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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集书,正写到黄文汉和圆子决裂了。圆子失踪之后,黄文汉同下女寻找了半月没有消息,便留了一百块钱,并这半月的日记在持田,即匆匆的乘博爱丸反国,应居觉生之聘往山东潍县去了。书就是那么中止。料想看《留东外史》的诸公,看到那里,没有个了断,心中必也有些沉闷,并且对圆子没有下落,必然觉得有些遗憾。但是诸公心目中只一个圆子没下落,在著者心目中更有无穷的恨事趣事不曾写完,若就是那么中止,不接续下去,不更遗憾不堪吗?好在著者今日闲着无事,正好重理笔砚,一件一件的写了出来,给诸公破闷。 于今且说周撰自和郑绍因分肥不心,加以双言吃醋,改散贷家之后,几集书中都不曾提他的事。虽在第六十章里面从郑绍畋中略略的道了他一点儿踪迹,但不是他的正传,此刻却要借他开场。话说周撰虽明知松子与郑绍畋的关系,散伙之后,却不肯与松子拆开,在深川区觅了个贷间,仍和松子居住。周撰并不是爱恋松子,不舍得拆离,只因为他们在要要好的时候,周撰做给松子的衣服及零星妆饰品不少,就这般容易的拆离,觉得太便宜了松子,只得装糊涂再和松子鬼混。松子哪知道周撰的存心,见周撰说公费没有领下来,手中窘迫,便拿首饰去当了充家用,不到二、三个月光景,当的当,卖的卖,已将首饰弄了个干净。又借着归国没有旅费,哄着松子将衣服也当了,周撰拿了钱,真个跑回湖南去了,骗得松子一个住在那深川区的贷间内死等。周撰跑回湖南,不知怎的运动,回到日本,居然进了连队,这连队不像学校,不能任意在外面歇宿,便瞒了松子,不与她见面。松子虽明知道周撰已来日本,进了连队,史是不敢去会,写了几次信去,也不得回信,只气得终日在那些平日和周撰往来的朋友打听,打算遇见的时候即扭着不放,丢周撰的脸。这且放下。 且说康少将那日在春日馆请酒,和杨小暴徒争着接下女的那个柳梦菇,他原来也一个三等的亡命客,在他原籍,做了一任县知事,狠捞了几个昧心钱,和大众亡命到日本来。奇闻笑话,也不知闹过了多少,他的年龄在四十左右,生得六尺来身体,肥胖得和一座黑塔相似,满面络腮胡子,浓眉巨眼,远望去很像有些威仪,所以人家都替他取个外号,叫作天尊。他自己却非常得意,也时时自命为天尊。和他来往最亲密的,除周撰之外,与他同亡命的几个同乡,都和他十分要好。有一个住在仲猿乐町的周之冕,第四集书中吴大銮要去刺蒋四立,托名是替姓周的传话,便是这位先生。他和陈学究是好友,更是柳梦菇的八拜至交。柳梦菇到日本来,练习了两三个月。日本话,普通应用的话都说到上口了,即在神田北神保町竹之汤澡堂子隔壁,寻了个贷间住下。这贷间的房主人,就只母女两个。母亲五十来岁;女儿二十岁,名叫贞子,生得奇丑不堪,却终日涂脂抹粉,打扮得在远处望了,活是个美人样子。柳梦菇在寻房子的时候,见了这贞子,已是非常赏识,及搬了进去,禁不得贞子百般的殷勤招待,更顾不得天尊身分,便和贞子结起欢喜缘来。 这日,柳梦菇正在房中和贞子闲话,周子冕走了来,一进门,见了柳梦菇,即伏身跪了下去磕了个头,吓得柳梦菇和贞子连忙立起身来,怔怔的望了周之冕,不知是何缘故。只见周之冕磕了头站起来,泪眼婆娑的哽咽着说道:“我于今真成了天下的第一个罪人!”说着,更呜呜的哭了起来。柳梦菇忙抽出个蒲团来给周之冕坐,一边带着安慰的声音说道:“老弟有什么事只管从容说出了,好大家设法,何必是这般悲伤?”周之冕双手捧着脸,仍是哭个不了。柳梦菇不知他哭的是为什么,不好从哪里劝慰,只得立在旁边望着他哭。周之冕哭了一脸的眼泪,才慢慢的收了悲声,放下手来叹道:“我不料我母亲去世得这般快。我去年临行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健朗得很,送我到大门口。前月我兄弟来信说她老人家气满的旧病复发了,我就日夜担扰。想回去亲侍汤药,可又是缉拿得紧的时候,又恐遭了罗网。哪晓得她老人家就是这般去世了。我想起一场养育之恩,怎能教我不伤感?”说完,又捧子脸哭起来。柳梦菇这才知道他母亲死了,也连忙露出悲容,叹气说道:“既是老伯母终了天年,为人子者不能亲侍汤药,自是可伤感的,只是也不宜哀伤过度。老弟且坐下来,慢慢的商议。”说着,自己就蒲团上坐了。周之冕哪里肯坐蒲团,就在席子上胡乱坐下。贞子在旁边呆呆的望了一会,也不便寻问原由,自下楼去了。周之冕一边哭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封他兄弟报丧的信来给柳梦菇看。柳梦菇看了,仍递还周之冕,说道:“令弟所见不错,现正在追捕紧急的时候,奔丧是不行的。” 周之冕连连摇头道:“我辈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母死岂可不奔丧?我决计就在今日坐火车往长崎,预算七日可以赶到家中。这些朋友地方,我都不去辞行了,老兄见着他们的时候,请代我说声罢。我此刻还得回去略略的清检几件随身的行李,不能在这里久耽搁了。”说着,起身要走,柳梦菇忙留住不放,说道:“这事情不可鲁莽!回去,白送了性命。你不是个不识大体的人,你若因奔丧送了性命,老伯母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这尽孝也有个经权的界限。”柳梦菇正说着,那住在湖南同乡会教书的陈学究来了。他原来和周之冕也很有交情。周之冕见他进来,即爬起身,一个头磕了下去,又止不住哀哀的哭泣,陈学究惊问柳梦菇,柳梦菇将原由说了,并说周之冕抵死也要奔丧,我正在这里劝他。陈学究听了,连连道:“使不得,使不得!这一回去,不待到家,只怕就送了命。那才真是不孝呢!快把这念头收起。” 周之冕见柳梦菇和陈学究都是这般劝说,只得收了泪垂头坐着。陈学究道:“老伯母既仙逝了,你我的交情不薄,应得在东京拣个地方,开一个追悼会,也尽我们一点意思。”柳梦菇忙赞成道:“我心中正也如此打算,地方就是大松俱乐部好。 近来留学生,无论什么会都是借那里做会场。前日曾大癞兄弟替他父亲开追悼会,也是在那里。“ 陈学究道:“那日的追悼会,老柳你去了吗?”柳梦菇道:“我不曾。只和人合伙送了一首挽联。”陈学究笑道:“说起那日的挽联,真有许多笑话。第一是何海鸣的那一首最妙,他就在哀启中集了四句下来写做挽联。”说着,即念道:先严树林公四月九日党人俱乐部午后二时。 柳梦菇也笑道:“这挽联真是新奇!”周之冕道:“曾大癞的父亲,本来没有什么事迹可以在挽联上出色,曾大癞兄弟,又是两个那么样卑污苟贱的人,何海鸣素来是瞧人不起的,哪有好话去挽他?特意是这般骂他们兄弟的。”陈学究点头道:“那是自然。只是何必将他悬挂起来自己丢脸?”周之冕道:“他们兄弟能认识几个字?知道是骂他的倒好了,也不得将它悬挂起来了。他们兄弟既不认识字,又见下款是‘何海鸣拜挽’几个字,怎肯不挂出来,埋没这点有势力的交情呢?”说得柳梦菇、陈学究都笑了。周之冕道:“既承二位的情,替先母开追悼会,自是感激万分。只是开会之前,也得发一遍哀启,我此刻五内如焚,何能提笔?没法,只得请子兴(陈学究名叫子兴)的大笔。”陈学究道:“这是我应得效力的事。不过我久疏笔砚,你昆玉又都是文豪,恐怕弄出来见笑。”柳梦菇道:“这不是客气的事。老陈,你便替他作一篇罢,你不要辜负他刚才还对你叩了个头。”周之冕道:“天尊,你真是生成的一把油嘴。我不是向你也叩了个头吗?照你这样说,也应得替我做一点事才好。”柳梦菇笑道:“我自然得替你做事,我就去大松俱乐部租定会场,且商议个日子。今日十一月十二(此是民国四年) .”周之冕道:“哀启连作带印刷总得几日工夫,订本月二十日罢。”陈学究点头道:“好!许先生定了本月十五回上海去,我还得去送行。追悼会的日子,不能不订远点。” 当下三人商议妥了,陈学究向柳梦菇道:“我特来约你合伙替许先生饯行,遇着老周,几乎将话头打断了。你明日有工夫没有?”柳梦菇道:“我怎么没工夫? 听凭何时都可以。“ 陈学究道:“你那政法学校的课没去上了吗?”柳梦菇道:“有时高兴也去听听。这几日因那翻译和一个下女在红叶馆结了婚,正在度蜜月的时候,没工夫宋上课。请了一个代替的,是个浙江人,说话难懂得很,我便懒得去听。”陈学究道:“我也听得说那翻译和一个下女要好得很,却不知道真个结起婚来,这事情也就希奇得很。那翻译我见过数次,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容貌又生得很漂亮,更是个世家子弟,怎的会爱上一个下女认真结起婚来?”柳梦菇笑道:“若是个生得好的下女,或是年轻的倒还罢了,偏偏那下女又是四十开外的年纪,容貌更是丑不可状,凡是知道他们这桩事的人,无一个不称奇道怪。 最好笑是那翻译的朋友,见他要和那下女结婚,都觉诧异,跑去问他,你说那翻译怎么说?他说:“我和她结婚,我心中还觉得辱没了她似的。我得她同意之后,欢喜得如获至宝,幸得她的年纪比我大了十几岁,不然我简直匹配她不上。‘老陈你看,这不是骇人听闻的事吗?”周之冕见柳、陈二人谈这些话;他自觉是个罪人,不忍心多听,便告辞起身。陈学究也跟着起身道:“我们同走,我还得去大冢邀许先生。”说着,向柳梦菇道:“你去维新点菜,定明日午后四点钟,你顺便到青年会去约林胡子。”柳梦菇点头答应,身送周、陈二人下楼。 周、陈作别去了,柳梦菇也就向猿神保町的维新料理店走。 刚走过三崎町,只见劈面来了个人,摇头晃脑,非常得意的样子。柳梦菇一看,不是别人,也是同乡的一个小亡命客,姓谭名理蒿,在北伐第一军陈军长跟前当过三等副官的,久和柳梦菇认识,柳梦菇见他这高兴的样子,迎上去问道:“老谭到哪去,为何这等高兴?”谭理蒿见是柳梦菇,忙脱帽点头笑答道:“我正想到你家去,却不料在这里遇着了你。我刚才走锦町经过,看见一个中国留学生样子的人,抓着一个西崽似的后生,在那里拳打脚踢,口中不住的骂道:”我多久就要打死你这杂种,一晌遇你不着,今日看你逃到哪里去!‘那后生也口中骂道:“我又不认识你,你这个东西怎么无缘无故的打人?你敢和我到警察署去算你是好的!’一边骂着,一边也扭着那留学生似的人,只管用脑袋去撞,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站岗的警察见了,连忙走拢来解劝。那留学生似的人,松了手,向警察用英国话申说。 我不懂得他说了些什么,那警察也似乎不大懂得英语,回头问那后生,那后生也是个中国人,日本话却说得很好,对那警察说道:“这人平空的跑来打我,请你将他拿到警察署去。‘说着,用手指着那留学生似的人。警察看是中国人和中国人闹了,便有些懒得管,便道:”我也不管你们什么事,只不许在街上扭打,扰乱治安。’说着,驱散众人,逼着教他二人分途走开。那留学生似的人哪里肯依呢,回身复扭着那后生说道:“你这东西分明是个贼,屡次在我家里偷衣服。 你身上这一包凸出来的是什么?‘说时用手去搜。那后生将身子往旁边一扭,脸上登时变了色,口中支吾道:“这……这是我刚买来的。’那留学生似的人怎肯放松,一伸手,就在那后生的怀里,掏出一个粉红的小手巾包来。那包拿在手中,像很十分沉重。那后生见了,连忙来夺。那留学生似的人,一手将包举得高高的,一手招那警察,又说了几句英语。那警察抢到后生跟前,施出那平日捉贼的手段,拉着后生要走,那后生说道:”你不要拉,我自会到你署里去。‘接着用中国话向那留学生似的人道:“好,好!一同到警察署去,和你弄个清楚倒爽快。’那留学生似的人,已将小手巾包打开,我凑近身去看,原来是一对金手钏,一根金表链,还有些零星金首饰,大约有十多两重的金子。他看了看,即胡乱包了,口中骂道:” 你于今赃明证实了,看你还赖到哪里去?这种东西不重办还了得! ‘说着,也不待那警察开口,即跟着同到警察署里去了,我看了觉得很希奇,随着大众到神田警察署,想打听打听是怎么一回事。那警察署见看的人太多了,一阵驱赶,那些看热闹的人,都四散的跑,我也不敢逗留,离了警察署,我想:这事离奇得很,只看着那后生揣着一包首饰,一定是一桩奸情的事。“ 柳梦菇笑道:“怪道你那高兴的样子,原来是看了这种新闻,你看那留学生似的人,有多大年纪了,是怎生一个模样,说的是哪省的口音?”谭理蒿道:“口音是普通话,却听不出哪省的来。年纪大约不到三十岁,生得很苗条的身子,穿着一身极漂亮的西服,一望去就知道是个很爱洁净的样子。他脸上有一个铜钱大的疤印,颈上还像生过几个痒子,英语说得非常圆熟。那后生虽穿着当西崽的衣服,容颜却甚是俊秀,年纪至多不过二十二三岁,唇红齿白的,很讨人爱。”柳梦菇道:“可惜警察署不许人去看,不待说是一件极有趣味的奸情案,只是那后生,真个与那留学生似的家里人有了苟且的事;弄到警察署去,也不能将那后生怎生处置,倒是那留学生似的人自己丢脸。你去我家,就是想将这事告诉我吗?”谭理蒿摇头道:“不是。我听得雷小鬼说,你那房主人有个女儿,还生得不错,被你弄上了,我有些不信。你平日在人跟前装正经,怎的会有这种事?因见雷小鬼说得那么确凿,我倒要来问问你。若真有这事,你应该请我喝杯喜酒。”柳梦菇笑道:“你信雷小鬼的,哪有这等事?我那房主人有个女儿是不错,只是我平日和她笑话都不曾说过,哪有这般容易便说弄上了手?雷小鬼素来是那么捕风捉影的。”谭理蒿道:“你不必再装正经,雷小鬼说的不像捕风捉影的话。你不用赖,我只要到你家里,留神看看你二人的情形就知道了。”柳梦菇点头道:“使得,只是我现在有事要去维新料理店,你且和我同走一趟,回头再到我家去。”谭理蒿道:“去维新做什么?”柳梦菇道:“陈子兴和我合伙,明日午后四点钟替许先生饯行。我此刻去点菜,点子菜还得去青年会约林胡子。”谭理蒿道:“你不提及我倒忘了,许先生回国,我也得替他饯行才好,就伙做你们一块儿罢。”柳梦菇道:“我们饯行,不过尽一点儿意思罢了,你来一份也使得。” 二人说着,同走到维新料理店。正在帐房里和掌柜的点好菜,说了明日的时刻,忽听得楼上有人打着哈哈,在那里说话。 柳梦菇听了听说道:“老谭你听,这打哈哈的声音,不是林胡子吗?”谭理蒿点头道:“不错,准是他。等我上楼去看看。”说着,向楼上跑去。刚到楼口,望了一望,对柳梦菇招手道:“正是林胡子在这里。”柳梦菇忙跟着上楼笑说道:“我说旁人没有这么大的嗓子,一定是林胡子了。”这林胡子,名伯轩,也是个湖南人,听说他从前在四川当过管带,民国元年仍在四川,当了一次民军的团长,很能打仗,他为人很像爽直,生得虎头燕颔,眉长入鬓,须长过腹,腰圆背厚,气实声宏,虽不曾读过诗书,每次登坛演说起来,却甚喜引经据典。此次亡命到日本,因朋友绍介,住在神田的中国青年会内。近来他时常自恨不曾读书,便拜了周之冕的门,朝夕不辍的认真念书写字。 古人说得好,有志此事竟成,他虽则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只有半年多的工夫,书虽读得不多,字却被他很写得有个样子了,若和曹三爷写的虎字比较起来,林胡子就出色得多了。那时湖南的国民党,在东京设了个支部,原来的支部长,就是曾大癞的兄弟,绰号癞头鼋的。因他办了年多,钱就花了个不计数,党务却是废弛不堪。同乡的党人看了,过意不去,将他撵了,生拉活扯的把许先生推了出来。许先生接手办不到一年,党务虽然发达,自己的腰包却掏出来贴了个精光。许先生几次苦辞,也不曾辞掉。爱许先生的甜愿意他辞,爱国民党的却留住他不放。于今许先生因为上海有事,要回国去了,这林胡子倒想接手来当一届支部长。只是林胡子想当支部长,并不是和癞头鼋样,想借着党务捞钱。他因为虽是个湖南人,十多年都是在四川干事,对于湖南并没有什么资格。民国以来,省界分得十分清楚,在外省很难得立足。林胡子想将来在湖南占点势力,不能不趁这机会,在日本多拉拢几个同乡。他今日正在维新料理店内,请了他同乡的几个大伟人,陈军长、曾参谋以及吴大銮口中说出来和曾参谋同亡命的邹东瀛、曾广度一般人都在座。 林胡子正吃得兴高采烈,见柳、谭二人进来,忙起身让座,柳梦菇笑道:“我在下面听了笑声,就知道是你。我们正要到你家里去,幸而有你这个大哈哈,免得我们白跑。”说着,和满座的人都点头打招呼。他们都是认识的,并且都是上司班辈,柳梦菇一想,不好当着他们专请林胡子,只得将林胡子拉到旁边,把饯行的话说了,并请林胡子代邀邹东瀛。原来这邹东瀛是一个国会议员,在湖南经手过一次国民捐。他在前清的时候,不过是个学校里的校监,黄克强倡议办国民捐,他便条陈了些筹饷的办法,黄克强便委他充筹饷局的局长。黄金入橐,那议员头衔,便轻易的到手了。他这次也是因亡命跑到日本来,也想做个国民党的首领,时常用温言暖语去牢笼这些穷苦党人。在孙中山跟前,更是牛皮马屁,连吹带拍到十二成,孙中山很对他假以词色。柳梦菇因他是孙中山的红人,所以托林胡子单独代请他一个人。林胡子当时答应了。柳梦菇即和谭理蒿拜别大众,出了维新料理店。谭理蒿边走边笑着向柳梦菇道:“陈军长近来纳了宠你知道吗?”柳梦菇道:“仿佛听人说过,只不知容貌何如,是从哪里讨来的?”谭理蒿笑道:“容貌丑还在其次,据陈军长自己说,身上脏得很。你想陈军长是何等脏的人,连他都嫌脏,那位姨太太的脏就可想了。本来是人家的丫头,讨了来不到几日,还出了个很大的笑话,你不大和他往来,大约不曾听得悦过?” 不知谭理蒿说出那姨太太什么笑话来,且候下章再写。 话说柳梦菇听得谭理蒿说陈军长讨姨太太闹出笑话来了,笑嘻嘻的催着谭理蒿说。谭理蒿道:“那姨太太进门的第三日,陈军长夜间和她睡了一会,说姨太太身上有一种极不好闻的气味,便睡不着。已到了一两点的时候,陈军长翻来复去的总觉难过,只得爬了起来。在床上坐了一会,心想:就是这般坐着,如何能坐到天亮?不如且上楼去看看书,等天明了,再设法将这姨太太退了。陈军长心中是这般想,便也不问那姨太太难受不难受,一个人跑上楼去看书。原来他那楼上,虽是作为书室,一切重要的物品都是放在那里面,室内很陈设得精致。陈军长那夜一个人上楼之后,将电灯扭燃,自己就书案旁边的螺旋椅上坐下,一手拿了一枝雪茄烟,一手擦着洋火,旋吸着烟,旋将两只脚向书案底下伸去。他不伸脚倒罢了,他这一伸出去,只觉有一件什么软东西在底下碍脚似的,吓得连忙缩脚。正要低头向书案底下去望,心中明知道有怪,却是有些害怕,又不敢望,又不敢起身。正在犹疑的时候,那书案作怪,忽然动了起来。这一动,只吓得陈军长身不由己的,举手向书案上一巴掌,口中放连珠箭似的喊‘强、强、强盗’。陈军长口中喊着,书案底下果钻出一个凶神恶煞一般的强盗来,手中拿着一枝手枪,正正的向陈军长的面孔瞄着。陈军长立起身向楼门口逃去,谁知吓慌了的人两腿都是软的。那强盗见陈军长向楼口跑,只道是堵住楼口要拿他,也忙朝着楼口抢来。陈军长的腿早就软了,见强盗猛朝自己扑来,‘哎呀’一声没叫出,已骨渌渌滚西瓜一般的滚向楼下去了。幸喜是滚在席子上面,只将头皮碰破些儿,不曾跌断手足。他正跌在席子上发昏的时候,猛觉得有人在身上踩了两脚,踩得腰眼儿生痛,便‘哎呀、哎呀’的狂叫。一时将姨太太及下女等人都惊起来,不知出了什么岔事。 见陈军长在席子上打滚,大家扶了起来,救了半晌,才得清醒,教下女等帮着拿贼。大家跑出来看,哪还有个贼的影子呢?只见大门开着,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那姨太太见是因为自己不好,不能使陈军长安睡,才有这般岔事,心中十分过意不去,口中不敢说,面上现出很为难的样子,以为这一来,明日是退定了的。哪知陈军长却另有种心理,说倒是这姨太太有福气,若不是她身上有气味,那夜安然睡着了,楼上的贵重物品必被那强盗搬运个干净。他从此倒很痛爱那姨太太起来。你看是不是一桩笑话?“柳梦菇笑道:”那贼从大门进来的吗?“谭理蒿道:”不是。第二天才看出来,是从茅坑里钻进来的。“柳梦菇笑道:”原来臭气便是福气,难怪于今人家的姨太太,都是有些臭气的。“ 二人说说笑笑,不觉已归到家中。柳梦菇怕贞子露出马脚来,装出正经不过的面孔上楼,贞子上来泡茶,柳梦菇正颜厉色的,睬也不睬。贞子哪里知道,挨到柳梦菇跟前,偏着头望了柳梦菇笑问道:“你刚才来的那个朋友做什么事,跑上来就向你叩头,一会又痛哭起来,是什么道理?”柳梦菇心中着急,想不理她,怕她当着谭理蒿又施出放刁的样子来更不好,只得有意无意的答道:“他死了妈。你不要问,快去泡茶来罢,炉里的火也熄了。”贞子不知就里,撞了一鼻子的灰,气忿忿的提着茶壶下楼去了。谭理蒿哈哈笑道:“你还要赖,你和她没有关系,她怎得对你是这样子?”柳梦菇正色道:“确是没有。 他们日本女人是这般讨人厌的,我平日都不大理她,你不信今晚在这里住夜,你看罢!“柳梦菇这话,无非是极力的掩饰,以为谭理蒿是决不会在这里住夜的。哪晓得谭理蒿并不推辞,说道:”我真有些不信,你留我住夜,我真个要在这里住一夜看。“柳梦菇见谭理蒿如此说,自己话已出口,悔不过来,只好连连说好。 此时天色已晚,柳梦菇叫添一客晚膳,只见送茶送饭,都是房主女人,并不见贞子上来。柳梦菇心中虽甚愿意贞子此刻不走上来,免得现相,给谭理蒿看出破绽;只是贞子不明白自己的用意,恐怕她误会,寒了她的心。吃了晚饭之后,借着小便,想和贞子说明。走下楼去,见贞子噘着嘴坐在房角上,气忿不堪的样子,柳梦菇心中一急,正想走近身悄悄的将话说明,又苦于自己的日本话不大顺口,刚胡诌了几句还没有说清,忽听得楼梯声响,谭理蒿下来了,忙三步作两步的跑到小便的所在去,预备等谭理蒿上楼,再和贞子去说明。谁知谭理蒿下楼来,有意监督着似的,柳梦菇不上楼,他也不上楼,只在楼下来回的走。柳梦菇没法,只得赌气上楼,向谭理蒿说道:“我从来是一个人睡惯了的,和人同睡总睡不着;我这里铺盖有多,分作两处睡罢。”谭理蒿笑道:“只要是在这一个房间里,没有什么不可。”柳梦菇气道:“你这东西真玩皮,不是一个房间,难道教我往别处另租一间房给你睡不成?不要啰唣了,大家铺被睡罢。”谭理蒿道:“此刻还不到八点钟,就睡得着吗?”柳梦菇道:“你睡不着,你就再多坐一会;我是要睡了。我素来是睡得这般早的,天气又冷,没有事只管坐着干什么?” 谭理蒿笑道:“我坐着没事,你睡着倒有事?”柳梦菇也不答话,自己铺好了被,将谭理蒿睡的铺盖堆做一边,也懒得给他铺垫,脱了衣服,钻入被中蒙头睡了。谭理蒿心中好笑,也不便多说,匆匆的铺好被,也解衣就寝,只是太早了,哪里睡得着,明知柳梦菇半夜里必定偷摸着去和贞子睡,便故意辗转了一会,慢慢的打起呼来。柳梦菇是上床不到一分钟,即鼾声震地。看看挨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谭理蒿正艨胧的要睡着了,忽听得楼梯上有些儿声响,忙睁开眼一看,柳梦菇那边席子上已是空空的,连被都不见了。谭理蒿觉得诧异,心想:怎的连被都带着去睡?且等他上来的时候,我倒得问问他,看是个什么道理。谭理蒿一个人在被中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只听柳梦菇轻脚轻手的上楼,谭理蒿忍不住猛然翻身起来,见柳梦菇正蒙着一铺棉被在头上,弯着腰进房。谭理蒿大笑问道:“天尊,你这是干什么?”柳梦菇见谭理蒿醒了,吓得慌了手脚,口中嗫嚅了两句,没有说清楚。亏他人急智生,登时顶着棉被,故意跳了几跳。柳梦菇知道是已经识破了,料再支吾不过去,只得将棉被往席子上一撂,止住谭理蒿道:“不要高声,下面的人听了难为情。”说时,面上很带些惭愧的样子。复求着谭理蒿道:“这事情你万不可向旁人说,我的名誉要紧。”谭理蒿笑道:“我决不向旁人说。人家问我今夜在哪里睡,我只说一夜不曾睡,看柳天尊舞狮子去了。你这话正好比那扒灰的。有个人扒灰,刚到他媳妇的房里,不料他儿子回了,他吓得从媳妇房里跑出来。儿子见了有些疑心,连问到这房里来做什么,他也和你刚才一样,嗫嚅了一会说道:”我来抓点谷去喂猫呢。‘“ 柳梦菇听了,也不觉发笑,借着事打岔说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本月二十日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你去不去?”谭理蒿低头想什么似的不做声。柳梦菇问了几句,谭理蒿才抬头笑道:“追悼会自是要去;我作了一首诗,送你做个纪念,你听罢:湖南杀党人,天尊幸不死。 匿迹竹之汤,半夜舞狮子。 你看这首诗,不可以做今夜的纪念吗?“柳梦菇不高兴道:”你何苦是这样的刻薄人?我也没有什么事对你不住。你这几句屁放了出来,明日必是逢人便说,一定要弄得通国皆知。 我的名誉固是要紧,就是人家的女儿,还没有婆家,有你这样替她一表扬,不是要糟透了吗?“说着,赌气往席子上一倒,闭着眼只管摇头。谭理蒿笑嘻嘻的说道:”你真是呆子。日本女人,你还替她着虑坏了名誉,没有好婆家?她们若真个一坏了名誉便难嫁人,也不会打着伙偷汉子了。“柳梦菇叹道:”虽是这般说,我心中总觉着不忍。“谭理蒿笑道:”你不忍,下次不要再舞狮子罢。“说得柳梦菇扑嗤的笑了,重钻入被中说道:”睡罢,天快要亮了。“谭理蒿也就睡下。 次日起来,用过早点,谭理蒿道:“周之冕的妈死了,我也得去悼唁一回,他还是住在那仲猿乐町的浅谷方吗?”柳梦菇道:“还是住在那里。他不回国,就是十年八载只怕也不会离开那地方。”谭理蒿笑道:“不错,我久已听说他那地方和你这里一样,房主人也是两母女。”柳梦菇道:“你哪有不曾听说的事?不过她那女儿,已是有婆家的。”谭理蒿道:“我虽去过几次,却不曾见着她那女儿是个何等模样,我此刻且去看看,午后四点钟的时候,我到维新去就是了。”说完辞了柳梦菇,走向仲猿乐町浅谷方来。 走到浅谷方门口,只听得楼上有女人的笑声。谭理蒿心想:周之冕既死了妈,他的楼上如何有女人浪笑之声?心中这般一想,便不上前叫门,只立在那窗子底下静听。不一会那笑声又作,仿佛听去那笑的声音还很苍老,约莫是个五十多岁的女子。 说话的声音太低,听不清楚,懒得久听,推开门,叫了声“御免”。里面出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谭理蒿认得是房主人,照例问了句:“周先生在家么?”房主人的神色,似乎有些慌张的模样,故意弯腰看了看靴子说道:“只怕刚才出去了,靴子不在里面。”谭理蒿笑道:“我已听得他在楼上说话,一定不曾出去。”房主女人道:“那么,且等我上楼去看看,请你就在这里等一等。”说着回身进去,顺手将里面的纸门关了。 谭理蒿暗想:他们鬼鬼祟祟的干些什么?好一会工夫,房主女人才出来,点头说请进。谭理蒿脱了靴子进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婆子,低着头向厨房里走。谭理蒿见面,就认识是对门人口雇入所(即绍介所,上海之荐头行)名叫都屋的老虔婆。谭理蒿因时常在那绍介所,教这虔婆调淫卖妇,所以认得仔细。 这虔婆最是善笑,素来是一开口就仰天打哈哈,刚才听了那笑声,更是丝毫不错。 谭理蒿旋想旋走上楼,周之冕见了就叩头,起来即捧着面鸣呜的哭。谭理蒿道:“听说老伯母仙逝了,我一来悼唁,二来恐怕你哀毁过度,特来安慰你,没来由倒弄得你伤心起来,快不要悲哭了罢!”周之冕真个拭了眼泪,拿蒲团给谭理蒿坐。 谭理蒿且不就坐,见房中设了一张香案,壁上悬着一个老婆子的像片,上面还题了些字,走近前看着,问道:“这就是老伯母的影吗?”只见上面是周之冕自己题的孟东野“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几句诗,案上供着香炉果品之类。周之冕也挨近香案,泪眼婆娑的说道:“我的不孝之罪真通于天了。母亲养育我一场,莫说亲侍汤药,连面都不能见。我想起去年出亡的时候,她老人家还亲送到大门口,叮咛嘱咐的教我好生保养,留心袁探。我从来出门,她老人家不曾是那样伤心落泪过,惟有去年特别的悲惨,倒好像预为之兆似的。于今追想起来,怎教人不伤感?我因他老人家的体气素来健朗,不过间常有些儿气满的病,只是时发时好,家人都不大注意,谁知竟是这毛病送了她老人家的命。”说时,又捧着脸哭个不了。谭理蒿只得拿着些不关痛痒的话来劝慰。他眼中虽看了这种孝思不匮的样子,心中总是疑惑刚才那虔婆的笑声,及房主女人那种惊慌的态度,不想多听他那种言不由衷的诉说。只略坐了坐,即兴辞出来。周之冕也不留,也不送,俨然是个苫块昏迷的孝子。 谭理蒿出了浅谷方,抬头见着都屋人口雇入的牌子,陡然计上心来,暗想;我何不去打听打听?那虔婆我又是老相识,怕套不出她的真情话来?周之冕这种人专一做假,有名的牛皮大王,也得识破一回,戳穿他的牛皮才好。心中计算已定,走过伸手推开了大门,恐怕扬声被周之冕听见,悄悄的问了声:“有人在家么?”只见那虔婆的女儿秋子,绰号叫汤泼梨的走出来。见是谭理蒿,忙笑嘻嘻的迎接。这汤泼梨与谭理蒿有一宿之缘,因汤泼梨休休有容之量,谭理蒿辛苦一夜,不着边际,这才另觅新知。汤泼梨误认谭理蒿此刻是来重寻旧梦,不觉笑逐颜开的问道:“谭先生怎一晌不到这里来?害得我时常盼望,又不知道你的住处,没处寻找,只道你真个便将我忘了,难得你也还记得我。”谭理蒿笑道:“我怎的会将你忘记?只是我一晌忙得很,虽则想念你,却恨没有工夫。你母亲不在家中吗?”汤泼梨撒娇道:“你问我母亲,一定又是想教她给你绍介人。不要紧,我也好和你绍介的,你只说要多大年纪,肥的瘦的,高的矮的,我一般的给你去叫。我母亲不在家,你就和我说了罢。”谭理蒿听了好笑,摇头说道:“我有了你,还要绍介什么人?我有要紧的话问你母亲,今晚准和你睡。”汤泼梨用膀膊挨着谭理蒿的肩头说道:“我不信,你今晚真肯和我睡?”谭理蒿道:“真不哄你,你只说你母亲到哪儿去了,何时才得回来。”汤泼梨听说真个和她睡,喜得狮子滚绣球似的,在谭理蒿身上只管揉擦。谭理蒿问道:“对门周先生你认识么?”汤泼梨道:“不是住在浅谷方的那东西吗?”谭理蒿道:“你怎的骂他?”汤泼梨道:“你快不要提他那东西了,提起来真令人可恶。”谭理蒿惊讶道:“他什么事得罪了你,你这样可恶他?”汤泼梨气得连连摇头不肯说。谭理蒿哪里肯依,定逼着她要说:“你若不说,我就走了。”汤泼梨没法,只得说道:“我和你说了,却不可再告诉别人。他前几日到我家来,扭着我妈要给他绍介个女人,年纪至多十八岁,要在学校里毕过业的,容貌要漂亮的,性格要温存的,要将来可以带回中国的,便多花几个钱也使得。我妈当时就将我说出来,他立刻要看,害得我连忙妆饰。见面略问了我几句,他说要到他家去住一两夜再定,如不合式,一夜算三块钱,两夜算五块钱。 我当时说没有这个道理,凭你的眼睛看,能要就定下来,至少也得三月五月,不能要就作罢论。偏是我母亲贪图他这三块五块钱,逼着我说是这样办很好。我急得没有法子,又不能不去。 谁知一到他家里,更是呕气,他家中放着一个与他有关系的,只因为已定了人家,不能和他久聚,劝他趁这时候寻一个相当的人,以便将来带回中国去。姓周的听了她的,寻了我去。哪晓得那烂污淫卖又吃起醋来,当着我挖苦了无穷的话。我因为恐怕弄决裂了,归家又要受妈的埋怨,只得忍气吞声的由她形容挖苦。你看那姓周的有没有天良,要我和他睡了一夜,我又丝毫没有错处。第二日起来,也不说个理由,塞了三块钱给我,教我回家。过了一日,将我妈叫去,还说我许多不好的话,要我妈替他另找。我妈也可恶,不替我争气也肯答应他。我实在气不过,死也不肯教妈替他找,几天也不去回他的信。他见没有消息,昨夜着人又来叫,我不放我妈去;今日一早他自己来了,我还是不肯放妈去。我妈百般的向我说:“我家是做这绍介的生意,有生意上了门,不能往外推。我们认得的是钱,哪值得认真和人家赌气?‘我妈说着,又跟那姓周的去了。在他家商议了一会,刚才妈回来说,已经替他寻了一个,暂是论月算,每月正项十六元,零用每日不得过五角,一切衣服首饰,那姓周的都不管。一月两月之后,双方都愿意继续,或竟作为长久夫妻,在他们自己情愿,不干我们的事,约定了教我妈今夜将绍介的人送去,我妈就是迎接那女子去了。” 谭理蒿道:“他那家中的女子既是吃醋,他还是这样只管教人绍介做什么,不怕又闹醋劲吗?”汤泼梨摇头道:“他那个烂污淫卖,并不是认真吃醋,因为和我多久就有些意见,虽只在对门居住,平日见面都不打招呼的。”谭理蒿道:“你和她从前有过往来的吗?怎的和她有了意见。”汤泼梨道:“说起来我又气了。有一个姓焦的留学生,听说他的哥子做过都督,不知因什么被人杀了,兄弟在这里留学,时常到我家来,和我有了许多次的关系。去年不知在哪个活动影戏馆里,姓焦的和这烂污淫卖吊膀子吊上了,几个月不上我家来,我就有点疑心,姓焦的一定和别人要好去了。后来姓焦的,居然搬到她家楼上住起来。我相隔这么近,哪有不遇着的?那日我正在门口拉着那姓焦的说话,不提防那烂污淫卖跑出来,一把将姓焦的拉着便往门里拖,口中还不干不净的,骂人家和她争汉子,直把我气得发昏,对骂了一会。从此见面便不打招呼了。幸得皇天有眼睛,那姓焦的,她也霸占不了,没有住上一个月,听说那姓焦的搬走了,这姓周的才搬了进来。”谭理蒿笑道:“原来为此,真怪不得你受气。我此刻还有事去,夜间再来和你睡。” 汤泼梨不乐道:“你去了怎得再来,哄我的罢了。” 谭理蒿见事情已打听清楚,哪里是认真要和她睡?当下只是敷衍了几句,看表已是三点多钟,即走出来,向维新料理店去。心想:周之冕原来是这样人形兽行的,我见他为人能干,学问也还去得,很尊敬他,认他是我党中一员健将。他因为生活太艰难,同志中又没人能接济他,大家都觉得他很苦,倒是我们劝他从权,暂投到蒋四立那里,领一名公费,以便遂他求学之志。谁知他是这么一个人。根本上错误了还有什么事干不出来?前月蒋案发生,有许多人疑心吴大銮的举动是他报告的,我和柳天尊、陈学究都替他辩护,说他不是那样丧心病狂的人,他中国书还读得有些根底,决不至坏到那般田地。照今日的情形看来,人家所说的就毫无疑义了。谭理蒿边想边走,不一时走到维新料理店来。 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话说谭理蒿到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陈学究自是先到,林胡子也来了,正在那里坐等许先生、邹东瀛。谭理蒿素没涵养,当着林胡子一干人,一五一十的,将今日所见所闻和盘托出,说了个详尽。他们听了都愕然半晌,陈学究更是跺脚叹气,说是上了当:“大銮的事,我不向他说,他也打听不出,这也是我不小心之过,以为都是自家人。他虽则是在蒋四立那里走动,却是我们赞成他,有意教他投进去。一来可以领得一名公费,供他的生活;二则他为人精明强干,好便中探听筹安会的底里,怎么他是如此这般的一个人物。不待说,我等和许先生那十多日牢狱之灾,也是承他的情玉成我们的。怪道我出狱的那日,他到我家来看我,说话便不似寻常。当时我只道他见许先生不曾出狱,替许先生愁烦,于今追想起来,他哪有这种好心。” 大家正议论着,许先生同邹东瀛来了,酒席上谭理蒿又将这些事在许先生跟前述了一遍,以为许先生也是因周之冕的报告,受了那般牢狱之苦,必也有一番诋毁的议论。谁知他听了却毫不在意的说道:“只要大銮安全到了上海,管他是谁报告的都不相于。我并希望谭君以后不必将这等事再告旁人,这关系在人禽之界。谭君未曾目见,汤泼梨心有积怨,说出来的话未见得实在。”陈学究听了,心中有些不服道:“汤泼梨虽是心有积怨,只是她并不知道老谭是有意探听,周之冕的新丧更不知道,决无平空捏造这些话来说的道理。惟其关系在人禽之界,更不能不使同党中人知道,免得再上他的当。我是已经上过他的当了,追悔不及。”陈学究说话的时候,不曾留神邹东瀛的脸色。原来邹东瀛与周之冕的交情很好,当下听了陈学究的话,心中十分不悦,脸上便也露出那不高兴的神情来,只碍着今日的酒席是陈学究的东,不好认真替周之冕辩护,只冷笑了声说道:“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大家都在这里亡命,犯不着同室操戈,给旁人笑话。我们且喝酒罢,不必尽管议论人家暖昧的事。”许先生连忙接着举杯向大众道:“我与诸位相聚无多,怎不乘时痛饮一会。”柳梦菇、谭理蒿也都举杯相劝,将这话头打断。林胡子找着柳梦菇五魁四喜的猜起拳来。陈学究因邹东瀛庇护周之冕,说“谁是不欺屋漏的君子”,疑心他知道自己什么阴私之事,有意来挖苦,当下一肚皮的不高兴,也是碍着是自己的东家,勉强按捺住性子。喝一阵闷酒,不欢而散。 邹东瀛出了维新料理店,柳梦菇问向哪里去。邹东瀛道:“我要去看胡八胖子。听说他近来看上了他对门住的一个江西人家的一个下女,费尽无穷之力挖了出来,花二十块钱一个月包了做临时姨太太。不知到底生得怎样,去看看他,顺便还要闹他的酒喝。”柳梦菇笑道:“有这种好事吗?我倒不曾听说,我也同去鉴赏鉴赏。他住在什么地方,此去不远么?”邹东瀛道:“他住在锦町,此去没多远。他和曾广度、黄老三三人共住一个贷家。曾广度的姨太太前月也从上海来了,只黄老三是单身一个。”柳梦菇道:“曾广度的姨太太我见过多次,是上海一个最蹩脚的长三,名字叫凤梧楼,不知曾广度怎的赏识了她。”邹东瀛—‘边走着,一边笑答道:“不是最蹩脚的,你说如何肯嫁给曾广度?曾广度是有名的印度小白脸,手中又是空空的,他讨凤梧楼的四百块钱身价,还是胡八胖子和陈军长大家凑送他的。”柳梦菇笑道:“怪道他的姨太太那么和胡八胖子要好,原来有这一段历史。”邹东瀛也笑道:“你不知道吗?那姨太太去年生一个小孩子,也有说像胡八胖子的,也有说像黄老三的,也有说像刘赓石的。据我看还是像胡八胖子的确切点。” 二人说笑着走,不觉已到了锦町胡八胖子的门首。柳梦菇抢向前叫门,只见里面纸门开处,走出一个妖精一般的下女来,望着邹、柳二人笑容满面的叫请进。柳梦菇看这下女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从顶至踵都是穿着得新簇簇的,心想:这一身新物事,必是胡八胖子孝敬的。邹东瀛曾在日本留过学,很说得来日本话,笑着便叫胡太太道:“我是特来讨喜酒吃的,胡老八在家吗?”正说着,胡八胖子、曾广度都迎了出来。邹东瀛道:“胡老八你倒晓得快乐,怎的连喜酒也不给我喝一杯?” 胡八胖子让邹、柳二人进了房,笑道:“我这个够不上吃喜酒,我这家里倒有一个,应得闹他的喜酒吃,只是今日还早。”邹东瀛忙问是谁,胡八胖子问下女道:“黄先生还没有回来吗?”下女摇摇头不做声。胡八胖子道:“黄老三见老曾的姨太太也来了,我又弄了个人,他说一个人孤孤单单的难过,每日在人口绍介所,想觅一个相当的人,一晌不曾觅妥。他昨夜回来说,被他发见了一个什么婚姻媒介所,今日用过早点,便打扮得齐齐整整的去了,不知怎的此刻还不曾回家。他的喜酒,想必是有得吃的。”柳梦菇道:“这东京真是无奇不有,婚姻媒介居然设起专所来了。”曾广度道:“这也是日本的滑头,做投机事业,特设了这个所在,专为中国留学生拉皮条。他那广告上是说得异常冠冕,说是贵家小姐、王孙公子他都有能力绍介,世界上哪有这等事?”邹东瀛问道:“你在什么地方见了那种广告?”曾广度道:“我何尝看见,黄老三昨夜回来是这般说。” 正说时,只见下女笑嘻嘻的一边向外面跑,一边说道:“听脚步声音,好像是黄先生回了。”大家听说,都举眼向门外望去,果是黄老三兴高采烈的走了进来,向邹、柳二人点头。 柳梦菇不等得就座,急忙问去媒介所怎样。黄老三笑道:“你怎知道我去媒介所?这种所在倒希奇得很,却有研究的价值。 我说给你们听了,有工夫不妨也去见识见识。我昨日在神保町经过,无意中见那转角的地方,高高的挂了一块招牌。那招牌中间,写着‘婚姻媒介所’五个斗大的字。两旁写着两行小字,是:无论闺阁名媛、王侯子弟都能媒介。我见了就很诧异,怎的有这么个所在?又在神田方面,全不曾听人说过。一时动了我好奇之念,便走进去探问,不凑巧,已过了午后六点钟,不办事了。今早八点多钟,我就到那里,那楼上楼下的房子,都陈设得非常精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极时髦的洋服,招待我到楼上,客气了几句,问我的来意,我说是想觅一个相当的女子做妾。他问了问我的历史生活,拿出一大盒的小照来说道:“这里面都是各人最近的小照,年龄自十五岁至二十岁的。‘说着散开来,放在桌上,大约有百几十张。其中女学生装的居大半,西洋装的贵家小姐装的都有,纸角上都编着号码,竟有六百多号。我随便翻看丁一会,太多了,也看不大清楚,虽没有什么绝色惊人的,丑陋不堪的却也少。那男子说道:”敝所媒介婚姻,最注重的是双方的身分及生活程度。先生不要见怪,先生是中国人,又是学生,贵家小姐是不容易作合的。 这百多张小照,装束虽不一样,生活程度却都是同等的,与先生的身分生活俱能相称。还有比这些高一等的与低一等的,如果要看,都可拿出来。‘我心想还有吗?怪道有六百多号。他说着,真个又捧出两个小箧子来。箧内都是装得满满的,他指给我看,所谓高等的,照片略大一点,低一等的,比最初拿出来的略小些,装束模样都差不多。他又拿出三本寸多厚的簿来,里面都按着号次,将那些女子的姓名、籍贯、职业写载得明白。 他说从他那媒介所绍介结婚的,已有二十多人。他这所在,原设在本乡区的,一星期前来才移到神田来。他并绝对的担保,是由他绍介的,决不曾卖过淫。我问他绍介的手续,他说在哪一等里面,选定了哪张,依那小照的尺寸,也去照一张像片交给他,他便知会那女子,将我的历史身分生活都告诉了,复将小照给那女子看。得了同意,才绍介双方会面,会面之后,或是正式结婚,或是暂订几个月,都可由双方提出意旨,他绍介的手续便算完结了。双方都得送他的绍介费,绍介费定了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三等。你们看他这种营业,不是闻所未闻的希奇营业吗?“ 邹、柳诸人都听出了神,至此才问道:“他那些小照是从哪里来的咧?难道真个有那许多嫁不出去的女子,巴巴的照了像片,请他绍介吗?”黄老三道:“我也曾是这般问过他,他说专设这媒介所,他在内务省存了案,在警察署领了证书,在新闻上登了许多久的告白,才招徕这些女子,决不是哄骗人的。 他那所里还设了电话,电话在东京是很不容易设的,非得有几千块钱不能新设一个电话。因为电话的号数太多,电话局轻易不肯新装,所以东京凡是有电话的商店,信用都很好。“柳梦菇道:”你是不待说,一定拖他给你绍介一个。“黄老三点头道:”我今日还在工藤写真馆照了个像,明日取了送去,大约一星期之内有着落。“邹东瀛笑道:”且看你绍介的怎样,如果不错,我也要去托他绍介一个。不过日本是个有名的卖淫国,要说绝对不曾卖过淫的,恐怕寻遍了日本,也寻不出一个来,哪来的六百多个?他这话说不哄骗人,只怕是哄骗他自己罢了。“ 他们正在说笑,只见胡八胖子的下女,从门口引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妖艳女子进来,低头向房中行了一礼。下女笑嘻嘻的说道:“这是我的朋友,特来探望我的。”说着引到厨房里去了。胡八胖子、曾广度诸人都不在意,惟柳梦菇一见,吃了一惊,说道:“这女子不是周撰从前包了几个月的松子吗?”黄老三点头道:“不错,我也像是见过的,只一时记不起来,且等我去问问看。”说着起身向厨房里走,柳梦菇也:跟了去。 仔细一看,丝毫不错,正是松子。黄老三问道:“你还是在周先生那里吗?”松子道:“周先生早就回国去了。近来听他的朋友说,他已经来了,并进了连队。我还不信,到处打听,都是这般说。我写了几封信去,也没有回信,不知到底是怎样? 我找他并不为别事,只因为从前和他同住的时候,他将我的首饰都换掉了做家用;他动身回国,说没有路费,又将我的衣服完全当了,一文不剩的都拿了去,哄着我说不久就从中国多带钱来,加倍的还我。我于今找着了他,也不望他加倍的还我,只要他把衣服赎出采,照样买那些首饰给我。他若想和我脱离,也听凭他,我是不勉强他的。“柳梦菇道:”他来东京两个多月了,和一个姓陈的女学生十分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因为连队的军纪很严,不便多出来,他便搬在四谷区住了,为图容易见面,你若想见他,只在那屋前屋后去等,包你遇得着。“ 松子忙问陈女士住的地名,柳梦菇道:“地名我却不知道,你在连队的左近去等便了。”柳梦菇正和松子说话,只见黄老三蹲在胡八胖子的下女旁边,小声小气的不知说些什么。柳梦菇见了这种情形,暗想:胡八胖子容貌既生得丑陋,又不大会说日本话,下女必不会欢喜他。黄老三在日本多年,久在嫖字里面用工的,胡八胖子的靴腰,只怕要被他割了去。他心中是这般想着,便轻轻的在黄老三肩上拍子下道:“你不要欺负朋友。”黄老三立起身,望柳梦菇笑了笑道:“不要瞎说。我问你,你刚才说和周撰要好那姓陈的女学生是谁?”柳梦菇道:“鼎鼎大名的陈蒿,你不知道么?她同着她本家姐姐在一起住,她的姐姐本来和丈夫很要好的,因听了陈蒿时常有鄙薄男子的议论,便也看丈夫不来,不大肯和她丈夫同睡。”黄老三哈哈笑道:“就是她,我怎的不知道!我并且还听她发过鄙薄男子的议论。她说当今够得上称为男子的,只有一个,就是袁世凯。 女子除她自己而外,简直没有人。她平常的眼界既这么高,不知怎的倒看上了周撰?“胡八胖子悄悄的从背后伸出头来说道:”因为看上了周撰,才见得陈女士的眼界真高咧!“柳、黄二人正在说话,猛不防的倒吓了一跳。黄老三更是心惊,面皮都吓红了,”鬼鬼祟祟的吓人家干什么?“胡八胖子笑道:”谁是鬼鬼祟祟的?你不鬼鬼崇祟的,怎怕我吓。“ 黄老二心中惭愧,跑出来搭讪着向邹东瀛说道:“上野美术馆的平泉书屋书画展览会,你去看过吗?”邹东瀛道:“我还不曾听人说过,平泉书屋不是李平书吗?他如何在这里开什么书画展览会?”黄老三道:“就是李平书,因为袁世凯要拿他,也是亡命来到这里,将他家藏的书画都带了来。他这个展览会,虽对人说是因为被袁世凯抄了家,没有钱用,想将书画变卖来充用度,其实是想在日本炫耀炫耀。你是个欢喜研究书画的,不妨去那里看看。我虽不大懂得,分不出真伪,只是五光十色的耀睛夺目,也觉好看。”邹东瀛道:“我明日来邀你同去好么?”黄老三道:“我明日有事,你邀天尊同去罢!” 胡八胖子跑出来向邹东瀛笑道:“你真不达时务!他刚才说了,明日去取小照,哪有工夫陪你去?”大家复说笑了一会,邹东瀛同柳梦菇辞了出来。柳梦菇记挂着房主女儿,别了邹东瀛,自回竹之汤去了。邹东瀛坐电车归到大冢,他和一个四川人姓熊名义的同住。 这熊义于四省独立的时候,在南京当了几十天的军需长兼执法长,轻轻的卷了几万没有来历的款子,亡命来日本。素与邹东瀛相识,合伙在大冢租了一所僻静房子,安分度日,不大和这些亡命客通往来。他年纪在三十左右,生得面似愁潘,腰如病沈。可是一层作怪,他容貌虽是俊秀非常,举动也温文尔雅,只胸中全无点墨,便是在堂子里面,一张叫局的条子也得请人代笔。他自己不是推说手痛,便躺着说懒得起来。人但见他堂堂一表,也没人疑他连自己的姓名都不会写的。他和邹东瀛住在大冢,虽不大和人往来,却喜在外面拈花惹草。 他有个同乡的,姓秦,名东阳。父亲秦珍于民国元年在本籍做了一任财政司长,因托籍在国民党,此时在国内不能安生,带着全家都逃亡到日本来。秦珍今年六十八岁了,原配的妻室早已去世,在堂子里讨了两位姨太太。儿子秦东阳曾在英国亚伯定大学毕业,在外交部当过几年差。女儿秦三小姐也能知书识字,今年二十岁,还不曾字人。一家数口同到日本,熊义引他同在大冢居住。这秦三小姐本来生得娇丽,又最善装饰,在国内的时候,常是勾引得一般轻狂荡子起哄。秦珍年老力衰,禁她不得,两位姨太太更是志同道合,巴不得小姐如此,好大家打浑水捉鱼。熊义一见三小姐的面,即思慕得了不得,特意引到自己附近的地方居住,以便下手。秦珍哪里知道?自己又不曾到过日本,秦东阳虽来过几次,都是到英国去的时候打日本经过,不曾久住,也说不来日本话,一切都听凭熊义替他摆布。熊义趁着这等机会,小心翼翼的在秦三小姐跟前献殷勤。 浪女荡夫,自然一拍就合,两人都是清天白日借着买东西,同去旅馆里苟合。双方情热,非止一次。秦东阳虽然知道,但他是受了西洋文化的人,最是主张这种自由恋爱。并且熊义有的是钱,在秦东阳跟前故意的挥霍,有时三百五百的送给秦东阳使用。秦东阳生性鄙吝,得了这些好处,更不好意思不竭力去成全他们的神圣恋爱,因此他们二人俨然夫妇,只瞒着秦珍一人。 一日,熊义在三越吴服店买了一打西洋丝巾,想送给三小姐。刚走到秦家门首,只见秦珍的二姨太正倚着门栏站着,见熊义手中提着纸盒,知道又是买了什么来孝敬小姐的。二姨太也有心爱上了熊义,便立在门中间不让熊义进去,用那水银一般俊眼,望着熊义笑道:“你手上提了什么?给我看。”熊义原是惯家,见于这神情,如何不知道,也落得快活,便笑答道:“特意买了几条手巾送你的。”二姨太鼻孔里哼了声道:“不希罕!你会买手巾送我这背时的人。”熊义道:“真是买了送你的,你拿去罢?”说着将手巾盒递给二姨太。二姨太接在手中,解开来看了看道:“真是送我的吗?我就不客气,领你的情罢!”说时望着熊义笑,熊义也笑了笑推门进去。二姨太忽然将熊义的衣服扯了下道:“这手巾我不要,你还是拿去孝敬小姐罢,我没得这福分消受。”熊义回头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嫌手巾不好么?且将就点收了,下次再买好的送你。”二姨太摇头道:“不是,不是。”说时举着大拇指道:“这人见了,又要去胡子跟前嚼舌头,羊肉没讨得吃,倒惹了一身的臊。 你拿去罢,不要弄得小姐也怪了你。“熊义见她定不肯要,心想:送了她,万一被三小姐知道,实是不妥。便也不勉强,仍接在手中道:”等到有机缘的时候,再图报效罢。“ 熊义别了二姨太,来到三小姐的房里,只见三小姐将头伏在桌子上,好像在那里打盹。熊义轻轻走到跟前,放下手巾,用手从后面去掩她的眼睛。才伸到脸上,不提防三小姐猛抬头翻转身来,劈胸就是一拳,打个正着,打得熊义倒退了几步,吓慌了手脚,不知怎么才好。三小姐气忿忿的立起身,举着粉团一般的拳头赶着熊义要打。熊义此时不知就里,又不敢跑,又不敢躲,只哀求道:“我有什么错处小姐只管说,便要打几下也是容易的事。这样气忿忿的,不气坏了身体?”三小姐打了一下,听得这般说,冷笑了声道:“不爱脸的贱骨头,你知道怕气坏了我身体,也不是这样了。”说着,复回身坐在椅子上吁气。熊义还是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不该从后面去吓了她。 小心说道:“我特从三越吴服店买了打丝巾送你,因见你在这里打盹,想逗着你开心,何必气得这样做什么?”熊义一边说,一边将手巾拿了出来,放在三小姐面前。正待说这丝巾如何好,三小姐已伸手将丝巾夺过来,顺手拿了把剪刀吱咯吱咯剪作几十百块,揉作一团往窗外一撂道:“你不去送人家,拿到我这里来做什么?”更掩面哭起来。熊义才知道,方才和二姨太说的话,不知怎的被她听见了,只急得千赔不是,万赔不是。赌咒发誓的,不知说了多少话,才劝住了啼哭。三小姐道:“我若早知道你是这样见一个爱一个,没有长性的人,我也不和你是这般迷恋了。你去爱别人罢,我也不希罕你这一窍不通的男子。”说完,躺在一张番布榻上,将身朝里面睡了。 任熊义立在旁边,低声下气的赔尽了小心,只是不瞧不睬,急得熊义在席子上双膝下跪,足跪了点多钟。三小姐的气渐渐的平了,才转身过来问道:“你以后见了那--,还是等机缘再图报效,还是怎样?”熊义跪着答道:“这不过说了哄着她玩的,三十多岁的丑鬼了,谁真个爱理她呢?”三小姐嗤道:“你们这种男子,谁不是图哄着女人玩的?我也懒得问你,以后我若遇着你和那--只要说了一句话,须不要怪我做得太厉害。还不起来,只管这般假惺惺的跪着做什么?”熊义如得了恩赦一般爬了起来。脚跪麻了站不住,便挨近身坐在番布榻上,尽力的温存。三小姐虽则不气了,只是心中总觉有些不快,从此对熊义便不大亲热。有时一个人出外,也不来邀熊义。有时熊义来约她,她还推病不去。日子长了,熊义就未免疑心起来,便注意要侦探小姐的行动。 不知探出个什么情形,下章再写。 却说三小姐自从和熊义口角之后,便一人时常出外。熊义知道她是个不能安分的女子,一个人出外,必又是相与了人,想起来实在气恼。一日,悄悄的钉在三小姐后面,看她到哪里去干什么,径跟到巢鸭。走到一所很大的洋房子的生垣旁边,立住了脚,用眼在生垣里面探望了一会,复转到后门口,轻轻推了下后门,不见动静。抬头看了看天色,又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表,回身往街上缓缓的走。走不多远,在一家牛乳店门首停了脚,又回头望着那所洋房子,露出很失意的神色,走进牛乳店去了。 熊义心想:她进牛乳店,必有一会儿耽搁,何不趁这时候去看那洋房子门口挂了什么姓名的牌子,三步作两步的跑到那大门口,只见门栏上横钉着一块长方形的铜牌子,上面写着几个英国字。熊义不识英文,不知是几个什么字,心中诧异:难道她相与了西洋人么?她又不懂得英语,这就奇了。外面既挂着英文牌子,一定是西洋人,日本人从不见有挂英国字的。熊义正立在那大门首猜疑,猛听得里面皮靴声响,忙闪在旁边,看出来的是什么样的人,靴声渐响渐近,大门开了,乃是一个五十多岁魁梧奇伟的西洋人走了出来。熊义留神看那西洋人,满面络腮胡子,两眼碧绿,凹进去有寸多深,鼻梁高耸,架着一副茶色眼镜,一双毛手,左边提一个小皮包,右边拿着手杖,雄赳赳的大踏步往牛乳店那条街上走。熊义料定必是这丑东西,但如何配得上三小姐?真是贱--,中国多少漂亮的男子不姘,偏要姘一个这么丑的西洋人,真是不可思议。