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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峻(1909~1992)语言学家。原名杨德崇,湖南省长沙市人。1932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后历任中学教员、冯玉祥将军研究室成员、广东中山大学讲师、湖南《民主报》社社长、湖南省政治协商会议秘书处处长、中共湖南省委统战部办公室主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兰州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华书局编辑、中国语言学会理事等。他在语言文字领域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古汉语语法和虚词的研究方面以及古籍的整理和译注方面。 在古汉语语法和虚词研究方面,他著有《中国文法语文通解》(商务印书馆,1936年)、《文言语法》(北京出版社,1956年)、《文言文法》(中华书局,1963年)、《文言虚词》(中华书局,1965年)、《古汉语虚词》(中华书局,1980年)、《春秋左传词典》(合作,中华书局,1985年)等。其中《中国文法语文通解》一书,重点讨论了虚词。全书共12章,把古汉语虚词与现代汉语虚词综合起来进行分类排比,旨在弄清楚虚词的历史情况,以便更好地运用现代汉语中的虚词。书中对每个虚词说明词性,分析用法,并配有丰富的例句。在材料的取舍上,书中既有上古的语言材料,也有近代和现代的材料;既包括书面语的材料,也包括口语的实例,开始接触到汉语语法的历史研究。该书促进了古代汉语语法研究与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分野,成为当时的代表性作品。《文言语法》一书是另外一部古汉语语法著作。共分3编:上编先交代文言语法的含义及编写该书的目的,然后概述词法与句法;中编分别讲述各种词类,其中提出了“小品词”的概念。下编是句法的分析研究。是中学语文教学和阅读古汉语作品的一部很好的参考书。在古籍的整理、注释和译注方面,著有《列子集解》(上海龙门联合书局,1958年)、《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60年)、《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1年)等。其中以《论语译注》一书影响最大,曾被香港、台湾翻印,日本的两所大学用做教材。该书译文明白流畅,注释重字音词义、语法规律、修辞规律、名物制度、风俗习惯等的考证,结论在集古今学者之大成的基础上颇多个人新见。这几本译注,成为古汉语教学与研究领域中不可多得的一大财富。 此外,他还著有《破音考略》(《国文周刊》1948年第74期)等论文。 ==============================================================================书香世家的启蒙教育 杨伯峻于1909年生于湖南长沙一个封建家庭,祖父以上三代单传。他是母亲的第二胎,未足月而生,生来很瘦弱,却也是长房长孙,所以祖父母对他爱护备至,生怕像孙子那样夭折。从小足不出户,由祖父亲自授读古书。读完了《诗经》,又是《左传》,还兼读吕祖谦的《东莱博议》。在插进小学三年级后,放学回到祖父书房读《左传》和《东莱博议》成了他每日的必修课,当时虽然能通育,却不解其中意。直到进入北京大学中文系,取《春秋左氏传》加以温习,才渐渐懂得一些,但离理解还差很远。这个启蒙教育阶段影响了先生的一生,一为后来专攻《左传》定了位。 推翻了章士钊的观点 杨伯峻随叔杨树达——著名的语言文学家学习,1931年还拜在黄侃先生门下。两位先辈给了他独立思考的好习惯,一日得《刘申叔遗书》,其中有关《左传》的文字相当多。先生读罢有很多感受:一、“刘师培之为人虽不可取,但《左传》之熟,读书之多,却使我十分羡慕。无怪于章炳麟能捐弃前嫌,要营救他,说是为中国留一读书种子。”二、章士钊在《文史》发表的关于《黄帝魂》的文章不可信。文章提到:作者与刘申叔相交时不见他很用功,他家累世以习《左传》有名。申叔的有关《左传》文字可能是抄袭他父、祖辈以至曾祖的遗稿。当时,杨伯峻正细读刘文淇等三代所著的《左传旧注疏让》,又研读了刘申叔的有关《左传》文章,推翻了章士钊的观点。他认为:“刘申叔一则承袭家学,二则天资聪敏过人,所以虽然只活三十六岁,便著作等身,而于《左传》尤为精熟,能发挥自己的独见”,于是得出结论:申叔的治《左传》,超过祖辈、父辈甚至刘文淇,其文章当然不可能是抄袭而来。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章士钊当面直陈其观点。博览群书 著书立论 杨伯峻博览群书,既读那些只图赚钱、丝毫无学术价值的书,如《左传白话解》,又尽力搜集有关《左传》的材料,取其精华。 清朝人对“经书”多有整理本,但《春秋左传》除礼记式的书外,都不尽如人意。刘文淇的《旧注疏证》就没写完。而《左传》为春秋史书,在所有“经书”中文学价值最高。先生如是想,于是决心整理这部著作。但它在《十三经》中分量最大,“非全力以赴不可”。有了这样的准备,先生开始在《左传》的天空中自由翱翔,汲取各类营养。熟读《左传》,大体理解《春秋经》和《左氏传》的撰写体例是首要工作。然后访求各种版本,诸如阮元作《校勘记》采取的版本,杨守敬在日本所见的版本,又得到金泽文库本。三者互相校勘,并参考类书与唐宋以前文史哲各类书籍的引文,取条补短,作为定本;又广阅经史百家之书,《春秋》、《左传》、《三礼》、《公羊》等书必读。尤其用《史记》一一和《左传》相对勘,说明两者的异同。 不仅如此,先生又重温甲骨文和青铜器铭文,摘录可取资料。与历史从地下所得资料作为“长编”。遗憾的是这部分在“文革”中散失了一些。后来凭记忆稍作补充,删繁就简,加上其研究成果写成初稿。对《春秋左氏传》这一重要典籍,刘文淇累代传授《左传》并且著作,故《清史稿》替他三代立传。然而用功八十年,经历三四十代,并没有写完,反到襄公五年为止,成就经孙冶让的《国礼正义》相差不可以道里计。加之《春秋左氏传》脱字、错字、衍字不少。杨伯峻先生短期内完工,与他浓厚的文化底蕴是息息相通的。 在治学方面,他一般都是有目的地读书,先拟好一个题目或书名,再尽可能地搜集并研究资料,先有了腹稿,然后拟定大纲或章节,一气呵成。 ============================================================================== 列子 卷第一天瑞篇 卷第二黃帝篇 卷第三周穆王篇 卷第四仲尼篇 卷第五湯問篇 卷第六力命篇 卷第七楊朱篇 卷第八說符篇 附錄一張湛事跡輯略 附錄二重要序論匯錄 附錄三辨偽文字輯略 後記 卷第一天瑞篇 子列子居鄭圃,四十年人無識者.國君卿大夫視之,猶眾庶也.國不足,將嫁於衛.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吾側聞之,試以告女.其言曰: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黃帝書曰:『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夫有形者生於無形,則天地安從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見氣也;太初者,氣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故曰渾淪.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易無形埒,易變而為一,一變而為七,七變而為九.九變者,究也;乃復變而為一.一者,形變之始也.清輕者上為天,濁重者下為地,沖和氣者為人;故天地含精,萬物化生. 子列子曰:「天地無全功,聖人無全能,萬物無全用.故天職生覆,地職形載,聖職教化,物職所宜.然則天有所短,地有所長,聖有所否,物有所通.何則?生覆者不能形載,形載者不能教化,教化者不能違所宜,宜定者不出所位.故天地之道,非陰則陽;聖人之教,非仁則義;萬物之宜,非柔則剛:此皆隨所宜而不能出所位者也.故有生者,有生生者;有形者,有形形者;有聲者,有聲聲者;有色者,有色色者;有味者,有味味者.生之所生者死矣,而生生者皆未嘗終;形之所形者實矣,而形形者未嘗有;聲之所聲者聞矣,而聲聲者未嘗發;色之所色者彰矣,而色色者未嘗顯;味之所味者嘗矣,而味味者未嘗呈:皆無為之職也.能陰能陽,能柔能剛,能短能長,能員能方,能生能死,能暑能涼,能浮能沈,能宮能商,能出能沒,能玄能黃,能甘能苦,能羶能香.無知也,無能也,而無不知也,而無不能也.」 子列子適衛,食於道,從者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顧謂弟子百豐曰:「唯予與彼知而未嘗生未嘗死也.此過養乎?此過歡乎?」 種有幾:得水為藚,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栖,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灶下,其狀若脫,其名曰鴝掇.鴝掇千日,化而為鳥,其名曰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輅.食醯頤輅生乎食醯黃軦,食醯黃軦生乎九猷.九猷生乎瞀芮,瞀芮生乎腐蠸.羊肝化為地皋,馬血之為轉鄰也,人血之為野火也.鷂之為鸇,鸇之為布穀,布穀久復為鷂也,鷰之為蛤也,田鼠之為鶉也,朽瓜之為魚也,老韭之為莧也,老羭之為猿也,魚卵之為蟲.亶爰之獸自孕而生曰類.河澤之鳥視而生曰鶂.純雌其名大腰,純雄其名稚蜂.思士不妻而感,思女不夫而孕.后稷生乎巨跡,伊尹生乎空桑.厥昭生乎濕.醯雞生乎酒.羊奚比乎不筍.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久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黃帝書曰:「形動不生形而生影,聲動不生聲而生響,無動不生無而生有.形,必終者也;天地終乎?與我偕終.終進乎?不知也.道終乎本無始,進乎本不久.有生則復於不生,有形則復於無形.不生者,非本不生者也;無形者,非本無形者也.生者,理之必終者也.終者不得不終,亦如生者之不得不生.而欲恆其生,畫其終,惑於數也.精神者,天之分;骨骸者,地之分.屬天清而散,屬地濁而聚.精神離形,各歸其真;故謂之鬼.鬼,歸也,歸其真宅.黃帝曰:『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 人自生至終,大化有四:嬰孩也,少壯也,老耄也,死亡也.其在嬰孩,氣專志一,和之至也;物不傷焉,德莫加焉.其在少壯,則血氣飄溢,欲慮充起;物所攻焉,德故衰焉.其在老耄,則欲慮柔焉;體將休焉,物莫先焉.雖未及嬰孩之全,方於少壯,間矣.其在死亡也,則之於息焉,反其極矣. 孔子遊於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孔子問曰:「先生所以樂,何也?」對曰:「吾樂甚多: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男女之別,男尊女卑,故以男為貴;吾既得為男矣,是二樂也.人生有不見日月、不免襁褓者,吾既己行年九十矣,是三樂也.貧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終也,處常得終,當何憂哉?」孔子曰:「善乎!能自寬者也.」 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於故畦,並歌並進.孔子適衛,望之於野.顧謂弟子曰:「彼叟可與言者,試往訊之!」子貢請行.逆之壟端,面之而歎曰:「先生曾不悔乎,而行歌拾穗?」林類行不留,歌不輟.子貢叩之不已,乃仰而應曰:「吾何悔邪?」子貢曰:「先生少不勤行,長不競食,老無妻子,死期將至:亦有何樂而拾穗行歌乎?」林類笑曰:「吾之所以為樂,人皆有之,而反以為憂.少不勤行,長不競時,故能壽若此.老無妻子,死期將至,故能樂若此.子貢曰:「壽者人之情,死者人之惡.子以死為樂,何也?」林類曰:「死之與生,一往一反.故死於是者,安知不生於彼?故吾知其不相若矣.吾又安知營營而求生非惑乎?亦又安知吾今之死不愈昔之生乎?」子貢聞之,不喻其意,還以告夫子.夫子曰:「吾知其可與言,果然;然彼得之而不盡者也.」子貢倦於學,告仲尼曰:「願有所息.」仲尼曰:「生無所息.」子貢曰:「然則賜息無所乎?」仲尼曰:「有焉耳.望其壙,睪如也,宰如也,墳如也,鬲如也,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伏焉.」仲尼曰:「賜!汝知之矣.人胥知生之樂,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憊,未知老之佚;知死之惡,未知死之息也.晏子曰:『善哉,古之有死也!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死也者,德之徼也.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行而不知歸,失家者也.一人失家,一世非之;天下失家,莫知非焉.有人去鄉土、離六親、廢家業、遊於四方而不歸者,何人哉?世必謂之為狂蕩之人矣.又有人鍾賢世,矜巧能、修名譽、誇張於世而不知己者,亦何人哉?世必以為智謀之士.此二者,胥失者也.而世與一不與一,唯聖人知所與,知所去.」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列子曰:「虛者無貴也.」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事之破毀而後有舞仁義者,弗能復也.」 粥熊曰:「運轉亡已,天地密移,疇覺之哉?故物損於彼者盈於此.成於此者虧於彼.損盈成虧,隨世隨死.往來相接,間不可省,疇覺之哉?凡一氣不頓進,一形不頓虧;亦不覺其成,亦不覺其虧.亦如人自世至老,貌色智態,亡日不異;皮膚爪髮,隨世隨落,非嬰孩時有停而不易也.間不可覺,俟至後知.」 杞國有人憂天地崩墜,身亡所寄,廢寢食者;又有憂彼之所憂者,因往曉之,曰:「天,積氣耳,亡處亡氣.若屈伸呼吸,終日在天中行止,奈何憂崩墜乎?」其人曰:「天果積氣,日月星宿,不當墜耶?」曉之者曰:「日月星宿,亦積氣中之有光耀者;只使墜,亦不能有所中傷.」其人曰:「奈地壞何?」曉者曰:「地積塊耳,充塞四虛,亡處亡塊.若躇步跐蹈,終日在地上行止,奈何憂其壞?」其人舍然大喜,曉之者亦舍然大喜.長廬子聞而笑之曰:「虹蜺也,雲霧也,風雨也,四時也,此積氣之成乎天者也.山岳也,河海也,金石也,火木也,此積形之成乎地者也.知積氣也,知積塊也,奚謂不壞?夫天地,空中之一細物,有中之最巨者.難終難窮,此固然矣;難測難識,此固然矣.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天地不得不壞,則會歸於壞.遇其壞時,奚為不憂哉?子列子聞而笑曰:「言天地壞者亦謬,言天地不壞者亦謬.壞與不壞,吾所不能知也.雖然,彼一也,此一也.故生不知死,死不知生;來不知去,去不知來.壞與不壞,吾何容心哉?」舜問乎烝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以.天地強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齊之國氏大富,宋之向氏大貧;自宋之齊,請其術.國氏告之曰:「吾善為盜.始吾為盜也.一年而給,二年而足,三年大穰.自此以往,施及州閭.」向氏大喜.喻其為盜之言,而不喻其為盜之道,遂踰垣鑿室,手目所及,亡不探也.未及時,以贓獲罪,沒其先居之財.向氏以國氏之謬己也,往而怨之.國氏曰:「若為盜若何?」向氏言其狀.國氏曰:「嘻!若失為盜之道至此乎?今將告若矣.吾聞天有時,地有利.吾盜天地之時利,雲雨之滂潤,山澤之產育,以生吾禾,殖吾稼,築吾垣,建吾舍.陸盜禽獸,水盜魚鱉,亡非盜也.夫禾稼、土木、禽獸、魚鱉,皆天之所生,豈吾之所有?然吾盜天而亡殃.夫金玉珍寶,穀帛財貨,人之所聚,豈天之所與?若盜之而獲罪,孰怨哉?」向氏大惑,以為國氏之重罔己也,過東郭先生問焉.東郭先生曰:「若一身庸非盜乎?盜陰陽之和以成若生,載若形;況外物而非盜哉?誠然,天地萬物不相離也;仞而有之,皆惑也.國氏之盜,公道也,故亡殃;若之盜,私心也,故得罪.有公私者,亦盜也;亡公私者,亦盜也.公公私私,天地之德.知天地之德者,孰為盜耶?孰為不盜耶?」 卷第二黃帝篇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養正命,娛耳目,供鼻口,焦然肌色皯黴,昏然五情爽惑.又十有五年,憂天下之不治,竭聰明,進智力,營百姓,焦然肌色皯黴,昏然五情爽惑.黃帝乃喟然讚曰:「朕之過淫矣.養一己其患如此,治萬物其患如此.」於是放萬機,舍宮寢,去直侍,徹鐘懸,減廚膳,退而閒居大庭之館,齋心服形,三月不親政事.晝寢而夢,遊於華胥氏之國.華胥氏之國在弇州之西,台州之北,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其國無師長,自然而已.其民無嗜慾,自然而已.不知樂生,不知惡死,故無夭殤;不知親己,不知疏物,故無愛憎;不知背逆,不知向順,故無利害:都無所愛惜,都無所畏忌.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指擿無痟癢.乘空如履實,寢虛若處床.雲霧不礙其視,雷霆不亂其聽,美惡不滑其心,山谷不躓其步,神行而已.黃帝既寤,怡然自得,召天老、力牧、太山稽,告之,曰:「朕閒居三月,齋心服形,思有以養身治物之道,弗獲其術.疲而睡,所夢若此.今知至道不可以情求矣.朕知之矣!朕得之矣!而不能以告若矣.」又二十有八年,天下大治,幾若華胥氏之國,而帝登假.百姓號之,二百餘年不輟.列姑射山在海河洲中,山上有神人焉,吸風飲露,不食五穀;心如淵泉,形如處女;不偎不愛,仙聖為之臣;不畏不怒,愿愨為之使;不施不惠,而物自足;不聚不歛,而已無愆.陰陽常調,日月常明,四時常若,風雨常均,字育常時,年穀常豐;而土無札傷,人無夭惡,物無疵厲,鬼無靈響焉.列子師老商氏,友伯高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尹生聞之,從列子居,數月不省舍.因間請蘄其術者,十反而十不告.尹生懟而請辭,列子又不命.尹生退.數月,意不已,又往從之.列子曰:「汝何去來之頻?」尹生曰:「曩章戴有請於子,子不我告,固有憾於子.今復脫然,是以又來.」列子曰:「曩吾以汝為達,今汝之鄙至此乎?姬!將告汝所學於夫子者矣.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并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夫子之為我師,若人之為我友:內外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邪?我乘風乎?今女居先生之門,曾未浹時,而懟憾者再三.女之片體將氣所不受,汝之一節將地所不載.履虛乘風,其可幾乎?」尹生甚怍,屏息良久,不敢復言.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智巧果敢之列.姬!魚語女.凡有貌像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也?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焉得而正焉?彼將處乎不深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游乎萬物之所終始.壹其性,養其氣,含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郤,物奚自入焉?夫醉者之墜於車也,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弗知也,墜亦弗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是故遻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物莫之能傷也.」 