有极也。物不胜天,亦惟待之而已。山木篇“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义与此同。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宣云:“四语正不知之化,总非我所能与。”吾特与汝其梦未始〔一〕觉者邪!宣云:“未能若孟孙之进于知也。” 正注非。上“进于知矣”,言入于世知也,宣误以为真知,故说如此。此句系仲尼就身设喻,以明上文,且启下文,言吾与汝方自以为觉也,恶知其非梦而未觉者邪?生死亦然,自以为生矣,安知其非死耶?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彼孟孙氏虽有骇变之形,而不以损累其心。 正彼,指孟孙之母。孟孙未死,不得言有骇形。言彼死者有骇变之形,而无损于心,虽死,如梦之未觉耳。有旦宅而无情死。成云:“旦,日新也。宅者,神之舍也。以形之改变,为宅舍之日新耳。”姚云:“情,实也。言本非实有死者。” 正旦宅,言人生驹隙,如一朝之居于宅耳。所谓死者,犹之赁宅者去此迁彼,而非实死也。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乃,犹言如此。人哭亦哭,己无容心。苏舆云:“‘孟孙氏特觉’绝句。言我汝皆梦,而孟孙独觉,人哭亦哭,是其随人发哀。” 补既无情死,则死何必哭?哭特世知之礼如此耳。孟孙氏进入世知,故人哭亦哭,所谓“厉乎其似世”也。郭云:“夫常觉者,无往而有逆也,故人哭亦哭,正自其所宜也。”是郭亦以“觉”字绝句,承上“其梦未始觉”来,“乃”作“宜”,义亦通。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唐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人每见吾暂有身,则相与吾之。岂知吾所谓吾之,果为吾乎,果非吾乎? 补岂特生死不能知,即吾之为吾,亦不能确知也,特自以为吾,即吾之耳。淮南俶真训:“公牛哀七日化为虎。方其为虎也,不知其尝为人也;方其为人,不知其且为虎也。二者代谢舛驰,各乐其成形。”可为此处明喻。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厉、戾同声通用,至也。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梦者乎?未知鱼鸟是觉邪梦邪,抑今人之言鱼鸟者是觉邪梦邪? 补当吾梦时,吾所谓“吾之”者鱼鸟也;及其既觉,吾所谓“吾之”者人也。梦、觉异,故“吾之”者亦不同。是故梦与觉,“吾之”之吾,皆不相知也,且安知鱼鸟之非觉而为人之非梦邪?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宣云:“人但知笑为适意,不知当其忽造适意之境,心先喻之,不及笑也。及忽发为笑,又是天机自动,亦不及推排而为之,是适与笑不自主也。”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宣云:“由此观之,凡事皆非己所及排,冥冥中有排之者。今但当安于所排,而忘去死化之悲,乃入于空虚之天之至一者耳。”

〔一〕“始”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意而子见许由,许由曰:“尧何以资汝?”成云:“意而,古之贤人。”郭云:“资者,给济之谓。”意而子曰:“尧谓我:‘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成云:“必须己身服行,亦复明言示物。”许由曰:“而奚为来轵?而,汝也。轵同只。补只,说文“语已词也”。武按:“躬服仁义”句,乃为人之所为,即人之君子也。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而劓汝以是非矣,宣云:“如加之以刑然。” 补周礼司刑“墨罪五百,劓罪五百”,注:“墨,黥也。先刻其面,以墨窒之。劓,截其鼻也。”释文:“黥,其京反。劓,鱼器反。”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成云:“恣睢,纵任也。转徙,变化也。”按:言汝既为尧所误,何以游乎逍遥放荡、纵任变化之境乎?补释文:“遥荡,王云‘纵散也’。恣,七咨反。睢,郭、李云‘许维反’。”武按:天地篇:“圣人之治天下,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此文“遥”字,似当作“摇”。意而子曰:“虽然,吾愿游于其藩。”宣云:“言虽不能遵途,愿涉其藩篱。”许由曰:“不然。夫盲者无以与乎眉目颜色之好,瞽者无以与乎青黄黼黻之观。”补释文:“与音豫,下同。黼音甫。黻音弗。观,古乱反。”成云:“盲者,有眼睛而不见物;瞽者,眼无眹缝,如鼓皮也。作斧形谓之黼,两己相背谓之黻。”意而子曰:“夫无庄之失其美,成云:“无庄,古之美人,为闻道故,不复庄饰,而自忘其美色。”据梁之失其力,成云:“据梁,古之多力人,为闻道守雌故,失其力。”黄帝之亡其知,成云:“黄帝有圣知,亦为闻道故,能忘遣其知。”皆在鑪捶之间耳。释文:“捶,本又作锤。”成云:“鑪,灶也。锤,锻也。三人以闻道契真,如器物假鑪冶打锻以成用耳。”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宣云:“乘,犹载也。黥劓则体不备,息之补之,复完成矣。天今使我遇先生,安知不使我载一成体以相随邪?”许由曰:“噫!未可知也。我为汝言其大略。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义,泽及万世而不为仁,司马云:“●,碎也。”卢文弨云:“说文作●,亦作□。隶省作●。”成云:“素秋霜降,碎落万物,非有心断割而为义;青春和气,生育万物,非有情恩爱而为仁。” 补释文:“●,子兮反。”武按:吾师乎,指以下所言为师,即道也。“●万物”二句,为天之所为也,且针对上“躬服仁义”句而矫正之。长于上古而不为老,成云:“万象之前,先有此道,而日新不穷。”按:语又见前。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成云:“天覆地载,以道为原,众形雕刻,咸资造化,同禀自然,故巧名斯灭。”此所游已。”宣云:“应上游。” 补上数语,与上文“夫道有情有信”节义同,故此之所游,即游于道也。