心想得气不过,不由得两只脚便跟了那西洋人走,眼睁睁的望着他头也不回的,径走过了牛乳店,不见三小姐出来。这又奇怪,如何就是这般走了?自己便不敢走近牛乳店,恐怕被三小姐看见了,仍择了个好遮身的所在,躲了偷看。 不到一刻,忽见生垣里面探出一个少年男子的头来,熊义正待仔细定睛,那个头已收了进去,只仿佛觉得不像西洋人。 再看牛乳店,三小姐已莲步轻移的走向洋房子这边来。刚近生垣,便听得咳了声嗽,放快了脚步,向后门口走。那后门忽然呀的一声开了,方才探出头来的那少年,喜孜孜的从后门跳出来,也不顾有人看见,一把扯了三小姐的手,即往嘴上去亲。 三小姐向两边望了望,用手推那少年,那少年乘势拉了手,拖进后门去了。熊义跳了出来,跑近生垣,口中不住的骂岂有此理,赶到后门口去望,已不见一些儿踪影,说不出的心中气恼。 见那少年的容貌,并身上穿的白衣服,分明是一个中国人,在这里当西崽的。可怜的三小姐,你生长名门,知书识字,如何这般下贱,姘起这种世界上最无廉耻、最无人格的西崽来了? 莫说辱没了你的家世,辱没了你的身体,连你的哥哥都被你辱没了。你哥哥是一个千真万真的文学博士,平日最喜和西洋人往来,你如果闹出笑话来,教你哥子怎么见人?熊义一个人呆呆的立在那后门口发呆。好一会,听得里面有笑声,忙走得远远的立着看,只见三小姐和那西崽手挽手的并肩笑语而出,面上都现出极得意的神色,二人只顾调情,只可怜熊义远远地看着那种亲热的情形,实在眼中冒火。二人正在起腻,仿佛听得那房里面有叫唤的声音,那西崽连忙搂过三小姐的脸,结结实实的亲了几下,撒手撇开了,一踅转身向里面跑。三小姐还像有话没说完似的,在那里咳嗽,向里面招手,也不见西崽出来。 复又等了一会,大约是没有出来的希望了,才懒洋洋的回头向归路一步一步的走。熊义心中十分想跑出去撞破了她,又知道三小姐的脾气不好,撞破了,怕她恼羞成怒,以后对于自己更没有希望,极力按捺住性子,转小路抄到巢鸭停车场。 正在等电车,三小姐也来了,一眼看见熊义,似乎有些惭愧,走近身问熊义从哪里来。熊义临时胡诌着说道:“我有个朋友,在国内同事的,也是因亡命客连带的关系,到日本来,就住在巢鸭,许久不见了,特来看看他。可笑他那人,平日最喜和人讲身分,他本来也是个有身分的人,一到日本不知怎的,连他自己的本来面目都忘记了,居然和下女姘识起来。我原想在他家久坐的,因见他和那下女勾搭的情形实在看不上眼,懒得久坐就回来了。你看好生生的一个有人格的人,怎的一到了淫欲上面,便自己的身分都忘记了?”三小姐听了,知道是有意讽刺自己,倒神色自若的笑答道:“你不读书不知道,难鸣求其牡,兽之雄者为牡。雉是禽类,禽尚且与兽交,人与人交,还讲什么人格,不是一般父精母血生出来的皮肉身体吗?我看倒是你那姘下女的朋友还实得实落的,享受了那下女一心不乱的恋爱呢。”熊义见她反是这般说,知道自己没读书,说她不过,只得望着三小姐笑了笑说道:“你说得不错。幸我不曾读书,不然只怕也要干出那禽兽的事来。”三小姐红了脸,低头不做声。须臾电车来了,彼此无言,上了电车,归到大冢,各自回家。 过了一夜,熊义越想越气,饭后秦东阳来了,熊义忍耐不住,将昨日所见,添枝带叶说给秦东阳听了。秦东阳也气得半晌开口不得。熊义道:“这事情你若想顾全体面,不能不设法断绝他们的来往。日本新闻记者最是眼明手快,这类事被他们知道了,你家又顶着有钱的声名,说不定要来敲你一个大杠子,那时不给不得了,给了更呕气。”秦东阳最是鄙吝,听说有新闻记者将来要敲竹杠,又怕出钱,又怕丢面子,只急得搔耳扒腮,反来求熊义,要替他想个妥当的办法。熊义道:“依我的主意,这事须得禀明胡子。三小姐对于胡子,还像有三分惧怯,以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了。”秦东阳摇头道:“不中用。于今胡子也管不了她,她倒时常气得胡子说话不出。她怪胡子没替她寻得人家。”熊义道:“既是胡子管她不得,就只好你自己出头,一面用好言劝她,顾全名誉,你须担任替她赶快择婿结婚,一面教两个姨太太羁绊着她,不许她和西崽见面。我就大家帮着留心,若遇见她和西崽在一块的时候,我就送信给你,将那东西毒打一顿,硬赖他是贼,偷了你家的物件。不服,便拖他到警察署去。必得是这么大闹一回,三小姐才得收心。你想想我这主意对不对?”秦东阳道:“劝她是不行的,她决不会承认有这些事。姨太太也羁绊她不住,只好赶紧替她择婿是正经。但一时从哪里去觅相当的人?此地又不比国内,她的性格你难道不知?差不多的人,她若肯嫁,也不等到今日了。倒是你帮着留神,有机会将那忘八崽子痛打一顿,却再理会。” 二人商议停当了,秦东阳自归家等候熊义的报告,好毒打西崽。熊义终日在门口探望三小姐出外,必由熊家门首经过,无论去哪里,熊总在后面钉着。三小姐也有些知道,只是仗着自己聪明,父亲钟爱,哪晓得熊义和秦东阳商议了,有心下手自己的情人?因此明知道熊义钉在后面,她也不怕。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熊义正同秦东阳到神田看一个朋友,从朋友家出来,想由神保町坐电车归家,打里神保町经过。熊义眼快,早看见了一家小西洋料理店临街的楼上,坐着一男一女,在里面吃喝,即指给秦东阳看道:“朝着外面坐的那东西,便是那忘八羔子。你看这个的背影子,不是三小姐是谁呢?” 秦东阳看了,气得就要进去,恨不得将那西崽一把抓出来,拳足交加的一顿打死。熊义忙拖住了小声说道:“不用忙。”说着,将秦东阳拉到一个小巷子里面,说道:“他们两人做一块,打起来,人家看了,一男一女,必定知道是一桩奸情事,说开了不好听。不如设法将小姐调开,再去打那东西。”秦东阳道:“如何调得她开呢?”熊义道:“不难,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我自有法子,将小姐调开走了,你才出头去打。”秦东阳点头答应。举眼去看那楼上,见三小姐已立起身,一个下女站在旁边,好像是吃完了会帐。不一会,男的也起身,转眼都不见了,大约是下楼来了。果然是男的在后,女的在前,都被酒醉得面红耳赤的出来。 只见那男子,拿着一个手巾包,解开洋服胸前的钮扣,往里衣口袋里塞。秦东阳瞥眼见那手巾包,是一条湖色的绉绸,认得是三小姐常用的汗巾,不由得心中又是一气,催着熊义赶急去调开三小姐。熊义飞跑转到三小姐面前,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向三小姐说道:“小姐你怎的还在这里?害得我哪里不找到了。胡子中了风,已昏过去几次,痛哭流涕的要见小姐的面。哥哥在家里伏侍,不能出来,托我四处寻小姐。快回去罢,不要耽搁了。”说完,不由分说,一把拉了三小姐就走。三小姐虽则聪明,一时也想不到是假的,听说父亲中了风,心中末免也有些难过,糊里糊涂的,被熊义拉着走。过了一条街,才定了定神,摔开熊义的手道:“拉得我的手生痛,回去就是,何必是这般野蛮做什么?”说着,立住了脚,回头望了几望,已转了弯,不见那西崽了,只得垂头丧气的跟着熊义走。 秦东阳见熊义已拉着妹子走了,跳出来如猛虎擒羊的,一手抓住了西崽,雨点一般的拳头,只向他没头没脑的打去。西崽不曾提防,如在梦中的,被打了十几下,才掉转身来扭住秦东阳,问什么事打我。秦东阳也不做声,只顾打,西崽被打急了,便也回打起来。街上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大堆,第一章书中的谭理蒿,也正在这时候挤在人丛中看。当时扭打的情形,已在谭理蒿口中述了。 于今且说秦东阳将西崽扭到警察署,因秦东阳不会日本话,警察署特找了个能说英语的巡长,来问秦东阳的事由。秦东阳指着西崽说道:“这东西我也不认识他,他时常在我住的房子左右探头探脑的,和贼一样。有时见我家中没人,便挨进来偷东西。我家中失了几次衣物,总抓他不着。今日又来我家中,偷了这样一大包金首饰,恰好在里神保町遇着了他,因此将他拿了来。请贵局长依法惩办。”说着将一包金器递给巡长看。巡长问了秦东阳住的地名番号,并姓名历史,都在归档簿上写了,教秦东阳坐在一旁,回头也用英语来问西崽。西崽说了几句英语,忽改口说日本话道:“我姓鲍名阿根,多年在英国人汤姆逊家里当差,从来不与这人认识。今日我主人差我来神田买食物,并不知他为什么事,将我在街上绝无理由的扭打。 至于这一包金器,原是我妻子的。我妻子的小名叫次珠,你去看那包金器的手巾角上,还绣了她的名字,怎说是偷得他的? 我不特不曾到过他家里,并不知道他姓什么,住在哪里。“巡长将包金器的手巾角看了看,点头向秦东阳道:”他说这金器是他妻子的,手巾角上还有他妻子的名字。你有什么凭据说是你的?“ 秦东阳气得不知如何说,一时又找不出是自己的凭据来,见巡长是这般问,只急得两脸通红。亏得人急智生,忽想起来那些首饰都是去年到日本来的时候,新从上海裘天宝打的,家中还有发票。心中这般一想,登时胆壮起来,向巡长说道:“这金器是我的,凭据很充足。你且问他这金器是哪家银楼买的,每样多少重,有没有那银楼的发票。手巾上的字,不能做凭据的。”巡长问道:“你有银楼的发票么?”秦东阳道:“我自然有的。你且去问他,看他知不知道。”巡长真用这话去问鲍阿根,鲍阿根不慌不忙的答道:“这金器是我妻子自己在上海买的,发票也在我妻子手上;是哪一家银楼,我却不曾向我妻子去问。好在我妻子现在日本,你不信,我可写封信去,接她来一问便知道了。”巡长喜道:“你妻子既在这里更好了,你快说你妻子住在什么地方,我这里派人去传来。”鲍阿根道:“借纸笔给我,写封信去,教她带发票来。”巡长带鲍阿根到一张写字台跟前,抽出张纸来,教鲍阿根写。鲍阿根从身边摸了一会,摸出一封皱作一团的信来,铺在写字台上看了会,照着上面写的地名在纸上写了;正待将原由写出,教三小姐不要避嫌,立刻带发票来承认一句,救自己的颜面,免得丢人。可怜鲍阿根是个当西崽的人,能读了多少书,写得来多少字?拿着笔将三小姐写信给他,信封上注的地名照样写了,低头思索心中的意思,这些字如何写法? 巡长见纸上写的地名,和刚才秦东阳说的一丝不错,不觉诧异问道:“你妻子也是住在这地方,也姓秦吗?”鲍阿根点头道:“我妻子不姓秦姓什么?”巡长道:“你写,我去问问他看。”‘说着,走到秦东阳跟前问道:“这姓鲍的说他妻子也姓秦,所写的地名就是你家里,这事情怎么讲?你家中有些什么人?”秦东阳红了脸说道:“他哪有什么妻子在我家中住着?他这东西简直是平白的侮辱人。我家中有父亲,有两个姨母,一个妹子,还不曾许人。这个无赖子屡次乘我外出,即来我家中调戏我妹子,并盗窃我的物件,于今他还敢平白栽诬,说我妹子是他的妻子。你但想想,我仕宦人家的小姐,如何肯招这么一个当西崽的做女婿?他这东西做贼,偷盗人家的金首饰,竟敢公然侮辱人家,不重重的惩办他,还了得吗?”秦东阳说得气冲牛斗。 鲍阿根已将信写好,交给巡长。巡长接在手中,看了人间道:“你这妻子已经结了婚的没有?”鲍阿根道:“怎不曾结婚?已是同睡了个多月了。”巡长道:。“何时在什么地方结婚的,有证婚人没有,有婚约没有?这上面写的地名,还是你自己家里,还是寄居在别人家里?你快说出来,我方能着人去传她。”鲍阿根被这一问,问得不好回答了。半晌说道:“结婚的地方,在浅草富士屋旅馆内。婚约就是这指环,还有一条手巾,便是包金器的,上面有她的名字。证婚人没有。于今寄居在我岳父家内。”巡长道:“你岳父家有几个什么人?”鲍阿根道:“岳父之外,有两个姨岳母,一个舅子。”巡长道:“你都见过没有?”回说:“不曾见过,我并不曾去过岳家。”巡长指着秦东阳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鲍阿根摇头道:“不认识。”巡长笑道:“你既曾和你妻子结了婚,同睡了个多月,如何岳家一次都不曾去,岳家的人都不认识,证婚人也没有?你这人倒很滑稽。看你的身分,也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婿,他说你平白栽诬,只怕是实。你姑且将你和你妻子结婚的时日并情形说出来。”鲍阿根道:“结婚的情形,要我说不难;不过你要我说,无非是不相信我,以为秦家小姐,不是我的妻子。你也不用问,我也不用说,你只传那小姐本人来,看她承不承认是我的妻子。她本人不承认,你尽管治我盗窃并侮辱的罪;若是本人承认了,自由结婚,在法律上并没违犯什么。” 巡长听了,已明白是一件奸情案。那小姐恋奸情热,必然背了父兄帮着情人说话。这种事若是在日本的绅士人家出了,警察及法官必帮着绅士家,随便加奸夫一个罪名,不容置辩的收监起来,任你有多大的理由,只须几句恐吓,便教你没得话说。于今是中国人出了这种事,他如何肯替绅士方面顾体面? 巴不得尽情审问出来,好大家开心。能禁止新闻家登载,就算是留了):穷的情面丁。当下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也不和秦东阳商议,竟将这封信,派了一个能干巡警,驾着自转车风驰电掣的向大冢秦家来。 却说熊义骗秦三小姐上了电车,心想:一归到家中,见她父亲不曾中风,必有一番发作,他是被秦三小姐收服了的人,发作起来,是不怕委屈死人的。害怕不过,不敢同回秦家去,走到自家门首,借故撇了三小姐,归自己家去了。秦三小姐进门,见家中静悄悄的,没一些儿声息。走到父亲房里,两个姨太太陪着她父亲,好好的在那里说笑,才知道受了熊义的骗。 气得不开口;跑回自己房内,恨了两声,将身子斜倚在番布榻上,慢慢的回想与鲍阿根幽会时的滋味。正在如糖如蜜的甜头上,只见二姨太神色惊慌的跑了进来。三小姐因那日抢熊义手巾的事,心恨二姨太,一晌不和二姨太说话,此刻见她这般神色进来,更是不快。正待问什么事如此大惊小怪,二姨太已跺脚说道:“不好了!‘不知什么人,在警察署告了小姐,此刻派了警察来,要传小姐到案。”三小姐猛听说,也吓得芳心乱跳。急敛了敛神叱道:“放屁!我又不犯法,谁人在警察署告我,谁敢来传我?”二姨太道:“老太爷对我这般说,教我来和小姐说。小姐不信,到客厅里去看看就知道了。”三小姐也不免有些吃惊,问道:“哥哥到哪去了,不在家吗?”二姨太道:“少爷早起就出去,不曾回家。小姐快到客厅里去罢,老太爷在那里陪着警察,只急得发抖,战战兢兢的,连对我说话都说不清楚了。”三小姐本想起身到客厅里去,一看二姨太的脸儿,很含着得意的神气,便坐着不动。放下脸说道:“我看老头子真老糊涂了,就是警察署来传你女儿,难道真个教你女儿去到案?你女儿又不曾在外面杀人放火,必得亲身到案,什么大不了的事。若哥哥在家,到警察署去问问,看是谁告的什么事。既哥哥不在家,就爹爹自己坐乘马车去,无论如何也轮不到我去警察署出乖露丑。你是这样去对爹爹说。”二姨太不服,还想说话,秦珍已扶着拐杖,大姨太搀住臂膊,老泪盈腮的,进房即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叫着三小姐的名字次珠道:“你害得我苦!你如何是这样胡闹,使我做不起人?那警察说的话,我也不懂,你只自己去看这封信。”说着,将鲍阿根的信递给秦次珠。秦次珠接了一看,又急又气,登时仰天往席子上便倒,昏厥过去。 不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却说秦三小姐看了鲍阿根的信,又听得说是他哥哥做原告,不由得一阵伤心,昏厥过去。秦珍连连跺脚,一面撇了拐杖弯腰来抱,一面哭哭啼啼的,教两个姨太太快些炖姜汤来灌救。大家闹了好一会,将秦次珠救醒过来。她知道鲍阿根进了警察署,也不暇顾及廉耻,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着急,我去警察署说明白就是了。千错万错,是我的不是,不能连累别人。”秦珍急道:“我的儿,你如何可以去到警察署?你可怜我是个快死的人了,不要再给我气受,我自到警察署去。”说时向二姨太道:“你去看,下女请熊先生怎的还不来?要他陪我同去。”二姨太去了好一会,回房说道:“下女说熊先生说家里来了客,等客去了就过来。”秦珍气骂道:“什么客这般紧要。下女糊涂蛋,你自己去教他快来。”接着叹了声气道:“平常没事的时候,终日守在这里,连饭都不肯回家去吃,也不见有什么客。我家一有事,便这般装腔作势起来。”秦次珠本坐在旁边嘤嘤的哭泣,听得她父亲如此说,想起熊义骗她回家的情形来,更是伤心,哭向秦珍道:“爹爹不要去叫那没良心的奴才,就是他和哥哥作弄我,才是这样。我也顾不得丢人了,还是我自己去警察署。”秦珍恨道:“都是你们这些孽障,害得我连日本都不能安居。你听,那警察在客厅里叫唤起来了。”话不曾说完,只见下女跑来向秦珍道:“警察先生在那里发话,说躲了不见面是不行的。”秦珍听得,也不顾女儿,仍扶了拐杖,教大姨太搀着,到客厅里去了。二姨太已将熊义拉了来,秦珍不知这事就是他熊义玉成的,还对熊义说是飞来的祸事。熊义向警察问他们在警察署的情形,警察详细说了一遍。 熊义笑对秦珍道:“那奴才的胆真不小,居然敢写信来,不重办他,还有法律吗?我陪老伯就去,硬指定他是贼,那金首饰的发票,也带了去,看他有什么法子辩白。”秦珍点头道:“请你同去,我对警察自有话说。”当下唤了乘马车,同熊义坐着,警察自骑着自转车,在马车后跟着,往神田警察署。 此时秦东阳坐在警察署,又忿恨,又懊悔,惟恐妹子真个来承认是的阿根的妻子,自己面子下不来。看鲍阿根时,反神安气静的坐在那里,和那巡长说长道短。秦东阳不懂日本话,又听不出他们说些什么,只觉得那巡长不住的对自己露出一种揶揄的神色。秦东阳正在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的时候,猛然见熊义扶着父亲进来,不见妹子在后面,只觉心中安帖了许多,忙起身接了。巡长也迎上来,见秦珍老态龙钟的样子,忙端了张椅子纳秦珍坐了。秦东阳对巡长绍介了说道:“这是我父亲,如那奴才是我家的女婿,当然应该认识。”说完,又向秦珍用中国话述了遍。秦珍摇头道:“我的女儿还不曾成人,哪来的女婿?这无赖子讹诈人。他在我家偷的金器,发票我也带来了,请你看罢!”即将发票交给巡长。熊义翻译了这些话,巡长接了发票,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这时的巡长,见了发票,对鲍阿根便不似从前那种嬉皮笑脸了。立时放下面孔,厉声问道:“秦家的凭据是来了,你的怎样?秦家小姐并不曾成人,你只图抵赖,任意诬蔑人,你这奴才,实在可恶。”鲍阿根也不回答巡长,大摇大摆的走到秦珍面前,深深作了个揖道:“小婿只不曾拜见过你老人家,令嫒实在是和小婿订了婚约,已经成亲个多月了。你老人家不信,这里还有令嫒亲笔写给小婿的信。”即将那信拿出,在秦珍眼前照了几照,嘻嘻的伸出手笑道:“这指环不也是约婚时,令嫒对换给小婿的吗?刚才那巡长向小婿问结婚的情形并时日,小婿心想说给他听,失了你老人家的体面,坏了令嫒的名誉,因此忍了又忍,不肯说,以为令嫒接了小婿的信,必然来替小婿承认。那包金器,令嫒今日才送给小婿,小婿只图没事,巴巴的将原因说给人家听了,没得笑话。你老人家若能代令嫒承认一句,大家没事,也不丢人,岂不好吗?” 秦珍气得两眼发直,一迭连声的骂胡说狗屁。熊义、秦东阳都跳起来,举拳要打,两旁的巡警和巡长围拢来劝解。鲍阿根冷笑道:“给脸不要脸,教我也没法。”接着向巡长道:“我将事情原委说给你听,任凭你拿法律来判断。那日是阴历的三月初三日,我主人因在中国多年,染上了中国的习惯,说那日是踏青节,带着夫人公子去上野公园踏青。我也同去照顾公子并哈巴狗。正在公园中闲逛,无意遇着秦小姐。那小姐我并不认识,他见了我手中牵的两条哈巴狗,非常欢喜。此时恰好我主人主母都不在跟前,秦三小姐便问这狗可是我的,我说你问了做什么,她说可能卖给她一条。我说是我主人的,这小公子极是喜欢它,不能卖给你。她问我住在哪里,能借给我玩玩也好。她说着便向我手中来接皮带,我怕她牵去了不还我,我不肯放手。她在我背上捏了一下笑道:”我又不牵着走,怎这般小气?‘她牵着哈巴狗,蹲在草地上,一面逗着小公子笑,一面问我的姓名、住在哪里,我告诉了她。她说很喜那哈巴狗,小公子她也很爱,看我家里能不能常来玩耍。我说只要我主人不在家时,来我家玩耍没要紧。她问我主人何时不在家,我说我主人是现在建筑中央停车场的工程师,每日十点钟到工程处去,午后三点多钟才得回来。我因说话的时候太久了,怕主人责备,接过皮带,抱着小公子就走了。第二日十点多钟的时候,我在花园里灌花,忽听得生垣外面有人呼我的名字。我从后门跑出来看,不料正是那小姐。我心里虽觉得奇怪,只好引她到我房中来坐。我说你坐坐,我去牵哈巴狗、抱小公子来给你玩。 她连连对我摇手,拉我同坐了笑说道:“你只道我真个爱那哈巴狗吗?你才是个哈巴狗呢。‘说着,嘻嘻的笑。我十四岁上伺候我这主人,十五岁到日本来,今年二十岁了,除我主母而外,并不曾和别的女人多说过一句话。忽然见她对我这般亲热,我不由得也很爱她,那日就同她到浅草富士屋旅馆内睡了一会,后来愈加亲热。她知道我没有妻室,说定要嫁我,和我交换了指环,我的胆也渐渐的大了。她来的时候,就在我房中同睡。她今日送我一包金首饰,说她家中有人知道了,正在设法妨碍她,着急以后不能每日欢聚,要我且收了这些金器,她慢慢的再将贵重物件偷盗出来,好和我同逃回中国去。我待不肯,又见她哭得可怜,只得收了金器。前几日因为天雨,差不多有一星期不曾会面,她还写了封信给我。上面写了她的住址,约定了时刻,教我到她家去,她在门外等我。信现在这里。我所说的,都是实在情形,没有丝毫捏造。” 巡长听了鲍阿根的话,用那严酷的面目,鼻孔里哼了声道:“幸而事情败露得早,再迟几日,你这拐逃的罪案就成立了。”秦珍父子都不懂日本话,鲍阿根述的那篇话,一句也不知道。 熊义听得明白,知道日本警察决不肯认真追究,逼迫狠了,恐怕还要说出不成听的话来;并且日本小鬼最怕西洋人,鲍阿根又在汤姆逊那里当差,更是不敢得罪他的。便和秦东阳商议道:“依我听鲍阿根向巡长说的情形,我们难得占上风,只要金器既经证明不是他的了,任凭警察去办罢。”秦东阳在警察署坐了三四点钟,眼睁睁看着鲍阿根说话的情形,并警察揶揄的词色,早已如坐针毡。此时听了熊义的话,即点头道:“总得想个收科的法子才好,不要太虎头蛇尾了,更惹人笑话。”熊义道:“你是事主,有些话不便和巡长说,且等我去说说,看是怎样。”说着,拉了巡长向里面房间商量去了。好一会,巡长跟着熊义出来,将金器和发票交还秦珍道:“这金器已经证明确是你家的,你等可先拿着回去。鲍阿根我自会处置他。”秦珍接了,道谢起身,秦东阳扶着,同熊义坐马车回大冢。 秦东阳悄悄问熊义怎生和巡长商量,熊义摇头吐舌道:“险些儿被那奴才占了上风去!巡长横竖不关痛痒,说鲍阿根自是可恶,只是他有约婚的证据,又在西洋人那里当差,不能随便加以奸拐的罪名,若要认真办他,须得向法院里起诉,还得那小姐亲自到庭,不承认那些证据才行,况且男女的年龄相当,鲍阿根又只到过秦家一次,尚是那小姐亲笔写信招来的,诱奸的罪都怕不能成立。我听了,只得说于今并不求如何办他,但是我等的体面不能不顾,金器不能不收回。还对他说了许多感激图报的话,才答应还我们的金器,让我们出了署门之后,方放鲍阿根回去。这事干怪万怪,只怪得次珠太糊涂。”秦东阳恨道:“还有什么说得?完全是胡子娇养坏了。到了此刻,还咬着说他的女儿不曾成人,你看人家听了,好笑不好笑?”二人说话的声音小,马车行走的声又混住了,秦珍年老耳聋,全不听得。须臾到了大冢,秦东阳邀熊义同归家,熊义推说有客,先下车回去。秦东阳到家后,将一切情形告知秦珍,秦珍才知道自己女儿已经成了人。深悔在上海的时候,不该带着女儿在堂子里吃酒叫局,胆子也弄大了,脸皮也弄厚了,才敢干出这等事来。想喊来教训一顿,又平常娇养得女儿性子不好,动不动就碰头砸脑痛哭起来,自己又年老,懒得淘气。恨了一会,还是不说她的干净,只吩咐秦东阳留心择婿,赶紧嫁出门完事。 暂且放下。 再说熊义本是怕见秦次珠的面,故意推说有客。归到家里,凑巧真有个朋友来访他。这朋友姓萧名熙寿,保定府人,曾在南京和熊义同事,年龄三十多岁,生成一副铜筋铁骨,虽是自小读书,却终日喜使拳弄棒,等闲三五十人近他不得。民国元年,在南京留守府充当一名二等副官,与黄克强的镖师蒋焕棠最是投契,蒋焕棠极恭维他的拳棒了得。他见了日本打相扑的,练柔术的,他几次想飞入,显显自己的能为,只是不懂得日本话,没法去打,他今日走三崎座经过,见外面竖了几块广告牌子,写着“六国大竞技”五个大字,旁边注明英国、奥国、意国、葡国、美国力士团共十二人,来日本与柔术家大竞技。假三崎座的舞台,打一星期,萧熙寿看了纳闷道:“怎的没有个中国人在内?可惜蒋焕棠不曾来此。说不得,我一个人也得去和他们较量较量。打胜了,替中华民国争点面子;就打输了,又不是政府派送来的,只丢了我一个人的脸。但是我不懂日本话,此事须得去和熊义商量,要他替我去办交涉。”主意已定,即乘电车到大冢。 来至熊义家中,恰好熊义由警察署回来了。萧熙寿将来意说了,熊义笑问道:“你自料确有把握么?”萧熙寿道:、“我并不曾见着他们的本领,怎能说确有把握?不过他们柔术的手法,虽和蒙古传来的掼交差不多,但改良的地方不少,十分阴毒,伤人的手好像没有。我就敌不过他们,大约还可保得不至受伤。”熊义道:“你打算就在今晚去吗?”萧熙寿道:“他那广告下面填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四日,连今日才打了两天。 我们今晚去,如打输了,也还有工夫去找能人复打。“熊义道:”武术里面的事,我一些也不懂得。虽说得来几句日本话,一点规矩不晓,这交涉恐怕办不好。“萧熙寿道:”有何办不好? 只将我要和他们较量的意思说出,他们若是故意设这把戏骗看客钱的,必没有真实本领,不肯与我较量,若肯与我较量,我们是别国的人,不懂他们的规矩没要紧。我定要去,你知道我在此地没多朋友,你不替我办交涉,便去不成。“熊义被说得无法,也有心想去见识见识,便答应同去。萧熙寿就在熊家吃了晚饭。 此时正在十一月,天气寒冷,萧熙寿穿一件银灰色素缎面的灰鼠皮袍,青缎八团花的羊皮马褂。熊义觉得这种装束碍眼,教他换身洋服去,免得打输了的时候惹人注意。日本人轻薄,又素瞧中国人不起,见了这种服色,更要在后面指笑。萧熙寿道:“我正要惹人注意。穿洋服,他们不知道我是中国人,就打赢了,也没趣味,不用换罢。并且你的洋服太小,与我的身体不合。我们就去罢。”熊义只得同他乘电车到三崎町的三崎座来。只见那门首拥着一大堆的人,在那里买门票,熊义往怀中摸出钱包来,想挤进人丛中去买票。萧熙寿拉住他道:“我们是来和他较量的,买什么门票?”熊义道:“没有门票不能进去,他们哪知道我们是来较量的。不如先进去看他们打一会,你自己斟酌,可以上台,我再去办交涉,你说是么?”萧熙寿只得应是。熊义买了票,二人进场。即有招待的人过来,看了门票的等级,引到头等座位坐了。台上还没开幕,楼上楼下的看客已经挤得满满的,外面还络绎不绝的进来。只听得如雷一般的掌声,催促开幕。不多一会,台上出来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人,向看客行了鞠躬礼,登时楼上楼下上万的人寂静无声。萧、熊抬头看那人,穿着大礼服,躯于雄伟,精神完足,项下一部漆也似黑的胡须,飘然过腹。放开那又响又亮的声音说道:“五国的力士团,慕我柔术家的名,不惮远涉重洋,前来研究。 尚武是我国的灵魂,柔术是尚武的神髓。这时候正是我柔术家逞精神,千载一时的机会,鄙人特召集江户健儿,一则酬答力士团远来的盛意,一则显我柔术家的身手。今日是开幕的第二日,诸君注意,替江户儿呐喊助威。“说完,笑逐颜开的,复鞠一躬,转身步入内台去了。楼上楼下的掌声,复拍得雷一般响。萧熙寿问熊义听说的什么,熊义译给他听。 台上已开了幕。东边比排立着两个西洋人,西边立着两个日本人,台中竖一块黑板,用粉笔写着比武的二人名字。西洋人赤膊着,只系了一条短裤,两手带着皮手套;日本人穿着柔术家的制服。两个评判的,都是礼服,手上托着一个表,看了看时刻,各牵着本国力士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台中间。力士与力士握了握手,评判的与评判的也握了握手。两个评判的同声喊了句:“好!”力士应声各退了两步。评判的复看了看手上的表,口中数着“一、二、三”!这“三”字才出口,那西洋力士,即向日本力士猛扑过来。日本力士躲闪不及,握拳对西洋力士迎击上去,西洋力士将身躯一偏,来拳恰伸到胁下,只用力一夹,日本力士的手便抽不出来。西洋力士身躯偏左,日本力士也跟着向左边倒,偏右,也跟着向右边倒。日本力士急得面孔通红,满座的看客哄起来吼着笑。萧、熊二人看那西洋评判的笑容满面,日本评判的很现出不安的神情,想喊停止比较,看看表,时间未到,非本人声明服输,西洋力士决不肯放松的。萧熙寿着急,向熊义说道:“那西洋人气力虽大,可惜太不灵便,是这般夹了敌人的手,只怕免不了终要上当。”话没说完,忽听得满座都狂叫起来。看台上时,日本力士的手早抽了出来,已将西洋力士按倒在地,两脚朝天,在那里一伸一缩。登时两个评判的互换了颜色,那叫好拍掌的声,震得人两耳都麻了。萧熙寿叹道:“这种笨蛋,如何几千里巴巴的来比武,不要把人都气死了!你就去替我办交涉罢,像这般蛮牛也似的能耐,大约三五个人还可以对付得下。” 熊义答应着,回头找了个招待员,向他说了要飞入的意思,请他去里面问,看许可不许可。招待员问共有几人要飞入,都是中国人么?熊义道:“只有一个。”指着萧熙寿给他看。招待员望着笑了笑,欣然跑向里面去了。不一会,跑回来笑向熊义道:“已禀明了院长,甚是欢迎。请二位进去谈话。”熊义点头,同萧熙寿跟着招待员走入内台。只见里面乱糟糟的,挤了一房的赤膊大汉。招待员引到一间小房内,开幕时演说的那胡子近火炉坐着,两旁立着两个穿柔术制服的汉子,在那里说话,见招待员引着二人进房,忙起身迎接。招待员指着胡子向萧、熊二人道:“这是小杉院长。”小杉不待二人行礼,走过来握手,很表示亲热的样子,说道:“得二位来飞入,我们力士团更增光了。”二人各拿出名片来,熊义谦逊说道:“我这朋友,平日醉心贵国的武士道,久有意瞻仰,难得今日这般盛会,一则专诚拜谒院长,一则见识见识,飞入的话却是不敢。”小杉请萧、熊二人坐了,陪坐着说道:“兄弟也曾在贵国北五省游历多年,领教的地方不少。贵国的武技,兄弟是佩服极了。不过今日的会,虽也是一般的角技,是和贵国比武比较起来,却是有许多不同。贵国比武,不限时间,只论胜负;不限手法,只求克敌。我们这种角技,但由双方同意,限定了时刻,或十分钟,或二十分钟,在规定的时间以内无论败到什么田地,只要自己不承认服输,评判的不能评判他输了,以满足规定的时间为止,看最后之胜利属谁,便算谁胜利了。手法也有一定的限制,受伤致命的地方不许打,伤人致命的手不许用。即在败退的时候,用一毒手可以转败为胜,评判的不但不能承认他胜利,按受伤的轻重,也要责罚他。因为我们这种角技,没有侥幸占胜利的,更没有斗殴伤生的。萧先生如肯赐教,也得依敝会的规定。”熊义将小杉的话,一一译给萧熙寿听。 不知萧熙寿听了如何回答,下章再说。 却说萧熙寿听了熊义翻译的一段话,便问手法是怎生个限制。小杉向旁边两个穿柔术制服的商议了一会,答道:“贵国的拳术手法太毒,比试起来,限制不能不从严。第一不能用腿,不能用头锋,不能用拳,不能用肘,不能用铁扇掌,不准击头,不准击腰,不准击腹,不准击下阴。萧先生能受这般限制,方敢领教。”熊义照样说了,萧熙寿笑道:“何不教我睡着不动,让他们来打,岂不更省事吗?”熊义道:“他是不愿意你飞入,故意是这般限制,使你听了知难而退的。”萧熙寿想了想笑道:“他们的柔术,完全是打抱箍架。也好,我就和他打抱箍架,也不怕他。你说我愿受他的限制便于。”熊义说了。小杉问几人拔,熊义不解,小杉解说出来。熊义向萧熙寿道:“他问你能打几个人?我看好汉难敌三把手,他们人多,车轮战法,总有力竭的时候,不要上他们的当。”萧熙寿道:“你问问他,定要连打几人才行吗?我也有个限树,不论三人、四人都可,只是时刻不能限制,以跌地没有反抗力为输。若依不得我,就罢了。”熊义对小杉说,小杉踌躇了一会,复叫几个柔术家进房商议,都露出为难的意思。小杉变了色,不知说了几句什么,才回过头来向熊义说:“就依萧先生的不限时刻。只是手法及受击地位的限制,须得注意,不要犯了。”萧熙寿连说理会得。 小杉引萧熙寿到台口,向看客绍介,看客都鼓掌欢迎。萧熙寿虽则练武多年,平日在国内也和人比试过多次,但不曾正式上舞台比着给大众观看。今日是第一次经过,听了那楼上楼下拍掌欢呼之声,心中禁不住跟着一上一下的只跳,浑身都像不得劲似的,由不得脸也红了。小杉绍介之后,复引回房里来。 心中着急道:“我又不是不曾和人比试过,我自己找着来的,若没有把握,尽可不比。为什么上台就那么不能自主起来?倘在对敌的时候是这样,还了得?”一看桌上放着一瓶凉水,即起身拿起来,倒了一茶杯喝了,心神才安定了。小杉挑选了三个柔术家,都过来握手,说指教的时候手下留点情。萧熙寿也不懂得,胡乱谦虚了几句。外面已将“来宾中国人萧熙寿飞入三人拔”的牌子悬挂出去了,大家睁着眼等看中国人的身手。 小杉拿出一套柔术的制服,给萧熙寿更换,萧熙寿不肯。只将马褂皮袍卸下,露出贴身青湖绉小棉紧身,青湖绉扎脚棉裤,觉得脚上漆皮鞋不合式,脱下来,向日本人借了双穿木屐的开叉袜子套上,在地下踏了两步,很是合脚,紧了紧腰带,两袖高高挽起。小杉亲自同熊义当评判员。 一行六人,来至台上,让熊、萧二人在东边立着。小杉在自己三人中,指出一个,牵了手走至台心。熊义也牵了萧熙寿的手,照开幕时的样,互握了手。小杉呼着“一、二、三”! 萧熙寿初次上台,心中有些不定,恐怕失利,听得“三”字出口,向后倒退了两步,立于个门户,等他打进来。日本鬼乖觉,也立一个架式,睁眼望着,只不进攻。萧熙寿变了个拨草寻蛇的式子,左手向日本人脸上一晃,日本人急举手招架,萧熙寿的手已收回来。看日本人的架式已动了,乘势踏进步,劈胸就是一掌,日本人让得快,只在胸前擦了一下。萧熙寿见他让过,正待追进,日本人将头一低,仿佛中国拳术中黑狗钻裆的架式,真快,一刹眼已抢到跟前。萧熙寿怕他近身,右脚退了半步,右手用独劈华山式的单掌,朝日本人颈上截击下去。日本人颈上着了这一下,禁不住身子向前一扑,双手着地,口里一叠连声的喊“犯规”。看客里面,也有许多跟着高声喊“犯规”、“犯规”的。一阵喊声,吓得萧熙寿不敢下手了。日本人立起身,说是这么犯规,不能比了。小杉向熊义道:“头部是限制了不能打的,怎的动手便击人头部?”熊义辩道:“他实在是击在颈上,并非头部。颈上是不曾限制的。”小杉道:“哪是颈上?大家看见的,分明击在头上。只是不曾伤着那里,也就罢了。换一个再比试罢。”熊义对萧熙寿道:“我亲眼见着,是击在颈上,他们人多,偏要咬定是犯于规。依我的意思,不必再比试了,彼众我寡,横竖占不了胜利的。”萧熙寿道:“且换一个试试看,此刻说不比了,他们定要笑我无能。”熊义点头道:“你小心一点就是,小鬼是最无信义的。”说着,仍退回评判席。 小杉又在立着的二人中指了一个。萧熙寿看这个的身躯,虽比刚才那个壮实些,却不及那个灵活。在握手的时候,就好像打怕了的人似的,一双眼睛和耗子眼一般,圆鼓鼓的望着。 评判的“三”字还没喊出,已摔开手,往旁边一躲,萧熙寿恐是诱敌,仍退了一步。心想:此番索性和他扭打一会,看他如何借口。日本人见萧熙寿立着不进攻,只得步步防备着,举手向萧熙寿打来。萧熙寿等到切近,猛不防一把抱住日本人的腰,用劲往地下按。日本人也箍着萧熙寿,两个对挤对按。萧熙寿一下钩住了日本人的脚,将身子一偏,日本人已立不住,往地下一倒。只是双手紧紧的箍着萧熙寿不放,萧熙寿也同倒了下去。日本人在下,萧熙寿在上,在地上揉擦了好一会。日本人翻不上来,忽然高声喊:“捏了我的下阴!”他这声才喊了出去,底下看客中,仍是许多跟着喊:“不准捏下阴!”“不准捏下阴!”萧熙寿虽不知喊些什么,但估料着又是借口犯规了。 小杉同熊义走近身来察看,日本人躺在地上,还只管说捏伤了下阴,小杉即叫停止比试。萧熙寿跳了起来,日本人也爬起来,故意弯腰曲背的,双手捧了下阴,苦着脸哼声不止。萧熙寿对熊义说道:“我两手并没近他下部。”熊义即将此话对小杉声明,小杉故意看了看日本人的伤痕,说道:“捏是捏了,幸喜不重。贵国的拳术,本来多是伤人的手。萧先生又有意犯规,我们两国的感情素好,此是小事,不用说了。请进去坐罢,萧先生连敌二人,只怕也有些乏了,请去休息休息。”熊义是巴不得不比了。萧熙寿闷闷不乐的,跟到里面也不开口,穿好了衣,催着熊义走。小杉挽留不住,送出内台,拿了几张入场券送给熊义道:“明晚仍请贵友来赐教,若尚有能人,愿意来的,更是欢迎。”熊义收了入场券,随口答应了。 二人出了三崎座,萧熙寿道:“小鬼实在可恶!我若早知如此,也不来了。不过他们用这种鬼蜮伎俩,我终不服气。可惜我不曾练得擒拿手,不会点穴,若在此地找着了个会点穴的人,不知不觉的送他们几个残疾,才出了我这口气。”熊义道:“快不要这么说罢,日本小鬼总不是好惹的。你没听得霍元甲大力士,死在小鬼手里的事吗?”萧熙寿吃惊道:“霍大力士怎么是死在小鬼手里?我只听人说霍大力士是人家谋死的,是谁因什么事谋死的,却不知道。你且说小鬼怎生将他谋死的?”熊义叹道:“说起来话长得很,在路上也说不完,并且我还不知道十分详细。他有个最相契的朋友,现在此地,我明日给你绍介了,教他慢慢将霍大力士的事情说给你听。”萧熙寿喜道:“霍大力士最相契的朋友,不待说工夫必是很好,结识了他,或者还可替我出这口气。姓什么,叫什么名字?”熊义道:“他是直隶人,姓蔡,名焕文。我和他原没什么交情,到日本之后,才从朋友处见过几次,因听他述过霍元甲的事。他住在早稻田的中国青年分会。”萧熙寿道:“只要知道住处,便没交情也可去访他。好武艺的人,多是闻名拜访,三言两语说得投机,即成生死至交的。况且都在外国,又是同乡。我明日到你家来,同去会他。”说完,二人分途归家。 次日,萧熙寿来至熊家,熊义已出外。问下女知道去处么? 下女又不懂得。只得留张名片,用铅笔写了些责他失约的话,交给下女去了。此时熊义被秦东阳拉去,正和秦珍商议秦次珠的婚事。秦次珠从昨日警察来过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蒙头盖被,痛哭不止。晚饭也不吃,直哭了一夜,两眼肿得和酒杯样大。秦珍亲到床前,叫她起来吃饭,她只哭泣,似不曾听见,秦珍教两个姨太太来劝,倒被秦次珠骂得狗血淋头。秦珍没法,命秦东阳请了熊义来。在秦珍的意思,虽知道熊义家中尚有妻室,只是过门上十年了不曾生育,熊义久想再娶一房,自己女儿又曾和他有染。此刻哪去择乘龙快婿?不如索性由自己主婚,将女儿嫁了他,料想二人没有不情愿的。同儿子商量了一会,秦东阳也只得说好。熊义来至秦珍房里,秦珍用话套了会熊义的口气,似乎愿意。即教熊义去劝秦次珠起来,不要急出了毛病。 熊义领命,径到秦次珠床边坐下。见她面朝里,蜷作一团睡着,熊义轻轻唤了两声,也不答应。熊义知她是醒着的,即说道:“事情已到这样,急也无益。鲍阿根在警察署,当着大众宣布了你许多不中听的事,还说要拿你亲笔信,用珂罗版照了,并你的历史阴私之事写在上面,趁留学生开会的时候发给这些人看,把你的名誉破坏得将来不能嫁人。他又说早已知道你是个极烂污的女子,不过哄着你睡睡开心,岂肯娶这种女子做妻室,并且说他是当西崽的人,哪能供给这种浮薄女子的生活。你看鲍阿根既存心如此,你何苦再为他急得这样。你是聪明人,不是太不值得吗?”秦次珠知道鲍阿根是熊义出主意作弄的,心中恨熊义入骨。熊义进房的时候,装睡着只是不理。 此刻听得这般说,忍不住翻转身来说道:“你不用拿这些话来骗我,我相信他决不会如此说。”熊义抢着说道:“你说我骗你也罢,你和他二人的事,你是不曾向我说过,他若不说,我必不知道。我且将他说的,你二人前后的事迹,照样说出来,你便再不能说是我骗你了。”接着,将鲍阿根昨日对巡长述的那段话,又添了许多枝叶说出来,气得秦次珠眼睛都直了一会儿,眼泪和种豆子一般,枕头透湿了半截。忽然将卧被一揭,坐了起来骂道:“我真鬼迷了心,遇了这种没天良的东西!你死了,哪世转劫出来,还得当西崽。”熊义道:“不必气得再骂了。世界上哪有好人去当西崽?你自己年轻没经验,上了当,幸发觉得早。不然,还有吃亏的事在后面呢!丢开了罢,也不要放在心上了。胡子见你不吃饭,他气得也不肯吃。”秦次珠道:“谁教他不吃的,六七十岁的人了,还终日迷着两个狐狸精,哪有工夫把心思想到女儿身上的事。”熊义即将秦珍套间口气的话说了,秦次珠笑道:“他若早知道是这样,哪有这般气受。我问你,昨日那包金器拿回了没有?”熊义起身道:“拿回了。你起来,我们同到胡子那里去坐坐,使他好放心。” 秦次珠道:“我此刻不知怎的,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胡子的面。 那二妖精,我更是不愿睬她。“接着唉了声道:”想起来我又恨,若不是二妖精缠着你这不成才的,不要脸被我撞着了,我又怎得一个人与那奴才相遇?我知道,你昨日与二妖精是心满意足的了。“熊义故作不知的问道:”你说的是哪来的话?我真不懂得。“秦次珠伸手在熊义脸上羞了羞道:”你这样子,只哄得老糊涂了的秦胡子,哄得我么?为什么下女叫你,有客不能来;二妖精来,就没有客了?并且去了那么久,二妖精回来,那种得意神情,我两眼又不瞎了。“熊义也伸手在秦次珠脸上羞了一下道:”休得如此瞎说!青天白日,又不是禽兽,难道有什么事不成?“秦次珠冷笑道:”青天白日,便是禽兽,我看你早就成了禽兽了。在我跟前,何必也这样撇清?“熊义尚待辩白,秦次珠连连摇头道:”罢了,罢了,越说越令人生气!要到胡子房里去就走罢!“说着穿好了衣,蓬头散发的下床,同熊义来到秦珍房里。秦珍只轻轻训责了两句,倒安慰了一长篇的话。熊义记挂着家里,恐怕萧熙寿来,向秦珍说了,告辞归家。见下女拿出萧熙寿的名片来,看了看,也没得话说,以为下午必然再来,就坐在家中等候,至晚间尚不见来。邹东瀛回了,说李平书在上野美术馆开书画展览会,从汉、魏、六朝以及于今名人的书画,共有三千多轴,日本许多王侯贵族在那里看了,羡慕得了不得,新闻纸上也极力恭维他收藏宏富,要邀熊义明日同去,宽宽眼界。熊义笑道:”我于书画素无研究,白看了,也不知道好坏,并且我今日因有事失了朋友的约,明日必然再来,实没功夫陪你去。“接着将昨夜三崎座比试的话,说给邹东瀛听。邹东瀛喜道:”这倒好耍子,可惜我没去看。我生性欢喜武事,小时候也曾请师傅在家里操练过半年,后来因为爱嫖,将身体弄亏了,吃不了苦,便懒怠下来,一天不如一天的,到于今是一手也没有了。不过看人家练功夫,深浅也还看得出。在此地有一个好手,轻易不肯和人谈功夫,看去就和闺女一样,谁也看不出他有那么本领。我和他相交得久,知道他的历史,去问他,才肯略略的说些。若在旁人,便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也逼不出他半句谈功夫的话来。他是凤凰厅人,姓吴,名字叫寄庵,带着兄弟吴秉方在这里求学。他今年四十岁了,还是童子身。在他说是嫌女人脏,不肯娶妻。知道他历史的,说他练的是童子功,一破身便坏了功夫。“熊义道:”练功夫又不是什么丑事,何必这样讳莫如深做什么?“ 邹东瀛道:“有功夫的人,不谈功夫的很多,但他这深讳不言,却另有个缘故。他兄弟曾对我说过,他那凤凰厅的人性,强悍得很,吴寄庵当二十岁的时候,跟着乡里的教师,练了几场拳。不知因什么事,和教师有了点意见,他忽然觉得乡里教师一句书没读,心里不通,练的功夫,必然是错的,也毋庸再去拜师,功夫只要苦练,没有不成功的。他从此一心专练,也没和人比试过,如此练了三四年。凤凰厅多山,山中的野兽极多,因此山下住的都是猎户。吴寄庵也有时上山打猎,但他的性子孤僻,不大和那些猎户说得来。平素猎户上山,有什么器械,他又不曾看见。他就只带着一把二尺来长的单刀,哪里猎得着鸟兽呢?一日他山下闲走,劈面遇着一个猎户,背着一杆鸟枪,肩着一枝丈多长酒杯粗细柏木杆的点钢尖矛。吴寄庵问道:”打猎去,还是猎了回来呢?‘猎户道:“我在家中坐着,刚听得这山里有野鸡叫,才出来。’吴寄庵问他的姓名,他说叫何老大。吴寄庵道:”我同你上山去看看,使得么?‘何老大道:“有何使不得?只是你没带兵器,倘若遇了野兽,受伤须不要怪我。’吴寄庵道:”我枪矛都没有,只有把单刀。我家就在这里,请你等等,我去拿来。‘说着,跑回家拿了单刀。 复到那山下,只见又来了个猎户,同何老大立着说话,也是背着枪,肩着矛,装束都一样。吴寄庵问何老大,知道是他兄弟何老二。 “三人同上山,寻觅野兽;打了两只野鸡,不见有野兽了。 正待下山归家,何老二忽然指着对面山上喊道:“不好了,你们快看,那个金钱豹多大!呵呀呀,那畜牲看见我们了,朝这山上跑来了。‘吴寄庵、何老大随手指着的山头望去,只见离不了十多丈远,一只水牛般大的金钱豹,拖着一条四五尺长铁棍似的尾巴,朝这山上如箭离弦的梭了来,一刹眼就只差了五六丈。何老大吓慌了,来不及举步,左手抱枪,右手抱矛,放倒身躯,往山下就滚。凤凰厅都是高山峻岭,上下都难,他们猎户都练就了这种滚下山的本领,仓卒遇了猛兽,便仗一滚脱险。当时何老大滚了下去,何老二也待要滚,吴寄庵真急了。 他哪曾练过这种功夫,又阻止他们不听,只急得一手将何老二抱的矛夺了下来,丢了刀,双手持矛看豹子时,仅离身丈来远,见吴寄庵挺矛立着,身上的花斑毛都竖起来,鼓起铜铃也似的眼睛,前爪在地下爬了两下,一耸身跃了丈多高,朝吴寄庵扑来。吴寄庵也不避让,挺矛朝豹子的白毛肚皮便刺,恰刺一个中,迎着豹子向前一窜的势,矛陷入腹中尺来深。豹子因用力过猛,窜过吴寄庵的头,从背后落下来,矛也跟着往背后一反。 吴寄庵紧握着矛,翻身见豹子前脚跪了一只在地下,后脚撑起,矛杆太软,逼弯了,幸不曾断。吴寄庵恐逼断了矛杆,再抽出来再刺,只抽出五六寸,豹子禁不住痛苦,狂吼了一声,复一跃七八尺高,矛脱出来,鲜血随着如泉涌,洒了一地。说时迟,那时快,那豹子一跃之后,四脚刚刚着地,护着痛,正要再向吴寄庵扑时,谁知吴寄庵紧了一紧手中的矛,认定豹子的腰肋刺去。“ 不知后事如何,且俟下章续写。 吴寄庵紧了紧手中矛,赶上前,那豹子刚落地,便朝它肋下猛刺过去。这一下给刺穿了,矛尖透入土中几寸深。豹子睡在地下吼着喘气,那声音山谷都应了,四脚乱动了一会。吴寄庵死挺着矛,哪敢放松半点呢。那豹子足足喘了半点钟久,声息才渐渐的微了,四脚也不动了。估料着不能再活,松了松劲,吐了口气,向山下喊何老大,喊了几声,听得下面答应。何老大、何老二都爬了上来,见豹子已经死了,欢喜得什么似的。 何老二过来接矛,说道:“你松手去歇歇,我替你挺着。‘吴寄庵实有些力乏,即松了手。何老大在地下拾起那刀,笑嘻嘻的走到豹子跟前,一手抓了头皮,一手持刀,将头割了下来。 凤凰厅猎户的习惯,打猎时遇着猛兽,谁先下手打的,谁独得那头,皮肉均分,多少仍是一样。但是得头的人,大家都得去道贺,送酒食给他,非常的光彩。何老大割下那头来,将刀还给吴寄庵。双手捧了头,对吴寄庵道:“请你同我兄弟,抬这身躯下山。‘”吴寄庵那时年轻,独自刺杀了这么大的豹子,心中非常得意,一时也没留神,即同何老二抬了豹子,跟着何老大下山。 在路上遇着的人,都跟了看。有认识何老大的,赶着道恭喜,问打豹子时的情形,说这水牛般大的东西,不是一把好手,哪能制服得它下。何老大便也装出高兴的样子,指手舞脚的,说他如何一矛刺中了肚皮,再一矛结果了性命。吴寄庵听了不服,放下豹躯,辩道:“怎的是你刺杀的?你们兄弟两个见豹子来,就滚下山去了。我刺杀了,你们才上山,赶现成的割下头来,好不害羞,硬想夺我的豹子头去。‘何老大冷笑道:”你这人才不害羞。你不去照照镜子,可是刺杀豹子的人物?并且你只带了把刀,这豹子分明是矛刺死的,你还想争我的功吗?诸位大家看,那枝矛上不是有许多的血迹?’看的人听了,见吴寄庵身体瘦小,又没穿猎服,不像能刺豹子的人,便都和着何老大说。有揶揄的,有冷嘲热笑的。有问何老二的,何老二自然说是哥哥杀的。吴寄庵急得将上山及遇豹子刺豹子的情形说给大家听,那些人只是不信。没法,只得高声说道:“诸位必不相信,我有个最容易证明的法子:诸位刚才说的能刺这般大豹子的人,必是把好手,何老大又说我不像个刺豹子的人。我于今同何老大打,他既能刺豹子,必能打得我过。请诸位作证,谁打赢了,豹子是谁刺的;打死了不要偿命。‘看的人听了说:”这法子公道!’何老大原没本领,听了这话,有些胆怯。只是大家赞成这办法,吴寄庵又逼着,不由他不依。 “吴寄庵已由豹躯上取下矛来,挥手教看的人立远些,矛尖指着何老大道:”来,来,来!‘何老大无奈,也挺矛说道:“且慢,我还有话说。’吴寄庵只道他真有话说,将矛头低了低说道:”什么话?快说。‘何老大乘吴寄庵说话的时族,挺矛朝前胸猛刺过来。吴寄庵吃了一惊,说时迟,那时快,矛尖离胸只有半寸远,让不及,架不及,赶忙往后一退,松手将自己的矛一丢,一起手将矛尖夺住,愤极了,用力一拖,何老大怎禁得吴寄庵。猛力,身子往前一栽,恐怕跌地,松了矛。吴寄庵手法何等快捷,立刻将矛尖掉转,何老大脚还不曾立住,尖矛已到肋下。休说躲避,看尚没看清楚,矛尖已洞穿肋骨,身子往后便倒,矛跟着透过脊梁,插入地下。吴寄庵一手握住矛柄,一手指着大众说道:“诸位请看,我刚才刺杀这豹子,正是这种手法,诸位相信了么?’大家吐舌说相信了。吴寄庵抽出矛来,指着何老二道:”你来,你来!‘何老二吓得发抖,哪里敢动呢。吴寄庵道:“我并不和你打,你只向诸位说明,你哥子是如何起意谋夺我的豹子头,便不干你的事。’何老二见哥子被吴寄庵刺死在地,哭向众人道:”豹子实不是我哥子刺杀的。当豹子来的时候,我哥子先滚下山,我也待往下滚。 他将我手中的矛夺下来,至如何的刺法,我和我哥子在山下不曾看见,只听得豹子喘吼的声音。这种声音,我等听熟了,不是受了致命伤,不这般喘着吼的。我哥子即向我说道:“豹子一定被姓吴的刺杀了,只是他又不是猎户,倒刺杀了豹子,我等反逃避下山,面子上须不好看。我们何不冒这功?好在刺豹子的矛是我们的,他只带了把刀,他要争着说是他刺死的,道理说不过去。”当时是我不该赞成他,才弄出这事来。‘众人听了,唾一口骂道:“争夺人家的功劳,较量的时候又想暗箭伤人,这是该死的!你自家去收尸安葬罢!豹子头是吴家的,我们大家送到吴家去。’众人说了之后,教吴寄庵捧了那头,也不顾何老大的尸首,与何老二哭泣,都高高兴兴的拥到吴寄庵家里贺喜。左近十多里路远近的人,听说这事,络绎不绝的来吴家庆祝胜利。何老二便从此没人瞧得他来。你看那凤凰厅的风俗,强悍得厉害么?” 熊义听出了神,至此间道:“后来他怎的会到这里来留学的哩?”邹东瀛道:“他就是那年从黎谋五先生读书,渐渐的变化了气质。觉得少年时候干的事,野蛮得不近人理,深自隐讳,不肯向人道出半字。民国二年,湖南考送留学生,兄弟两个都考取了,才来这里留学,此刻住在胜田馆。”熊义道:“若是我那朋友萧熙寿听了,一定要去拜访他。”邹东瀛道:“拜访是拜访,只是想他出来同日本人比武,他必不肯的。”当晚二人复闲谈了一会,各自安歇了。 次早,熊义还睡着没起床,萧熙寿来了。。从被中将熊义拉起,问昨天失约的缘故,熊义胡乱掩饰了几句。萧熙寿道:“我昨日从你这里出去,因为我的信件都是由青年会转,顺便去看有信来了没有。一进青年会的大门,就听得里面有人像喊体操的声音,在那里一、二、三、四的数。许多人的脚,顿得地板乱响。我想体操的脚声,没那么重,推门向里一看,只见十多人成行列队的,正在练拳。一个教师,凶眉恶眼,一脸的横肉,年纪有四十多岁了,一边口里数着,一边陪着学生练。 看他的手脚,干净老辣得很,我便有心想结识他。见正在那里教,即找了个会里的职员,问个详细,才知道天津的武德会,在此地设了个分会,问会长是谁,哪晓得就是你说的什么蔡焕文。那教师姓郝,叫什么名字,那职员也不知道。“熊义笑道:”听了,不更欢喜吗?去打小鬼,又多一个帮手。“萧熙寿也笑道:”我自是欢喜。你快洗了脸,用早点,同去青年分会看蔡焕文,不要迟了,他出了门会不着,又得耽搁一日。你不知道,我那想去复打的心思切得厉害。“熊义洗了脸,进房道:”我再说个人你听,你一定又要欢喜得什么似的。“随将昨晚邹东瀛所述吴寄庵刺豹的事,复说了一遍。萧熙寿真个喜得跳起来,逼着熊义请邹东瀛过来,求他立刻绍介去会。邹东瀛道:”吴寄庵不妨迟日去会,他横竖不肯去同日本人比武的,先会了蔡焕文:打过日本鬼再说。“萧熙寿心想也是不错,只得等熊义用过早点,同到早稻田青年分会来。 蔡焕文提着书包,正待去上课,熊义上前给萧熙寿绍介了,述了拜访之意,蔡焕文忙握手行礼,邀到楼上。萧熙寿看好房中,一无陈设,几个漆布蒲团之外,就只一张小几子塞在房角上,四壁挂满了刀剑棍棒,还有一张朱漆洒金花双线弹弓,一个织锦弹囊,盛着一囊弹子,都悬在壁上。蔡焕文将房角上的几子拖出来,放在当中,四周安了几个蒲团,请萧、熊二人坐下,自己到隔壁房里,托出茶盘烟盒来。萧熙寿看了隔壁的房,又见这房中席子的边都磨花了,料定这房是他专练把势的。蔡焕文陪坐着,向萧熙寿客套了几句,萧熙寿是个直爽人,开口即将三崎座比武的事说了出来,要求蔡焕文就今晚去复打。蔡焕文听了,也是气不过,说道:“日本小鬼,最是不肯给便宜中国人占。足下既是得了这么个结果,莫说兄弟去不能占胜利,便是霍大力士来,也是占不了胜利的。好在足下并没吃亏,依兄弟的愚见,犯不着再去和他们较量了。”