列禦寇為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鏑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也,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當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逡巡,足二分垂在外,揖禦寇而進之.禦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范氏有子曰子華,善養私名,舉國服之;有寵於晉君,不仕而居三卿之右.目所偏視,晉國爵之;口所偏肥,晉國黜之.游其庭者侔於朝.子華使其俠客以智鄙相攻,彊弱相凌.雖傷破於前,不用介意.終日夜以此為戲樂,國殆成俗.禾生、子伯,范氏之上客,出行,經坰外,宿於田更商丘開之舍.中夜,禾生、子伯二人相與言子華之名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商丘開先窘於飢寒,潛於牖北聽之.因假糧荷畚之子華之門.子華之門徒皆世族也,縞衣乘軒,緩步闊視.顧見商丘開年老力弱,面目黎黑,衣冠不檢,莫不眲之.既而狎侮欺詒,攩(手必)挨抌,亡所不為.商丘開常無慍容,而諸客之技單,憊於戲笑.遂與商丘開俱乘高臺,於眾中漫言曰:「有能自投下者賞百金.」眾皆競應.商丘開以為信然,遂先投下,形若飛鳥,揚於地,肌骨無毀.范氏之黨以為偶然,未詎怪也.因復指河曲之淫隈曰:「彼中有寶珠,泳可得也.」商丘開復從而泳之.既出,果得珠焉.眾昉同疑.子華昉令豫肉食衣帛之次.俄而范氏之藏大火.子華曰:「若能入火取錦者,從所得多少賞若.」商丘開往無難色,入火往還,埃不漫,身不焦.范氏之黨以為有道,乃共謝之曰:「吾不知子之有道而誕子,吾不知子之神人而辱子.子其愚我也,子其聾我也,子其盲我也.敢問其道.」商丘開曰:「吾亡道.雖吾之心,亦不知所以.雖然,有一於此,試與子言之.曩子二客之宿吾舍也,聞譽范氏之勢,能使存者亡,亡者存;富者貧,貧者富.吾誠之無二心,故不遠而來.及來,以子黨之言皆實也,唯恐誠之之不至,行之之不及,不知形體之所措,利害之所存也.心一而已.物亡迕者,如斯而已.今昉知子黨之誕我,我內藏猜慮,外矜觀聽,追幸昔日之不焦溺也,怛然內熱,惕然震悸矣.水火豈復可近哉?」自此之後,范氏門徒路遇乞兒馬醫,弗敢辱也,必下車而揖之.宰我聞之,以告仲尼.仲尼曰:「汝弗知乎?夫至信之人,可以感物也.動天地,感鬼神,橫六合,而無逆者,豈但履危險,入水火而已哉?商丘開信偽物猶不逆,況彼我皆誠哉?小子識之!」 周宣王之牧正有役人梁鴦者,能養野禽獸,委食於園庭之內,雖虎狼鵰鶚之類,無不柔馴者.雄雌在前,孳尾成群,異類雜居,不相搏噬也.王慮其術終於其身,令毛丘園傳之.梁鴦曰:「鴦,賤役也,何術以告爾?懼王之謂隱於爾也,且一言我養虎之法.凡順之則喜,逆之則怒,此有血氣者之性也.然喜怒豈妄發哉?皆逆之所犯也.夫食虎者,不敢以生物與之,為其殺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與之,為其碎之之怒也.時其飢飽,達其怒心.虎之與人異類,而媚養己者,順也;故其殺之,逆也.然則吾豈敢逆之使怒哉?亦不順之使喜也.夫喜之復也必怒,怒之復也常喜,皆不中也.今吾心無逆順者也,則鳥獸之視吾,猶其儕也.故游吾園者,不思高林曠澤;寢吾庭者,不願深山幽谷,理使然也. 顏回問乎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矣,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能游者可教也,善游者數能.乃若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謖操之者也.』吾問焉,而不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噫!吾與若玩其文也久矣,而未達其實,而固且道與?能游者可教也,輕水也;善游者之數能也,忘水也.乃若夫沒人之未嘗見舟也而謖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物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摳者巧,以鉤摳者憚,以黃金摳者惛.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重外者拙內.」 孔子觀於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也,使弟子并流而承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棠行.孔子從而問之,曰:「呂梁懸水三十仞,流沫三十里,黿鼉魚鱉所不能游,向吾見子道之.以為有苦而欲死者,使弟子并流將承子.子出而被髮行歌,吾以子為鬼也.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齎俱入,與汨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道之也.」孔子曰:「何謂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也?」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纍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纍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纍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也,若橛株駒;吾執臂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疑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丈人曰:「汝逢衣徒也.亦何知問是乎?脩汝所以,而後載言其上.」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每旦之海上,從漚鳥游,漚鳥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聞漚鳥皆從汝游,汝取來,吾玩之.」明日之海上 ,漚鳥舞而不下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無為.齊智之所知,則淺矣. 趙襄子率徒十萬狩於中山,藉艿燔林,扇赫百里.有一人從石壁中出,隨煙燼上下.眾謂鬼物.火過,徐行而出,若無所經涉者.襄子怪而留之.徐而察之:形色七竅,人也;氣息音聲,人也.問:「奚道而處石?奚道而入火?」其人曰:「奚物而謂石?奚物而謂火?」襄子曰:「而嚮之所出者,石也;而嚮之所涉者,火也.」其人曰:「不知也.」魏文侯聞之,問子夏曰:「彼何人哉?」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於物,物無得傷閡者,游金石,蹈水火,皆可也.」文侯曰:「吾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刳心去智,商未之能.雖然,試語之有暇矣.」文侯曰:「夫子奚不為之?」子夏曰:「夫子能之而能不為者也.」文侯大說.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知人死生、存亡、禍福、壽夭,期以歲、月、旬、日,如神.鄭人見之,皆避而走.列子見之而心醉,而歸以告壺丘子,曰:「始吾以夫子之道為至矣,則又有至焉者矣.」壺子曰:「吾與汝無其文,未既其實,而固得道與?眾雌而無雄,而又奚卵焉?而以道與世抗,必信矣.夫故使人得而相汝.嘗試與來,以予示之.」明日,列子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譆!子之先生死矣,弗活矣,不可以旬數矣.吾見怪焉,見濕灰焉.」列子入,涕泣沾衿,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地文,罪乎不誫不止,是殆見吾杜德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幸矣,子之先生遇我也,有瘳矣.灰然有生矣,吾見杜權矣.」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天壤,名實不入,而機發於踵,此為杜權.是殆見吾善者幾也.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出而謂列子曰:「子之先生坐不齋,吾無得而相焉.試齋,將且復相之.」列子入告壺子.壺子曰:「向吾示之以太沖莫眹,是殆見吾衡氣幾也.鯢旋之潘為淵,止水之潘為淵,流水之潘為淵,濫水之潘為淵,沃水之潘為淵,氿水之潘為淵,雍水之潘為淵,汧水之潘為淵,肥水之潘為淵,是為九淵焉.嘗又與來!」明日,又與之見壺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壺子曰:「追之!」列子追之而不及,反以報壺子,曰:「已滅矣,已失矣,吾不及也.」壺子曰:「向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與之虛而猗移,不知其誰何,因以為茅靡,因以為波流,故逃也.」然後列子自以為未始學而歸,三年不出,為其妻爨,食狶如食人,於事無親,雕瑑復朴,塊然獨以其形立;紛然而封戎,壹以是終. 子列子之齊,中道而反,遇伯昏瞀人.伯昏瞀人曰:「奚方而反?」曰:「吾驚焉.」「惡乎驚?」「吾食於十漿,而五漿先饋.」伯昏瞀人曰:「若是,則汝何為驚己?」曰:「夫內誠不解,形諜成光,以外鎮人心,使人輕乎貴老,而虀其所患.夫漿人特為食羹之貨,多餘之贏;其為利也薄,其為權也輕,而猶若是.而況萬乘之主,身勞於國,而智盡於事;彼將任我以事,而效我以功,吾是以驚.」伯昏瞀人曰:「善哉觀乎!汝處己,人將保汝矣.」無幾何而往,則戶外之屨滿矣.伯昏瞀人北面而立,敦杖蹙之乎頤.立有閒,不言而出.賓者以告列子.列子提履徒跣而走,暨乎門,問曰:「先生既來,曾不廢藥乎?」曰:「已矣.吾固告汝曰,人將保汝,果保汝矣.非汝能使人保汝,而汝不能使人無汝保也.而焉用之感也?感豫出異.且必有感也,搖而本身,又無謂也.與汝遊者,莫汝告也.彼所小言,盡人毒也.莫覺莫悟,何相孰也.」 楊朱南之沛,老聃西遊於秦,邀於郊.至梁而遇老子.老子中道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也.」楊朱不答.至舍,進涫漱巾櫛,脫履戶外,膝行而前,曰:「向者夫子仰天而歎曰:『始以汝為可教,今不可教.』弟子欲請夫子辭,行不間,是以不敢.今夫子間矣,請問其過.」老子曰:「而睢睢而盱盱,而誰與居?大白若辱,盛德若不足.」楊朱蹙然變容曰:「敬聞命矣.」其往也,舍者迎將家,公執席,妻執巾櫛;舍者避席,煬者避灶.其反也,舍者與之爭席矣.楊朱過宋,東之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楊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楊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天下有常勝之道,有不常勝之道.常勝之道曰柔,常不勝之道曰彊.二者亦知,而人未之知.故上古之言:彊,先不己若者;柔,先出於己者.先不己若者,至於若己,則殆矣.先出於己者,亡所殆矣.以此勝一身若徒,以此任天下若徒,謂不勝而自勝,不任而自任也.粥子曰:「欲剛,必以柔守之;欲彊,必以弱保之.積於柔必剛,積於弱必彊.觀其所積,以知禍福之鄉.彊勝不若己,至於若己者剛;柔勝出於己者,其力不可量.」老聃曰:「兵彊則滅,木彊則折.柔弱者生之徒,堅彊者死之徒.」 狀不必童而智童,智不必童而狀童.聖人取童智而遺童狀,眾人近童狀而疏童智.狀與我童者,近而愛之;狀與我異者,疏而畏之.有七尺之骸,手足之異,戴髮含齒,倚而趣者,謂之人;而人未必無獸心.雖有獸心,以狀而見親矣.傅翼戴角,分牙布爪,仰飛伏走,謂之禽獸;而禽獸未必無人心.雖有人心,以狀而見疏矣.庖犧氏、女媧氏、神農氏、夏后氏,蛇身人面,牛首虎鼻:此有非人之狀,而有大聖之德.夏桀、殷紂、魯桓、楚穆,狀貌七竅,皆同於人,而有禽獸之心.而眾人守一狀以求至智,未可幾也.黃帝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帥熊、羆、狼、豹、貙、虎為前驅,鵰、鶡、鷹、鳶為旗幟,此以力使禽獸者也.堯使夔典樂,擊石拊石,百獸率舞;簫韶九成,鳳皇來儀:此以聲致禽獸者也.然則禽獸之心,奚為異人?形音與人異,而不知接之之道焉.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通,故得引而使之焉.禽獸之智有自然與人童者,其齊欲攝生,亦不假智於人也:牝牡相偶,母子相親;避平依險,違寒就溫;居則有群,行則有列;小者居內,壯者居外;飲則相攜,食則鳴群.太古之時,則與人同處,與人並行.帝王之時,始驚駭散亂矣.逮於末世,隱伏逃竄,以避患害.今東方介氏之國,其國人數數解六畜之語者,蓋偏知之所得.太古神聖之人,備知萬物情態,悉解異類音聲.會而聚之,訓而受之,同於人民.故先民會鬼神魑魅,次達八方人民,末聚禽獸蟲蛾.言血氣之類心智不殊遠也.神聖知其如此,故其所教訓者,無所遺逸焉. 宋有狙公者,愛狙;養之成群,能解狙之意;狙亦得公之心.損其家口,充狙之欲.俄而匱焉,將限其食.恐眾狙之不馴於己也,先誑之曰:「與若芧,朝三而暮四,足乎?」眾狙皆起而怒.俄而曰:「與若芧,朝四而暮三,足乎?」眾狙皆伏而喜.物之以能鄙相籠,皆猶此也.聖人以智籠群愚,亦猶狙公之以智籠眾狙也.名實不虧,使其喜怒哉! 紀渻子為周宣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可鬥已乎?」曰:「未也;方虛驕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影嚮.」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反走耳.」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也,不說為仁義者也.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弗敢擊.夫弗敢,非無其志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志也.夫無其志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驩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四累之上也.大王獨無意邪?」宋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也.」惠盎對曰:「孔墨是已.孔丘墨翟無地而為君,無官而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志,則四竟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宋王謂左右曰:「辯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 卷第三周穆王篇周穆王時,西極之國有化人來,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虛不墜,觸實不礙.千變萬化,不可窮極.既已變物之形,又且易人之慮.穆王敬之若神,事之若君.推路寢以居之,引三牲以進之,選女樂以娛之.化人以為王之宮室卑陋而不可處,王之廚饌腥螻而不可饗,王之嬪御膻惡而不可親.穆王乃為之改築.土木之功,赭堊之色,無遺巧焉.五府為虛,而臺始成.其高千仞,臨終南之上,號曰中天之臺.簡鄭衛之處子娥媌靡曼者,施芳澤,正娥眉,設笄珥,衣阿錫,曳齊紈.粉白黛黑,珮玉環.雜芷若以滿之,奏承雲、六瑩、九韶、晨露以樂之.月月獻玉衣,旦旦薦玉食.化人猶不舍然,不得已而臨之.居亡幾何,謁王同游.王執化人之祛,騰而上者,中天迺止.暨及化人之宮.化人之宮構以金銀,絡以珠玉;出雲雨之上,而不知下之據,望之若屯雲焉.耳目所觀聽,鼻口所納嘗,皆非人間之有.王實以為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王俯而視之,其宮榭若累塊積蘇焉.王自以居數十年不思其國也.化人復謁王同游,所及之處,仰不見日月,俯不見河海.光影所照,王目眩不能得視;音響所來,王耳亂不能得聽.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意迷精喪,請化人求還.化人移之,王若殞虛焉.既寤,所坐猶嚮者之處,侍御猶嚮者之人.視其前,則酒未清,肴未昲.王問所從來.左右曰:「王默存耳.」由此穆王自失者三月而復.更問化人.化人曰:「吾與王神遊也,形奚動哉?且曩之所居,奚異王之宮?曩之所游,奚異王之圃?王閒恆有,疑蹔亡.變化之極,徐疾之間,可盡模哉?」王大悅.不恤國事,不樂臣妾,肆意遠游.命駕八駿之乘,右服驊騮而左綠耳,右驂赤驥而左白義,主車則造父為御,泰丙為右;次車之乘,右服渠黃而左踰輪,左驂盜驪而右山子,柏夭主車,參百為御,奔戎為右.馳驅千里,至於巨蒐氏之國.巨蒐氏乃獻白鵠之血以飲王,具牛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飲而行,遂宿於崑崙之阿,赤水之陽.別日升於崑崙之丘,以觀黃帝之宮;而封之以詒後世.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西王母為王謠,王和之,其辭哀焉.西觀日之所入.一日行萬里.王乃歎曰:「於乎!予一人不盈於德而諧於樂.後世其追數吾過乎!」穆王幾神人哉!能窮當身之樂,猶百年乃徂,世以為登假焉. 老成子學幻於尹文先生,三年不告.老成子請其過而求退.尹文先生揖而進之於室.屏左右而與之言曰:「昔老聃之徂西也,顧而告予曰:『有生之氣,有形之狀,盡幻也.造化之所始,陰陽之所變者,謂之生,謂之死.窮數達變,因形移易者,謂之化,謂之幻.造物者其巧妙,其功深,固難窮難終.因形者其巧顯,其功淺,故隨起隨滅.知幻化之不異生死也,始可與學幻矣.』吾與汝亦幻也,奚須學哉?」老成子歸,用尹文先生之言,深思三月;遂能存亡自在,翻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終身不箸其術,故世莫傳焉.子列子曰:「善為化者,其道密庸,其功同人.五帝之德,三王之功,未必盡智勇之力,或由化而成.孰測之哉?」覺有八徵,夢有六候.奚謂八徵?一曰故,二曰為,三曰得,四曰喪,五曰哀,六曰樂,七曰生,八曰死.此者八徵,形所接也.奚謂六候?一曰正夢,二曰蘁夢,三曰思夢,四曰寤夢,五曰喜夢,六曰懼夢.此六者,神所交也.不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惑其所由然,識感變之所起者,事至則知其所由然.知其所由然,則無所怛.一體之盈虛消息,皆通於天地,應於物類.故陰氣壯,則夢涉大水而恐懼;陽氣壯,則夢涉大火而燔爇;陰陽俱壯,則夢生殺.甚飽則夢與,甚饑則夢取.是以以浮虛為疾者,則夢揚;以沈實為疾者,則夢溺.藉帶而寢則夢蛇,飛鳥銜髮則夢飛.將陰夢火,將疾夢食.夢飲酒者憂,夢歌舞者哭.子列子曰:「神遇為夢,形接為事.故晝想夜夢,神形所遇.故神凝者想夢自消.信覺不語,信夢不達;物化之往來者也.古之真人,其覺自忘,其寢不夢;幾虛語哉?」 西極之南隅有國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名古莽之國.陰陽之氣所不交,故寒暑亡辨;日月之光所不照,故晝夜亡辨.其民不食不衣而多眠.五旬一覺,以夢中所為者實,覺之所見者妄.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跨河南北,越岱東西,萬有餘里.其陰陽之審度,故一寒一暑;昏明之分察,故一晝一夜.其民有智有愚.萬物滋殖,才藝多方.有君臣相臨,禮法相持.其所云為,不可稱計.一覺一寐,以為覺之所為者實,夢之所見者妄.東極之北隅有國曰阜落之國.其土氣常燠,日月餘光之照.其土不生嘉苗.其民食草根木實,不知火食,性剛悍,彊弱相藉,貴勝而不尚義;多馳步,少休息,常覺而不眠. 周之尹氏大治產,其下趣役者侵晨昏而弗息.有老役夫筋力竭矣,而使之彌勤.晝則呻呼而即事,夜則昏憊而熟寐.精神荒散,昔昔夢為國君.居人民之上,總一國之事.遊燕宮觀,恣意所欲,其樂無比.覺則復役.人有慰喻其懃者.