  颜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谓也?”曰:“回忘仁义矣。”曰:“可矣,犹未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忘礼乐矣。”曰:“可矣,犹未也。”补或谓仁义深而礼乐浅,仁义内而礼乐外,其忘也,应自浅而深,自外而内,本文不然,疑有倒误。淮南道应训,文与此同,惟先忘礼乐,仁义次之,似当据正。武曰:不然。仁义之施由乎我,礼乐之行拘于世。由乎我者,忘之无与人事;拘于世者,忘之必骇俗情。是以孟孙之达,且进世知;孟、琴之歌,遂来面诮。此回所以先忘仁义而后忘礼乐,盖先易而后难也。淮南误倒,当据此以正之也。他日复见,曰:“回益矣。”曰:“何谓也?”曰:“回坐忘矣。”司马云:“坐而自忘其身。”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堕肢体,黜聪明,成云:“堕,毁废。黜,退除。”补释文:“蹴,子六反,崔云‘变色貌。’堕,许规反,徐待果反。”离形去知,宣云:“总上二句。”○补堕肢体,离形也;黜聪明,去知也。即以刑为体也。同于大通,成云:“冥同大道。” 补奚侗曰:“大当作化。下文‘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即分释此两句。淮南道应训正作‘洞于化通’。”此谓坐忘。”补如此,可谓天之君子矣。仲尼曰:“同则无好也,宣云:“无私心。”化则无常也。宣云:“无滞理。”而果其贤乎!丘也请从而后也。”尔诚贤乎!吾亦愿学。极赞以进回。 补注“愿学”,非。说苑指武篇孔子曰“吾所愿者,颜氏之计。吾愿负衣冠而从颜氏子也”,即此“请从而后”之谓也。又在宥篇云“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可作此节参证。

  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雨三日以往为霖。 补左隐九年:“春,王三〔一〕月,大雨霖以震,书始也。凡雨自三日以往为霖。”尔雅释天〔二〕:“久雨谓之淫。淫谓之霖。”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门,则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崔云:“不任其声,惫也。”成云:“趋,卒疾也。” 补释文:“裹音果。食音嗣。”成云:“任,堪也。”崔云:“趋举其诗,无音曲也。”子舆入〔三〕,曰:“子之歌诗,何故若是?”成云:“歌诗似有怨望,故惊怪问其所由。”曰:“吾思乎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知命所为,顺之而已。〔一〕“三”原作“正”,据左传改。

〔二〕“释天”原误“释文”,据尔雅订正。

〔三〕“入”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应帝王第七 郭云:“无心而任乎自化者,应为帝王也。” 正郭说非。“帝王”二字,须活看。如徐无鬼篇“鸡●也,豕零也,是时为帝者也”之帝、德充符篇“而王先生”之王,若作实字诂之,则所谓应帝王者,言修道养气之功,至乎其极,与帝王之义相应,盖寓言也。如谓非寓言,而实言上古帝王治天下之道,上古之治天下者,莫过于伏羲、神农、黄帝。伏羲画八卦,作甲子,教市易,结绳而为网罟;神农作耒耜,教稼穑,尝百草;黄帝制衣裳,造宫室,作五兵营阵,半生征讨,致肌色皯●,五情爽惑:皆为任知任事之尤者也。如篇中所言以己为牛马,游心于无,不知谁何,食豕如人,块然独以形立,无为事任,无为知主,而谓执此道以治天下,可臻羲、黄之盛,虽擅龙、施之辩,亦不能言其理矣。惟视为修道养气之寓言,则圆通无碍。盖帝王者,寓言乎篇中之“太冲”。太冲为阴阳二气集合成和之名,和则德之实也。缮性篇云:“夫德,和也。”德充符篇云:“德者,成和之修也。”又云:“和豫通。”吕氏春秋云:“王者,天下之所往也,往则通矣。”管子兵法篇:“通德者王。”是以王寓言和豫通而为太冲也。说文云:“帝者,谛也。”“谛者,审也。”书尧典传,其疏云:“举事审谛,故谓之帝也。”篇中“鲵桓之审为渊”,喻修道者所养之气,审谛于集虚而为太冲也。故“鲵桓之审”一段,可作“帝”字之解义,而“帝王”二字,即太冲之寓言也。则阳篇云:“阴阳,气之大。”阴阳冲和,故谓太冲。太,大也。老子曰:“域中有四大,而王居一焉。”此处盖以王寓太冲之大也。且也,太冲为修道养气之极,帝王为天下人民之极;太冲虚,为气所集,帝王尊,为人民所归;太冲莫胜,帝王之势亦莫胜。故特寓之以题篇也。极则无复可言,故内篇即以此而终焉。  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见齐物论。 补天地篇:“尧之师曰许由,许由之师曰啮缺,啮缺之师曰王倪,王倪之师曰被衣。”武按:“知”字为篇中骨干,通贯全篇,故首为揭出,而结之以“无为知主”。本节之以己为马牛,三节之游淡,合漠,顺自然,四节之游于无有,五节之不知谁何,食豕如食人,末节之浑沌,皆不为知主也。本节之藏仁要人,二节之经式义度,四节之物彻疏明,五节之神巫预知,末节之倏、忽凿窍,皆为知主也。知北游篇黄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无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浅矣。”据此,可晓然于本篇知与不知之义矣。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一〕。释文:“尸子云:‘蒲衣八岁,舜让以天下。’崔云:‘即被衣,王倪之师也。’淮南子曰:‘啮缺问道于被衣〔二〕。’”蒲衣子曰:“而乃今知之乎?而,汝。有虞氏不及泰氏。成云:“泰氏,即太昊伏羲也。” 补淮南览冥训“然犹未及虙戏氏之道也”,其下云:“当此之时,卧倨倨,兴眄眄,一自以为马,一自以为牛。”语意与此同。虙戏,古通伏羲。成谓泰氏即伏羲,盖本此也。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亦得人矣,而未始出于非人。崔云:“怀仁心以结人也。”宣云:“非人者,物也。有心要人,犹系于物,是未能超出于物之外。” 补徐无鬼篇:“驰其形性,潜之万物。”此之藏仁要人,驰其形性也;未始出于非人,潜之万物也。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司马云:“徐徐,安稳貌。于于,无所知貌。”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成云:“或马或牛,随人呼召。” 补天道篇老子曰:“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呼牛呼马,名也。名者,人为也,非真也。故逍遥篇云“圣人无名”。马牛也者,物也。然秋水篇云“号物之数谓之万,人处一焉”,是人亦物也。德充符篇云“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也”,列子黄帝篇云“和者大同于物”,佛书之“无差别心”,“无我相”,“无众生相”,均此义也。其知情信,成云:“率其真知,情无虚伪。” 补秋水篇“是信情乎”,成云:“信,实也。”此言其知之情为实。实者,真也。知真,故所得亦真,与下句为一气。其德甚真,郭云:“任其自得,故无伪。”而未始入于非人。”宣云:“浑同自然,毫无物累,未始陷入于物之中。” 补至人和同万物,而非入也。入之云者,驰其形性,凝滞于物,而心为之累者也。此段重在知、德、性、真四字。虽自以为马牛,然有一真我在,是为真德。彼怀仁要人,纯出人为之伪,其知非信,虽曰得人,非真得也。