萧熙寿道:“可恶小鬼太作弄中国人,这口气不出,我心实不甘。我想足下必会擒拿手,和他们比试的时候,冷不防的赶要害处点他一下,不送了他的命,也要使他成个残废的人。”蔡焕文笑着摇头道:“使不得。承足下见爱,不生气,他和我们并没深仇,他也是为要名誉使狡计儿,无非想足下不和他比,于足下的名誉又无损伤,无端送了人家性命,并且仍是不能增加名誉,心术上似乎有亏些。”萧熙寿听了,不觉肃然起敬道:“好话,好话,正当极了。我心中因一时受气不过,逼得走了极端,恨不得将那些小鬼一个个都弄成残废,才觉开心。一日两夜全是这般存心,直到此刻方明白过来,竟是大错了。复打真犯不着。” 萧熙寿至此,便想问霍大力士的事。猛然听得窗外楼底下,砰然一声手枪响,三人都惊得站起来,接连听得响了两声。青年分会楼上,住了四十多会员,听了这枪声,齐向楼下飞跑。 一阵地板声,就像起了火逃命一般。萧熙寿道:“什么事,我们何不也出去看看?”熊义道:“我们就此回去罢,蔡君把功课看得重的,不要在这里耽搁了他上课的时间。”蔡焕文因在毕业试验的时候,也实在怕误了功课不能毕业,巴不得二人快走,即提了书包,送二人出了青年会。也不打听枪声因何而起,向萧、熊说了两句道歉再会的话,匆匆的去了。萧、熊见青年会旁边一所小房子门口,拥着一群中国人,都颠起脚,伸着脖子,争向房里望。房里还有人在那里,拍桌打椅的大骂。萧熙寿笑道:“你听声气,也是中国人,同去看看。在日本动手枪,这乱子只怕闹得不小。”熊义道:“去看他做什么?不要碰着了那手枪的飞弹,受了伤,才没处伸冤呢。”萧熙寿嗤了声道:“你的命就这么贵重?门口那些人不怕手枪,飞弹就偏偏打着了你。”说完,也不管熊义来不来,提起脚飞跑到那门口。他力大,挤开众人,就门缝朝里一望,也没看出什么。只听得有女人哭泣的声音,一个男子也带着哭声说道:“你这样欺负我,我也不在这里碍你的眼了,拿路费给我,就回国去。你记着就是,你拿手枪打我。”又一个男子的声音,略苍老一点,说道:“你要回国去你就走。我拿手枪打你,不错。你有本领,随便什么时候你来报仇便了。”女人忽然停了哭声,说道:“你们再要吵,不如拿手枪索性将我打死。你们不打,我就自己一头撞死。”带哭声的男子,鼻孔里连哼子几声道:“你这祸胎死了倒没事,你就撞死,我自愿偿命。有了你,我横竖是要遭手枪打死的。”女人即放出很决绝的声音说道:“好,好,我死了,看你有得快活!”接连听得几个人的脚,擦得席子乱响,气喘气急的,好像几个人打做一团。不一刻,女人放声大哭。 萧熙寿很觉得诧异,问看的人,可知道里面是谁,因什么事这般大闹。即有人答道:“这屋里住了叔侄两个,并不见有家室。他们叔侄的感情很好,平日出外,总是二人同去同回。 今日为什么动手枪打起来,却不知道。“再听里面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哗啦“一声,推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子,穿着青洋眼,披了件獭皮领袖的外套,手中拿一顶暖帽,低着头泪痕满面的,匆忙套上皮靴;众人忙让开了路,他头也不抬,径问鹤卷町那条路上走去了。登时房里鸦雀无声,看的人一哄都散了。萧熙寿看熊义还立在那里等,跑上前笑道:”你不来听,真好笑话。刚才从那屋里出来的那少年男子,你看见么?“熊义点头道:”看见了,一个好俏皮后生。他那文弱样子,也会打手枪么?“萧熙寿道:”打手枪的怕不是他,他大约是侄子;还有个年老点的,是他的叔子。听他们吵嘴的口气,又夹着个女子的哭声,总离不了是一个醋字。“熊义旋走着说道:”管他们醋也好,酱油也好,我们回去罢。“萧熙寿约了,何时高兴,即来邀邹东瀛去拜访吴寄庵。二人分头归家去了。 且说那打手枪的是谁,因何这般大闹?说起来,也是留学界一桩绝大的新闻。闹遍了东瀛三岛,当日无人不知,无报不载,险些儿出了几条人命。这叔侄两个姓章,浙江人,叔名章筱荣,今年二十五岁。他父亲兄弟两个,都在英国什么洋行里当买办,积了二三百万家产,并没分析,各人都娶了三房姨太太,全家在上海居住。章筱荣的伯父七十来岁了,两个儿子都在西洋留学;一个孙子,就是和章筱荣闹的,叫章器隽,今年。 十六岁了。叔侄二人在上海的时候,手中有钱,就有一班不成材的青年,引着他们无所不为,无人管束的,全没些儿忌惮。 章器隽本来生得柳弱花柔,等闲千金小姐,还赶不上他那般腼腆。不知被何人教唆坏了,叔侄两个,竟做出那非匹偶而相从的事来。一日章器隽的父亲从西洋来信,教儿子去日本留学。 章筱荣一则丢不开侄儿的情义,一则终年在上海也有些厌烦了,便向他父亲说,要同章器隽去日本留学。他们有钱的人,听说儿子肯去求学,哪里不许可的?随拿出钱来,叔侄两个双双渡海,便入了留学生的籍。初到日本的时候,在同乡的家里住了几个月,想在日本研究饮食男女的事,不能不学会日本话。 年轻的人,只须三五个月,普通应用的话,便多说得来。章筱荣既将日本话学会,带着章器隽在本所租了一所半西式房子,用了两个日本年轻下女,也在明治大学报了名,缴了学费,领了讲义,只不去上课。讲义系日本文,更看不懂,便懒得理它。 章筱荣在上海的时候,长三幺二堂子里浪荡惯了的,到日本如何改得了这脾气?也跑到京桥神乐坂这些地方,嫖了几晚艺妓。章器隽作怪,居然和女人一样,也吃起醋来。章筱荣一夜不回,第二日章器隽必和他闹一次,也一般的撕衣服,打器皿,扭着章筱荣爪抓口咬。章筱荣只是低声下气的,温存抚慰。 但是无论章器隽如何打闹,章筱荣敷衍是敷衍,脾气却仍是不改的。到日本不上一年,已闹过无数次,闹得章筱荣渐渐不耐烦起来了,有时也将章器隽骂几句,甚至拿出叔子的架子来动手打几下。不知尊严是不能失的,失了便莫想收得回来。真是冤家聚了头,章筱荣越闹越横心,章器隽就越闹越凶狠。事有凑巧,他有个同乡姓张的,由江西亡命到日本,带了个姨太太,名叫绣宝,本是在上海长三堂子里新娶的。娇艳不过,住在上野馆,惹得一般轻薄青年,馋涎欲滴。住不到许多时,姓张的托人在袁世凯面前运动了特赦,接了朋友打来的电报,须去上海接洽。因带着家眷累赘,只道去一趟就要回的,便将绣宝留在上野馆,一个人回上海去了。张绣宝在上野馆,和一个姓李的姘上了。看过《留东外史》第四集的看官,总还记得有一回李锦鸡在上野馆闹醋,险些要打手枪的事,那二十来岁的女子,即是张绣宝。自李锦鸡那夜闹过之后,听凭那青年会姓李的独自将张绣宝霸占,没人敢问,也没人敢再吊张绣宝的膀子。只可怜张绣宝的丈夫,一个人回到上海。谁知那电报是假的,刚到几日,竟被侦探骗出租界,送到镇守使衙门,连口供都不问,就活生生枪毙了。 这消息传到上野馆来,张绣宝因相从不久,没有感情,不独不哭;反杀千刀杀万刀的,骂他丈夫不该将她带到日本来。 逢人便说姓张的不曾留下一点财产,于今什么不问死了,丢得她无依无靠。浙江同乡,有几个老成的人,见张绣宝如此年轻,一个人住在上野馆,又曾闹过乱子,但是她有丈夫在,别人不便去干涉她。此刻她丈夫既是死了,她总是浙江人,同乡的不能不顾全面子,就在替姓张的开追悼会的时候,提出善后的条件来,善后无非先要钱。留学界各省都有同乡会,同乡会成立的时候,都得积聚些会金,各省多寡不等。浙江留学生多,会金也很充足,在全盛时代,多至八千余元。当时出了张绣宝的问题,有说从会金里提出多少,交张绣宝做维持费的,有说规定一个数目,从会金提一半,大家再凑集一半的。许多人正在议论,忽然跳出个人来大声说道:“一个月不过几十元钱,也值得这般议论?也不必从会金里提,也不必要大家凑集,由我一个人担负罢!”大家听了,都吃一惊。 不知说话的是谁,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大家听了这般大话,争着看那人时,正是章筱荣。同乡会都知他是个有钱的人,但是从没听说他做过慷慨疏财的事。他初来东京的时候,同乡会因见他们叔侄是个大阔人,特意开会欢迎他们,要他多捐助点会金,预备将来或在北京,或在上海,设个浙江图书馆。他听了,皱了一会眉头,提起笔来,大出手写了十块钱。同乡会的会长,冷笑了声道:“我和你比财产,只算得个寒士,我还捐了一百元。请你在十字上添一撇罢,你这样的阔人捐一千块钱,办这于全国有益的图书馆,也不算多了,也不觉冤枉了。”章筱荣吓得吐舌,大家恭维的恭维,挖苦的挖苦,才改成五十元。倒是章器隽不待人费口舌,写了一百元。以后无论开什么会,但是传单上载了备金会的字样,总不见他到会。这追悼会因有些设备,会金取得很重,他倒来了。,张绣宝的生活维持问题,并没向他商议,他忽然如此慷慨,说出这般大话来,不由得到会的人不犯疑。 会长见他说得淋漓痛快,忙将手掌拍得乱响,众人也跟着拍了一阵。会长等掌声住了,说道:“既是章君肯如此仗义,一人担负张绣宝的生活,我们的责任就没有了,真是难得。不过还有个问题,须得与章君大家研究,章君要知道,我等所提议张绣宝君的生活维持问题,是因为她年轻,远在异国,一旦把丈夫死了,没有依靠,恐怕为生活在此地弄出不尴尬的事来。 一则对死去的张君不住,一则也失了我们浙江同乡的体面,因此才提议筹点钱给她。若能为张君守节,可维持她下半世的生活,不然,也有钱可以回国,随她自行适人,总以不久住日本不弄出笑话为目的。上野馆是个藏垢纳污之所,尤不宜住。章君美意,担负她的生活,这一点是要请章君注意的。“章筱荣一口承认道:”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到会的人,都知道张绣宝不是安分的人,又都不肯结怨逼着她回国,在这里不维持她生活,一定要闹到实行卖淫,丢尽浙江人的脸,巴不得章筱荣出头,顶这烂斗笠。只要她不再住上野馆这众目昭彰的地方,虽明知章筱荣不怀好意,谁肯多管闲事,使名誉金钱上都受损失。会长是逼于地位的关系,不能不正式做个问题,故意和章筱荣研究,他既一口承认,是应尽的义务。会中尖刻的人,便要张绣宝向章筱荣道谢。张绣宝本不知什么叫廉耻,真个就席上瞟了章筱荣一眼,磕头下去。大家又拍掌哄笑起来,会长连忙喊散会。从此张绣宝便由浙江同乡会开会交给章筱荣了。 散会之后,章筱荣同张绣宝到上野馆商议迁居。张绣宝水性杨花,见章筱荣年轻,又有的是钱,登时将那爱青年会姓李的情分,纤悉不遗的移注在章筱荣身上。章筱荣因怕章器隽不依,不敢移到家中同住,就在本所离家不远的地方,另觅了所房子,带着张绣宝置办了些家具,清了上野馆的帐,搬到新房子里来。也雇了两个下女,出入俨然夫妇,只夜间不敢整夜的歇宿。如此过了四五个月,章器隽虽疑心章筱荣有外遇,但每晚归来歇宿,闹不起劲来。 一日,章筱荣到张绣宝那里去,刚到门口,一个邮差送信来了。章筱荣接在手里一看,封面写着“张绣宝女士”,下写“青年会苹卿寄”。连忙开了封,抽出来才看了一句“来书具悉”,张绣宝已在房中听得门响,料道是章筱荣来了,跑出来迎。接。一眼看见章筱荣手中拿着封信,脸上变了颜色,早已猜着是青年会李苹卿写来的。一时只急得芳心乱跳,不暇思索,伸手便去夺那信。章筱荣怎肯由她夺去?将身一偏,握得牢牢的,伸远了手看。张绣宝一下没有夺着,心里更急,见他伸远了手在那里看,也不顾地下踩脏了袜子,跳下去,一把将章筱荣抱住,挤在壁上,拼死去抢那信。章筱荣气力本小,被张绣宝挤在壁上动弹不得,只紧握了信举得高高的,一手去推张绣宝。口中骂道:“无耻贱人!我难道待你错了,写信引野鬼上门。”张绣宝知道章筱荣最怕咯吱,在他胁下捏了两下,章筱荣的手果然缩了下来。张绣宝双手捉着那手,用力拨开手指,两个对撕,将信撕得稀烂。章筱荣喘着气跳起来骂。张绣宝见已将信撕烂了,便大了胆,也开口骂道:“我又没卖给你,我又没嫁给你,你能禁止我和朋友通信?好没来由。”一边骂,一边哭进房,反将桌上陈设的器物,朝席子上掼得一片声响。 掼完了,攀倒桌椅,打得乒乒乓乓。章筱荣站在玄关里,气得手脚冰冷。本想跑回去,从此不理张绣宝,一转念又有些舍不得。听她哭啼啼的在房里打东西,把不住,急忙脱了靴子走进房,圆睁两眼望着。张绣宝见他进房,停了手,往后便倒,脚连伸几伸,一声妈没叫出,咽住了气,直挺挺的不动弹了。 章筱荣看她的脸色时,如白纸一般没一些儿血色。怕闭住了气,不得转来,跑拢去弯腰去摸她的手,竟是冰冷的,摸胸口,只微微的有些动,倒吓慌了,忙叫两个下女,大家来救,自己用大拇指掐了张绣宝的人中。下女立在旁边望着,知道要怎么救呢?幸张绣宝被章筱荣掐得人中生痛,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章筱荣才放了心。张绣宝一边哭,一边在席子上打滚,口中数说,“我直如此命苦,在堂子里的时候,受尽了磨折;好容易嫁个人,飘洋过海到日本来,不曾舒服一天就分开了。一天一天的望他回来,眼都望穿了,望得一个死信。同乡的一番好意,要凑钱维持我,你偏要当着人夸海口,说担负维持我的生活。谁知你倒起了不良之心,将我软禁在这里,一步也不许我出外,于今是更凶狠了,连和朋友通个信,也想禁绝我的,我又不犯了罪,你是这样的对待我,实在受不得。我去见同乡会的会长,将你和我的情形,说给他听,请他评判评判,看可有这理由。”章筱荣见她是这么说,也真怕她去将实在情形告诉同乡会的会长听,反凑近身用好言去安慰她,张绣宝还做作了许久,才得平安无事。 又过于几时,这日,章筱荣托人在上海买了些衣服裁料,兴高采烈的,一手提了一大包,来送给张绣宝。进房不见了人,下女惊慌失措的,说是今早天才明,来了一乘汽车,三个男子打门进来。太太还睡在床上,一个身躯矮小的男子,在床跟前和太太说了许久,太太只是摇头不起来。那矮子像很着急的样子,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五寸多长,黑漆漆的,指着太太的胸口,太太吓得扯被卧盖了身体。我们不懂话,又见矮子是来过几次的,太太对我们说是她的兄弟,教我们不要告诉老爷。 因此我们虽见那矮子的情形,是像逼着太太,太太不叫我们拢去,我们就在这隔壁房里望着。那两个同来的男子,打开了柜,将两口衣箱,一个驮一口,送到汽车上。矮男子逼着太太起来,胡乱穿好了衣,提了那放在枕头边的小铁箱子,被矮男子推着出去了。我赶过去问:“太太上哪里去?老爷只怕就要来家了。”太太流着眼泪说道:“我去去就回,老爷来了,你就说我出外买东西。”那矮男子不许太太多说,拖上了汽车,飞一般的去了。我们两人正在这里着急。 章筱荣听了这话,急得只管顿脚,看柜里的箱子,及稍值钱的衣物,都搬跑了。他曾见过李苹卿,是个极矮小的身体,知道一定是他,手中拿着黑漆漆五寸多长的东西,不是手枪是什么?必是张绣宝不愿意跟他去,他说了许久,说不肯,只得拿出手枪来威逼她。可怜她一个弱女子,哪有什么抵抗力?但是驾着汽车,将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一个人胡猜乱想了一会,忽然想起那日的信来,虽然拖拖扯扯的没看清楚,仿佛见上面有,“同归于尽”、“不要后悔”两句话,因她哭哭啼啼,急得闭了气,一时不好诘问她;气平了之后,她又发誓愿,表明心迹。是我大意了,不曾注意防范她。李苹卿这杂种,实在可恶!若就是这般由他霸占,不设法抢了回来,我怎能甘心。 此刻何不去青年会打听,总能探出些踪迹。想罢,交了一块钱给下女,教她买菜做零用,小心门户,我每日仍到这里来一次。 将两包衣服裁料收入柜中,出来乘电车来至神田青年会。从会员一览表内,寻了个同乡的会员,姓胡名壁的。抽出张名片来,交给门房去通报。见面之下,却是不曾会过的。 这胡璧虽是浙江人,十几岁就在英国留学,居西洋八九年,直至前月才回来,因此章筱荣不曾会过。寒暄几句之后,章筱荣即问他知道李苹卿的下落否?胡璧道:“李苹卿是我们会里的干事。我昨日在总干事房里坐,见他向总干事请假,说有个亲眷,在横滨中国会馆,病得厉害,有信来招他去看护。病好得快,三五日便回;若病得奄缠,或是死了,只怕还要运灵柩回籍,耽搁三五个月也不知道。总干事说杜威博士就要来日本了,会里欢迎他,须得人办事,不能请这么久的假,他点了点头就走。他走后总干事心里有些不高兴,说这人终日在外干些不道德的事。有一次还在隔壁上野馆,因争风吃醋,要拿手枪打人。我们青年会是个扶持人类道德的机关,会中有这种人,真是不幸的事。我听了总干事的话,才知道他是个不讲道德的人。你要问他的下落,他是到横滨去了。”章筱荣问道:“可能知他是一个人去,还是有人伴他同去的呢?”胡壁摇头道:“我和他没交情,不是在总干事房中遇着他,还不知他要去横滨。谁问他是个人是有人伴着?”说话时的神色,似乎怪章筱荣不应该是这般问,旋说旋拿了本书在手中,说完了,即低头看书。章筱荣是想详详细细的打听了,好去一把将张绣宝夺回来。胡壁哪里晓得?好像没头没脑的,一盆冷水浇了下来。章筱荣再也坐不住,神智昏乱的起身出来,胡璧只略抬了抬身,并不远送。 章筱荣走出青年会,站在那石级上打主意,想就到横滨去。 忽记起李苹卿有手枪,在上野馆为争风险些打死人,这一去遇着了,怎保得他不拿手枪打我?听下女说是三个人,则是他又添了两个帮手。我要找帮手倒容易,同乡中有穷得精光的自费生,多给他们几十块钱,不愁不帮我。只是手枪这东西,听说要警察署的住居证明书并许可状,方能向猎枪店里去买,这许可状如何问警察署要得着?我们又住在本所这人烟稠密的地方,不能说是防家。独自站在石级上想来想去,不搬到乡村僻静之处,必买不到手枪。我此刻何不往早稻田大学背后一带荒凉地方去寻寻房子看,在那一带寻了房子立刻搬去,到警察署借口防家,料没不肯的。想罢,坐了乘人力车,拉到早稻田,开发了车钱,四处留意,看挂有贷家牌子没有。沿途看了几处,都不合式,径寻到青年分会旁边,才寻了一所小小的日本式房子,倒很精致。找着房主人,问了问租价,懒得争论,放了定钱,房主人将贷家牌子去了。 章筱荣看表已是午后两点钟,他自午前八点钟在家吃了点面包、牛乳出来,本打算在张绣宝家吃午饭的,因出了这乱子,直跑到这时候,才觉得腹中饥饿起来。恐料理店耽搁工夫,就在一家小牛乳店里,吃了些面包、牛乳充饥。急急忙忙归到家中,教一个下女在家帮着收拾行李,一个下女去告知房主人,因有紧要事故发生,立刻便要搬家,房金仍是缴足一个月,并不短少,要他派人来看房子并没损坏,回头顺便唤两乘小车来搬运行李。下女不知就里,问因什么事如此急急的搬家。章筱荣急得跺脚道:“你管我因什么事?我教你去说,你照样去说了便是。”下女听了,不敢再问,报丧一般的跑着去了。章器隽道:“又是什么鬼来了,住得好好的房子,这个月还住不到几日,白丢了一个月的房钱,劳神费力的搬什么?”章筱荣道:“你快收拾东西罢,不用啰唆了。我难道不晓得白丢房钱?莫说一个月,便是一年也要丢了。我自有道理,你不用管,若再在这房里多住一天,连我的命都没有了!你小孩子哪里知道?”章器隽见章筱荣说得这般慎重,又见他神色慌乱的样子,只道这房子要出什么毛病,便不再说。留学生家中,都没多少器皿的,一会儿拾夺好了。房主人来看过房屋,没得话说,即时搬向早稻田来。 次日到警察署,说了为防家要买手枪,请发给证明书许可状。警察照例派人调查家里的情形,见章筱荣家中像是有钱的,答应了。章筱荣拿了许可状,跑到猎枪店,买了杆勃郎林手枪带在身上。五十块钱一个,买了六个帮手。中有两个是湖南省宝庆人,一个叫谭先闾,一个叫刘应乾,都略懂一点拳脚,受大亡命客连带关系,跟随到日本。大亡命客却不肯出钱供养他,便专一帮着那些有钱的伟人,跑腿听零星差使,随事括削几文度日。最希望的是大伟人与大伟人闹意见,好平空捏出谣言来,不是这个大伟人要与那个大伟人为难,便是那个大伟人想刺杀这个大伟人,于是两边大伟人都要请他们来家里保护,出外跟随,他们就见神见鬼的。今日说那房角上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在那里探头探脑,怀中还像插着很重的东西,大约离不了手枪炸弹,我们过去识破了他才走开了,明日又造一封匿名信,由邮局投来,说多少恐吓的话,大伟人生命何等贵重,怎敢教他们离开一步?他们的生活全是这般过度。 谭先啰、刘应乾二人,一晌都靠着几手拳脚,在陈军长、康少将门下吃喝。刘艺舟的戏班子到东京演戏的时候,谭、刘二人跟着混了些钱。直到于今,几个月全没生意上门。打听得章筱荣要找帮手,出得起价,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生怕不合式。章筱荣用人之际,岂有不合式的?当下中了选,颁发了五十元身价。那四个是章筱荣的同乡,身分和谭、刘一样,虽不会拳脚,身体却还壮实。发过身价,章筱荣将原由演说了,誓师一般的要他们同心协力:“找着张绣宝,务必努力夺回。李苹卿如敢抵抗,便活活的将他打死,有我姓章的负责,不与你等帮忙的相干。”六人同声应了遵命。谭先闿道:“此去既免不了有格斗的事,我等须随身带着应用的兵器,方不至临时受窘。”章筱荣听了踌躇道:“手枪我只得一杆,还费了无穷的手续。在此地如何找得出随身应用的兵器呢?”谭先闿道:“刀枪棍棒用不着,又要便于携带,又要不碍眼,我倒想出一种绝妙的兵器来了。”章筱荣欢喜,忙问是什么?谭先闿道:“花三块钱,到‘五十钱均一店’,去买六根簿记棒。只有尺来长,中间贯了铅,拿在手中和铁尺一样,非常称手。若在致命的地方给他一下,也够受的了。”大家听了都得意。章筱荣登时拿出三块钱来交给谭先闿,教他立刻去买。谭先闿飞也似的去了,须臾,汗流浃背的抱了六根簿记棒来。一人拿了一根,插在裤腰里,外面一点也看不出。 章筱荣领队,即时出发,乘火车到得横滨,在山下町日之出旅馆住下。次早章筱荣分派了,各人分头探访。自己到中国会馆,问李苹卿没人知道。至黄昏时候,六人先后回来,都没访出下落。章筱荣急得心里如火焚,越是想到张绣宝和李苹卿同睡时情景,越是难过,整夜不曾合眼。连访了三天,绝没访出一点踪影,心想:胡壁所说,必是李苹卿随意捏出事由,骗着总干事好请假的;不如且回东京去,或者他还在东京,即不然,消息也灵通一点。遂领着六人,复回东京来。此次费了五六百元钱,用了不计数的心血,没一些儿效果,章筱荣自是气闷。谭先闿等六人也无精打采,只得都以担任探访自矢,一有消息,便来报告。章筱荣没法,只索由他们去了。既没了张绣宝,本所的房屋用不着,即时退了。开发下女,将器用一切,都搬入新家来。章器隽免不得寻根觅蒂,大吵小闹几场,章筱荣免不得极力温慰一番,也就没事。 时光易逝,转瞬过了月余。一日,忽邮差送了封信来,封套上贴了无数纸条,系转了数次的。一看,还是写了本所的地名,认得是张绣宝的字,心中喜得只管砰砰的乱跳。忽忙抽出信来看时,又忍不住泪如雨下。 不知张绣宝信上写些什么,下文再宣布罢。 却说张绣宝的来信,上面写着道:“自那日绝早,被李苹卿统率两名凶汉逼迫上车,监囚犯一般的,由火车运到神户,在须磨町乡村地方,一所小房子里面禁锢起来。初到时三人轮流看守,夜间李苹卿逼着和他同睡,我抵死不从,几次拿手枪要将我打死。我料你必然着急寻找,无一时一刻不想给你个信,奈监守得紧,莫说不能写,便写了,也决不由我寄。幸喜昨日雇了个下女来,我给了她一块钱,要她瞒着他们替我送到邮筒里。我这信是在厕屋里,借着大便,匆忙写的,至于别后的苦楚,也说不尽。你得了信,务必照封面上载的地名,前来设法救我。此刻凶汉去了一个,是山东的马贼。” 章筱荣看完收入怀中,揩干了眼泪,仍找了谭先闿、刘应乾来商议。谭先闿道:“凶汉既去了一个,连李苹卿只得两人,我们去三人足对付得下,不必再找前回同去的人了。”章筱荣喜道“只要二位真对付得下,我也不图省钱,按着他们四人的钱,多送给二位。不过地方是知道了,但我们去,应如何个救法方才妥当?”刘应乾道:“他们来抢张绣宝的时候是绝早,我们也照样用拂晓攻击,在睡里梦里的时候,猛不防劈门进去。 我同老谭对付李苹卿两个。你自去夺张绣宝上车。我在神户住过,须磨町通神户市有条大路可行汽车;我们就今晚乘火车,明日午后七八点钟可到神户,在神户住一夜,后日不待天明,租一乘汽车。三四十分钟便到了,办完了事,回神户吃早饭。“章筱荣听了,喜得不住的夸赞。三人就在中央停车场旁边一家小料理店内用了晚饭,乘七点四十五分钟的急行车,风驰电掣的,第二日午后六点钟,早到神户。照着刘应乾说的,如法炮制,次早黎明,汽车到了须磨。章筱荣从怀中摸出那信套,用手电照着载的小地名及番号,对汽车夫说了。一会寻着了,在须磨寺的背后一个小山底下,路太仄狭,又太崎岖,汽车不能前进,只得远远的停着。交待汽车夫,将汽车掉了头,就在此等候,万不可离开,汽车夫自是点头答应。三人跳下车,章筱荣抽出手枪,拨开了停机钮。刘应乾在前,谭先闿在后,悄悄走到那房子门口。见番地一丝不错,刘应乾便要动手劈门。 谭先闿忙止住了他,小声说道:“不可鲁莽。万一错了,打到日本人家,不是当耍的。我们去喊他的后门,下女必疑是肉店或小菜店,问明了,再打进去,不怕他们跑了。”章筱荣连说有理。 三人转到后门,章筱荣学着日本下等人的口音,喊了两声御早。随着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里面日本女人的声音答应,仿佛脚步响。将近响到后门,忽然楼上一个中国男子口音,用日本话厉声呼着“且慢”!足音登时停了。章筱荣已料定是李苹卿,一把无名火,哪里按捺得住?吼一声:“不劈门进去,更待何时?”谭、刘二人应声,只三拳两脚,日本房屋门壁本不坚牢,谭、刘又有气力,早已把那门劈倒在一边。谭先闿耸身一跃,窜进了厨房,下女吓得跌倒在地,放声喊“强盗”!刘应乾将腰一弯,正待往里窜,“拍”的一声,一颗手枪弹,猛然从房里楼梯中间斜穿了出来,正打刘应乾头上擦过,毡帽上穿一个洞,刘应乾惊得往旁边一闪。章筱荣因谭先闿已经进房,恐误伤了,不敢开枪。一手拉了刘应乾,喊声“杀进去”。也不顾手枪厉害,鼓起勇冲进厨房。只见谭先闿舞着簿记棒,正和一个人在房中决斗,不见李苹卿的影子。刘应乾窜上前,朝那人小腹上只一腿,踢个正着。那人双手捧住小腹,一屁股顿在席子上,高声告饶。谭先闿举着簿记棒,正要劈头就打,刘应乾连忙架住,说不干他事,他不过和我们一样,只要他不再为难了。那人扬手道:“正是不干我事,他们在楼上,我再不帮他了。”二人也不答白,回头看章筱荣伏身楼梯旁边,擎手枪瞄着楼上。二人抬头望去,并没人影。谭先闿向章筱荣道:“你将手枪给我,让我先上楼去,久了不妥。”说着,一手夺过手枪,三四步窜到楼口。李苹卿也擎着手枪,躲在那里,见谭先闿这等凶猛,逼近了身,也实在有些胆怯。凡是拿手枪打人,除非有深仇大恨,或是临阵对敌,才不胆怯,才不手软。 李苹卿既是有些胆怯,手便觉得软了,不敢拨火,又怕谭先闿打他,爬起来,想把谭先闿推下楼,哪来得及。谭先闿也是怕闹人命,虽则章筱荣说了负责的话,自己总脱不了干系,见李苹卿擎着手枪不放,便也停了手。李苹卿才爬起,只一掌过去,不禁打,又跌下去。一把抢下手枪,用脚踏着胸膛,略使劲按了下,即喊“饶命”! 刘应乾、章筱荣一拥上来,章筱荣见李苹卿躺在地板上,闭目等死的样子,真是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指着骂道:“你也有今日!我不将你打死,怎消我胸中恶气?”说时,从刘应乾手中接了簿记棒,在李苹卿身上才打了两下。张绣宝忽从房中跑了出来,一把抱住章筱荣那拿簿记棒的手膀,口里颤声说道:“不要只管打他了,快走罢!一会儿警察闻得枪声,寻来查究,只怕都跑不了。”张绣宝一句话提醒了章筱荣,一手扯住张绣宝,问衣箱、首饰盒放在哪里,张绣宝指着房里。 谭、刘丢开李苹卿奔入房中,翻箱倒箧,凡是贵重之物,遇着了就拿向怀中揣。张绣宝拿着那小铁箱,交给章筱荣,章筱荣接了,教谭、刘二人,各驮一口衣箱。谭先闿恐防李苹卿趁驮衣箱下楼的时候,爬起来暗算,想将他缚住。走出房一看,已不见了,急得连连跺脚道:“不好了,我们失于计算,那矮鬼跑了。若是叫了警察来,我等劈门入室,现在我身上又揣着两杆手枪,说我等是强盗,纵有一百张口,也辩不干净。衣箱不要了罢,我等快走。”刘应乾道:“汽车都不能坐,此地的路径我很熟悉,从速转到那边山下,乘兵明电车到兵库,再换神户的电车,或者可以脱身。”章筱荣不肯道:“怎便怕到这样,他敢去喊警察,我难道不敢见警察吗?现放有绣宝在这里,一口咬定李苹卿拐逃,我是亲夫来找着了,他还敢拿手枪打我,世界上哪有青天白日劈门入室这样大胆的强盗?你们只替我驮着衣箱,同坐汽车回去。警察来,我自有应付。”谭、刘真个一人驮着一口,一同下楼。那汉子同下女,都跑得不知去向了。 章筱荣因不舍那两口衣箱,口里虽对谭、刘说得那般强硬,至此也真不免有些心慌,不敢停留。四人一口气跑下山,汽车尚停在那里等候,一拥上车,催着快开。行了十来里,幸不见有人追赶,平平安安,直到了火车站,才打八点钟,要到九点十五分钟,方有开往横滨的车。大家又都觉得腹中有些饥饿了,商议将衣箱交给行李车,好去料理馆用早点。张绣宝从睡梦中惊起,不曾穿好衣服,因见时间还早,便开箱拿了套衣服出来,用手巾包了,想提到料理店更换。正在这时候,两个穿和服的暗行警察,走到章筱荣跟前,行了个礼,问贵姓,搭火车到哪去。章筱荣含糊答应几句,借着问刘应乾的话走开。那两人又到张绣宝面前盘问,张绣宝虽也说得来几句日本话,只是此刻心虚胆怯,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两人便不再往下问了,只立在旁边看着。章筱荣将衣箱交明了行李车,收了号牌。 四人走出车站,正要去料理馆,只见一乘汽车飞一般的向火车站驶来,车上坐着八个警察。再一看,李苹卿和那小腹受伤的凶汉,都挤在车当中,早已看见章筱荣等,用手指给警察看。车还不曾停妥,齐跳下了车,向两边包围拢来。章筱荣知道逃不脱,忙吩咐张绣宝抵死咬定李苹卿拐逃,不可松口。警察见章筱荣衣服齐整,指上钻石戒指放亮,容貌不见凶狠,不像个强盗的样子,便将下车时勇气收了许多。大踏步走过来问道:“你等是从须磨来的么?”章筱荣点头道:“我等是刚从须磨来。”警察指着李苹卿道:“他二人来署告你等开枪行劫,你等不能走,同到署里去听候审讯。”章筱荣在车站上不便辩白,向谭、刘二人道:“你二人到署只管实说,我决不连累你。”二人不想同去,李苹卿与那凶汉哪里肯依。警察见人多,汽车坐不下,只两个警察监着上车,余人都步行回署。 汽车将一干人载到警察署,署长因案情重大,登时出来,教他们各写了年龄籍贯,及住在地点。先提张绣宝一个到里面小厅上,署长坐在当中交椅,翘起一嘴胡须,用手慢慢的摸着,令张绣宝就旁边小椅坐下。问道:“李苹卿是你何人?”张绣宝摇头道:“我并不认识他。我前夫张某在日和他是朋友,前夫去世后,他屡次调戏我,被我拒绝了。后来我嫁到现在的丈夫章筱荣家里,他又时常趁章筱荣出外的时候,来我家想行无礼。不料前月某日绝早,李苹卿亲率两名凶汉,驾一辆汽车,打开门用手枪威逼我上车,并抢了两口衣箱,三人一路监着,由火车到须磨住下。直到前日,我才偷着写了封信,寄给我现在的丈夫章筱荣,求他来救。章筱荣今早同着两个朋友,到须磨寻着禁锢我的所在,正待施救,李苹卿拿出手枪来,向他们击了两下。我当时在楼上,听得楼下有决斗的声音,至如何决斗,我不曾见,须问他们。”署长点点头问道:“章筱荣开枪没有?”张绣宝道:“我只听得李苹卿在楼梯上开枪,章筱荣开没开我却没听得。” 署长教提章筱荣来。即有一个警察将章筱荣带到,在张绣宝对面小椅坐下。署长指着张绣宝问道:“他是你什么人?” 章筱荣毫不思索的答道:“是我新娶的妻室,被李苹卿拐逃的。”署长道:“娶过门多久了?”章筱荣道:“半年。”署长问:“李苹卿如何拐逃的?”章筱荣将那日下女说的情形述了一遍,接着说不是接了张绣宝的信,至今还没有下落。署长复问了问决斗的情形,章筱荣都据实陈说。署长教拿出手枪来看,章筱荣说在谭先闿身上。即传谭先闿上厅,只略问了几句。署长亲手退了枪弹,问哪一杆是章筱荣的。章筱荣随身带着许可状,拿来出对了那手枪的号码,指给署长看。署长数了数弹夹里面,满满的连枪膛内七颗弹,复将枪口凑近鼻端嗅了几嗅,没烟药气,就光线照了几照,也没烟屑,放在一边。拿起李苹卿的枪一看,弹夹内只有四颗,枪膛内一颗,枪口内有烟药气。 知是开过的,便不去照,放下来,问谭先闿道:“李苹卿的枪,怎的到你手里来了?”谭先闿道:“我上楼的时候,他向我一枪,不曾打着,我已到他跟前,被我夺了。”署长向章筱荣道:“李苹卿拐逃你的妻室,你既知道下落,如何不去警察署告诉,要自己拿着手枪去劫夺?万一伤了人命,你该怎么办,你逃得了么?”章筱荣道:“我好好的妻室,李苹卿敢公然强夺,拐逃奸占一个多月,我既得了下落,一时情急,不暇思虑,我承认是鲁莽了些。要求署长办李苹卿奸拐的罪。”署长冷笑了声道:“两方面都可谓色胆如天!且将李苹卿提来。” 旁边警察听了,忙带李苹卿到厅上。署长不待他就座,厉声说道:“你这奴才,奸拐章筱荣妻室,反告章筱荣抢夺,自己开枪打人,反告人开枪行劫,胆大妄为真到了极处。于今人证物证都有,你还有什么可辩白?”李苹卿道:“张绣宝人尽可夫,她自约我到神户居住,怎的谓之奸拐?这几日因小事和我反目,背着我写信给章筱荣,我不知道,章筱荣何尝是她丈夫。他等劈门入室,现有破坏了的后门,及下女作证。我由梦中惊醒,开枪自卫,打的是强盗,。并不是人。如章筱荣确是张绣宝的丈夫,我便是奸拐,章筱荣便有向我问罪的权利。既同是一样姘识的,警察署就只能问谁有扰乱治安的行动,按法律治谁的罪。”章筱荣辩道:“你在本所拿手枪威逼张绣宝上车,并抢了衣箱逃走,你早已有了扰乱治安的行动。”李苹卿笑道:“我是有扰乱治安的行动,谁教你放弃权利,不向警察署告诉?你们将我同住的朋友小腹踢伤了,房屋也捣毁了,我还不曾清理,不知抢劫了些什么,请署长立刻派人同去勘验。”署长向章筱荣道:“张绣宝纵是你的妻室,被人奸拐了,你也不能是这般强夺回来。我警察署是维持治安的,谁破坏治安,即向谁问罪,没有丝毫偏袒的。我且派人去须磨勘验明白,再行判决,你等暂在署中等候。”说时,用手按了按桌上铃子,从里面出来一个穿制服的巡长,走到署长跟前举手行礼,署长吩咐了几句,那巡长转身对李苹卿道:“和我同去你家勘验。”李苹卿起身,用中国话向张绣宝、章筱荣揶揄道:“说不得委屈委屈,请你们去监牢里暂且安身。” 几句话,只气得二人面红耳赤。想回骂两句,已跟着巡长走出去了。即有警察过来,引着三人,到一间土房里面。只见刘应乾正在那房中叹气,警察回身将一扇栅栏门反锁了。章筱荣看房中并没椅凳,只一块尺多宽五尺多长的木板,用几块火砖搁着,在那塞门汀地上,像是给人坐的。刘应乾埋怨章筱荣道:“你怎生说的,如何会坐到这所在来?这是监牢,你知道么?你图快活,我们拼死替你帮忙,帮来帮去,帮到这监牢里来了,还不知要坐到何时才能出去呢!”谭先闿见刘应乾是这般说的,也登时鼓着嘴,板着脸,做出不高兴的样子。章筱荣明知二人是要借此多索酬报,只得安慰几句,并答应回东京,每人酬谢一百元,二人才慢慢的露出些喜色来,说腹中饥饿难受,章筱荣走到栅栏门口,朝外一看,只见一个警察立在外面,便轻轻唤了一声,警察走过来,章筱荣从门缝里递了一张五元的钞票给他,请他派人去,不拘什么,买些点心来,警察接着看了看,点点头去了。须臾捧着一盒糖果来。章筱荣从门上四方孔中接了,打开教谭、刘二人吃,刘应乾吃着说道:“这一点点,也好意思买人家五块钱,监牢里的东西真贵。”章筱荣也不做声,也不去吃;只闷闷的望着张绣宝。张绣宝也泪眼婆娑的,望着谭、刘二人饿鬼抢食一般的在那里抢着吃,也没得话说。 午后,巡长同李苹卿勘验回来了,向署长报告:后门确已劈破,房中什物都被毁坏。李苹卿开了一单,损失的财物,约莫也有千余元。署长说道:“他们只来了三人,并未走脱一个。 你损失的财物,若是确实,必还在他三人身上,只提出来,在他们身上搜检一遍,就知道了。“李苹卿道:”有两口衣箱,已被他们在火车站交给了行李车,运往东京去了。他们身上,未必还有多少。“署长道:”那衣箱还押在火车站,已用电话通知了,立刻送到署里来。“说完,命警察到监里提出四人来。 张绣宝身上不曾搜检。在谭先闿身上搜出金表一个,金表练一条,还有些钞票零钱。刘应乾身上搜出金烟夹一个,金烟嘴一个,都是李苹卿失单上写明了的。署长看了,不由得生气,问章筱荣身藏着些什么,快拿出来。章筱荣道:“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你们尽管搜检。”说着伸开两手。警察搜了一会,只搜出一个鳄鱼皮钱夹包来,当着署长打开,将里面的东西都吐出来:一叠钞票之外,还有一封信,几张名片。警察送到署长面前,署长见有二百多元钞票,是失单上没有的;看那信上称“夫君”,下面写着“张绣宝”,便收起来,仍插入皮夹包内,交还章筱荣道:“你不是抢劫,你同伴身上为何搜出赃来?” 章筱荣道:“他们或是见财起意。他本人现在,署长自去问他,我不能负责。”署长道:“那两口衣箱内,没有李苹卿的衣物么?”章筱荣道:“衣箱是我妻子张绣宝的,箱内的衣物,完全是我新制,但是李苹卿抢来了一月有余,其中是否有李苹卿的衣服,我不能断定。” 署长即问警察,车站的衣箱送来了没有。警察到外面,不一会抬进两口衣箱来。张绣宝拿钥匙开了,衣服都翻出来,一件男人的也没有。署长教收了,问谭先闿道:“你无端帮着人行凶,已是不安分极了,还敢打浑水捉鱼,现已赃明证实,料你也没言语可辩,你同刘应乾是一般罪案,各判三个月拘留。”刘应乾辩道:“烟夹、烟嘴都是我自己的,凭一面之词,判决我的罪案,我是不服。”署长笑道:“你的本领大,到此刻还敢说不服,你是不是要我在报上宣布你的罪状,给大家评判。 你身上有金烟夹、金烟嘴,李苹卿从何知道,在失单上预先写得明明白白?你不见章筱荣身上的二百多元钞票么,我何以不说他是抢劫的呢?可见得你比谭先闿更不安分,偏要多判决尔一个月,看你服不服。“刘应乾不敢再辩,气得流下泪来,指着章筱荣骂道:”你说了负责任不连累我们的,于今反向我们身上推。好,好,我们总有出去的一日,到那时再和你说话。“章筱荣冷笑道:”这却怪我不得。不埋怨你没廉耻连累了我,就是十分给你的脸了。“署长既判毕了谭、刘二人,呼着章筱荣道:”论律你是首犯,因你不曾抢劫物事,罪在不告警署,判决拘留一星期,手枪衣物都发还。李苹卿手枪无许可状,没收,不许再和张绣宝纠缠。“章筱荣手中有钱,按缴了拘留一星期的科料金,登时没罪。只苦了谭、刘两个帮忙的,生拉活扯的,被警察送到监牢里去了。章筱荣缴了科料金,宣告无罪。 收了手枪,仍唤了乘汽车载着两口衣箱,同张绣宝复到火车站,已是午后七时了。李苹卿睁眼望着他们出署,不能开口。收还了谭、刘身上搜出来的金器,还受了署长几句训饬,丢了一杆早枪,垂头丧气归到须磨,自(白)去修葺房屋,调养凶汉,相机复仇,暂且不表。 再说章筱荣带着张绣宝回到东京,因本所的房屋退了租,又不敢径归家居住。在旅馆中住了几日,章筱荣嫌一切都不方便。张绣宝道:“我和你经过这一次患难,已彰明较著的是夫妇了。你既有家在此,为何不同回家去?是这般住在旅馆里,又多花钱,又不方便,并且人家看了,也不成个体统。莫不是你家里还有人,不敢给我见面,那你就害了我。我虽是生意里头的人,给人做小是宁死不从的。”章筱荣道:“我哪里有什么人?若有人,到此刻,还能瞒得过你么?”张绣宝道:“没人,怎不家去哩?我们在初姘的时候,说是怕你侄儿知道,写信家去乱说,教家中不汇钱给你,于今是已成夫妇了,你也应写信家去报告,难道还怕你侄儿知道不成?”章筱荣只迟疑不敢决断。张绣宝急得哭起来,咬定了章筱荣家里有人。章筱荣逼得无法,将章器隽和自己的事说了道:“本是年轻的时候,同他做一床睡,不过哄他是那么闹着玩耍。不知怎的,也会和女人一样,久而久之,非那么不可了。”张绣宝听了,吃惊问道:“难道他也一般的吃醋吗?”章筱荣道:“何止吃醋,醋劲并大得很呢。”张绣宝放下脸说道:“你这不成材、没廉耻的,全不顾一些儿体统。我看他这么大的醋劲,只怕也一般的能替你生儿育女、承宗接后呢。你既这样怕他,又在外面胡闹些什么,不是有心害我吗?”章筱荣道:“只怪我平日惯了他,因和他闹起来,传出去不好听。我也明知不是长久之计。且等我今日一个人回去,索性和他说明,听不听由他,明日同搬回家去便了。”张绣宝不依道:“我不信定要先事禀明,他一不是你妻室,二不是你长辈。我们明日回去,看他如何好意思开口和我闹醋。”章筱荣道:“你只道我真个怕他么?你说要明日回去便明日回去。他不向我闹便罢,若向我闹时,我得给他个厉害,使他以后不敢再寻我吵。不过你初来我家,犯不着和他合口,凡事有我做主便了,可以做好的时候,你只管做好。”当下二人计议好了。 次日,清了旅馆帐,唤了乘马车,连行李搬到青年分会旁边小屋里来。章器隽正在家中气闷,恨章筱荣出外多日不回。 忽然,听得马车响到门口来了,忙跑出房来看,只见马车停了,章筱荣和一个年轻轻的俊俏女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手牵手走出马车来。可怜章器隽这一气,非同小可。 本章已毕,下章再说。 话说章器隽听说章筱荣回来,急忙跑出来一看,只见一辆马车停在门首,章筱荣先跳下车,接着,张绣宝一手扶了章筱荣的肩膊也跳下来。章筱荣给了车钱,招呼马夫将衣箱搬进房,握着张绣宝的手进门,和没事人一样。这一气,只气得章器隽一佛出世,“呸”了一声,掉转身往房里便走。 章筱荣只做没看见,带张绣宝进房,呼着下女道:“外面的衣箱行李快搬进来。仔细点儿,不要撞坏了。”下女在厨房里答应。正待出来,章器隽止住道,“你敢去搬,我就教你滚蛋!”下女听了,真不敢动。张绣宝向章筱荣冷笑了声道:“来了,你没听得吗?”章筱荣仍不理会,大声呼下女道:“你们在那里干什么?叫不出来,鬼扯了你们的腿么?”章器隽不待下女答白,一边跑到厨房堵住下女,一边答道:“我姓章的雇的下女不能给人家用。什么卖淫的烂骚婊子,也跑到我家里来想呼奴使婢,我姓章的雇的下女,看谁敢叫唤给人家做事!”章筱荣道:“你口里要干净点,谁是烂骚婊子?为人也不要太不知趣了。”张绣宝道:“你们不要闹。若是为衣箱行李,我自己去搬来。”说着起身。章筱荣拦住道:“你坐。我雇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了得?”又喊下女道:“你们真敢不听我的使唤吗?”下女在厨房里笑答道:“少爷堵住了门,我们从哪里出来呢?”章筱荣即跑到厨房里,将章器隽拖开,两个下女都跑去搬衣箱去了。章器隽挣开手,跳起来骂道:“你这个没有天良的东西!十几天在外面,嫖那骚婊子还嫖不够,公然将骚婊子带到家里来。今日进门就这般欺负我,我和你拼死了这条命也罢了。”猛不防一头向章筱荣撞来,将章筱荣撞得往后便倒,幸有墙壁挡住,震得满屋都动了。章筱荣被撞出三昧真火来了,一手从怀中抽出手枪,拨了颗弹进去。章器隽一见不好,往外边房里就跑,口中连连口喊:“要拿手枪打人咧!”张绣宝正在外边房里看下女搬衣箱,听得这般喊,转身一看章筱荣擎手枪追出来,忙将身子遮了章器隽,死死的抱住章筱荣的右手。章筱荣连将枪机拨了三下,拍拍拍的响了三枪。好在枪口朝天,那三颗枪弹都从楼板穿出屋顶去了。张绣宝怕他再打,拼命夺下枪来。章筱荣怒气不息,见章器隽落了威,坐在房角落里痛哭,便拍桌大骂了一会。这时候,正是萧熙寿跟着青年会一群会员在门外窃听的时候。 章筱荣不该章器隽骂了张绣宝,弄得张绣宝也要拼死。三人扭作一团的,在席子上滚了一会。章器隽气得跑了出来,本打算回上海,不在日本留学了。在路上边走边想道:我无端跑回上海去,祖父必写信给我父亲,说我偷懒,不肯求学,父亲回信将我一骂,又得逼着我到这里来,那时更给他笑话。不回上海去罢,是这般闹了一番,他竟拿手枪打我。他有了婊子,就忘记我了,这口气,我如何忍受得住!有了,现放着一个浙江同乡会,那姓沈的会长很有些见识,不如找着他,将事情说给他听,请他出来开个临时会,我再去印刷局印几千张传单,到处去发,看他们能在日本长久做姘头!我此刻只求能替我出气,也顾不得他的什么名誉了,想罢,即到同乡会事务所。 浙江同乡会,那时的会长是沈铭鉴,为人老成,很讲道德,同乡的都还敬畏他。章筱荣同张绣宝数月来所出花样,早已有人在沈铭鉴跟前报告了。但是同乡会的章程,临时会议须得十人连名盖章请求,方能由会长召集开会。若在有特别事故发生的时候,会长虽也有单独召集开会的权利,不过这种结怨于人的事,做会长的谁肯单独出名召集?因此,虽早有人向他报告了,报告的人不请求开会,沈铭鉴便只做和没听得一样。这日,沈铭鉴正在事务所同几个朋友下围棋,见章器隽进来,停了手,看章器隽桃花一般的脸上,纵横都是泪痕,一双俊眼内更是水泱泱的,好像要流出来,大家都吃一惊。沈铭鉴忙起身让座,因是不常来的客,免不了客气几句。章器隽竟是如丧考妣、苫块昏迷、语无伦次一般,胡乱答应了几句,开口便道:“我叔叔讨了人,要求诸位同乡先生,替我出口气。”沈铭鉴听了,愕然了半晌。看他的眼泪如连珠般往下落,只得说道:“你有什么委屈的事,尽管从容说出来,我等好替你设法,用不着流泪的。”章器隽才十五六岁的人,在家中娇生惯养的,何尝受过今日这般恶气。心中越想越痛,那眼泪如何禁得住?见沈铭鉴问他,揩了泪说道:“我叔叔来日本留学,平日全不上课,全不用功,只知道在外面胡嫖胡跑。有一个叫张绣宝的婊子,会长大约认识,我叔叔花无穷的钱,包了她在外面,另租子房屋。于今越弄越不成话了,今日竟公然将那婊子连行李都搬到家里来。我见他太闹得不顾声名了,劝了他几句,他不依也罢了,还拿手枪打我。亏我跑得快,三枪都没打着。我父亲就只我一个儿子,几千里路到日本来留学,若真被他打死了,会长你说不是冤枉吗?不是可怜吗?”沈铭鉴曾听人说过章筱荣叔侄的勾当,问道:“你叔叔真拿手枪打你吗?真开了枪吗?”章器隽急得发誓,教沈铭鉴同去看,屋瓦都打破了。沈铭鉴复问运:“你叔叔连打三枪,怎没有警察来查问?”章器隽道:“我住在早稻田的大学背后,那一带荒僻得很,每天只有一两个警察,在那里来往逡巡一两次,因此没人来查问。” 下棋的朋友听了,都觉得诧异,问沈铭鉴是怎的一回事。 沈铭鉴道:“他所说的不详细,猛然听去,觉得一点情理没有;这事情早有人来报告了,我因恐一开会宣布,章筱荣、张绣宝的名誉不待说是不好听,便是我等同乡的面子也不好看。”接着将章筱荣如何在同乡会担负张绣宝的生活,张绣宝如何被李苹卿拐逃,章筱荣如何买手枪、请帮手,去横滨寻找,说了一遍。说:“这是替章筱荣做帮手的,详详细细向我报告。那一次在横滨并不曾找着,隔了一个多月,不知怎的被他找着了。 带归家中,叔侄又出了花样。依我的愚见,你们这样的阔人,在家中安享,何等的快乐,跑到日本来留什么学?“章器隽道:”我本不愿意在此了,只要会长替我出口气。“沈铭鉴见章器隽说话,完全是一个一点知识没有的小孩子,忍不住笑问道:”你真不愿意在此留学么?那倒好办。你此刻回家去罢,不要再和你叔叔吵了,我就开会,替你出气。“章器隽听了欢喜,想问传单如何做法,见沈铭鉴已朝棋盘坐着,手中拈了粒棋子在那里想棋,意不属客的样子,只得兴辞。沈铭鉴好像没听得,仍旧在那里澄心息虑的下棋。按下不表。 且说章器隽出了他同乡会事务所,他年轻无阅历,并不感觉沈铭鉴有瞧他不起的意思,归到家中,将自己房门紧紧的关了,也不管章筱荣和张绣宝的事。过了两日,不见同乡会开会的通知邮片来。他们叔侄,平日和同乡的往来虽然最疏,但是同乡会有什么开会的事,总照例通知的。章器隽等通知邮片不来,忍耐不住,又跑到事务所。沈铭鉴正要出外,在门口遇着,章器隽迎上去问道:“会长前日说就开会,怎的不见有通知邮片来?”沈铭鉴笑笑道:“通知邮片已发过了,只怕他们书记忘了尊处的地名。”章器隽道:“我那地名,事务所名册上不是有的吗?定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会,请会长告我,我到会还有事情要报告。”沈铭鉴本已提脚要走,听说到会有事报告,住了脚道:“你定要到会,就在今日午后两点钟,会场是江户川清风亭。”说着,头也不回的走了。 章器隽心想:同乡会开会,素来在大松俱乐部,怎的今日这会在什么江户川清风亭?我那地名,分明写在名册上,又说怕是书记忘了,莫不是哄我么?他是有年纪有身分的人,论情理决不会哄我。他既说在江户川清风亭,我就到清风亭去,只是传单我自己不会做,今日是来不及了,等开过了会,花几十块钱,请人替我做。此刻差不多一点钟了,就此到会去罢。想罢,乘了往江户川的电车,到终点下车,逢人便问“清风亭”,没个人知道。问了十多人,不觉发急起来,想回到事务所去问个明白,已将近两点钟了,事务所必已没人。一个人立在江户川河岸上,真如丧家之狗。立了一会,见前面有七八个人,从饭田桥那边走来,旋走旋在那里说笑。章器隽眼快,认得几个同乡,曾在会场上见过的,料着必是到会的,走过去招呼。来人见是章器隽,都笑逐颜开的问道:“章小少爷也是到会的吗?”章器隽有种脾气,最欢喜人呼他章小少爷。他自己也时常称小少爷,因此同乡的是这般称呼他,他听惯了,故不觉得。 随笑答道:“我正要到会,找不着会场。”来人道,“从这里转角便是,同走罢。”章器隽高兴。跟着走到一家石库门口,从旁边小门钻进去,只见里面第三层门上,悬一块横匾,写着“清风亭”三字。心想;怪道没人知道,这匾悬在里面,教我如何找得着。 走进会场,已到了四五十人坐在会场里,一点也不觉拥挤。 心想:这样百多床席子的大房间,我到日本还不曾见过。在人丛中寻了个蒲团坐了。到会的攒三聚五的议论,都觉得章器隽到会得希奇。可怜章器隽哪里理会得?不一会,又纷纷的的来了百多人,沈铭鉴也到了。宣布开会,大家都静坐了。沈铭鉴出席说道:“前日章器隽到事务所,泣诉章筱荣因与张绣宝通奸;搬来家中同住。章器隽劝谏不从,反拿手枪向章器隽连击三枪,幸逃走得快,不曾击死,要求同乡会替他出气。我等设立同乡会的宗旨,本有互相维持,互相劝诱之义三章筱荣假维持之美名,施奸占之实行,更有层出不穷的花样,屡次几酿人命。便是章器隽不要求出气,我等同乡会也应研究一个善后的办法。不然,将来弄出人命来,同乡的也难免拖累。这几日的谣言,布满了东京全市,几于无人不谈张绣宝的事。今日我还接了一张传单,将章筱荣在神户劫夺张绣宝的事写得形容尽致,至今还陷了两个帮凶的,坐在神户警察署的监牢里,这传单上虽未署名,估料着必是李苹卿散布的。我已带来了,粘在这壁上,诸君看了,再商议善后的办法。”沈铭鉴说完,从怀中摸出一张传单来,用浆糊粘了四角,贴在演坛后面壁上,到会的都起身去看。章器隽看见连自己同章筱荣苟且的事,都写在上面,登时红了双颊,要伸手去撕下来。到会的如何肯依,你呸一句,他叱一句,吓得章器隽不敢动手。 传单上写了些什么呢?说起来也是一桩恨事。这传单在当日是无处不有,及至不肖生起草《留东外史》,都被章筱荣用金钱收毁完了。不肖生打听得横滨中国会馆的壁上,还贴了一张,不曾撕毁,不肖生专坐火车到横滨中国会馆一看,果然不错,完全无缺的粘在上面。兢兢业业的撕了下来,和那些调查所得的材料,做一包袱裹了。民国六年冬,走湖南岳州府经过,在新堤地方,被一群北方兵士打上轮船,口中说要检查,手里就抢行李,上岸飞跑。那一个材料包裹,也就跟着被掳了去。 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专会写“虎”字的曹三老虎部下一班如狼如虎的丘八干的事。传单既是那么失了,事隔多年,便再也找不出第二张来。不肖生心中,实在恨那些丘八不过。说出来,大约看官们也要怪那些虎狼丘八,将这种奇文奇事的材料抢了去。在他们一钱不值,不烧了便是撕了。使我们看小说的人,看到这里,不见这张传单,少了许多兴味哩! 闲话休烦。且说章器隽被人叱红了脸,又不敢争论,只得回归原位坐着。大家看完了传单,笑的笑,议论的议论,全会场登时鼎沸起来。沈铭鉴见这情形,若在平时的会议,必要发言禁止喧闹了。此时却不做声,听凭大家议论了一会,才高声说道,“诸君对于此事如有什么意见,即请上台发表。”话才说毕,便有个冒失鬼跑上台说道:“依兄弟的愚见,章筱荣叔侄,都是无人伦没廉耻的败类。用同乡会章程,从严格的取缔,均应驱逐回籍,以肃学规。至张绣宝,其姘夫虽系我等同乡,但已死于袁贼之手。我等同乡决不能承认张绣宝为张某正式妻室,也认为同乡替她维持生活,并且她那种朝张暮李的行为,我同乡会也实无能力去约束她。这不成问题,不必研究。”到会的听了都鼓掌。这人说了下台,接着就有几个跳上台去,一般的痛骂,中有个正在骂得高兴,沈铭鉴立在主席位上,听了忍不住上台呼着那人说道,“先生何不将那日同章筱荣去横滨寻找张绣宝的情形,报告诸位同乡的听听,也见得先生是亲目所击的,比凭空疵议人的不同。”那人听得,立时红了脸。座下掌声复起,急得那人真所谓不得下台。忽听得座中有人叱了一声,更立不住,头一低,溜下台去了。 沈铭鉴见没人再上来,遂说道:“方才诸位所说,大旨略同。是一律主张将章筱荣叔侄二人全驱逐回籍。从多数表决,兄弟自应同一赞成。不过他叔侄均是自费,公使馆无名可除。 查名册上,他们的学籍,填了明治大学。这学校对于中国人,素持开放主义,只要缴了学费及讲义费,从没有开除名字的。 并且他们本是借学校敷衍家庭,即被开除了,也不见得便回国去。据兄弟看这驱逐的手续,尚待研究。“大家听了沈铭鉴的话,都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寂静无声的时候,座中忽发出一种争论的声音。大家齐把视线集在发声之处一看,只见刚才不得下台的那人,怒容满面的与一个人口角。说道:”你够得上叱我么!自己也不想想是干什么的?“这人答道:”你管我干什么的?我只不老着脸去骂人。“沈铭鉴见越吵声音越大了,忙下来问吵的什么,二人都不肯说。沈铭鉴知道叱人的,也是同章筱荣帮忙的,见已不做声了,仍上台研究。