役夫曰:「人生百年,晝夜各分.吾晝為僕虜,苦則苦矣;夜為人君,其樂無比.何所怨哉?」尹氏心營世事,慮鍾家業,心形俱疲,夜亦昏憊而寤.昔昔夢為人僕,趨走作役,無不為也;數罵杖撻,無不至也.眠中啽囈呻呼,徹旦息焉.尹氏病之,以訪其友.友曰:「若位足榮身,資財有餘,勝人遠矣.夜夢為僕,苦逸之復,數之常也.若欲覺夢兼之,豈可得邪?」尹氏聞其友言,寬其役夫之程,減己思慮之事,疾並少間.鄭人有薪於野者,偶駭鹿,御而擊之,斃之.恐人見之也,遽而藏諸隍中,覆之以蕉.不勝其喜.俄而遺其所藏之處,遂以為夢焉.順塗而詠其事.傍人有聞者,用其言而取之.既歸,告其室人曰:「向薪者夢得鹿而不知其處;吾今得之,彼直真夢矣.」室人曰:「若將是夢見薪者之得鹿邪?詎有薪者邪?今真得鹿,是若之夢真邪?」夫曰:「吾據得鹿,何用知彼夢我夢邪?」薪者之歸,不厭失鹿.其夜真夢藏之之處,又夢得之之主.爽旦,案所夢而尋得之.遂訟而爭之,歸之士師.士師曰:「若初真得鹿,妄謂之夢;真夢得鹿,妄謂之實.彼真取若鹿,而與若爭鹿.室人又謂夢仞人鹿,無人得鹿.今據有此鹿,請二分之.」以聞鄭君.鄭君曰:「嘻!士師將復夢分人鹿乎?」訪之國相.國相曰:「夢與不夢,臣所不能辨也.欲辨覺夢,唯黃帝孔丘.今亡黃帝孔丘,孰辨之哉?且恂士師之言可也.」宋陽里華子中年病忘,朝取而夕忘,夕與而朝忘;在塗則忘行,在室則忘坐;今不識先,後不識今.闔室毒之.謁史而卜之,弗占;謁巫而禱之,弗禁;謁醫而攻之,弗已.魯有儒生自媒能治之,華子之妻子以居產之半請其方.儒生曰:「此固非卦兆之所占,非祈請之所禱,非藥石之所攻.吾試化其心,變其慮,庶幾其瘳乎!」於是試露之,而求衣;飢之,而求食;幽之,而求明.儒生欣然告其子曰:「疾可已也.然吾之方密,傳世不以告人.試屏左右,獨與居室七日.」從之.莫知其所施為也,而積年之疾一朝都除.華子既悟,迺大怒,黜妻罰子,操戈逐儒生.宋人執而問其以.華子曰:「曩吾忘也,蕩蕩然不覺天地之有無.今頓識既往,數十年來存亡、得失、哀樂、好惡,擾擾萬緒起矣.吾恐將來之存亡、得失、哀樂、好惡之亂吾心如此也,須臾之忘,可復得乎?」子貢聞而怪之,以告孔子.孔子曰:「此非汝所及乎!」顧謂顏回紀之. 秦人逢氏有子,少而惠,及壯而有迷罔之疾.聞歌以為哭,視白以為黑,饗香以為朽,嘗甘以為苦,行非以為是:意之所之,天地、四方,水火、寒暑,無不倒錯者焉.楊氏告其父曰:「魯之君子多術藝,將能已乎?汝奚不訪焉?」其父之魯,過陳,遇老聃,因告其子之證.老聃曰:「汝庸知汝子之迷乎?今天下之人皆惑於是非,昏於利害.同疾者多,固莫有覺者.且一身之迷不足傾一家,一家之迷不足傾一鄉,一鄉之迷不足傾一國,一國之迷不足傾天下.天下盡迷,孰傾之哉?向使天下之人其心盡如汝子,汝則反迷矣.哀樂、聲色、臭味、是非,孰能正之?且吾之此言未必非迷,而況魯之君子迷之郵者,焉能解人之迷哉?榮汝之糧,不若遄歸也.」 燕人生於燕,長於楚,及老而還本國.過晉國,同行者誑之;指城曰:「此燕國之城.」其人愀然變容.指社曰:「此若里之社.」乃喟然而歎.指舍曰:「此若先人之廬.」乃涓然而泣.指壟曰:「此若先人之冢.」其人哭不自禁.同行者啞然大笑,曰:「予昔紿若,此晉國耳.」其人大慚.及至燕,真見燕國之城社,真見先人之廬冢,悲心更微. 卷第四仲尼篇 仲尼閒居,子貢入侍,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出告顏回.顏回援琴而歌.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回曰:「夫子奚獨憂?」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孔子愀然有閒曰:「有是言哉?汝之意失矣.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曩吾修詩書,正禮樂,將以治天下,遺來世;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陳大夫聘魯,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使上卿厚禮而致之.亢倉子應聘而至.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來干我者,我必知之.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魯侯大悅.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 商太宰見孔子曰:「丘聖者歟?」孔子曰:「聖則丘何敢,然則丘博學多識者也.」商太宰曰:「三王聖者歟?」孔子曰:「三王善任智勇者,聖則丘弗知.」曰:「五帝聖者歟?」孔子曰:「五帝善任仁義者,聖則丘弗知.」曰:「三皇聖者歟?」孔子曰:「三皇善任因時者,聖則丘弗知.」商太宰大駭,曰:「然則孰者為聖?」孔子動容有閒,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治而不亂,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蕩蕩乎民無能名焉.丘疑其為聖.弗知真為聖歟?真不聖歟?」商太宰嘿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 子夏問孔子曰:「顏回之為人奚若?」子曰:「回之仁賢於丘也.」曰:「子貢之為人奚若?」子曰:「賜之辯賢於丘也.」曰:「子路之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賢於丘也.」曰:「子張之為人奚若?」子曰:「師之莊賢於丘也.」子夏避席而問曰:「然則四子者何為事夫子?」曰:「居!吾語汝.夫回能仁而不能反,賜能辯而不能訥,由能勇而不能怯,師能莊而不能同.兼四子之有以易吾,吾弗許也.此其所以事吾而不貳也.」 子列子既師壺丘子林,友伯昏瞀人,乃居南郭.從之處者,日數而不及.雖然,子列子亦微焉.朝朝相與辯,無不聞.而與南郭子連牆二十年,不相謁請;相遇於道,目若不相見者.門之徒役以為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有自楚來者,問子列子曰:「先生與南郭子奚敵?」子列子曰:「南郭子貌充心虛,耳無聞,目無見,口無言,心無知,形無惕.往將奚為?雖然,試與汝偕往.」閱弟子四十人同行.見南郭子,果若欺魄焉,而不可與接.顧視子列子,形神不相偶,而不可與群.南郭子俄而指子列子之弟子末行者與言,衎衎然若專直而在雄者.子列子之徒駭之.反舍,咸有疑色.子列子曰:「得意者無言,進知者亦無言.用無言為言亦言,無知為知亦知.無言與不言,無知與不知,亦言亦知.亦無所不言,亦無所不知;亦無所言,亦無所知.如斯而已.汝奚妄駭哉?」 子列子學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老商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更念是非,口更言利害,老商始一解顏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更無是非;從口之所言,更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橫心之所念,橫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外內進矣.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口無不同.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 初,子列子好游.壺丘子曰:「禦寇好游,游何所好?」列子曰:「游之樂所玩無故.人之游也,觀其所見;我之游也,觀其所變.游乎游乎!未有能辨其游者.」壺丘子曰:「禦寇之游固與人同歟,而曰固與人異歟?凡所見,亦恆見其變.玩彼物之無故,不知我亦無故.務外游,不知務內觀.外游者,求備於物;內觀者,取足於身.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於是列子終身不出,自以為不知游.壺丘子曰:「游其至乎!至游者,不知所適;至觀者,不知所視.物物皆游矣,物物皆觀矣,是我之所謂游,是我之所謂觀也.故曰:游其至矣乎!游其至矣乎!」龍叔謂文摯曰:「子之術微矣.吾有疾,子能已乎?」文摯曰:「唯命所聽.然先言子所病之證.」龍叔曰:「吾鄉譽不以為榮,國毀不以為辱;得而不喜,失而弗憂;視生如死;視富如貧;視人如豕;視吾如人.處吾之家,如逆旅之舍;觀吾之鄉,如戎蠻之國.凡此眾疾,爵賞不能勸,刑罰不能威,盛衰、利害不能易,哀樂不能移.固不可事國君,交親友,御妻子,制僕隸.此奚疾哉?奚方能已之乎?」文摯乃命龍叔背明而立,文摯自後向明而望之.既而曰:「嘻!吾見子之心矣:方寸之地虛矣.幾聖人也!子心六孔流通,一孔不達.今以聖智為疾者,或由此乎!非吾淺術所能已也.」 無所由而常生者,道也.由生而生,故雖終而不亡,常也.由生而亡,不幸也.有所由而常死者,亦道也.由死而死,故雖未終而自亡者,亦常也.由死而生,幸也.故無用而生謂之道,用道得終謂之常;有所用而死者亦謂之道,用道而得死者亦謂之常.季梁之死,楊朱望其門而歌.隨梧之死,楊朱撫其尸而哭.隸人之生,隸人之死,眾人且歌,眾人且哭. 目將眇者,先睹秋毫;耳將聾者,先聞蚋飛;口將爽者,先辨淄澠;鼻將窒者,先覺焦朽;體將僵者,先亟奔佚,心將迷者,先識是非:故物不至者則不反. 鄭之圃澤多賢,東里多才.圃澤之役有伯豐子者,行過東里,遇鄧析.鄧析顧其徒而笑曰:「為若舞.彼來者奚若?其徒曰:「所願知也.」鄧析謂伯豐子曰:「汝知養養之義乎?受人養而不能自養者,犬豕之類也;養物而物為我用者,人之力也.使汝之徒食而飽,衣而息,執政之功也.長幼群聚而為牢藉庖廚之物,奚異犬豕之類乎?」伯豐子不應.伯豐子之從者越次而進曰:「大夫不聞齊魯之多機乎?有善治土木者,有善治金革者,有善治聲樂者,有善治書數者,有善治軍旅者,有善治宗廟者,群才備也.而無相位者,無能相使者.而位之者無知,使之者無能,而知之與能為之使焉.執政者,迺吾之所使;子奚矜焉?」鄧析無以應,目其徒而退. 公儀伯以力聞諸侯,堂谿公言之於周宣王,王備禮以聘之.公儀伯至;觀形,懦夫也.宣王心惑而疑曰:「女之力何如?」公儀伯曰:「臣之力能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王作色曰:「吾之力能裂犀兕之革,曳九牛之尾,猶憾其弱.女折春螽之股,堪秋蟬之翼,而力聞天下,何也?」公儀伯長息退席,曰:「善哉!王之問也!臣敢以實對.臣之師有商丘子者,力無敵於天下,而六親不知;以未嘗用其力故也.臣以死事之.乃告臣曰:『人欲見其所不見,視人所不窺;欲得其所不得,修人所不為.故學視者先見輿薪,學聽者先聞撞鐘.夫有易於內者無難於外.於外無難,故名不出其一家.』今臣之名聞於諸侯,是臣違師之教,顯臣之能者也.然則臣之名不以負其力者也,以能用其力者也;不猶愈於負其力者乎?」 中山公子牟者,魏國之賢公子也.好與賢人游,不恤國事;而悅趙人公孫龍.樂正子輿之徒笑之.公子牟曰:「子何笑牟之悅公孫龍也?」子輿曰:「公孫龍之為人也,行無師,學無友,佞給而不中,漫衍而無家,好怪而妄言.欲惑人之心,屈人之口,與韓檀等肄之.」公子牟變容曰:「何子狀公孫龍之過歟?請聞其實.」子輿曰:「吾笑龍之詒孔穿,言『善射者能令後鏃中前括,發發相及,矢矢相屬;前矢造準而無絕落,後矢之括猶銜弦,視之若一焉.』孔穿駭之.龍曰:『此未其妙者.逢蒙之弟子曰鴻超,怒其妻而怖之.引烏號之弓,綦衛之箭,射其目.矢來注眸子而眶不睫,矢隧地而塵不揚.』是豈智者之言與?」公子牟曰:「智者之言固非愚者之所曉.後鏃中前括,鈞後於前.矢注眸子而眶不睫,盡矢之勢也.子何疑焉?」樂正子輿曰:「子,龍之徒,焉得不飾其闕?吾又言其尤者.龍誑魏王曰:『有意不心.有指不至.有物不盡.有影不移.髮引千鈞.白馬非馬.孤犢未嘗有母.』其負類反倫,不可勝言也.」公子牟曰:「子不諭至言而以為尤也,尤其在子矣.夫無意則心同.無指則皆至.盡物者常有.影不移者,說在改也.髮引千鈞,勢至等也.白馬非馬,形名離也.孤犢未嘗有母,非孤犢也.」樂正子輿曰:「子以公孫龍之鳴皆條也.設令發於餘竅,子亦將承之.」公子牟默然良久,告退,曰:「請待餘日,更謁子論.」 堯治天下五十年,不知天下治歟,不治歟?不知億兆之願戴己歟?不願戴己歟?顧問左右,左右不知.問外朝,外朝不知.問在野,在野不知.堯乃微服游於康衢,聞兒童謠曰:「立我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堯喜問曰:「誰教爾為此言?」童兒曰:「我聞之大夫.」問大夫.大夫曰:「古詩也.」堯還宮,召舜,因禪以天下.舜不辭而受之.關尹喜曰:「在己無居,形物其箸.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故其道若物者也.物自違道,道不違物.善若道者,亦不用耳,亦不用目,亦不用力,亦不用心.欲若道而用視聽形智以求之,弗當矣.瞻之在前,忽焉在後;用之,彌滿六虛,廢之,莫知其所.亦非有心者所能得遠,亦非無心者所能得近.唯默而得之,而性成之者得之.知而亡情,能而不為,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為?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為而非理也.」 卷第五湯問篇殷湯問於夏革曰:「古初有物乎?」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革曰:「不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革曰:「猶齊州也.」湯曰:「汝奚以實之?」革曰:「朕東行至營,人民猶是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含萬物也故不窮,含天地也故無極.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亦吾所不知也.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斷鼇之足以立四極.其後共工氏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折天柱,絕地維;故天傾西北,日月辰星就焉;地不滿東南,故百川水潦歸焉.」湯又問:「物有巨細乎?有修短乎?有同異乎?」革曰:「渤海之東不知幾億萬里,有大壑焉,實惟無底之谷,其下無底,名曰歸墟.八絃九野之水,天漢之流,莫不注之,而無增無減焉.其中有五山焉:一曰岱輿,二曰員嶠,三曰方壺,四曰瀛洲,五曰蓬萊.其山高下周旋三萬里,其頂平處九千里.山之中閒相去七萬里,以為鄰居焉.其上臺觀皆金玉,其上禽獸皆純縞.珠玕之樹皆叢生,華實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聖之種;一日一夕飛相往來者,不可數焉.而五山之根無所連箸,常隨潮波上下往還,不得蹔峙焉.仙聖毒之,訴之於帝.帝恐流於西極,失群仙聖之居,乃命禺彊使巨鼇十五舉首而戴之.迭為三番,六萬歲一交焉.五山始峙而不動.而龍伯之國有大人,舉足不盈數步而暨五山之所,一釣而連六鼇,合負而趣歸其國,灼其骨以數焉.於是岱輿員嶠二山流於北極,沈於大海,仙聖之播遷者巨億計.帝憑怒,侵減龍伯之國使阨,侵小龍伯之民使短.至伏羲神農時,其國人猶數十丈.從中州以東四十萬里得僬僥國,人長一尺五寸.東北極有人名曰諍人,長九寸.荊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朽壤之上有菌芝者,生於朝,死於晦.春夏之月有蠓蚋者,因雨而生,見陽而死.終北之北有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其長稱焉,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翼若垂天之雲,其體稱焉.世豈知有此物哉?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江浦之間生麼蟲,其名曰焦螟,群飛而集於蚊睫,弗相觸也.栖宿去來,蚊弗覺也.離朱子羽方晝拭眥揚眉而望之,弗見其形;(角虒)俞師曠方夜擿耳俛首而聽之,弗聞其聲.唯黃帝與容成子居空峒之上,同齋三月,心死形廢;徐以神視,塊然見之,若嵩山之阿;徐以氣聽,砰然聞之,若雷霆之聲.吳楚之國有大木焉,其名為柚.碧樹而冬生,實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憤厥之疾.齊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為枳焉.(瞿鳥)鵒不踰濟,貉踰汶則死矣;地氣然也.雖然,形氣異也,性鈞已,無相易已.生皆全已,分皆足已.吾何以識其巨細?何以識其修短?何以識其同異哉?」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于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獻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形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隱土之北.」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反焉.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惠!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河曲智叟亡以應.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夸蛾氏二子負二山,一厝朔東,一厝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於隅谷之際.欲得飲,赴飲河渭.河渭不足,將走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鄧林.鄧林彌廣數千里焉. 大禹曰:「六合之間,四海之內,照之以日月,經之以星辰,紀之以四時,要之以太歲.神靈所生,其物異形;或夭或壽,唯聖人能通其道.」夏革曰:「然則亦有不待神靈而生,不待陰陽而形,不待日月而明,不待殺戳而夭,不待將迎而壽,不待五穀而食,不待繒纊而衣,不待舟車而行,其道自然,非聖人之所通也.」 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塗,謬之一國.濱北海之北,不知距齊州幾千萬里.其國名曰終北,不知際畔之所齊限,無風雨霜露,不生鳥獸、蟲魚、草木之類.四方悉平,周以喬陟.當國之中有山,山名壺領,狀若甔甀.頂有口,狀若員環,名曰滋穴.有水湧出,名曰神瀵,臭過蘭椒,味過醪醴.一源分為四埒,注於山下.經營一國,亡不悉遍.土氣和,亡札厲.人性婉而從物,不競不爭.柔心而弱骨,不驕不忌;長幼儕居.不君不臣;男女雜游,不媒不聘;緣水而居,不耕不稼.土氣溫適,不織不衣;百年而死,不夭不病.其民孳阜亡數,有喜樂,亡衰老哀苦.其俗好聲,相攜而迭謠,終日不輟音.飢惓則飲神瀵,力志和平.過則醉,經旬乃醒.沐浴神瀵,膚色脂澤,香氣經旬乃歇.周穆王北遊過其國,三年忘歸.既反周室,慕其國,恍然自失.不進酒肉,不召嬪御者,數月乃復.管仲勉齊桓公因遊遼口,俱之其國,幾剋舉.隰朋諫曰:「君舍齊國之廣,人民之眾,山川之觀,殖物之阜,禮義之盛,章服之美;妖靡盈庭,忠良滿朝.肆吒則徒卒百萬,視撝則諸侯從命,亦奚羨於彼而棄齊國之社稷,從戎夷之國乎?此仲父之耄,柰何從之?」桓公乃止,以隰朋之言告管仲.仲曰:「此固非朋之所及也.臣恐彼國之不可知之也.齊國之富奚戀?隰 朋之言奚顧?」 南國之人祝髮而裸,北國之人鞨巾而裘,中國之人冠冕而裳.九土所資,或農或商,或田或漁;如冬裘夏葛,水舟陸車.默而得之,性而成之.越之東有輒沐之國,其長子生,則鮮而食之,謂之宜弟.其大父死,負其大母而棄之,曰:鬼妻不可以同居處.楚之南有炎人之國,其親戚死,剮其肉而棄之,然後埋其骨,迺成為孝子.秦之西有儀渠之國者,其親戚死,聚祡積而焚之.燻則煙上,謂之登遐,然後成為孝子.此上以為政,下以為俗,而未足為異也. 孔子東游,見兩小兒辯鬥.問其故.一兒曰:「我以日始出時去人近,而日中時遠也.一兒以日初出遠,而日中時近也.」一兒曰:「日初出大如車蓋;及日中,則如盤盂:此不為遠者小而近者大乎?」一兒曰:「日初出滄滄涼涼;及其日中如探湯:此不為近者熱而遠者涼乎?」孔子不能決也.兩小兒笑曰:「孰為汝多知乎?」 均,天下之至理也,連於形物亦然.