〔一〕“啮缺因跃而大喜,行以告蒲衣子”,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二〕王氏引释文,据王氏原刻补。

  肩吾见狂接舆。狂接舆曰:“日中始何以语女?”李云:“日中始,人姓名,贤者也。”崔本无“日”字,云:“中始,贤人也。”俞云:“日〔一〕犹言日者也。义见左文七年、襄二十六年、昭七年、十九年传。”肩吾曰:“告我: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司马云:“出,行也。”王念孙云:“经式义度,皆谓法也。义读为仪,古字通。” 正焦竑云:“经之式,义之度,皆所以正人。”林云铭云:“经常之法式,义理之制度,如三纲五常,皆所以正人也。”二说义并如字读,非不可通。天下篇云:“以义为理。”林说“义理”字亦合,似不必改读。天运篇云:“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如“义”“法”互易,则为“礼法义度”,义亦无所出入,足证改“仪”之不必矣。且“义”字于此处最适。释名:“义,裁制事物使各宜也。”说文“度,法制也”,亦有裁制义。上文“以己出”,独裁也;下文“人孰敢不听”,以其独裁而惧之也。上节藏仁以要人,此则出法以制人,其治更出有虞氏之下。必如是,然后与上节不复。人孰敢不听而化诸!”狂接舆曰:“是欺德也。成云:“以己制物,物丧其真,是欺诳之德,非实道。” 补反映上文“其德甚真”句。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涉海而凿为河。 补说文:“涉,徒行厉水也。”徒行涉海,非惟不达,且必陷溺矣。凿河所以通海,今涉海以凿河,是倒道而行也,为下“正而后行”之反喻。而使□负山也。 补此非□力所能也,为下“确乎能其事者”之反喻。夫圣人之治也,治外乎?用法,是治外也。正而后行,正其性而后行化。 补言不治外而正内。德充符篇:“正生以正众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李云:“确,坚也。”宣云:“不强人以性之所难为。” 正言不强人以力之所不能为,如使□负山之类也。天地篇:“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二〕举而不失其能。”文子自然篇:“故圣人举事,未尝不因其资而用之也。有一功者处一位,有一能者服一事。力胜其任,即举者不重也;能称其事,即为者不难也。”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成云:“矰,网。鼷鼠,小鼠。神丘,社坛。”宣云:“物尚有知如此。” 补释文:“矰,则能反。鼷音兮。熏,香云反。”而曾二虫之无知!”曾是人之无知。不如二虫乎! 补言出己私意,立法制人。二虫犹知避害,曾是人不如二虫,而不知避为治者之法网乎!此答“孰敢不听而化诸”。

〔一〕“日”字,据王氏原刻补。

〔二〕“拔”原作“援”,据天地篇原文改。

  天根游于殷阳,崔云:“地名。” 补李云:“殷,山名。殷山之阳。”成同。至蓼水之上,李云:“蓼水,水名。”补释文:“蓼音了。”成云:“蓼水,在赵国界内。”适遭无名人而问焉,补成云:“遭,遇也。”武按:老子曰:“道常无名。”此无名人,即寓言道也。夫人而无名,则呼牛呼马,无不可者,上所谓“其知情信,其德甚真”也。大宗师篇“夫道有情有信”,故曰“无名人”寓言道也。“名”亦本篇重要字,与“知”字同贯全篇。盖名出于知,无知则无名。首节之自以为马牛,此之无名人,四节之有莫举名,六节之名实不入,皆言无名也,末节则以“无为名尸”结之焉。曰:“请问为天下。”无名人曰:“去!汝鄙人也,何问之不豫也!俞云:“释诂:‘豫,厌也。’楚辞惜诵‘行婞直而不豫兮’,王注:‘豫,厌也。’此怪天根之多问,犹云何不惮烦也!” 正俞说非。多问方可谓之不惮烦,此为适遭初问,连下祇二问,俞乃谓怪其多问为不惮烦,不免颟顸。尔雅释诂:“豫,安也。”夫道在无为,老子曰:“为者败之。”今天根问为天下,其不安处即在一“为”字。彼人且无名,奈何向之问为乎!况所问之为在天下乎!宜乎无名人斥之去,而辟其问之不安也。以下至“感予之心为”,明己之无为也。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人,偶也,详大宗师篇。 正“人,偶”,非,正语亦详大宗师篇。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成云:“莽眇,深远。”按:谓清虚之气若鸟然。 补释文:“莽,莫荡反。眇,妙小反。”武按:逍遥游篇“适莽苍”,成云:“郊野之缘,遥望之不甚分明也。”释文:“莽,莫郎反。”集韵音茫,义亦与茫同。成所谓郊野之色者,释苍也,苍盖草色也;遥望不明者,释莽也,谓茫茫然也。就远地言,则用“莽苍”;就高空言,则用“莽眇”。庚桑楚篇:“藏身不厌深眇而已。”博雅:“眇,远也。”然则莽眇者,望之不甚分明之深远处也。此句与“藏身不厌深眇”之义同,并下句,实为下文“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之喻。盖“漠”字,说文云“通幕”。程大昌北边备对“幕者,漠也”,言望之漠漠然也,即望之不甚分明也,亦即莽之义也。以出六极之外,成云:“六极,犹六合。”而游无何有之乡,说见逍遥游篇。以处圹埌之野。崔云:“圹埌,犹旷荡也。” 补释文:“圹,徐苦广反。埌,徐力党反,李音浪。”武按:此与上句,为下“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之喻。盖无有者,无为也。文子道原篇“所谓无为者,不先物为也”,即顺物自然为之,而己不先也。有私,则必为私欲所蔽塞矣。必无私焉,然后心能旷荡,故曰为之喻也。汝又何帛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帛,徐音艺,未详何字。崔本作“为”,当从之。 补帛依崔作“为”,则当去句末“为”字,否则不辞。俞读作寱,孙诒让以为“假”之误,又有转“假”为“暇”者,义均不惬。徐音艺,彼必有所本。音同则义通。艺者,才也。言汝又有何才艺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如此,则与上“汝鄙人也”相应。盖鄙者陋也,鄙陋,无才识也,义似较合。此“心”字,为全篇主脑。凡篇中所言道德、气机、情知、名实,皆总之于一心,文分反、正以论之。论其反,则藏仁要人,己出经式义度,私心也;天根以鄙人而问为天下,妄心也;向疾彻明而勤学,怵其心也;见神巫而心醉,迷其心也;感善待而凿窍,亦心之妄也。论其正,则泰氏之徐徐于于,率其真心也;接舆之正而后行,正其以己出之私心也;无名人则游心于淡,老聃则游心于无有也;壶子之太冲莫胜,则谓之游心于淡可,谓之游心于无有亦可;圣人之心则若镜,而终之以浑沌其心焉。盖庄子之学,心学也。前六篇所论,亦论心已矣,然或举一隅而未及其全,故此篇特就心之反正,与修之次第而详论之,以为内篇之殿焉。庄子之学与其道,盖于此篇尽之矣。又复问。无名人曰:“汝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宣云:“不用我智。”而天下治矣〔一〕!”补上二段,明有为以治天下,即私心主知,非正而后行也。此段即申说正而后行之义,游淡合漠,顺自然而无私,即正内而非治外也。知北游篇云:“尝相与无为乎!澹而静乎?漠而清乎!”心淡静而气漠清,不藏仁以要人也。顺物自然,不出经式义度以制人也。仁者有亲,私也;法必己出,私也。无私焉,不治天下而天下治矣。游心于淡,合气于漠,为全篇精要语,然有先后之分:必先能游心于淡,然后能合气于漠。如篇中之徐徐于于,情信、无欺、无私,篇末之四无为,即游心于淡也。合气于漠之极致,即下“神巫”节之太冲,盖太冲为阴阳二气交合成和之谓也。故“游心”二句,为“神巫”节之纲。彼节方由浅入深,逐层敷陈,为修道养气之总说明。“天下”二字,道家谓喻全身,言头之下,足之上也。玩“神巫”节“天壤”“地文”,及“机发于踵”诸语,即明此言未为无理。盖本书多寓言,实则纯就修心养气立论,乃方以外之言也。其中所谓君、国、臣、民,各有寓意。老子五千言,意亦如之。若徒就文句之实义诂之,则多不合情理。此义已于篇题正语内及之矣。