有主张用同乡会名义,直接通函章筱荣叔侄,教他们自爱,从速回国,不要在这里丢人的。有的主张派人用同乡会名义,向警察署交涉,请警署勒令他们归国的。有主张具函公使馆,请公使馆执行驱逐手续的。沈铭鉴听了,觉得都不尽妥善。只得说道:”我等只求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便算完事。兄弟以为第二个主张,未免有借外力干涉自己人的意思,万一他们警署付之不理,更为不妥。还是第一个主张与第三个主张同时并用为好。“ 沈铭鉴才说到这里,章器隽已放声哭了出来。走到演台旁边,哽咽着说道:“我到日本来留学,并没犯过法。我叔叔做错了事,又拿手枪打我,你们同乡会不替我出气也罢了,如何倒连我也要驱逐回国?我又没得罪过你们。那一次沈会长要我捐钱,我捐了一百元,我叔叔欺我,你们这些人也欺我,逼得我没有路走,我只有去投海了。”沈铭鉴及众人听了,又见那种可怜的情形,不觉都动了侧隐之心。沈铭鉴指着壁上的传单,向章器隽说道:“我同乡会与你无仇无恨,如何会要驱逐你回国呢?你不见这传单上写出来的事吗?不是归过于我们同乡会没人过问吗?”章器隽哭辩道:“这传单知是哪个没天良的人发的。传单上说的话,就能作数,我叔叔是应该驱逐,若要驱逐我,我就去投海。”当时座中也有主持公道的,说章器隽尚未成年,便是传单上所说确而有据,我们同乡会也无力可以禁制。只将章筱荣那祸胎驱逐了,即算尽了我同乡会的职责。 沈铭鉴把这话付表决,赞成的多数,章器隽才不哭了。心中无限欢喜,自度亏得今日出来打听。 散会归家,也不提起。章筱荣数月来,为张绣宝花费太多,自己的钱用完了,通挪了章器隽的钱用。章器隽料道不久就要驱逐他走了,逼着他要钱。章筱荣只道章器隽仍是闹醋,赌气当了些衣服首饰,将钱还了。次日接着同乡会的信,措词尚还委婉。无非说近来外间喧传张绣宝的事,既有损足下个人道德,复有关浙江同乡会名誉,同人等为尽劝告之责,与其在外国醋海生波受尽干涉,不如仍归上海,任足下逍遥启得,无拘无束。 这封信送到之后,不知章筱荣如何对付,且听下回分解。 话说章筱荣看了信,与张绣宝说道:“好笑!同乡会写信来劝我回国。话是不错,但是我自己若想回国,随便什么时候都可。我本也不留恋这日本,同乡会有什么权力,能是这般写信来教我回国?我又不是官费,全是掏腰包在这里用。谁能干涉我,有什么拘束?我偏不睬他,看他那同乡会,有什么手段来奈何我。”张绣宝也看了看信道:“我看这信,盖了同乡会的章,信内又称同人等,必不是一两个人随意写来的;一定开过了会议,议决了办法才写的。”章筱荣笑道:“自然是开会议决了才写的。不过同乡会对于自费生,便议决了,有什么力量?不要睬他。”说着,将信撂在一边,仍照常度日。 章器隽见他接了同乡会的信不做理会,公使馆必要动作的。和他同住了呕气,他的钱又还了我,不如先搬出去。即日在牛噫鹤卷町,寻了个贷间。凡是自己的物件,全搬到新贷间来,也不同章筱荣说话。章筱荣、张绣宝二人心中,正自欢喜,去了一个眼中之钉,四处打听了一会,知道同乡会那日开会的情形,并已写信到公使馆去了。张绣宝也有些害怕,说我们住在这里,终日悬心吊胆,何必不回到上海去过我们的快活日月,章筱荣不依道:“同乡会不是这般举动,我本不是来留学的,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愿意回去?他们既是这样不给我的面子,我倒要在这里,看他们有些什么本领。这日本莫说公使馆,袁世凯要有办法,那些亡命客也没地方立足了。我们只要不违反日本的法律,公使馆能拿我怎样?你尽管放心,充其量,不过在日本暂时出了浙江的籍。难道做了浙江省的人,便不要吃饭不成?”张绣宝见是这般说,也登时放大了胆。 又住了几日,全不见公使馆有一些儿动作,章筱荣更是兴头不过,特意跑到几个同乡的家里,趾高气扬的说道:“我这几日坐在家中不敢出外,惟恐公使馆派人来驱逐我回国;我不在家中,又要加我的罪名,说我避匿不受驱逐。谁知等了几日,全不见一些儿影响,等得我焦躁起来了,特意到你们家来打听打听。你们那日是到了会的,到底是如何议决的?只怕是当书记的偷懒,不曾写信到公使馆去。不然,便是沈会长先生赏我的脸,不肯要我丢人,当众议决之后,背地里又嘱咐书记不用写。据我想,若不是这样,岂有堂堂的浙江同乡会,写信到公使馆要驱逐一个绝无抵抗力的自费生,公使馆有不竭力奉行的吗?若真是沈会长先生赏我的脸,我倒得去谢谢他,不可辜负了他这番美意。”章筱荣这几句话不要紧,只气得那几个同乡的都咬牙切齿恨起来,不约而同的跑到事务所,争着向沈铭鉴说诉,均是一般口吻。沈铭鉴笑了笑说道:“我早知道公使馆是办不到的。我等也只求经了这番手续,尽了我们同乡会的职责,执行不执行,与执行之后有无效果,本不在计算之中。哈哈,真应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的这句俗话,这倒有些使我为难起来了。”报告的几人说道:“这畜牲既如此可恶,若不能实行驱逐他回国,我们这同乡会就可取消了。我们这几个人,立刻就可将事务所的牌子劈破,会长先生也就应了近来学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的这句成语了。”沈铭鉴听了,大笑说道:“依诸公的尊意,应怎么办才好?但有主张,我没有不执行的。”都低头思索了一会,实在想不出办法。 沈铭鉴道:“我却有个最下的办法,只是得我亲去神户走一遭。诸公不用性急,一星期之内,包管章筱荣在此立脚不牢便了。”几人听了高兴,问:“亲去神户干什么?莫不是要神户警察署推翻前案,移文到东京警察署来提章筱荣么?”沈铭鉴摇头道:“猜得也还近理,不过是办不到的事。我说给诸公听,诸公却要秘密,不要露了风,给他知道了,暗地移了地方,事情便不好办了。”几人都发了誓道:“我们受了那畜牲的恶气,正恨他入骨,怎肯露出风声来给他躲避?”沈铭鉴点头说道:“他有两个大仇人在神户警察署,只恨不能出监。出来了,决不和他甘休。”几人笑道:“就是那日传单上写的谭先闿、刘应乾么?章筱荣应早知道防他们了。”沈铭鉴道:“哪能防得及?他二人一个定了三个月,一个定了四个月,章筱荣所以神安梦稳的,以为没人奈何得他。我到神户去,有途径可以运动二人出来。二人俱是凶暴之徒,利用的方法尽有。”沈铭鉴说过之后,立时动身,坐火车到神户。 原来神户的中国领事,是沈铭鉴的妻舅。叫方立山,广西柳州人,与沈铭鉴同事多年,交好得很。沈铭鉴这日到神户,会着方立山,将谭先闿、刘应乾二人的事说了。说是受好友之托,要将二人救取出来,求方立山设法。方立山道:“这事不容易办。若在没有判决的时候,那署长姓中泽,与我还说得来,我去求他,不特可以减轻罪过,便要他立刻放出来,也做得到。 于今已判决了这么久,供词判语都已详上去了,就是中泽署长自己想将他二人放出,限于成例,也做不到。“沈铭鉴在东京的时候,以为有领事的情面,要求释放两个不关紧要的人,没有办不到的事。此刻听得这般说,将来时的勇气冷了半截。用那失意的眼光,望着方立山半晌说道:”无论如何,不能设法办到吗?“方立山摇头道:”你的事,我岂有不尽力之理?无奈这类交涉,实在是不好办。你没听得涛贝勒保吴雨平的事吗?以那么大的情面,明治天皇海陆军大臣元老会都运动了,还不知费了许多周折,才释放出来。近年的交涉,更是难办了。 一来是不许外人侵犯他的司法,二来现在和老袁作对,亡命到日本来的太多。他假意借口保护国事犯的美名,我们政府方面,或是要求保释,或是要求引渡,他们都慎重不过。你去回绝了你那朋友罢!我去说一句话,都与国体有关,实在做不到的事,料你那朋友也不至见怪。“沈铭鉴不便再说,闷闷不乐的坐着,想第二条驱逐章筱荣的门路。 正是无巧不成话,合当谭先闿、刘应乾二人的难星要退子。 沈铭鉴正在闷极无聊的时候,忽见一个当差的进来,手中拿着一张名片,说警察署中泽署长来拜。方立山也不去看名片,笑向沈铭鉴道:“他来了倒好说话。他必有什么事来和我商量,谈话中有机会,我就跟他说,看他如何回答。只要他口气松动,就好设法了。”说着起身整理了衣服,教沈铭鉴随便坐坐,到外面客厅里去了。好一会进来,沈铭鉴见他面有喜色,忙问说过了没有。方立山点头笑道:“说过了,还好办。他是为整理中国街的事来和我商量,我全担任了。问起谭、刘二人,他皱了一会眉头,摇头说那两个人真凶恶得很,在监牢里极不安分。 每日二人轮流着泼口大骂,夜间十二点钟以后,还在里面高声唱戏。别的犯人被他们吵得不耐烦了,看监的也听得气恼不堪了,向署长说诉,署长也没办法。提出来训饬了一顿,以为必安静了,哪晓得更加闹得凶些,通夜不睡,打得监门一片响,饭桶、茶壶都打得粉碎。通署的人,无一个不恨,中泽署长正为难不过。我和他商量,看如何方能保释。中泽署长踌躇了一会说道:“保释是难的,可由领事馆备文来,随意说个事由,便可提到领事馆来听凭领事馆处理。警察署将移文呈上去销案便了。‘”沈铭鉴喜道:“就请你教书记备文罢。照中泽说的情形,是巴不得立时释放了,乐得耳根清净,只是碍于成例罢了。”方立山登时教书记备了文,专人送去。 不到两点钟,已将谭、刘二人提到。谭、刘不知就里,以为是袁世凯同日本政府办了交涉,引渡革命党,倒有些害怕起来。到领事馆,便不敢像在警察署样,横吵直闹。沈铭鉴教当差的将二人带到客厅里,自己出来问了问劫张绣宝及进监的情形。谭、刘二人只道是方领事,兢兢业业的说了出来。沈铭鉴笑问道:“你二人知道是如何到这里来的么?”二人答不知。 沈铭鉴拿了张名片向二人道:“我多久听人说,两位是有用之才。此次为章筱荣受尽委屈,一时触动了我不平之念,恰好舍亲方立翁在这里当领事,我特从东京来求他相救。也是二位灾星已满,正遇着中泽署长来拜,方能备文将二位移提过来。就在今晚同兄弟回东京去罢!”谭、刘二人心里虽有些疑惑,但是已到了这步地位,又见了沈铭鉴谦撝的词气,暗想:若是老袁要求引渡,我们已到了领事馆,不怕我跑了,何必是这般优待做什么?心里这般一想,即起身作了一揖道:“承情相救,我二人生死感激。若有用我二人之处,无不惟力是视。”沈铭鉴起身还礼,谦让了几句。在领事馆用了晚膳,方立山用汽车送三人上火车,回东京来。 在火车中,沈铭鉴说起章筱荣,故意用话激动二人。二人本恨章筱荣不过,又被这一激,立时问计要如何对付。沈铭鉴心中暗喜说道:“这事也实在可恶。兄弟是无干之人尚且不平,二位身当其境的,如何能不着恼?对付的方法,怕不容易。明天到东京,就可去找他,要他赔偿名誉,赔偿损失。多的不说,每人至少得问他要五千块钱。他家现放着几百万财产,愁他拿不出吗?”二人听了,都摩拳擦掌的,准备和章筱荣拼命。章筱荣哪从知道?每日在几个同乡的家里形容挖苦,吹了一顿牛皮之后,仍在家中与张绣宝追欢取乐,全不将同乡会放在心目中。又知道谭、刘二人要三四个月才得出来,等到将近出来的时候,悄悄的带着张绣宝或是回上海,或是搬到长崎再住几日,到了那时候,人家就不能说是被同乡会驱逐走的了。 这日午后,章筱荣交待下女早些弄晚饭,打算吃了晚饭,带张绣宝去帝国剧场,看新编的《佳秋霞》。正在共桌而食的时候,谭、刘二人猛然扯开门,,跨了进来,也不扬声。见章筱荣、张绣宝正在晚膳,刘应乾开口说道:“你们真快活!我二人为你险些连命都送了。坐在监牢里,你们理也不理,只当没有这回事,跑到这里来图舒服。好,我许你们快活得成。” 说时,一脚踢翻了桌子,饭菜倾了一房,张绣宝身上也溅了许多残羹剩汁。谭先闿一把扭住章筱荣,举起拳头没头没脑的就打。口中骂道:“老子打死你这杂种,拼着再坐几年牢。”刘应乾踢翻了桌子,伸手想扭过张绣宝来打。章筱荣双手抱头哀求道:“二位有话好说,我姓章的无不从命。她是女子,又不干她的事,求你不要动手。”张绣宝见来势这般凶狠,恐怕吃眼前亏,也哀求道:“二位的好处,我二人若不是时时念记,皇天在上,以后决讨不了好。实在是没有办法!”刘应乾冷笑道:“没有办法,你们自己判决的罪案就有办法了。”谭先闿道:“他们这种没天良的东西,巴不得我们关在监牢里,不能出来问他们索谢。老刘,你如何不动手打死了他们,亲自到警察署出首。”章筱荣身体淘虚了的人,虽是年轻轻的,哪有一些气力?被打了几下,见哀求无效,双膝跪了下来只求住手。 刘应乾也止住谭先闿道:“且和他开了谈判再说。若是不依从我们的,料他们也逃不到哪里去。”谭先闿松了手说道:“让你多活几分钟。好便好,惹得老子性起,三拳两脚怕不收了你两条狗命。”说着,气冲冲的顺手拖了张靠椅,挺腰竖脊的,双手握着拳头,撑住两边腰眼里,板着面孔坐了。刘应乾拦房门站着,也是怒不可当,威不可犯的样子。 两个下女听得大闹,跑出来见了这情形,吓得在隔壁房间里只管打抖。章筱荣慢慢从席两个下女听得大闹,跑出来见了这情形,吓得在隔壁房间里只管打抖。章筱荣慢慢的从席子上立起身来,觉得腰背生痛。战兢兢的说道:“我不是有意陷害二位,事出无奈,二位总得原谅原谅。在神户监牢里,应许了二位的话,我决不改口。便是二位不向我索取,等二位期满出来的时候,我早已预备了,也要奉送到二位府上来。我若是图抵赖,何不到东京就移了地方,使二位找不着?”谭先闿跳起来说道:“你快些闭了你这鸟嘴,胡说狗屁!在监牢里应许的话,到今日亏你说得出口,谁的眼里没见过一百元钱!你是这样打算,我没得旁的话说。有两个条件,听凭你依与不依。”章筱荣连忙和颜悦色的问道:“两个什么条件请说出来,尽好商量的。”谭先闿说道:“你既还是在监牢里应许的那么打算,我就有两个条件:第一将你这没天良的活活打死,我情愿到警察署自首;第二将张绣宝仍送还李苹卿。你自己去夺得回夺不回我们不管。这两个条件之中,听凭你选择一个。” 章筱荣笑脸相承的说道:“你这不是有意使我为难的话吗?二位的意思想如何,但是我做得到的尽好商量。”刘应乾道:“你也晓得什么为难吗?你知道我们在监牢里吃没得吃,睡没得睡,受尽千般虐待,那为难不为难哩?是不是你害我们的哩?你纵不作理会,我们不能不自行打点,缴科料金赎罪出来。”章筱荣忙答道:“二位为我的事,看是缴了多少科料金,我如数奉还便了。”谭先闿道:“自然是问你要。我们难道帮你出了力,还要赔钱?科料金有限的事,每人只缴了一千块。 幸亏了朋友多,才凑了两千块钱。还有运动费每人花了千多。 我想你也不好意思不出。只是这两件都是小处,我二人没有南庄田,北庄地,全凭着一点名誉,在外面混差事。于今为你的事,在日本监牢里禁锢了一会,知道的,是为你,不与我们本身相干,不知道的,还不知要生出多少谣言,说我们在日本干了什么不端的事,这种谣言说开了,力量最大。你看我们以后能谋得一件差事到手么?我们的用度又大,下半世的生活,不问你负责,教我们去问谁呢?“章筱荣惊得吐舌道:”你的调太打高了,我力量如何做得到。“刘应乾道:”做不到没要紧,刚才说的那两个条件仍是有效。你一个钱不花,岂不甚好。你若舍不得死,就行第二个罢!我们将张绣宝送到李苹卿那里,不愁李苹卿不重重的酬谢我。我们眼睛里只看得见钱,你快些决定,我没工夫和你久耽搁。“说着,将衣袖住臂膊上一挽。 谭先闿也拔地立起身来,好像只等章筱荣一句话出口,便要动手一般。 章筱荣骄傲惯了的人,如何受得这接二连三的凌逼。只因知道二人是凶暴之徒,条把两条人命不在他心上,自己又手无缚鸡之力,不能抵抗,手枪更不在身边,才肯尽情忍受。想将他们敷衍出去,连夜带张绣宝离了东京,听他们开出这么大的口,已是忿满胸膛。谁知才做一句商量的话,又要动手威逼起来,哪里还按捺得住呢?口中和谭先闿支吾,走到衣柜跟前,伸手去摸手枪。谭先闿机警,早巳察觉,等他拿在手中,正待掉转身来,只在那手腕上用两个指头一按,章筱荣吃惊,手略迟延一下,手枪已被谭先闿夺了。骂道:“你瞎子眼!想拿这东西吓谁呢?”刘应乾道:“好,好!我们见他哀求,只道是真意,忍住气和他商量。谁知他倒如此刁狡,暗算起我们来。 没得话说了,就用他的东西,收了他的狗命罢!“谭先闿将手枪抽了一下,贯了颗弹进去。张绣宝至此更急了,爬在席子上叩头如捣蒜,口里不住的求饶。章筱荣又悔又恨,又羞又怕,也跪下去叩头说道:”我千该死,万该死!你的话我都依了。“谭先闿用枪口对着章筱荣太阳穴,说道:”到这时依也迟了。“刘应乾道:”只要是真依,立刻拿出钱来便饶了你。“章筱荣一面避开枪口,一面答道:”我真依了。若有翻悔,再打我不迟。“谭先闿道:”也使得,我不怕你跑了。“说着,将手枪停了保险机,揣入怀中。张绣宝起身叫下女进房,收拾碗筷,扶起桌子,打扫干净,重行整理饭来,请谭、刘二人吃饭。谭先闿有些犯疑,等章筱荣、张绣宝先吃了,方敢入口,怕他们下毒。 吃完了饭,谭先闿道:“你既依了我的话,趁早拿出钱来,我们好去归还朋友。为你的事,失了我朋友的信用,真不值得。”章筱荣道:“哪里这么急,在日本留学的人,谁一时拿得上千的钱出来?莫说我此刻手中本没了钱,就有钱,也在银行里。 于今已是午后八点多钟,如何能取得出?二位若不相信我没钱,前日还当了几票衣服首饰。“说时向张绣宝道:”快去拿当票给二位看。“张绣宝从小铁箱内拿出当票来。谭先闿瞧也不瞧说道:”谁管你什么当票,相信你没有钱便罢了不成?今晚不要你多的,拿六千块钱来,每人三千。以后的生活问题,你一时拿不出,只要议定了数目,迟几日没要紧。“章筱荣道:”手中实是没钱。若在上海,再多点也拿得出。“张绣宝道:”二位替我们想想,有钱如何去当衣服?今晚就是逼死了我两个也不中用。“刘应乾道:”真没钱我也不逼你,我们借你这房间住几日。你们赶紧设法,或是打电话到上海,电汇不过一两日,我们只等钱到手就走。“章筱荣要求减少,议丁半夜,减到四千块,一文也不能再减了。以后生活尚不曾议及。章筱荣逼得无可如何,捏故打了个电报到家里。他父亲立时从三井银行电汇了五千块钱来。谭、刘二人每人得了二千。人心哪有满足的?见章筱荣的钱这般容易敲诈,自然不肯即时罢手。并且受了沈铭鉴的吩吩,不怕闹得凶狠,务必逼着他不敢再在东京屯留,便向章筱荣提出生活问题来。每月每人要章筱荣供给一百元,一日不能回国,一日有效,一年不能回国,一年有效。 他这种要求,任章筱荣如何懦弱,如何有钱,也决不能承任。 但是仍不敢说他们的要求无理,一口回绝,明知道有了谭、刘二人,时时来缠扰不休,长住下去还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钱,受多少冤枉气,说不得怕人家疑他被同乡会驱逐,胡乱支退了谭、刘,带着张绣宝连夜避往长崎去了。 他为什么不回上海,要在长崎居住,惹起后日许多风潮呢?却有个缘故。章筱荣虽是不曾娶妻,却已于数年前由他父亲做主,订了一位前清的官家小姐。章筱荣因听得那小容貌虽好,品行不大端方,姘了自己家中一使唤的一个小子,还曾受过一次私胎。几次教媒人来催章家迎娶,章筱荣只是抵死不肯。 他父新劝骂过多次无效,又畏惧女家的势力,不敢提出退婚的话。动身到日本来的时候,媒人又曾来催,那时恋着章器隽,对媒人回说,等在日本留学毕业回国,即行迎娶。女家得了这信,自是日日盼望章筱荣回国,好完婚事。章筱荣心想:若是此刻带了张绣宝回上海,有许多为难之处。东京既不能住,不如在长崎再住几时。女家若知道在日本娶人,又等得不耐烦了,媒人必来责备。责备无效,必提退婚之议。自己在日本等退婚手续完了,再带张绣宝回国,重行婚礼。这是章筱荣一厢情愿的计划,因此到长崎,又赁屋居住起来。 暂且放下,后文自有意外风波出现。本回完毕,下章另写。 话说谭先闿、刘应乾得了这注大横财,好不称心如意。改正朔,易服色,三瓦两舍,闲游闲逛起来。这日正是十一月二十日,谭先闿一早起床,柳梦菇跑来了,他们本是同乡,又同时亡命,因此时常过往。谭先闿说道,“天尊今日怎来得这般早?”柳梦菇道:“今日周之冕替他母亲在大松俱乐部开追悼会,特来请你和刘应乾同去保镖。”谭先闿笑道:“你这是什么话,开追悼会也要人保镖?”柳梦菇道:“真是要请你们去保镖,只怕你们两个人还少了,难保得不吃亏呢。”谭先闿道:“你这话我不懂,索性明白说出来罢!刘应乾昨夜到新宿嫖女郎去了,还得,一会才得回来。”柳梦菇道:“你没听得陈学究前日在曾参谋家里,和邹东瀛先生动手打架的事吗?”谭先间道:“那事喧传遍了,怎没听得说?不过不知道详细罢了。” 柳梦菇道:“我此刻便是代邹东瀛先生纠合有几手功夫的人,趁着追悼会场中,好报仇泄恨。事情是这么的,前日曾参谋替许先生饯行,请了十多位陪客,黎谋五、陈军长、邹东瀛、陈学究、曾广度、胡八胖子都在内,我也在那里帮着料理。席已散了,大家都有了几分醉意。邹东瀛先生因谈到在湖南办国民捐的事,不知怎的触了陈学究的忌讳,又想起那日在维新料理店,为周之冕口角的事来。立时放下脸说道:”若不是你们这些贪私肥己的混蛋,想方设计的刮地皮,弄得天怒人怨,我们如何也得到这里来亡命?‘邹东瀛先生听了这种无礼的话,自然大怒,也回骂了几句。谁知陈学究早准备了,冷不防,一连几耳刮子,都实打实落的打在邹东瀛先生脸上。等得立起身来回手,已被大家拦住。只气得邹东瀛先生跳起脚大骂。我当时在旁边也气得没奈何。许先生正和黎谋五在那里围棋。我顾不了扰乱棋子,弯腰拿了那五六寸厚的棋盘,举起来正要朝陈学究劈头就打,陈军长手快,一把夺了过去,可恶陈学究还装没事人,走到隔壁书房里拖一本古文,在那里高声朗诵起来。 邹东瀛先生知有大家拦扯,一时必打陈学究不着,拉了我也不与曾参谋作辞,同跑了出来。回到大冢,要我出主意,誓复此仇。他老人家还想花钱请人,拿手枪去刺杀陈学究,亏我从旁劝解,才肯只要痛打一顿,当着人羞辱一番,便算是出了气。 我说很容易,二十日是周之冕母亲追悼会的期,陈学究虽则与周之冕的交情不似从前了,但追悼会是不能不到的。趁着会场人多,我去花几个钱,请些懂拳脚的人来,不怕不打他个跪地求饶。邹东瀛先生说:“他知道我到会必不肯来,那时不是白花了钱,请了人没用处吗?‘我说:”陈学究是个傲脾气,越知道你在场越是要来的。他如何肯示弱呢?’邹先生问我请人要花多少钱,我说这事我曾替人办过。前次刘雄业兄弟,因吞蚀了谭三婆婆交给他接济小亡命客的两万块钱,就是周之冕、雷小鬼、杨小暴徒他们,和他捣蛋。他兄弟怕起来,托人找了我去,要我替他请人保锞。我请来了十多个,说妥了不动手,是每人十块钱,动手加倍,受伤再给医药费,看伤的轻重说话,打伤了人家,有刘氏兄弟负责。于今有几个回国去了。请外省人,只怕要稍微贵一点,但是也有限。邹先生说:“多花钱不计较,只要手上真来得的。‘我当时就想到你和刘应乾身上,奉承你们多赚几个。”说着,两眼在房里四处一望,现出惊讶的样子说道:“你此刻怎的倒阔了?衣服器皿都大不似前时破烂了。”谭先闿笑道:“我岂是长久贫困的人。有本领的人,自然时常有人孝敬。像你今日,就是来孝敬我的。”说得柳梦菇也笑了。 不一会,刘应乾回来。柳梦菇迎着笑问道:“昨夜在新宿还得意么?”刘应乾答道:“快不要提昨夜的事了。莫说不得意,倒弄得我掉了一夜冤枉眼泪。”谭先闿道:“这就奇了! 去寻开心,如何反掉起泪来?“刘应乾道:”我何尝不是这般想,事到其间,也由不得我就心软鼻酸起来。那游廊左边第三家,我去过几次。有一个女郎叫百合子,年纪只得二十岁,身材容貌都过得去。我和她睡过几夜,她都不曾向我说过什么。 昨夜我到那里,见时间还早,便教她弄了些酒菜来,二人同吃喝。我将番头叫了来,多给了几块钱,不许百合子再接他客。 百合子听了,便非常喜悦。吃喝完了,百合子慢慢的叙述她的身世,述到伤心之处,她哭得抬不起头,我是素来心硬,也忍不住陪着流泪。我想替她赎身,讨了来将来带回国去,也是在日本亡命一场的纪念。她述的身世,我重述一遍给你们听好么?“柳梦菇道:”我有事去,特意绝早起来,没工夫听你的。 且让我把来意说给你听了,大家办完了今日的事。你既要替你相好的赎身,叙述身世的日子长得很。“接着,将请他去保镖的话说了。 刘应乾道:“我于今不干这种营业了,就在日本三五年,也够有饭吃了。谁肯再拿性命去换这几个劳什子钱?他们有钱的人性命要紧,我不怪他,但是钱就应该看松点。要人家拿性命去换,他们仍是捏牢了一寸不肯放一分,我们的性命就这般不值钱?天尊,你要知道,我此刻有饭吃了,我的性命也很看得重了。十来块钱,也想我去和人家拼命,没有那么呆了。” 柳梦菇笑道:“几天不见你,怎的都阔起来了。你们两个,从哪里捞了几个钱,不但衣服器皿更换了,连口气都变了。”刘应乾摇头晃脑笑答道:“哪里有的钱捞?也是拿性命换来的。”柳梦菇道:“我今日并不是拿几十块钱,要来换你们的性命。 你们不用推托,看我的薄面,去坐一会罢!几十块钱,送给两位吃点心。据我想:陈学究若不来,自是没有动手的事;便来了,他是个文弱书生,岂是二位的对手?没奈何,赏脸同去一趟。“谭先闿笑道:”怪不得那些大伟人将钱看得那么重,原来有了钱,就是多年的朋友,说话也要恭敬些。天尊平常对我们说话,有时还要这么那么的,免不了那做县知事时的口吻。 今日就大不相同了。也有些像是在邹东瀛、曾参谋跟前说话的神气。“说得柳梦菇红了脸。刘应乾也哈哈笑起来。柳梦菇道:”不要胡说。平常是你求我,自然这么那么的。于今是我求你,若仍是那般声口,不怕你们不依吗?闲话少说,书归正传。你们替我帮了这一次忙,以后再不来找你们了。我实在是不曾知道你们暴富了。“刘应乾笑道:”不错,我们也差不多要请人来保镖了。你自己又没事要我们保镖,邹东瀛要请,你去要他亲来,我一文钱也不要,打了姓陈的就走,以后打出了祸来,却不要又来找我。我知道陈学究也不是好惹的。“柳梦菇道:”你真要拿架子要他亲自来请么?“谭先闿道:”他亲来,我也一文钱不要。“柳梦菇起身道:”那就是了。我就要他来,这不是容易的事吗?“说着,出来乘电车到大冢,和邹东瀛商议去了。 再说那时不肖生正是征集《留东外史》材料的时候,凡是团体集会,只要有绍介,可列席旁听,无不参与其中。这次是周之冕私人的追悼会。十八、九两日又鹅毛一般的雪片,下了两个整日整夜。十九夜有朋友来问不肖生明日能到会么?不肖生说:“若是雪小了便去。”那朋友笑道:“下雪何妨?如肯去,自有人备车来迎接。”不肖生觉得诧异,暗想:难道是周之冕也发了什么横财,预备了无数的车,去迎接那些来追悼的客么?问那朋友,又只笑着不做声,当夜也就没人去研究。第二日早,不肖生贪着被里余温,正矇眬着两眼不想起来。忽听得房门响,立时惊跑了瞌睡虫,以为是下女照例进房打扫,仍眯缝两眼,只做没听见。觉得声息不像是下女,睁眼一看,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起来,披衣谢罪不迭。来者不是别人,就是在春日馆宴客的康少将。他寻常贵足不踏贱地,这回是初次到不肖生家来。见他轻轻坐在床边,不敢惊动的光景,不肖生是个平民,自然诚惶诚恐,当下谢了失迎之罪。康少将开口便说:“我是特来请足下去到追悼会的。今日的会,非得足下去,准出大乱子,说不定还有人要进警察署。因为关系我们的体面太大,怕足下见下雪不去,特亲自来邀。”不肖生笑道:“某有何能德,见重如此?既有到会之必要,遵命到会便了。但追悼会何至有闹乱子的事?” 康少将即将邹东瀛与陈学究为难的话说出来,并道:“陈学究不服气,定要到会,看邹东瀛敢如何报复。我那里早有人来报告,说柳梦菇连日在各处替邹东瀛请打手,已请了十多人,准备在大松俱乐部大闹一场。我想都是几个同乡人,闹起来给外人看了不雅相,几次劝陈学究不去,无奈他抵死不肯。陈学究的太太,新从中国来了,见劝丈夫不从昨夜那么大的雪,急得跑到我那里来,哭着要我帮忙,瞒着陈学究,出头向邹东瀛调解。我立时托人去说,邹东瀛已被说得有些活动了,反是那可恶的柳梦菇不肯,说不报复此仇,以后便无脸见人。几句话,激得邹东瀛也翻了腔。调解的人,回来这般一说,陈太太还在我家里,急得痛哭流涕,就好像陈学究已被邹东瀛打死了一般。 我也没做摆布处,忽然想到足下练过些把势,平日又和那些练把势的人来往的多,和陈太太说了。她昨夜就要亲自来请,我说她和足下没得交情,只怕请不动,我明早自己去请。可笑陈太太那时坐也不是,立也不是,一片搔扒不着情景。说恐足下昨夜不在家中歇宿,今早我来扑个空,逼着要我请人来这里打听。她听得回信在家,才略收了忧戚之容,回湖南同乡会事务所去了。“不肖生笑道:”怪道昨夜有人来问我,今日去不去追悼会。要我到会是没什么不可,不过柳梦菇既请了十多个打手,我一个人,俗话说得好,单丝不成线,不要反误了你们的事。“ 康少将道:“不用客气。我那里也临时召集了十多人,只没一个为首的统率,乱糟糟的,决打不过他们。足下去做个为首的,指挥他们,他们的胆,都要壮些。”不肖生笑问道:“这不真成了临阵对敌的行动吗?”康少将也笑道:“他们是这样来,我们自是这样对待。好在我这边的人,都是曾在军队里当过中下级军官的,很见过几次仗火,指挥起来,还容易些。”不肖生听了,心里有些害怕。万一打出了人命,吃连累官司,怎犯得着?当下又碍了情面,不能说不去。正有些为难,康少将已看出来了说道:“尽管去,不妨事的。神田警察署,已托人去说过了。开会的时候,教多派几名警察来监视,让他们先动手,罪便不在我等了。警察说,只要不在街上决斗,会场上相闹的事,就是各文明国也免不了。即是打死了人,没人控告,警察署也不追究。”不肖生不便推诿,只得答应了。康少将说下午着马车来接,不肖生道:“快不要是这般骂人了,我哪一日不在街上跑几点钟?忽然高贵起来,没得给人笑话。”康少将去后,不肖生用过早点,冒雪出外调查了一会,知道柳梦菇已请齐了十多个打手,在源顺料理店集合,就便午膳。 邹东瀛亲到谭、刘家中,说了无数拜托仰仗的话,将谭、刘请到源顺店。邹东瀛把盏劝酒,也用了谭、刘的计划,买了十多根簿记棒,每人揣着一根。一面在源顺吃喝等候,一面派柳梦菇往来打听,看陈学究已否到会,是不是一个人,或也找了帮手。被柳梦菇探得有康少将出面,派了部下十多名军官,每人带了手枪,拥护陈学究到了会,同不肖生连一个蒲团坐了。 柳梦菇如此这般一报,刘应乾拖了谭先闿一下,起身向邹东瀛道:“不是我二人胆怯,听说有手枪害怕,实因为康少将是我二人的直接长官。既有他出面,我二人如何敢动手?你这里人不少,也。够用的了。”邹东瀛欲待挽留,二人已点头道了声扰,拔步走了。柳梦菇也扯拉不住。 谭、刘二人一走,这十多人就好像捏了头的苍蝇。柳梦菇气忿不过,用激将法说道:“偏是我们不中用,没有他两个,就不敢去?在这神田这样繁盛的地方,有吃雷的胆子也不敢在这里放手枪。你们不要害怕,巴不得他们放枪,只要一声枪响,立刻请他们到警察署去坐坐。越是有康少将出面,越有来头可找。你们都整顿起精神,出风头,显名誉,赚几十块钱图快活,就在这一回。谁敢争先下手的,酬劳的钱加倍,受了伤的,重伤三百块,轻伤一百块。邹先生预备了三千块现洋在此,谁有本领,谁拿了去。”柳梦菇这几句话一说,中了各人的心病,登时勇气倍加,齐声喊情愿替邹先生效死。邹东瀛略高兴了些,对柳梦菇道:“我先去到会,你带着他们随后就来。我见你们上楼,我即抽身回家中准备些酒菜,等你们回来,好一同痛饮。”柳梦菇躬身答应了。约莫邹东瀛去了十多分钟,即领着这一群打手,整齐队伍,出了源顺店,真是浩浩荡荡,杀奔大松俱乐部来。行至半途,只见谭理蒿迎面匆匆跑来,向柳梦菇摇手道:“你们不要去了,已有人出来调解。邹先生教我来阻止。”柳梦菇跺脚道:“如何会依他们调解,这不是奇事吗?要调解,昨夜就应该依许,昨夜不肯调解,今日见有康少将出面,派了几个军官来帮忙,就依他们调解,显见得是怕了他们,不敢报仇泄恨。他要调解,我偏不肯调解,定要去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那些打手听说邹东瀛答应了调解,估料着打不成了,也在后面鼓起劲来,握的握拳头,掳的掳衣袖,都说不打不甘心。谭理蒿笑道:“要打是现成的,我也是巴不得要打人。不过他们那边早已有了准备,找来的人,又比我这边强得多,动起手来,白送得他们打一顿。这种报复的事,本应秘密,打他一个冷不防。天尊得了这宗差使,在外面发号外一般,生怕人家不知道。他们既有了准备,你想还打得过么?邹先生亲眼见了那种情形,知道动手必吃亏无疑,才教我来阻止。周之冕出来担任调停。你们可到会场里去看看。”柳梦菇道:“我是要去,如调停不得法,我决不依的。”说着,用手一挥道:“大家都去。调停不成,仍请你们打他娘。”那些打手立着不动。 一个年老些的说道,“他那边既准备了,我们去,他们若是一齐打起来,我们不上当吗?”众打手都齐声说不错。柳梦菇急道:“特意请你们去打的,他们若一齐打起来,你们的手到哪里去了,不能回手打他们的吗?”众打手听了,虽觉有理,但终是不想动脚。谭理蒿笑道:“还在路上就不想动脚,看到了会场,如何想动手?我说给你们好放心走罢。莫说有人出来调停,就是没人调停,只得这边不动手,他那边决无先行动手之理。他们又不是寻仇报复,怎的反怕起他们来?”说得众打手勇气又增加了,双脚如打鼓一般,跟着谭、柳二人,走向大松俱乐部而来。暂且按下。 且说邹东瀛走到大松俱乐部,刚上至楼梯口,猛听得楼上一阵掌声,好像欢迎他的样子。心中有毛病的人,至此不觉一惊。硬着头皮上楼,见那演坛上供着一个老婆婆像片,旁边拢了几个鲜花圈,案上香烛之外,设了几盘果品。周之冕麻衣草履,俯伏案旁。有几个来宾,正在案前鞠躬致敬。会场左侧,陈学究立在上首,两边立着一大堆的健壮军汉,都怒睁双眼,仿佛听得那掌声,是从那些军汉里面出来的。邹东瀛只好不做理会,走至案前,脱帽行礼。周之冕涕泪交颐的立起身来,向邹东瀛谢了悼唁之意。邹东瀛道:“我今本应来帮忙照料,奈因种种逼迫,实在使我抽身不得。你是自己人,大约也明白我这几日的事情。”周之冕点点头,拉了邹东瀛到会场角上,悄悄的说道:“他们那边,布置得很周密。你若是已约好了人,赶快阻止,万不能动手。我听了这风声,急得什么似的,又不能出来送信给你。都是自己几个人,何苦这样认真做什么?” 邹东瀛哼一声道:“谁认他是自己人!教我就此善罢甘休,除杀了我这颗头。我约的人,此刻已出发了,阻止不及。”周之冕急道:“你不要认我是说和事人的话,那些人的情形,你没看见吗?你再到窗口去看看街上的警察,平常有这么多么?说不得失礼,我只得出来做个调人。以后不依由你,今日两方的面子都得顾全。”邹东瀛听得如此说,又见那些健壮军汉慢慢的散开了,守着出进要道以及各窗口,如警察站岗一般,挺胸竖脊的站着,都现出一种等待厮杀的神气。来宾有见机得早的,作辞走了。邹东瀛也料道柳梦菇所约的人不能作靠,周之冕又催促赶紧着人去阻止打手,便举眼向来宾中望去。只见谭理蒿立在那里,招手叫过来,对他说了周之冕愿任调人的大概,教他沿途迎上去阻止。谭理蒿去后,周之冕到陈学究跟前说道:“我几日守制不曾出外,不知二位竟因小事如此失和。当日若有我在座,本来都是好朋友,必不至这般决裂。今日承诸位看得起我,替先慈开追悼会,还要求两位索性赏我的脸,大家和解了,千怪万怪只怪得那日我周之冕没到场,以致翻了脸,没人从中调解。我知道两位都是不肯服输的,等我来替两位一人赔一个不是,从此恢复原状,仍做好朋友。”说着,爬下去叩了个头。陈学究哪来得及拦阻,立起来跑到邹东瀛跟前,也是一样叩下去。这两个头,叩得满会场的人,真成了吊者大悦了。 虽都说周之冕这赔不是赔得希奇,但邹东瀛便借此可收回成命。谭理蒿、柳梦菇统率了那班打手,到楼上见已由周之冕叩头了事,当时也无颜再向邹东瀛挑拨。等陈学究从容带着众军健走了,众打手才找着柳梦菇要钱。柳梦菇气忿忿的骂道:“你们替人家出了什么力?真是活现世。我不向你们索回昨出发给的每人五块钱,就是邹先生格外的恩典了,就是我柳天尊天大的人情了。”这是柳梦菇气急了,逞口而出的一句话。众打手如何忍受得,即时鼓噪起来,抽出簿记棒,来势汹汹的要打柳梦菇。亏得有十多个未散去的来宾,和周之冕大家劝的劝,扯的扯,柳梦菇才免了这场黄祸。毕竟闹得邹东瀛承认,每人再添五块钱,随时亲来大冢领取方才肯散去。邹东瀛这回真是退财呕气,说不出的苦。别了周之冕,垂头丧气,归到大冢。 柳梦菇跟在后面,又出了些主意,邹东瀛怕再上当,不肯听信。 柳梦菇也就无精打采的去了。本章已毕。 话说邹东瀛到家,熊义接着说道:“我那姓萧的朋友来过了几次,要请你绍介去会吴寄庵。怎的一连几日这般忙碌?” 邹东瀛道:“有个朋友的母亲死了,在这里开追悼会。连日在那里,替他布置一切,今日事情完了,以后随便哪日,皆可给你那位朋友绍介。”熊义问道:“平泉书屋的书画展览会,曾去看过了没有?”邹东瀛道:“看是去看了一次,确是耳闻不如目见,哪里有外面传说的那般骇人听闻。据我看十幅之中,足有八九幅是假的。有些不容易指出假的证据,其中有一幅毛延寿的《衡山水帘图》,有顾恺之、僧怀素的跋,又是一幅绢地,你看能令人相信么?还有一本手卷,四十页连裱的,全是王羲之的手札,后面附了一张虞世南进呈唐太宗的表文,唐太宗、宋徽宗都有极长的题跋在上,开价又只三千三百块钱,这不是明说出来是假的吗?更有王摩诘的山水,曹霸将军的画马,吴道子的《长江万里图》……凡是历史上所有的书画家,不论情理,总有一两轴充数。我想李平书号称海内收藏家,何至这般没有常识,就是想骗小鬼几个钱,也不能是这样瞎混,自贬鉴别之名。并且。日本南画会中,尽有好手。我前日在那里,就遇了一个姓秋田的,是南画会中的健将,也在看展览会。 手中拿一本袖珍日记,一管铅笔,随看随记录在日记本上。见我是中国人,虽不便对我如何下贬语,但那不满意的神情,已无形流露出来。我问了问那展览会的经理,售出去的书画极少,全是有清一代几位小名家的。你说若是日本人都是瞎子,也像中国的好古家,以耳代目,那毛延寿、王摩诘一类人的书画,岂不都买去了吗?“熊义道:”既是售出去的极少,他这一次展览会,不要蚀本吗?“邹东瀛点头笑道:”金钱上蚀本却是有限的事,但活生生一个中国享大名的收藏家,就葬在这一次展览会中,这蚀本便太大了。“当下二人复说笑了一会,各自安歇了。 次日饭后,萧熙寿来了。邹东瀛道了几次见访失迎之罪。 萧熙寿笑道:“我因为吴君是个特殊的人物,不敢造次去拜访他。若是普通的拳教师,只要知道住处,便是素未谋面的,没人绍介也无妨碍。青年会教拳的,那个姓郝的教师,我昨日就去会了他。坐谈了两点多钟,功夫不能说他的不好,就是一点儿常识没有,习气太重,牛皮也太大。据他说霍元甲只是拳术界中三四等人物。因为上海没有好手,擂台又只设了一个月,远处有能耐的人多不看报,等待有人告诉他,擂台的期已是满了,所以没有对手。我问他中国的拳术没一个统一的比较,怎知道霍元甲是三四等人物?他说:”我推他为三四等人物,还是很恭维他的说法。若真有统一的比较,只怕够得上三四等的话还难说。‘我听了,心中实在有些不服。问他何所见,能是这般武断的说法,他说:“我这话一点也不武断。霍元甲在天津曲店街开”淮庆药栈“的时候,我去拜访过多次。功夫和王子斌不相上下。’我问王子斌是谁,他说:”也是在北道上很有名气的。人家都称呼他“大刀王五” .‘我听了,连连点头问道:“不是送安维畯出口的大侠王五吗?’他说就是那个王五。 “那王五本不叫大刀王五的,他从前会使双钩,人称他(地) 为双钩王五。庚子以前,他在北京开会友镖局,因名气很大,投他那里保镖的很多,不到几年,被他赚了十多万的产业。他生性本来豪爽,又仗着一身的本领,专一好交结江湖上绿林中一班有能耐的朋友。他那会友镖局里面,时常是住得满满的。 来时接风,去时饯行,动辄三百、五百的送人路费。他有间练把势的房,房中悬一个砂袋,重三百斤。他向前向后,一般都能踢一丈多高。武艺略平常的人,见了他这种腿法,谁还敢与他较量。在北京那种地方,横冲直撞几年,竟不曾遇着对手。 由此双钩王五的名声更大,他自己也由不得就有些骄傲起来,以为真是没有对手。一日早起,王五正在把势房里练武。忽听得房门口有人叹气,忙停了手回头一看,认得是——月以前来拜访的客,自称甘肃人,姓董,来不几日,就害病动弹不得。 王五延医调治,亲手煎药给姓董的吃。足病了二十多日,才渐渐的好了。不知因何立在把势房门口叹气,王五走过去问。姓董的说道:“我久闻双钩王五的名,不辞跋涉,几千里来拜访,为的是必有功夫值得一看,谁知不过如此。深悔此行白花了路费,白耽搁了时间,因此禁不住叹气。‘”王五平生不曾受人轻侮,当时听了这话,如何容纳得下?便正色说道:“不才本无功夫,并不曾发帖请你来,白耽搁了时间,不能怪我。至于白花了路费,便是三千、五千,不才也还赔偿得起。不过你既是这般说法,我的钱不是容易得来的,倒得领教几手。’姓董的见王五如此说,更厉色说道:”你说的什么话?你不曾发帖请我来,是谁请我来的?你姓王行五,就叫王五便了,为什么要叫双钩王五?你这双钩两字,不是请人的帖吗?你赚了些昧心钱,只能收买得平常的人,想拿着三千、五千来收买我么?你一点能耐没有,有能耐的人来指导你,不知道服罪,还要如此强辩。你说领教几手的话,倒是不错,应该领教,才有长进。‘姓董的这一篇话,,气得王五说话不出。顺手从兵器架上取了把单刀在手,向姓董的说道:“这兵器架上有的是兵器,任凭你使。来走两路罢!’姓董的立着不动说道:”你有名的会使双钩,还是使双钩罢!打胜了你的单刀,也不算我的能耐。‘王五只要姓董的肯打,即换了双钩。姓董的在兵器架上看了一会道:“这里没有可用的兵器。 你教人去客厅里将那挂门帘的竹竿取来,方好较量。‘王五道:“你若是不想较量,说没能耐便了,不要这样拿人开心。竹竿岂是可使的兵器?’姓董的哈哈笑道:”你若知道竹竿可当兵器使,也不敢目空一切了。快教人拿来罢,不要多说闲话了。‘“王五心中疑惑,只得命人取了竹竿来。姓董的接在手中,说道:”你来罢!’王五道:“你是客,请先。‘姓董的道:”这倒是尊贤的礼节,我告诉你听,你好用心招架,我用中平枪刺你。’说时,用竹竿轻轻向王五胸前刺去。王五左手钩往竹竿一迎,右手钩正待杀进,姓董的竹竿只弹了一下,已将左手钩逼住,手腕反了过来,钩尖朝上。姓董的拿着竹竿,连伸缩了几下,王五急得丢了左手钩,抽出手来,姓董的已跳过一边笑道:“你说若是真枪,不送了你的命吗?‘王五也不做声,弯腰拾了钩道:”再试一回何如?’姓董的道:“尽管再试。 我说你听罢,中平枪乃枪中之王,莫说你招架不住,任是谁人也难招架。这回杀你下三路,仔细、仔细。‘二人一交手,又是如前一样,逼反了左手钩。 “王五连说:”罢了,罢了。你能和我走一趟拳么?‘姓董的放下竹竿说道:“你还想走拳吗?要走拳,得依我一件事。 ‘王五也放了双钩道:“你说出来,什么事我都能依。’姓董的笑道:”你的门徒很多,教四个来,拿一床棉被,每人牢牢的捻住一角,预备接人,免得跌伤了。‘王五怒道:“何至欺我到这样,你就打来罢!’姓董的只嘻嘻的笑道:”不依我是不打的。‘王五没法,赌气教四个徒弟扯起棉被。心想:他若不能将我跌进被内,那时却由得我奚落。谁知交手不到三个回合,王五仗着三百斤的脚力,一腿踢去,姓董的不慌不忙的让开,伸掌往王五屁股上一托,王五便身不由己的仰天跌进了被。 红了脸爬起来,也不说什么,出手又打。王五一边打算,我的腿,前后踢都是一样,这番须向后踢他,只要能将姓董的踢进被内,也就算复了三败之仇。哪晓得向后一腿踢去,又中了姓董的计。姓董的伸掌在王五小腹上一托,扑地一跤,不偏不倚又跌在棉被当中。王五到此时,才心悦诚服了,就地叩了几个头,拜姓董的为师。姓董的也不谦让,说道:“深山大泽之中,本领比我高强十倍、百倍的甚多,尚且没有敢出来称道自己本领的,何况这种平常三四等的人物?你要拜我为师,以后须不使双钩方可。我传你一路大刀,向人就自称”大刀王五“。遇着对手的时候,你只说是甘肃董某的徒弟,自然得另眼相看。 ‘王五后来才得名称其实。当日霍元甲在上海摆擂的时候,若是遇了那姓董的,不是和王五一样,也只算得平常三四等的人物吗?“ 萧熙寿将这一段话述完,邹东瀛、熊义都如听人谈《西游》、《水浒》一般,非常高兴。邹东瀛道:“大刀王五的名声,我时常听人说过。谭嗣同就义时候,口号的那首诗:”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这’两昆仑‘就是指大刀王五和康有为。庚子年联军入京,德国人说王五是义和团的首领,拿着杀了,却没听人说有这么一回事。“萧熙寿道:”事是不假的。那姓郝的说他和王五也是好朋友,王五亲说给他听的。“ 熊义说:“那姓郝的是有意鄙薄霍元甲的。既上海的擂台这么容易设,霍元甲死了几年,怎的不听说有第二个敢在上海摆擂?读书的惯瞧读书的不来,练武的也惯瞧练武的不来;读书的瞧读书的不来,不过凭一张空口讥评挖苦,只要说得过去,也有人相信,练武是要认真以性命相扑的。霍元甲若果是三四等人物,据蔡焕文说,他在天津、北京横行了二十多年,早就有一二等的人物将他打死了,哪得有霍元甲来上海摆擂?” 邹、萧二人都点头道是。 邹东瀛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熊义道:“我前儿恍惚听得你说起,霍元甲是日本小鬼谋死的,到底是怎样的情形?”萧熙寿便道:“这事我已听得郝教师说过了,待我述给你听。霍家拳是北道上有名的,只有霍元甲自幼身体单弱,他家的长辈不肯教给他拳脚,恐怕他学不好,坏了霍家的名头。霍元甲那时才十二三岁,便一个人偷着练。练了十四五年,家里并没人知道。后来到天津淮庆会馆开淮庆药栈,天津方面的教师,因为他是霍家的人,想要试试他的功夫,装作工人去搬药材,故意将八百多斤一捆的牛膝,趁霍元甲走过的时候,从头上抛下来。霍元甲随手接住放在一旁,毫无所事的样子。教师仍是不服,到了晚上,搬了一个大碌碡,用棍子支起来,靠他的房门放着。次日清早,霍元甲开门,碌碡直向头上倒将来,随手一挡,碌碡变作两段,抛出二三丈远。教师这才佩服。可是窥探了年多,并没看见霍元甲练习,很以为奇。有一日,俄国来了一个大力士,在天津演剧。登报发传单的闹起来,说是世界上的大力士,俄国第一,英国第二,德国第三。霍元甲知道了,大不以为然,便要和世界第一大力士较量。那位大力士倒也见机,承认取消广告和传单上吹牛的话。后来庚子拳匪起事,寻仇乱杀。许多教民,没路投奔。霍元甲看了不忍,都去邀到了药栈里躲避。大师兄听了,大不答应,正在点派神兵要来剿洗。 霍元甲拿了一把单刀,飞也似的抢到大师兄面前,只见白光闪了两下,大师兄的两只手已经斩下来了。从此拳匪再不敢到药栈旁边行凶,从此霍元甲名振一时。 “过了几年,英国又有个大力士到了上海。霍元甲听了,便到上海来,要和世界第二个大力士较量。那位大力士,也有些胆怯,先叫人请霍元甲吃饭,用一个试力器,请霍元甲试一试。他随便一出手,是一万八千磅,那位大力士试一试,才得一万二千磅,吓得不敢交手,溜之大吉。霍元甲气愤不过,这才在上海张园,摆一个月擂台,原意是专要打外国的大力士,毕竟不曾如愿。过了些时,霍元甲病了,并不是什么大症候,有人劝他进日本青叶医院。他到院住了几日,病却好了些。这一天,恰有几个日本柔术家在医院旁边的院落里角技,霍元甲带着一个徒弟在那里看。那日本柔术家一定要和霍元甲试试手,霍元甲推说有病,教徒弟出手,一连打翻了三四个。有一个柔术家不服,跑过来就向霍元甲动手。霍元甲轻轻地在柔术家的肥膀子上一捻,连血带肉,都从指缝里流出来,一班日本人看了都吓得面如土色。随即有一个柔术家,对青叶医生叽叽咕咕说了半日。这一来,青叶医生恭维霍元甲,比恭维他祖宗还胜过几十倍。可是不到三天,霍元甲便无疾而终。青叶医生也就逃之夭夭,不知下落了。这便是霍大力士被日本小鬼害死的情形。”说罢,三人都叹息了一会。萧熙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已是十点多钟了,我们就去会吴寄庵罢。”熊义笑道:“你这拜访吴寄庵的心,比唐三藏去西天取经还要虔诚十倍。”邹东瀛也笑着起身回房,更换了衣服。萧熙寿邀熊义同去,熊义因定了今日和秦次珠订婚,推说有事。萧熙寿也不勉强,同邹东瀛乘电车到,今川小路胜田馆来。 这胜田馆,便是王甫察骗二百元钱的所在。那时王甫察骗着钱到长崎去了,胜田馆主人等了几日,不见有学生搬来,慌了手脚。跑到大谷馆一问,说是前日搬出去了。馆主问搬往什么地方,大谷馆不疑心王甫察欺骗,照着王甫察临行时嘱咐的话,说是他同乡李烈钧在大森办了个军事学校,请他当生徒监去了。胜田馆主见和王甫察说的相符,略放心点,自宽自慰的还以为王甫察是事情没料理清楚,再迟几日,必然搬来。回去仍将房间洒扫得清洁,全家上下,都睁着眼睛盼望。接连又是几日,哪有一些影响呢?馆主人到此时,真是急得心伤肉痛了。 又跑到大谷馆问王甫察的根底,担保的二百元钱,要大谷馆负责。大谷馆说我不是担保人,是连带人,只能代你追讨,不能负偿还之责。胜田馆主吵起来不依,闹过几次。一月期满之后,每人认一半晦气,大谷馆赔出一百元钱来,在字据上注明了,无论何时找着了王甫察,两个旅馆共同讨取。胜田馆自受了这一次打击,更是急于拉客,又求李锦鸡出名,印了上万的绍介传单,在轮船火车码头,及各交通地点布散。恰好吴寄庵兄弟同着一班新派送的湖南公费生,约有六七十人在上海约齐了,都在横滨上岸。其中多有写信通知在东京亲友的,被李锦鸡得了这消息,到胜田馆议妥了车费,每人三元。客进旅馆时交一半,一月后交清,不能在伙食内扣除。胜田馆只要有客进了门,不怕骗了去,也答应了。李锦鸡花了几角钱的车费,带了些绍介传单,径到横滨轮船码头等候。如中国上海、汉口码头上接客的一般,生拉活扯的,将吴寄庵等一班初到日本的人,接了四十多个到胜田馆。喜得胜田馆主眉飞色舞,送了李锦鸡六十多块钱。 吴寄庵兄弟就在胜田馆住下。每日兄弟二人,除到难波常雄家里学两点钟日语外,就只到公园散一回步,并不和这些同来的朋友去到处游览。吴寄庵脑筋极旧,约束他兄弟吴秉堃极严。这日吴寄庵正在房中温习日语,下女报说有客来。吴寄庵起身,邹东瀛已引着萧熙寿进房。彼此见了礼,邹东瀛绍介了,述了萧熙寿闻名向慕之意,吴寄庵谦让逊坐。萧熙寿见吴寄庵短小身材,漆黑面孔,一双小眼炯炯有光,穿着一套青布小白花点棉和服,却显得如生铁铸成。递烟茶的时候,留神看他的手指,尖瘦黑小,和鸡爪一般,连指甲全是乌的。只是虽这般黑瘦得可怕,立在跟前,却有一种和蔼可亲的样子。邹东瀛问道:“令弟上课去了吗,如何不见?”吴寄庵摇头道:“他住在隔壁房里,已上课回了。”说着,起身到门口叫了两声秉堃,不见答应,推门看了看没人,回身说道:“一会就来的,多半是大便去了。”萧熙寿道:“我听邹公道及足下生平,使我仰慕不置。我生性爱习武事,常恨不得良师益友,以致面壁十年,绝少进步。寻常拳师,未必没一两手登峰造极之处,只是多不读书,不得理解,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所以然来。我等即去和他研究,得益处的时候很少,并且多脱不了拳术家的恶习。功夫做得老的,还肯略演两手给人看;功夫平常的想藏拙,无不是推三阻四的。逼急了,他就说要对演才行。及至答应和他对演,他又要支吾,或是提出打死了不偿命的恐吓条件来。这种拳术家我遇得最多,不特讨不了他们的益处,每每还要弄得呕气下场。难得足下这种健儿身手,文士襟怀,深望随时指教,开我茅塞。” 吴寄庵望着萧熙寿说完了,也不答白,回过脸来向邹东瀛道:“你对萧君说我些什么,怎的萧君会向我说出这些话来?”邹东瀛笑道:“萧君不是外人,学问道德都很好。你的历史,向他说有什么要紧?我也知道你是不欢喜和人谈武事的,但萧君非寻常好勇斗狠的人,又是竭诚来请教,你苦练了这一身本领,先知觉后知,何妨指导一两个同好?不过择人而施罢了。 定要葬技泉壤,又何苦呢?“吴寄庵听了,面孔更黑起来,半晌才转了点笑容,说道:”替我吹牛皮,承情得很。但我还是做小孩的时候,练不上半年功夫,便荒废了,直到于今。求萧君指教还怕不屑,快不要说什么先知后知了。“说完又起身推门,看了看隔壁房里,见吴秉堃还不曾回房,即拍手叫下女来,问吴秉堃什么时候出去了?下女道:”我不曾留心,等我去问坐在帐房里人,看他们知道么。“下女去了一会来说道:”十点十分钟下课回来,只有四五分钟久,就同着十五号房里的客出去了。二人都没穿外套,没戴帽子,帐房里的人以为是洗澡去了。“吴寄庵问此刻几点钟了。下女道:”刚打十二点,要开午饭了。“吴寄庵低声吩咐快添两个客饭,教厨房加些酒菜,下女应着去了。吴寄庵回房,邹、萧二人听说要开午饭,告辞起身。吴寄庵自不肯放,萧熙寿有心想结识吴寄庵,随即坐下。 闲谈了几句,开上饭来。三人刚围坐喝酒,吴秉堃回了。向邹东瀛行了礼,问萧熙寿姓名,萧熙寿起身答了。看吴秉堃十七八岁年纪,生得秀雅异常,衣服也甚华丽,绝不像和吴寄庵是同胞兄弟。吴寄庵拉萧熙寿坐下说道:“小孩子和他客气怎的。”吴秉堃挨着吴寄庵坐下,吴寄庵放下脸说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两点钟,也不向我说说。你心目中还有兄长吗?今日不许你吃饭,这里也不许坐。”随用手指着房角道:“去那里立一小时再说。不当着客丢你的脸,你也不会牢记。”吴秉堃听了,一声也不敢做,真个立起身,走到房角上,面壁站了。邹东瀛道:“我替他求情,饶了这一次,以后不要忘记便了。”萧熙寿道:“我也不能不替他求情,所谓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吴寄庵才说道:“还不过来谢二位!”吴秉堃回身向二人鞠躬。吴寄庵道:“尊客之前不叱狗,我本不应当着二位是这么的,不过他这小孩子放荡极了,最喜一张嘴胡说乱道,一双脚胡行乱走,全没些儿忌惮。不是他在邹兄跟前瞎说,萧兄今日何得如此误会,以为我会武艺,是这样肆无忌惮,以后还不知要无中生有的弄出多少乱子来。这种小孩子还了得!还不给我滚回房去,立在这里使我生气。”吴秉堃被骂得流泪,一步一步轻轻的回隔壁房里去了。 邹、萧二人见此情形,吴寄庵虽仍是殷勤劝酒,总觉有些难为情。邹东瀛更悔不该说给熊义听,吴秉堃说给他听的时候,原是叮咛嘱咐教他不要再告别人的,今日害得吴秉堃受委屈,心中如何过得去?