均髮均縣,輕重而髮絕,髮不均也.均也,其絕也莫絕.人以為不然,自有知其然者也.詹何以獨繭絲為綸,芒鍼為鉤,荊篠為竿,剖粒為餌,引盈車之魚,於百仞之淵、汨流之中;綸不絕,鉤不伸,竿不撓.楚王聞而異之,召問其故.詹何曰:「臣聞先大夫之言,蒲且子之弋也,弱弓纖繳,乘風振之,連雙鶬於青雲之際.用心專,動手均也.臣因其事,放而學釣.五年始盡其道.當臣之臨河持竿,心無雜慮,唯魚之念;投綸沈鉤,手無輕重,物莫能亂.魚見臣之鉤餌,猶沈埃聚沫,吞之不疑.所以能以弱制彊,以輕致重也.大王治國誠能若此,則天下可運於一握,將亦奚事哉?」楚王曰:「善.」 魯公扈趙齊嬰二人有疾,同請扁鵲求治.扁鵲治之.既同愈.謂公扈齊嬰曰:「汝曩之所疾,自外而干府藏者,固藥石之所已.今有偕生之疾,與體偕長;今為汝攻之,何如?」二人曰:「願先聞其驗.扁鵲謂公扈曰:「汝志彊而氣弱,故足於謀而寡於斷.齊嬰志弱而氣彊,故少於慮而傷於專.若換汝之心,則均於善矣.」扁鵲遂飲二人毒酒,迷死三日,剖胸探心,易而置之;投以神藥,既悟如初.二人辭歸.於是公扈反齊嬰之室,而有其妻子;妻子弗識.齊嬰亦反公扈之室,有其妻子;妻子亦弗識.二室因相與訟,求辨於扁鵲.扁鵲辨其所由,訟乃已.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柱指鈞弦,三年不成章.師襄曰:「子可以歸矣.」師文舍其琴,歎曰:「文非弦之不能鈞,非章之不能成.文所存者不在弦,所志者不在聲.內不得於心,外不應於器,故不敢發手而動弦.且小假之,以觀其後.」無幾何,復見師襄.師襄曰:「子之琴何如?」師文曰:「得之矣.請嘗試之.」於是當春而叩商弦以召南呂,涼風忽至,草木成實.及秋而叩角弦以激夾鍾,溫風徐迴,草木發榮.當夏而叩羽弦以召黃鐘,霜雪交下,川池暴沍.及冬而叩徵弦以激蕤賓,陽光熾烈,堅冰立散.將終,命宮而總四弦,則景風翔,慶雲浮,甘露降,澧泉涌.師襄乃撫心高蹈曰:「微矣!子之彈也!雖師曠之清角,鄒衍之吹律,亡以加之.彼將挾琴執管而從子之後耳.」 薛譚學謳於秦青,未窮青之技,自謂盡之;遂辭歸.秦青弗止;餞於郊衢,撫節悲歌,聲振林木,響遏行雲.薛譚乃謝求反,終身不敢言歸.秦青顧謂其友曰:「昔韓娥東之齊,匱糧,過雍門,鬻歌假食.既去而餘音繞梁欐,三日不絕,左右以其人弗去.過逆旅,逆旅人辱之.韓娥因曼聲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垂涕相對,三日不食.遽而追之.娥還,復為曼聲長歌.一里老幼喜躍抃舞,弗能自禁,忘向之悲也.乃厚賂發之.故雍門之人至今善歌哭,放娥之遺聲.」 伯牙善鼓琴,鍾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鍾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鍾子期必得之.伯牙游於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於巖下;心悲,乃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鍾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於何逃聲哉?」 周穆王西巡狩,越崑崙,不至弇山.反還,未及中國,道有獻工人名偃師,穆王薦之,問曰:「若有何能?」偃師曰:「臣唯命所試.然臣已有所造,願王先觀之.」穆王曰:「日以俱來,吾與若俱觀之.」越日偃師謁見王.王薦之,曰:「若與偕來者何人邪?」對曰:「臣之所造能倡者.」穆王驚視之,趣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顉其頤,則歌合律;捧其手,則舞應節.千變萬化,惟意所適.王以為實人也,與盛姬內御並觀之.技將終,倡者瞬其目而招王之左右侍妾.王大怒,立欲誅偃師.偃師大懾,立剖散倡者以示王,皆傅會革、木、膠、漆、白、黑、丹、青之所為.王諦料之,內則肝、膽、心、肺、脾、腎、腸、胃,外則筋骨、支節、皮毛、齒髮,皆假物也,而無不畢具者.合會復如初見.王試廢其心,則口不能言;廢其肝,則目不能視;廢其腎,則足不能步.穆王始悅而歎曰:「人之巧乃可與造化者同功乎?」詔貳車載之以歸.夫班輸之雲梯,墨翟之飛鳶,自謂能之極也.弟子東門賈禽滑釐聞偃師之巧以告二子,二子終身不敢語藝,而時執規矩.甘蠅,古之善射者,彀弓而獸伏鳥下,弟子名飛衛,學射於甘蠅,而巧過其師.紀昌者,又學射於飛衛.飛衛曰:「爾先學不瞬,而後可言射矣.」紀昌歸,偃臥其妻之機下,以目承牽挺.二年之後,雖錐末倒眥,而不瞬也.以告飛衛.飛衛曰:「未也;必學視而後可.視小如大,視微如著,而後告我.」昌以氂懸虱於牖,南面而望之.旬日之間,浸大也;三年之後,如車輪焉.以睹餘物,皆丘山也.及以燕角之弧、朔蓬之簳射之,貫虱之心,而懸不絕.以告飛衛.飛衛高蹈拊膺曰:「汝得之矣!」紀昌既盡衛之術,魏黑卵以暱嫌殺丘邴章,丘邴章之子來丹謀報父之讎.丹氣甚猛,形甚露,計粒而食,順風而趨.雖怒,不能稱兵以報之.恥假力於人,誓手劍以屠黑卵.黑卵悍志絕眾,力抗百夫.節骨皮肉,非人類也.延頸承刀,披胸受矢,鋩鍔摧屈,而體無痕撻.負其材力,視來丹猶雛鷇也.來丹之友申他曰:「子怨黑卵至矣,黑卵之易子過矣,將奚謀焉?」來丹垂涕曰:「願子為我謀.」申他曰:「吾聞衛孔周其祖得殷帝之寶劍,一童子服之,卻三軍之眾,奚不請焉?」來丹遂適衛,見孔周,執僕御之禮,請先納妻子,後言所欲.孔周曰:「吾有三劍,唯子所擇;皆不能殺人,且先言其狀.一曰含光,視之不可見,運之不知有.其所觸也,泯然無際,經物而物不覺.二曰承影,將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際,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識其狀.其所觸也,竊竊然有聲,經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練,方晝則見影而不見光,方夜見光而不見形.其觸物也,騞然而過,隨過隨合,覺疾而不血刃焉.此三寶者,傳之十三世矣,而無施於事.匣而藏之,未嘗啟封.」來丹曰:「雖然,吾必請其下者.」孔周乃歸其妻子,與齋七日.晏陰之間,跪而授其下劍,來丹再拜受之以歸.來丹遂執劍從黑卵.時黑卵之醉偃於牖下,自頸至腰三斬之.黑卵不覺.來丹以黑卵之死,趣而退.遇黑卵之子於門,擊之三下,如投虛.黑卵之子方笑曰:「汝何蚩而三招予?」來丹知劍之不能殺人也,歎而歸.黑卵既醒,怒其妻曰:「醉而露我,使我嗌疾而腰急.」其子曰:「疇昔來丹之來,遇我於門,三招我,亦使我體疾而支彊.彼其厭我哉!」 周穆王大征西戎,西戎獻錕鋙之劍,火浣之布.其劍長尺有咫,練鋼赤刃;用之切玉如切泥焉.火浣之布,浣之必投於火;布則火色,垢則布色;出火而振之,皓然疑乎雪.皇子以為無此物,傳之者妄.蕭叔曰:「皇子果於自信,果於誣理哉!」卷第六力命篇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季札無爵於吳,田恆專有齊國.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是汝力之所能,柰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邪?」力曰:「若如若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邪,此則若之所制邪?」命曰:「既謂之命,柰何有制之者邪?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北宮子謂西門子曰:「朕與子並世也,而人子達;並族也,而人子敬;並貌也,而人子愛;並言也,而人子庸;並行也,而人子誠;並仕也,而人子貴;並農也,而人子富;並商也,而人子利.朕衣則裋褐,食則粢糲,居則蓬室,出則徒行.子衣則文錦,食則粱肉,居則連欐,出則結駟.在家熙然有棄朕之心,在朝諤然有敖朕之色.請謁不及相,遨遊不同行,固有年矣.子自以德過朕邪?」西門子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北宮子無以應,自失而歸.中途遇東郭先生.先生曰:「汝奚往而反,偊偊而步,有深愧之色邪?」北宮子言其狀.東郭先生曰:「吾將舍汝之愧,與汝更之西門氏而問之.」曰:「汝奚辱北宮子之深乎?固且言之.」西門子曰:「北宮子言世族、年貌、言行與予並,而賤貴、貧富與予異.予語之曰:『予無以知其實.汝造事而窮,予造事而達,此將厚薄之驗歟?而皆謂與予並,汝之顏厚矣.』」東郭先生曰:「汝之言厚薄不過言才德之差,吾之言厚薄異於是矣.夫北宮子厚於德,薄於命,汝厚於命,薄於德.汝之達,非智得也;北宮子之窮,非愚失也.皆天也,非人也.而汝以命厚自矜,北宮子以德厚自愧.皆不識夫固然之理矣.西門子曰:「先生止矣!予不敢復言.」北宮子既歸,衣其裋褐,有狐貉之溫;進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若廣廈之蔭;乘其篳輅,若文軒之飾.終身逌然,不知榮辱之在彼也,在我也.東郭先生聞之曰:「北宮子之寐久矣,一言而能寤,易悟也哉!」 管夷吾鮑叔牙二人相友甚戚,同處於齊.管夷吾事公子糾,鮑叔牙事公子小白.齊公族多寵,嫡庶並行.國人懼亂.管仲與召忽奉公子糾奔魯,鮑叔奉公子小白奔莒.既而公孫無知作亂,齊無君,二公子爭入.管夷吾與小白戰於莒,道射中小白帶鉤.小白既立,脅魯殺子糾,召忽死之,管夷吾被囚.鮑叔牙謂桓公曰:「管夷吾能,可以治國.」桓公曰:「我讎也,願殺之.」鮑叔牙曰:「吾聞賢君無私怨,且人能為其主,亦必能為人君.如欲霸王,非夷吾其弗可.君必舍之!」遂召管仲.魯歸之,齊鮑叔牙郊迎,釋其囚.桓公禮之,而位於高國之上,鮑叔牙以身下之,任以國政,號曰仲父.桓公遂霸.管仲嘗歎曰:「吾少窮困時,嘗與鮑叔賈,分財多自與;鮑叔不以我為貪,知我貧也.吾嘗為鮑叔謀事而大窮困,鮑叔不以我為愚,知時有利不利也.吾嘗三仕,三見逐於君,鮑叔不以我為不肖,知我不遭時也.吾嘗三戰三北,鮑叔不以我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糾敗,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鮑叔不以我為無恥,知我不羞小節而恥名不顯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叔也!」此世稱管鮑善交者,小白善用能者.然實無善交,實無用能也.實無善交實無用能者,非更有善交,更有善用能也.召忽非能死,不得不死;鮑叔非能舉賢,不得不舉;小白非能用讎,不得不用.及管夷吾有病,小白問之,曰:「仲父之病病矣,可不諱.云至於大病,則寡人惡乎屬國而可?」夷吾曰:「公誰欲歟?」白曰:「鮑叔牙可.」曰:「不可;其為人也,潔廉善士也,其於不己若者不比之人,一聞人之過,終身不忘.使之理國,上且鉤乎君,下且逆乎民.其得罪於君也,將弗久矣.」小白曰:「然則孰可?」對曰:「勿已,則隰朋可.其為人也,上忘而下不叛,愧其不若黃帝而哀不己若者.以德分人謂之聖人,以財分人謂之賢人.以賢臨人,未有得人者也;以賢下人者,未有不得人者也.其於國有不聞也,其於家有不見也.勿已,則隰朋可.」然則管夷吾非薄鮑叔也,不得不薄;非厚隰朋也,不得不厚.厚之於始,或薄之於終;薄之於終,或厚之於始.厚薄之去來,弗由我也. 鄧析操兩可之說,設無窮之辭,當子產執政,作竹刑.鄭國用之,數難子產之治.子產屈之.子產執而戮之,俄而誅之.然則子產非能用竹刑,不得不用;鄧析非能屈子產,不得不屈;子產非能誅鄧析,不得不誅也. 可以生而生,天福也;可以死而死,天福也.可以生而不生,天罰也;可以死而不死,天罰也.可以生,可以死,得生得死,有矣;不可以生,不可以死,或死或生,有矣.然而生生死死,非物非我,皆命也.智之所無柰何.故曰:「窈然無際,天道自會;漠然無分,天道自運.」天地不能犯,聖智不能干,鬼魅不能欺.自然者默之成之,平之寧之,將之迎之. 楊朱之友曰季梁.季梁得病,七日大漸.其子環而泣之,請醫.季梁謂楊朱曰:「吾子不肖如此之甚,汝奚不為我歌以曉之?」楊朱歌曰:「天其弗識,人胡能覺?匪祐自天,弗孽由人.我乎汝乎!其弗知乎!醫乎巫乎!其知之乎?」其子弗曉,終謁三醫.一曰矯氏,二曰俞氏,三曰盧氏,診其所疾.矯氏謂季梁曰:「汝寒溫不節,虛實失度,病由飢飽色欲.精慮煩散,非天非鬼.雖漸,可攻也.」季梁曰:「眾醫也.亟屏之!」俞氏曰:「女始則胎氣不足,乳湩有餘.病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漸矣,弗可已也.」季梁曰:「良醫也.且食之!」盧氏曰:「汝疾不由天,亦不由人,亦不由鬼.稟生受形,既有制之者矣,亦有知之者矣.藥石其如汝何?」季梁曰:「神醫也.重貺遣之!」俄而季梁之疾自瘳. 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生亦非賤之所能夭,身亦非輕之所能薄.故貴之或不生,賤之或不死;愛之或不厚,輕之或不薄.此似反也,非反也;此自生自死,自厚自薄.或貴之而生,或賤之而死;或愛之而厚,或輕之而薄.此似順也,非順也;此亦自生自死,自厚自薄.鬻熊語文王曰:「自長非所增,自短非所損.算之所亡若何?」老聃語關尹曰:「天之所惡,孰知其故?」言迎天意,揣利害,不如其己. 楊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楊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告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為,隨所不為.日去日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夫.信命者,亡壽夭;信理者,亡是非;信心者,亡逆順;信性者,亡安危.則謂之都亡所信,都亡所不信.真矣愨矣,奚去奚就?奚哀奚樂?奚為奚不為?黃帝之書云:『至人居若死,動若械.』亦不知所以居,亦不知所以不居;亦不知所以動,亦不知所以不動.亦不以眾人之觀易其情貌,亦不謂眾人之不觀不易其情貌.獨往獨來,獨出獨入,孰能礙之?」 墨尼、單至、嘽咺、憋怤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知情,自以智之深也.巧佞、愚直、婩斫、便辟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而不相語術;自以巧之微也.狡愘、情露、謇極、凌誶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曉悟,自以為才之得也.眠娗、諈諉、勇敢、怯疑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謫發,自以行無戾也.多偶、自專、乘權、隻立四人相與游於世,胥如志也;窮年不相顧眄,自以時之適也.此眾態也.其貌不一,而咸之於道,命所歸也. 佹佹成者,俏成也,初非成也.佹佹敗者,俏敗者也,初非敗也.故迷生於俏,俏之際昧然.於俏而不昧然,則不駭外禍,不喜內福;隨時動,隨時止,智不能知也.信命者於彼我無二心.於彼我而有二心者,不若揜目塞耳,背阪面隍亦不墜仆也.故曰:死生自命也,貧窮自時也.怨夭折者,不知命者也;怨貧窮者,不知時者也.當死不懼,在窮不戚,知命安時也.其使多智之人量利害,料虛實,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其少智之人不量利害,不料虛實,不度人情,得亦中,亡亦中.量與不量,料與不料,度與不度,奚以異?唯亡所量,亡所不量,則全而亡喪.亦非知全,亦非知喪.自全也,自亡也,自喪也. 齊景公游於牛山,北臨其國城而流涕曰:「美哉國乎!鬱鬱芊芊,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使古無死者,寡人將去斯而之何?」史孔梁丘據皆從而泣曰:「臣賴君之賜,疏食惡肉可得而食,駑馬稜車可得而乘也;且猶不欲死,而況吾君乎?」晏子獨笑於旁.公雪涕而顧晏子曰:「寡人今日之游悲,孔與據皆從寡人而泣,子之獨笑,何也?」晏子對曰:「使賢者常守之,則太公桓公將常守之矣;使有勇者而常守之,則莊公靈公將常守之矣.數君者將守之,吾君方將被蓑笠而立乎畎畝之中,唯事之恤,行假念死乎?則吾君又安得此位而立焉?以其迭處之迭去之,至於君也,而獨為之流涕,是不仁也.見不仁之君,見諂諛之臣.臣見此二者,臣之所為獨竊笑也.」景公慚焉,舉觴自罰.罰二臣者各二觴焉. 魏人有東門吳者,其子死而不憂.其相室曰:「公之愛子,天下無有.今子死不憂,何也?」東門吳曰:「吾常無子,無子之時不憂.今子死,乃與嚮無子同,臣奚憂焉?」 農赴時,商趣利,工追術,仕逐勢,勢使然也.然農有水旱,商有得失,工有成敗,仕有遇否,命使然也. 卷第七楊朱篇 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曰:「管仲之相齊也,君淫亦淫,君奢亦奢.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田氏之相齊也,君盈則己降,君歛則己施.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若實名貧,偽名富.」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昔者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得百年者千無一焉.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晝覺之所遺,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為美厚爾,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何以異哉?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游,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楊朱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雖然,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故生非所生,死非所死;賢非所賢,愚非所愚,貴非所貴,賤非所賤.然而萬物齊生齊死,齊賢齊愚,齊貴齊賤.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楊朱曰:「伯夷非亡欲,矜清之郵,以放餓死.展季非亡情,矜貞之郵,以放寡宗.清貞之誤善之若此!」 楊朱曰:「原憲窶於魯,子貢殖於衛.原憲之窶損生,子貢之殖累身.」「然則窶亦不可,殖亦不可;其可焉在?」曰:「可在樂生,可在逸身.故善樂生者不窶,善逸身者不殖.」楊朱曰:「古語有之:『生相憐,死相捐.』此語至矣.相憐之道,非唯情也;勤能使逸,飢能使飽,寒能使溫,窮能使達也.相捐之道,非不相哀也;不含珠玉,不服文錦,不陳犧牲,不設明器也. 晏平仲問養生於管夷吾.管夷吾曰:『肆之而已,勿壅勿閼.』晏平仲曰:『其目柰何?』夷吾曰:『恣耳之所欲聽,恣目之所欲視,恣鼻之所欲向,恣口之所欲言,恣體之所欲安,恣意之所欲行.夫耳之所欲聞者音聲,而不得聽,謂之閼聰;目之所欲見者美色,而不得視,謂之閼明;鼻之所欲向者椒蘭,而不得嗅,謂之閼顫;口之所欲道者是非,而不得言,謂之閼智;體之所欲安者美厚,而不得從,謂之閼適;意之所欲為者放逸,而不得行,謂之閼性.凡此諸閼,廢虐之主.去廢虐之主,熙熙然以俟死,一日、一月、一年、十年,吾所謂養.拘此廢虐之主,錄而不舍,戚戚然以至久生,百年、千年、萬年,非吾所謂養.』管夷吾曰:『吾既告子養生矣,送死柰何?』晏平仲曰:『送死略矣,將何以告焉?』管夷吾曰:『吾固欲聞之.』平仲曰:『既死,豈在我哉?焚之亦可,沈之亦可,瘞之亦可,露之亦可,衣薪而棄諸溝壑亦可,袞衣繡裳而納諸石槨亦可,唯所遇焉.』管夷吾顧謂鮑叔黃子曰:『生死之道,吾二人進之矣.』」 子產相鄭,專國之政;三年,善者服其化,惡者畏其禁,鄭國以治.諸侯憚之.而有兄曰公孫朝,有弟曰公孫穆.朝好酒,穆好色.朝之室也聚酒千鍾,積麴成封,望門百步,糟漿之氣逆於人鼻.方其荒於酒也,不知世道之安危,人理之悔吝,室內之有亡,九族之親疏,存亡之哀樂也.雖水火兵刃交於前,弗知也.穆之後庭比房數十,皆擇稚齒婑嫷者以盈之.方其耽於色也,屏親昵,絕交遊,逃於後庭,以晝足夜;三月一出,意猶未愜.鄉有處子之娥姣者,必賄而招之,媒而挑之,弗獲而後已.子產日夜以為戚,密造鄧析而謀之,曰:「僑聞治身以及家,治家以及國,此言自於近至於遠也.僑為國則治矣,而家則亂矣.其道逆邪?將奚方以救二子?子其詔之!」鄧析曰:「吾怪之久矣,未敢先言.