〔一〕“而天下治矣”五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补。  阳子居见老聃曰:成云:“姓阳,字子居。”案:即杨朱,见寓言篇注。“有人于此,向疾强梁,向往敏疾,强干果决。 正向,如易系辞“其受命也如向”之向。疏:“如向应声。”言其人用知则敏疾如向之应声,任事则如梁栋之强而不桡。物彻疏明,事物洞彻,疏通明达。 正史记礼书“疏房、床第、几席”,索隐:“疏,谓□也。”盗跖篇“内周楼疏”,李云:“疏窗外通。”武按:室设窗疏,所以通明也。句谓其于物理洞彻,如窗疏之通明也。上句言用知任事,以声向与梁栋喻之;此言明物,以疏窗喻之。若如注说,则“彻”与“疏”复,“明达”与“洞彻”复。学道不倦。补求知也。如是者,可比明王乎?”老聃曰:“是于圣人也;胥易技系,劳神怵心者也。言此其学圣人,如胥之易,如技之系,徒役其形心者也。郭庆藩云:“胥徒,民给徭役者。易,治也。胥易,谓胥徒供役治事。技系,若王制‘凡执技以事上者,不贰事,不移官’,是为技所系也。”“正注非。礼记文王世子篇:“小乐正学干,大胥赞之。”(郑注:“大胥掌学士之版,以待诸子春入学,舍菜合舞,秋颁学合声。”)又云:“胥鼓南。”(注:“胥掌以六乐之会正舞位。”)周礼天官:“胥十二人。”(注:“胥读如谞。谓其有才知,为什长。”疏:“周室之内,称胥者多。谓若大胥、小胥、胥师之类,虽不为什长,皆是有才智之称。”又云:“徒给使役,故一胥十徒也。”)然则胥须才智而为长,徒则给使役,职任各分。郭统谓“胥徒给徭役”,非也。且句仅言胥,以其有才智也,不必涉及徒。谓“易,治也”,亦非。礼记祭义:“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智之心,必进断其志焉。”(注:“易,官名,周礼曰大卜。大卜主三兆、三易、三梦之占。”)据此,则为胥必精习乐舞之技,为易必精习占卜之技,皆为技所缠系而不能移,故曰“胥易技系”也。阳子所言之人,以有才智而勤学,何异胥易以才智为技所系乎?徒劳苦其形,怵惕其心耳。劳形怵心,反应上“游心于淡”二句。且曰虎豹之文来田,以文致猎。猿狙之便、捷也。执斄之狗来藉。司马云:“藉,系也。”按:猴、狗以能致系。二语亦见天地篇。 正藉训系,似与事实不合。凡狗一受驯养,恒依主人,不须系也。释名:“藉,咀藉也。以藉齿牙也。”狗田之久,难必不为猛兽所咀藉也。上胥易以人喻,此以物喻;上喻劳形,此喻伤生。如是者,可比明王乎?”阳子居蹴然曰:“敢问明王之治。”老聃曰:“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成云:“圣人功成不居,似非己为之。” 补不以己出经式义度也,无私也。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宣云:“贷,施也。”成云:“百姓谓不赖君之能。” 补不藏仁以要人也。民弗恃,则非民孰敢不听之治可比矣。有莫举名,宣云:“似有,而无能名。” 补老子曰:“太上,下知有之。”本书徐无鬼篇“圣人并包天地,泽及天下,而不知其谁氏”,义并与此同。使物自喜,成云:“物各自得。” 补顺物自然,不出经式义度以制之,则物自喜矣。立乎不测,宣云:“所存者神。” 补处圹埌之野,自难测其崖际。而游于无有者也。”宣云:“行所无事。” 补自篇首至此,分四节,其意不出“反正”二字,每节内又自有反正。第一节藏仁,似治内矣,而非正;泰氏之徐徐于于,则正也。第二节以己出法,纯治外也,制人更下于要人。于此提出“正而后行”,以启下二节。第三节申说正内之义。第四节阳子所言之人,亦治内而非正,故老子辟其劳神怵心。至“功盖天下”、“化贷万物”二句,则申说“行”字之义,至此而后化行也。而其要,则在游心于淡,合气于漠;惟其能游淡合漠,然后能立于不测,游于无有。此义均于“神巫”节实证之。细玩此四节,反正相应,内外相对,虚实相间,先提后叙,先伏后彰,似断实联,皆互相发明也。