胡乱用了点酒菜,借着小便到隔壁房里,想用话安慰一番。进门见吴秉堃坐在书案跟前,袒出左臂,右手拿着一条白布,往左腕上缠绕。走近身一看,不觉大吃一惊。 见书案上席子上洒满了鲜血,案上一把小裁纸刀,也是鲜血糊满了。忙问:“你这是干什么?” 不知吴秉堃因何流血,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邹东瀛见吴秉堃鲜血淋漓,忙问干什么?吴秉堃神色自若的,让蒲团给邹东瀛坐。仍低头将手腕缠绕好了,揩干了各处血迹,才坐下从容说道:“不留神刺伤了手腕,好在不关紧要。”邹东瀛道:“失手如何刺伤到这样,必有缘故。我忘了你叮嘱的话,害你今日受委屈,很觉于心不安。”吴秉堃笑道:“不用如此客气。家兄训责几句,如何说得委屈。”邹东瀛要看他手腕的伤痕,吴秉堃不肯。邹东瀛握着那手定要看,吴秉堃才说道:“实在没什么可看。我因累次忘记了家兄告诫的话,弄得家兄生气,不能不留个纪念,使以后痛定思痛,不要再是这么放肆。只在这手腕上戳了一刀,并不觉有什么痛苦。”说时,将白布解开,贴肉几层,血都浸透了。 邹东瀛看着,身上打了几个寒噤。那伤痕正在脉路上,裂开一条血口,足有寸多长,五分来宽,鲜血还不住的往外直冒。 见书案上放着一瓶牙粉,连忙拿起来倾了些在那血口上,教她赶紧缠好,不要见生水。萧熙寿在隔壁房听得邹东瀛说话,也跑过来看。问了情形,暗暗纳罕。这种弟兄,实在难得。凤凰厅的人性,怪道人都说强毅的了不得。吴寄庵跟着过来看了看,沉下脸说道:“读了这几年的书,难道‘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这道理都不懂得吗?这上面敷的什么药?”邹东瀛道:“我一时急了,替他倾了些牙粉在上面。”吴寄庵摇头道:“牙粉不是医刀伤的,我随身带有玉真散,敷上立刻就好。 只是你下次若再是这般胡闹,我却不管了。“说着从裤腰里掏出一个小玻璃瓶,拔去瓶塞,教吴秉堃吹去伤痕上的牙粉。吴秉堃哪用口吹呢,拿着白布,一阵将牙粉血迹都揩擦得干净。 邹、萧二人在旁见了,禁不住肉麻。吴寄庵上了药,在吴秉堃手中接了白布,轻轻替他裹好。说道:“那边饭菜还没冷,去吃点饭罢。以后留心一点便了。”邹、萧二人听他说话嗓音都硬了,那漆黑的眼眶也有些红了。 邹东瀛忙一手拉了吴秉堃道:“吃饭去罢!”于是四人一同回到吴寄庵房里。下女正要收拾碗盏,吴秉堃摇手教她等着,坐下来,言笑如常的吃了几碗饭,吴寄庵也就高兴了。向萧熙寿说道:“先生初次见临,我兄弟偏在这时候闹脾气,殊失待客之礼。奈我生性是这般狂戆,又实在是怕他小孩子家不知轻重,对人胡说乱道。我若真个有什么本领倒也罢了,还是小时候,练不上半年拳脚,说起来真要羞死人,因此才吩咐他,不许向人提及。先生是知道的,有本领的人,谁不好名?巴不得有人吹嘘,岂有自己跟着隐瞒之理。”邹东瀛笑道:“你还要在这里说客气话。你这有本领的人,我知道与平常有本领的不同;就是我今日给你绍介的这位朋友,也与平常的朋友不同。 他研究武术,很具了一番苦心。大凡练拳脚的人,最难得有国家思想。他这一次乘着六国大竞技的时候,出面与日本人角技,便是替中国国体上争面目。你是个最有学识的人,应该和他表同情,才不辜负他这一番苦心与专诚拜访你的诚意。“吴寄庵笑道:”照你这般说起来,我竟是中国一个大拳术家了。承萧先生不弃,以后过从的日子多,有疑难之处,大家研究便了。“萧熙寿见吴寄庵承认了,喜得登时立起身来,一躬到地,说道:”我就在这里拜师了。“吴寄庵连忙还礼说:”罪过,罪过。“二人复坐下谈论起来。谈到十分投机的时候,萧熙寿要与吴寄庵试力。吴寄庵含笑伸出那黑如漆瘦如柴的手膀,听凭萧熙寿横摇直撼,哪能动得分毫呢。萧熙寿拱手连说佩服。二人从此交往甚密。近年来,他二人在东三省哈尔滨一带,很做了些出头的事业。这是后来之事,题外之文,且不去叙它。 单说邹、萧二人,这日在吴寄庵家谈至更深,始分头归去。 邹东瀛回到家里,见熊义已经睡了,便也安歇。次日早起,和熊义同用早点,见熊义愁眉苦脸,眼眶儿像哭肿了的一般,默默无言的喝了几口牛乳,即放下来不吃了。邹东瀛忍不住问道:“你因什么事不遂心,如此着急?”熊义长叹了一声,摇摇头说道:“不如意事常八九,我那不遂心的事多得很,一言难尽。”邹东瀛道:“平常从不见你是这样。”熊义一边起身,随口应了句“是”,低着头,懒洋洋的进房去了。邹东瀛不便追问,草草用完早点,更换衣服,到胡八胖子家里来。他原想打听黄老三在婚姻媒介所找女子找着了没有。走到门口,只见大门上悬着一把锁;听了听里面,寂静静没有人声。心想:这才奇了,若是搬了家,门上不会悬着锁;这“散人家”三字的磁牌子,应取了去。不是搬了,怎的一家子连下女都出去了。一个人在门口徘徊了一会,只得提起脚,慢慢的走出巷口,打算去浅谷方看周之冕。才要举步,忽见曾广度携着他姨太太的手,从前面走来。邹东瀛欢喜,迎上去问道:“你们家里干什么?一家子都跑完了。你要迟回一步,我就白跑了。并且还要害得我几天纳闷,不知你们到底为着什么。”曾广度笑道:“你说为着什么?同黄老三在一块儿干得出好事来么?”说着,邀邹东瀛复进巷子。曾姨太拿出钥匙来,开了大门,让邹东瀛先脱皮靴上去,提起腿向曾广度一伸,邹东瀛不知做什么,望着诧异。 只见曾广度放下手杖,弯腰双手捧了他姨太太的脚,诚惶诚恐的解靴带,脱下了一只。曾姨太将这脚踏上席子,复将那脚一伸,曾广度又照样脱了。从衣袋中抽出一条汗巾来,扑去了靴子上的泥尘,齐齐整整的纳入靴箱内,才自己脱靴进房。邹东瀛看曾姨太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花缎青狐皮袄,系一条湖色哗叽西式裙,颈上围着两个整银针貂领,双手套着一个火狐,望去倒很有些风致。心想:人的衣服,确是要紧。她在上海当姑娘的时候,蹩脚的了不得。夏天一件洋纱褂子,冬天一件绉绸棉袄。那时谁也说她是丑鬼,连一个条子都没人肯叫她。一遇了这印度小白脸拔识了,化妆起来,完全更换了一个人,就有人争着打她的主意了,刘广石、黄老三、胡八胖子都先后做了入幕之宾。于今到日本来,更出落得像个美人了。不知又要制出几顶头巾,给这印度小白脸戴。 邹东瀛立在房中胡思乱想,曾广度也没在意,坐下来笑道:“下女也没有了,连茶都没一杯给你喝。”邹东瀛道:“我不喝茶。你们毕竟为什么是这样都跑空了?警察若是注意的,说不定还要疑这个人家出了什么乱子呢。”曾姨太抢着笑答道:“你道不是出了乱子吗,差不多要闹得家败人亡了呢。你昨夜又不来看把戏,那才真是好看。”邹东瀛笑道:“是什么把戏? 黄老三说要讨人,讨了没有?“曾广度道:”讨了倒没把戏看。 就是因为没讨着,他熬不住了,和八胖子弄的那个人,终日在厨房里,借着弄菜,鬼鬼祟祟的。他仗着日本话说得好,年纪又比八胖子轻,全不怕八胖子过不去。两个人同出外跑了两次。 八胖子就有气,说了女的几句,以后禁止出去。就是我也说黄老三不是,不应这么欺负朋友。那女的也真不是个人,八胖子是那么说破了她,还是淫心不退。昨夜,我二人睡至两点钟的时候,忽听得楼下拍的一声,关得门响,把我二人同时惊醒。 接着听得八胖子上楼,走到他自己房内,就开声骂起来。听他骂的话,知是那女的见八胖子睡着了,偷下楼和黄老三睡。八胖子醒来不见人,跑下楼一看,气得重重的把门一关,大约是想将他二人惊醒的意思。上楼一骂,以为女的必然上来认罪,也就罢了。八胖子的理想,常说只要不是正式夫妇,这些事是要开只眼闭只眼。谁知那女的见已被他撞破了,一来不好意思,二来也有些不愿意八胖子,索性搂住黄老三不肯动。黄老三不待说向她说了些壮胆的话,二人只做没听见。八胖子这才真气急了,捶门打户将我二人闹了起来,要我评判可有这道理?我没法,只得下楼。看他二人尚是搂作一团,蒙头盖着被,,头上还加了一件外套,睡在那里,我一手把外套揭开,黄老三伸出头来望着我笑。我说:“你这种办法不对,莫说对八胖子不住,人家听了也太不像话!到这时候还不教她上楼去。‘黄老三坐起来笑道:”这如何怪得我?她自己要来,来了就不肯去。 我不过和她睡睡,别的事一点也没有。‘说时,低头推了女的几下道:“你上楼去罢。再不去,他们又要怪我了。我羊肉没讨得吃,倒惹了一身膻。’女的才爬起来,披衣上楼。八胖子恨不得一口生吞了她,日本话又说不好,夹七夹八的乱骂了一顿。那女的不做声也没事了,偏偏她还不服,回口对骂起来。 八胖子自然忍不住,在女的头上拍灰尘似的拍了两下,这乱子就更大了。女的一把扭了八胖子拼命,八胖子的身体,看去有那么胖大,打起架来才是笨的了不得,一点力也没有。一经扭住,就躺在席子上,一双脚顿得楼板乱响。我们跑过去解劝,隔壁日本人家也开声干涉起来了,双方才收了威风。可笑他们打完了,爬起来,又对望着笑。我们一出来,他二人不仍是关上门同睡吗?今早黄老三还没起床,八胖子就带着女的出去了,女的一走,便没人弄饭,黄老三见厨房里没人,也穿衣走了。留下我两个,也只得上馆子去吃饭。刚从馆子回来,就遇了你,这样冷的天气,火也没有烤,热茶也没一杯喝,真闹得不像个人家了。“ 邹东瀛笑道:“黄老三本历来是这么玩世不恭的,不过这番就太苦了八胖子了。”曾姨太笑道:“八胖子倒不见得什么苦,黄老三是更不待说,就只苦了我两个无干之人。一早起来,冷冰冰的,莫说烤火,连洗脸的一盆热水都弄不着。你看不是倒霉吗?”邹东瀛道:“他们既都是这么跑了,你这贷家,不要解散吗?本来你们这‘散人家’的牌子,就不吉利,是谁取的这个名字?”曾广度道:“这也是黄老三那日才搬来的时候,说要取个名字,烧块磁牌子,悬在门口,使邮差容易认识。 我问他取什么名字好,他想了半天说:“我们在国内受老袁种种束缚,不得自由,于今到此地来了,没人拘束,心里无挂无碍,和散人一般,就取名”散人家“罢。‘我当时也觉得不大吉利,但一时又想不出好名字来,便没说什么。谁知他来住的时候,就存了个解散人家的心思。这个贷家,只怕就是这般解散了。你说得好听,什么玩世不恭,简直说是没廉耻罢了。” 曾广度说话的声音很大,话才说完,猛然房门口跳进一个人来,哈哈大笑说道:“和下女睡一觉,就算是没廉耻吗?” 邹、曾三人不提防,都吓了一跳,一看正是黄老三。曾广度立起来笑道:“不是没廉耻是什么?”曾姨太也笑道:“不是没廉耻,是不要面孔。”邹东瀛问道:“你何时回来的,我们怎的全没听得一些儿响动?”曾姨太不待黄老三说,抢着答道:“他有什么响动,素来欢喜是这样偷偷摸摸的。”黄老三连连点头道:“不错,越是这样偷偷摸摸的,越有趣味。你们大约都是过来人,懂得这个道理。”说着向曾广度道:“你正在揭外套的时候,我就回了。听你们说我些什么,毕竟是要骂我没廉耻。”邹东瀛道:“不骂你没廉耻,只怕这时候还不得出来。”黄老三道:“我再不出来,只怕更要骂得凶了。”曾广度道:“你是这种行为,如何能免得人家骂呢?”黄老三拍手笑道:“这种行为就是该骂的吗?你才真是少所见,多所怪呢!和下女睡一觉,就要解散贷家,人家听了,那才真是笑话呢。老邹凭你说,一个包来的下女,也有够得上闹醋的资格么?只怪得八胖子太不漂亮,依我想,就是完全让我睡几夜,也算不了一回事。” 邹东瀛道:“这个本来不算事,不用研究了。你且说托那什么媒介所媒介女人的事怎么了,已有成说没有?”黄老三摇头叹气说道:“再不要提起了,一天一次,害得我白跑。绍介的哪里像个人,几回气得我说话不出。赌气不要他媒介了,他又死缠着不肯。我刚才从那里来,又看了一个。略好一点,因年纪太大,差不多三十几了,仍是不成功。”邹东瀛道:“不是有许多小照,任凭你选择的吗?如何见了本人,倒不中意咧?”黄老三道:“小照是不错,也不知他用什么法子,把那些小照修改得都有几分动人之处,一与本人对看起来,好处不见得,坏处倒完全了。”曾广度道:“我原说了是骗人的,你偏要去送冤枉钱,不是自讨晦气吗?”黄老三道:“这事不要提了。倒是周卜先那东西,有些手腕,于今和那陈女士鳒鳒鲽鲽,往来亲密的了不得。无数的标致少年,设尽方法,转陈女士的念头,全得不着一些儿好处,便宜都被周卜先一个人占尽了。” 邹东瀛问道:“那天松子不是在这里打听他吗?后来不知怎样了。”黄老三道:“那却没人听说,不知怎样了。找他的不仅松子一个,这几日郑绍畋也到处打听他,看那神气,好像很要给周卜先过不去,不知他们为的什么事。”邹东瀛道:“他们有什么好事?不是分赃不匀,便是争风吃醋。你这里太冷,我不坐了,顺便去看看劳三牛皮。”黄老三笑道:“你去看他吗?要留神一点才好咧。”邹东瀛道:“这话怎么讲?”黄老三只是笑不做声。邹东瀛道:“是这样半吞半吐的干什么?你这样人真讨人厌。”黄老三道:“我还没说,就讨你的厌;说出来,更要讨牛皮的厌了。不用我说什么,你留神一点就是了。”邹东瀛道:“你是这样藏头露尾的,教我怎样留神,这话不是说得稀奇吗?”曾姨太在旁笑道:“不用问他,我也是知道的,说给你听罢。前日雷小鬼到这里,一进门就连说晦气。我们问他什么事晦气?他说:”倒霉倒到在日本当穷亡命客,也就够受的了;今日偏又遇着极倒霉的事,看以后怎么得了。我从来不大去劳三牛皮家里,这几日因为听说他母亲死了,特意去吊唁一番。走到他家里,楼下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只得上楼。 谁知他正搂着个年轻女子……“曾姨太说到这里,笑着不说了。邹东瀛蹙着眉道:”真有这种事吗?劳三又不疯了,平时没听人说过他胡来,此时正在制中,怎的倒如此绝无心肝了? 那日谭理蒿、陈子兴说他,我还极力替他辩护。我是照情理推测,并没偏袒的心。如此说来,就不能不怀疑了。“黄老三道:”你还只怀疑,不尽相信吗?“邹东瀛道:”如何能令我完全相信?楼下即没有人,难道上楼就没一些儿声响。雷小鬼又不是有意轻轻的去窥探他,他既是和女人做这种事,便在平日,也得加倍谨慎,何况在制中,安有轻易被人撞破之理。我凡事只论情理,因此不能使我十分相信。但雷小鬼和劳三并无嫌隙,料不至平空捏出这些话来糟蹋人,又不能使我不相信,所以才说出怀疑的话来。“曾姨太笑道:”啊呀呀,偏有这多道理。 你自己去看看,就明白了。“ 邹东瀛笑着点头起身,别了曾、黄出来,向仲猿乐町行走,正打菊家商店经过。邹东瀛早知道那店主有个女儿,名叫鹤子。 年龄才十六岁,玉精神,花模样,在神田方面,没第二个比赛得过她。那店里卖的,全是妇人妆饰之品,鹤子终日靠柜台坐着。一般年轻男子,不待说是时常借故去亲芳泽。就是年轻女子,不知何故,也偏偏欢喜去她家买物事。因此菊家商店门首,无时无刻不是男女杂沓,拥挤不堪。在神田方面,也没第二家的生意能和菊家比赛。邹东瀛旋走着,掉过脸向店内望去,只见人丛中有一个中国人,好生面熟,即停了步,仔细一看,果是认识的,姓朱名湘藩,浙江人,现充中国公使馆二等参赞,曾经在早稻田大学专科毕业,今年三十五岁。浙江人多是皮肤嫩白,身体瘦小,望去却只像二十多岁的人。与邹东瀛相识了多年,也是慕鹤子的名,特意前来赏鉴,正立在鹤子跟前,买这样,看那样。被邹东瀛撞见了,挤过来打招呼,朱湘藩连忙敛容问好。邹东瀛见他买了一大堆的化妆品,知他家眷并没来日本,必是有意买鹤子的欢心。鹤子见有人和朱湘藩说话,即转身去罗张别人的生意。朱湘藩掏出一叠钞票来,约莫数了百多元,店主人过来收了。朱湘藩提着物事,同邹东瀛挤到街心,吐了口气,才彼此攀谈。 朱湘藩并不隐瞒说道:“我久闻菊家商店的艳名,不来看看,心中总觉放不下。”邹东瀛笑问道:“你此刻看了怎样?”朱湘藩道:“好自是很好,不过趋奉她的人太多了,她目迷五色,泾渭不分。”邹东瀛道:“听说她尚是处女,趋奉她的人虽多,但她都是淡淡的,不甚招惹。”朱湘藩点头道:“你这话有些儿像。我在此立了一小时之久,她店内所陈设值钱之品,件件都买了些。直到后来,她见我买的钱多了,才起身和我张罗,说笑了几句。”邹东瀛道:“她和你说笑了些什么?”朱湘藩道:“亏她见的人多,一望就知道我是中国人。笑问我有家眷在此么?我说没有。她说没有家眷,买这些化妆品做什么?我一时不好对答,就说特买了送你的。她瞟我一眼,笑着摇头。一会儿你就来了。”邹东瀛笑道:“我真来得不凑巧,正要得着甜头的时候,被我冲散了。”朱湘藩笑道:“说哪里的话!第一遭就得着了甜头,没有这么容易的事。过天再来,看是怎样。”说着问邹东瀛去哪里,即点头分手。邹东瀛自去看周之冕。 朱湘藩乘电车回至公使馆。这时是莫廷良代理公使,也是年轻貌美,最爱风流,和朱湘藩有些瓜葛,又几年来在公使馆同事。因此,虽则代理公使,却仍是和平常一样,笑谈取乐,不拘形迹。这日朱湘藩从菊家商店回来,莫廷良见他买了这么多化妆品,就有些生疑。一看包裹纸上全是菊家商店的字样,便指着朱湘藩笑道:“你这东西,全不顾有玷官箴,专一在外拈花惹草。须知这不是国内,弄出事来,是要伤国体的呢。” 朱湘藩笑道:“亏你还拿着亡清的话来说,于今是民国了,还有什么官箴?官僚百姓,都是一样。越是不在国内,越没人认识,哪得弄出事来?你得大力替我设法,看这事应如何下手才好?”莫廷良摇头道:“我不知头,不知尾,知道应怎么下手才好?”朱湘藩即将今日买物事的情形,及鹤子对答的话,说给莫廷良听。莫廷良只是摇头说道:“神田那地方,学生总是太多,虽不能说他们仇视使馆,对于使馆的人,确是没有好感。 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又有闹风潮的题目子。到那时你担负得下么?“朱湘藩想了想笑道:”怕他们怎的,难道被他们拿了奸去不成?他们若实在要胡闹,我自有方法对付。若你害怕,到那时只做不知便了。没见学生办过公使失察之罪。“说着,打了个哈哈。莫廷良也没话拦阻。 第二日,朱湘藩坐了乘马车,又来到菊家商店。这日因北风刮得甚大,街上行人稀少,菊家商店门首,也没多人。就只几个惯出风头的留学生,也没闲钱买这些用不着的物事,不过装出要买东西的神气,在那里徘徊观望。好像多亲近鹤子一刻,有一刻的好处似的。举眼见一辆华丽马车停在商店门首,由车中跳出一个西装少年,从顶至踵,满身富贵之气,逼得这几个留学生,登时自惭形秽起来,一个个抄着手,悄悄的溜跑了。 朱湘藩见此情形好不高兴,昂头天外的走到里面。日本人眼皮最浅,不是华族贵族,少有坐马车的。这菊家商店,虽是买物事的人多,马车、汽车一年之中,却难得见着几次。朱湘藩昨日买了百多元物事,鹤子已经注意,今日相见,自然相识。但她自己最是喜抬高身分,无论人家如何在她跟前用钱,她总是不即不离的,初次见面,倒像容易下手,及至认真和她亲近,她又是似理会不理会。无数的商人学生,都是枉用心机,略得他优待一点的也没有。 鹤子的父亲叫高山雄尾,本是个当厨子的,后藤新平在台湾做民政长的时候,他跟去当买办。几年之间,很挣得一注家私,回国就开设菊家商店,这高山雄尾为人刁钻古怪,两眼只看得见钱。见亲生的这个女儿如此貌美,一般少年争先恐后的来亲近,他早已存了个择肥而噬的心。只因他自己跟了半世的官,眼眶看大了,不大瞧得来那些子民。常恨日本阶级制度太严,自己是个厨子出身,官宦人家又瞧他不起,眼见得女儿虽长得这般美貌,也不能嫁个声势人家。便想到留学生中,每多官家子弟,若嫁得一个势利俱全的中国人,强似嫁日本商人多了。高山雄尾打定了这个主意,和女儿商量,在中国人中留意选择,奈选了许久,不是容貌丑陋,便是装束平常,绝无一个中她父女大眼眶的意。惟有昨日的朱湘藩,容貌装束既好,手头又阔,只不知他在中国是否声势之家。朱湘藩走后,父女议论了一夜。高山雄尾说:“恐怕这人不会再来。当时应该缠着他,多说些话,顺口打听他的身世就好了。”鹤子说:“去了不到几日,必然又来的。”高山雄尾问怎生知道?鹤子说:“他日本话说得很好,是有意缓缓的,无非想延长和我说话的时刻。不料来一个朋友,打断了话头。我因怕他对朋友不好意思,不待他拿钱,就走开了。无论他知道我的用意不知道我的用意,必然再来的。我看他那神情有几分把握。不过再来的时候,我不宜亲自张罗生意,父亲去好生招待,我只坐着不动。”高山雄尾听了高兴,连声夸赞女儿聪明。此刻见来了一辆最新式的马车,马夫穿着使馆的制服,望去就和贵族的马夫一样。父女都注意看车中跳下来的人,正是心心念念望他再来的朱湘藩。 高山雄尾心中一欢喜,不由得立起身来,满脸堆笑的迎接。 不知怎样的去勾引朱湘藩,暂且按下。待作者憩息一会,在第七集书中写出来给诸君看。 上集书中,写到高山父女,商量如何如何的勾引朱湘藩,恰巧朱湘藩找上门来,他父女这一喜,真个喜到尽头。那时朱湘藩走进菊家商店,高山雄尾满脸堆笑的迎接出来,请入柜台里面就座,鞠躬致敬问:“需要些什么?请示吩吩。”朱湘藩见鹤子背转脸坐着,不过来招待,心中有些不乐。说道:“我需用的东西甚多,昨日在这里买了百多元去,尚不敷用。”随指着鹤子道:“昨日是她经手的。不用我吩吩,照昨日所买的样,检齐一份,给我包好便了。”高山雄尾连声应是,回头叫鹤子过来。鹤子半晌才起身,走到高山雄尾跟前。高山雄尾教向朱湘藩行礼,朱湘藩连忙站起。高山雄尾请问朱湘藩姓名,朱湘藩早预备了一张有许多花样的名片,至此递给高山雄尾。 一看是早稻田大学理学士、三等嘉禾章、外交部顾问、国务院咨议、驻日公使馆二等参赞,底下才是“朱湘藩”三个大号字。 这些花样一拿出来,把个高山雄尾喜得屁滚尿流。即向鹤子说道:“昨日朱大人在这里买了些什么,是你经手,总还记得。 刚才朱大人吩咐,教你照昨日的样子,检齐一份包好,就去清检罢!“鹤子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分两只怕有些记不大清楚,求朱大人再说一遍才好。“朱湘藩笑道:”分两轻重都没要紧,你随便去包。看是多少钱计算清楚,那却不可弄错了,不能教你们做小生意的人吃亏。“高山雄尾又连连鞠躬应是。 鹤子听了,自去包裹物事,高山雄尾陪着朱湘藩闲谈。 朱湘藩渐渐探问鹤子已否许了人家。高山雄尾叹口气道:“这小孩子脾气不好,只是瞧没身份的男子不来,自己是个商人,嫁商人她又不愿。看她年纪虽是小小的,志愿却是很大。”朱湘藩笑道:“她有这种姿首,自然有些自负。但不知她的志愿,大至何等程度?”高山雄尾道:“说不得,她的志愿,与她的身分不相应。她要从大学毕业的,要现任着职务的,要年龄相当的,要举动容貌堂皇的,还要有一万元以上的财产。 大人请看这小孩子的志愿大不大?她因是这般立志,所以尚不曾许人。“朱湘藩点头道:”很好,很好,像她这种人物,应得如此立志,我也是这样,非亲自所见,容颜秀丽,举止温柔的,宁肯一辈子不娶。至于身分,我却不讲。我中国现在改了民国,化除了阶级制度,无论什么出身,都有被选为大总统的资格。“高山雄尾听朱湘藩的话,针锋相对,心中无限的欢喜,拿出几盘西洋茶点来,陪朱湘藩喝茶。 鹤子捧了些化妆品给朱湘藩过目。朱湘藩挥手教拿去包好就是,不要麻烦。鹤子真个拿去,做一大包用绳系好,教店伙送交马夫。自己开了一纸清单,用托盘承了,双手向朱湘藩呈上。朱湘藩接了,看着清单上的字说道:“好娟秀的字。清单本用不着,但这字不可不好生保存。”说时,照着清单上的数目,点钞票放在托盘内,教鹤子同坐喝茶。鹤子笑了笑,就在高山雄尾身边。朱湘藩见外面买物事的,接二连三来多了,都望着里面,很像注意自己,还仿佛有几个学生在内,不便留恋。 可以久坐。“朱湘藩听了,方点头起身,对鹤子示意,教不要送。高山雄尾侧着身体送出店门,望着上了马车,扬鞭走了,才转身装璜内室去了。从此朱湘藩每日必来,也不坐马车,来了即钻进内室。若高山雄尾不在店内,就是鹤子一个人陪着。 年关的时候,高山雄尾见着朱湘藩即愁眉不展,鹤子也是没有精采。朱湘藩问:“为什么事这样着急?”高山雄尾迟疑不说。问了几次,鹤子才露出些意思来。说她父亲“在大阪开了一家支店,因场面太大了,新开张的时节花费过多;这年关要差一万块钱的开销,已筹了五千元,尚差五千元。年关银根太紧,又为日无多了,因此着急。父亲恐怕你知道,几番叮嘱我不要露出来,你偏要寻根觅蒂的,就是为这事。”朱湘藩笑道:“我只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几千块钱,算得什么?若在我中国,一时教我拿几万块钱也不稀奇。于今在此地,虽没那么容易,但也用不着焦急。你去向父亲说,我明日带五千元来就是。”鹤子笑道:“当真吗?”朱湘藩拍着腿道:“你去说罢,我怎肯骗你?”鹤子道:“是这么,我父亲就不着急了。”可怜朱湘藩充阔老应许这宗款子,他手中哪有多钱?每月二三百元薪水仅够花费,外交部、国务院的兼差都是挂名的,谁也领不着薪水。但是既经爱面子答应了,只好回使馆和会计课长商议,瞒着莫廷良,在学费存款内提了两千,仗着和莫廷良有些瓜葛,偷了他五千元不知什么工厂的株式券,在田中银行押了三千。凑足了这个数目,送给高山雄尾,连收条都没讨得一纸。 鹤子就在这夜与朱湘藩生了关系,议妥过了新年即行迎娶。不料被一般转鹤子念头的留学生知道了,心头冒火,眼内生烟。 他们正久苦找不着大闹的题目,一闻在学费存款内提了两千块钱,立时有了把柄,约齐了几十名公费生,到公使馆质问莫廷良,为何学费拖拖欠欠不按时发给。莫廷良并不知道这事,只好推说政府汇款未到,已拍电去催了。学生说,既政府汇款未到,如何能提几千元,替使馆的职员还嫖帐?莫廷良听了愕然,问是哪来的话?学生将朱湘藩嫖鹤子的话,说了一遍道:“外间无人不知,无人不说。你做公使的,只怕不能装糊涂推说不晓。”莫廷良听得朱湘藩果然弄出事来,气得脸都红了。向学生说道:“外间无根据的谣传,诸君奈何相信?本使接任以来,学费并无存款。会计课长每到月终,总是向各银行借垫,何尝有一文存款供人提取?诸君暂请退出,候本使再拍电向政府催促,赶年关前发给就是。”那几个迷恋鹤子的学生如何肯依呢?定要朱湘藩出来,当面对质。莫廷良生气道:“这是无理要求,本使不能承认。学费非朱参赞职务,你们为的是学费,朱参赞无出面之必要。”学生也生气说:“莫廷良偏护朱湘藩,今日非有朱湘藩见面,我等决不退出使馆。”莫廷良怒道:“你等真是目无法纪。再是这般无理取闹,本使决不答应。” 莫廷良这几句话,激恼了一个少年,挺身出来说道:“朱湘藩身任使馆参赞,全不顾些国体。在稠人广众之中,公然为猥亵之行为。公使不应如此漫不加察,复通挪学生等的学费,以致学生等因欠学费、旅费,受学校旅馆不逊的词色,实逼处此,才来质问。不料公使全是一套偏袒朱参赞的话,竟指学生等所质问的为全无根据,学生等才要求朱参赞当面对质,怎的倒说学生等是无理取闹?学生等今日倒要领教公使,将如何不答应?”说着教大家都坐了下来。几十个学生,都争着拉椅子就座。莫廷良睹此情形,怒得咬牙切齿,说话不出。鼻孔里哼了一声,板着脸冲进里面去了。一会出来了一个矮子,向这些学生点头。自道姓名为林鲲祥,在使馆当三等书记。这些学生见林鲲祥说话和气,略消了些怒气。林鲲祥向刚才挺身出来说话的少年拱手,请问姓名。少年答道:“我姓周名正勋,今年三月考取了第一高等。我来并不为学费,专为朱湘藩坐着使馆公事马车在菊家商店奸宿,使外国人见了笑话,特来请公使惩办。公使今日若无明确答复,就是立刻发学费,我等也不答应!”林鲲祥素来是开口便笑的,说道:“诸君有事要求,最好议妥了,推一个代表,同兄弟去见公使。这位莫公使极好说话,准有圆满的答复。”众学生齐声说道:“这话不错。我们就把要求的条件议出来,再推代表。”于是你一言,我一语,议出四个条件来。第一,莫公使不该骂学生无理取闹;又朱湘藩的事失于觉察,须向学生谢过。第二,朱湘藩撤差,须悬牌示惩。 第三,学费须即日发给。第四,和朱湘藩通同作弊的会计课长,须示薄惩,以儆效尤。这四个条件议妥,给林鲲祥看,林鲲祥笑着不做声,众学生要推周正勋做代表,周正勋摇头道:“这代表我不能做,诸君另举别人罢!”众学生道:“公推的不能辞卸。”周正勋道:“我既同来了,不是不肯做代表,有个至当不移的理由在内。当代表的,不待说希望所要求的条件有效。 这次若是我当代表,所要求的四条,必没一条能发生效力。是何道理呢?因莫公使刚才是为我几句话气得冲进里面去了。公使此刻心中,必然恨我不过。一见我的面,气就来了,决无商量条件的余地。诸君不信,请问林书记先生,莫公使派他出来的时候,是不是曾教他注意我。“林鲲祥听得,吃了一惊,望着周正勋笑,众学生道:”既来了,哪怕公使注意?并且凡是当代表的去质问,无论是谁,他见了都得生气。不要推托,多举一人同去就是。“ 周正勋无法,催促再推出一个人来。众学生你望我,我望你,半晌推不出。忽从人丛中钻出个漂亮后生来,当众在胸脯上拍了两拍道:“我去!这种事激于义愤,不由我不出来。” 众学生看这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穿着一身极时式的西服,头发刷得透亮,光可鉴人,脸上用美颜水擦得雪白,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左手拿一顶暖帽,挺腰竖脊,大有奋不顾身的气概。 有认识这人的,只管冷笑。周正勋不曾见过,忙请问姓名,这人拿出名片。周正勋一看,是《东亚日报》记者李铁民。周正勋怔了一怔,想道:这李铁民,不就是有名的李锦鸡吗?近来是出了一种什么《东亚日报》,是日本的浪人和中国几个亡命客办的,怪道那日报的内容那般腐败,原来是他在那里当记者。 有了他,我今日这代表更糟了。正想又捏故推托,李锦鸡哪容他说话,一手拉了周正勋就走。说道:“有我这新闻记者的资格,要求的条件,无效也教他有效。不然,我明日就在新闻上宣布他的罪状。”周正勋道:“这就全仗足下。今日北风大,我害伤风,有些头痛,受推举了没法,陪足下去一遭。”李锦鸡也不理会,向林鲲祥说道:“请你去先容一声。这里有张名片,也烦你带去。”林鲲祥点头道好,接了名片,要周正勋也拿出名片来。周正勋道:“我当学生的人,何处用得着名片? 还没去印,有他这一张就够了。“林鲲祥望着周正勋笑了一笑,也不说什么。引二人走到楼梯跟前,教二人等着,自拿了名片上楼去了。一会下楼说道:”公使说,很对不起二位代表。因身体不快,已服药睡了,改日再请二位来谈话。“周正勋听了,正待转身,李铁民拉住不走道:”岂有此理!我二人受众人公举,不见不能回去。刚才还在此骂我们,什么急病,这般迅速!“林鲲祥赔笑说道:”公使实是身体不快。以后二位若查出是兄弟说了谎话,听凭二位如何责备兄弟。“李铁民道:”公使既不愿见面,我们也不能勉强,我们且把要求的四个条件写出来,请公使立刻批复,我们若不得明确的答复,今夜只怕要借使馆下榻。“林鲲祥笑道:”能得诸位在此下榻,兄弟是极欢迎的。只愁天气太冷,卧具不良,冻坏了诸位。兄弟房里有纸笔,就请二位去把条件写出来。“二人跟着林鲲祥,到里面一间书室。林鲲祥拿出纸笔,周正勋让李铁民写,李铁民并不谦让,提起笔吮饱了墨,偏着头思索了半晌。忽然将笔一掷说道:”这种丧失国体的事,我越想越气,脑筋都气糊涂了。平常作文章千言立就,此刻脑筋一昏乱,连字都忘了。我念给你写罢!“说着起身,拉周正勋坐。周正勋只得坐下,提笔等李铁民念。 李铁民哪有得念,和林鲲祥坐在一边闲谈去了。这才把个周正勋急得无可如何,深悔自己不该出头说话,以致众人注意,推他做代表,来受这说不出口的苦。笔虽提在手中,实不知这条件应如何写法,缓缓的也将笔放了下来。听李铁民正对林鲲祥说《东亚日报》宗旨如何纯正,内容如何丰富,销路如何宽广,老袁如何注意,完全是他一个人编辑的。手舞足蹈,说得天花乱坠。末后问林鲲祥有什么著作,好替他在报上传播,林鲲祥含笑道谢。 李锦鸡见周正勋也放下笔,坐在那里静听,问条件写好了吗?周正勋道:“我等你念,你不念,教我如何写?”李锦鸡立起身来叹道:“我的神经又错乱了,你自己随便写罢,不必等我念。好在不要做文章,直截了当把四个条件写出来就是。 若将要在报上宣布的时候,我再做不迟。“周正勋听了,暗自好笑:你自己又无能力,又要面子,我才不落你的套。也立起身笑道:”还是你来随便写的好,我如何及得你当新闻记者的,那般敏捷妥当。“李锦鸡被周正勋这一逼,只逼得恨无地缝可入了,搔耳抓腮的想脱身之计。忽然哈哈笑道:”现放着一个书记先生在这里,怎么不请他写?“说着,拉了林鲲祥,纳他坐下。拿笔塞在他的手里,说道:”四个条件你都知道,请你替我写罢。“林鲲祥笑道:”这如何使得?我的字迹公使一望就知道。“李锦鸡道:”这有何难?你起草,我来誊正。我的小楷字很用于工夫的,一会儿就誊好了。“林鲲祥摇头笑道:”先生不要给我为难罢,我是一个三等书记,受不起打击,我的笔墨,公使也是看得出的。依我的愚见,这条件只管从容。 先生回报馆,多邀集几个能文的,大家斟酌妥善,再拿那用过工夫的小楷字誊好,或是从邮局里送来,或仍是二位亲来,公使馆也不会搬往别处,何必急在这一时?“李锦鸡点头道:”这倒是个办法,我们就回去罢。“周正勋羞得一副脸通红,低头向外就走,李锦鸡、林鲲祥都跟了出来。众学生都坐在客厅里,盼望代表回信,一见周正勋垂头丧气的出来,齐起身问交涉结果怎样,周正勋也不开口。李锦鸡在后面,向众学生挥手道:”我们暂时都回去,等我回报馆编好了条件,再来代表诸君和公使办交涉。今日本太仓卒,条件没有做好,如何好着手办交涉?这事有我一个人负责,诸君但请放心,不得胜利的结果决不甘休。“众学生问刚才交涉到什么程度,李锦鸡道:”诸君暂不必问,我既完全负了代表责任,索性等办到得了十分圆满结果的时节,再报告给诸君听,才好卸脱我代表的职责。 走,走,走,大家回去罢,我报馆里编辑的事忙得厉害,对不住,我要先走了。“说着,伸手给林鲲祥握道:”先生大著请汇齐了,迟日来拜读。“林鲲祥不住的点头道好。李锦鸡也不顾众学生,别了林鲲祥扬长走了。众学生一看周正勋也不见了,只得围住林鲲祥,问交涉如何办的?林鲲祥道:”二位代表说没做好条件,不好着手,此刻回报馆编条件去了。诸位既公推了他二位当代表,一意等他二位的报告便了。“众学生听了,也无话可说,只得悄悄收兵,齐出了公使馆。一场掀天揭地的风波,就被林鲲祥一阵笑散了。留学生因此替林鲲祥取了个绰号,谓之”笑面虎“。 这场风波虽然暂时平息,莫公使仍是气朱湘藩不过。后来查出不见了五千元株式券,问朱湘藩,承认拿去抵押了,更忿恨不过。正要不顾交谊,呈明外交部撤朱湘藩的差使,政府已派海子舆公使来接任。莫廷良自己立脚不住,也就忍气不肯再做恶人。这也是朱湘藩官星照命,嫖运亨通,才遇了这种机会。 这海子舆和朱湘藩同在早稻田大学毕业,平生最是迷信日本。 相传他在早稻田大学的时候,功课平常,若和日本人受同等试验,万无毕业的希望。他就花钱运动,拜那大学校长大隈伯爵为义父,才敷衍试验得了张毕业文凭。袁世凯因想求日本赞助他做皇帝,这驻日公使,必须拣选与日本当道感情最好的。此时大隈伯爵正任内阁,海子舆与他有父子之情,袁世凯料定派他去,交涉必容易办些,因此派了他来接任。他带着家眷来日本,朱湘藩早得了消息,最先上船迎接。 海子舆的妻室,也是个日本绅士人家的女儿。老留学生有知道底细的,说海子舆为这老婆很用了一番心血,真所谓“入活地狱,下死工夫”才得为夫妇。海子舆当日在早稻田大学读书的时候,年龄才二十五六岁,本来生得仪表堂皇,日本话又说得透熟如流。年轻的人,在日本这种卖淫国内,怎免得了嫖的这一个宇?凡是好嫖的人,遇着生得整齐的女子,没有不转转念头的。海子舆每日去早稻田大学上课,常遇着一个女学生,十七八岁芳龄,腰肢婀娜,体态轻盈。海子舆趋步芳尘,已非一日,那女子见海子舆翩翩年少,亦时于有意无意之中,流波送盼。海子舆认为有交谈的机会,及到跟前,想申诉倾慕之意,那女子又如天仙化人,目无俗子。如此三番五次,急得海子舆生出一条妙计来。这日上课,租了一乘脚踏车乘着,那女子正低头行走的时候,猛不防劈面撞将过去。有意撞人,哪来得及避让?只撞得仰面朝天,跌倒在地。海子舆装出吓慌了手脚的样子,忙滚下车来,双膝跪在地上,先认了罪。才叫了一辆人力车,殷勤将那女子抱上了车,亲送入就近的医院,求医生施应急手术。自己在旁边抚摸、安慰、谢罪、压惊,无微不至。 问了女子的姓名住址,原来是青木秋吉的女儿,叫青木歌子,住在小石川台町。青木秋吉当过代议士的,家中势派不小。没有儿子,就只两个女儿。歌子是他的大女儿,在女子家政学校肄业;次女年纪还小。歌子最得父母钟爱。日本婚嫁最迟,十八岁还没有字人。海子舆把她撞进医院,即问她家中有没有电话,歌子说有,随告诉了番号。海子舆亲打了个紧急电话,吓得青木秋吉夫妇带着次女,都坐车飞奔前来。海子舆又叩头谢了罪,才申述事由。青木夫妇见歌子两腿及前胸受伤很重,不由得望着海子舆生气。海子舆总是诺诺连声的说自己该死,无论受如何处置,都甘心领受。又打电话到学校里请了假,在医院里衣不解带的伏侍,比看护妇还要周到十倍。倒弄得青木夫妇及歌子都有些过意不去。说伤痕不要紧了,不必再是这般看护。海子舆哪里肯呢?直伺候到伤痕完全好了,已是一月有余。 医药费数百元,海子舆不待青木算帐,先拿出钱来清了。退院之后,又买了许多衣料首饰送去。 歌子心中,早是感激。就是青木夫妇,也很觉海子舆这样的人难得。往来渐渐亲密,歌子与海子舆就私下订了白头之约。 青木夫妇却不甚愿意,一来海子舆是外国人,女儿嫁了他,不容易见面;二来海子舆门第不高,在中国是个普通百姓。夫妇两个劝歌子不要错了念头,歌子说:“我当日被脚踏车撞倒的时候,昏迷不省人事,是他将我抱入车中。到医院后,他又在我浑身都抚摸遍了。我若另嫁别人,如何使得?他虽是外国人,但于今拜了大隈伯爵为义子,也差不多算得个日本人了。若说他是平民,那更容易,有他这种人物,又有大隈伯爵的声援,哪怕在中国弄不到一官半职?他对我说了,他是个有志行的男子,不等到做了官,不来结婚。”青木秋吉道:。“他在中国做了官,到这里来结婚之后,不仍是要回中国去吗?他若能到日本来做官,我就将你许配他。”歌子知道她父亲是有意出这难题目,无非要破坏这婚事。中国人哪得到日本来做官?但是父亲说的,不能反抗,只得将这话说给海子舆听,以为海子舆听了这话,必很为难。谁知他全不在意的笑道:“到日本来做官不容易吗?毕业后,不出五年,包管到日本来做官。”也是天从人愿,海子舆一毕业归国,就在外交部当差。真个不上五年,便夤缘了驻日公使馆的一等参赞,不应了他到日本来做官的话吗?他一到日本,就拜青木,首先结了婚,再理自己的职务。当时传为美谈,说是“有情人成了眷属”。这次放了他的公使,带着歌子,更是兴头的了不得。 朱湘藩料定海子舆必不反对自己的行为,迎接到署之后,即将鹤子的事告诉了。海子舆喜道:“此时正在谋中日亲善的时候,这却是个好机会。你也索性出了日本籍,我替你主婚,正式娶到家来,将来好歹都得着奥援。”朱湘藩问道:“怎么好歹都得着奥援?”海子舆笑道:“你如何连这个都不懂得? 好,便是中国不亡的,我们走着这条路,对日本的外交,总少不了我们;歹,便是中国亡了,我们有了这条后路,生命财产是稳如泰山的。并且若是中国将要亡的时候,日本政府对于中国的计划,大约也少不了我们做导火线。现在的中国,已到了这种无可挽回的地步,你我自家兄弟不用客气,难道不应该求一个自全之计吗?“朱湘藩点头道:”国家兴亡,归于气数。 你我少数人的力量,正如蜻蜓撼石柱,哪里撼得动?自己个人切身的厉害,那是不容不早为计及的。中国亡了,我们不能跟着自杀,活在世上一天,是要一天供给的。生命财产,怎的不要预先打算打算?“海子舆道:”我这次奉使到这里来,第一件是借款,不论大小,要立了,多少有点好处;第二件是要求承认帝制,办妥了好处更大;第三件是收买党人。你是我的旧友,帮办了这三件事,你的根基就稳固了。“朱湘藩自是答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替老袁当个三等走狗。 一日,海子舆忽接了袁世凯一道万急密电上谕,笑对朱湘藩道:“恭喜你,赚钱的生意上门了。”朱湘藩忙问什么生意? 不知海子舆说出什么来,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朱湘藩听说有赚钱的生意上门,忙问什么生意?海子舆道:“今上来了道电谕,说已派了飞行将校冯润林到这里来,教我赶急和日政府交涉,购买筑都式飞机十架,即日随冯润林装运归国。这事我委你办理,不是赚钱的生意上了门吗?”朱湘藩听了,大喜谢委。海子舆这日拿了那道电谕,去拜他义父大限内阁,述了袁皇帝旨意,大隈自是肯帮助干儿子做事,就只虑参谋部不给通过,示意海子舆宴请参谋部长、海陆军大臣。 要他们通过了,才无滞碍。海子舆即订了正月初八日,在筑地精养轩,借着新年例宴,运动通过这案。 海子舆自奉电谕之后,虽然每日奔走日本当道,却是十分秘密。使馆人员,除朱湘藩外没人知道,为的是怕亡命客得了风声,又生出许多意外波折。谁知那不作美的日本新闻纸,只解得有闻必录,全不知替人隐瞒,竟将事情始末尽情披露出来。 等得海子舆见了新闻,求日政府禁止登载时,已是全国皆知了。 就中得了这消息,最着忙的,就是云南、四川两省的亡命客,与一般有些国家思想的学生。因为云南已经倡仪,四川更是战争激烈的时节。这十架飞机一到,战事上,民军必受很大的打击。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 此时激动了一个伟人,便是第一集《留东外史》中,黄文汉陪着去迎接孙大总统的伏焱。他一向住在东京,韬光养晦,不问外事。数月前住在长崎的林巨章,见东京的小亡命客,归国的归国去倡革命去了,不归国的多被收买了,料没人再寻他缠扰,带着陆凤娇和张修龄、周克珂到东京来。他和伏焱是老同志,合伙在市外中涩谷租了一所房子。这房子也是日本民党中健将,姓山本的别墅。又宽敞,又华丽,俨然像个王侯的邸宅。若在去年亡命客最多的时代,林巨章决不敢租这么大的房子居住,于今是听凭他们挥霍,也没人过问的了。 闲话少说。且说这日伏焱在朋友处,得了这买飞机的消息,即和林巨章商议,要设法釜底抽薪。林巨章疑心这消息不确实,恐枉费工夫。不到两日,各新闻上都传遍了,林巨章就在自己家内,邀集了些民党要人磋商办法。有主张用民党要人名义,通函参陆部,陈述利害,求参陆部不通过这案的。有主张警告海子舆,教他不办这交涉的……张修龄在旁笑道:“两个办法都做不到。这是一种秘密交涉,参陆部如何肯承认有这一回事。 海子舆要知道怕警告,在这时候也不巴结来做公使了。我倒有两个办法,千妥万妥,就只愁没有去实行的人。“林巨章问什么办法?实行的人,现放着这多同志,哪怕没有?张修龄道:”海子舆订了初八日在筑地精养轩宴参陆部,我们派几个头脑浑浊的糊涂蛋,到那宴客的隔壁房间去喝酒,装出烂醉的样子,寻事闯乱他的筵席,拼着进警察署。几个喝醉了的糊涂蛋,就到警察署,也问不出什么罪名来。参陆部被这一闹,脑筋里又都有去年九月初九日蒋四立被刺的那桩事,必定心怀疑惧,不肯终席就走。他们一散,飞机案便没那么容易通过。“大家听了,都拍手道妤,林巨章道:”去闹事的人,不必要同志,只要是中国人都行。我们大家物色,总有肯去的。“ 座中忽然钻出一人,放开如雷一般的嗓音说道:“这事情交给兄弟去办。兄弟新理部务,尚无建白,这点小事,应得担承。如有差误,自甘军令。”大家听得,都怔了一怔。争着看时,却是一个魁梧奇伟的大络腮胡子,都认得他是新委任的湖南国民党支部长,有名的大喉咙林胡子。他自许先生动身之后,便接任了支部长,他与四川关系最深,又是个有心做事的人,因此一口担任。大家知他系一个爽直军人,也没人笑他。 林巨章道:“这一个办法,有林部长担任了。你说第二个办法罢。”张修龄道:“第二个办法就更难了。须派人打听冯润林几时在上海动身,坐什么船,在半路上迎着,或是手枪,或是炸弹,收了他的性命,以后料没人再敢来承办这差使了。”林巨章摇头道:“这个办法做不到,谈何容易,到哪处找这个人?”大家听了,也都不做声。林胡子见大家都摇头晃脑,不肯答白,气得连胡子都竖起来。说道:“我也不敢说一定办得到。凡事只怕没有办法,既有了办法,总得竭力去干,办得到办不到是不能预定的。这第二个办法,我也担任了罢!只是办不到的时候,我不能受责成就是子。”大家鼓掌,恭维林胡子有气魄。周克珂立起身说道:“两个办法,都要林部长一个人承办,我等袖手旁观,一些也不帮助,莫说人家笑话,我们自己问心也觉不安。打听冯润林动身的事,我承办了罢。打听明白了,就给林部长送信。派人去干的时候,我就不管了。” 大家说好。林巨章也觉得意,自己两个部下,一个能出主意,一个能担任实行。林胡子对周克珂道:“事不宜迟,我二人就分途去办罢。我预备了人,专候你的消息便了。”周克珂点头答应,大家散会。 单说林胡子归到青年会,当晚召集部下,演说了今日会议情形,用了些激励的话。当下有杨小暴徒,同一个姓安的,叫安志超,答应去精养轩闯祸。林胡子每人给了十块钱,并说如闹进了警察署,每人再给二十元慰劳金。二人欢天喜地的收了钱,准备去大闹。林胡子心想:去行刺的人,胆量自是要大,身手也得十分勇健的,才有脱险的希望,自己部下,想不出这个人来。谭先阉、刘应乾虽也算是部下的人,但他二人此刻都有了钱,自己又初任部长,没有感情,没有威信,怕他二人不服调度。只是已当众承诺下来了,不能不派人去干,说不得,亲自去求他二人,看他如何说法。主意打定,次日一早,就来到谭、刘二人家里。此时刘应乾已替百合子赎了身,娶到家中,俨然夫妇了。新年天气寒冷,林胡子来的时节,还拥百合子睡着,没有起床。谭先闿正靠着热烘烘的火炉,在那里看报。见林胡子进来,才从容放下报纸,问:“如何这般早!外面风大得很,也不怕冷吗?”一面说着,一面叫下女拿蒲团给林胡子坐,自己也不起身。林胡子坐下来笑道:“这话全不像是你说的,仿佛是个富家翁的口气。”谭先闿大笑道:“你真小觑了我。平常忘八兔子有了钱,也要算是富家公翁。我于今有了钱,不求人了,难道只许有钱的忘八兔子摆格,我就不能搭架子吗?”林胡子道:“你有了这几个钱,便心满意足的搭起架子来,那就完了。我因为不小觑你,才说这话不像你说的。你要知道,我们支部里,像你和老刘这般健全的分子,没有第三个。 于今老刘钻在温柔乡里,有天没日头了,你又是这般器小易盈,我真是没有福德。许先生当部长的时候,一个个全是生气勃勃的,无论什么为难的事,说干就干。我一接任,连你们这种健全分子都持消极主义了。我不为我个人着急,也不为湖南国民党支部着急,我真为中华民国的前途着急。偌大一个民国,就听凭袁世凯一个人横行霸道,眼见得中华民国的灵魂都没有了,我们顶着民党的头衔,是这样看水流舟的,眼睁睁望着中华民国断送在袁贼一个人手里,千秋万世,也要骂我们全没一些人气。“ 谭先闿着急道:“你好好的,哭些什么?我不搭架子就是了,我去叫老刘起来。本也太不成体统了,夜间一两点钟还不睡,白天就躺到十一二点钟不起来,倒像是前清的吸鸦片烟的官僚了。”说时跑到刘应乾房门口,提起拳头,在格门上擂鼓也似的擂了一阵。刘应乾在房里答应,高声问:“什么事?” 谭先闿道:“吃晚饭了,还不起来!”刘应乾好像打了个呵欠,唧唧哝哝说道:“我才睡着,就把我闹醒,你要吃晚饭去吃罢!”声音随说随小,至此又像睡着了。谭先闿又是一阵大擂,林胡子止住道:“他昨夜既没睡,让他睡罢!”谭先闿不依道:“非得将他们闹起来不可。是这样一条瞌睡虫,当什么亡命客! 你起来不起来?若再挺着,我就对不住,要打进房来了。“半晌,刘应乾才答道:”你生得贱,这样好睡不睡,要爬起来受冻。我就起来,看你有什么事。“接着就听得小声和百合子说话。谭先闿见他答应就起来,才不擂门了。回身坐下,笑向林胡子道:”我们当革命党的人,第一不能有家室,第二不能有钱。有了这两件,就莫想他再谈革命了。“林胡子摇头道:”也看这人的志行怎样。爱财好色的人,如何称得起真正的革命党。像你和老刘,并不是爱财好色,是当穷苦亡命客的时候,激刺受多了,一肚皮的牢骚无处发泄,有意是这样出出胸中的恶气。若真是爱财好色的人,我也不这么大清早起,冒着北风来看你们了。“ 林胡子的嗓音大,刘应乾在隔壁房里听得清楚。坐起来,披了衣,将门一推,跑过来笑道:“倒是你这胡子知道我两个。 像他们那些伟人,用得我们着的时候,恨不得叫我们做老子;一用不着了,翻起一双白眼,哪认得人哪,真把我两个的五脏六腑都气烂了。天有眼睛,我们也弄了几个钱,我们也晓得搭起架子来,给他们看看。“林胡子笑道:”你不要只顾说话,穿好了衣再说。是这样散开披了,不要着了凉。“刘应乾笑道:”哪就这般贵气了?去年正月,那些大伟人穿着貂皮外套,我和老谭都是一件夹衣,他们连穿了不要的棉衣也不肯送我们一件。见面还要拿着‘同志’、‘自家兄弟’这些好听的话,来刺我们的耳朵。唉,我们想起来,真是够受的了。“林胡子道:”还想他做什么?大丈夫以身许国,尽自己的力量干事就是了。人家待遇的厚薄,计较怎的?他们那种人,难道送了件自己不要的棉衣给你们,就承认他是同志,是自家兄弟吗?这些话,此刻都不必谈了,我十几岁就当兵,到于今,差不多在军队里混了三十年了,脑筋简单不过,一心一意,只知道要驱逐袁贼。没当支部长的时候,尽我一个人的力量;现在当了支部长,就要群策群力了。近日新闻纸,宣传袁贼派姓冯的来买飞行机。我想飞机一去,民军不要受大打击吗?急得想不出防止他的法子,特来找你两个,看有什么主意,使他买不成,或买了运不回去。“刘应乾道:”新闻我也看得。海子舆是日本人干儿子,什么交涉办不了,我们有法子能防止他吗?“谭先闿冷笑了声道:”怎的没有法子防止?只要……“刚说到此,刘应乾对他使眼色,就停住不说了。 林胡子笑道:“你们挤眉弄眼的干什么?有法子何妨说出来。难道你们有了这几个钱,真不再谈革命了吗?快乐只管快乐,正事仍是要做的。你们要念及我这么大清早起,冒着北风到这里来,为的不是我一个人。我何尝不知道和你们一样,在家中安享?我此刻所有财产,也够我一辈子使用了。既顶着民党的头衔,遇了这种关头,哪容不做理会?”谭先闿道:“我是随口乱说的,并不真有什么法子。你若有法子,我倒愿意去做。”林胡子问道:“我有法子,你真愿意去做吗?”谭先闿笑道:“你且将法子说出来,可以做的,准去做。”林胡子叹道:“人一有了钱,就自然会滑头滑脑了。你从前哪是这样没气魄的人?”谭先闿正色道:“你说罢,不是我吹牛皮,讲革命,没有我干不来的事。上刀山,跳火坑,我都去。”林胡子笑道:“你此刻说得好,只怕老刘对你一使眼色,你又要变卦了。”谭先闿立起身道:“老刘又不和我共喉管出气,他不做只由他,我要做只由我。”刘应乾道:“要做大家去做。且把法子说出来,让我也思索思索。”林胡子才把昨日会议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这事除你两个,没人敢做,也没人做得到。昨日同场会议的四五十人,谁肯承诺。”刘应乾笑道:“好胡子,只顾你要面子,就不要顾我们的性命了。”谭先闿道:“快不要这么说,哪里是胡子一个人的面子?你就思索罢,看干得干不得。”刘应乾道:“我是一句笑话,有意急胡子的。这事何用思索,我们预备应用的家伙,等候那姓周的报告就是了。” 林胡子高兴道:“家伙我哪里现成的。姓周的一来信,我就拿到这里来。危险物放在你们这里不妥当,青年会借着西洋人的面子,任凭多少,都没妨碍。只要手枪,还是炸弹也要?”刘应乾道:“两种都要。炸弹响声大,能将旁人惊跑,白烟浓厚,又能迷住警察的眼。手枪带在身边,是图脱险用的。若一炸弹没有做了,也可用手枪补他两下。”林胡子笑道:“你们两个带着四件武器,只要每人给他一下,还怕他跑到哪里去?”刘应乾摇头道:“你这话是外行,两个人决不能同在一处做人的。 或是一个人观风,一个人动手,或是分途等候,谁遇着的谁动手。若两个同在一处,便危险得很。第一,是怕浓烟迷住了,自己误打了自己的人。因为放炸弹的,只等弹一出手,身躯就要赶急往下躺,爆发的时节,自己才不至受伤。同在一处的人,哪来得及躺这么快?放弹的身躯一躺下,顺手就要掏出手枪来,凡是离自己切近的,不问他是谁,都得赶要害处给他两下,才有脱险的希望。还有一层,除非是荆轲、聂政,做这种事才不慌乱。平常人哪怕有吃雷的胆量,一到那时候,不由得一颗心总是怦怦的跳,被炸弹的躺下了,放炸弹的也躺下了,你说这个心慌意乱的同伴,在这个烟雾腾天的里面,如何认得出是敌人,是自家人?若胡乱将他手中的家伙也放了出去,不糟透了吗?并且一遇了能干的警察,即不受误伤,也难免不同时破案。同做一处,是万万不行的。“林胡子连连点头道:”你这话,是有经验、有阅历的。我同党中,有你们这种人,真是增光不少。我们就是这般议决了罢!“二人同声应是。林胡子作辞起身,谭先闿留吃了早饭去,林胡子笑道:”我六点钟就用了早饭,此刻十点钟,要回去午餐了。我看你二位,以后不要再是这么俾昼作夜,白糟蹋了有用的身子罢尸二人都笑着,送林胡子出来。 林胡子去后,刘应乾埋怨谭先闿道:“你这人真太老实。 林胡子和我们有什么感情,拼性命替他做面子。若是许先生当部长,我不待他开口,争也要争着去。“谭先闿道:”我们自己情愿去做,你怎的定要说是替林胡子做面子?你这话,我决不承认。“刘应乾笑道:”你对我还要说这些客气话,林胡子不来殷勤劝驾,你去不去?“谭先闿道:”那是不错。我问你,林胡子若是要做一个不关紧要的人,或是要报私仇,你我去不去?只怕不先议了价钱,不看大哥的面子,就是八个人来抬,也抬不去呢!“刘应乾还待争论,百合子叫他去洗面,说要开饭了,才打断了话头。 再说杨小暴徒和安志超,领了二十块钱,商议如何去精养轩寻衅。安志超说:“我二人竟拿名片去会海子舆,问他为什么要替袁贼买飞机,去打我们民党。再质问日本参陆部长,如何要助桀为虐。你说行不行?”杨小暴徒说:“不行。他们必不肯承认的。我们只作不知道他是公使,多喝些酒,寻事和海子舆带的小使口角,两句话不对头,就打起来,扭着他,横竖要他的主人出来赔不是。或者径扭到海子舆跟前,得了神经病一般,总以越闹得凶越好。碗盏桌椅只管拿起来,打个七八零落,怕海子舆不赔偿吗?”安志超连说:“再妙不过。” 海子舆请客,是订了初八日午后两点钟。这日十一点多钟,杨、安两个就来至精养轩。