子奚不時其治也,喻以性命之重,誘以禮義之尊乎?」子產用鄧析之言,因間以謁其兄弟,而告之曰:「人之所以貴於禽獸者,智慮.智慮之所將者,禮義.禮義成,則名位至矣.若觸情而動,耽於嗜慾,則性命危矣.子納僑之言,則朝自悔而夕食祿矣.」朝穆曰:「吾知之久矣,擇之亦久矣,豈待若言而後識之哉?凡生之難遇而死之易及.以難遇之生,俟易及之死,可孰念哉?而欲尊禮義以夸人,矯情性以招名,吾以此為弗若死矣.為欲盡一生之歡,窮當年之樂.唯患腹溢而不得恣口之飲,力憊而不得肆情於色;不遑憂名聲之醜,性命之危也.且若以治國之能夸物,欲以說辭亂我之心,榮祿喜我之意,不亦鄙而可憐哉?我又欲與若別之.夫善治外者,物未必治,而身交苦;善治內者,物未必亂,而--逸.以若之治外,其法可暫行於一國,未合於人心;以我之治內,可推之於天下,君臣之道息矣.吾常欲以此術而喻之,若反以彼術而教我哉?」子產忙然無以應之.他日以告鄧析.鄧析曰:「子與真人居而不知也,孰謂子智者乎?鄭國之治偶耳,非子之功也.」衛端木叔者,子貢之世也.藉其先貲,家累萬金.不治世故,放意所好.其生民之所欲為,人意之所欲玩者,無不為也,無不玩也.牆屋臺榭,園囿池沼,飲食車服,聲樂嬪御,擬齊楚之君焉.至其情所欲好,耳所欲聽,目所欲視,口所欲嘗,雖殊方偏國,非齊土之所產育者,無不必致之;猶藩牆之物也.及其游也,雖山川阻險,塗逕修遠,無不必之,猶人之行咫步也.賓客在庭者日百住,庖廚之下,不絕煙火,堂廡之上,不絕聲樂.奉養之餘,先散之宗族;宗族之餘,次散之邑里;邑里之餘,乃散之一國.行年六十,氣幹將衰,棄其家事,都散其庫藏、珍寶、車服、妾媵.一年之中盡焉,不為子孫留財.及其病也,無藥石之儲;及其死也,無瘞埋之資.一國之人受其施者,相與賦而藏之,反其子孫之財焉.禽骨釐聞之,曰:「端木叔,狂人也,辱其祖矣.」段干生聞之,曰:「端木叔,達人也,德過其祖矣.其所行也,其所為也,眾意所驚,而誠理所取.衛之君子多以禮教自持,固未足以得此人之心也.」 孟孫陽問楊朱曰:「有人於此,貴生愛身,以蘄不死,可乎?」曰:「理無不死.」「以蘄久生,可乎?」曰:「理無久生.生非貴之所能存,身非愛之所能厚.且久生奚為?五情好惡,古猶今也;四體安危,古猶今也;世事苦樂,古猶今也;變易治亂,古猶今也.既聞之矣,既見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猶厭其多,況久生之苦也乎?」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則踐鋒刃,入湯火,得所志矣.」楊子曰:「不然,既生,則廢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於死.將死,則廢而任之,究其所之,以放於盡.無不廢,無不任,何遽遲速於其閒乎?」 楊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國而隱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體偏枯.古之人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損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禽子問楊朱曰:「去子體之一毛以濟一世,汝為之乎?」楊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濟.」禽子曰:「假濟,為之乎?」楊子弗應.禽子出語孟孫陽.孟孫陽曰:「子不達夫子之心,吾請言之.有侵若肌膚獲萬金者,若為之乎?」曰:「為之.」孟孫陽曰:「有斷若一節得一國,子為之乎?」禽子默然有閒.孟孫陽曰:「一毛微於肌膚,肌膚微於一節,省矣.然則積一毛以成肌膚,積肌膚以成一節.一毛固一體萬分中之一物,奈何輕之乎?」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則以子之言問老聃關尹,則子言當矣;以吾言問大禹墨翟,則吾言當矣.」孟孫陽因顧與其徒說他事. 楊朱曰:「天下之美歸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惡歸之桀紂.然而舜耕於河陽,陶於雷澤,四體不得暫安,口腹不得美厚;父母之所不愛,弟妹之所不親.行年三十,不告而娶.及受堯之襌,年已長,智已衰.商鈞不才,禪位於禹,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窮毒者也.鯀治水土,績用不就,殛諸羽山.禹纂業事讎,惟荒土功,子產不字,過門不入;身體偏枯,手足胼胝.及受舜禪,卑宮室,美紱冕,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憂苦者也.武王既終,成王幼弱,周公攝天子之政.邵公不悅,四國流言.居東三年,誅兄放弟,僅免其身,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人之危懼者也.孔子明帝王之道,應時君之聘,伐樹於宋,削跡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受屈於季氏,見辱於陽虎,戚戚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遑遽者也.凡彼四聖者,生無一日之歡,死有萬世之名.名者,固非實之所取也.雖稱之弗知,雖賞之不知,與株塊無以異矣.桀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智足以距群下,威足以震海內;恣耳目之所娛,窮意慮之所為,熙熙然以至於死:此天民之逸蕩者也.紂亦藉累世之資,居南面之尊;威無不行,志無不從;肆情於傾宮,縱欲於長夜;不以禮義自苦,熙熙然以至於誅:此天民之放縱者也.彼二凶也,生有從欲之歡,死被愚暴之名.實者,固非名之所與也,雖毀之不知,雖稱之弗知,此與株塊奚以異矣.彼四聖雖美之所歸,苦以至終,同歸於死矣.彼二凶雖惡之所歸,樂以至終,亦同歸於死矣. 楊朱見梁王,言治天下如運諸掌.梁王曰:「先生有一妻一妾而不能治,三畝之園而不能芸;而言治天下如運諸掌,何也?」對曰:「君見其牧羊者乎?百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箠而隨之,欲東而東,欲西而西.使堯牽一羊,舜荷箠而隨之,則不能前矣.且臣聞之:吞舟之魚,不游枝流;鴻鵠高飛,不集汙池.何則?其極遠也.黃鐘大呂不可從煩奏之舞.何則?其音疏也.將治大者不治細,成大功者不成小,此之謂矣.」 楊朱曰:「太古之事滅矣,孰誌之哉?三皇之事若存若亡,五帝之事若覺若夢,三王之事或隱或顯,億不識一.當身之事或聞或見,萬不識一.目前之事或存或廢,千不識一.太古至于今日,年數固不可勝紀.但伏羲已來三十餘萬歲,賢愚、好醜,成敗、是非,無不消滅;但遲速之間耳.矜一時之毀譽,以焦苦其神形,要死後數百年中餘名,豈足潤枯骨?何生之樂哉?」 楊朱曰:「人肖天地之類,懷五常之性,有生之最靈者也.人者,爪牙不足以供守衛,肌膚不足以自捍禦,趨走不足以從利逃害,無毛羽以禦寒暑,必將資物以為養,任智而不恃力.故智之所貴,存我為貴;力之所賤,侵物為賤.然身非我有也,既生,不得不全之;物非我有也,既有,不得而去之.身固生之主,物亦養之主.雖全生,不可有其身;雖不去物,不可有其物.有其物,有其身,是橫私天下之身,橫私天下之物.不橫私天下之身,不橫私天下物者,其唯聖人乎!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至者也.」 楊朱曰:「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逆民也.可殺可活,制命在外.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天下無對,制命在內.故語有之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不衣食,君臣道息.周諺曰:田父可坐殺,晨出夜入,自以性之恆;啜菽茹藿,自以味之極;肌肉麤厚,筋節腃急,一朝處以柔毛綈幕,薦以梁肉蘭橘,心厭體煩,內熱生病矣.商魯之君與田父侔地,則亦不盈一時而憊矣.故野人之所安,野人之所美,謂天下無過者.昔者宋國有田夫,常衣縕黂,僅以過冬.暨春東作,自曝於日,不知天下之有廣廈隩室,綿纊狐貉.顧謂其妻曰:『負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獻吾君,將有重賞.』里之富室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枲莖芹萍子者,對鄉豪稱之.鄉豪取而嘗之,蜇於口,慘於腹,眾哂而怨之,其人大慚.子,此類也.』」 楊朱曰:「豐屋美服,厚味姣色.有此四者,何求於外?有此而求外者,無厭之性.無厭之性,陰陽之蠹也.忠不足以安君,適足以危身;義不足以利物,適足以害生.安上不由於忠,而忠名滅焉;利物不由於義,而義名絕焉.君臣皆安,物我兼利,古之道也.鬻子曰:『去名者無憂:』老子曰:『名者實之賓.』而悠悠者趨名不已.名固不可去,名固不可賓邪?今有名則尊榮,亡名則卑辱.尊榮則逸樂,卑辱則憂苦.憂苦,犯性者也;逸樂,順性者也.斯實之所係矣.名胡可去?名胡可賓?但惡夫守名而累實.守名而累實,將恤危亡之不救,豈徒逸樂憂苦之間哉?」卷第八說符篇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列子曰:「願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慎爾行,將有隨之.』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湯武愛天下,故王;桀紂惡天下,故亡,此所稽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以是求利,不亦難乎?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 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幸哉余未汝語也.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是雞狗也.彊食靡角,勝者為制,是禽獸也.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 列子學射,中矣,請於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故不班白語道,失,而況行之乎?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三年而成.鋒殺莖柯,毫芒繁澤,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 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而窘於貧.羨施氏之有,因從請進趨之方.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應事無方,屬乎智.智苟不足,使若博如孔丘,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 晉文公出會,欲伐衛,公子鋤仰天而笑.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 晉國苦盜.有郤雍者,能視盜之貌,察其眉睫之間,而得其情.晉侯使視盜,千百無遺一焉.晉侯大喜,告趙文子曰:「吾得一人,而一國之盜為盡矣,奚用多為?」文子曰:「吾君恃伺察而得盜,盜不盡矣,且卻雍必不得其死焉.」俄而群盜謀曰:「吾所窮者卻雍也.」遂共盜而殘之.晉侯聞而大駭,立召文子而告之曰:「果如子言,卻雍死矣!然取盜何方?」文子曰:「周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智料隱匿者有殃.』且君若欲無盜,若莫舉賢而任之;使教明於上,化行於下,民有恥心,則何盜之為?」於是用隨會知政,而群盜奔秦焉.孔子自衛反魯,息駕乎河梁而觀焉.有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黿鼉弗能居,有一丈夫方將厲之.孔子使人並涯止之,曰:「此懸水三十仞,圜流九十里,魚鱉弗能游,黿鼉弗能居也.意者難可以濟乎?」丈夫不以錯意,遂度而出.孔子問之曰:「巧乎?有道術乎?所以能入而出者,何也?」丈夫對曰:「始吾之入也,先以忠信;及吾之出也,又從以忠信.忠信錯吾軀於波流,而吾不敢用私,所以能入而復出者,以此也.」孔子謂弟子曰:「二三子識之!水且猶可以忠信誠身親之,而況人乎?」 白公問孔子曰:「人可與微言乎?」孔子不應.白公問曰:「若以石投水,何如?」孔子曰:「吳之善沒者能取之.」曰:「若以水投水,何如?」孔子曰:「淄澠之合,易牙嘗而知之.」白公曰:「人固不可與微言乎?」孔子曰:「何為不可?唯知言之謂者乎!夫知言之謂者:不以言言也.爭魚者濡,逐獸者趨,非樂之也.故至言去言,至為無為.夫淺知之所爭者末矣.」白公不得已,遂死於浴室. 趙襄子使新稚穆子攻翟,勝之,取左人中人;使遽人來謁之.襄子方食而有憂色.左右曰:「一朝而兩城下,此人之所喜也;今君有憂色.何也?」襄子曰:「夫江河之大也,不過三日;飄風暴雨不終朝,日中不須臾.今趙氏之德行無所施於積,一朝而兩城下,亡其及我哉!」孔子聞之曰:「趙氏其昌乎!夫憂者所以為昌也,喜者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齊、楚、吳、越皆嘗勝矣,然卒取亡焉,不達乎持勝也.唯有道之主為能持勝.孔子之勁,能拓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墨子為守攻,公輸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勝者以彊為弱. 宋人有好行仁義者,三世不懈.家無故黑牛生白犢,以問孔子.孔子曰:「此吉祥也,以薦上帝.」居一年,其父無故而盲.其牛又復生白犢,其父又復令其子問孔子.其子曰:「前問之而失明,又何問乎?」父曰:「聖人之言先迕後合.其事未究,姑復問之.」其子又復問孔子.孔子曰:「吉祥也.」復教以祭.其子歸致命.其父曰:「 行孔子之言也.」居一年,其子又無故而盲.其後楚攻宋,圍其城;民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丁壯者皆乘城而戰,死者太半.此人以父子有疾皆免.及圍解而疾俱復. 宋有蘭子者,以技干宋元;宋元召而使見.其技以雙枝,長倍其身,屬其脛,並趨並馳,弄七劍迭而躍之,五劍常在空中.元君大驚,立賜金帛.又有蘭子又能燕戲者,聞之,復以干元君.元君大怒曰:「昔有異技干寡人者,技無庸,適值寡人有歡心,故賜金帛.彼必聞此而進復望吾賞.」拘而擬戮之,經月乃放. 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轍.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柰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嘗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嘗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之知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志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將箸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榻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志.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志,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譆!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游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扑之.楊朱曰:「子無扑矣!子亦猶是也.嚮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決喻其子.其子志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制,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宋人有游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箸,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卷第一天瑞篇 卷第二黃帝篇 卷第三周穆王篇 卷第四仲尼篇 卷第五湯問篇 卷第六力命篇 卷第七楊朱篇 卷第八說符篇 附錄一張湛事跡輯略 附錄二重要序論匯錄 劉向列子新書目錄 張湛列子序 盧重玄列子敘論 陳景元列子沖虛至德真經釋文序 任大椿列子釋文考異序 秦恩復列子盧重玄注序 汪繼培列子序 附錄三辨偽文字輯略 柳宗元辨列子 朱熹觀列子偶書(摘鈔) 高似孫子略(摘鈔) 葉大慶考古質疑(摘鈔) 黃震黃氏日鈔(摘鈔) 宋濂諸子辨(摘鈔) 姚際恆古今偽書考(摘鈔)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 姚鼐跋列子 鈕樹玉列子跋 吳德旋辨列子 俞正燮癸巳存稿(摘抄) 何治運書列子後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摘抄) 光聰諧有不為齋隨筆卷己(摘鈔) 陳三立讀列子 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摘鈔) 馬敘倫列子偽書考(節錄) 〔附〕日本武義內雄列子冤詞(節錄) 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摘鈔) 呂思勉列子解題 劉汝霖周秦諸子攷(摘鈔) 陳旦「列子楊朱篇」偽書新證(節錄) 陳文波偽造「列子」者之一證(節錄) 楊伯峻列子著述年代考 後記 列子集釋卷第一 天瑞第一 〔注〕夫巨細舛錯,修短殊性,雖天地之大,群品之眾,涉於有生之分,關於動用之域者,存亡變化,自然之符。夫唯寂然至虛凝一而不變者,非陰陽之所終始,四時之所遷革。〔解〕夫群動之物,無不以生為主。徒愛其生,不知生生之理。生化者,有形也;生生者,無象也。有形謂之物,無象謂之神。跡可用也,類乎陰陽。論其真也,陰陽所不測。故易曰:「陰陽不測之謂神。」豈非天地之中大靈瑞也?故曰天瑞。釋文云:夫音符,是發語之端;後更不音。舛,昌兗切。分,符問切;下同。 子列子〔注〕載子於姓上者,首章或是弟子之所記故也。釋文云:冠子氏上者,著其為師也。居鄭圃,〔注〕鄭有圃田。釋文云:圃音補。圃田,鄭之藪澤也,今在滎陽中牟縣。伯峻案:鄭之圃田,一作甫田,見詩經、左傳、爾雅諸書。今河南中牟縣西南之丈八溝及附近諸陂湖,皆其遺蹟。四十年人無識者。〔注〕非形不與物接,言不與物交,不知其德之至,則同於不識者矣。「無」,今從世德堂本、四解本作「無」,下同。釋文「無」或作亡。國君卿大夫視之,猶眾庶也。〔注〕非自隔於物,直言無是非,行無軌跡,則物莫能知也。行,下孟切。國不足,〔注〕年饑。將嫁於衛。〔注〕自家而出謂之嫁。〔解〕不足,年饑也。嫁者,往也。伯峻案: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爾雅註疏云:「釋詁云:『嫁,往也』,此取列子之文也。」若如此,則列子在爾雅之前。其實未必然,或今本列子有所因襲或列子襲爾雅也。弟子曰:「先生往無反期,弟子敢有所謁;〔解〕謁,請也。釋文云:謁,請也先生將何以教?先生不聞壺丘子林之言乎?」〔注〕壺丘子林,列子之師。釋文云:壺丘子林,司馬彪注南華真經云,名林,鄭人也。子列子笑曰:「壺子何言哉?〔注〕四時行,百物生,豈假於言哉?仲父曰,論語,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雖然,夫子嘗語伯昏瞀人。釋文云:語,一本作詔;詔,告也。瞀,莫侯切;後伯昏無人者亦音謀。吾側聞之,試以告女。〔注〕伯昏,列子之友,同學於壺子。不言自受教於壺子者,列子之謙者也。