  郑有神巫曰季咸,列子黄帝篇云:“有神巫自齐来,处于郑,命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或岁或月或旬日,无不神验。 补“知”,主要字。任知必穷。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宣云:“惟恐言其不吉。” 补首节任知要人,而人始从;第二节,任知制人,而人不敢不从;此则任知惑人,皆弃而不从。前后虽分,实相映射。列子见之而心醉,向云:“迷惑于其道也。” 补误以知为道,以文为实,而不知其知非真也。归以告壶子,列子作“壶邱子”。司马云:“名林,郑人,列子师。”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补通篇所说者道也,至此方明点,并出“至”字。帝王为人之至,此节不仅说道,乃说道之至,以与帝王之义相应。则又有至焉者矣。”郭云:“谓季咸之至,又过于夫子。”壶子曰:“吾与汝既其文,未既其实,而固得道与?成云:与,授。既,尽也。吾比授汝,始尽文言,于其妙理,全未造实。汝固执文字,谓言得道邪?”按:列子“既其文”作“无其文”,张湛注引向秀云:“实由文显,道以事彰。有道而无事,犹有雌而无雄耳。今吾与汝,虽深浅不同,无文相发,故未尽我道之实也。此言圣人之唱,必有感而后和。” 正成谓固为“固执”之固,非。向注芜杂无当。此处应承“道”字说。言吾平日与汝所言者,尽乎道之外文,而未尽乎道之实体也。汝仅得吾所言之文,遂自以为得道之实乎?句本明显,观成、向注,反令人迷眩。下“天壤”“太冲”,即示之以实也。众雌而无雄,而又奚卵焉!郭云:“喻列子未怀道。” 正此以雌喻文,以雄喻实,以卵喻道。言有文而无实,安从得道?犹之有雌而无雄,安从得卵?而以道与世亢必信,而,汝也。信读曰伸。言汝之道尚浅,而乃与世亢,以求必伸。列子“亢”作“抗”。 正信读伸,非。当如上“其知情信”之信,实也。淮南谬称训“文者所以接物也”,言汝误以吾前与汝所既之文为道,谓所以接物者也,遂出而与世亢,以为必可得世人之实情矣。不知世人其情非信,故反为所惑也。夫故使人得而相汝。故使人得而窥测之。补文者章于外,故使人得而窥测以惑之。尝试与来,以予示之。”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嘻!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以〔一〕旬数矣!吾见怪焉,见湿灰焉。”宣云:“言无气焰。” 补详下。列子入,泣涕沾襟,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地文,列子注引向云:“块然若土也。” 正注非。此示以地之文,非示以块然之土也。易说卦:“坤为地,为文。”“地文”二字本此。史记乐书注:“文犹动也。”故草木之萌动勾茁,条达敷荣,水流地上,荡漾成纹,天气下降,地气上腾,皆地之文也。譬诸泰岱之云,生于石罅,腾于太清,肤寸而合,不崇朝而满天下。人身之气亦如之,发于玄牝,会于泥丸,然后周流一身,无时或息。此段言养气初功,蕴积于下,有待上腾,故以地文为喻也。萌乎不震不正。俞云:“列子作‘罪乎不誫不止’,当从之。罪读为●,说文作●,云:‘山貌。’震即誫之异之。不誫不止者,不动不止也,故以●乎形容之,言与山同也。今罪误作萌,止误作正,失其义矣。据释文,崔本作‘不誫不止’,与列子同,可据以订正。”按:列子注引向云:“不动,亦不自止,与枯木同其不华,死灰均其寂魄,此至人无感之时也。” 正“萌”“震”“正”,均不误。据俞说“不动不止,以●乎形容之”,●,山貌,形容不动可也,亦可形容不止乎?理恐难通。萌,承地文说,如草木之始萌芽也。在此处,义颇重要,上既承“地文”,下之“不震不正”,“杜”字“机”字,皆从此字发生。如作“●”,则无所取义矣。震,易说卦云“动也”。正,尔雅释诂云“长也”。有主宰义,与佛书“无所住而生其心”之住义同。又如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心”之正,朱注:“正,预期也。”就地文言之,草木初萌,不动之以助长;如为勾茁,不正之使必直。又不预期以必生,纯如无名人所谓“顺物自然”而已。以喻养气者,气机初萌,心不可驰于物以扰动之,然亦不可有执着心,即不主宰之也,即无所住也。此不正之一义也。又不可有希望心与攀缘心。希望者,预期也;攀缘则由希望而生。此不正之又一义也。循是以养,即上所谓“游心于淡”也。萌乎者,神气初萌,有机无迹,故用“乎”之疑问词。季咸见之,谓其未萌则有机,谓其已萌则不震不正,未有萌动之迹,疑而不明,故曰“见怪”“见湿灰”也。是殆见吾杜德机也。成云:“杜,塞也。”列子“机”作“几”,下同。注引向云:“德几不发,故曰杜。” 补德充符篇云:“德者,成和之修也。”盖修和已成,方谓之德。此则和气初萌,尚无德可言,故曰“杜德”,言德闭塞而未显也。然德虽杜,而机已萌,故季咸得见之。见机而未见德,犹之列子见文而未见实也。壶子此时境界,如颜回坐忘,南郭子綦丧我,故季咸曰“死”,曰“弗活”也。此证明游心于淡一。尝又与来。”尝亦试也。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全然有生矣。列子“全”作“灰”。补当作全。吾见其杜权矣。”宣云:“杜闭中,觉有权变。” 补前仅见其将萌而未发之机,此则见其变动之权,故曰“有生”也。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乡吾示之以天壤,列子注引向云:“天壤之中,覆载之功见矣。比地之文,不犹外乎!”按:郭注“地之”作“之地”,“外”作“卵”,是误字。昔人谓郭窃向注,殆不然,此类得毋近是乎? 正壤,柔土也。无块曰壤。变“地”言“壤”者,明非砂石斥卤不毛之区,草木各物,皆易萌芽生息也。就人言之,头圆象天,足方法地,故头足为一身之天地。黄庭经云:“口为天关精神机,足为地关生命棐。”则以人之气息入出起迄处,定天地之关也。“天壤”二字,为本节四段之总纲。自“地文”至“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句,说明“壤”字;“未始出吾宗”段,方说“天”字。名实不入〔二〕,列子注引向云:“任自然而覆载,则名实皆为弃物。”