见门外静悄悄的,不说汽车马车,连人力车都没停着一辆,知道还早。杨小暴徒问帐房:“有最大的客厅空着没有?”帐房在杨小暴徒身上打量了两眼,问“几点钟要用?”小暴徒说:“午后两点钟。”帐房摇摇头说:“午后两点钟,莫说大客厅,小房间也没空着的。”小暴徒问:“都被人定去了吗?”帐房道:“先生不信,请上楼去看看。”小暴徒说:“好。”教安志超在底下等着,随帐房到楼上。 只见各房间都坐着七八个,十多个不等。但望去全是中国学生,也有团坐在一桌吃点心的,也有散坐了闲谈的。惟中间一连两个大客厅,空着一个人也没有。小暴徒道:“这两间不是空着吗?”帐房笑道:“这两间订去几天了。现在新年,哪有空着的。”小暴徒道:“那几间房里的客又不吃喝,坐在那里闲谈,怎不教他腾了出来,好买给别人呢?”帐房道:“如何是闲谈?客还没到齐。已经点好了菜,闲谈着等客齐了,才吃喝。”小暴徒道:“我已到这里来了,就没有大客厅,小房间你也得设法腾一间给我。”帐房踌躇了会问道:“共有几位客?” 小暴徒道:“有大客厅,便有十多位客;没大客厅,就是两个人,将就吃点罢。”帐房道:“楼底下还有个小房间,楼上是没法设。”小暴徒只得下楼,和安志超说。安志超道:“这样不凑巧,怎么办呢?楼底下你说行么?”小暴徒道:“没法,只好相机行事。”二人随帐房到一间小房子里面。 这房子是预备给寒村小鬼,身上揣着几角钱,也要充阔老来这里摆格,帐房就把他们塞在这里面。下男下女都不大肯来理会的。小暴徒见房中黑暗得差不多要伸手不见掌了,不由得气往上冲,拖住帐房道:“你把我们带到这房里,你说这般黑漆似的,教我如何瞧得见吃喝?赶快换给我一间罢,我吃喝了不给钱行么?”帐房道:“有房间可换,也不带先生来这里来了。瞧不见吃喝,有办法,等我把电灯扭燃便了。”小暴徒尚待不依,安志超轻轻拉了他一下。帐房真个把电灯扭燃了,小暴徒笑道:“活见鬼!清天白日开电灯吃饭。”帐房去了,安志超道:“倒是这间黑房子好,我们只有两个人,吃不了许多钱。此刻又为时尚早,占了他一间大房子,太久了,说不定要催我们走,那时才不好办呢。”小暴徒点头道:“且叫下女弄点酒菜来,慢慢的吃喝。两个人轮流去外面打听,海子舆一来了,我就过去故意撞跌他一交,先给他个下马威。”安志超举起两手,拍了会巴掌,不见下女来。小暴徒笑道:“你这个乡里人不得了。这么大的西洋料理店,叫下女没有电铃,要拍巴掌吗?”说着,拿眼四处一望,找着了电铃。按了两下,仿佛听得有人答应,即回身坐下。等了半晌,哪有个人来?小暴徒又去,按着不放,才见个下女跑来,问做什么。小暴徒道:“你问我做什么,我倒问你这里是做什么的?”下女见他神色不对,转了点笑容说:“要酒莱么?”安志超点点头道:“只怕是这么一回事。”随说了些酒菜,下女应着去了。小暴徒指着壁上的钟道:“一点多钟了,你先去门口看看。” 安志超起身出来,见门外停着一辆马车,一辆汽车,门口正拥着一群衣冠楚楚的人。精养轩的帐房下男,都排班在那里鞠躬迎接。安志超认得是海子舆带着翻译参赞来了,打算糊里糊涂撞将过去,抓住海子舆,口里乱骂卖国贼,拳头脚尖一齐上,打个半死。 不知海子舆性命如何,且待下文分解。 却说安志超一见海子舆,蓦地眼红。正待抢上前去打他,却是没有喝得两杯酒,胆子壮不起来,有些鼓不起劲。忙转身叫小暴徒,等得小暴徒出来时,海子舆已上楼去了。急得小暴徒跺脚,埋怨安志超不中用,定好了的计划,都不能实行。安志超道:“没要紧。参陆部还没来,我们快喝上几杯酒,再寻他去闹便了。” 二人回房,一迭连声催酒菜。新年客多,又正在大家上席的时候,厨房里连正席都忙不过来,黑房子里的客,自然不在他们心上。催了几次催不下,急得小暴徒暴跳,高声大骂下女,逼着要下女叫帐房来。下女道:“楼上的客正在闹事,帐房到楼上去了。”小暴徒仔细一听,果听得楼上人声嘈杂。撇了下女,拉了安志超就走道:“好机会来了,闹上楼去!” 二人跑到楼梯口,即听得上面一片声喊打,小暴徒听是中国人,也不问情由和要打的是谁,一面连窜带跳上楼,一面也高声喊打。到楼上一看,那些房里的中国学生,约莫有七八十个,都挤在方才空着的那间大客厅里,挤得满满的,你一句,我一句,在里面争辩,挤不进去的,就立在外面喊打。小暴徒料定是学生结了团体,来寻海子舆开谈判的,跟着喊打,用力分开众人,往里面挤。只听得众学生齐喊:“不要放走了海子舆!”想窜到跟前,将海子舆扭打一会,挤进里面一看,哪里有海子舆的影子?几个年龄稍大的学生,围着一个衣冠华丽的人,在那里谈判。一问,才知道是朱湘藩,见他向着大众,只是赔笑作揖。忽然从人丛中钻出一个人,劈胸对朱湘藩一掌推去,口中骂道:“看你以后还敢一个人霸占菊家商店么?还敢坐着公使馆的马车吓我么?我实在恨极了,你们大家来打死他!”小暴徒看这人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骂出话来,大家都笑,由他怎么喊叫,并没一人帮着他动手,正待上前,也将朱湘藩毒打一顿,猛听得外面有人吹哨子,众学生跟着哨声,如潮水一般往两旁分让,几个佩刀的警察,大踏步撞将进来,怒容满面的,连拖带扯,教众学生都立在外面廊檐底下。学生有不服的,警察就动手来拿,众学生又哄闹起来。朱湘藩高声说道:“公使已回使署去了。诸君有话,请到使署去说。此间是外人管辖的地方,太放肆了,是要上当的。我这话,是为顾全中国人大家的面子,诸君不要误会。”朱湘藩这几句话,倒听入了众学生的耳,都不说什么,回身往外就走。 原来此时海子舆并没逃出精养轩。上楼的时候,见无数房间里全挤满了学生,一个个都横眉怒目,知道是来寻事的。但一时不便退回去,教翻译知照了帐房,一有事,先安顿地方给海子舆藏躲,再打电话给警察署,派警察来排解。海子舆因怕激出变动,不敢教警察拿人。朱湘藩见警察要动手了,所以说出这番话来,一则免得激出变动,二则将众学生骗出去了,警察才好保护海子舆,从侧门逃走。众学生进客厅的时候,即不曾见着海子舆,以为真个早巳逃走,也就闹不起劲了。为首的即是李锦鸡,立在廊檐下,对众学生说道:“我等找本国的公使开谈判,又不扰乱日本的治安,日本警察如何能动手拿人? 出发的时节,我就演说过了,只能和海子舆辩理,不许用野蛮手段。刚才是哪个动手打朱湘藩的,我们须处罚他。“只见那人伸出头来说:”谁不知道我是云南老留学生罗福?你李锦鸡不消说得,去年在菊家商店,被我出了你的丑,你就记恨,想借这事来报复我。朱湘藩不是你的干老子,我打他,干你什么事?“李锦鸡气得骂罗福是只癞狗,罗福又待出来揪扭,众学生连忙扯散。再看朱湘藩和那几个警察,已不知何时从什么地方走了。一个下男。拿了几张帐单过来,问众学生要钱。小暴徒和安志超见使馆的人都走尽了,参陆部也不见有人来,料已不成宴会了,也没吃着酒菜,用不着会帐,即下楼出了精养轩,回青年会,将这情形报告林胡子。 林胡子道:“第一个办法,算是我国人心不死,得了这样圆满结果。就是第二个办法,不知怎的,那姓周的还没有信来。 若没探听得着,让他安然到日本,进了公使馆,那就不好办了。“小暴徒道:”我们何必定要靠他探信,不好自己派人去打听的吗?“林胡子摇头道:”此刻派人打听已是迟了。难道于今他还在上海不曾动身?我就去看姓周的,看他怎生回复我。“ 说着,即动身到中涩谷来。 却说周克珂那日会议承诺探听冯润林的消息,散会后,悄悄的和陆凤娇说,谁知陆凤娇不听便罢,一听了,就生气说道:“你们男子生成了贱骨头,这样冷天,坐在家中烤火还冻得只抖,人家买飞机也好,买什么也好,与你什么相干?偏要你去打听。我不准你去,你敢去!我要知道今天是为这事开会,早就不答应了。只晓得嘴里说,怕穷亡命客知道住处,来缠绕不休,如何又要一群一群的招到家里来?自己是这样招摇,还怕他们那些穷小子不来敲竹杠吗?你说出来不怕吓煞人,动不动就拿手枪炸弹去害人家性命。袁世凯派来的人,你连面都没见过,有什么仇恨,要去打杀他?莫说你,就是老丑鬼要去,没有我,就由他,有了我嗄,只怕不能由他随心所欲的胡闹!他一条猪命狗命,值不了什么,教我这下半世怎样过?我自己没有生男育女,他又没有三万五万丢给我,我就听凭他干危险事吗?”周克珂道:“我已当众承诺了人家,此时翻悔不去,这面子以后怎好见人?我又不动手去刺人,只打听打听消息,不要费几日工夫,有什么危险?只求你放松这一次,顾了我的面子,往后我再不是这样了。”陆凤娇双眉一竖,双眼一瞪,在周克珂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道:“谁教你当着人充豪杰?这回顾了你面子,下回你又不记事了。莫想,莫想!再提这事,我就真恼了。”周克珂吓得不敢开口。 陆凤娇又道:“前日是谁来说,蒋四立想来拜老丑鬼?” 周克珂道:“就是章四爷那个背时鬼。他当于一辈子的革命党,同戊戌六君子共事的,到于今五十岁了,会一旦失节,到袁世凯脚下去称臣。第二次革命他在南京,黄克强走了,他就同何海鸣硬支持了个多月,同党的人,都很恭维他。亡命到这里来,又不是没钱生活,因终日和刘艺舟、何海鸣这班人在一块,便连自己几十年的根基都忘记了。他自己一失节,即想拖人下水,巨老在这种关头,倒有把握,一任他说得手舞足蹈,总是拈着胡子笑笑,也不反对,也不赞成。”陆凤娇道:“章四爷也是走蒋四立的门道投诚的吗?”周克珂摇头道:“蒋四立哪里够得上招降他。去年年底,章四爷被刘、何二人煽动了,露出了些投降的意思。刘艺舟和蒋四立闲谈的时候,谈到章四爷,就将这意思说了。蒋四立是吃山管山,吃水管水,得了这信,连夜到公使馆,跟海子舆商量。海子舆才接任不久,正要招降几个声望大的,好希望多记录几次。一个密电打到北京,不几日,得了个‘深堪嘉奖’的回电。如是章将军就变了降将军了。” 陆凤娇道:“投诚也得些钱没有?”周克珂道:“听说在公使馆议降的时候,海子舆送了一千块钱给他,说是去北京的路费。” 陆凤娇道:“要到北京去吗?”周克珂道:“岂特到北京去,还有官做呢。袁世凯回电,聘他为总统府顾问,封他为将军府将军。他前日在这里说,每月薪水有三千元呢。得意极了,才到这里来,想将巨老也拖下水去,你看可笑不可笑?”陆凤娇道:“这有什么可笑?定要和你们一样,坐在这里,没一点出息才好吗?我看袁世凯不寿终正寝,你们是这样一辈子也没想出头。”周克珂惊讶了半晌说道:“嫂子,你如何说出这种话来了?幸是对我说,若巨老听了,怕不急得哭起来。”陆凤娇道:“什么事要急得哭起来,我的话说错了吗?人家都到北京做官去了,看你三个人去革命!章四爷有朋友,才想到我们身上,肯来做个引路的人,要是不顾朋友的,还得悄悄的到北京去,怕我们夺了他的宠呢。你同老丑鬼一般的狗咬吕洞宾,颠倒不识好人。我今晚劝老丑鬼,把那条和袁世凯拼命的心收起,你也要帮着劝他。你要知道,我实在不愿意住在这里了。 并且一听说你们要干危险的事,气就来了。你想安然到北京做官,钱也有,势也有,何等威武!要住在这里,又怕侦探来行刺,又怕同志的来敲竹杠,连稍微热闹的地方都不敢去逛一逛,不是活受罪么?“ 周克珂听了,心中绝不谓然,但是和林巨章一般,久已慑服于陆凤娇淫威之下,不敢稍持异议,当下赔笑说道:“这事关系巨老一生名节。嫂子说的虽是不错,只怕……”话没说完,林巨章从外面进来。陆凤娇不做理会,连连问周克珂道:“只怕什么?你不要跟着他是这么只怕、只怕的,怕什么?”林巨章笑问:“怎的?”陆凤娇道:“你坐下来,有话和你说。” 林巨章见陆凤娇像要正式开谈判的样子,吓了一跳,悬心吊胆的坐下来,拿枝烟擦上洋火,慢慢的吸着,好遮掩惊惧的神色。 陆凤娇问道:“你打算在日本住到几时?”林巨章忙答道:“近来通缉的令,好像松了些。到上海去住在租界上,只要秘密一点,大约还不妨事。”陆凤娇冷笑道:“在租界上住到几时呢?万一人家知道了,怎样呢?”林巨章道:“老袁要倒,快了。本定了今年元旦日登基的,四国的警告一来,吓得他不敢了。此刻云南、四川是稳固了,南几省响应的声浪一日高似一日,这皇帝他做得成吗?”陆凤娇啐周克珂一样的,啐了口道:“你还在这里做梦!云南、四川稳固,南几省响应,你不是在四川反对袁世凯,被逐出来的吗?你不是说过,那时南几省都要响应了吗?怎的会都跑到这里来呢?”林巨章道:“此一时,彼一时,不能一概而论。”陆凤娇道:“你心里要明白一点,不要吃了迷魂药似的。像孙文、黄兴是已成了革命党的大头脑,就肯去投诚,袁世凯也信他们不过,没法,只得死也要说革命。次一等的,有几个不到北京做官去了?除是卷得款子多的,够一辈子生活,落得吹牛皮,骂人家不该投诚。你卷来了多少款子,够你一辈子生活么?也跟着人打肿脸称胖子。章四爷一番好意,来引你朝活路上走,你还存个瞧不起他的心,连饭都不留他吃。偏要把那些没出息的同志,一群一群的招到家里来,商议去害人家性命。你是这般举动颠倒,我真不愿意再跟着你过日子了!”说完鼓着嘴,竟是怒不可遏。 林巨章长叹一声道:“你不愿意过这日子,我又何尝愿意过这日子?但是大局已成了这个样子,一时如何挽得过来?不待你说,我早已在这里踌躇,手中的钱已有限了,我党再有半年不恢复实力,就支撑不住了。”陆凤娇哼了一声道:“却又来!我只道你有用不尽的铜山金穴。我看定要等到支撑不住了,再来设法,那时你去低头求人家,怕的是一钱不值了。”林巨章点头道:“我已明白,你不用再说了。等我思量一夜,明日再做计较。”说着,紧促双眉,立起来,低着头,抄着手,缓步踱到客厅里去了。 陆凤娇忽然赶着喊:“转来!”林巨章回头问:“干什么?”陆凤娇道:“这几日我不许你出外,不许你见客,就是伏先生也不许见。你行么?”林巨章不即回答,仍低头踱来踱去,陆凤娇连间了几声,又要生气了,林巨章才唉声叹气说道:“有脸见客倒好了,不用你嘱咐。”陆凤娇一听这话,又气得双眉倒竖,一手扯住林巨章道:“怎么谓之有脸见客无脸见客? 倒说得明白给我听。“林巨章急得跺脚道:”夫妻说话,也要是这么认真做什么?我此刻心里烦得很,原谅我一点罢!“陆凤娇把手一摔,一折身躺在靠椅上,双手往面上一掩,就嘤嘤哭起来。林巨章依得心头的气,本待不理,只是如何敢使陆凤娇气上加气。转念一想,男子汉的气度,天然应比女子大些,在自己妻子跟前服输赔不是,不算什么。气坏了妻子的身体,那罪就大了。林巨章心头因有这一个转念,两只脚作怪,不待使令的,便走到陆凤娇跟前,低头轻轻推了两下道:”一句话又气得这么伤心做什么?我求你原谅,纵求错了,你不原谅也就没事。你一哭起来,我心里就比刀割还要厉害。“陆凤娇将身躯往旁边一扭,朝林巨章脸上一呸道:”什么事要对我跺脚,你这老丑鬼!我不为你好,哪怕你就死在日本,与我鸟相干?“林巨章道:”谁不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因见投诚的事,和你们女子嫁人一般,嫁了这人,不论享福受罪,一辈子都不能更改的。我多年在民党里干事,于今忽然去袁世凯跟前投诚,便是一个再醮妇。“陆凤娇一面摇手,一面掩住双耳道:”不要在这里放屁了。我当婊子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守节。你要守节,就讨错人了。“林巨章想不到陆凤娇是这样逼着他投诚,平日对人说得太有志气了,一旦也失了节操,面子比那些投诚的,还要下不来。又恨自己拗陆凤娇不过,一时心里两方面着急,也挨着陆凤娇旁边一张靠椅躺下,只是吁气。陆凤娇一蹶劣爬起来,恨声说道:”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在你跟前,见着我就长吁短叹。我走开些,免得刺你的眼!“一冲,进里面房间去了。 林巨章正待起身追进去劝她,忽从外面跳进两个人,一把扯住道:“且坐着,有话商量。”林巨章举眼一看,拉住自己的是伏焱,后面立着张修龄,不由得有些着慌,暗想:刚才说的话,二人不都听着了吗?只好红着脸,教二人坐,问有什么话商量。伏焱道:“你同嫂子谈的话,我二人全听明白了。君子爱人以德,嫂子的主张,竟是大错误了。”林巨章且不听伏焱说话,蹑脚潜踪的到里面房门口望了望,不见陆凤娇,才转身坐下道:“你我至交,无话不可说。她是这么逼着我干,教我有什么法子?妇人家不懂大体,不依她罢,她横吵直闹的,使你莫想有一时一刻的安静日子过。这也只怪我自己无德,不能刑于寡妻。若整日吵闹起来,真给日本人笑话,因此每次总是让她,敷衍她,从没和她计较过。她平素却好,不过小孩子样,说几句气话,一会儿又没事了。今日因事情关系太大,没随便顺从她,她就恼了,你看教我怎么办法?”伏焱愤然作色道:“人生名节关头,不能自己没有把握,便是拼性命也说不得。我说句你不见怪的话,你这位嫂子,将你什么老丑鬼的乱叫,我真听不惯。”林巨章笑道:“老也是老了,丑也是丑了,只鬼字还说不上。然而终有一日免不了的,这有什么要紧!她是在堂子里这么放肆惯了,到我家不上两年,怎改变得这般快?还要算是好的,一嫁我就来日本,总是把她关在房里,什么热闹所在都没放她去散散心,换第二个,只怕没这般服帖了。”伏焱见林巨章还是如此入迷,倒说出这些使人不耐听的话,知道再说无味,也懒得久坐,提起脚头也不回的走了。林巨章喊他再坐坐,有话计议,只当没听得去了。林巨章苦着脸,对张修龄道:“这是何苦呢!我做丈夫的能受,他做朋友的却抱不平,你看这话从哪里说起?”张修龄笑了笑,不做声。 林巨章走进内室,见陆凤娇尚兀自睡在床上啼哭,林巨章想不出安慰的话来,即将方才和伏焱对答的话,及伏焱生气的情形说出来,以为陆凤娇听了,必要高兴一点。只见她翻起身来说道:“亏你交的好朋友、好同志,管到人家夫妻说话了! 你哑了喉么?怎不问他:一个堂堂男子,人家夫妻谈话,要他窃听怎的?这样鬼鬼祟祟的人物,你若再和他同住,我立刻搬到旅馆里去。是这么说来说去,怕不刁得你将我休了。你快些打定主意,要他走,还是要我走?“林巨章到此时才翻悔自己失言,又赔笑说道:”要他搬就是了,用不着又生气。“陆凤娇道:”好,既要他搬,你立刻去说!迟了我就走。“林巨章道:”今日天色已晚,也要人家来得及找房子。他有家眷,不是一个人,可到旅馆里去。“陆凤娇道:”我不管他!今日搬也好,明日搬也好,只不许他再踏进我的门。“林巨章的脑筋被陆凤娇闹昏了,直到夜深,才将她敷衍安帖。 次日,陆凤娇气醒过来,也就知道逼着伏焱搬家,面子上过不去,又丈夫投诚的心,已被自己一夜熏陶得有些活动,再毋庸逼伏焱搬开。林巨章几日不出房门,连张修龄、周克珂都不见面,任是谁来拜会,陆凤娇亲自出来,回说病了。初八日林胡子跑来,周克珂不好意思见面,也教陆凤娇回不在家。林胡子不知就里,唠叨问了半晌。陆凤娇是主张投诚的人,见着革命党哪有好气?意不属客的,和林胡子随口对答。林胡子本来性躁,陆凤娇的神情,又显见得是支吾搪塞,心想:原是你家发起召集同党首领会议,又是你家的人出主意,你家的人承诺探信,我算是帮你实行。到此时,你们男子都匿不见面,叫这个不懂事的女子出来胡说乱道,未免太把我不当人了。林胡子心里这般一想,越见得陆凤娇的脸,好像堆了一层浓霜,竟是个逐客的样子,忍不住逞口而出的骂了几句:“造你的奶奶,谁教你当众承诺,害得我瞎跑!”骂着起身就走。陆凤娇倒被骂得张开口望着,林胡子去得远了,才回骂了几声,跑到林巨章面前,气急败坏的说道:“你听见吗?你的同志在外面造你的奶奶,这都是你的好朋友、好同志,无缘无故的跑上门骂人的父母。”林胡子的声音大,在客厅里骂的话,林巨章已听得清楚,陆凤娇又是这样一说,登时把那投诚的心,就增加了许多。登时闷闷的坐着,半晌不言语。 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却说林巨章听得林胡子的骂声,又被陆凤娇一激,觉得自己对于民党的名誉信用,难得存在,只有投诚的一条道路可走。 深悔那日不该轻慢了章四爷,怕他见了怪,不来替自己做引进的人。想了会章四爷的住址,打算借着回看,好探听他的语气,只是想不起来。知道张修龄去过,即叫了张修龄来问。张修龄道:“他和刘艺舟住在离蒋四立家不远,顺天堂分院隔壁,一个西式房子里面。巨老想去看他吗?”林巨章摇头道:“问问罢了,谁去看他?”张修龄道:“他那里不去也好。刘艺舟的一张乞儿嘴,很讨人厌。”林巨章连忙问道:“他那嘴怎的? 我却不曾和他交谈过。“张修龄道:”湖北人的嘴,没有好的。 他又是湖北人中最坏的嘴,他和人说话,不论新交旧识,总得带三分讥嘲的意思。他自己在老袁跟前投了降的,见着人家投降,他偏要冷嘲热诮,觉得他投降是应该的,别人投降是想功名富贵。他自己一唱新戏,就骂唱旧戏的。唱旧戏的时候,又骂唱新戏的。那种说话的神情,教人一见就讨厌。“林巨章道:”他是这么个脾气,章四爷又如何和他合得来哩?“张修龄笑道:”章四爷那种滑头,和谁合不来?只有人家合他不来的。“ 林巨章点头道:“他本是圈子里头的人,在江湖上混了一辈子,自然能混俗和光了。你近来听人说过康少将什么事没有?”张修龄道:“怎么没听人说?大家都说他也投诚了。” 林巨章故意吃惊似的问道:“这话只怕不确罢?他投诚,不怕辱没了他的先人吗?”张修龄道:“我也是疑心这话不确,并且人还说他这番投诚,是前任湖南国民党支部长老许赞成他的,便是黎谋五也怂恿他。这话不更奇了吗?”林巨章想了想道:“这话倒不错,是确有其事。康少将于今还有个八十多岁的祖母,六十多岁的母亲,自己三房家小,两个小兄弟。几个堂兄弟,还有些不关痛痒的亲眷,一大堆子的人,都张口望着他要供养。分作几处地方住了,每处一月至少得二三百元开销,合算起来,一月总在千元以上。丝毫没有祖业,逃亡的时节,又没卷着一文,老许和黎谋五同他关系最深,见他顾此失彼,那般困窘的情形,自己又没力量帮助,自然要赞成他投诚,好全他的孝养。你曾听人说,也有骂他有没有?”张修龄摇头道:“那却没有。”林巨章叹道:“投诚也有出于不得已的,不可一概抹煞骂人失节。”张修龄知道他被陆凤娇熏得已决意要投诚了,料也劝不转来,自己一想,没有独立的生活,寄人篱下,怎好说出要气节的话,只得跟着附和一声。出来对伏焱说,要伏焱劝阻。伏焱笑道:“他鬼迷了,劝他做什么我倒要看他再醮,这个风前之烛的老头子,能快活几日?他既决心投降,有我住在这里碍眼,我今日就搬。”张修龄道:“你没看好房子,一时搬往哪里去?”伏焱道:“那日会议,曾参谋对我说,他近来新搬到高田马场,房子极大,比这里要大一倍。 我问他住多少人,用得着那么大的房子?他说就是夫妻两个,用了两名下女,还有一个同乡的高等商业学校学生,共是五个人。因为住在东京市内,一来怕火烛,夜间简直不敢安睡,一听得警钟响,不顾天气有多冷,要起来上晒台去看,他夫人几番因此着了凉。二来地方太冲繁,往来的朋友太多了,每每因林巨章呆立了半晌,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推了一下,回头一看,陆凤娇笑嘻嘻的立在背后,问什么事一人在这里出神?林巨章摇头道:“他直如此不念交情,真教心里难过。”陆凤娇道:“呸,他不念交情,要你难过什么?进去,教下女把这几间房子收拾,在里面分些木器出来,做客房,也好留人住住夜。 市外人客来往不便,有空房可留歇,方便一点。“林巨章放悲声说道:”此后只怕我去看人,人还不给见呢,哪有来我家给你留住夜的客?“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陆凤娇道:”哭什么!没有他这个朋友,就不能过日子吗?他自己不讲交情,我们没有得罪他的地方,你这才哭的稀奇!“林巨章收了眼泪说道:”我不是哭他一个朋友,他这一出去,同党中就没一个不知道我是个无节操的人了。林胡子是同党中最肯实心任事的人,胡子极信用他。他要在总部里,将我们支吾的情形一宣布,再证以伏焱的话,你和我在这里如何能立住脚?“陆凤娇道:”我巴不得你在这里立脚不住,好一意替那方面出力。骑着两头马,是不行的。拜章四爷,须得快去。他们若知道你在民党方面已是要脱离关系了,投诚的条件,决不能随你提出,不敢批驳。“林巨章愤满胸膛,耐不住说道:”我若能做秦桧,你倒是个现成的王氏。“陆凤娇吐了林巨章一脸的唾沫道:”放屁!你没能力挣得功名富贵给妻子享受,要妻子出主意,帮助你出头,你倒放出这种屁来。好,我走,我不能陪你给人家铸铁像,跪到千秋万世,任人唾骂!“旋说旋哭进房去了。 陆凤娇这次哭闹,不比寻常,将房中器用捣毁一空,还口口声声说要放火烧房子。林巨章立在旁边,凡是认罪赔礼的话,应有尽有的,都说完了,也熄不灭她那三丈高的无名业火。亏得周克珂竭力劝解,才渐消了些怒气。然这晚抵死不肯同林巨章睡,定要一个人睡在仗焱住的房里。只因这一闹,陆凤娇绝口不谈投诚的事。林巨章也不敢提,也不敢离开陆凤娇,去拜章四爷。因为陆凤娇有种脾气,每和林巨章吵闹,不等到她气醒,林巨章不敢走开一步。要在她跟前,由她数说,由她嘲骂,只能赔笑说是,不许辩驳。是这么经过几十分钟或一点钟,她要数说的话数说完了,要嘲骂的话嘲骂完了,气才平息。林巨章走开,才没要紧。若在气没平息的时候,无论有天大的事,只要林巨章一走,她就如火上添油,那怕立刻回来,跪在她面前,自己左右开弓的打一百个巴掌,她也只当没有这回事。林巨章因知她是这种脾气,这回又比平常气得厉害,陆凤娇不开口教他去,他就不敢自为主张的去。 张修龄见林巨章一连几日总是紧锁双眉,饭也不大能吃,问何事如此焦急?林巨章道:“民党方面,听了林胡子和伏焱的话,我的信用是一点也不能存在了。决没有我再活动的地盘。 投诚的事,又因自己家里口角,是这般搁浅。将来定要弄得两边不着。任是哪方面胜利了,我得不着好处;任是哪方面失败了,我都得受影响。如何教我不着急?“张修龄道:”嫂子不是说了,须得快去拜章四爷吗?看何时能去,我陪着去便了。“林巨章道:”你去问问她,说我此刻要去拜章四爷,看她怎样说?我不是怕她,实在闹起来不像个样子。比不得那些下等社会的人,动辄打街骂巷,不怕人笑话。而且人家见惯了,倒也不觉笑话。“张修龄点了点头,心中暗自好笑。到内室见着陆凤娇,忍住笑说道:”巨老怕嫂子生气,不敢去拜章四爷,又不敢和嫂子赌气,竟不去拜章四爷,事处两难,独自在客厅里双眉不展,教我来请嫂子的示,看嫂子怎么吩咐。若许巨老去,我就陪他一阵去。“张修龄这句”陪他一阵去“的话,是有意打动陆凤娇的。陆凤娇与周克珂通奸,林巨章在家,固是不便,就是张修龄在家,也甚碍眼,心里常是很愿意他两个一阵出去,好趁这当儿与周克珂无所不为。这种人这种事,写出来真污纸笔。不过一部《留东外史》,全是为这种人写照,故不妨尽情披露。 当下陆凤娇听了这话,故意沉下了芙蓉娇面说道:“他怕做秦桧,又来问我这长舌妇做什么广张修龄笑道:”嫂子何必再生气。要是怪巨老不应不亲来请示,我就去请他来。“这两句话,说得陆凤娇也扑嗤的笑了,忙转过脸去,说道:”有你陪他去最好,就请你催着他快去罢!这本是极要紧的事,因他一张嘴,是那么随意糟蹋人,我就不问他的事。“张修龄怕耽误了时刻,出来对林巨章说了。林巨章听说陆凤娇有了笑容,才放心进房,更换衣服,陆凤娇便也不说什么了。 林巨章和张修龄乘高架线电车到四谷,就在停车场不远,张修龄指着前面一所半新不旧的房子道:“那就是蒋四立的住宅,才移居不久的。”林巨章道:“他那伤痕完全好了吗?” 张修龄道:“听说肩下的那一处,因是实在地方,已完全好了。 只腰眼里一处,总是流出黄水,不能合口。据医生说,切近脏腑,但求不再发烂,便是他的福气,要想全愈,只怕千辈子没有希望。“林巨章笑道:”他和吴大銮,大约是迷信家说的前生冤业。他的胆量也真不小,被吴大銮刺伤了两处,除些儿送了性命,人家都道他此后决不能在东京住了。就是在东京,也必埋头匿迹,不敢再做那收买人口的生活。谁知他倒变本加厉,大张门户的做起来。嫌原住的地方在一个巷子里面,车马来往不便,竟搬到这大道旁边住了。民党里也毕竟没第二个吴大銮,出来给点颜色他看。他和吴大銮,不是前生冤业吗?“张修龄道:”海子舆不来,他本是不干了的。海子舆极力把他一恭维,连打了几个电报给老袁,回电十分嘉奖,又赏了一万元的调伤费,一个三等文虎章,教他调好了伤,实心任职,再行升赏。 蒋四立接这回电的时候,尚在医院里,心里一高兴,就坐了起来,全不觉伤处有何痛楚,亲到公使馆拍发了谢恩的电。即日退院,搬进这房子,真可谓力疾从公。“林巨章叹道:”老袁是这般用人,无怪人愿在他跟前效死。“ 二人边走边说,已走近蒋四立住宅门口。林巨章举眼朝门里一望,只见里面悬着一块“东京筹安分会”的楠木牌子,他终是在民党中立久了的人,忽然见了这种字样,虽则已是立意投诚,心中总不免有些不自在,忙掉过脸,催着张修龄快走,行不到几箭路,张修龄停住脚道:“章四爷就在这附近了。番号记不清楚,你只留神看门框上也悬了块小木牌子,写着‘哕冈涤羽’四字,那便是章四爷的别号。”林巨章道:“这四字猛然听了,倒好像是个日本人的名字。”张修龄笑道:“只怕也是特意取这四个字,想鱼目混珠的。”林巨章摇头道:“混称日本人,有什么好处?”张修龄道:“好处是没有,注意的人少一点。”林巨章道:“这房子不是的吗!”张修龄看了看,连连点头道:“是了,你看这牌子,不是旧的吗?他住在小石川的时候,就是用这牌子。”林巨章上前推门,震得门框上铃子响。里面出来一个中国装的少年男子,粉妆玉琢,艳彩惊人。 林巨章从栅栏格里看见,吓了一跳,低声问张修龄认识是谁? 张修龄望那少年笑了一笑,对林巨章道:“这人巨老不曾见过吗?他在此地出过大风头的。”说话时,少年已将门开了,向张修龄点头。 二人才跨进门,只见刘艺舟跑出来,一见二人,就打了一个哈哈,接着说道:“难得,难得!今天刮的什么风,把两位大伟人刮到我这穷窝里来了。章四爷还不快出来,这两位一定是来看你的。”林巨章听了,心中大不舒服,但不好发作,只得做个没听见,张修龄偏伸手给刘艺舟握,刘艺舟且不握手,用那两只猪婆眼,在张修龄手上,左一看,右一看,又是一个哈哈道:“贵人贵手,穷小子今天有福了。”说时,把他自己的手,在身上揩擦了几下,才双手紧紧的握住张修龄的手,唱戏道白一般的腔调说道:“不知仁兄大人驾临,暴弟小鬼有失迎迓,恕罪则个。”张修龄见他有神经病似的,倒觉好笑。章四爷已出来,邀进里面。张修龄笑问:“什么是暴弟小鬼?” 章四爷笑道:“你信他的话吗?狗口里哪长得出象牙。他说‘仁’字对‘暴’字,‘兄’字对‘弟’字,‘大’字对‘小’字,‘人’字对‘鬼’字,称人‘仁兄大人’应自称‘暴弟小鬼’ .”林巨章听了,也大笑起来。 刘艺舟走进房来,重新对林巨章点头行礼。林巨章只得起身。刘艺舟笑道:“前日巨翁家开会议,我本打算到会的。走到半路上,忽然一想不对,这会议开迟了,若在几月以前,我就能到会。此刻的我呀,已是……”说至此,装出那串老薛保的模样,唱道:“恨只恨,张、刘二氏心改变,一个个反穿罗裙,另嫁夫郎。”唱的时节,用手指指章四爷,又指指自己,唱完了,笑嘻嘻说道:“幸亏我仔细,要糊里糊涂到会,巨翁不当面给我个下不去吗?”林巨章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坐在那里不开口。章四爷望着刘艺舟道:“你总是这样疯疯癫癫,也不看人说话。林巨翁从不大到这里来的,应得客气一点才是,你也是这样,也不怕人见怪。”刘艺舟听了,朝着林巨章一躬到地说道:“小生这厢有礼了。”说得大家都哄笑起来。 刘艺舟才坐下,正襟危坐的说道:“我说件新闻给你们大家听,就是昨日的事,一些儿也不是疯话,你们都愿意听么?”章四爷笑道:“你说话,还知道顾人家愿意听与不愿意听吗?”刘艺舟道:“你这话,是说平素的刘艺舟。在那登台演剧的时候,自然顾不得人家愿与不愿,哪怕看的在底下喊打,我在台上也得继续往下唱。此时当着从不来的珍客,若是不愿意听,我就不往下说了。”林巨章笑道:“有什么新闻,请说罢,我们都很愿意听。”刘艺舟拿巴掌在大腿上一拍道:“好吗,愿意听,我就开谈子。前几日,正在巨翁家开会的时候,各报纸上不是传遍了老袁派冯润林来买飞机的事吗?就是初八日那天,冯润林到了,他一来,并不径到公使馆。他是直隶人,有个同乡的叫魏连中,在帝国大学农科读书,多年和冯润林交好。冯润林从上海动身的时节,发了个电给魏连中,教他初八日,秘密到横滨迎接。又发了个电到公使馆,说初十日到横滨。海子舆派了许多人,带了几个日本暗探,不料到横滨扑了个空,还只道是海轮误了期。魏连中把冯润林接到自己家里,冯润林正要告诉他这次奉使出洋的事由。魏连中就说:”事由不消说得,此间各大新闻,早就登载得巨细不遗了。我还替你捏着一把汗,怕到岸的时节,有革命党的人与你为难。‘冯润林诧异道:“这事秘密得很,国内全没人知道。我也是怕革命党耳目多,得了消息,所以给电海子舆说是初十到。我还自以为是格外小心,谁知各新闻早就登载出来了。’魏连中道:”幸喜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了,不然,你哪能安全到这里来。 ‘冯润林问:“怎么此时的革命党,不大问事?’魏连中道:”回国的回国去了,投诚的不再出头了,只剩了几个腰缠富足的,拥着娇妻美妾,过他的快活日子。就是间常发出些革命的议论,也是能说不能行的。甚至还有种革命伟人,想受招安,又虑政府不见重他,故意轰轰烈烈的开几回大会,编几回大演说,俨然就要回国去实行革命的样子。这谓之做身价,招安他的条件,必能优待得很。你这次奉使来买飞机,关系民党甚是重大,若在去年,定有人在码头上送几颗卫生丸子给你吃。于今是他们不大问事的时候,大约不过借着这事,开几回做身价的会议罢了。‘巨老你听,魏连中这东西,说的话可恶不可恶?“ 林巨章听刘艺舟讽刺得这般恶毒,不由得勃然大怒,恨不得一手枪打死他。转念一想,他并不曾明说出来,闹起来,终是自己理亏,并且刘艺舟这种人,是一个不讲人格的,什么无聊的话可说,什么无聊的事可做,和他计较,总讨不了便宜的。 林巨章有此一转念,才勉强按捺住怒气,也不答白,回头和章四爷闲谈。心里后悔,如何不听张修龄的话,跑到这里来,白讨气受,投诚的话,因刘艺舟这般一挖苦,更不好提了。胡乱坐了一坐,就起身告辞,章四爷知他是心里难受,也不挽留,刘艺舟也同送至大门口,转身进去了。 章四爷送出大门,陪着慢慢的走。林巨章谦让,教不要远送。章四爷道:“从容走着谈谈话,倒很好。艺舟的那张嘴,实在有些不能叫人原谅。有他在跟前,便莫想正式谈一句话。 我料你此时心里必很觉得厌恶他,他素来是不懂得看人颜色的。“林巨章道:”你怎的和这种人同住?我下次真不敢再来你家奉看了。“章四爷道:”他就要走了。他和这次来买飞机的冯润林认识,说要帮着姓冯的运飞机归国。那日你家开会的内容,外面知道的很多,姓冯的自是恨你。他和姓冯的认识,也连带的有些望着你生气,所以编出那些讥诮的话来。魏连中是有这个人,打两个电报,初八日到横滨,都是真的。姓冯的此刻已住在公使馆了。你怎的忽然与伏焱生出意见来了?你已见着了海子舆没有?“林巨章笑道:”你这话问得奇怪,我怎么会见着海子舆呢?“章四爷道:”一些也不奇怪,外面人都说你已受了招安,伏焱才从你家搬出来。我听了有些疑惑,今早去问四立。四立说,他也听得人是这般说,只怕是直接与海公使接洽的。我因此才问你见着海子舆没有。“林巨章摇头道:”这话从哪里说起。我因伏焱生气搬出去,我也气闷不过,几日坐在家中,连房门都不曾出。外面的人,真是好造谣言。他们既是这般造我的谣言,使我失了民党方面的信用,逼得我没路走了,也说不定我真做出这事来。不过我既不等着吃饭,又不想老袁的官做,犯不着是这么干罢了。“章四爷道:”谁拿得稳老袁有官给人做,有饭给人吃?就是有,也得人愿意。只是于今的民党,说起来真寒心。我总算是个民党中的老前辈,像他们那种干法,没得跟在里面呕气。人家动辄骂人卖党卖国,我说中国的国不算国,中国的党不算党,都够不上卖。我要卖就只能卖身。我这身子几十年卖在民党里,于今民党没有了,又拿来卖给老袁。同是一样的卖,看哪处身价高点,便卖给哪处。我问你,也是卖在民党里几十年了,到底得了多少身价? 只怕也得换一个售主,才值价一点。“林巨章笑道:”话是不错。依你说,将怎生个卖法?“章四爷笑道:”我等肯卖身,还愁不容易吗?你打定了主意,我明日就去见海子舆,不消三五日,即成交了。“林巨章停了步,回身向章四爷拱了拱手道:”明日请老哥去探探口气,但求不过于菲薄。老哥是知道我的,决不崖岸自高。“章四爷也拱了拱手道:”明日去见过之后,来尊府报命便了。“林巨章点头告别,同张修龄仍乘高架线电车回家。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林巨章回到家中,走进卧室,只见陆凤娇青丝乱绾,睡态惺忪的躲在床上。轻轻唤了两声,陆凤娇打了个呵欠,伸了个懒腰,刚要嫣然一笑,看清了是林巨章,立时收了笑靥,转过身去又睡了。林巨章便不敢再唤,坐在床沿上,等她睡足了,自己醒来。这种情形,不肖生从何知道?何以写来有如目睹?看官们一定要说是不肖生凭空捏造,其实字字都是真的。 看官们不要性急,看到后来自然知道,一些儿也不假。 闲话少说。林巨章聚精会神的等章四爷来回信,次日等到黄昏时候,下女报有客来了。林巨章忙迎出来一看,果是章四爷,请进客厅坐下。章四爷笑道:“昨日艺舟说的新闻,不是新闻,我今日听的新闻,才真是新闻呢?”林巨章笑问:“听了什么新闻;不又是挖苦人的话么?”章四爷道:“岂有此理,我也是那种轻薄人吗?我今日用了早点,因怕晏了海子舆拜客去了,会不着,连忙换了衣服,到公使馆还不到九点钟。在门房一问,公使已出去了。我心里诧异,公使出外,怎这么早? 莫是又有了什么风声,怕见客么?问门房知道去哪里,门房支吾其词,不肯实说。我更疑心是不见客。我认识林鲲祥,会着林鲲祥一问,才悄悄的告诉我,说是同冯润林试演飞机去了。 天还没亮,就带着朱湘藩、冯润林,坐汽车出了使署,大约午前能回来。问我有紧要的事没有,若是有紧要的事,教我就坐在他房里等。我横竖在家也没什么事,懒得来回的跑,就坐在那里和林鲲祥谈天。林鲲祥的文学还好,谈得倒有兴味,不觉开上午饭来,也胡乱在那里吃了,总不见海子舆回来。后来艺舟也来了,他是会冯润林的,也坐在那里等。 “直等到四点多钟,我真有些等得不耐烦了,忽听得汽车叫,回来了。门房拿了我的名片上去,一会儿回来了,公使今天实在劳倦了,进房就倒在床上,一声不做,想是睡着了,不敢去回,请章大人明日再来罢!我等了一整日,得了句这么扫兴的回话。正在纳闷,艺舟也拿出名片,教门房拿去,要会冯润林。谁知门房回来,也是句这么的话。我听了扫兴的话,口里还说不出什么,艺舟听了,哪里能忍呢?登时暴跳起来,一手揪住那门房,向他耳边厉声说道:”是冯润林放屁,还是你这杂种放屁?在我跟前拿架子吗?摆官格吗?嗄,还早得很呢。一个航空中校,还够不上到这里来摆格呢!他也想学公使的样吗?你快给我去,好好的对他说,他真要摆格,交情就是这一次拉倒。快去、快去!‘艺舟说完了,将手一松,那门房几乎栽了个跟头,擎着名片,当面不敢说什么,跨出房门,唧唧哝哝的去了。没几秒钟的工夫,只见冯润林跑了出来,对艺舟一连几揖笑道:“老哥不要误会,我因心里有事,此时还是难过,门房拿老哥的名片上来,我连望都没望,就挥手教门房回说睡了,实不知道是老哥来了。’那冯润林这么一说,我在旁边,看看艺舟的脸色,起有一百二十分难为情的样子,他只好搭讪着,问冯润林心里有什么事,这般难过? “冯润林坐下来叹道:”办事真难,我在官场中日子浅,不知道这些奥妙,今日才领教了。我明日就动身回北京去,这次差使没办妥,不能怪我。‘艺舟就问是什么奥妙?冯润林总是气忿忿的摇头,问了几次,才说道:“我本是在航空学校,先学制造,毕了业,再学驾驶,又毕了业,成绩都很好,总统才派我来办这趟差。不是我吹牛皮,经我买办的飞机,不要人家的保险证,我就能保险。我既奉了这差使,办回去的货,当然是要我负责。但既是要我负责,采办的时候,如何能不由我拣选哩?我那日一到这里,公使就对我说,飞机已办好了,只等足下来搬运回去。我听了就吃一惊,问什么时候办好的?公使说接到总统电谕之后,因说需用得急,只两日工夫就办好了。 要不是求参陆部通过,费了些时日,早已装箱了。于今机件也看过了,合同也订了,参陆部也通过了,价都拨兑了,只等足下来,签个字,便教他们装箱起运。足下高兴,就在此多盘桓几日,再动身归北京也不迟。我说道:“既是这么,总统随便派什么人来都使得,何必指令航空学校校长,甄选制造、驾驶两科成绩优良的来办这差使呢?难道是专派我来,只管签字和装运的吗?”公使当时没回答。夜间朱参赞就来说,官场中办差,全是这样的。总统的电谕,也只说从速办妥,随冯润林装运回国,并没有听凭冯润林拣选的话。我听了这话,正要辩驳,朱参赞又说,公使请我明日同去签字,已准备了一万元的程仪,教我在这里多玩几日。公使亲去铁道院办交涉,添挂一辆花车,送我到长崎。再拍电给长崎东洋汽船公司,乘天洋丸或是春洋丸的特别船室回上海,非常安逸。他还说,这本是一趟优差,总统因我的成绩优良,特为调剂我的。我便问道:“花车要多少钱坐到长崎?天洋丸的特别船室,要多少钱坐到上海?”朱参赞打着哈哈对我说:“由我们使署去办交涉,一文钱也不要给。这是海公使和日本政府有特别的交情,才能办到。换个旁的公使,就一辈子也莫想办得了这种交涉。”我听了又问:“既是一文钱不要?又要准备这一万元的程仪做什么?这十架飞机,非由我去亲自拣选,亲自驾驶,我决不签字。要回国,我就是一个人回国,路费我带子现成的。你们办妥了,你们自去装运,我回去报告总统,是不负责任的。飞机这样东西,岂是当耍的?研究最精的人,还怕看不出毛病来,一到空中,就生出障碍。何况你们完全是个外行,他就有好机件,也不会卖给你。等你运回中国去了,驾驶起来尽是毛病,那时人也跌死了,机也跌破了,你能问他赔偿损失么?他不说是我中国驾驶的人不行吗?他肯承认是自己的机件不好吗?你们不是学飞机的人,只要自己可以赚钱,哪怕把中国驾飞机的都跌死了,你们也不关痛痒!我是学飞机的,知道这里面的危险,要跌死,全是跌死了我的同学。你们没见着我同学的,有几个在北京试演飞机,跌死了,那种可惨的样子,要是见着一次,总统就请你们承办这差使,你们也不忍心赚这杀人害命的钱。我动身到这里来的时候,同学的替我饯行,一个个都流眼泪,说我们这些人的性命,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两只眼睛上,若稍微大意一点,总得送我等中几个人的性命。朱参赞你想,我忍心是这么糊里糊涂的,连看都不看,图这一万块钱,几天快乐,送了我那些同学的性命么?请你去对公使说,这事关系人命,以前订的合同,是要取消的。”第二日,公使对我说:“合同不必取消,且请同去看一看,只要将就可用,又何必更改。足下不知道,我们弱国和他们强国,无论办什么交涉,是要吃点亏的,合同既经订了,好容易取消?这交涉幸是兄弟在这里办,不然还不知是怎样哩?足下只知道奉命来买飞机,哪知道飞机是军用品,日本政府很不容易答应的呢。于今合同订了,无缘无故说要取消,足下也要知道兄弟这做外交官的难处。”我听了公使的话,也懒得和他辩论,即答应同去看机件。这一去,可不把我气死了!“ “艺舟就问看的机件怎样?冯润林接着说道:”那机件里面,不成材,不合用的地方,说给老哥听,也不懂。我只就几样大处说说。我们现在学校里用的,都是七十匹马力的推进机,我们驾驶的时候,还嫌它迟钝了,不能做军用飞机,他们于今订的,只五十匹马力。我们用的是十九英尺的单页,在空中有时尚且转折不灵。他们订了二十九英尺复叶的。老哥,你只依情理去想,仅这么大的马力,要它运用那么大的机体,如何能飞行迅速,转折灵巧?并且这筑都氏是日本的民间飞行家,他制造的机,只图安稳,不图迅速,本不能做军用品的。总统不知听了谁的条陈,电谕中指定要买筑都式的。但是电谕虽是这般指定,我这承办的,应实事求是,宁肯违了电谕,不能花钱去买不成用的物件。我当时看了机件,还不仅马力太小、机体太大,里面的毛病,更说不尽!照我的学理推测,这种机,决不能升至三百米突以上,就要坠下来的,十架之中,必有六架以上,要炸汽管的。我看了之后,教翻译将我的推测对筑都氏说,筑都氏涨红了脸,答话不出,拖着海公使和朱参赞,到旁边不知说些什么。我因不懂得日本话,问翻译,又不肯说,我就出来,决意不办这式样的机。不一刻朱参赞也跟出来,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机是最新式的,马力虽小,却极安稳、极迅速,不试演,看不出来。就约了今日去试演,听凭我亲自驾驶,若真不好,将合同取消便了。我听了,即知道他们不安着好心,也不说什么,只点头答应,试演后再说。今日黎明时候,我带了飞行衣帽,以及应用之物,翻译推说有病不能去,就同了公使朱参赞到那里。十架飞机都配置停当,在那草场里等。我再一架一架的仔细一看,简直没一架可用的,试演都准得跌死人。 看筑都氏,仍是平常的衣服,没个准备试演的模样。我问公使,是谁来试演,请出来,我有话告诉他。我的意思,他们虽是外国人,总是同一学飞机的,物伤其类,恐怕试演的人大意了,明明的一架坏机,犯不着送了性命,想对他说明,修理好了,再来试演。谁知公使听了我的话,翻起一双白眼,望着我半晌道:“怎的倒问我谁来试演?足下说要亲自驾驶,这不是准备了,等足下来试演的吗?”我说那如何使得?当然是造飞机的,先试演给买飞机的看,试演的成绩好,买飞机的才亲自驾驶一遍。我又不是制造这机件的人,知道这机件的性质怎样? 不看制造的人试演,这种坏机,谁敢去驾?公使倒辩得好,说足下是学飞机的人,这机是买回去给足下同学用的,足下不敢坐,将来运回去,不害了那些同学的吗?足下既不坐飞机,又带着飞行的衣帽做什么?公使这一套糊涂话,说得我的气不知从哪里来的。世界上哪有这样脑筋不明晰、说不清楚的人!我便不愿意再辩白了,提起脚要走,打算就是这么回北京去,将种种情形直接报告总统,请总统另派人来采办。朱参赞又死拉住我不放,说筑都氏答应更改合同,换过机件,重拣天气清明的日子,由他先试演飞行给我看。今日北风太大,气候不良,本是不能飞演。我教朱参赞说,德国的鸠式飞机,能在狂风骤雨中飞行自在;就是我国从法国购来的飞机,比今天再大两倍的风,也还是在安全气候中,怎的你这种机,怕风怕到这样? 像我中国北方,终年难得一天有这么好的气候,那不一次也不能飞行吗?并且买了这机,是预备要在四川用的,四川多山,罡风又大,那便怎么办呢?这推诿得太不成理由。我虽是这么向朱参赞说,也不知他照样译给筑都氏听了没有。筑都氏预备了早点,邀我们进屋里,用过之后,搬出许多飞机材料的式样来,一件一件翻给我看。那却都是中用的,但不是他日本的出品,也有英国的,也有法国的。我说若尽是拿这种材料制造,合同一点也不须更改,也毋庸要你试演给我看,我一些也不疑难,就上去驾驶起来,在空中出了毛病,我自愿受危险。不过于今怎么来得及重新制造?你如有用这种材料,制造了现成的,不必十架,三五架都可,我便高价买了去,也得着了实用。 要尽是草场里陈列的,那只可做模型,陈在博物院,无论如何贱价,我也不要,合同不取消,也要取消。公使、朱参赞和筑都氏三人,交头接耳的商议了好一会,只见筑都氏皱着眉头,尽在思索什么似的。半晌,忽然笑着对公使说了些话。朱参赞即对我说:“筑都氏说,这种材料制造的,要十几架都有,但没有崭新的,都使用过几次了,不知能要不能要?”我听了觉得奇怪,正使用得好好的机,怎的肯卖给人?不明白他们又安着什么心。即答应如真有用过了的机,只要没为损坏之处,如何不要?问他是配置好了的,还是拆散了的?他说是配置现成的,教我们在那里等着。筑都氏坐着汽车去了,到午后一点钟才回来。又对公使低声说了许多话,公使告我,十多架机全安顿好了,在这里用了午饭,再去看是如何,他们用过了的,大约不至于又不中用。公使说话的神情,很透着鄙夷不屑的样子。 接着又说:“足下的眼光,是在学校里看从法国买来的,从美国买来的那种极优良的飞机看惯了,猛然间来看这日本机,一时眼光低不来。足下不曾用过这日本机,论精致、论表面上好看,是法国、美国的好,若讲到实用,还是日本的靠得住些。 这次青岛战争,日本飞机奏了许多战绩,比德国的还强呢。那时用的机,就有一半筑都式的在内。飞行将校,没一个不欢喜用这种飞机的。“我听了公使是这般不顾事实,随口瞎说,气不过,回说了几句挖苦话道:”当青岛战争的时候,是有两架民间飞行机在那里助战,却没有多大的战绩,哪里能比得上德国的?飞机本由法国发明最早,制造得也最多,专在军事上用的,由五百架增加至七百余架;德国由二百多架增加至六百多架,战斗力反强过法国。他日本现用的,从英、法两国买来的居十之七八,军事上用的不过几十架,这瞒不了我们学飞机的。 比我们中国强些我承认,说比德国的还强,那是拿日本全国和青岛一隅比较罢了。不然;就是见笑大方的话。“公使受了我这几句话,气得鼓着嘴不开口。我们吃过午饭,筑都氏陪着到一个所在,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只见一所极大的西式房子,外面有兵士荷枪站岗,大门内一个草场,穿心有三千米突远近,西式房子东边,一连有二十多间停飞机的厂屋,尽用那红色的镔铁皮盖着。筑都氏指给我看,说着给朱参赞翻译我听道:”那厂屋内所停放的机,都是先前看的那种材料制造的。如要试演,可教学生立刻试演给看。“我说且待我看过再说。我走到跟前一看,哪有一架是筑都式的呢?我心里就明白,他们是欺我不懂日本话,不知道日本情形,拿着他国的军用机,哄骗一时,只等我签了字,仍是把那架坏机装箱起运。我又好笑,又好气,随便看了看说:”在这里面选十架,一架也不要试演。 不过我有个条件,这十架机,须由我亲手拆下来,即日装箱起运,拆坏了,不用你负责。运回去不中用,也不用你保险。这条件想必可行的。“他们听了这话,果然都变了色。公使对我说:”不按合同做事,是不行的。足下只看这些机能用不能用,不能用,就毋庸往下说,能用吗?装箱起运的事,合同上载得明白,按着合同行事就是了。这些粗重的事,教他们学生去办,难道还怕他们办不妥?要足下亲自动手,也失了我国航空家的体面。这条件万分不妥,提出怕他们笑话。将来若是新闻上传播出来,定要讥诮袁大总统,派了个航空工匠来采办飞机呢。“接着哈哈大笑,又向朱参赞是这么重述一遍。朱参赞也跟着装出那笑不可抑的样子。我忍住气问:”此刻看的是这种机,若装运的时节,被他更换了那坏的,将怎么样呢?“公使又哈哈笑道:”这是哪来的话!足下不曾办过这种差使,才有这种过虑。随便何人,随便去哪一国,或是采办军装,或是购买机器,都是先看样子,再订合同,交易妥了,办差的即可动身,回国销差。合同上订了装运的期限,外国人最讲信用,决不会误事的。从来没有亲自动手装箱的。何尝听说过,有购定了好的,装运的时候又更换了坏的这种稀奇的事?小心谨慎,自是办差人的好处,足下初次奉差,若如此小心,很是难得。不过这回的差,有兄弟一个堂堂公使在内,就凭着多年办外交的资格,他们也不好意思哄骗我。足下尽管放心,总统一般的也有电谕给兄弟,难道兄弟好不负一半责任?请足下认真看,选哪十架机最好,这是全凭足下的眼力,定过之后,装好了箱,便不能斟换了。“公使这一派鬼话,如何哄得住我?但是我不好驳他的话无理,想了一会,得着一个主意,说十架中,九架由他按合同装运,留一架我自己带回去。公使说,足下能由此间飞行到上海吗?若是一般的装箱,又何必这么分开呢?我说不装箱,也不坐着飞行,我自有办法带回北京去。公使就生起气来,说是无理的要求,全不知道一点国际间的礼节。像这么有意刁难,不是来办差使,简直是来寻我们外交官的开心!老哥你看看,我不对他们生气,骂他们寻我的开心,就是很顾全他们的面子了。公使倒对我说出这些话来,教我怎么能忍?便斥破了他们的诡谋,说若不是拿着他国家军用的机来哄骗,只要筑都氏能立刻当我拆散一架,我便认筑都氏为确有处分这些机的权限,不怕他装运时更换,一切都依原合同办理。至于公使所说外交官的资格,就是世界各国公认的”没信义“三个字,除这三个字外,外交官没有资格了。我拼着回北京受总统的责备,不能在这里受了你们的骗,仍免不了总统的责备。再加以跌死几个同学,更要受良心的责备,遭世人的唾骂了。我是要回去了,你们要买,你们去买,我是不管。我是这么发挥一顿即跑出来,跳上汽车,可恨那车夫抵死不肯开车。朱参赞又来再三请我下车,我如何肯理他呢?他们没法,才大家出来。筑都氏不知怎样,我等就回来了。在车上,公使也没理我,我也没理他。老哥你说,我应气不应气?我若早知官场中办差是这么不要天良的,也不承认这差使了。‘艺舟听了,还笑说冯润林太呆。冯润林更气得瞪着两眼,如铜铃一样。我见天色已晚,怕你等的着急,骂我荒唐,说我答应了你的事,不回信,匆匆告辞出来。艺舟教我等他同走,我都没理他,径到你这里来了。” 不知林巨章听了这番话,如何评判,下章再写。 却说林巨章听了章四爷的一段话,当下微微笑道:“于今世界上,像冯润林那么实心任事的人,只怕找不出第二个来。 飞机是不待说买不成了。“章四爷道:”这事必还有交涉在后。 据海子舆说,连款都拨兑了,筑都氏如何肯退钱?就看冯润林在总统跟前的信用怎样。好便罢,不然,还说不定翻转来要受委屈呢。中国的官场,要是黑白分明,或者丧绝天良的人得少几个。“林巨章点头道:”不错,我记得程颂云当宣统元二年的时候,在四川赵尔巽跟前当参谋。赵尔巽派他到上海办军装,刚要动身的时节,礼和洋行得了信,就打电报给颂云,承揽生意,颂云没做理会。才走到宜昌,德和洋行也得了信,直接打电给赵尔巽,运动转电颂云,指令到德和洋行采办。颂云一到上海,更有无数家洋行来欢迎,有许八扣的,有许六七扣的,后来连对成的都有,颂云都没答应。末后在一家也没运动、也没欢迎的洋行买妥了,回四川实报实销。同时甘肃也派人到上海,办同样的军装,三十多万块钱,比四川差不多要贵了十万。 然而程颂云竟为那次差使削职。