盧文弨曰:張注「列子之謙者也」「者」字疑當作「言」。釋文云:女音汝。其言曰:有生〔注〕今塊然之形也。釋文云:塊,口對切。不生,〔注〕生物而不自生者也。有化〔注〕今存亡變改也。不化。〔注〕化物而不自化者也。〔解〕不因物生,不為物化,故能生於眾生,化於群化者矣。不生者能生生,〔注〕不生者,固生物之宗。不化者能化化。〔注〕不化者,固化物之主。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注〕生者非能生而生,化者非能化而化也,直自不得不生、不得不化者也。〔解〕凡有生則有死,為物化者常遷,安能無生無死、不化不遷哉?故常生常化。〔注〕涉於有動之分者,不得蹔無也。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注〕生化相因,存亡復往,理無間也。盧文弨曰:注「復往」二字當依後文乙正。陰陽爾,四時爾,〔注〕陰陽四時,變化之物,而復屬於有生之域者,皆隨此陶運;四時改而不停,萬物化而不息者也。〔解〕為陰陽所遷順時轉者,皆有形之物也。念念遷化,生死無窮,故常生常化矣。注「四時」下各本皆有「節」字,今依四解本刪。釋文云:而復之復,扶又切。不生者疑獨,〔注〕不生之主,豈可實而驗哉?疑其冥一而無始終也。〔解〕神無方比,故稱獨也。老子曰「獨立而不改」也。疑者不敢決言以明深妙者也。注「不生之主」各本作「不生之生」。不化者往復。釋文云:復依字音服。後不音者,皆是入聲。往復,其際不可終;〔注〕代謝無間,形氣轉續,其道不終。世德堂本、藏本、北宋本皆不重「往復」兩字。盧文弨曰:「往復」二字當疊。陶鴻慶曰:張注云「代謝無間形氣轉續」正釋往復之義,是其所見本未誤。王重民曰:盧陶二說是也。吉府本正疊「往復」二字。伯峻案:王說是也。今從吉府本增。疑獨,其道不可窮。〔注〕亦何以知其窮與不窮哉?直自疑其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也。〔解〕四時變易,不可終也;神用變化,亦不可窮也。陶鴻慶曰:疑者止也。爾雅釋言:疑,戾也。郭注云:戾,止也。疑者亦止。詩桑柔,「靡所止疑」,孫卿解蔽篇「而無所疑止之」,皆與「止」連文,是疑與止同義。此云疑獨,亦謂止於獨。道德經所謂「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甯」也。張云「獨立而不改」,正得其旨。乃釋「疑」為「疑惑」,望文生訓,失之。許維遹曰:疑讀為擬,僭也,比也。管子君臣篇云,「內有疑妻之妾,此宮亂也;庶有疑適之子,此家亂也;朝有疑相之臣,此國亂也」。(呂氏春秋知度篇、慎子內篇文略同)韓非子說疑篇「疑」作「擬」。又漢書食貨志云「遠方之能疑者」,顏師古注,「疑讀為擬」。並其證也。此文「疑獨」猶言「比獨」,與下文「往復」相對為義。仲父曰:終窮為韻,古音同在冬中部。釋文云:殆音待。黃帝書曰:惠棟曰:此老子所述也。老子之學蓋本黃帝,故漢世稱黃老。釋文云:黃帝姓公孫,名軒轅,得長生之道,在位一百年。按漢書藝文志有黃帝書四篇,黃帝君臣一篇,黃帝銘六篇,與道家相類。伯峻案:今本藝文志黃帝書作黃帝四經,黃帝君臣作十篇,班自注云,起六國時,與老相似也。又有雜黃帝五十八篇,班自注云,六國時賢者所作。谷神不死,〔注〕古有此書,今已不存。夫谷虛而宅有,亦如莊子之稱環中。至虛無物,故謂谷神;本自無生,故曰不死。伯峻案:此老子第六章文。是謂玄牝。〔注〕老子有此一章,王弼注曰:「無形無影,無逆無違,處卑不動,守靜不衰;谷以之成而不見其形,此至物也。處卑而不可得名,故謂之玄牝。」俞正燮曰:牝者,古人以為谿谷;所謂虛牝者,如今言空洞。朱子語類云,「牝只是木孔受栒能受的物事。元牝者,至妙之牝,不是那一樣的牝。」其言若即若離。嘗深思之,元者,白虎通五行篇云,元冥者,入冥也。是元為入牝者。唐律衛禁上釋文云,有穴而可受入者為牝。則元牝之為古語可知。為表出之,儒者可勿復道矣。伯峻案:張注所引老子王弼注曰「故謂之玄牝」,今本作「故謂之天地之根」。釋文「無影」作「無景」,云:牝,毗忍切。景音影。玄牝之門,是謂天地之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注〕王弼曰:「門,玄牝之所由也。本其所由,與太極同體,故謂天地之根也。欲言存邪?不見其形;欲言亡邪?萬物以生,故曰綿綿若存。無物不成而不勞也,故曰不勤。」〔解〕谷虛而氣居其中,形虛而神處其內。玄者,妙而無體;牝者,應用無方。出生入死,無不因之,故曰門也。有形之本,故曰根也。視之不見,用之無窮,故曰若存者也。解「玄者」秦刻本作「元者」,清康熙帝名玄曄,蓋避其二名而改之也,今從四解本正。許維遹曰:勤當訓盡。淮南子原道訓「纖微而不可勤」,高誘注:「勤猶盡也。」同篇,用之而不勤,高又注:「勤,勞也。」誤與張注同。仲父曰:牝門根勤為韻,古音同在魂痕部。釋文云:綿,武延切。邪,以遮切;下同。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注〕莊子亦有此言。向秀注曰: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則生自生耳。生生者豈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則化自化耳。化化者豈有物哉?無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則與物俱化,亦奚異於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後能為生化之本也。〔解〕此神為生之主,能生物化物,無物能生化之者。王叔岷曰:注「故不生也。」「故」上疑挩「無物也」三字。「無物也,故不生也」與下文「無物也,故不化焉」相對而言。釋文云:向秀,向音餉,字子期,晉常侍,注南華真經二十八篇。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注〕皆自爾耳,豈有尸而為之者哉?仲父曰:色力息為韻,古音同在職德部。謂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注〕若有心於生化形色,則豈能官天地而府萬物,贍群生而不遺乎?〔解〕神之獨運,非物能使;若因情滯有同物生化,皆非道也。俞樾曰:「謂」當作「為」,古書「謂」「為」通用,說詳王氏引之經傳釋詞。上文云「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故此云「為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張湛注上文云,「皆自爾耳,豈有尸而為之者哉」,正得其義。陶鴻慶曰:俞氏平議讀謂為為,非也。謂讀如道德經「同謂之元」之謂,此言萬物根於無形,無形則無名,而強為之名者非矣。下文子列子曰「非其名也」,注云,「事有實著,非假名而後得也」,正合此旨。讀謂為為,義反淺矣。伯峻案:注「贍群生而不遺乎」,「贍」藏本、宋本、四解本皆作「瞻」,釋文世德堂本皆作「贍」,作「贍」者是也。說文「瞻,臨視也」。又新附,「贍,給也。」孟子公孫丑篇注云:「贍,足也。」此當訓給訓足。又「遺」,釋文及世德堂本作「匱」,作「遺」者是也。其意謂若有心生化,則必有所偏;今官天地府萬物而無所遺失,則知是自生自化,非被生被化。俞讀謂為為,其義較順。陶駁疑未審。釋文「智」作「知」,「遺」作為「匱」,云:知音智,下同。贍,時豔切。匱音饋,竭也。 子列子曰:「昔者聖人因陰陽以統天地。〔注〕天地者,舉形而言;陰陽者,明其度數統理。〔解〕夫有形之物,皆有所生以運行之;舉其所大者,天地也。運天地者,陰陽也。陰陽,氣之所變,無質無形;天地因之以見生殺也。陰陽易辯,神識難明,借此以喻彼,以為其例,然後知神以制形,無以有其生也。夫有形者生於無形,〔注〕謂之生者,則不無;無者,則不生。故有無之不相生,理既然矣,則有何由而生?忽爾而自生。忽爾而自生,而不知其所以生;不知所以生,生則本同於無。本同於無,而非無也。此明有形之自形,無形以相形者也。注「謂之生者則不無」,「無」世德堂本作「死」,蓋因「無」「死」形近,又涉生字義而誤。則天地安從生?〔注〕天地無所從生,而自然生。〔解〕天地,形之大者也。陰陽者,非神識也。有形若生於無形者,天地豈有神識心性乎?若其無者,從何而生耶?假設此問者,將明萬物者有生也。注「而自然生」御覽一引作「自然而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注〕此明物之自微至著,變化之相因襲也。注文御覽一引作「此明有物始之自微至著變化自相因襲也」。釋文「太」作「大」,云:大音太,下同。太易者,未見氣也;〔注〕易者,不窮滯之稱。凝寂於太虛之域,將何所見耶?如易繫之太極,老氏之渾成也。注「何所見耶」,「耶」北宋本、四解本作「即」,屬下句讀;世德堂本作「也」。釋文「渾」作「混」,云:見,賢遍切,注同。稱,尺證切,下同。繫,胡計切。混,胡本切。任大椿曰:山海經「渾敦無面目」,莊子「混沌為儵忽所鑿」,渾敦即混沌。漢書劉向傳「賢不肖渾淆」,渾讀為混,則混渾通。太初者,氣之始也;〔注〕陰陽未判,即下句所謂渾淪也。太始者,形之始也;〔注〕陰陽既判,則品物流形也。太素者,質之始也。〔注〕質,性也。既為物矣,則方員剛柔,靜躁沈浮,各有其性。氣形質具而未相離,〔注〕此直論氣形質,不復說太易;太易為三者宗本,於後句別自明之也。路史前紀一引「氣」下有「與」字。釋文云:離,力智切,去也。或作平聲讀。近曰離,遠曰別,後以意求之也。別,彼列切。故曰渾淪。釋文云:渾音魂,淪音論,下同。渾淪者,言萬物相渾淪而未相離也。〔注〕雖渾然一氣不相離散,而三才之道實潛兆乎其中。淪,語之助也。釋文云:散,先汗切,卷內同。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不得,故曰易也。王重民曰:循當讀如揗。說文:揗,摩也。漢書高帝紀,「因拊其背」。顏注,「拊謂摩揗之也」。後拊揗字皆作循。史記晉世家「子反收餘兵,拊循欲復戰」,漢書趙充國傳「拊循和輯」是也。揗,正字;循,假字。釋文云:循音旬。易無形埒,〔注〕不知此下一字。老子曰,「視之不見名曰希」,而此曰易,易亦希簡之別稱也。太易之義如此而已,故能為萬化宗主、冥一而不變者也。「埒」,北宋本作「●」,汪本作「●」,今從四解本改正。釋文「埒」作「●」,云:淮南子作形埒,謂兆朕也;乾鑿度作形●。今從乎者轉謂誤也。任大椿曰:淮南子本經訓「合氣化物,以成埒類」,高誘注「埒,形也。」要略訓「形埒之兆」,穆稱訓「道之有篇章形埒者」,兵略訓「夫有形埒者,天下公見之」,凡形埒字皆作埒。說文、玉篇、廣韻有埒字,無●字;類篇有●字,云,「耕田起土也」。與「王耕一 列子集釋卷第二 黃帝第二 〔注〕稟生之質謂之性,得性之極謂之和;故應理處順,則所適常通;任情背道,則遇物斯滯。〔解〕此明忘形養神,從玄、默以發真智。始其養也,則遺萬有而內澄心;發其智,則化含生以外接物。故其初也,則齋心服形,不親政事;其末篇也,則贊孔墨以濟人焉。此其大旨。 黃帝即位十有五年,喜天下戴己,〔注〕隨世而喜耳。王叔岷曰:路史後記五注引「戴」上有「之」字,當從之。「喜天下之戴己」與下文「憂天下之不治」句法一律。藝文類聚十一引「戴」上亦有「之」字。養正命,〔注〕正當為性。俞樾曰:正當為生。古字生與性通,周官大司徒職「辨五地之物生」,杜子春讀生為性,是其例也。列子原文本作「養生命」,蓋 列子集釋卷第三 周穆王第三 〔注〕夫 列子集釋卷第四 仲尼第四 〔注〕智者不知而自知者也。忘智故無所知,用智則無所能。知體神而獨運,忘情而任理,則寂然玄照者也。〔解〕此篇言證無為之道者,方可無所不為。世人但見聖人之跡,而不知所證之本也。學者徒知絕情之始,而不知皆濟之用。皆失其中也。釋文「忘情」作「去情」,云:去,丘呂切,一本作忘。 仲尼閒居,釋文云:仲尼,魯國曲阜縣人;顏氏禱尼丘山生,因名,字仲尼,周靈王二十一年庚戌歲生。間音閑。伯峻案:釋文「名」下疑挩「丘」字。子貢入侍,釋文云:子貢,端木賜,衛人,字子貢;利口巧辭。而有憂色。子貢不敢問,〔注〕子貢雖不及性與天道,至於夫子文章究聞之矣。聖人之無憂,常流所不及,況於賜哉?所以不敢問者,將發明至理,推起予於大賢,然後微言乃宣耳。注「推起予」本作「惟起余」,參照世德堂本及藏本正。「起予」乃用論語八佾「起予者商也」語。出告顏回。釋文云:顏回,魯人,字子淵。顏回援琴而歌。釋文云:援音袁。孔子聞之,果召回入,問曰:「若奚獨樂?」王重民曰:御覽四百六十八又四百六十九引「獨」上並有「敢」字。釋文云:樂音洛。回曰:「夫子奚獨憂?」〔注〕回不言欲宣問,故弦歌以激發夫子之言也。注「宣」藏本作「旨」。孔子曰:「先言爾志。」曰:「吾昔聞之夫子曰:『樂天知命故不憂』,回所以樂也。」〔注〕天者,自然之分;命者,窮達之數也。釋文云:分,符問切,下同。孔子愀然有閒曰:釋文云:愀,七小切;愀然,變色少時。「有是言哉?〔注〕將明此言之不至,故示有疑間之色。道藏本注文「疑閒」作「疑問」汝之意失矣。釋文「失」作「夾」,云:夾音狹,一本作失。任大椿曰:夾音狹,故與狹通。據文義蓋謂汝之意狹而未廣也。管子霸言篇:「夫上夾而下直。」注云:「上既狹則下為所包。」周禮司市釋文:「廣夾即廣狹。」又廣雅:「夾、(古匣)次、遒、迫、促,近也。」夾與迫促同訓,則夾即狹也。後漢書駒驪傳:「東西夾,南北長。」李賢注,「夾音狹」,然則意夾即意狹。釋文猶存古字。此吾昔日之言爾,請以今言為正也。〔注〕昔日之言,因事而興;今之所明,盡其極也。汝徒知樂天知命之無憂,未知樂天知命有憂之大也。〔注〕無所不知,無所不樂,無所不憂,故曰大也。王重民曰:御覽四百六十八引「有」上有「之」字。今告若其實:修一身,任窮達,知去來之非我,亡變亂於心慮,「亡」本作「止」,今從藏本、世德堂本、秦本正。釋文云:亡音忘,一本作止。爾之所謂樂天知命之無憂也。〔注〕此直能定內外之分,辨榮辱之境,如斯而已,豈能無可無不可哉?〔解〕夫樂乎天知乎命而不憂戚者,是時濟之道,非應用救物之事焉。仲尼曰:吾昔有此言,今則異於昔。曩吾修詩書,正禮樂,釋文云:曩,乃朗切。樂音岳,下同。將以治天下,遺來世;〔注〕詩書禮樂,治世之具;聖人因而用之,以救一時之弊;用失其道,則無益於理也。釋文云:遺,唯季切。非但修一身,治魯國而已。〔注〕夫聖人智周萬物,道濟天下。若安一身,救一國,非所以為聖也。而魯之君臣日失其序,仁義益衰,情性益薄。此道不行一國與當年,其如天下與來世矣?〔注〕治世之術實須仁義。世既治矣,則所用之術宜廢。若會盡事終,執而不舍,則情之者寡而利之者眾。衰薄之始,誠由於此。以一國而觀天下,當今而觀來世,致弊豈異?唯圓通無閡者,能惟變所適,不滯一方。仲父曰:「其如天下與來世矣」,如,如何也。省去何字,特為罕見。伯峻案:于省吾易經新證以為「矣」即詩召南采蘩「于以采蘩」之「以」,何也。釋文云:治,直吏切,下治亂同。舍音捨。閡音礙。吾始知詩書、禮樂無救於治亂,而未知所以革之之方。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注〕唯棄禮樂之失,不棄禮樂之用,禮樂故不可棄,故曰,未知所以革之之方。而引此以為憂者,將為下義張本,故先有此言耳。〔解〕非詩書、禮樂不足以為治天下之法,而世之理論不由詩書、禮樂所能救焉。若去其法,又無以為禮之本也。此唯有道者之所深憂。伯峻案:御覽四六八引「此樂天知命者之所憂」下有「也」字。釋文云:為,于偽切。雖然,吾得之矣。夫樂而知者,非古人之所謂樂知也。〔注〕莊子曰:「樂窮通物非聖人。」故古人不以無樂為樂,亦不以無知為知。任其所樂,則理自無樂;任其所知,則理自無知。「所謂」二字各本皆倒作「謂所」,今從吉府本正。伯峻又案:莊子大宗師篇云:「故聖人之用兵也,亡國而不失人心;利澤施乎萬世,不為愛人。故樂通物,非聖人也」,而注文引作「樂窮通物」,「窮」字當是衍文。無樂無知,是真樂真知;〔注〕都無所樂,都無所知,則能樂天下之樂,知天下之知,而我無心者也。故無所不樂,無所不知,無所不憂,無所不為。〔注〕居宗體備,故能無為而無不為也。詩書、禮樂,何棄之有?革之何為?」〔注〕若欲捐詩書、易治術者,豈救弊之道?即而不去,為而不恃,物自全矣。〔解〕知天命之所無可奈何而安其分以不憂者,君子之常心也。古之開物成務,濟人利俗,則不然也。不安其樂,不任其知;先天而不違,後天而奉天時:是真樂真知也。若然者,故無不樂,無不知,故能無所不為矣。豈復策任之哉?是以詩書、禮樂誠可以助化之本也,革之者何為乎?釋文云:捐音緣。顏回北面拜手曰:「回亦得之矣。」〔注〕所謂不違如愚者也。伯峻案:「拜手」連文不辭。拜當作●。●又作●,拜汗簡作●。●拜形相近而誤也。說文:「●,竦手也,重文●,揚雄說廾從兩手。」即今拱字。荀子不苟篇「君子審後王之道而論于百王之前,若端拜而議」。王念孫校云:「拜乃之訛」。是其證例。出告子貢。子貢茫然自失,〔注〕未能盡符至言,故遂至自失也。歸家淫思七日,不寢不食,以至骨立。〔注〕發憤思道,忘眠食也。顏回重往喻之,乃反丘門,弦歌誦書,終身不輟。〔注〕既悟至理,則忘餘事。〔解〕顏生亞聖之道,不違聞而得之矣。子貢因詩書以為智,故為言而失其所宗。回重喻之,乃悟為學之益,不知日損之道也。注「忘」北宋本作「亡」,汪本從之,今從藏本、世德堂本訂正。 陳大夫聘魯,釋文云:聘,匹正切。私見叔孫氏。叔孫氏曰:世德堂本「曰」上無「氏」字。「吾國有聖人。」曰:「非孔丘邪?」曰:「是也。」「何以知其聖乎?」〔注〕至哉此問!夫聖人之道絕於群智之表,萬物所不闚擬;見其會通之跡,因謂之聖耳。豈識所以聖也?叔孫氏曰:「吾常聞之顏回,〔注〕至哉此答!自非體二備形者,何能言其髣彿,瞻其先後乎?以顏子之量,猶不能為其稱謂,況下斯者乎?釋文云:彿,芳味切。量音亮。稱,尺證切,下同。曰:『孔丘能廢心而用形。』」〔注〕此顏回之辭。夫聖人既無所廢,亦無所用。廢用之稱,亦因事而生耳。故俯仰萬機,對接世務,皆形跡之事耳。冥絕而灰寂者,固泊然而不動矣。〔解〕聖人應物而生,濟時用,導群有以示跡,不顯真以化凡焉。釋文云:泊音魄也。下同。陳大夫曰:「吾國亦有聖人,子弗知乎?」曰:「聖人孰謂?」曰:「老聃之弟子有亢〔注〕古郎切,又音庚。倉子者,釋文云:亢倉音庚桑,名楚,史記作亢倉子。賈逵姓氏英覽云:吳郡有庚桑姓,稱為士族。段玉裁曰:賈逵姓氏英覽必賈執姓氏英賢譜耳,見隋書經藉志。得聃之道,〔注〕老聃猶不言自得其道,亢倉於何得之?蓋寄得名以明至理之不絕於物理者耳。能以耳視而目聽。」〔注〕夫形質者,心智之室宇。耳目者,視聽之戶牖。神苟徹焉,則視聽不因戶牖,照察不閡牆壁耳。蔣超伯曰:莊子雜篇作「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聃之道,以北居畏疊之山」。魯侯聞之大驚,〔注〕不怪仲尼之用形,而怪耳目之易任。跡同於物,故物無駭心。使上卿厚禮而致之。王重民曰:意林引作「以上卿禮致之」,亢倉子全道篇作「使叔孫氏報聘,且致亢倉子,待以上卿之禮」,與意林所引義合。伯峻案:今本亢倉子二卷,為唐開元末襄陽處士王士源所偽作,見孟浩然集序及大唐新語。亢倉子應聘而至。〔注〕汎然無心者,無東西之非己。魯侯卑辭請問之。亢倉子曰:「傳之者妄。事文類聚後集十九引「妄」下有「也」字。釋文云:傳,丈專切。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注〕夫易耳目之用者,未是都無所用。都無所用者,則所假之器廢也。〔解〕夫耳目者,視聽之器也;唯神能用之。若神不在焉,則死人之耳目不能視聽矣。亢倉子知人之所能,故不用耳目為視聽之主矣。是命耳見而目聞耶?此乃傳者不曉,因妄為說耳也。魯侯曰:「此增異矣。其道奈何?寡人終願聞之。」〔解〕魯侯仍未了此意,更以為增加奇異焉,固請其道矣亢倉子曰:「我體合於心,〔注〕此形智不相違者也。心合於氣,〔注〕此又遠其形智之用,任其泊然之氣也。氣合於神,〔注〕此寂然不動,都忘其智。智而都忘,則神理獨運,感無不通矣。神合於無。〔注〕同無則神矣,同神則無矣。二者豈有形乎?直有其智者不得不親無以自通,忘其心者則與無而為一也。〔解〕夫體既有質而成礙,心則有繫而成執。體合於心者,不在於形礙而在封執也。故氣之於心,雖動而無所執;故心合於氣者,不在封執而在於動用也。故氣合於神者,不在於動而在於了識也。神之於無則妙絕有形,故不在於了識而在於冥真矣。伯峻案:莊子人間世篇云,「一若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耳止於聽(此句依俞曲園說正),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齊也」,蓋同此義。其有介然之有,唯然之音,孫詒讓曰:此文以「有」與「音」相儷,「有」疑當作為「形」。盧重玄注云,「是故有形有音無遠無近」云云,疑盧本正作「形」字。(亢倉子全道篇襲此文亦作有。)釋文云:唯,唯癸切。雖遠在八荒之外,近在眉睫之內,釋文云:睫音接。來干我者,我必知之。〔注〕唯豁然之無不干聖慮耳。涉於有分,神明所照,不以遠近為差也。釋文云:豁,火括切。分,扶問切。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釋文云:藏,徂浪切。心、肺、肝、脾、腎謂之五藏。今六藏者,為腎有兩藏:其左為腎,右為命門。命門者,謂神之所舍也。