按:郭注“则”下,作“天机玄应,而名利之饰皆为弃物矣”。 正淮南原道训“天下为之圈,则名实同居”,张注:“名,爵号之名也。实,币之属也。一曰仁义之功赏也。”又本经训“是故生无号,死无谥,实不聚而名不立”,注:“实,财也。”皆以爵号货利释名实,近是矣,然不足以概本义。盖天壤之间,惟道无名,以无形也。有形则有实,有实则有名。无乎非实,亦无乎非名。淮南所云“天下为之圈,名实同居”者,言圈内惟名与实,无他物也,岂但以功名货利限之乎?如夷、齐、务光之殉名,殉仁义之名,非羡爵号功赏之名也;践仁义之实,非贪货财利禄之实也。然自有道者视之,彼夷、务之名实,皆亡身不真,足以伤生损性,是以不入也。且呼牛为牛,呼马为马,人之名亦不入也;忘肝胆,遗耳目,堕肢体,本身之实亦不入也。故曰“名实不入”。若然者,则能如老子所云“虚极”“静笃”之候也。然后可以机发于踵,再进焉,然后洋溢于天壤间,而为太冲莫胜矣。此证游心于淡二。而机发于踵。宣云:“一段生机,自踵而发。” 补大宗师篇云:“真人之息以踵。”田子方篇老子曰:“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慎子曰:“天地相去八万四千里,冲和之气在其中。四万二千里已上为阳位。冬至之候,阳气发于地,一气上升七千里。至六气,则上升四万二千里,而阳至阳位。”又曰:“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者,以其阳中有阴,下降极而生阳;阴中有阳,上升极而生阴。二者交通,合为太和。”武按:慎子乃本老子之说而发挥之,汉钟离权又本慎子之说,着灵宝毕法一书,言人身阴阳之气,其一昼夜之升降,与天地阴阳四时之气相应。因按月令节候,详言养气之方,以传吕纯阳,修炼家视之为秘法焉。此处亦以天壤气之升降,喻人身内气之升降。以壤喻踵,黄庭经之地关也。机发于踵,即老子所言“赫赫发乎地”也,亦即慎子所言“冬至之候,阳气发于地,一气上升”也。盖冬至之候,在易为震卦,一阳初生之时也。大宗师篇“真人之息以踵”,义详彼注,与此有别。彼言真人呼吸之常息,此言身中阳气之初发。然众人之呼吸以肺,养气家则以丹田,所谓内呼吸也。盖其身中阴阳二气,发于两肾,而聚于丹田。此种功候,亦非可骤几。至机发于踵,则可以踵息矣,然非真人不能也。前段气之初萌,此段气之正发,将上腾而及于天矣。是殆见吾善者机也。宣云:“善即生意。” 补“善”字本于易。易系辞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前为气之初萌,此为气之继发。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出而谓列子曰:“子之先生不齐,释文:“侧皆反,本又作斋。下同。” 正齐当如字,与下“胜”字“衡”字相应。月令仲夏之月云:“是月也,日长至,阴阳争,死生分。”注:“争者,阳方盛,阴欲起也。”前言人身之气与天气相应,此发于踵之气,犹之赫赫发于地之阳气也。身之阳气方盛,其阴气欲起而相争,故不齐也。吾无得而相焉。试齐,且复相之。”列子入,以告壶子。壶子曰:“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列子“胜”作“朕”,当从之。注引向云:“居太冲之极,浩然泊心,玄同万方,莫见其迹。”按:郭注“莫见其迹”,作“故胜负莫得措其间也”。 正仍当作“胜”,方与上“不齐”、下“衡”字相应。淮南诠言训:“故神制则形从,形胜则神穷。聪明虽用,必反为神,谓之太冲。”注:“冲,调也。”反诸神,则神制形从,即神胜也。神胜谓之太冲,与此“太冲莫胜”之义同。易曰:“阴阳不测之谓神。”是神为阴阳之用也。“冲”注“调”者,盖太冲乃阴阳二气调和之名也。文子上仁篇:“天地之气,莫大于和。和者,阴阳调。”列子天瑞篇:“冲和气者为人。”慎子谓阳阴二者合为太和。据此诸说,此太冲之所由名也。阴阳和,则无争,无争,何有胜?故曰“太冲莫胜”也。篇中所言之莽眇、圹埌、无穷、无尽,皆形容太冲者也;而游心于淡,与篇末所言之虚,则修太冲之下手工夫也。能淡能虚,然后能合气于漠,谓合阴阳二气而为冲漠之和,即太冲也。是太冲之为气也,体莫大焉,位莫极焉,用莫神焉,势莫胜焉,与帝王之义有同符焉。故本篇名之曰应帝王,实归重于太冲也。是殆见吾衡气机也。宣云:“衡,平也。”列子注引向云:“无往不平,混然一之。”按:郭注同。 补气之初发,阴阳有盛衰多少,每不能平,故必平之使平以成和。和之极,则太冲也。季咸盖见其平之之机,正当平之之时,气固尚未平也,故曰“先生不齐”。鲵桓之审为渊,止水之审为渊,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列子“鲵桓之审”作“鲵旋之潘”,张注以为当作“蟠”,云:“鲵,大鱼。桓,盘桓也。蟠,洄流也。言大鱼盘桓,其水蟠洄而成渊泉。”渊有九名者,谓鲵桓、止水、流水、滥水、(尔雅:“水涌出也。”)沃水、(水泉从上溜下。)氿水、(水泉从旁出。)雍水、(河水决出,还复入也。)汧水、(水流行也。)肥水。(水所出异为肥。)是为九渊,皆列子之文。成云:“水体无心,动止随物,或鲸鲵盘桓,或凝湛止住,或波流湍激。虽多种不同,而玄默无心一也。” 正此处各注都不得解。就列子文论,“潘”不误,张改“蟠”,非也。管子五辅篇“决潘渚”,注:“潘,溢也。”言鲵桓之水,溢出而赴于渊也。此处自当作“审”,方与上下文相应。徐无鬼篇“水之守土也审”,罗勉道云:“言水之守土,审定不移也。”管子度地篇:“水出地而不流者命曰渊。”盖水性就下,不赴海则趋渊,所向审谛,决不误趋高地;至渊则停而不流,故曰“守土也审”,审知乎土之下处也。此处鲵桓之水,其审谛而守者,亦惟渊之趋。水之所汇曰渊,以喻气之所会曰太冲;水之审守渊,喻人之审守气也。鲵,张云“大鱼”,且谓“鲸鲵盘桓”,非也。鲵桓之水为渊,是尚未为渊也。鲸鲵,鱼之大者,非海不容,况未为渊之水,安能容其盘桓乎?本书外物篇云“灌渎守鲵鲋”,李云:“皆小鱼也。”庚桑楚篇云:“寻常之沟,巨鱼无所还其体,而鲵□为之制。”此则不待注,而知鲵为小鱼矣。鲵所盘桓者,盖沟渎也。小鱼桓小水,波动亦小,以喻中段杜德方始权变,其动小也;机发于踵,其气小也。气虽小,当审慎守之。气发渐盛,终则阴阳合和而为太冲矣。止水,喻首段气机似萌非萌,不震不正,和德闭杜之时。流水,喻末段气机盛发,洋溢天壤,阴阳合和,一气流行,是谓太冲,犹之沟渎之水汇而为渊也。