四爷,你看这种社会,不是教人为恶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这种社会,我们才犯不着独当呆子,讲什么操守。你睁开眼睛看看,此刻还有几个真真的民党?“ 林巨章问道:“近来在海子舆手上招安的,都是些什么人?”章四爷道:“啊呀呀,那就多得很,数不完。有几个才是好笑,在上海接了会头,条件议不好,听说在这里的都得了最优的待遇,一个个当了衣裳做路费,跑到这里来,走蒋四立的门路。蒋四立那刻薄鬼,对于这种人,有什么好颜色?当面鼓对面锣的,说是无条件的降服方可,他难得造册子,打电报也要花钱费手续,把那些人气得无般不骂。”林巨章听了,心中不乐。陆凤娇见是章四爷,忙亲下厨房弄菜,此时开出晚饭来。林巨章一面陪着章四爷吃饭,一面出神。忽然说道:“这蒋四立就奇了,自己挂着招牌,招安民党,找上门来了,又是这般对付。不是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吗?”章四爷道:“蒋四立是一种人有一种的对待。像我们这种有身分的人,敢是这么吗?你不知那几个从上海来的人,本来是些无足轻重的,在上海当了会吓诈党,没诈着几个钱,就破了案,倒被捕房里拿了几个去。他们就倡议投诚,托人在镇守使署要求交换条件。镇守使看破了他们的底里,骂他们不值价,替民党丢人,他们方跑到这里来,当然要受蒋四立那么对待。”林巨章听得,才转了笑容,问章四爷何时再去使馆。章四爷道:“我回家打蒋四立门口经过,顺便去瞧瞧他,和他商量,看是怎样。或者他想干这件功劳,直接与老袁通电商榷,不更简便吗?”林巨章道:“他于今有和老袁直接通电的资格吗?”章四爷笑道:“这资格,就是亏了吴大銮两枪之力。不是拼得性命,哪够得上?不过电报,仍得到使馆拿印电纸,由公使盖印,电报局方才给他打。只这点资格,就不容易呢。” 林巨章正要答白,只见下女拿了张名片进来,送到林巨章面前,林巨章看了看,放下饭碗,说请进来。下女转身去了。 章四爷接过那名片一看,上面写着“英伦牛津大学毕业文学博士、日本明治大学毕业法学士凌和邦字汉僧”。问林巨章是什么人?林巨章笑了笑,且不回答,凑近张修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张修龄笑着点头,放下碗筷,起身进房去了。林巨章才望着章四爷说道:“你和他谈谈,就知道是什么人物了。”说着话,下女已引着那凌和邦进来。一进门,紧走几步,左手拿着顶博士帽,将右手向林巨章一伸,给林巨章握。回头看见章四爷,忙两步抢到跟前,请教台甫。林巨章接着介绍了,那右手又是一伸,章四爷也握了下。凌和邦说了许多闻名久仰、无缘亲近的话才大家坐下来。林巨章问用过了晚膳没有?凌和邦道:“用过了。我刚从中山那里来,原打算到巨翁这里另扰的,中山硬扭住我不放,却不过他的情面,只得在那里用了。有汝为、觉生同席,虽没有什么可吃的,却谈论得非常痛快。我和他们没有什么客气,来往得亲密了,无话不说。我方才和中山说笑话:”老袁简直不给你的面子,国内务机关全改用洪宪元年,你难道就是这么默认了吗?那就连我这个专心做学问家,不管国家事,也不答应你。何以呢?满清是你推翻的,民国是你手造的,你都默认了,不说话,那中华民国还有存在的希望吗?‘中山连连笑着点头,在我背上拍了两下,说:“老弟不要性急,自为收拾他的法子在这里,包管还你个完全的中华民国。’我就说:”这话只你够得说,一些儿不是牛皮。‘巨翁,你们两位说,我这话对不对?“ 林巨章笑道:“学问家的话,自然对得厉害,近来想必又有什么著述要出版了。”凌和邦道:“有的,我从英国回来,就是为著书,忙碌得很。现在著的《英政大事纪》,和那《留英政治谭》,差不多目下就要出版了。我著书,幸亏有我内人帮助,省了多少气力。要没有她,哪得这般容易,出了一部又是一部。在袁老跟前当高等顾问的有贺长雄,我送了部政治谭给他,回信佩服的了不得。那书上有我内人的小照,回信中也极力恭维。我于今著书,最是欢喜和他们这些老博士、有声望的竞争角逐,他们却很尊敬我。”林巨章道:“有贺长雄想是恭维尊夫人生得标致。他是有名的老骚,你要仔细提防他转尊夫人的念头就是了。”凌和邦道:“料他不敢如此无礼。内人是何等人物,也在英国女子大学毕了业的。并且我这做丈夫的,极讲夫权,哪怕英国那么尊重女子,内人有时触了我的怒气,我一般的骂,一般的打。有一次,同在伦敦街上,买了些东西,内人不肯拿,说英国夫妻两个同买了什么物件,总是丈夫拿着,女人是要空着手走的。我便说我们不是英国人,不能学这种纲常颠倒的样子,你听我,好好拿着罢。内人掉臂向前走不肯拿,我忿急于,将那些买来的东西掼了一地,追上去,一把揪住内人的头发,没头没胸的一阵乱打。内人被打急了,就张口叫喊,我说你越要叫喊,我越打得重。街上看的人围满了,我也不顾。 就是那么一次,把内人的性子制服下来了。那时她腹中还怀着六七个月的孕呢。“林巨章笑道:”有六七个月的孕,你那么揪着乱打,也没惊动胎气?“凌和邦摇头道:”一些也没惊动。 此刻的小孩子,不就是的吗?因在伦敦生的,就取名叫作伦敦。“ 林巨章道:“呵,是了,怪道去年腊月,我到康少将那里去,进门就听得里面拍掌大笑。上去一看,挤了一屋子的人,都笑得转不过气来。我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康少将道:”有个朋友,新从内地来,昨日同在街上走,他忽然喊我看,怎么那家号门口,挂一块横牌子,写着:“出卖大日本。”日本也可由店家拿着出卖的吗?我听了一看,笑得我什么似的。朋友反问我什么事好笑?我说你看错了,他们写招牌,从左到右的,是“本日大卖出”几个字,回来就想着“日本本日卖日本”这一联,没有好对。刚才有几位朋友来说,凌和邦在伦敦生了个女孩,就取名伦敦,我立时触动了昨日那边联语,对道:“伦敦敦伦生伦敦”,不是绝对吗?、说给几位朋友听,因此都大笑起来。‘康少将这么一说,我当时也跟着笑得肚子痛。你大约还没听他说过这幅联语。“凌和邦笑说道:”我怎么没听他说过,康少将从来是这么轻口薄舌的,我和他交情厚,知道我不和他计较,所以肯对我说。这也是我那女孩儿有福,将来可因康少将这幅联语,做个传人。“说得林巨章、章四爷都笑了。 周克珂叫下女撤去了残席,章四爷起身盥漱。凌和邦拉着林巨章到廊檐下,小声说道:“我现在著的那部《英政大事纪》,因急欲出版,印刷费超过了预算,中山送钱给我,我怪他一百块钱太少,没有收他的。他今日对我说,迟几日南洋的捐款到了,再送一千块钱来。我想中山的钱,是搜刮得华侨的,应完全花在革命上面,才不落人褒贬。我借着用,虽没要紧,不过我是个爱干净的人,素来不肯在公款里东拉西扯。知道你的钱是从良心上挣来的,不妨暂借用几个,弥补印刷费,好早日出版。你此刻借一百块钱给我罢。我并不拿中山的不干不净那钱来还你,从前出的几部书,在内地极销行,等各分销处解了款来,就如数奉还。”林巨章笑道:“怎这么客气,说到奉还的话上面去了。”凌和邦忙道:“如何不奉还?你又不是昧心钱,任事挥霍不心痛。我知道你的钱有限得很,要留着在这里生活的,怎比得人家。这是定要奉还的。”林巨章道:“你且慢说我有钱留在这里生活,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等歇我给你个明白就是了。章四爷不是外人,我们到里面说话,没要紧。” 说完,目走进房,高声喊了两句修龄。张修龄从里面出来,林巨章低头皱了一回眉,向张修龄说道:“你去把那高桥的簿子拿来。”张修龄答应着转身,走了几步,林巨章又喊回来,略小了些声音说道:“你去对你嫂子说,她耳根上那副珠环,不要带了吧,拿来我有用处。”张修龄进去了,好一会,拿着一本簿子书来,放在桌上。林巨章就电灯下翻开给凌和邦看道:“你看我近来全是典质度日,这一本质簿,将要写完了。”凌和邦看上面,果然是三元五元的,当了十多票。林巨章把质簿卷起来,问张修龄珠环呢?张修龄道:“嫂子听说要取她的珠环,急得哭起来了,也没说什么。我见她那种情形,就不敢往下说了。巨老自己去要罢!”林巨章听得,猛然在桌上拍了一巴掌,骂道:“混帐,好不贤德!古来脱钗珥助人的有的是,偏她这般小气,一副珠环,也值得哭!等我自己进去,看她敢不取下来。”将质簿一撂,拔地立起身就要往里面闯。周克珂已从里面出来,一手拦住说道:“不要生气,嫂子是女子见识,自然气量小些。然她毕竟怕巨老生气,已忍痛取了下来,现在这里。”说时,伸手交给林巨章。林巨章接了,回身又就电灯下,将那珠环翻来复去的看了几遍,向章四爷问道:“你估这东西在这里能当多少钱?”章四爷临近身,看是十多颗绿豆大小的珍珠串成的一副耳环,笑答道:“去当不能和买的时候比价,我估不出能当多少。”林巨章用手帕连质簿包好,交给张修龄道:“请你就去,过十点钟,即不行了。”张修龄去后,林巨章对凌和邦叹道:“不深知我的朋友,见了我这场面,都以为我很富裕。殊不知我历来是欢喜打肿脸称胖子的,早就一个钱也没有了。几个月,全是高桥质店供给我一家人的食用。 连写了几封信去家里催汇款来,也不知为何,总不见回信。若下月再没钱寄来,这么大的房子,便不能住了。“凌和邦笑道:”怕什么?你这样的资格,还愁一万八千的呼唤不灵吗?便是我这与政治上没生关系的人,要不是这次印刷费里面填塞得太多,也可通融些给你使用。“林巨章见凌和邦还在那里说大话,他虽是不敢得罪人的,心里也不免有些厌烦,冷笑了声说道:”我怎能比你?你是学问家,到处有人供养,有人资助。要留学罢,有干老子龙璋替你出学费;要娶妻罢,有干妈唐群英替你物色佳人;要结婚罢,有干妈李姨太替你出钱布置。还有些高足弟子,逢三节两生,整百的孝敬。我怎能比你?这样一大把子的年纪,只能做人家的干老子,拜给人家做干儿子,谁也不要。又没有学问,不能收门弟子得束脩。是这样坐吃山空,人家还不见谅,枪花竹杠,纷至沓来。像你尚肯说句通融使用的话,那些人简直是该欠了他的一般,只伸出手要,我想他们就是在他干老子手里,要钱也没这般痛快,竟把我当他们的亲老子了。“说完,对章四爷哈哈大笑。 章四爷道:“居觉生在潍县当总司令,何时到东京来了? 我竟没听说。“林巨章笑道:”觉生本来有分身术,你不知道吗?就是许汝为也会缩地术,所以才住在上海,能到东京来陪凌先生吃晚饭。孙中山有了这些封神榜上的部下,何愁弄袁世凯不过!“林、章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打算羞辱得凌和邦安坐不住,谁知他竟是没事,也跟着哈哈大笑,倒像大家在一块议论别人似的。因此,当时人说凌和邦的脸,有土耳其达坦要塞那般坚硬,听凭协约国如何攻击,是牢不可破的。 好一会,张修龄回来,将质簿并十元钞票放在林巨章面前。 林巨章道:“怎么呢,只当了十块钱吗?”张修龄道:“嫌少么?还亏了是老主顾,才当得这么些,换别人只能当八块呢。”林巨章翻开质簿,拿着钞票,踌躇半晌,双手送给凌和邦道:“莫嫌轻微,兄弟已是竭尽绵力了。没奈何,将就点,拿去用了再说。”凌和邦忙起身双手接了,一边往衣袋里揣,一边笑说道:“教巨翁当了钱给我,如何使得!若不赶快奉还,连嫂子都对不住。不出这月,和前次的五十元一并送来。巨翁虽未必等着使用,我借钱的应得如此,才不至失了个人的信用。” 林巨章笑道:“哪里什么五十元?呵。是了,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你们学问家总欢喜说客气话,借钱一说到还字上,就显得生分了。但能得手,用着就是。”凌和邦道:“那不是自己丧失信用吗?我于今金钱上能够活动,就是一点信用。我的时间最宝贵,此刻回去,还得译两小时的英文。”说毕,又和林、章二人握了握手,拿起帽子走了。章四爷送了几步,在林巨章衣上拉一下,林巨章即说了声:“好走,不远送。”回到客厅。 章四爷笑道:“你真想他还钱吗?这样殷勤远送。”林巨章道:“他一来,我就知道必又是来借钱的。怕他纠缠不清,所以嘱咐修龄是这般对付。”章四爷道:“你怎的和他认识了?”林巨章道:“我和他认识得久了,真是说起来话长呢。 还是明治四十一年,也是老同盟会的一个人,叫易本羲,从南洋到日本来,害了肺病,住在顺天堂。初来的时节,手中有几百块钱。凌和邦那时也常和民党里的人来往,知道易本羲手里有钱,便借着看病去会了几次。彼此厮熟了,随意捏造了个事故,向易本羲借用了一百元。他钱一到手,就绝迹不去顺天堂了。易本羲当时不知道凌和邦为人怎样,只道他功课忙,也没在意。后来手中的几百块钱用完了,又不知凌和邦的住处,无从讨取。顺天堂的医药费素来昂贵,每日得五六元开销,手中无钱,如何能住?自己的病,又没起色,医生不教退院。亏得一个姓皮的朋友,替他到处募捐一样募了钱还医药帐。那时在我跟前,也募去了二十元,是这样又过了几个月。凡是姓皮的朋友,没一个不看姓皮的面子,竭力帮助,但是当学生的力量终是有限。姓皮的也不便再向人开口了,打算回家变卖产业,好索性将易本羲的病调理痊愈。又虑及易本羲不懂日本话,一个人在医院不便。知道我好交结,更欢喜和民党人接近,即跑来对我详述易本羲的学问人品,要和我绍介,做个朋友。我便同去顺天馆,见了易本羲一次。姓皮的临行,就托我每日到顺天堂照顾几点钟。我来回的将近跑了一个月,易本羲能起坐自如了,定要退院。姓皮的到家,即汇了一百元来,恰好了清医院。易本羲从医院出来,住在博龙馆。我仍是每日去看他,替他上药,因他为割了痔疮,还不曾合口,我找了懂医的朋友替他医治。因此易本羲和我的感情非常浓厚。那时不凑巧,我害上了脚气病,又每日走的路过多,一病就很厉害,医生说要转地调养,我即打算去上海住几时,易本羲听说我要走了,对我流下泪来说道:“式谷不知何时能来,你又要走了。我在此一个朋友没有,便死在这里,也没人知道。‘我说我的病若不转地调养,没有压治的方法,再迟两月,脚气冲心,就有性命的危险了,’实在不能不走。易本羲就说:”你既定要走,我也和你同到上海去,我身体太弱,革命的事业,只好让人家去做。 听说月霞和尚在安庆迎江寺当主持,我同你到上海之后,就去那里求月霞师剃度。‘我说:“同走好可是好,不过我仅有去上海的路费,你又一文钱没有。此间还要清理旅费,至少也得三四十元方能动身。’易本羲踌躇了一会,说:”凌和邦借了我一百块钱,于今几个月了,全没见他的影子,不知他还在日本没有?‘我说:“凌和邦不是在正则英文学校上课吗?我虽不认识他,常听人说过。他住在红叶馆,和一个下女有染。同住的中国人,很跟他闹个几次醋海风波。凌和邦三个字的声名,因此就闹得很大。他既借了你的钱,何不写信去向他讨取?’易本羲当时就写了个信,谁知寄去三四日,并没有回音。我等得急了,又代替易本羲写了张邮片,说了几句恐吓他的话。那日我正在博龙馆,凌和邦来了,对易本羲告尽了艰难,一文钱也不承认偿还。我在旁边问他:”你既这般艰苦,然则在这里一月几十元,如何能生活呢?‘他说生活是他干老子龙璋每月寄二三十元来。最近两月的钱,不知因何尚未寄到,所以艰苦得很。我说:“龙璋我认识,此刻住在上海,我此去可以会着他。你欠了本羲的钱,也不说定要你还。但他病到这样,和他一面不相识的人,尚且出钱帮助他,你无论如何应得替他设法,才不失朋友疾病相扶持之道。若竟是这样置之不理,你那居心就太不可问了。我到上海有会着你干老子的时候,将这事始末说给他听,请他评评这个道理,那时恐怕于你有些不利益。’凌和邦听我这般说,登时脸上变了颜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却说林巨章正在说恐吓凌和邦,叫他还易本羲的钱,话犹未了,章四爷忍不住说道:“你这一来,一定可以逼他拿几文出来的了。”林巨章道:“哪有这么容易!你要知道他是个死不要脸的东西,他自然又有特别的抵赖法。当时我正气愤愤的责备他,他便战战兢兢的将我拉到楼梯口,左右一看没人,双膝往地下一跪,两眼泪如泉涌,倒把我吓慌了,伸手扯他起来,他哪里肯起呢,哭哭啼啼的说:”我并不是有意不还钱,实在是想不出法子。你回上海,若对我干老子一说,那就绝了我的生路。‘四爷,你说我见了他这么一做作,一颗心有不软下来的么?连忙把他拉起,说你不用着急了,还是我去替本羲设法,决不对你干老子说就是了。凌和邦才揩了眼泪,也不进房和本羲告别,就下楼走了。过了几日,我筹好了钱,同易本羲动身,他又追到车站来送,在火车上还叮咛嘱咐的,教我莫对他干老子说。我就是从那回认识了他。后来他听说我脚气病好了,重来日本,他便找着我认朋友,向人称是老交情。民国元年他在上海,那时广西藩司李子香带家眷逃到上海,民党的人,知他在广西刮了不少的地皮,寻着他,要他捐助十万军饷。凌和邦与民党方面有些认识,向李子香跟前讨好,说民党的人,全听他的指挥,他可保险,不再来勒捐。不几日李子香死了,儿子年轻不得力,只有个陈姨太,虽然为人能干,毕竟是个女子,非常怕事,以为凌和邦在民党里真有势力,暗地送了一两万块钱给他。他就保着李子香的灵柩及全家老少,回他原籍,拜陈姨太做干妈。陈姨太替他接了婚。他运动了两名出西洋的公费,带着妻子在英国住了两年,回来便称文学博士。这便是凌和邦的历史,并我和他认识的根由。“章四爷笑道:”他原来是这么个人物。“林巨章道:”你不要轻视了他这种人。像于今的社会,倒是他这种人讨便宜的地方多呢。“章四爷笑着点头,看壁上的钟,已过十二点,忙起身说道:”贪着说话,忘记了时刻,电车怕快要停了。“林巨章道:”电车早已没有了。今晚还想回去么?我这里现成的客房,就此睡一夜,明日再去会蒋四立,但是他若对我也是和对上海来的人样,这事就不用谈了。“章四爷笑道:”凭我一个人的面子,他也不敢那么无礼。“二人又闲谈了一会,才安歇了。 次日,章四爷去会蒋四立,谈到近来招安的事业,蒋四立忿忿不平的说道:“我这事不干了,昨日已递了辞呈。不问批准不批准,决心不干了。”章四爷忙问什么缘故?蒋四立道:“有几个没天良的东西,在我这里受了招安,用去的钱,也实在不少。他们忽然跑到内地,又革起命来。他们若是暗地里去干,也不干我的事,偏要在报纸上发出些檄文布告,将他们的名字,大书特书的弄了出来。前昨两日,总统一连来几个电报,责备我,说我办事糊涂。我是决心不干了,请总统派精明的人来接办。”章四爷见了这个情形,不便向他提林巨章的话,只得出来,到公使馆会海子舆。此时海子舆正为冯润林不肯签字、筑都氏不肯废约,心里烦难的了不得,虽示意朱湘藩,死缠住冯润林,不教动身。无奈冯润林是铁打的心肠,任你如何劝他,说“官场中的差使,不能过于认真,只要船也过得,舵也过得,便可将就了事”,冯润林总是摇头,说“这种没天良的勾当,就是拿银子把我埋了,我也不干”!把个足智多谋的海子舆,弄得一筹莫展,还有什么心情见客。章四爷的名片上来,硬回了不见。章四爷气红了脸,对门房发话道:“我没紧要的事,不会多远的跑来亲近公使。好大的架子,昨日回睡了,今日回不见,难道把我当作来抽丰的吗?请你再上去问一声,要是成心和我开玩笑也罢,将来到北京,有和他算帐的日子。快快上去!照我的话晓。”门房不敢开口,只得擎着名片,懒洋洋的上楼去,好大一会,才下楼向章四爷说了句“请”,自摇头掉臂的走开了,也不替章四爷引道。章四爷忍住气,一个人上楼,见海子舆的房门关着,用手指轻轻敲了两下。一个年轻小使开了门,只见海子舆手中执着一本书,躺在一张西洋睡椅上。门一开,即回过脸来,放下书,慢慢立起身,向章四爷似笑非笑的点子点头。章四爷紧走两步,脱帽行了个礼。海子舆让坐说道:“兄弟一晌繁忙,实对不起,没工夫请过来谈话。不知劳步有何事见教?”章四爷见海子舆说话的神情,很带几分不高兴,又不好直提林巨章的话,知道提出来决不讨好,故便作慎重的样子说道:“公使深居简出,学生方面的消息,恐怕有耳目闻见不到之处。我承公使优遇,但有所闻,不敢不告。且请问公使,购买飞机的事,于今怎样了?”海子舆听得,神色惊疑不定了半晌,望着章四爷说道:“没有什么怎样。学生方面消息,是如何的?请说给兄弟听,兄弟好思量对付。”章四爷道:“外面谣传公使受了筑都氏的贿赂,勒逼冯润林签字,不顾国家厉害。许多无知的学生,及无赖的亡命客,倡言要借着这个问题与公使为难。还有很多的言语,说出来太不中听,公使也不用管他,只看这飞机的交涉,实在情形到底怎样?”海子舆吁了一声长气说道:“老哥哪里知道,兄弟正为这事,处于两难的地位,心里已是不知有如何的难受。若他们还不见谅,又要来这里寻事生风,兄弟也这只好挂冠而去了。看换了别人来,对他们学生和亡命客,像兄弟这么肯帮忙尽力没有。”章四爷点头道:“像公使这样肯替人维持的,实在没有,只怪他们太不识好歹。不过公使受圣上付托之重,怎好因这一点小事,遽萌退志。从容研究,自有绝妙对付的方法。”海子舆喜道:“老哥的指教,必是不差,有什么方法,请说出来,大家研究。”说完,向旁边立着的年轻小使道:“去请朱参赞来。”小使应是去了。海子舆道:“是一些什么学生?真属可恶!国家一年花几十万,送他们来留学,他们放了书不读,专一无风三个浪的,寻着使馆捣蛋。前任莫公使,被他们闹得呕气下台,兄弟接任,他们又借故在精养轩大闹一次,也不管兄弟这个公使不比前任。兄弟这个是钦使大臣,他们也一例胡来,依兄弟的性子,真要重重的办他两个,做个榜样,看他们还敢是这么目无王法么!”章四爷心里虽然好笑,口里却不住的应“是”。 门开处,朱湘藩进来,对章四爷点子点头,立在海子舆面前,问有什么吩咐?海子舆教他坐下,说道:“这事怎么办呢? 学生和亡命客,又要来这里闹风潮了。“朱湘藩就座,笑答道:”真要找上门来,有祸也是躲不了的。且看他们来,将怎生个闹法。他们那一点儿伎俩。我也曾领教过,若是横不讲理,那时真不能不给点厉害他们看。但不知公使从何知道他们又要来闹风潮?“海子舆指着章四爷道:”就是他老哥得了这消息,特意来报告的。“朱湘藩便问章四爷道:”阁下如何得了这个消息,是些什么人,将借什么题目来闹?想必都听得明白。“ 章四爷笑道:“若问他们借的题目,对不住,连参赞在内也,就是为购买飞机的事。他们都说是参赞出的主意,逼勒冯润林签字,合同也是参赞受了筑都氏的贿,才是那么订下来的。他们说,如能将合同废了便罢,不然,这几十万块钱,要公使同参赞赔偿。他们电呈圣上,求圣上不承认颁发这宗款子。”朱湘藩越听脸上越改变了颜色,到末了几句,竟成了一张白纸,勉强笑了笑道:“他们都是些什么人,怎的是这么信口开河的,全不问事实上有无根据。阁下知道他们为首的是谁?既是如此,倒不能不先事准备。”海子舆道:“你不用忙,他老哥刚才已对我说了,自有绝妙的对付方法。我们终日坐在这里面,外面的风声一些儿不知道;不如他老哥情形熟悉,研究出对付方法来,必能面面俱到。请他老哥说出来,我们照着办理就是。” 章四爷道:“这事须要正本清源。朱参赞问为首的是谁,这话确为见地。凡是闹风潮,必有几个为首的从中鼓动,或是想利用,图自己出头,或是图报复,推翻人家出气,决没为乌合之众,无端生事,能闹出风潮的。我若没得着确实的消息,并已想好了对付的方法,也不敢冒昧跑来报告。为这飞机的问题,倡议反对的,第一是四川的民党和四川的学生,因他们有切身的利害;次之是云南,也是利害相关。别省人过问的很少。 当冯润林还没到的时候,这两省就开了几次会议,议妥两个办法。一个是探得公使于正月八日在精养轩宴会参陆部,运动通过飞机案,趁那时派人来精养轩捣乱。一个是派遣刺客,侦探冯润林到埠的时节,一枪将冯润林刺杀。第一个已实行了,第二个因侦探报告的时间错了,初八误作初十(十八),迟了两日,冯润林已安全进了使署。他们见第二个最紧要的没有办到,就专一侦探这事情的经过,好实行第二步的阻碍。我在民党的资格老,虽已投诚,仍不断的有民党中人来往,因此消息最为灵确。“ 朱湘藩连说:“不错!是四川人闹得最凶。早有人对我说,一个姓林的,在四川当过旅长,便是他一个人倡议妨害我们,会议也是在他家中。不知阁下所闻的,是不是这个人?”章四爷点头道:“一些儿不错} 就是这个姓林的,叫林巨章。他在民党中的资格,不但在四川人中首屈一指,便在老同盟会中,也是有数的人物。手下能做事的,在日本也有一百以上。若如在内地,只论长江流域,多的不说,三五万人可一呼即至。他那人还有一件长处,普通人不可及的,最不爱出风头,只知道实心任事,成可功归别人,败则过归自己。因此在民党中十余年,不知立多少事功,打了多少胜战,全不见有他的名字发一个通电,表扬他个人的功绩。就只元年,四川军政府成立,他有一个电报。直到二年宋案发生,才发第二个通电,此后便不见有他的名字了。其实民党中所做危险事业,从场得回数最多的,除开他,没第二个。孙中山、黄克强都极契重他,但他极不以二人为然,会面的日子很少。这回会议,是他一个人发起的。” 海子舆笑道:“就是林巨章么?这人我也早闻他的名,是个经济道德都有可观的,怎的从来不见人说他有什么举动,会忽然由他一个人发起,与我们为难起来?”章四爷道:“他去年住在长崎,本也不大问事,搬到东京来不多的日子。这次有人对我说,他因见民党的人多半投诚了,再没人肯出来做事,看了不过意,才发愤出来的。”海子舆道:“既是这么,老哥又有什么方法对付呢?”章四爷笑道:“若论林巨章的为人,真是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想要他改头换面,出来投诚,无论有如何的高官厚禄,也不能动他的心。但人一有长处,便有短处。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铁铮铮男子,就只怕他新娶的那个姨太太。姨太太要什么,就是什么。姨太太要说炭是白的,他决不说炭是黑的。这事我早想定了办法,已托人先从他姨太太运动下手,啖以重利,务必使他姨太太朝夕缠着他,劝他投诚。公使再屈尊去看他一次,离间他的同党。他在民党方面一失了信用,便失了他活动的地盘。他姨太太是个欣慕势利的人,决不肯由他是这么不图活动,一定逼着他的心,向投诚这条路上走。那时有我和他一说,不过条件优渥一点,今上怀柔反侧,礼遇本极隆厚,他没有不倾心服帖的。此刻的民党,只要再把他这个抽出来了,就丝毫也没有死灰复燃的希望。莫说这一时的风潮,自然平息。这不是个绝妙的对付方法吗?” 朱湘藩、海子舆同说道:“照说是很有条理,只怕事实上做不到。从何处去找这运动他姨太太的人呢?”章四爷笑道:“一些儿不难,并已托人实行运动去了。我没几分把握,怎的无端献策,能说不能行?”海子舆喜道:“老哥这么肯替兄弟帮忙,感谢之至。不过兄弟去看他的话,不是兄弟不肯,就是地位上的关系,恐外间又发生误会。他如有意投诚,兄弟请朱参赞代劳,去代达兄弟这番意思。想他是个达人,必不见罪。”章四爷道:“朱参赞去代表,原没什么不可。我说须公使亲去,其用意并不在看林巨章,是使民党的人见他和公使往来,疑心他已实行投诚了,与他脱离关系。他那时便有一百张嘴,也辩白不清。朱参赞去也使得,但须乘公使的汽车。多带仆从,这是一种作用,不妨招摇过市。”海子舆道:“这计画很好,一定照办。”朱湘藩道:“更不宜迟了,等到风潮已经发生,再去看他,教他也无力挽回了。”章四爷道:“我也正是这个意思,迟了不好。我今日回去,探听那运动姨太太的到了什么程度,或亲来,或由电话报告,公使照着报告的情形办理便了。 届时我必在那方面布置停当,参赞去的时候,他才不觉得突如其来。“海子舆笑道:”老哥将这事办妥了,劳迹不小,这届保案,一定首叙老哥。“ 章四爷忙起身道谢。随即兴辞出来,心中高兴:这次海子舆却被我套上了。若不这么将他一恐吓,他已受了冯润林的气,门房又将我发作的话告诉了他,正在一肚皮的牢骚,他不趁这事给个大钉子我碰吗?事情办不成,没什么要紧,但教我对林巨章面子上如何过得去?他本无意投诚,是我在他家极力怂恿,也无非想多引进一个人,多一分劳迹,以后做事多一个帮手。如果办不好,弄得他两头不着,那我才真个没趣呢。且去送个信给他,也教他欢喜欢喜!章四爷回到中涩谷,将经过情形对林巨章说了,林巨章自是感谢不尽,商议回电话给海子舆。 大抵天下的事,只要有这种思想,便十居八九有这种事实发现。 章四爷正在使馆,信口开河的说出那些风潮资料来,看官们是知道系绝无根据,不过借以见重一时的。谁知真有一部分亡命客及学生,按着章四爷的话,一丝不错的,结成团体,闹到公使馆,和海子舆交涉。暂且不表。 且说海子舆送章四爷去后,正和朱湘藩研究林巨章投诚的事,忽门房进来报说:“筑都氏来了。”海子舆听了,脸上立时布满了愁容,翻起双眼,望着朱湘藩。朱湘藩也苦着脸,用那失意的眼光,回望着海子舆,开口不得。二人面面相觑的半晌,海子舆对门房挥手说道:“请到下面客厅里坐着,说我就出来。”门房应“是”去了,海子舆道:“冯呆子抵死不听劝,于今这里就来了,你看怎好去答应他?”朱湘藩道:“只好和筑都商量,情愿加他点价,看他能否更换一半飞得起的。材料上就有点毛病,也没要紧,只要飞得起,能当着这呆子试演,便不怕他再吹毛求疵了。等到试演的时候,我还有个办法:那日多请几个来宾,大家看着筑都试演,飞行如意,这呆子再要说不好,大家都可证明他是有意挑剔。径将这几次的情形,电奏皇上,请撤他的差,另委员来。一面将他缠住在这里,等新委员到了,方放他走,看他还能是这么强项么?”海子舆道:“他是航空学校成绩最好的,皇上特选派了来。我们都是没研究的,皇上未必便信了我们的话。这事还得从容计议。”朱湘藩笑道:“他成绩最好是不错,但他为人怎样,初次出来当差,皇上必不知道。并且皇上方在倚重公使的时候,说他怎样,还怕皇上不信,许他有分辩的余地吗?他既全不给我们的面子,我们就说不得要先下手了。于今且和筑都交涉更换的话,再尽情将就了他这一回。若真不识抬举,那如何由得公使再做好人呢?” 海子舆点了点头。更换衣服,同朱湘藩下楼,会着筑都氏。 海子舆为昨日试演的事先道了会歉。筑都氏道:“十架机都已装好了箱,特来请示起运的时日。”海子舆笑道:“不用忙,还有交涉。”遂将更换五架的话说了。筑都氏道:“这事办不到。若在当日交涉的时候,是这么订的合同,我自然要负试演的责任。此刻已装好了箱,怎能说到更换的话上面去?”朱湘藩道:“又不白更换你的,一般增加你的价目,有什么办不到?”筑都氏摇头道:“我知道你增加我的价目。你就再重新订过合同,另买五架,也办不到。”海子舆道:“这是什么道理呢?”筑都氏道:“有什么道理?制成了的,一架也没有了;未制成的,须等在法国购买材料到了,才能完功,三月五月说不定。”海子舆道:“我不信你早就知道我会来向你买飞机,不多不少的制定了这十架在这里等着,十架之外便一架也没有了。” 筑都氏笑道:“这话就难说了。预知的道理是没有,但事实上竟有这般凑巧,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只是更换的条件,不用提了,如必需重买五架,请再向敝政府交涉便了。这十架已装好了箱,看是如何,请快些定夺。敝处场地仄狭,久搁在那里,于敝厂工事上。很受损失。”说完,立起身要走。海子舆挽留住,说道:“不更换几架,冯委员不肯签字,这事怎样办呢?”筑都氏笑道:“有公使和参赞签了字,还要什么委员?且当时订合同的时候,并没什么委员,他签字不签字,与敝处不生关系。公使自去斟酌,我以后并不愿见那委员的面了。”海子舆见筑都说话的神气,很带着几分不耐烦的样子,不便再往下要求,只得送他出去。 正待转身上楼,冯润林走来问道:“筑都氏来,公使向他提出废约的话没有?”海子舆此时哪有好气,冯润林问的又是最刺心的话,故做没听得的样子说道:“你说什么呢?”冯润林重说了一遍,子舆又是这么做了一遍,才冷笑了声道:“谈何容易!提出废约,真是三岁小孩说的话了。”冯润林道:“怎的是三岁小孩说的话?不废约,难道购定了么?”海子舆道:“不购定了?是定购了。你以为和外国人办交涉,是这么容易的吗?就在内地,向寻常的店家买货,他那包裹纸上,也写了不斢不退的字样呢。这几十万块钱的交易,也能随你的意;‘爱要便要,不爱要便不要吗?他们国家多强,这种军用品,肯卖给你们弱国,就算是天大的情面了。这样忘恩负义的话,除是你去说。我这外交官,是要以国体为重,不能这么胡说乱道的去挨人家的申斥。”冯润林道:“像公使是这样拿着国家的钱,买这不中用的货,那才是丧失国体哩。这种卖国的外交,我真没领教过!这里也用不着我了,我立刻就走。”说完,怒气填胸的回房。教人卷好了铺盖,也不坐使署的车,雇了两乘人力车,掉头不顾的,自己押着行李,出了使馆,口中还不住的骂“卖国贼”!等得朱湘藩受了海子舆的意出来挽留,已走得远了。 不知朱湘藩又和海子舆出些什么鬼主意,下章再写。 却说冯润林一怒冲出使馆之后,朱湘藩也因受足了冯润林的气,懒得追赶,回房报知海子舆。海子舆问将如何办法?朱湘藩道:“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说他受了乱党运动,不肯替皇上效力,故意破坏已成的交涉。”海子舆不待朱湘藩词毕,拍着手道:“你说他这话,竟像真的。他到日本,不径来使馆,在外面住了两日,又不是旅馆,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鬼混了这两天?一到这里,和我开谈的情形,就有些不对。不说破,不觉有可疑之处,一语道破了,便觉处处可疑。他不是受了乱党运动,怎得会这样件件刁难,竟是成心来破坏的一般?”朱湘藩道:“还有一件铁证。我们谈话,总是称皇上,他无论对何人,都是总统,或竟呼老袁。若非受了乱党的煽惑,同在官场中当差,他怎的独自这般悖逆?只就这一点,奏明皇上,他已难逃处分。”海子舆点头道:“不错!”当下叫书记来,说了这番意思,教书记添枝带叶,拟了奏本,电奏袁世凯去了。 再说冯润林赌气出了使馆,原打算到中央停车场,乘火车去长崎,由长崎改乘往上海的船,径回北京销差的。走不多远,忽然想到魏连中约了归国的时候,要我通知他,他有书信物件,托我们带回北京去的。就是这么走了,他不知道内容,必然见怪,不如仍去他家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不迟。想罢,即教车夫向帝国大学这条路上走。魏连中住在大学附近,冯润林的车子刚到他门首,恰好遇着他上课回来,帮着将行李搬进房。冯润林开发了车钱,魏连中邀进屋内,问怎的这般迅速归国?冯润林把海子舆卖国情形,及他自己辩驳的言语,细述了一遍,把个魏连中也气得恨声不绝。说道:“此间各种新闻,自登载了你来采办飞机的那种消息以后,大约是被他政府取缔了。莫说没有紧要的消息传出,便是于这事略有关系的,也没露出一字来,因此我们外边人绝不知道,这海子舆是个当卖国贼的材料,是尽人皆知的。但竟敢如此丧绝天良,不畏清议!我们总觉得他卖国的时间还早,料不到就公然是这样硬做出来。你迟两日动身,等我多通知几个朋友,大家商议一个对待这贼的办法,务必警戒他,使他下次不敢。我们又不是革命党借题捣乱,想这种卖国情形,便是袁世凯也未必能优容他。”冯润林道:“警戒他,我自是赞成,但我万不可在此大家商议,此间耳目众多,若被这贼知道了,在总统面前又有诋毁我的资料了。我明日只管动身,你就将我告诉你的情形宣布出来,看大家商议个什么办法,去办了就是。我的意思,最好是用留学生总会的名义,直接将这情形电告总统,我回去销差的时节,也有个援应。 我明知总统此刻正利用这贼,要求日政府赞助帝制,这贼在总统前说话,是说一句灵一句的。我这小小的中校,做梦也莫想有和他对抗的能力。只是我宁肯拼着连这小小的前程不要,决心将他的罪状,在总统面前和盘托出。你们再若补一个电报,总统或者更相信一点。“魏连中道:”我也是如此打算。不过于今的留学生会馆,早已是有名无实了,没人肯负责任做事。 倒是各省同乡分会,有几处还办得很有精神。如浙江、四川、湖南、石南、江西几省都有个团体,就只江西略为散漫一点。 然比较我们北几省的人,团体还坚固得多。须得有这几省的人从场,事才好办。你若以为在这里不便,尽管动身不要紧。明放着这么个事实在此,也不怕海子舆抵赖。“当夜二人复研究了一会办法,冯润林就此歇了。 次日,魏连中送冯润林动了身,才往各处会了几个朋友,一谈这事,都抱不平。但魏连中所来往的朋友,全是第一高等及帝国大学的学生,平日功课繁忙,绝少与闻外事,间有些激烈分子,口头上赞成一两句可以,要他丢了功课不做,实行出头闹风潮,总是不肯向前的。因此魏连中虽跑了几次,仍是一点头绪没有。想再跑几日,自己也是怕耽搁了功课,心里又只是放不下,不肯就是这么不做理会。一个人想来想去,被他想出一个做传单宣布这事的法子来,料定知道的人多了,必有好事的出头,找海子舆算帐。幸喜他自己的文笔也还清通,无须请人捉刀,提起笔来,照着冯润林说的情形,写了一大张。末后说了几句激动人家出头,正式去质问海子舆的话,署名“留学生公启”,到印刷局印了二干张,拣中国人住得多的地方,如青年会、三崎馆、上野馆之类散布了。魏连中仍照常上课。 过了两日,这传单果然发生了效力。湖南、四川两省的同乡会,就根据这传单首先开会,派代表去使馆质问海子舆。云南、浙江、江西几省,接踵而起。一连几日,把个海子舆正闹得头昏眼花。忽然得了章四爷的电话,说林巨章已被姨太太纠缠得没了主意,飞机风潮,已停止进行,只要朱参赞去看他一遭,他肯不倾心投效?海子舆不待听完,将听筒一搁,自言自语的骂道:“还在这里说停止进行!你们自己鼓动人到这里闹得天翻地覆,只当人不知道,还拿着这话来哄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章四爷见电话里没人回话,不住的将铃子摇得一片声响,海子舆哪里肯睬呢。后来响得厌烦了,一手拿起听筒,向里面说了句,听不清楚,又把听筒搁下。 章四爷不知事情变了卦,电话里又没听出生气的声音,以为是电话机坏了,找着林巨章商量。林巨章道:“我近来不大出外。昨日修龄看朋友回来,说见了我们同乡会开会的一张通知邮片,上面虽只写有重要会议,没书明事实,打听就是为买飞机的事,开会派代表去质问海子舆,却不知事情已实行了没有?我心里正不快,懒得细问。”章四爷道:“这事关系很大,如何不问个详细?”林巨章即叫下女来问:“张先生在家么?”下女到张修龄房里看没人,又不见壁上的暖帽外套,回答说:“出去了。”林巨章道:“你怎到今日才打电话呢?你见海子舆不是有一星期了吗?”章四爷点头道:“我那日从你这里回去,本想就打电话去约他的。仔细一思索,电话太去急了不妥。 你是民党中十多年的老资格,不应有这般容易翻脸,怕他疑心我是为你的说客,反把你的身分看低了。不如迟几日,使他看不出急于求售的心思,想交换条件不容易优待些吗?想不到真有开会去质问他的事来!据我推测,就是真有人去质问,也全是学生的团体,没有民党的人在内。若有民党,我们万无不得着消息之理。“林巨章道:”只怪我们住的地方太幽僻了,东京市内的事,新闻上没有,便一辈子也不知道。“章四爷道:”我住在市内,也没听人说。他们留学生,无头无脑,能闹出多大的风潮?别的都不打紧,不过单独于你这桩事有些妨碍。“林巨章听了,不由得心中着急起来,到张修龄房里看了几次,总不见回,只得催着章四爷亲去使馆回话,说电话机便不坏,也说不大清晰。 章四爷没法,复到公使馆,先在林鲲祥房中坐了一会,打听得果有几省的代表,接连来闹了几次。冯润林又走了,飞机不能退,筑都还只管来催着起运,公使这几日正不快愉得很。 章四爷听得,怕碰钉子,打算再迟几日,索性等海子舆气平了,见着好说话些,遂告辞起身出来。刚走到使馆大门口,只见来了一乘马车,章四爷闪在旁边一看,朱湘藩从车中跳下来,一个小使,一手提一个大包裹,跟着下车。章四爷忙迎上去点头,朱湘藩问见着公使没有,章四爷道:“我听说公使心中不快,打算迟日再来求见。”朱湘藩点头道:“这几日我也忙得不可开交,请了几日假,事还没办了。方才公使着人来叫我,说这几日有几省的学生,派代表来这里质问飞机的事,你又有电话来,公使叫我来商酌。我只得放下自己的私事不办,到这里来。”章四爷道:“你自己什么事这般忙?”朱湘藩道:“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因敝内来了多年,不曾生育,要在这里纳个妾。 已看定了一个,就择了这二月十号娶进来。使署不便办这事,另在肴町租了幢房子,于今只差儿日了,所以繁忙的了不得。 你承办的那事怎样了,何以又会弄出什么代表来质问?“章四爷道:”那代表是他们当学生的,林巨章纵有天大的资格,也管不了。他只能保得民党这方面没人出头来闹。“朱湘藩道:”那是不错。你且再进去坐坐,等我见着公使,看公使的意思怎样。你要说的话,在电话内大约是说明了的。“章四爷道:”恐是电话机坏了,公使回说听不清楚。“ 朱湘藩也不再问,邀章四爷回到客厅里,自上楼去了。一会儿下来说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公使已听明了。不过你那电,来得不大凑巧,正在江西的什么代表,闹了才退出去的时候,公使一肚皮的不高兴,你又提到飞机风潮几个字,因此才将听筒搁了,说听不清楚。此刻听我说学生不与民党相干,他心中也就没什么不快了。但是我自己的事,实在忙不了,在十号以前,决无工夫拜客,这便怎么办呢?可否请那位林先生屈尊到这里来?”章四爷踌躇道:“那就不知办得到办不到。”朱湘藩道:“他能来,公使必然优礼款待。”章四爷笑道:“你没工夫去拜他,只怕十号,他倒得来你家道贺。”朱湘藩也笑道:“那如何敢当!”章四爷见他说话的神情很得意,料是想有人去凑热闹,即问肴町的番号。朱湘藩欣然扯下一页日记纸来,用铅笔写了,笑道:“本应奉迎喝杯水酒,因在客中,恐不周到,反见罪佳客。” 章四爷忙接了,又客气了几句,才作别。仍到中涩谷,把话告诉了林巨章,问林巨章的意思怎样。林巨章道:“我怎好就是这么跑到使馆里去?一则你在海子舆面前说的话太大,二则你今日不曾亲见着海子舆,我就是这么跑去,不说他看低了我,就是我也太看低了自己。四爷你说,是有些犯不着么?” 章四爷还没回答,忽见下女从里面出来,向林巨章道:“太太说有事,教我来请老爷进去。”林巨章拔起身就往里走。 进门即见陆凤娇立在门背后,用耳贴在壁上,听外面说话。见林巨章进来,一把拖到内室说道:“你定要人家来拜你,你就不能先去拜人家的吗?你是求人,人又不求你,你如何也要拿架子?你这糊涂蛋,真要把我急死了。”林巨章也急道:“我们男子在外说话,偏要你管些什么?我难道就不明白是去求人?”陆凤娇把手一摔,怒道:“照你说,难道是我管错了吗? 你的事,是不应该我来管的,你看我可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 你还向我发急,胡说狗屁是这么乱放。“林巨章道:”好,好,罢了,有人客在这里,不要是这么闹,有话等歇再说。“说着转身待向外面走。陆凤娇复一把拖住道:”你走向哪里去?话不说清就走,没这般容易!你在外面去和人谈天快活,说些呕人的话,教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慢慢的呕你的气,你倒想得好。 我没这么呆,你不和我说清,看我肯放你去!“林巨章只得又赔笑道:”什么话教我说清呢?“ 陆凤娇扭转身坐着不睬,林巨章道:“我此刻心里正烦得难过,你不要专一寻着我闹小孩子脾气罢!”陆凤娇翻转身,猛然向林巨章脸上一口啐道:“谁是小孩子,谁教你讨我这小孩子来的?我不曾扭着要嫁你。我生成是这种小孩子脾气,你才知道吗?我不是小孩子脾气,也不跟着你在此受罪了。你自己放明白些,有第二个小孩子,肯来管你的闲事么?”一面说,一面哭着数道:“只怪我自己不好,鬼迷了心肝,专是做好不讨好的,也骂不怕,斥不怕。我于今明白你的用心了,你不要站在这里,心里烦得难过。你出去陪客开心罢,我没有话说了。”说完,往床上一倒,双手掩面而哭。林巨章怎舍得就走,凑拢去说道:“你是个聪明人,最明白事理的。我岂不知是求人的事,不应等人先来拜我。但是现在的社会,一般人的眼光最是势利不过,越是求人的事,越要自己抬高身价,人越肯应你的要求。你一卑躬折节的向人开口,人家便把你看得一文不值了。这是应世的一种手段,非此不行的。你脑筋素来明晰的,如何也不明这道理?你平常喜欢看《三国演义》,诸葛孔明不是要等刘先主三顾茅庐,才肯出来吗?” 陆凤娇本待不理,听说到《三国演义》,她最是欢迎看这部书的,并最是崇拜诸葛孔明的,便放下手,伸出脸来问道:“你配得上比诸葛孔明吗?他本是不想出山的,刘先主去求他,自应三顾茅庐呢。你做梦么,也想有人来求你吗?这话真说得好笑!”林巨章笑道:“你怎么知道诸葛孔明本是不想出山的?”陆凤娇道:“我懒和你这不通的武人说。你要问我怎么知道,你去看他的出师表,就知道了。”林巨章笑道:“我本是不通的武人,我倒不明白,诸葛孔明既是没有出山的心思,那征南蛮时,火热藤甲兵及葫芦谷烧司马懿父子的那些火药柜子,早预备了好好的干什么?迷陆逊的那八阵图,早布好在那里干什么?木牛流马,早造好模型干什么?”陆凤娇气得坐起来,冷笑道:“你这武东西,真不通得可恶。小说上故神其说,以见得孔明和神仙一样,说都是他早预备好了的。既是早预备了这么多东西,当日刘先主求了他出山的时候,怎的不见说,陪嫁一般的搬了许多大红柜子来?你读书是这么读的,怪道想比诸葛孔明,也望人家来三顾茅庐!”林巨章笑道:“我只要你不生气了,比有人来三顾茅庐,还要快活。你不要生气了罢,我去和章四爷商量。我先去拜海子舆,于身分上没有妨碍。我决听你的话,先去拜他便了。”陆凤娇道:“你去不去,干我什么车!你不要我管,我就不管。你去你去,我不管你,你也不要管我。” 林巨章又敷衍了一会才出来,只见张修龄、周克珂都在客厅,陪着章四爷说笑。林巨章问张修龄道:“你去哪里,整日不见你的影子?”张修龄笑道:“我今日原没打算出来。吃过早饭,到理发店去理发。正在剃面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外面进来个人,穿一身青洋服,戴一顶鸟打帽子,手中提一个小提包,猛然望去,就像在中国贩卖仁丹牙粉的东洋小鬼。再仔细一看,这人好生面熟。那时我正剃着面,不敢动。这人也是来理发的,我剃了面,回头一看,果是熟人。巨老,你道是谁? 就是我四川很负一点文名的,姓乐名艺南,为人最是滑稽得有趣。“林巨章道:”我听说过这人的名字,却不曾见过。怎的滑稽得有趣?“张修龄道:”他也是泸州人,他家离我家不远,从小就彼此厮熟。光绪末年,到这里来留学,我也不知他在哪个学校上课。近来见着他几次,他总是提着那个小提包,我也没问过他,提包里提着什么。今日在理发店遇着他,定要拉我到他家去坐。问他家住在哪里,他说就距此不远,我便跟着他走。约莫走了五六里,我说你说距此不远,怎的还没走到?他说就在前面,是没多远。于是又走够四五里,我两只脚走痛了,即停了步,问还有多远,他用手指着前面道:“那边房屋多的地方就是了。‘我看不到一里路,只得又跟着走。转了一个弯,那房屋多的地方,已不见了,两脚越走越痛,看他竟是没事人一般。又足走了五六里,我发急起来,站住问他:”你无端是这么骗我瞎跑做什么?既有这样远,如何不坐电车?’他倒笑嘻嘻的对我说:“你看哪里有电车给你坐?你想坐电车,得再走一会,包你有电车坐,并且连火车都有。‘我说:”你不是邀我到你家去的吗?难道没坐过电车,要跑到这里来?你快说你家在哪里,我里衣都汗透了,不能再走路。’他说:“我若知道你这么不能走路,也不邀你来了。你欢喜坐马车么?坐马车去好不好?‘我听了,心想:日本的马车最贵,他当学生的,能有多少钱?要我坐马车,莫不是他存心想敲我?我本没打算出外,又没多带钱,便望着他笑。他说:”马车就来了,你走不动,就在这是上车罢。’说话时,听得马蹄声响,转眼便见一辆马车来了,我看那马车的式样,好像船篷一般,有七八尺长,两边开着几窗眼,见里面坐满了的下等小鬼,四个又粗又笨的木轮,烂泥糊满了。那匹马身上,也被泥糊得看毛色不清,车重了,拉不动,躬着背,低着头,走一步,向前栽一步。乐艺南拉着我上车,我说就是这样马车吗?这如何能坐呢!他也不由我说,死拉着我,从车后面跳上去。我还没立住脚,那车子走得颠了两下,我的这颗头,便撞钟似的,只管在那车篷上撞得生痛,我高声喊:“使不得,使不得!我不坐了。‘弄得满车的下等小鬼,都笑起来。乐艺南向一个小鬼说了几句好话,那小鬼让出一点坐位来,纳着我坐了,才免得撞碰。然行走的时候,震动得五脏六腑都不安宁,几番要吐了出来,口里不住的埋怨。他说:”你不要埋怨,你是有晕船的毛病,不打紧,我这里有的是药,给点你吃了,保你安然无事。’我想他身边如何带了晕船的药?望着他蹲下去,打开了那个小提包,摸出一个纸包来,从中取了一颗黄豆大的丸药,要我张口。我说给我看是什么药?他说:“决不会毒害你,且吃了再说给你听。 ‘我只得张口接了。他叫我用唾沫咽下去,可是作怪,一刹时心里果然服帖了,也不想吐了。问他是什么药,这般灵验,我倒得多买些,预备将来飘海时用。他说:“我的药多得很,灵得很,这车上不好说,等到家再说给你听。’” 不知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张修龄接着说道:“那马车走了二十多分钟,他对我说到了,拿出两张票来,交给驾马车的。我跟着跳下车,问他那票从哪里来的?他说常坐着这路上的车马,买了月季票。我看到的地方,好像靠着火车站,他引我向站里走。我问还要坐火车吗?他说:”火车只有两站路,这里地名叫王子,若在九、十月到这里来,极是热闹。那一带山丘上,都是如火如荼的红叶,游览的人,川流不息,哪是此刻这般冷清。‘我听说还有两站路,说不愿意去了。他又扯住我不放说:“火车快,两站路,不要几分钟就到。’我不得脱身,只好又跟着他坐火车。 幸他家离车站很近,下车他就指着一所小茅屋,说是他的家了。 走到跟前,看那茅屋的周围,都是用细竹编成的篱笆,不过两尺来高,倒青翠可爱。他推开竹篱笆门,带着我并不走大门进去,转到左边一个小园,便看见一间八叠席的房子,几扇格门都开着,房中陈设的几案蒲团之类,都清洁无尘。我一见那房屋的构造,心神不觉得清澈了许多,跳上廊檐,将身就往房中席子上躺,四肢百骸,全舒畅了。他进房,也不知叫唤什么,很叫唤了几声,从里面推门出来一个龙钟不堪的老婆子。他凑近老婆子耳边,高声说:“先烹了茶来,再去做饭,有客来了,饭要多做点。‘老婆子把头点了几点,回身到里面去了。他向我笑道:”亏我在日本,居然雇了个这般的下女。你看这不是老天许我在这里享尽人间清福吗?这老婆子今年六十八岁,生成的又聋又哑,一点知识没有。在旁人谁也用她不着,却与我心性相投,很伏侍了我几年了。她一个亲人没有,除了我这里,更没第二个家。’我问他从哪里雇得来的?他笑道:“并没从哪里去雇她。她那年来我家乞食,我见她虽然年老,步履却还健朗,身上穿的破烂衣服,倒洁净得很。她见我这园里,满地的落叶没有扫除,就拿下一个扫帚,替我扫除得一些微尘没有。 我便留着她,教她烹茶做饭,都极称我的意。每日打扫房屋,洗擦地板,比年轻人做事,要细密几倍。家政一切,我都委她办理。她替我节俭,替我计算,稍微贵重的蔬菜,哪怕是我吃剩了不要的,非我开口教她吃,她总替我留着,一些儿不敢动。 我每月送三块钱给她,抵死也不肯受。我定要给她,她就扯着身上的衣服,做手势给我看,示意要我做衣服给她穿。我终日欢喜在外闲逛,常半夜三更不回家,她总是坐着等候。无论多冷的雪天,绝没见她向过火。我猜她的用意,是乞食的时候,在外受雨打风吹,哪有火向,于今坐在家里,没风雨侵人,又穿着的是棉服,能再向火?将身体弄娇了,一旦用不着她,出去将更受困苦。我见他如此,倍觉得可怜,我很踌躇,将来回国的时候,不好如何处置她。我又苦手中无钱,不能给她一二百元做养老的费用,很希望她趁我在此,两脚一伸死了,有我替她料理后事,免得再受穷苦。‘“ 章四爷听到这里笑道:“她有那么健朗,如何会就死?” 张修龄道:“我也是这般说,三五年内,决不会死。我问乐艺南那提包里到底是些什么?他笑道:”我这提包是个百宝囊,我拿给你看罢!或是你,或是你的朋友,害了什么病症,只送个信给我,我就来替你诊治。这里面,全是上等药品,各医院取价最昂的。‘他说着开了提包,无数的瓶子、盒子、纸包,一齐堆在席子上。我看瓶盒纸包上面都写了些英文字,他一一说明给我听,并说已经治好了无数的病,从没向人取过分文。 我忽见他书案上放着一本寸多厚的大书,望去好像是书画的册页,拿起来看,尽是些五光十色的信札邮片,没一纸字迹工整、文笔清顺的。我问他是哪里来的这些不通的信件,他笑着对我说道:“现在内地各书坊,所刊行尺牍模范的书极为销行,我想集一部留学生尺牍,刊刻出来,必能风行一时。你看这种锦绣丈字,不是留学生,哪个能做得出?我很费了些心血,才集了这一大册,已有八百多篇,也可将就出版了。最好是用珂罗版印出来,和真迹一样。不过资本费得太多,我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不然,就更显得我们留学生的真材实学了。‘我当时听他是这么说,随意翻阅了几篇,真没一字一句不令人发笑,倘将来真能刊刻出来,我看比《笑林广记》还要好。也不知如何能搜集得这么多。” 林巨章笑道:“乐艺南这个人,也就太好事、太不惮烦了。 留学生文字不通,与他有什么相干?要他劳神费力的,替人表扬。听他的为人,似乎清高,像这种行为,就似个无赖了。“ 章四爷笑道:“也好,是这样丢他们一回脸,看他们以后对于文字上肯留心研究一点么?现在一般年老的文学家,都叹息说,中国二十年后,决无一人通文字。文字太不讲求,于国民根本上,也是一桩很可虑的事呢。”周克珂道:“这有何可虑? 西洋各国不像中国这个研究文字,日本完全没有文字,不都是极强极富吗?