男子以藏精,女子以擊胞。其 列子集釋卷第五 湯問第五 〔注〕夫智之所限知,莫若其所不知;而世齊所見以限物,是以大聖發問,窮理者對也。〔解〕夫萬物之情,各貴其生,不知養其所注生,而愛身以喪其生。故此篇去形全生以通其情,情通性達以契其道也。秦恩復曰:盧解「注生」之「注」字疑誤。釋文云:齊,才細切。殷湯問於夏革〔注〕革字,莊子音棘。郭慶藩曰:革棘古同聲通用。論語「棘子成」,漢書古今人表作「革子成」。詩「匪棘其欲」,禮坊記引作「匪革其猶」。漢書「煮棗侯革朱」,史記索隱,「革音棘」,皆其證。釋文云:殷湯姓子,名履,字天乙。革音棘。夏棘字子棘,為湯大夫。伯峻案:釋文「夏棘」,疑「夏革」之誤。曰:「古初有物乎?」〔注〕疑直混茫而已。釋文云:茫音忙。夏革曰:「古初無物,今惡得物?〔注〕今所以有物,由古有物故。盧文弨曰:注藏本「今」「古」下有「之」字,「故」下有「也」字。釋文云:惡,音烏,下同。後之人將謂今之無物,可乎?」〔注〕後世必復以今世為古世,則古今如循環矣。設令後人謂今亦無物,則不可矣。路史前記二引「後」上有「使」字。釋文云:復,扶又切,下同。殷湯曰:「然則物無先後乎?」夏革曰:「物之終始,初無極已。始或為終,終或為始,惡知其紀?〔注〕今之所謂終者,或為物始;所謂始者,或是物終。終始相循,竟不可分也。江有誥曰:始已紀為韻,古音同在之部。然自物之外,自事之先,朕所不知也。」〔注〕謂物外事先,廓然都無,故無所指言也。〔解〕後世必以今日為古,何殊今日問古耶?安得無物也?由湯以上古為先,然則物始事先更相前後,此不可知也。殷湯曰:「然則上下八方有極盡乎?」〔注〕湯革雖相答,然於視聽猶未歷然,故重發此問,令盡然都了。王叔岷曰:釋文本注「盡」作「畫」,疑當從之。莊子庚桑楚篇「其臣之畫然知者去之」,即此「畫然」二字所本。盡蓋畫之形誤,或涉正文盡字而誤。釋文「盡」作「畫」,云:重,柱用切,下同。畫音獲,一本作盡。革曰:「不知也。」〔注〕非不知也,不可以智知也。湯固問。革曰:「無則無極,有則有盡;朕何以知之?〔注〕欲窮無而限有,不知而推類也。陶鴻慶曰:「有則有盡」下「有」字亦當作「無」。「有則無盡」者,即公孫龍所謂「有物不盡」,惠施所謂「一尺之棰,日取其半,萬世不竭」,西儒所謂「物質不滅」也。下文「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即承此言。今本誤作「有盡」,則非其旨矣。張注云云,正謂無無窮而有無限也。是其所見本正作「無盡」。然無極之外復無無極,無盡之中復無無盡。〔注〕既謂之無,何得有外?既謂之盡,何得有中?所謂無無極無無盡,乃真極真盡矣。注「既謂之盡」北宋本作「既謂之虛」,汪本從之,今從藏本訂正。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注〕或者將謂無極之外更有無極,無盡之中復有無盡,故重明無極復無無極,無盡復無無盡也。朕以是知其無極無盡也,而不知其有極有盡也。」〔注〕知其無,則無所不知;不知其有,則乃是真知也。湯又問曰:「四海之外奚有?」王重民曰:御覽二引「有」下有「乎」字。革曰:「猶齊州也。」〔注〕齊,中也。〔解〕言無安得有極盡耶?是以道無不遍,無之謂也,體用俱大,非虛實無有也。伯峻案:齊州謂中國。周穆王篇云:「四海之齊謂中央之國」云云,可證。釋文云:爾雅云:距齊以南,戴日為丹穴;北,戴斗極為空桐。距,去也。齊,中也。湯曰:「汝奚以實之?」伯峻案:淮南精神訓云「眾人以為虛言,吾將舉類而實之」,高誘注,「實,明也」。後漢書順帝紀云「詔幽、并、涼州刺史使名實二千石以下至黃綬,年老劣弱不任軍事者」,注云,「實謂驗實之也」,皆可為此實字之義。革曰:「朕東行至營,釋文云:今之柳城,古之營州,東行至海是也。人民猶是也。〔注〕如是間也。問營之東,復猶營也。西行至豳,釋文云:幽與邠同。人民猶是也。問豳之西,復猶豳也。朕以是知四海、四荒、四極之不異是也。〔注〕四海、四荒、四極,義見爾雅。知其不異是閒,則是是矣。〔解〕四方窮之不可盡,皆有生死、愛惡、父母、妻子,故知四荒、四極之外不異營豳之內,則是是也。王重民曰:「之」下疑本有「外」字,今本脫之。上文湯問「四海之外奚有」,此革所答語,故云「四海四荒四極之外」,御覽一引「之」下正有「外」字。伯峻案:王說是。玩盧重玄解,其所見本亦有「外」字。釋文云:爾雅云:九夷、八狄、七戎、六蠻謂之四海。觚竹、北戶、西王母、日下謂之四荒。東泰遠、西邠國、南濮鉛、北祝栗謂之四極。見,賢遍切。伯峻案:釋文「泰遠」或作「秦遠」,「邠國」或作「郊國」,「北祝栗」或作為「此祝栗」,誤。故大小相含,無窮極也。含萬物者,亦如含天地。〔注〕夫含萬物者天地,容天地者太虛也。釋文「太虛」作「大虛」,云:大音泰,下同。含萬物也故不窮,〔注〕乾坤含化,陰陽受氣,庶物流形,代謝相因,不止於一生,不盡於一形,故不窮也。含天地也故無極。〔注〕天地籠罩三光,包羅四海,大則大矣;然形器之物,會有限極。窮其限極,非虛如何?計天地在太虛之中,則如有如無耳。故凡在有方之域,皆巨細相形,多少相懸。推之至無之極,豈窮於一天,極於一地?則天地之與萬物,互相包裹,迭為國邑;豈能知其盈虛,測其頭數者哉?釋文云:罩,陟孝切。朕亦焉知天地之表不有大天地者乎?〔注〕夫太虛也無窮,天地也有限。以無窮而容有限,則天地未必形之大者。然則鄒子之所言,蓋其掌握耳。「掌」世德堂本作「嘗」。釋文云:焉,於虔切,下同。亦吾所不知也。〔注〕夫萬事可以理推,不可以器徵。故信其心智所知及,而不知所知之有極者,膚識也;誠其耳目所聞見,而不知視聽之有限者,俗士也。至於達人,融心智之所滯,玄悟智外之妙理;豁視聽之所閡,遠得物外之奇形。若夫封情慮於有方之境,循局步於六合之間者,將謂寫載盡於三墳五典,歸藏窮於四海九州焉。知太虛之遼廓,巨細之無垠,天地為一宅,萬物為遊塵,皆拘短見於當年,昧然而俱終。故列子闡無內之至言,以坦心智之所滯;恢無外之宏唱,以開視聽之所閡。使希風者不覺矜伐之自釋,束教者不知桎梏之自解。故刳斫儒墨,指斥大方,豈直好奇尚異而徒為夸大哉?悲夫!聃周既獲譏於世論,吾子亦獨以何免之乎?〔解〕夫神道之含萬物也,故不窮;陰陽之含天地也,故無極。天地萬物之外,我所不知以辯之,非謂都不知也。而注「無垠」本作「無限」,今從世德堂本作「無垠」。釋文「限」作為「垠」,云:「知及」及字一本作反,恐字誤。豁,呼括切。垠音銀,下同;一本作限。拘音俱。桎梏音質谷。解音蟹。刳音枯。夸,口花切。聃,他甘切,老子名。周,莊子名。然則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媧氏練五色石以補其闕;〔注〕陰陽失度,三辰盈縮,是使天地之闕,不必形體虧殘也。女媧,神人,故能練五常之精以調和陰陽,使晷度順序,不必以器質相補也。〔解〕張湛此注當矣。秦恩復曰:「練」古「鍊」字,淮南亦作「練」。何琇曰:張湛注以五色石為寓言五常,是亦巧為之詞。戰國諸子多與小說相出入,不盡可詰。即以列子而論,龍伯釣鼇之事,化人 列子集釋卷第六 力命第六〔注〕命者,必然之期,素定之分也。雖此事未驗,而此理已然。若以壽夭存於御養,窮達係於智力,此惑於天理也。〔解〕命者,必定之分,非力不成;力者,進取之力,非命不就。有其命者必資其力,有其力者或副其命。亦有力之不能致者,無命也;恃命而不力求者,候時也。信命不信力者,失之遠矣;信力不信命者,亦非當也。釋文云:分,符問切。夭,於兆切。係音計。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孔廣森曰:彭祖者,彭姓之祖也。彭姓諸國:大彭、豕韋、諸稽。大彭歷事虞夏,於商為伯,武丁之世滅之,故曰彭祖八百歲,謂彭國八百年而亡,非實籛不死也。嚴可均曰:鄭語,史伯曰:祝融之後八姓,大彭豕韋為商伯,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商滅之。韋昭解:「大彭,陸終弟三子曰籛,為彭姓,封於大彭,謂之彭祖。」又解:「彭祖,大彭也。」史記楚世家,「陸終生子六,三曰彭祖。」集解引虞翻曰:「名翦,為彭姓,封於大彭,謂之彭祖。」索隱引世本:「三曰籛鏗,是為彭祖。」周書嘗麥解曰:「皇天哀禹,賜以彭壽,思正夏略。」竹書紀年:「帝啟十五年武觀以西河叛,彭伯壽率師征西河,合而斷之。」知彭祖國名,即大彭,夏商為方伯,古五霸之一,唐虞封國,傳數十世,八百歲,而滅於商,此其事實也。彭祖八百歲猶言夏四百歲,商六百歲,周八百歲也。馬敘倫曰:孔嚴之說是也。莊子逍遙遊云:「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似莊子亦誤信彭壽有七八百歲之久。蓋俗有此說,莊子從而言之,荀子亦然。顏淵之才不出眾人之下,而壽十八。「十八」藏本、四解本、吉府本、秦刻盧解本作「四八」,今依北宋本、世德堂本作「十八」。洪頤 列子集釋卷第七 楊朱第七 〔注〕夫生者,一氣之蹔聚,一物之蹔靈。蹔聚者終散,蹔靈者歸虛。而好逸惡勞,物之常性。故當生之所樂者,厚味、美服、好色、音聲而已耳。而復不能肆性情之所安,耳目之所娛,以仁義為關鍵,用禮教為衿帶,自枯槁於當年,求餘名於後世者,是不達乎生生之趣也。〔解〕夫君子殉名,小人殉利。唯名與利,皆情之所溺,俗人所爭焉。故體道之人也,為善不近名,不趨俗人之所競;為惡不近刑,不行俗人之所非。違道以求名,溺情以從欲,俱失其中也。故有道者不居焉。此言似反,學者多疑。然則楊朱之篇亦何殊於盜跖也?釋文云:楊朱,或云字子居,戰國時人,後於墨子。楊朱與禽滑釐辯論,其說也愛己,不拔一毛以利天下,與墨子相反。陸德明云,「楊戎字子居」,恐子居非楊朱也。好,呼報切。惡,烏路切。復,扶又切。鍵音件。衿音今。槁,口老切。梁玉繩曰:莊子應帝王,陽子居,釋文,「李云,居,名也。子,男子通稱。」又寓言篇釋文,「姓楊,名朱,字子居」,與老子相問答,何以指為楊朱?伯峻案:楊朱與楊子居是否一人,古今頗有爭論文字。汪中述學老子攷異之附註以為兩人,衍而至於近人唐鉞,作楊朱攷,載於東方雜誌二十二卷五期中,力言楊朱非楊子居。以為兩人者近是。楊朱游於魯,舍於孟氏。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曰:「以名者為富。」「既富矣,奚不已焉?」曰:「為貴。」「既貴矣,奚不已焉?」曰:「為死。」「既死矣,奚為焉?」曰:「為子孫。」〔注〕夫事為無己,故情無厭足。釋文云:為富、為貴、為死、奚為焉、為子孫之為,並于偽切。厭,一鹽切。「名奚益於子孫?」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注〕夫名者,因偽以求真,假虛以招實,矯性而行之,有為而為之者,豈得無勤憂之弊邪?釋文云:燋音椒。乘其名者,澤及宗族,利兼鄉黨;況子孫乎?」陶鴻慶曰:「名乃苦其身燋其心」八字當在上文「孟氏問曰人而已矣奚以名為」之下,以見名之害而為名者之愚。又云「既富矣,奚不已焉?既貴矣,奚不已焉」,正謂苦身燋心而不止也。今誤脫在此,則上文詞意不足;而此文方論為名之益,乃先舉為名之害,語氣為不倫矣。「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注〕此難家之辭也。今有廉讓之名而不免貧賤者,此為善而不求利也。〔解〕夫人之生世也,唯名與利。聖人以名利鈞之,則小人死於利,君子死於名,無有不至者也。善惡雖殊,俱有求也。然而求名而遂者,豈唯取富貴,乃榮及子孫,利兼鄉黨矣。雖苦身燋心勤於廉讓者,志有所望而情有所忘,俱失中也。釋文云:難,乃旦切。曰:「管仲之相齊也,釋文云:相,息亮切,下同。君淫亦淫,君奢亦奢。〔注〕言不專美惡於己。伯峻案:論語八佾:「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邦君樹塞門,管氏亦樹塞門;邦君為兩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此皆亦淫亦奢之證也。志合言從,道行國霸。死之後,管氏而已。〔解〕實名之利薄也。田氏之相齊也,伯峻案:御覽四八五引「田氏」上有「其後」兩字。君盈則己降,君歛則己施。〔注〕此推惡於君也。釋文云:歛,收聚也。施,始豉切。民皆歸之,因有齊國;子孫享之,至今不絕。〔解〕偽名之利深也。若實名貧,偽名富。」〔注〕為善不以為名,名自生者,實名也。為名以招利而世莫知者,偽名也。偽名則得利者也。注「名自生者」藏本作「而自生者」。俞樾曰:「若實名貧偽名富」下當有「實名賤偽名貴」二句。上文曰:「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故此引管仲陳氏事證為實名則貧賤,為偽民則富貴也。陶鴻慶曰:俞氏云此下當有「實名賤偽名貴」二句,其說是已。而以此與上言管仲田氏事為一人之辭,則非也。上文云「凡為名者必廉,廉斯貧;為名者必讓,讓斯賤」。張注以為難家之辭,是也。此云「若實名貧,偽名富;實名賤,偽名貴」,亦難家之辭。若猶此也,說詳王氏經傳釋詞(「若」下或當有「然」字,下文「孟孫陽曰若然,速亡愈於久生」。說符篇:「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是其例)。言管仲子孫以實名而貧賤,田氏子孫以偽名而富貴,是則名果足以致貧賤也。難者之意謂實者真名而偽者非名也。下文又答之曰,「實無名,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言實與名不並立,既謂之名,名皆有偽而無實,是則名果足以致富貴也。答者之意謂偽者為名而實者非名也。下文答辭特著「曰」字以別之,則此為難辭無疑。若以此與上下文為一人之辭,則下文「實無名名無實」云云皆枝辭贅語,不知其用意所在矣。自「既富矣奚不為焉」以下凡難者之辭皆省「曰」字,讀者當玩其義而自得之。曰:「實無名,釋文「無」作「亡」,云:音無。名無實。名者,偽而已矣。〔注〕不偽則不足以招利。〔解〕行實者無其名,求名者無其實,故不偽則利不彰也。昔者伯峻案:御覽四二四、類聚二十一引並無「者」字。堯舜偽以天下讓許由善卷,而不失天下,享祚百年。〔注〕偽實之跡因事而生。致偽者由堯舜之跡,而聖人無偽也。伯峻案:堯以天下讓許由,事又見莊子逍遙遊篇;舜讓天下于善卷,亦見莊子讓王篇及盜跖篇。伯夷叔齊實以孤竹君讓而終亡其國,伯峻案:御覽四二四類聚二十一引並無「君」字,是也。餓死於首陽之山。實偽之辯,如此其省也。」〔注〕省猶察也。〔解〕偽者取名而無實,真者實行而忘名。堯舜之與夷齊,炳然如此。真偽之跡耳,不易察哉?世人若不殉名利而失真。則溺情慾而忘道矣。天下善人少,不善人多,則殉名者稀,從慾者眾。雖有智者,亦無可奈何。蓋俱失中也。釋文云:省,思井切。 楊朱曰:百年,壽之大齊。釋文云:齊,去聲,限也。得百年者千無一焉。釋文「無」作「亡」,云:音無。設有一者,孩抱以逮昏老,幾居其半矣。釋文云:幾音祈,下同。夜眠之所弭,釋文云:弭,綿婢切。晝覺之所遺,釋文云:覺音教。又幾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憂懼,又幾居其半矣。盧文弨曰:「痛疾」意林引作「疾病」。王叔岷曰:文選陸士衡長歌行注引亦作「疾病」。量十數年之中,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慮者,釋文云:亡音無,下同。介音界,微也。亦亡一時之中爾。則人之生也奚為哉?奚樂哉?釋文云:樂音洛。為美厚爾,釋文云:為,于偽切為聲色爾。而美厚復不可常厭足,「厭」世德堂本作「猒」,此本字也。釋文云:復,扶又切,下同。厭,一鹽切;本或作饜,音同。聲色不可常翫聞。乃復為刑賞之所禁勸,名法之所進退;遑遑爾競一時之虛譽,規死後之餘榮;偊偊爾順耳目之觀聽,「順」,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元本、世德堂本並作「慎」。意林引同。秦恩復曰:古「順」「慎」二字通。易,「履霜堅冰,蓋言順也」,「順」即「慎」。釋文「順」作「慎」,云:偊,邱羽切。慎耳一本作順耳。任大椿曰:荀子修身篇「順墨」,楊倞訓為慎墨。君子篇:「忠者惇,慎此者也。」楊倞注,「慎讀如順」。莊子列禦寇篇釋文,「慎於兵,慎或作順」。「有順懁而達者,順一作慎」。大戴禮保傅篇:「以其所為慎於人也。」盧辨注,「皆得民心也」,慎即順也。曾子大孝篇:「父母既沒,慎行其身。」慎一作順。慎德篇,「以慎天法」。注,「天道不可成順之而已」,則慎即順。文王官人篇:「無辨而自慎。」慎讀為順。「順耳」猶存古字。惜身意之是非;徒失當年之至樂,不能自肆於一時。重囚纍梏,釋文云:纍音累。梏,古沃切,手械也。何以 列子集釋卷第八 說符第八 〔注〕夫事故無方,倚伏相推,言而驗之者,攝乎變通之會。〔解〕本篇去末明本,約形辯神。立事以顯真,因名以求實;然後知徇情之失道,從欲以喪真。故知道者不失其自時,任能者不必遠害。秦恩復曰:解中「自」字疑衍。 子列子學於壺丘子林。壺丘子林曰:「子知持後,則可言持身矣。」〔注〕老子曰「後其身而身先。」列子曰:「顧聞持後。」曰:「顧若影,則知之。」列子顧而觀影:形枉則影曲,形直則影正。然則枉直隨形而不在影,屈申任物而不在我。此之謂持後而處先。〔注〕物莫能與爭,故常處先。此語以壺子答而不條顯,列子一得持後之義因而自釋之,壺子即以為解,故不復答列子也。〔解〕夫影由形立,曲直在於形生;形由神存,直偽在於神用。若見影而形辯,知形而神彰;不責影以正身,不執身以明道,觀其末而知其本,因其著而識其微,然後能常處先矣。注「以壺子答」道藏本、元本並作「似壺子答」。伯峻案:淮南子繆稱訓云:「列子學壺子,觀景柱而知持後矣。」釋文云:爭音諍。解音蟹。復,扶又切。關尹謂子列子曰:「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名也者,響也;身也者,影也。〔注〕夫美惡報應譬之影響,理無差焉。陶鴻慶曰:上句云「名也者響也」,承上「言美則響美,言惡則響惡」而言;是響出於言,而言非響也。此句承上「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而言;是影出於身,而身非影也。今云「身也者影也」,義頗難通。此「身」字乃指受報之身言之,與上文「身長身短」意義迥別。下文云,「度在身,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我必惡之」,意謂觀人之愛我惡我,則知我之愛人惡人。愛人惡人者,身也;人愛人惡之身則影也。故曰:身也者,影也。王叔岷曰:「身」當作「行」,下文「慎爾行,將有隨之」,即承此言。今本作「身」,涉上文「身長則影長,身短則影短」而誤。御覽四百三十引尸子作「行者影也」,可為旁證。伯峻案:王說可取,陶氏曲為之說,頗嫌迂僻。故曰:慎爾言,將有和之;「和」北宋本作「知」,汪本從之,今從吉府本、世德堂本訂正。釋文云:和,胡臥切,一作知。慎爾行,釋文云:行,下孟切,注同。將有隨之。〔注〕所謂出其言,善,千里應之;行乎邇,見乎遠。江有誥曰:和隨為韻,古音同在歌部。釋文云:見,賢遍切。是故聖人見出以知入,觀往以知來,此其所以先知之理也。〔注〕見言出則響入,形往則影來,明報應之理不異於此也。而物所未悟,故曰先知之耳。〔解〕響之因聲,聲善則響美;名之因實,實善則名真。故名者聲之響,身者神之影也。聲出而響和,行習而神隨;故聖人聞響以知聲,見行而知道也。度在身,釋文云:度依字讀。稽在人。人愛我,我必愛之;人惡我,釋文云:惡,烏路切。我必惡之。〔注〕禮度在身,考驗由人。愛惡從之,物不負己。湯武愛天下,故王;「故王」北宋本作「茲王」,汪本從之,今從各本正。釋文云:王,于放切。桀紂惡天下,故亡,〔注〕此則成驗。此所稽也。〔解〕禮度在於身,稽考在於人,若影之應乎形,響之應乎聲。湯武、桀紂其跡可稽也,其度可明也。愛惡之心不可不慎也。稽度皆明而不道也,譬之出不由門,行不從徑也。〔注〕稽度之理既明,而復道不行者,則出可不由戶,行不從徑也。釋文云:徑一本作衢,一本作術。復,扶又切。以是求利,不亦難乎?〔注〕違理而得利未之有。〔解〕稽度之事可明而不為道者,譬行不由門戶與街衢耳。欲以求利身於天下者,不亦難乎?秦恩復曰:據解則盧本「徑」作「衢」。嘗觀之神農有炎之德,稽之虞、夏、商、周之書,度諸法士賢人之言,釋文云:度,徒洛切,量也。所以存亡廢興而非由此道者,未之有也。」〔注〕自古迄今無不符驗。〔解〕考其行,稽其跡,自古帝王賢聖之言猶人,存亡廢興粲然可明。若不由此道而為理者,未之有也。嚴恢曰:「所為問道者為富。〔注〕問猶學也。釋文云:為,于偽切。今得珠亦富矣,安用道?」〔注〕道,富之本也;珠,富之末也。有本故末存,存末則失本也。注「富之末也」北宋本無「也」字,汪本從之,今依四解本增。子列子曰:「桀紂唯重利而輕道,是以亡。〔注〕非不富,失本則亡身。幸哉余未汝語也。釋文云:語,魚據切。人而無義,唯食而已,〔注〕義者,宜也。得理之宜者,物不能奪也。是雞狗也。彊食靡角,俞樾曰:「靡」讀為「摩」。莊子馬蹄篇:「喜則交頸相靡。」釋文引李云,「摩也」,是靡與摩義通也。「靡角」之「靡」即「交頸相靡」之「靡」,謂以角相靡也。王叔岷曰:俞說是也。御覽四二一引作「磨」。磨、摩、靡古並通用。釋文云:靡,文彼切。韓詩外傳云:「靡,共也。」呂氏春秋云:角,試力也。此言人重利而輕道,唯食而已,亦猶禽獸飽食而相共角力以求勝也。勝者為制,是禽獸也。〔注〕以力求勝,非人道也。王重民曰:「制」字義不可通,蓋當作「利」,字之誤也。