渊虽有九,止取可喻本义者,故曰“此处三焉”。流水□洄,地文也,取以设喻,既照应“地文”与“壤”字,兼为上三段作收束,使不散漫。尝又与来。”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追之!”列子追之不及,反以报壶子,曰:“已灭矣,已失矣,补初则距远,没无所见,故曰“灭”也。追之渐近,能见而不能及,故曰“失”也。吾弗及也。”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深根冥极,不出见吾之宗主。 正天下篇“以天为宗”,此“宗”字,承上“天壤”之天字,暗伏下“尽其所受于天”之天字。上各段未及天,此申说之。本书所谓天者,无为与自然也。未始出吾宗者,言未始逸出于吾所宗自然之天也,即上文“顺物自然”之义。达生篇言至人云“其天守全”,又云“圣人藏于天”,在宥篇云“神动而天随”,皆不出宗之义也。下数句,即顺物自然而动,乃申说此句,兼作顺物自然之例证也。吾与之虚而委蛇,成云:“委蛇,随顺貌。”郭云:“无心而随物化。”按:列子“委蛇”作“猗移”,义同。 补反映列子与世亢。“虚”字重要,为下“虚”字伏根,且承上“太冲”说。太冲为阴阳之和气。人间世云:“气者,虚而待物者也。”虚者,太冲之体也。委蛇者,如蛇之行,或左或右,委婉曲屈,以喻太冲之气,或静而为阴,或动而为阳,无所不可也。此句总摄下“弟靡”“波流”二句而为之纲。不知其谁何,向云:“泛然无所系。”按:郭注同。 补不为知主,故不知其谁何。反映神巫主知以相人,有时而穷。下“食豕如食人”,即证明此句。因以为弟靡,释文:“弟音颓。弟靡,不穷之貌。”卢文弨云:“正字通弟作●。后来字书亦因之,而于古无有也。类篇弟字下,有徒回反一音,云:‘弟靡,不穷貌。’正本此。列子作‘茅靡’。” 正崔云:“弟靡,犹逊伏也。”武案:天地篇云:“岂兄尧、舜而弟之哉!”宣云:“言不肯让尧、舜居先而己后之。”据此,故弟有逊让义。靡,顺也。弟靡者,顺而随其后也。列子作“茅靡”,言茅从风而靡,与弟从兄而顺,其义同也。音颓,作不穷貌者,非也。此就虚而委蛇之静义说。因以为波流,崔本作“波随”,云:“常随从之。”王念孙云:“崔本是也。蛇、何、靡、随为韵。蛇,古音徒禾反。靡,古音摩。随,古亦音徒何反。” 正弟靡即随顺,此复作“波随”,复矣。本书于四字句,多者嫌读时声调平板,往往协韵以救之。亦协自然之音,取其谐和适口而已,非如后世之辞赋,不可出一定之韵也。若必字字指古为某音,既非古人口授,何从定之?是以明、清以来,论古音者,纷如聚讼,莫衷一是也。如王、俞等之于本书,其诂字论音,非不勤且博也,然徒斤斤焉辜较于一字半句之间,而于文之全理正义,反不深究,故所诂者,恒于本义无当,已于上之各篇,逐条正之矣。即如此处,五字者仅三句,“不知”句属上,因以两句为对,而以“故逃也”极短之句,顿住其气,使极峭峻,非仅不患平板,且极起伏灵变之致。而四句之末字,平仄相间,声复调适,何须协韵以救之乎?如必改“流”为“随”以合韵,义与上复,他无所取,徒犯凑韵之嫌而已。刻意篇云“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以释本段颇惬:生也天行,即未始出其宗也;静而与阴同德,阴德静而顺,地之德也。吾故曰弟靡就静义说也。动而与阳同波,阳德动而健,天之行也。波之流似之,故此句系就虚而委蛇之动义说。二句分含天地之德,即分释上文“天壤”二字之义也。故逃也。”成云:“因任前机,曾无执滞,千变万化,非相者所知,故季咸逃逸也。”按:列子注引向云:“至人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其行也水流,其湛也渊嘿。渊嘿之于水流,天行之与地止,其于不为而自然,一也。今季咸见其尸居而坐忘,即谓之将死;见其神动而天随,即谓之有生。苟无心而〔三〕应感,则与变升降,以世为量,然后足为物主,而顺时无极耳,岂相者之所觉哉!” 补前季咸言“不齐,无得而相”,其时,气机初发,阴阳未和,诚哉其不齐也。及后,气机已充,阴阳已和而为太冲,如易所谓“阴阳不测”之神矣。前之“无得而相”者,此则不知所以相之矣,故逃也。此节系借神巫相人,喻修道养气次第,为道家工夫之总说明,内篇之总归结,非真有巫如此之神也。然后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成云:“始觉壶丘道深,自知〔四〕未学。” 补今见壶子所示之实,然后自知仅既其文,犹之未学也,故归而求既其实。下文,求既实之说明也。三年不出,补不敢与世亢。为其妻爨,向云:“遗耻辱。” 正为妻爨,有何耻辱?本节亦未涉及耻辱,向说非。此处重在食豕,为妻食豕,因而为之爨也。食豕如食人,释文:“食音祀。”郭云:“忘贵贱也。” 正此为“不知其谁何”之证。其不主知,与上文自以为牛马同。于事无与亲,不近世事。 补虚而委蛇而已。为下“无为事任”伏笔。雕琢复朴,成云:“雕琢华饰之务,悉皆屏除,复于朴素。” 补昔之雕琢者,今去而复朴,即去文而复实也。块然独以其形立,块然无偶。纷而封哉,释文:“纷而,崔云‘乱貌’。哉,崔本作戎,云:‘封戎,散乱也。’”李桢云:“崔本是也。列子作‘●然而封戎’。六句人、亲,朴、立,戎、终,各自为韵。” 正注非。成云:“封,守也。”武按:达生篇云:“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又云:“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天守全,封之义也。物之数号曰万,与死生惊惧等,可谓纷矣,能封吾内而守之,故神无郤,而纷然之物,与死生惊惧,自无自入矣。此时列子已既其实,虽涉纷纭,而能不出其宗矣。一以是终。宣云:“道无复加也。引季咸、壶子事,明帝王当虚己无为,立于不测,不可使天下得相其端,以开机智。其取意微妙无伦。”以上引五事为证。 正此句系收缴上文列子见神巫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为至矣,则又有至焉者矣”各句。盖观列子告语,大有倾向神巫,不能终学壶子之意,今而后方知己未始学,不再他慕,而一以是道终矣。于此可以窥知庄文接构之严密。至注中“明帝王当虚己无为”等语,对于本节文意,尚属隔膜。文之真意,见前“故逃也”句补注末段。