御覽四百二十一引作「勝者為利」,可證。為雞狗禽獸矣,而欲人之尊己,不可得也。〔注〕豈欲人之尊己,道在則自尊耳。人不尊己,則危辱及之矣。」〔注〕樂推而不厭,尊己之謂。苟違斯義,亡將至。〔解〕無乏少者謂之富,非謂求利之富也。若重利輕道,桀紂所以亡也。雞犬禽獸不知仁義,爭食恃力,不知其他。行此則危辱及身,欲人之尊己,豈可得矣?此謂因名求實。列子學射中矣,〔注〕率爾自中,非能期中者也。釋文云:中,丁仲切,下同。請於關尹子。尹子曰:王重民曰:御覽七百四十五引疊一「關」字,是也。古書或稱「關尹」,無稱為「尹子」者,下同。王叔岷曰:王說是也。呂氏春秋審己篇亦作「關尹子曰」。下同。「子知子之所以中者乎?」對曰:「弗知也。」關尹子曰:「未可。」〔注〕雖中而未知所以中,故曰未可也。退而習之。三年,又以報關尹子。尹子曰:「子知子之所以中乎?」列子曰:「知之矣。」關尹子曰:「可矣;守而勿失也。〔注〕心平體正,內求諸己,得所以中之道,則前期命矢,發無遺矣。非獨射也,為國與身亦皆如之。故聖人不察存亡而察其所以然。」〔注〕射雖中而不知所以中,則非中之道;身雖存不知所以存,則非存之理。故夫射者,能拙俱中,而知所以中者異;賢愚俱存,而知所以存者殊也。〔解〕不知所以中者,非善之善者也。得之於手,應之於心,命中而中者,斯得矣。得而守之,是謂之道也。能知其道,非獨射焉,為國為身亦皆如是也。善知射者不貴其中,貴其所以必中也;善知理國理身者亦不貴其存,貴其所以必存。故賢愚理亂可知者,有道也。 列子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注〕色力是常人所矜也。釋文云:語,魚據切故不班白語道,失,釋文云:為句。失一本作矣,恐誤。而況行之乎?〔注〕色力既衰,方欲言道,悟之已晚。言之猶未能得,而況行之乎?俞樾曰:上文曰,「色盛者驕,力盛者奮,未可以語道也」。然則色力方盛之人不可以語道,必待班白之人方可語之。若不班白而語道,未有不失者矣。所謂「不班白語道失」也。張注云云,核之本文與上文,義皆不合。王重民曰:俞說殊為牽強。疑「故不班白」上有脫文。「失」字北宋本作「矣」,「故不班白語道矣」與下句「而況行之乎」正相應。「失」字為「矣」之闕誤。伯峻案:王說不可信,張注云「言之未能得」,「言之」正釋「語道」,「未能得」正釋「失」字。下文盧解云,「白首聞道猶不能得」,亦以「不能得」解釋「失」字。可見張湛及盧重玄兩人所見本都作「失」字。作「矣」者乃字之誤。俞說近之。故自奮則人莫之告。人莫之告,則孤而無輔矣。〔注〕驕奮者雖告而不受,則有忌物之心,耳目自塞,誰其相之?陶鴻慶曰:「自奮」上奪「自驕」二字。「自驕自奮」承上「色盛者驕力盛者奮」而言,張注云「驕奮者雖告而不受」,是其所見本不誤。釋文云:相,息亮切。賢者任人,故年老而不衰,智盡而不亂。〔注〕不專己知,則物願為己用矣。注北宋本「專」作「以」,「物」作「勿」,「願為」作「以為」;汪本「專」作「以」,「願為」作「以為」;今依藏四解本正。釋文云:為,于偽切,下同。故治國之難在於知賢而不在自賢。」〔注〕自賢者即上所謂孤而無輔;知賢則智者為之謀,能者為之使;物無棄才,則國易治也。〔解〕俗之所恃者色與力也。恃色則驕怠之心厚,恃力則奮擊之志多,不可以語其道也。色力衰者為斑白。白首聞道猶不能得,況能行之乎?故守卑弱者道必親之,自強奮者人不肯告。人不肯告,寧有輔佐者乎?賢者任於人,故窮年而神不衰,盡智而心不亂。以此理國者,知賢而任之,則賢才為之用。自賢而無輔,則失人矣。釋文云:易,以豉切。 宋人有為其君以玉為楮葉者,秦恩復曰:「玉」淮南子作「象」。高誘注:象牙也。伯峻案:韓非喻老篇亦作「象」。釋文云:為,于偽切。楮,敕呂切。三年而成。鋒殺莖柯,伯峻案:「鋒」韓非子作「豐」。王先慎云,「作豐是。豐殺謂肥瘦也」。毫芒繁澤,釋文云:殺,所拜切。芒音亡。亂之楮葉中而不可別也。釋文云:別,彼列切。此人遂以巧食宋國。子列子聞之,曰:「使天地之生物,三年而成一葉,則物之有葉者寡矣。故聖人恃道化而不恃智巧。」〔注〕此明用巧能不足以贍物,因道而化則無不周。〔解〕夫斲雕為朴,還淳之道也。故曰,善約者不用膠漆,善閉者不用關鑰。是以大辯若訥,大巧若拙耳。若三年成一葉,與真葉不殊,豈理國全道之巧乎?是以聖人恃其道化,如和氣布而萬物生,不恃智巧也。若違天理而偽巧出,此之為未明本末也。注「巧能」藏本、四解本作「功能」。「贍物」北宋本作「婚物」,「婚」當是誤字。釋文云:瞻,市艷切。 子列子窮,容貌有饑色。客有言之鄭子陽者曰:伯峻案:呂覽觀世篇高注云:「子陽,鄭相也。一曰鄭君。」「列禦寇蓋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釋文云:好,呼報切。鄭子陽即令官遺之粟。釋文云:遺,唯季切,下同。子列子出見使者,再拜而辭。使者去。子列子入,其妻望之而拊心曰:王重民曰:「之」字衍文。漢書汲黯傳:「黯褊心不能無稍望。」師古曰:「望,怨也。」其妻怨望,故拊心。呂覽觀世篇、新序節士篇並無「之」字可證。莊子讓王篇有「之」字者,疑亦後人據列子誤增也。「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釋文云:佚樂音逸樂字。今有饑色,君過而遺先生食。「過」各本作「遇」與釋文本合。今從道藏白文本、林希逸本、江遹本,其義較長。釋文「過」作「遇」,云:遇一本作過,或作適。先生不受,豈不命也哉?」子列子笑謂之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伯峻案:新序節士篇下有「且受人之養不死其難,不義也;死其難,是死無道之人,豈義哉?」數句。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解〕夫食人之祿,憂人之事。君不知我,因人之言而賜之;若罪我也,亦因人之言而責我也。吾所貴夫知我者,真悟道之士也。及子陽難作而不見害,此真所謂不為外物之所傷累者也。伯峻案:史記鄭世家云:「繻公二十五年,鄭君殺其相子陽。」呂覽適威篇云:「子陽好嚴(依陳昌齊、俞樾、陶鴻慶三說刪極也二字),有過而折弓者,恐必死,遂應猘狗而弒子陽。」釋文云:難,乃旦切,一作亂。魯施氏有二子,其一好學,其一好兵。釋文云:好,呼報切,下同。好學者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以為諸公子之傅。元本、世德堂本無「以」字。好兵者之楚,以法干楚王;王悅之,以為軍正。王重民曰:御覽六百四十八引「王」上有「楚」字,是也。上文「以術干齊侯,齊侯納之」句法相同。又吉府本御覽六百四十八引「正」並作「政」。正政通用。釋文「悅」作「說」,云:音悅。祿富其家,爵榮其親。施氏之鄰人孟氏同有二子,所業亦同,王重民曰:御覽六百四十八引無上「同」字。而窘於貧。釋文云:窘,渠殞切。羨施氏之有,〔注〕有猶富也。因從請進趨之方。北宋本、秦刻盧解本、汪本「請」作「謂」,今從吉府本正。釋文云:請一本作謂,恐誤。二子以實告孟氏。孟氏之一子之秦,以術干秦王。秦王曰:「當今諸侯力爭,釋文云:爭音諍。所務兵食而已。若用仁義治吾國,是滅亡之道。」遂宮而放之。其一子之衛,以法干衛侯。衛侯曰:「吾弱國也,而攝乎大國之間。大國吾事之,小國吾撫之,是求安之道。若賴兵權,滅亡可待矣。若全而歸之,適於他國,為吾之患不輕矣。」遂刖之,而還諸魯。釋文云:刖音月。既反,孟氏之父子叩胸而讓施氏。釋文云:叩,口候切。施氏曰:「凡得時者昌,失時者亡。子道與吾同,而功與吾異,失時者也,非行之謬也。且天下理無常是,事無常非。〔注〕應機則是,失會則非。先日所用,今或棄之;今之所棄,後或用之。此用與不用,無定是非也。投隙抵時,釋文云:隙音郤。抵,當洗切。應事無方,屬乎智。〔注〕雖有仁義禮法之術,而智不適時,則動而失會者矣。釋文云:屬音燭。智苟不足,北宋本無「不」字,汪本從之,今依道藏各本、吉府本、元本、世德堂本增。釋文云:一本無不字。使若博如孔丘,世德堂本「若」作「君」。術如呂尚,焉往而不窮哉?」〔注〕二子之所以窮,不以其博與術,以其不得隨時之宜。釋文云:焉,於虔切。孟氏父子舍然無慍容,陶鴻慶曰:「舍然」即「釋然」,舍釋古通用。釋文云:舍音捨,慍,一問切。曰:「吾知之矣。子勿重言!」〔解〕學仁義之道,善韜略之能,文武雖殊,同歸於才行之用,必因智之適時。智者道之用,任智則非道矣。夫投必中隙,抵必適時,應變無方,皆為智也。故適時者無窘才,明道者無乏智。智若不足也,雖文若孔丘,武若呂尚,不免乎窮困也。孟氏既悟,故曰勿重言耳。 晉文公出會,欲伐衛,王重民曰:意林引無「出會」二字。公子鋤仰天而笑。仲父曰:說苑正諫作「趙簡子攻齊,公盧大笑」。蓋即一事而記者互異。盧鋤音讀相近。釋文云:鋤,士魚切。公問何笑。曰:「臣笑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伯峻案:藝文類聚二四、意林、御覽三百五引「曰」上並有「對」字。又御覽九五五及三百五引作「笑臣鄰之人也,鄰之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又四九七引作「笑臣之鄰人也,臣之鄰人有送其妻適家者」。又類聚二十四引作「笑臣之鄰人也,臣之鄰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疑此文當作「笑臣之鄰人也,臣之鄰人有送其妻適私家者」。今本脫誤。道見桑婦,悅而與言。王重民曰:意林、御覽三百零五引「言」上並有「之」字。然顧視其妻,亦有招之者矣。臣竊笑此也。」公寤其言,乃止。王重民曰:類聚八十八、御覽三百零五又四百五十七引「寤」並作「悟」。釋文云:寤音悟。引師而還,未至,而有伐其北鄙者矣。〔注〕夫我之所行,人亦行之。而欲騁己之志,謂物不生心,惑於彼此之情也。〔解〕夫貪於得而不知得有所守者,俗人之常情也。故嗜欲無窮而真道日喪矣。所以貴夫知道者,內守其道而不失,外用於物而不遺。世人則不然矣,外貪欲色,他婦是悅也;內失於道者,而已妻見招矣。秦恩復曰:解中「得有所守」「得」字疑是衍文。 晉國苦盜。有郤雍者,伯峻案:「郤」當作「郤」。說文,「郤,晉大夫叔虎之邑也。」段注云:「叔虎之子曰郤芮,以邑為氏。」治要引正作「郤」,下同,當從之。邵瑛群經正字云:「俗又訛作郤者,亦郤之變。漢學師宋恩等題名,師●●」,偏旁從 附錄一張湛事跡輯略 附錄二重要序論匯錄 劉向列子新書目錄 張湛列子序 盧重玄列子敘論 陳景元列子沖虛至德真經釋文序 任大椿列子釋文考異序 秦恩復列子盧重玄注序 汪繼培列子序 附錄三辨偽文字輯略 柳宗元辨列子 朱熹觀列子偶書(摘鈔) 高似孫子略(摘鈔) 葉大慶考古質疑(摘鈔) 黃震黃氏日鈔(摘鈔) 宋濂諸子辨(摘鈔) 姚際恆古今偽書考(摘鈔) 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 姚鼐跋列子 鈕樹玉列子跋 吳德旋辨列子 俞正燮癸巳存稿(摘抄) 何治運書列子後 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摘抄) 光聰諧有不為齋隨筆卷己(摘鈔) 陳三立讀列子 梁啟超古書真偽及其年代(摘鈔) 馬敘倫列子偽書考(節錄) 〔附〕日本武義內雄列子冤詞(節錄) 顧實漢書藝文志講疏(摘鈔) 呂思勉列子解題 劉汝霖周秦諸子攷(摘鈔) 陳旦「列子楊朱篇」偽書新證(節錄) 陳文波偽造「列子」者之一證(節錄) 楊伯峻列子著述年代考後記 附錄一 張湛事跡輯略 〔世說新語任誕篇注引晉東宮官名〕湛字處度,高平人。 〔又引張氏譜〕湛祖嶷,正員郎。父曠,鎮軍司馬。湛仕至中書郎。 〔世說新語任誕篇〕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時袁山松出遊,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時人謂張「屋下陳尸」,袁「道上行殯」。又見晉書卷八十三袁山松傳。 〔又注引裴啟語林〕張湛好於齋前種松養鴝鵒。 〔晉書范寧傳〕初,寧嘗患目痛,就中書侍郎張湛求方。湛因嘲之曰:「古方宋陽里子少得其術以授魯東門伯,魯東門伯以授左邱明,遂世世相傳。及漢,杜子夏、鄭康成、魏高堂隆、晉左太沖,凡此諸賢並有目疾。得此方云:用損讀書一,減思慮二,專內視三,簡外觀四,旦晚起五,夜早眠六。凡六物,●以神火,下以氣簁,蘊於胸中七日,然後納諸方寸。修之一時,近能數其目睫;遠視尺捶之餘。長服不已,洞見牆壁之外。非但明目,乃亦延年。」案:宋葉夢得避暑錄話下卷引有張湛授范甯目痛方。〔宋書良吏傳〕高平張祐,以吏材見知。祐祖湛,晉孝武時以才學為中書侍郎、光祿勳。 〔隋書經籍志〕列子鄭之隱人列禦寇撰東晉光祿勳張湛注。 〔又〕養生要集十卷張湛撰新舊唐志同。丁國鈞補晉書藝文志曰:疑此係魏書列傳中之張湛,非注列子者。伯峻案:此說毫無根據,且魏之張湛未必知醫(魏書以及北史張湛傳俱不曾提及),而晉之張湛能醫,尤可證丁氏之說不可信。黃逢元補晉書藝文志云:初學記四、又三十七,文選注二十一、又五十二,御覽二十九、又三十一、又八百三十九、又八百四十一、又九百三均引存。伯峻案:湯用彤(一八九三──一九六四)讀道藏札記云:養生延年錦序謂「余因止觀微暇,聊復披覽養生要集,其集乃錢彥、張湛、道林之徒,翟平、黃山之輩,咸是好事英奇,志在寶育」云云,可見養生要集或為張湛錄當時諸家之說而成。又云:養生延命錄卷上第九有張湛養生集敘。 〔新唐書藝文志〕張湛延年祕錄十二卷舊唐志不箸撰人。伯峻案:文選辯命論李善注引莊子張湛注,文廷式補晉書藝文志因謂張湛有莊子注,又自疑之。湯用彤讀道藏札記謂養性延命錄引莊子達生篇,皆有張湛之注,可知張湛曾注莊子。又據商務印書館影宋六臣注文選,卷一、十三、廿一、三十六、四十、五十、五十三俱曾引文子及張湛注,文廷式因謂張湛有文子注。 附錄二 重要序論匯錄 (一)劉向 列子新書目錄小字夾注者為唐殷敬順釋文以及宋陳景元之釋文補遺,而任大椿之釋文考異則略而未錄。姓列,名禦寇,或名圄寇。先莊子,故莊子稱之。天寶初,奉旨冊為沖虛真人,其書改題曰沖虛真經,名冠八篇之首。此是劉向取二十篇除合而成,都名新書焉。大宋景德四年,敕加至德二字,號曰沖虛至德真經。 天瑞第一 黃帝第二 周穆王第三 仲尼第四一曰極智 湯問第五 力命第六 楊朱第七一曰達生 說符第八 右新書定箸八章。護左都水使者光祿大夫臣向姓劉名向,字子正,楚元王交玄孫,校定此書也。言:所校音教中書列子五篇,臣向謹與釋文「與」作「歟」,云:音與,經中與字多如此作。長社尉臣參七南切。劉向管子新書目錄云:臣參書四十一篇。校讎音酬。校為兩本相對覆校也。讎謂如仇讎報也。太常書三篇,太史書四篇,臣向書六篇,臣參書二篇,內外書凡二十篇,以校除復扶又切重十二篇,定著八篇。中書多,外書少。章亂布在諸篇中。或字誤,以盡子忍切,極也;下同。為進,以賢為形,如此者眾。及在新書有棧。音剪,謂蟲蠹斷滅也。略作 附錄三 辨偽文字輯略 (一)柳宗元 辨列子 劉向古稱博極群書,然其錄列子,獨曰鄭繆公時人。繆公在孔子前幾百歲,列子書言鄭國皆云子產鄧析,不知向何以言之如此?史記鄭繻公二十四年,楚悼王四年,圍鄭,鄭殺其相駟子陽,子陽正與列子同時,是歲周安王三年,秦惠王、韓烈侯、趙武侯二年,魏文侯二十七年,燕釐公五年,齊康公七年,宋悼公六年,魯繆公十年,不知向言魯繆公時遂誤為鄭耶?不然,何乖錯至如是?其後張湛徒知怪列子書言繆公後事,亦不能推知其時。然其書亦多增竄非其實,要之莊周為放依其辭。其稱夏棘、狙公、紀渻子、季咸皆出列子,不可盡紀。雖不概於孔子道,然而虛泊寥闊,居亂世遠於利,禍不得逮乎身,而其心不窮,易之遯世無悶者,其近是與?余故取焉。其文辭類莊子,而尤質厚,少偽作,好文者可廢耶?其楊朱力命疑其楊子書。其言魏牟、孔穿皆出列子後,不可信。然觀其辭,亦足通知古之多異術也。讀焉者慎取之而已矣。(二)朱熹 觀列子偶書朱文公文集卷六七(摘鈔) 又觀其言精神入其門,骨骸反其根,我尚何存者,即佛書四大各離,今者妄,身當在何處之所由出也。他若此類甚眾,聊記其一二於此,可見剽掠之端云。 (三)高似孫 子略(摘鈔) 劉向論列子書,穆王湯問之事,迂誕恢詭,非君子之言。又觀穆王與化人游,若清都、紫微、鈞天廣樂、帝之所居;夏革所言,四海之外,天地之表,無極無盡;傳記所書固有是事也。人見其荒唐幻異,固以為誕。然觀太史公史殊不傳列子,如莊周所載許由、務光之事。漢去古未遠也,許由、務光往往可稽,遷獨疑之;所謂禦寇之說,獨見於寓言耳,遷於此詎得不致疑耶!周之末篇敘墨翟、禽滑釐、慎到、田駢、關尹之徒以及於周,而禦寇獨不在其列。豈禦寇者,其亦所謂鴻蒙、列缺者歟?然則是書與莊子合者十七章,其間尤有淺近迂僻者,特出於後人會萃而成之耳。 至於「西方之人有聖者焉,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此故有及於佛,而世猶疑之。夫「天毒之國紀於山海,竺乾之師聞於柱史」,此楊文公之文也。佛之為教已見於是,何待於此者乎!然其可疑可怪者不在此也。 (四)葉大慶 考古質疑(摘鈔) 劉向校定列子書,定著八篇,云:「列子,鄭人,與穆公同時,蓋有道者也。孝景時貴黃老術,此書頗行于世。」大慶案:繆公原注:以下繆公即上鄭穆公。二字古通用。原本未畫一,今姑仍之。立于魯僖三十二年,薨于魯宣三年,正與魯文公並世。列子書楊朱篇云:「孔子伐木於宋,圍于陳蔡。」夫孔子生于魯襄二十二年,繆公之薨五十五年矣。陳蔡之厄,孔子六十三歲。統而言之,已一百十八年。列子繆公時人,必不及知陳蔡之事明矣。況其載魏文侯、子夏之問答則又後于孔子者也。不特此爾。第二篇載宋康王之事,第四篇載公孫龍之言,是皆戰國時事,上距鄭繆公三百年矣。晉張湛為之注,亦覺其非。獨于公孫龍事乃云「後人增益,無所乖錯而足有所明,亦何傷乎?如此皆存而不除。」大慶竊有疑焉。因觀莊子讓王篇云:「子列子窮,貌有飢色。客有言于鄭子陽曰:列禦寇,有道之士也,居君之國而窮,君無乃為不好士乎?子陽即令官遺之粟。列子再拜而辭。使者去。其妻曰:妾聞為有道者之妻子皆得佚樂,今有飢色。君過而遺先生食,先生不受,豈不命邪?列子笑曰:君非自知我也。以人之言而遺我粟;至其罪我也,又且以人之言,此吾所以不受也。其卒,民果作難而殺子陽。」觀此,則列子與鄭子陽同時。及攷史記鄭世家,子陽乃繻公時二十五年殺其相子陽,即周安王四年癸未歲也。然則列子與子陽乃繻公時人。劉向以為繆公,意者誤以繻為繆歟?雖然,大慶未敢遽以向為誤,姑隱之于心。續見蘇子由古史列子傳亦引辭粟之事,以為禦寇與繻公同時。又觀呂東萊大事記云:安王四年,鄭殺其相駟子陽。遂及列禦寇之事,然後因此以自信。蓋列與莊相去不遠。莊乃齊宣梁惠同時,列先于莊,故莊子著書多取其言也。若列子為鄭繻公時人,彼公孫龍乃平原之客。赧王十七年趙王封其弟勝為平原君,則公孫龍之事蓋後于子陽之死一百年矣。而宋康王事又後于公孫龍十餘年,列子烏得而預書之?信乎後人所增有如張湛之言矣。然則劉向之誤,觀者不可不察;而公孫龍、宋康王之事為後人所增益,尤不可以不知。 (五)黃震 黃氏日鈔(摘鈔) 列子才穎逸而性沖澹,生亂離而思寂寞。默察造化消息之運,於是乎輕死生;輕視人間生死之常,於是乎遺世事。其靜退似老聃,而實不為老聃;老聃用陰術,而列子無之。其誕謾似莊周,而亦不為莊周;莊周侮前聖,而列子無之。不過愛身自利,其學全類楊朱,故其書有楊朱篇,凡楊朱之言論備焉。而張湛序其書,乃謂往往與佛經相參。今按列子鄭人,而班馬不以預列傳。其書八篇,雖與劉向校讎之數合,實則典午氏渡江後方雜出於諸家。其皆列子之本真與否,殆未可知。今考辭旨所及,疑於佛氏者凡二章。其一謂周穆王 一、列子著述年代考這一論文最初發表於新建設雜誌一九五六年七月號,其中還有論「被」字的一條。當初我主觀地認為「被」字之作為表被動的助動詞起源也不在先秦。武漢大學周光午教授十月二十一日來信說:「大著從漢語史角度鑒定列子著述代代一文論證極精,但所提被動式的「被」字不是證據。弟近研究古今的被動式,在先秦資料中獲六例(內韓非子三,國策二,呂氏春秋一)」云云,因此這裏便將那一條刪去。今年三月二十九日周教授又來信告我:「弟昨偶閱列子天瑞篇有句云:『憂其壞者誠為大遠,言其不壞者亦為未是。』按『未是』字先秦無此用法,實始見之於漢魏以後。 如(一)夫蒙恬之言既非,而太史公非之亦未是。(論衡禍虛篇)(二)公卿不為郡,二千石不為縣,未是也。(申鑒)(三)時庭下有一老榆,君山指而謂曰:此樹無情欲可忍,無耳目可闔,然猶枯槁腐朽,而子駿乃言可不衰竭,非談也。君山援榆喻之,未是也。(曹植辯道論)(四)尚書何晏、太常夏侯泰初難曰:夫嫂叔宜服,誠自有形。然小功章娣姒婦為嫂叔文,則恐未是也。(魏蔣齊萬機論)以供兄日後增補大作列子著述年代考一文之參考」云云。特為錄誌,惜光午於此書出版時因病逝世了。 二、最近讀到季羨林教授列子與佛典一文,他揭發湯問篇偃師之巧的故事和西晉竺法護所譯的生經卷三裏的一個故事「內容幾乎完全相同」,因而證明這一故事是「列子鈔襲佛典恐怕也就沒有什麼疑問了」。季文收在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一九五七年人民出版社版)中,希望讀者一去參閱,也可為列子為偽書的一個佐證。三、此文略有增訂,頗得王利器同志啟發,附此致謝。撰者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日初稿,一九七八年五月二十日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