〔一〕“以”上原有“可”字,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删。

〔二〕“入”原误“久”,据王氏原刻及集释本改。

〔三〕“而”原误“与”,据王氏原刻改。

〔四〕“知”原误“如”,据王氏原刻改。

  无为名尸,成云:“尸,主也。无为名誉之主。” 正注中“誉”字当删。名以知生,无为知主,则凡为知所生之名,皆无为之尸,不限于誉也。文子符言篇此四语作老子说。此句总结篇中各“名”字。无为谋府,无为谋虑之府。 补德充符篇“圣人不谋,恶用知”?故谋出于知。无为事任,郭云:“付物使各自任。” 补应上“于事无与亲”。无为知主。释文:“知音智。”成云:“不运智以主物。” 正成说非。言不为知主,非言不为物主也。此句重要,为上三句之主,兼总结篇中“知”字。如藏仁,出法,胥巫之技,倏、忽之凿,皆主知也。主知则劳神怯心,不应帝王矣。知应如字。体尽无穷,体悟真源,冥会无穷。 正体非“体悟”之体,乃上“未既其实”之实也。既,尽也。“体尽无穷”,即既其实也。总结“出六极之外”,“处圹埌之野”,“立于不测”,“合气于漠”,“太冲莫胜”各句。而游无朕,崔云:“朕,兆也。”成云:“朕,迹也。晦迹韬光,故无朕。” 补总结“乘莽眇之鸟”,“游无何有之乡”、“游心于淡”、“游于无有”各句。尽其所受于天,而无见得,全所受于天,而无自以为得之见。 补功盖天下,化贷万物,不出其宗,即尽其所受于天也。无容私,似不自己,民弗恃,神巫无得而相,即无见得也。亦虚而已。郭云:“不虚,则不能任群实。” 补道无名无形,虚也。老子最精要之语曰“致虚极”,本书最精要之语曰“道集于虚”,曰“气者,虚而待物者也”。盖心不虚,则气不集而神不凝,何能合和为太冲而成道?故老、庄千言万语,亦虚而已;本篇四“无为”,亦虚而已。故此句不仅收结本篇及本书,即谓收结黄、老、庄、列一切言语,亦无不可。至人之用心若镜,郭云:“鉴物而无情。” 补总结篇中“心”字。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成云:“将,送也。物感斯应,应不以心,既无将、迎,岂有情于隐匿哉!” 补文子符言篇:“来者不迎,去者不将。”故成训将为送。此二句,承“镜”字说。淮南原道训:“夫镜水之于形接也,不设知故,而方圆曲直弗能逃也。”前汉书韩安国传:“清水明镜,不可以形逃。”夫不设知故,即不将不迎,上所谓“亦虚而已”也。方圆曲直不可以形逃,即应而不藏也。故能胜物而不伤。成云:“用心不劳,故无损害。”此段正文。 补文子真诚篇:“是故圣人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万物不伤。”淮南览冥训:“故圣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万化而无伤。”武按:胜音升,说文“任也”。言能胜任物来取照而不致伤也。世说袁羊曰“何尝见明镜疲于屡照”,颇可证明斯义。此处喻圣人之心虚,不尸名,不府谋,不任事,不主知,物来顺应,故万化而无伤也。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简文云:“倏、忽,取神速为名。浑沌,以合和为貌。神速〔一〕譬有为,合和譬无为。”崔云:“浑沌,无孔窍也。” 补释文:“倏音叔。浑,胡本反。沌,徒本反。浑沌,李云‘清浊未分也’。”武按:此节设喻明不为知主之义。盖浑沌为不为知主之正面,倏、忽凿窍,则其反面也。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补浑沌未始出其宗,与之虚而委蛇。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补浑沌之无窍,以道言之,即养生主篇所谓“官知止而神欲行”也。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郭云:“为者败之。”此段喻意。〔一〕“神速”,原作“倏忽”,据释文引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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