“章四爷道:”各人立国的根本不同,中国数千年是讲文化的,不能与他们以工立国、以农立国、以商立国的相比较,而且他们也未曾不研究文字。至于日本,不过如贫儿暴富一般的想和世家大族攀亲,他自己立国的根本,一点也没有。这回欧战终结,无论最后之胜利属谁,世界各国,必渐渐趋重文化。那时日本这种没文字的国家,看他能再有一百年的国运没有?语言文字关系国家的命运极为重大,怎的说是不可虑的事?“林巨章笑道:”管他可虑不可虑,我们且商议正事要紧。“即将章四爷会见朱湘藩的话,告诉了周、张两个,要二人研究,应否先去拜海子舆。 张修龄道:“海子舆那东西,最是狡猾不过。我看去拜他,还未必肯见呢。”林巨章道:“见倒是会见的,朱湘藩还说必然优礼款待呢。他是干什么事的,怎敢说不见?”张修龄道:“这种事,完全看时势说话。依我的愚见,初十日朱湘藩纳妾,借着去道贺,倒不妨先把他结识了。这是种私人燕会,与人格品类没什么关碍。外面早就谣传他与菊家商店的鹤子结了不解之缘,因抽用了几千块钱的学费,报效鹤子,弄得许多公费生不服,很闹过一会风潮。外面都以为他的好事,不能成就了。 谁知海子舆接任,十分契重他,倒赞成他正式娶到家来。他因此异常高兴,巴不得有人肯去贺喜。我们的贺礼,须办得特别隆重,好使他注意。只要他在海子舆跟前揄扬一句,我们便增高了无数的身价。“ 章四爷、林巨章都拍手道好,只周克珂借着催下女做晚饭,抽身到里面去了。林巨章向张修龄道:“这礼该办些什么,你替我想想,多花几元钱不算事。”张修龄点头道:“这贺礼的内容须极贵重,外面却要和普遍贺礼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巨老自己计算,大约能拿出多少钱来办?我心中有个数目,便好打算。”林巨章望着章四爷踌躇道:“四爷看应办多少钱的,才不夷不惠?”章四爷没开口,林巨章道:“你在两千块钱以内打算罢!”章四爷吓了一跳道:“哪用得着这么多?这贺礼一举出去,要骇人听闻了。”林巨章道:“多了吗?他不是说内容须极贵重,外面和普通一样,看不出么?过于平平了,朱湘藩如何得注意呢?”张修龄笑道:“贺礼送到两千块钱,本似乎过丰了一点。但是有作用在内,便再多些,也是官场中惯事。我已想了个绝好的送法,到天赏堂去打个白金喜字,钉在大红缎轴上,望去和银的锡的一样,别人决不留神。朱湘藩自己取下来,看反面的印才知道。”林巨章道:“若是他自己也没注意,以为是银的、锡的,那不白糟蹋了这么些钱吗?”张修龄摇头道:“他哪里这般粗心?‘喜字上的花纹,略为别致一点,礼单上又注明了,难道就如此糊涂?只要掩了那班贺客一时的耳目,以后就有人知道,也无妨碍了。”章四爷道:“打喜字,何不打个花篮,装满一篮的鲜花,行礼的时候,给新娘捧在手上,岂不更好?外人更不知道是你们送的。”林巨章连声称妙,张修龄也说比送喜轴好。日本房间仄小,喜轴难得有宽广的地方张挂。林巨章向章四爷道:“送花篮好可是好,但是初十日我自己带去不妥,请四爷劳步,替我初九日送,将我的用意,对朱湘藩略为表示一点出来,我去才不觉唐突。” 章四爷答应了。当下用了晚膳,即告辞回四谷去了。 次日,林巨章交了两千块钱给张修龄,去天赏堂赶造白金花篮,配了两个普通的花圈,初九日雇了一辆马车,将章四爷接来。看那花篮,虽只饭碗大小,却玲珑精巧,不是内地的银匠所能制造。缀饰了许多鲜花在上面,非仔细定睛,谁也看不出是白金造的。章四爷笑道:“这种贺礼送去,体面是体面极了,就只怕不够本儿。”林巨章道:“不见得朱湘藩便白收了我的人情,他只替我方便两句,不有在这里吗?” 章四爷不好再说什么,带了礼物,坐着马车送到小石川肴町来,寻觅了一会才寻着了朱湘藩的番地。只见那门口扎着一架岁寒三友的牌坊,两边用五彩绉绸缀成冰纹格式,一个格孔内,嵌了一盏梅花形的五彩电泡,牌坊上面,悬一块织锦的横额,斗大的“宜尔室家”四个字,署着海子舆题赠的款。那横额的四围,嵌满了五彩电泡。章四爷心想:若在夜间,有这些电光照映,必更加夺目。正在流连观览,里面派定了的招待员见门口有马车停着,即出来迎接。章四爷回头招呼马夫,将贺礼取出,招待连忙接着,邀章四爷进屋。章四爷留神看那房屋,规模和林巨章的住宅相仿,也是铁栅栏的大门,门内一片草场,场中铺着两条石道,中间一条直抵着大厅。厅上陈设做结婚的礼堂,已有数对花圈安放在礼堂左右,那礼堂中的布置,穷极华丽,金碧辉煌,耀得人眼光不定。招待员将那白金花篮供在礼堂上,两个花圈就排着那些花圈放着。里面有数人笑语而出,章四爷看是朱湘藩和蒋四立,后面还跟着几个不认识的,忙作揖道恭喜。 朱湘藩邀进左边一间八叠房内,彼此重新见礼,介绍那后面几个,都是在使署和朱湘藩同事的。朱湘藩道:“老兄肯赏光,就是荣幸的了不得,如何还敢劳破费。”章四爷见房中没有外人,才笑答道:“且不要谢快了,可惜了一句话。这礼不是我送的,我一个穷光蛋,只知道双肩承一啄,到你这里来尽着肚量吃喝,哪有我破费的时候?并且像这样的贺礼,尽我平生蓄积的动产不动产,都搜刮起来,也还不够。”朱湘藩、蒋四立听了,都愕然,问是什么贵重物品,说得这般珍重?又是谁如此见爱,送这样的贺礼来呢?章四爷笑道:“这送礼的人,诸公猜度不出。惟新贵人,大约是料想得到的。”朱湘藩想了会摇头道:“我此刻的脑筋浑浊得很,想不到是谁?”章四爷遂将林巨章说出来,朱湘藩大笑道:“那如何敢当!我没去拜他,不见罪就感情千万了,倒教他这么破费,我决不敢受。” 蒋四立听说是林巨章送的,跑到礼堂,将花篮捧了进来,一边细看,一边笑着说道:“怪道章四爷说得那么珍重,原来是白金制造的,我看东京恐怕找不出第二个来。你们大家来开开眼界。”使署的几个职员都围拢来,争着要看,朱湘藩怕他们手重,弄坏了这贵重东西,忙从蒋四立手中接了过来,放在桌上道:“你们看,可不要动手,这礼是不能收受的。”蒋四立道:“他既应着你的景儿送来了,却之不恭。”章四爷也笑道:“林巨翁原虑到你不肯收受,才托我送来。就是凭我这一点小小的面子,也说不到退字上去。”朱湘藩摇头道:“这万分使不得!君子爱人以德,望老兄原谅。礼无全璧,那一对花圈,领情便了。”蒋四立攀着朱湘藩的肩膊笑道:“这花篮是用得着的物件,你看制造得多精巧,新娘见了,必然称意。” 朱湘藩回头望着蒋四立道:“林巨翁又没托你送来,要你这么说了又说做什么!”蒋四立打着哈哈说道:“林巨章要托我,倒没得说话了。我早就看出你脸上的气色很好,这财应该是你得的,便推也推不出去,倒不如爽直点收了,免得章四爷费唇舌,到底是离不了受之有愧的一句话。俗语说得好,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既在这里,自然应替林巨翁、章四爷方便一句。”朱湘藩道:“你这张嘴,实讨人厌,不怪人家拿手枪打你。 这时候可惜没吴大銮,再来给你一下子。“蒋四立道:”我已递过了辞呈,从此以后,不再做那人口买卖了,谁再来绐我的手枪?倒是小兄弟要仔细,不要步我的后尘就是了。我遭了手枪,只我一个人受痛,一进医院,便不妨事。你若是遭了手枪,现在就有一个心痛的人,等着要进门了,打你一个,甚于打了两个。“朱湘藩听了,脸上改变了颜色,半晌没开口,章四爷笑着谈论别事,才将话头岔开了。 朱湘藩凑近章四爷坐着,小声说道:“我已知道林巨翁这人很够朋友,若不是我私人事忙,早就代表公使去拜他了。公使说了,明日来这里,林巨翁若肯赏光,正好在这里见面,彼此倾吐肺腑。公使为皇上罗致人才,必能推诚相与。我将来于林巨翁叨教的日子甚长,但得承他不弃,就获益多多了,是这般隆礼厚币的,反觉得以市侩待我了。”说时,拿眼睛偷瞄了蒋四立一下道:“老兄说是么?”章四爷到此时,才悔不该当着蒋四立说明出来,蒋四立带了几分醋意,弄得朱湘藩为难,不好收受,心中打算,如朱湘藩定说要退,即暂时拿回去,再背着人悄悄的送来。却好朱湘藩还没提到退的话,蒋四立已起身告辞,朱湘藩随口挽留了两句,即送出来。走到大门口,蒋四立笑着拱手道:“我说话素无忌惮,老弟是自家人,不要放在心上。明日公使来了,若老弟没工夫替林巨翁绍介陪公使说话,我横竖闲着没事,尽可代劳。章四爷也不是外人,我难道因他没托我,便分什么彼此?”朱湘藩只得也拱了拱手道:“感谢,感谢!明日请早些光降。”蒋四立去了。 朱湘藩进房向章四爷道:“这打不死的无赖贼,一双猪婆眼,就只看得见黄金白银。除了金钱而外,便是父子兄弟他也反眼不相识,莫说是朋友,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给你听。他因每月贪着报销,和上海野鸡拉客的一样,不问是人是鬼,哪怕只在民党里吃过一顿饭的,也拉了来,说是招安,捉着那些东西的手填了誓书、打了手模,七折八扣的,随便给几个钱。 进呈的册子上,就异想天开的什么招待费、什么维持费、什么经常费,撰出许多花销的名目,每人每月至少是百元以上。皇上在北京,真是堂高帘远,怎么识得破他这些枪花?左一道谕旨,右一道谕旨,反把他嘉奖得气焰熏天。要不是被他拉来的那些东西,不给他顾脸,在内地新闻上宣布出那些悖谬的文字来,皇上赫然震怒,一道电谕下来,给了个大钉子他碰时,还不知要骄蹇到什么地步呢。他接了那道电谕,就使出小老婆放刁的手段来,打了个电去辞职,以为皇上必有电来慰留。谁知电去了这么些日子,全没一些影响。他于今知道不好,又慌急起来了,求公使去电斡旋。公使近来为着飞机的事,整日烦闷的了不得,哪肯管他的闲事。他今日见你说林巨翁,大约是恨这事没落在他手里,失了在皇上前一个好转圜的机会。他那双猪婆眼睛,又见了这花篮,亏他一看就看出是白金制造的,更是气不忿,所以说出那些屁话来。他这一回去,好便好,不然,还不知要造出多少谣言。我也是恨了他,才骂他应遭手枪打。 他这种混蛋,真可惜吴大銮不曾将他打死!“章四爷道:”我见他不是外人,以为不妨事,因当着他说出来,不料他别有种存心。这事最初我本想和他商议,因他气忿忿的说出辞职的话,我就没提起了。“朱湘藩笑道:”只怪他自己倒运,他就造谣言,我也不怕。请转达林巨翁,我惟力是视,他尽管放心便了。 这里今日发帖去请他,明日再派马车去迎接,他务必赏光,和公使见过面,我才好说话。“章四爷答应了,又说了些拜托的话告辞,坐着原来的马车,回报林巨章。朱湘藩的请帖也到了,林巨章约了章四爷明日同去。 第二日,朱湘藩真派了一乘马车,拿着名片来接。林巨章换好了礼服,陆凤娇问吃喜酒有多久方得回来,林巨章道:“没人缠着谈话,便回来得快,不过午后两三点钟。若遇得熟人多,向晚也说不定。你问了做什么?”陆凤娇摇头道:“不做什么,我今天不大舒服,是望你早些回的意思。”林巨章温存她道:“你怎的会不舒服?我接个医生来,看过了再去好么?”陆凤娇挥着手道:“你快去罢,不要见鬼,花钱请得小鬼来,捏手捏脚的,没得人讨厌。”林巨章道:“你又是这么不听我说,人有了病,怎免得医生捏手捏脚?你毕竟是如何不舒服,等医生来诊过了,我也好放心出去呢。”陆凤娇不耐烦起来,说道:“我不舒服的时候多呢,我也说不出,医生也看不出。 你放心去罢,不会就死了,向晚你回来见不着人。“林巨章见她是不像有什么病,便说:”我至迟两三点钟就回,不和人闲谈便了。“ 说着出来,见张修龄也正往外走,问他去哪里,张修龄停了步说道:“我要去四谷。因昨日约了施山鸣,今日去松本楼吃午饭。”林巨章道:“施山鸣是谁?”张修龄笑道:“巨老不认识他么?那日同去章四爷家里,出来开门,望着我笑的,不就是他吗?他去年在南明俱乐部,很出过大风头的呢。”林巨章道:“我不知道。你去他那里正好,约了章四爷去吃喜酒,不知怎的,还不见来。我一个人,又坐着这辆使署的马车,去那里很不方便。不如且打发马车回去,我同你去邀了章四爷,另雇一乘车去,比较的妥当些。”张修龄道:“章四爷既约了,定要来的,此刻时间还早。”林巨章拿了张自己的名片,交给车夫道:“你回去拜上你们大人,我这里自己有车子,立刻就来道喜,迎接不敢当。”车夫接了名片,自驾着车子去了。林巨章即同张修龄走到停车场,坐电车到了四谷,在哕岗方一问,下女说章四爷已动身到涩谷去了。林巨章跌脚道:“真不凑巧,怎的路上也没撞着。他此刻必坐在我家里等候,我就回去罢!”张修龄自进屋邀施山鸣。 林巨章匆匆忙忙的,仍由电车回到涩谷。跑进客厅一看,不见有章四爷的影子,直跑入内室,打算问陆凤娇,章四爷来了没有。他若不推门进去,倒没要紧,把门一推,可不活活的把林巨章气死了!只见陆凤娇在上,周克珂在下,两个的下身,都脱得赤条条的,在靠火炉的一张沙法上,正在凤倒鸾颠。猛听得门响,惊回头来,林巨章已跨进了房门。两个都慌了手脚,找不着遮掩的地方,来回在房角上乱窜。林巨章一声大叫,往后便倒。 不知性命如何,下文分解。 却说林巨章看见陆凤娇和周克珂两人,竟大演其大一体双剧,一时气堵胸膛,大叫一声,往后便倒,恰好不偏不倚,倒在门旁边一张睡椅上,已昏厥过去,不省人事。周克珂捞着了自己的下衣,来不及穿上,往外就跑。陆凤娇追上去,一手拖住道:“你、你、你跑了,教我怎样?”周克珂慌急了,抖着说道:“同跑,同跑。”陆凤娇仍拖住不放,自己定了神道:“不要怕,既是撞破了,随他怎么处置便了。只要你不负我,便死也甘心。”周克珂指着陆凤娇的下体道:“还不快去穿衣!”陆凤娇道:“你不走么?”周克珂战兢兢的,把下衣胡乱套上,说道:“不走,教我这副脸如何见他?”陆凤娇道:“就不顾我了吗?”周克珂脱开了陆凤娇手道:“你教我怎么?顾我离了这里,连自己还不顾不了呢。”陆凤娇恨了一声:“我若早知道你是这种没天良的,也没今日的事了。好,你走你的罢!”说完,咬了一咬牙根,头一低,猛然向墙根上撞去。只听得哗啦一声,靠墙一张小几,几上陈设的瓶镜钟座,一齐倒塌下来,震得屋瓦都动了。 周克珂更加慌急,看陆凤娇撞倒在席子上,头上的鲜血,泉涌一般的放出来,一刹时席上流了尺来远,手脚乱动了几下,就不动了,脸上白纸也似的,没一些儿生人气,料是不能活了。 一想这祸撞得太大,不趁这时逃走,还坐在这里等受罪吗?便不顾林、陆二人的生死,提起脚往外就跑。才跑了几步,觉得后面有人追了出来,忙放快了脚步,跑出客厅。只见章四爷迎面走来,见了周克珂这种神情,吓得倒退了两步,连问:“怎么?”周克珂还没回答,里面林巨章已放出那气急败坏的嗓子喊道:“章四爷,不要放走了凶犯!你这禽兽,待往哪里跑?”一边喊,一边奔了出来。原来林巨章被陆凤娇撞倒的东西声响惊醒回来,一见陆凤娇倒在一旁流血,周克珂正自逃走,便拼命的追将来。那时周克珂见前面章四爷当门立着,后面林巨章又飞奔将来,知道逃跑不了,只得转身,双膝向林巨章跪下说道:“我该死!愿听凭巨老处置。”林巨章跑过来,举手要打,章四爷不知就里,连忙拦住道:“什么事?有话不妨慢慢的说。”林巨章伸手打不着,暴跳如雷的说道:“你不知道,我决不能饶了这禽兽!”奋力撞过去,一脚踢去,又被章四爷扭住了,没有踢着,便向章四爷跳了两跳,圆睁二目说道:“四爷,你也成心和我过不去吗?这东西欺我太甚,要我饶他,除非拿手枪来,把我打了。”章四爷看了这种盛怒的神情,若让他过去动手,这边跪着不敢反抗,甚至一两下打出人命来,也不管为的什么事,抵死把林巨章扭住,用力往里面拖,林巨章手脚都气软了。章四爷当年轻的时候又曾练过功夫的人,哪扭得过,看看拉近了廊檐,林巨章厉声问道:“你和这禽兽伙通了吗?好,好,你若放他走了,我只知道问你要人便了。” 章四爷道:“我放他走到哪里去?有话我们且进去坐着说。” 周克珂见林巨章已被章四爷拉住,即立起身来,心想:既逃走不了,不能不硬着头皮,由他处置。事情已弄到这步田地,怕也是不中用的。便走到林巨章跟前,说道:“请巨老息怒,快救太太要紧,我决不逃跑。”林巨章骂道:“狗娘养的,还救什么太太!”章四爷看这情形,已猜透了八九,忙问:“太太怎么了?”林巨章没做声,周克珂答道:“太太此刻已昏倒了在房里。”章四爷跺脚道:“还不快去施救!”随拉林巨章往里走,周克珂也跟在后面。林巨章旋走旋骂,说不肯施救,然两脚不催自走的,却已进了内室。只见下女已将陆凤娇扶起,坐在林巨章昏倒的那张睡椅上,垂头合眼的奄奄一息。头上青丝缭乱,满头满脸尽糊了是鲜血,下体的衣裳,幸有下女替她穿上了,没被章四爷看出那不堪的样子来。林巨章一见陆凤娇这般的光景,说不尽心中气恼。若在平日,陆凤娇因别事气到这样,林巨章不知要如何痛心,如何安慰。此时的林巨章,却丝毫不似平时了,随手拖了张椅给章四爷坐,自己就陆凤娇对面沙法椅坐下,冷笑了声说道:“你以为一死便足以了事吗? 为人像这样的死法真一钱不值,做鬼都不是个好鬼,不是个干净鬼。我看你生成是这种贱相,自去年到我家来,哪一些亏负了你,哪一些没如你的意?你自己问心,堕落烟花十多年,像我这般爱你,这般凡事体贴你的人,曾遇了几个?我平日因你是个有些根底的人,虽遭难误入风尘,尚能不忘本来面目,肯读书识字,以为你在风尘中是出于不得已,竭力将你提出火坑,遇事原谅你。因你小时候,不失为宦家小姐,必然娇养惯了,落风尘之后,更没受良好教育,间有些乖僻的性质,不中礼法的举动,都容忍不说。谁知你是生成的贱骨头,不中抬举,误认我平日让你,是怕了你,你不想我花钱买了你来,你有什么能力,可使我怕?我又为什么要怕了你?我真想不到世间上竟有你和周克珂这种忘恩负义的禽兽!周克珂你也自己摸摸良心,你在我跟前当差有多少年了,你家中十来口人,是不是完全我拿钱养活?我在任上的时候,养活的不仅你一个,也不说了。我事情不干了,到日本来亡命,都带着你来,你家中仍是由我寄钱去,供给生活。你是我什么人,我该欠了你的么?你得着我的好处,就是这样的报答,你自己说还有丝毫人心没有?“接着长叹了一声道:”我也不怪你们,是我不该瞎了眼,不认识人。教训你们,没得污了唇舌。你们各自谋生去罢,算我晦气,前生欠了你们的债,到今日大约是已还完了,才神差鬼使的败露出来。我想你们也没什么话可说了,都立刻替我滚出去罢!“ 周克珂低头立在房门口,听林巨章数责完了,不觉天良发现,跨进房,向林巨章叩了个头,起来泪如雨下说道:“辜负深恩,粉身莫赎,今生已无颜再说报答的话,只好待来世变猪变狗,来偿还万一。”说完,折转身往外便走,到自己房里,收拾了行李,就从那日归国,谋生去了。后来听有人说他因这事坏了名誉,到处都有些瞧他不来,没好差事给他干,至今落魄在北京,替人写字,混些日食。从前和他认识的,遇着他都回避,不肯与他交谈。大约周克珂这三个字,就此与社会要脱离关系了。这也是无人格无天良的人,应有的结果。且不说他。 再说陆凤娇被林巨章说得哭晕了几次,头上的血,又出的太多,四肢没一些气力,软瘫在睡椅上,哪能动弹半点呢。林巨章见周克珂已走了,一叠连声的逼着她走。此时陆凤娇又悔又恨,想到周克珂不顾自己死活,提起脚就走的情形,知道平日的曲意承旨、事事逢迎,全是些假殷勤,图得一时欢心的,越追悔自己不该受骗上当,越觉得林巨章的真情恋爱,无微不至。嫁了个这样的人,尚弄得如此结局,将来跳出去,到哪里再遇得着这样的丈夫?那径寸芳心,越想越痛,正在如油烹刀割的时候,又听得林巨章一叠连声的催逼着走,只得哀声说道:“你教我一时走向哪里去?我既做了这种对不住你的事,被你撞破了,你便不教我走,我也没有脸再住在这里。不过我不是男子,此时又实在立不起身来,求你留一线人情,许我在这里略为休息,只要精神稍稍恢复了,就动身回上海去。”章四爷在旁边说道:“只管从容将息,巨翁一时气头上的话,不一定为得凭的。并且依我说,这事也只能怪克珂太无道理。年轻女子,有多少知识,性情未定,识见不到,有一个少年男子终日在跟前多方诱惑,这人欲两字,又本来非常危险,怎能免得了上当。巨翁休怪我言直,你也不能不分任其咎。克珂为人,天性素薄,在你跟前当差这么多年,岂不知道防微杜渐?早就应该谢绝了他。和他这种人共事,在要紧的关头,还怕他卖了你的性命呢。” 林巨章道:“我从来坦率,最不肯以不肖之心待人。一年以来,这两个禽兽,行迹可疑的地方何当没见着?总以为我是这般待他们,稍有心肝,决不忍欺我到了这一步,谁知他们竟是全无心肝的,还有什么话说。这样看起来,人类相处,真是件极可怕的事。就是极凶恶的野兽,也有养驯了不伤人的时候。 独有人类,无论你怎生豢养,终不免被他搏食,不是件极危险极可怕的事吗?于今你要借这里休息休息,未尝不可,不过我为人心软,禁不住几句缠绵话,恐一时欠了把持,又因循下去,将来更不知如何受气。凭着章四爷在这里,许你在此停留一夜,还得去前边新收拾的客房里歇宿,我住的房间,是决不能再容你污秽的。明日你再不肯走,我就把这房子让你,我自搬誊出去。四爷,并不是我真如此心狠,对这种丧绝天良的东西,尚能容她停留一夜,已是格外念她是个女子,又远在外国,若在内地,早已驱之大门之外了。我既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了,还用得着什么爱惜?她心目中多时就没有我了,这屋子她若有主权,不早已将我驱逐了吗?“ 陆凤娇虽在哭泣,林巨章的话却已听得明白,料是没有挽回的希望了,拿手帕拭干了眼泪说道:“你也不必说得这般厉害。我干了这种事,自是对你不住,但我并没有恋栈的心思,你又何必就做出这一狠二毒的样子来呢?你要想娶贞节女子,当初就打错了主意,不应到上海堂子里来选择。我生成的贱骨头,何待你说?骨头不贱,怎会当娼?又不曾瞒着你,说是千金小姐,你一时高兴,花钱买了来,于今不合意,将我变卖出去就是。我的身体本来和货物一样,用不着爱惜,更用不着气恼。我到你家来,也不过只吃了你几颗饭,没享受你什么荣华富贵。不见得卖给别人,便朝打夜骂。在你自以为不曾亏负我,在我这全无心肝的,殊不觉得待我有深仁厚泽在哪里。我一个当婊子的人,本讲不到节操,你又自己引狼入室,到今日事情败露了,便多停留一夜,都怕污秽了你的房屋。你果是高风亮节,如何一个堂堂男子,也一般的禁不得几句诱惑的话,就去袁世凯跟前投诚,还要花钱运动呢?” 林巨章听了,又急得跳起来骂道:“你这种没天良的!我花钱运动投诚,在别人尽可骂我,你是这事的罪魁祸首,也拿着做口实吗?”陆凤娇冷笑道:“我并没不承认是罪魁祸首,但和我一样,一生名节关头,不应自己无把握,听人煽惑。” 林巨章向章四爷道:“我不料人心之险,竟至于此?我在这里,手中虽不阔绰,只要能维持现状过下去,三五年的衣食,还不用着虑。老袁的帝制,稍有眼光的,谁见不到决没成功的希望。 便是你也完全是为衣食计,取给一时。我好端端的一个民党旧人,又不害神经病,纵要改节,譬如一个妙龄少妇,也不肯改嫁那风前之烛的衰翁。她缠着我横吵直闹的非投诚不可,起首就将伏焱得罪,赌气搬往高田马场去了。接着又把湖南国民党支部长林胡子气得大骂,拂袖而去。我为她是这样,急得痛哭流涕,心想:民党方面,既被他胡闹失了信用,实逼处此,只得向这条路上走,以图侥幸于万一。她于今倒拿这话来挖苦我,真不知她这颗心,是什么东西做的?“ 章四爷正要用言语解劝,陆凤娇已勉强撑扎起来道:“你管我这颗心是什么东西做的?你是清高人,不容我停留这里,污秽了你,从速将我变卖就是。题外之文,都不用说了。我是你花钱买来的,教我就是这样走,太占了便宜,我于心不安。”林巨章道:“我已说了,算是我前生欠了你的。我也不少了这五千块钱,就让你占了便宜去罢。”陆凤娇道:“那个不行,我为什么要占你的这便宜?你有多钱,不会去施孤舍寡,做慈善事业,定要给便宜我这丧绝天良、全无心肝的禽兽占?这话你好说,我不好听,你不将我变卖,说不得再污秽了你,我也是不走的。” 章四爷见陆凤娇讲来讲去,讲出横话来了,知道这口舌不是一时能了,心中记挂着朱湘藩的喜酒,即起身告辞。林巨章道:“是去朱家么?”章四爷点了点头。林巨章道:“他已派马车来接过了,我因不见你来,回了张名片,打发去了。我同修龄到你家,又没遇着你,以为你必已来这里等候,急忙转回来,就遇见鬼了。你去朱家,请代我托辞道歉。”章四爷连说理会得,对陆凤娇点了点头,随口安慰了两句,走了出来。林巨章跟在后面,送到大门外说道:“你去见了湘藩,那事不要提了,我此刻已深悔孟浪。他如向你提起,请你留我一点面子,不要直说出来,听凭你如何支吾过去就是。”章四爷道:“自然不能直说。但出处大事,因家庭细故,就灰心放任,仍是不妥。不过你此时心绪不宁,从容计议罢了。湘藩那里,你放心,我自会对付。”林巨章摇头道:“在家庭中出了这种事,不能说得细故了。堂子里的人,真不能讨。无论是什么根底,一吃了几年堂子里的饭,廉耻节操,便丧失尽了。”章四爷笑道:“只怪你所见不广,一顶绿头巾,哪压的人死?你不看内地的官场,谁的帽子不是透水绿的?能个个照你的样,那些做官的人,还得一天安静日子过吗?”林巨章道:“我没那么宽宏的度量。” 章四爷笑了笑,别了林巨章,乘电车到了小石川肴町。远远的就看见朱湘藩门口,接连停着十多辆汽车马车,吃喜酒的,看热闹的,推进拥出,两个佩刀的警察,分左右立在那门口,驱逐闲人。章四爷走入大门,见门旁边一张小几,几上放着笔墨号簿,一个小盘子,盛了许多名片,使署的门房,坐在那里经理挂号。章四爷也拿出张名片来,门房接了看一看,撂入小盘内,低头在号簿上写了名字,即有昨日的那招待员过来,引着向左边那条石道上走去。只见石道两边,摆列各种样式的紫檀花架,架上各色的盆景。石道尽处,两株柏树,扎成两只狮子,张牙舞爪,和活的相似。走进玄关一看,里面廊檐,都用彩绸扎就栏杆,已有许多衣冠楚楚的来宾,在廊檐上谈笑。一问十二叠席的客房,四五个人团着一局围棋,在那里下。 章四爷认识有邹东瀛在内,忙笑着招呼,问已行过了结婚式没有,邹东瀛笑道:“早呢,要到夜间八点钟。不知信了哪个星相家的话,说只有夜间八点钟,才不犯冲。本定了两点钟的,一听了这新奇学说,便临时更改起来,害得我们做客的,等得腰酸背痛。”章四爷笑道:“这学说真是新奇。在内地没开化的地方,常有时辰冲犯的话;不料这样文明的人,在这样文明的国内,行这样文明的婚礼,也信这些禁忌。我们不要坐在这里,等行过了结婚式,才能走吗?”邹东瀛道:“既来了,说不得要多等一会。你已见着湘藩没有?”章四爷道:“我刚来,还不曾见着。他在哪里?”邹东瀛道:“我也不曾见着。 大约是事情忙,没工夫出来陪客。“章四爷踌躇道:”湘藩为人,应酬最是周到的,并且准备了这么多天,到今日应该事情都办妥了,怎的还忙得这样?“邹东瀛道:”我不是这么想吗?他们下棋的,来得最早,也没见着主人呢。“二人正说着话,那招待员带一个下女,双手托着一盘汤点进来,放在桌上,请章四爷吃。章四爷腹中正有些饥饿,吃着向邹东瀛笑道:”怎的他完全用着内地的旧格式?他那新房,想必陈设得很精致。等我吃过了点心,同去瞧瞧好么?“邹东瀛点头:”有志者,事竟成,这话真是一些不错。去年湘藩最初一次到菊家商店的时候,我正打那门首经过,还招呼他,谈了一会笑话。后来许久没通消息。虽曾听人说因这事,还闹过一会风潮,我也没注意。前几日忽然接了他请吃喜酒的帖子,才知道有情人真成眷属了。他们自见面到于今,不到三个月,怪不得湘藩得意。 有好多青年,在那商店门首终年伺候颜色,得着一盼,即欣幸非常,哪个及得他这般讨巧?那些伺候颜色的人,真不知要如何羡慕,更如何妒嫉。“章四爷已吃完了点心,起身说道:”我们瞧新房去罢!“邹东瀛道:”我还不知新房在哪里呢。“ 章四爷笑道:“怕找不着吗?他家又没内眷,不妨穿房入室去看。”邹东瀛道:“莫说没有内眷,我来的时候,同时进来了几个女客,这里还有女招待员出来迎接呢。”章四爷道:“你认识那女招待员是谁么?”邹东瀛道:“怎么不认识?说起来,你一定也是知道的,就是曾秃子绰号癞头鼋的女人,康国宾女士。”章四爷笑道:“是她吗?如何不知道。但她怎的也跑到这里来当招待员呢,不是希奇吗?”邹东瀛道:“有何希奇!她早已和湘藩结识,今日来替湘藩帮忙,是题中应有之义,并且好像还有种作用在内。癞头鼋交卸支部长后,手中存的几百块钱,都在那房东女儿身上用光了。近来的生活艰难得很,房东几次逼着他搬,他房钱欠多了,搬不动。同党的人,因他有钱的时候,过于欢喜搭架子,看没钱的不来,于今窘迫起来,向人开口,人家都是对他一派挖苦话,说:”你也要借钱呢? 说哪里的话!我们穷光蛋不向你借钱就好了。呵,是了,你是怕我向你借,你就先开口,禁住我不好再说。‘癞头鼋还竭力辩白,人家总笑着摇头,说他是说客气话。癞头鼋真急得没有法子,逢人便发牢骚,说革命党不是人当的,亡命客更不是人当的。只愁没有售主,差不多要插着标发卖了。他女人今日来帮忙,说不定是想走湘藩的门路,要受招安呢。“章四爷道:”我们去找着她,要她引了去看。“两人便一同走出来。 后事如何,下章再说。 却说章四爷和邹东瀛二人走出来,由草场石道上转到礼堂,看那里坛上,十字交叉悬着中日两面的国旗,一对烂银也似的蜡台,插着两支比臂膊还粗的朱红蜡烛,中间一个斗大的宣德铜炉,烧得香烟缭绕。昨日见着的那几对花圈,一个个都配了木架,站班似的,八字式排列两边。两张花梨木月弓形的桌子,接连花圈摆着,上面两个菜玉花盆,栽着两支珊瑚树,足有二尺多高,枝干繁密。邹东瀛指着问章四爷道:“你知道这东西的来历么?”章四爷道:“什么来历?我不知道。像这般高大的珊瑚树,说得见笑,我还不曾见过呢。便是这两个盆子,一丝破绽没有,也不是易得之物。”邹东瀛笑道:“自然不是易得之物。上前年,北京拍卖清宫里的宝物,海子舆花了七千块钱,买了这两件,带到这里来,预备送他干老子大隈伯的寿礼。后来打听得有个留学生,带了一幅仇英的汉宫春晓图,有一丈二尺长、六尺多宽,大隈伯想买,因那学生索价太昂,要一万块钱,分文不能少。大隈伯鄙吝,不肯给那么多,交易不成。海子舆知道,连忙找着那学生,也不还价,就是一万块钱买了,送给大隈伯,喜得大隈伯一只脚跳起来。既送了那幅画,这两盆珊瑚树就留在使署里。湘藩大概是借了来撑场面的,海子舆决没这样贵重的礼物送属员。”章四爷道:“怪道这般夺目。七千块钱的代价……” 话没说完,忽见康女士同着两个女客,一个西装、一个日本擎,年龄都在二十左右,一路笑谈着,从左边房里出来,大约也是想看珊瑚树。两个女客抬头见了邹、章二人,即停了步,待转过身去,康女士笑着止住道:“这二位不是外人,我都认识的,没要紧。”一边说着,一边向邹、章二人行礼。指着西装的绍介道:“这位是福建的林女士。”又指着日本装的道:“这位是安徽许女士。”邹、章二人只得向这两个女士行礼。 两个女士经这一绍介,胆子就大了起来,不似见面时羞涩了,答了礼,也请问二人姓名。康女士也代说了。邹东瀛笑向康女士道:“我正找不着你,又不好进内室来寻,在这里遇着好极了。新房在哪里,请你引我们去瞧瞧好么?”康女士笑道:“你们男客,不去找男宾招待员,找我这女宾招待员干什么?我不知道新房在哪里。”章四爷笑道:“男宾招待员是些笨汉,哪里知道招待男客。贤者多劳,谁教你这女招待员,又和气,又能干,使我们男客,不因不由的都希望你来招待呢。”康女士耸着肩膊笑道:“像你这张会奉承人的嘴,可惜湘藩没请你来当招待员。”章四爷忙接着笑答道:“我若来当招待员,倒和你可以配成一对了。”康女士红了脸,轻轻的啐了一口道:“哪来的这般油嘴!是这么瞎说,看我可肯引你去瞧新房。” 邹东瀛道:“我没有瞎说,你非引我去瞧不可。”康女士将身一扭,也不答白,陪着两女士看珊瑚树。邹东瀛道:“你真不引我去么?”康女士回过脸来道:“是真不引你去,你便怎么呢?”邹东瀛装模做样的说道:“你若真不引我去,我就有对付你的办法。那时却不要怪我。”康女士掉转身来问道:“你说有什么对付我的办法?”邹东瀛摇头道:“那如何能说给你听。我又不是油嘴,又没有瞎说要和你配对,你何必不引我去,定要我用法子来对付,弄得你后悔不迭呢?”康女士偏着头,想了一会道:“我倒不信你有什么对付的法子,你就使出来我看。我不怕,也不后悔。”邹东瀛故意正色说道:“真不怕么? 真不后悔么?此刻客没到齐,等到行结婚式的时候,中外来宾都齐集在这礼堂里,那时再请你看我对付的法子!“康女士听说得这般慎重,心里毕竟有些放不下,笑着说道:”你不要恐吓我。“随用手指着方才从那里出来的房门说道:”走这房里进去,过一个丹墀,那房门框上悬着一对大彩球的,不就是新房吗?你们自己不会去看,要我来引?“章四爷拍手笑道:”到底怕恐吓,一恐吓就说出来了。你认真问他,看他可真有什么对付的法子?“邹东瀛也笑道:”怎么没有法子?“康女士道:”有什么法子,你说,你说!“邹东瀛道:”这不就是法子吗?若没有这法子,你肯爽爽利利的告诉我听么?“康女士又啐了口,仍掉转身去了。 邹东瀛同章四爷走那房里进去,果见一个大丹墀,丹墀内堆着一座假山,细看那假山上的楼台亭榭,穷极精巧,里面都安了极小的电泡。章四爷道:“看这假山的形势,不是日光吗? 山顶上还有个湖呢。“邹东瀛道:”怎么不是。这湖叫中禅寺湖。你看这湖边的西式楼房,不也挂着一块小招牌,写着蝇头大的‘茑屋旅馆’四个字吗?就是这几条瀑布,也和日光的一个模样。“两个人正在看得出神,猛听得假山背后有女子说笑的声音,杂着脚步的声音,看看近了,二人避让不及,只得仍低着头看山。那些女子见有男客,匆匆的都走出去了,二人才转过假山,只见一个月亮门,门上悬一块横额,写着”明月清虚之府“六个字,从额上用彩绸覆下来,一边垂着一个大球。 走进月亮门,房中铺着五六寸深的金丝绒毡,看那陈设的几案,是一个客厅的样式。章四爷道:“我们上了康女士的当了。这哪里是新房,不是个女客厅么?这圆桌上还有吃剩了的烟茶呢。”邹东瀛四围看了看笑道:“没上当,新房还在里面。那大穿衣镜背后,不是有张门吗?这朱湘藩不知在哪里捞了一批冤枉钱,才能是这样的挥霍。”章四爷道:“还有哪里,怕不是我们大家的膏血!老袁不照顾他办飞机,我们今日恐怕没有这热闹看。”邹东瀛笑着点头,走近穿衣镜一看,只见一条猩红的暖帘,悬在那里,闪烁得人眼光不定,原来是大红素缎,用金线平了两条龙在上面,因此光彩射人。 邹东瀛正要撩门帘进去,忽听得里面还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忙停了手,退了两步,轻轻对章四爷道:“里面还有女客。 幸而没有鲁莽。“章四爷道:”可恶康国宾不引我们进来,难道就这么退出去吗?且莫管他什么女客,让我悄悄的撩开门帘看看。“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口,撩开一线缝向里面张时,哪有一个人影!将头伸进去一看,哈哈笑道:”你活见鬼!还有女客在哪里呢?“门帘一撩,已跨进房去。邹东瀛跟进房,诧异说道:”分明听得有女人的声音在这里说话,怎的连影子也没有了?你看湘藩这东西多坏,这张床也不知是在哪里定造的,完全是一个诲淫的幌子。“章四爷看这床有五尺来宽,六尺多长,一块和床一般长大的玻璃砖大镜子,嵌在后面,照得人须眉毕现。镜框上面,雕刻着双凤朝阳的花样,那四只凤眼,及中间的太阳,都安着电泡。那垫褥下的钢丝绷,是一种富有弹力的,和汽车上的坐垫相仿。一头堆着一叠五花十色的被毯,一头堆着一叠绒枕,下面的和床宽仄一般,有五尺来长,上面一个小似一个,顶上的仅有七八寸长。章四爷笑道:”这枕头才是稀奇,夫妻两个怎用得着这么多?“邹东瀛大笑道:”你看尽是枕头的吗?“章四爷翻开看了看,也大笑起来。邹东瀛回头看见一张西洋螺旋椅,才坐下去,不觉哎呀一声。章四爷忙问怎么?邹东瀛攀着两边扶手,立起身来道:”你来尝尝这种滋味看。“章四爷看那椅,形式和平常睡椅差不多,只垫坐的地方,好像比平常略高些,望着发怔,不敢去坐。邹东瀛道:”野史上说隋炀帝有一种御处女的椅子,大约就是这一类东西。怪道康国宾不好意思引我们来看,原来湘藩这般不长进,新房里陈设这么些器具。“章四爷道:”你坐上去觉得怎么? 如何外面一点也看不出什么奇异来?“邹东瀛道:”外面若看得出,也不为奇异了。你又不是处女,上去坐坐何妨呢。“章四爷出了一会神,有些不信,真个背过身,往下一坐,也禁不住哎呀一声,喊了出来;靠尾脊骨的地方往上一起,两脚不自主的,被底下伸出两个踏蹬一般的软东西抵住两个膝弯,高高的举起,往两边分开。章四爷穿着西装礼服,下衣紧小,被这一分,两股已裂开了寸多宽的缝,邹东瀛在旁看了这情形,笑得弯腰跌脚。章四爷骂道:”你还笑,不快拉我起来!“邹东瀛笑得喘不过气来,指着两边扶手,做手势教他攀住往上挣。 章四爷攀着一用力,不料两腿更被举得高了,哪里挣得上来呢! 邹东瀛看了,更笑得捧住腹叫肚子痛,章四爷不敢再用力了,问道:“你刚才坐了,怎么上来的?不要只管笑,若有人来了,看着像个什么呢!”邹东瀛只得极力忍住笑,走近前看了看说道:“我刚才坐下去,就觉得不对,底下这两个东西还没伸出来,我已攀着扶手,立起身来。等我来用力按住这个东西,不教它往上举,你就好攀着扶手起来了。”果然一点力也不费,章四爷站了起来,跳离了那椅,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看那两个东西,仍缩入底下去了,走过去,踢了两脚骂道:“湘藩真是无赖!买了这种器具,还不知安着什么坏心呢。”邹东瀛道:“他没有隋炀帝那般势力,哪来的许多处女给他御?你刚才没见着你自己的模样,真是难看呢。”说着又笑。章四爷道:“我如何没见着?这橱门上的镜子,不正对着这椅子吗?”邹东瀛看那镜子里面,真是显然看得清楚。 章四爷看到镜门上没锁,顺手拉开一看说道:“怎得这橱没有底?”邹东瀛已看出橱后有张小门,将章四爷推开,跨进橱内,一手摸着那门上的小环,往怀里一拉,呀的一声,门开了,即觉得一股异香,扑鼻透脑。章四爷在后面推着道:“进去看看,这房子实在构造得好,”邹东瀛钻了进去,说道:“这里是一间浴室。此处还有张门,不知通哪里。”章四爷跟着钻过来一看,是一间小小的房子,半边铺着四叠席子,半边用磁砖铺地,放着一个西式白石浴盆,一个大理石洗面台。台上摆列许多化妆品,那股异香,就是从这些化妆品里面发出来的。 看化妆品的瓶子、盒子上面,尽是菊家商店的牌号,喊邹东瀛看,邹东瀛道:“我去年在菊家商店遇着他的时候,就看见他提了两大包。这上面摆着,只怕还不到十分之一。这里没什么好看,我们走这张门出去,看通到什么地方。我比你来得早,点心用过了多久,此刻腹中有些饿了。”章四爷看着表道:“呵哟!三点多钟了,我们出去罢,大约也要开饭了。他不能接了客来,教人挨饿。”邹东瀛推开了门,看是一个小院子,周围两三尺高的生垣,整齐清洁。生垣以外,便是大草场,有一条小鹅卵石路,通出大门。草场中有几个女客,在那里立着说话。见了邹、章二人,都背过身去。邹东瀛道:“是了,方才我听得在新房里说笑的,必就是她们。因听了我们在客厅说话的声音,知道是来看新房的,也是从我们走的这条路,回避到这里来的了。”章四爷点头道:“我们又从哪里出去呢?”邹东瀛没回答,就听得浴室里有脚步声,只见康国宾跑来笑道:“你们还在这里吗?外面请客坐席,男招待员哪里没寻遍,还不快去!我们女客,也有几个不见了。”邹东瀛指着草场里笑道:“那里不是女客吗?”康国宾看了喜笑道:“是了,是了。”接着高声唯了几唯道:“诸位姐姐,快请进来坐席,你们怎的都跑到那里去了。”几个女客答应着,低头向小院子走来。 康国宾催邹、章二人出去,章四爷道:“新房里不是有女客吗? 教我们打哪里走呢?“康国宾道:”女客都坐席了,只管走新房出去。“二人遂回身走入新房,只见许、林两个女士,立在那风流睡椅旁边出神,邹东瀛忽又想起章四爷那高耸尊臀的情景来,忍不住扑嗤一声笑了,笑得两个女士飞红了脸,不好意思。二人走出新房,那男招待员已迎面走来,接着二人笑道:”各处都找遍了没有,我料着二位必在新房里,请快去坐席!“邹东瀛问道:”新郎还不曾回来吗?“招待员道:”没有。 好在时间还早。“二人随着到一间大客厅,只见四张大长餐桌,丁字形摆着,已围坐了二十多人,都低着头在那里吃呢。主席空着没人,听客自便,拣位子坐着,也无人推让。开上来的莱,是中国的燕席,用西式的盘碟,每客一份,随坐随开。大家吃至掌灯时候才散席,都诧异朱湘藩到这时分还不回来。客中有来得早的,整整坐了一日,都已疲惫不堪。大家议论,不知朱湘藩发生了什么事故,到哪里去了。海子舆本说了来的,也不见来。正在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只见那招待员走了进来,对大众拱了拱手道:”敝东叫我来,向诸位先生道谢。本来订了今日午后八点钟行婚礼的,方才菊家来信,新娘装扮都已完备了,忽然得了急病,不省人事,今日万不能成礼,须俟病好了,另行择吉完婚。敝东此刻也因身体不快,迟日当亲到诸位先生尊府道谢道歉。“众客听了,都代替朱湘藩扫兴,也猜不透是真害病,还是另生了什么枝节,没话可说,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回去。 看书的人看到这里,可猜得出毕竟为了什么事?鹤子迟不病、早不病,难道真有这么凑巧,偏偏等到装扮都已完备的时候,忽然害起急病来?这里面的原因,说起来真话长得很,细细的写出来,可见得凡事一得意狠了,便有意外的失意伏在后面。朱湘藩自花了五千块钱,与鹤子定情以来,十拿九稳的以为鹤子是自家的人了。不特朱湘藩是这般心理,当时人凡知道这事的,没不是这个心理。因见鹤子的父亲高山雄尾,是一个纯粹势利的小人,一心想把女儿嫁个有钱有势的人。前几回书中已经说过了,朱湘藩是他父女最中式的,去年年底,借着事故,一敲就是五千块,如何叫他父女不满意,不尽力巴结?新年中,没一夜不留住朱湘藩歇宿,零星竹杠,又不知敲过了多少。朱湘藩正愁薪水小了不敷应付,那凑趣的飞机交涉,应运而生,绝不费事的和海子舆分了两万块钱。但是海子舆只拿出一万二千块钱来,将两盆珊瑚作价八千元,定要朱湘藩受了。 朱湘藩横竖是得了意外之财,又不要自己拿出钱来,巴结上司的勾当,哪有不愿意的?自得了这一万二千块钱,便决心将鹤子讨进门来。和高山雄尾计划停当,纳了三千元聘金,喜期定了二月初十。朱湘藩日子已近,忙着料理,有好几日没到菊家去,谁知事情就坏在这几日上。 这日是二月初三,天气晴暖,高山雄尾因为女儿就要出嫁了,她有个姑母住在群马县,不能不趁这时候,带着她去探望探望。他姑母姓山本,是群马县一个式微的士族。日本的士族,在维新以前,都是极煊赫的,对于平民,可自由杀戮,没有禁止的法律。惟士族方有姓氏,代代相承,平民都是没有姓氏的。 明治讲究维新的时节,因设警察,造户口册,对于这些没姓氏的平民,不便识别,才临时勒令他们随意择一两个字做姓,如三菱、三井、大仓之类,都是临时眼中看着什么,便说是姓什么。那些原来有姓的士族,很瞧不来这班平民,阶级严得厉害。 物极必反,近几十年来,日本的富户,平民占十分之九,士族一日式微一日,平民倒瞧士族不来了。但士族虽然是式微,自己的身分却仍是不能忘掉,和平民对亲的事很少。高山雄尾的姐姐,因容颜生得俏丽,才巴结嫁了个士族。过门不上几年,丈夫就死了,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山本吉泽,二十四岁了,在京都帝国大学读书。女儿荣子十八岁,遗腹所生,只在群马县的高等小学校毕了业,即在家中,请了个家庭教师,教授刺绣。 山本吉泽有个同学,是埚内侯爵的养子,叫埚内秀吉,和山本吉泽同年,生得仪表魁伟,情性不羁。埚内侯爵最是钟爱他,他却很知道自爱,无礼非法的事,绝不胡为。在学校中,就只和山本吉泽说得来,逢年暑假中,不是山本吉泽去埚内邸,便是埚内秀吉来山本家,住到要开学了,才归家检点行李,仍约了日子同行。这回年假期满,山本吉泽忽然生起病来,不能依约的日子同走,便托埚内秀吉到学校的时候,代替请假。埚内秀吉在学校住了几日,没有山本陪伴,很觉得寂寞难过。日本帝国大学的功课,只有进去的第一年异常繁难,稍肯用功的人,决不愿意缺课。到了第二三年就很容易了,上课的时间很少,自己研究的时间多。因为学问高深了,不尽是可由教员口授的,全靠自己多购专门书,细心参考,有不能领悟的地方,等上课时质问。因此一星期,至多不过十多点钟到讲堂上课。 就是在规定上课的时间,你若没什么疑问,或正在研究别种功课,不能丢开,便不上课,也没要紧。帝国大学的教员,不像各中学各高等的,上课时拿着名簿点名,一堂学生是这么讲,一个学生也是这么讲。只要你受试验,成绩不差,终年不上课也不问。埚内秀吉既觉得寂寞难过,打了个电报催山本快来。 山本的病没好,他母亲不教动身,回了个电。埚内再忍不住,坐火车亲来山本家看病。 这日正是二月初三,高山雄尾带着鹤子先到了。鹤子的容貌,艳丽惊人是不待说,近来姘上了朱湘藩,得了些极时髦、极贵重的衣服,装扮起来,更觉鲜明得和一颗明星相似。埚内秀吉来时,没回避得及,见了面,山本吉泽连忙绍介了。他父女听说埚内秀吉,脑筋中早就记得曾听说过,便是侯爵的养子,只等老侯爵一死,立时世袭,便是千真万确的一位侯爵。登时父女俩颗心,不约而同的打算,应该如何的表示,才显得通身三万六千毛孔,孔孔有一团媚态呈献出来。可是作怪,父女俩一般的献媚,埚内秀吉的眼光只单独看了鹤子,略略的问了几句山本吉泽的病情,即回身和鹤子说话。鹤子虽在稚年,久在东京热闹场中,惹得一般青年趋之若鹜,目笑眉语,欲擒故纵手段,习之有素。埚内秀吉正当学生时代,不曾多和女子接近,偶然遇了这样见所未见的娟秀小女儿。对于自己又格外的崇仰,埚内生性本来倜傥,没有贵族家拿腔做势的恶习,同鹤子说不了几句话,即发生了恋爱的萌芽。山本吉泽母子,虽没高山雄尾父女那么势利,然像埚内秀吉这般人物身分,自是很希望鹤子能得他的欢心,一成了夫妇,自是活活的一位侯爵夫人。 当下见了二人说话的情形,知两边心理,都很接近。 日本男女交际的习惯,与中国完全是不同,稍有身分的人家,都模仿西洋风气,不似中国女子,一遇面生男人,即羞缩得不成模样。近年来日本贵族,也时常开园游会、茶话会,男女杂沓,即初次见面的,但言语相投,男女二人双双携手,拣僻静的地方叙话,在旁边人见了,并不注意。埚内秀吉既爱了鹤子,又毫无滞碍,自己是没娶妻的人,便背地里问山本吉泽,鹤子已许了人不曾。山本吉泽不知道有朱湘藩这回事,说不曾许,接着还夸张了鹤子许多好处。埚内秀吉即想托他作伐,忽转念贵族与平民结亲,自己是个有新知识、新思想的人,却不计较,只怕父亲老侯爵脑筋太旧,不能许可。一个人踌躇了一夜,想不出一个计较来。 不知后事如何,下面再写。 却说埚内秀吉翻腾了一夜,没有想出计较来。次日高山雄尾便说要带着鹤子回东京去,埚内秀吉慌急起来了,和山本吉泽商量道:“我心中很爱恋你表妹,想托你向她提出求婚的话,又虑家父不许可,这事你说当怎么办?”山本吉泽道:“这不很容易办吗?我和老伯交谈过多次,看他老人家,并不十分拘执的人。又素来钟爱你,无论什么事,皆不曾拂过你的意思。 这事你委婉些去要求,决没有不许可的。“埚内秀吉道:”寻常不关紧要的事,父亲钟爱我,自然不拂我的意思。这贵族与平民结婚的事,在脑筋旧的人看了,说关系不仅在身分和名誉,简直坏了血统,将来传下去的子孙,都变贱皮贱肉贱骨头了。 这种话,我曾听他老人家闲谈过,因此料他决不能许可。“山本吉泽道:”何妨去要求试试看。实在不许可时,我再替你想办法。只见这种贵话的话,我终是不服的。我母亲就是平民。“埚内秀吉忙答道:”这是旧脑筋人说的话,我们如何能认为有道理,你却不可多心。“山本吉泽笑道:”我怎会多你的心,你此刻就归家去要求,看是怎样。我留表妹在此多住一日,我也得和我舅父商量商量,看他也有什么滞碍没有。“埚内秀吉道:”不错,先把这方面说妥,是要紧的事。“ 山本吉泽即留住高山雄尾,把埚内秀吉要向表妹求婚的话说了。高山雄尾喜得四肢无力,登时将朱湘藩订的二月初十结婚的事,丢在九霄云外去了,一口答应,丝毫没有滞碍。心中自幸不曾鲁莽,没一到就将这事说出来。山本母子若知道鹤子已有了人家,必不能再替埚内作合了。山本吉泽见舅父已承诺,没有滞碍,照着话回复埚内。埚内立时动身。 原来埚内侯的邸宅,就在群马县,离护国寺蚕桑学校不远。 埚内秀吉雇了一辆人力车,几分钟就到了。见了老侯爵,请过安,立在一边,掌不住一颗心只管上下的跳,在路上打算陈说的话,一句也不敢说出口。还是老侯爵问去学校没几日,怎的又回来了?埚内秀吉被问话时的严厉样子慑住了,更嗫嚅半晌,不好从哪一句说起。老侯爵有些疑心,连问什么事,是这么要说不说,又是没钱使了吗?埚内秀吉道:“不是,有个极好的女子,儿子想和她约婚,特回来请示的。”老侯爵听了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快说出来,那极好的女子是谁,只要真是极好,我没有不许可的。”埚内秀吉道:“儿子不敢欺瞒,那女子真是极好。她父亲名高山雄尾,她的名子叫鹤子,住在东京。”老侯爵道:“高山雄尾这名子,从没听人说过,是干什么的?华族吗?贵族吗?”埚内秀吉道:“那却不是。”老侯爵道:“然则是士族的了。”埚内秀吉道:“儿子以为族类没有关系。”老侯爵道:“男女配偶,族类还没有关系,要什么才有关系?普通平民,你能查得出他是什么根底?族类不同,任凭那女子如何好,是万分使不得的!你年轻人,见识不到,只要生得齐整,对你亲近亲近,你就花了心,什么都不问了。你不见市川子爵,娶了个妓女莲叶,惹起众贵族轻视,不和他往来的事吗?没有根底的平民,和妓女有什么区别?我若糊涂许可你,娶了家来,将来反害了你,不能在交际社会中占一席位置。快打消了这个念头,专心去学校里上课,毕业之后,还愁没有门当户对,才貌两全的女子来与你结婚吗?” 埚内秀吉知道要求无效,再说下去必然生气,便不敢置辩,退了出来。心想:山本吉泽说了,实不许可时,再替我想办法。 他的脑筋比我灵活,必已有了办法,才对我是那么说,且去和他商量。即拜辞了老侯爵,回到山本家。见鹤子父女尚在,心里又高兴了些,悄悄的将要求情形告知了山本,问还有什么办法。山本道:“不必想什么办法,你此刻在没有主权的时代,婚姻的事自然应得老伯许可。等到你自己有了主权,不听凭你和谁结婚吗?”埚内道:“等我自己有主权,不知还得多少年,不害了你表妹等的苦吗?”山本道:“她于今年纪尚轻,就再等三年五载,也没要紧。不过你此刻须把聘下定了,将来没翻悔的事,便不妨教她多等几年。”埚内道:“我岂是无聊赖的人,关系人家终身的事,怎能随意翻悔?我一言为定,将来头可断,此事不能更改。”山本即将高山雄尾和他母亲请了来,坐在一块,正式提议婚事。埚内从手上脱下个钻石指环来,双手递给山本道:“就请你做个证婚人,不拘什么指环,请交换一个给我。并希望你说明,替我担保永不改悔。”山本也用双手接了指环,向高山雄尾说道:“表妹手上带的指环,请拿来,做个互换的物证,我担保五年之内,正式完婚。若五年尚没自主之权,便做外室的办法,暂行赁屋成礼居住。埚内秀吉在哪一日袭爵,便哪一日迎表妹归侯邸。”高山雄尾诚惶诚恐的连连说好,起身在鹤子手上取下那朱湘藩的钻戒来,也交给山本。 山本立起身来,一手拿着一个,站在房中间,教埚内秀吉站在右边,高山雄尾站在左边,山本赞说了几句吉利话,先向高山雄尾鞠了一躬,把埚内的钻戒交了,转身向埚内也是一般,埚内与高山复对行了礼。大家又道喜道谢,热闹了一会。朱湘藩自以为到了口的肉,就是这么一热闹,变了卦了。高山雄尾带着鹤子回东京,心满意足,只商量如何对付朱湘藩。 朱湘藩径到初十日,一早用过了早点,派了去迎接林巨章的马车。一切手续都布置就绪了,才抽空坐着汽车,带了军乐队,到菊家商店来,算是个亲迎的意思。汽车走得快,先到了,以为这时的鹤子,必已妆成了新嫁娘的模样,坐在房中等候亲迎。谁知一进门,即看见高山雄尾的脸色,很带着愁烦的样子,一个人坐在房中,装作没看见朱湘藩的,也不起身。全不似平日,只看得见影子,便张口笑着等候。朱湘藩照例一来径到内室,不在店房中停留。鹤子自与朱湘藩生了关系,也不大在店房中坐,怕朱湘藩见了不高兴。朱湘藩这时虽见了高山雄尾那不快的脸色,也没注意,径走到内室,只见关着门,寂静静的,低声叫了两声鹤子,没人答应。正待推门,高山雄尾一步懒似一步的,耸着一边肩膊走了过来,有声没气的说道:“还在这里叫鹤子,鹤子已不在这里了。”朱湘藩一听这般冷话,又见这般冷样子,心中万料不到遭此种待遇,立时又惊又气,急得一身冰冷,呆呆的望着高山雄尾,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定了定神问道:“你这话怎么讲?她不在这里,到哪里去了?就在今日的喜期,难道此刻还有工夫往别处去吗?”高山雄尾做出不理会的样子说道:“什么喜期,你这话我不懂得。”朱湘藩急的跌脚道:“你害神经病吗?分明将女儿许给我,约了今日结婚。我忙了几日,一切手续都办妥了,我此时特来迎接,如何忽然将女儿藏起来,想和我抵赖?这道理怎么说得过去!”高山雄尾道:“我何时将女儿许了你,有什么证据,证婚人是谁,你自己害了神经病吗?” 正说话时,外面军乐队到了,吹吹打打起来。高山雄尾忙跑出来扬手,军乐队不知就里,都停住了。这时候的朱湘藩,真急得恨无地缝可入,疑心高山雄尾是想借此多需索礼金,拼着多花几个钱,好事是总得成就的。不过看他这装模作样的神气,须得慢慢和他讲生意似的,要时候耽搁,且派个小使归家,说改了夜间八点钟行结婚式,因白天的时间与新娘的生庚犯冲。小使去后,把高山雄尾拉到里面,说了一大堆的好话,如嫌以前的三千元聘金轻了,看要增加多少,尽好商量,不能不承认,说是没将女儿许我。高山雄尾一口咬定道:“我只一个女儿,早已有了婆家,婆家的门户并且高贵得很。哪里再有个女儿许给你呢?”朱湘藩伸出手上的指环来道:“你如何还要抵赖,这指环不是你女儿和我约婚时交换的吗?”高山雄尾连看也不看,摇摇头道:“这种指环,到处有买,知道你是从哪里买来的带在指上。我女儿今年一十八岁,不曾带过这种贱价的指环。这算得什么证据?”朱湘藩见他是有意图赖,并不是借题需索,忍不住骂道:“你怎的直如此没有天良!我不上三个月,在你女儿身上用了一万多元。你不许我,不能怪你,害得我什么都预备了,才忽然赖起婚来。你叫出你的女儿,我和她三面对质!”高山雄尾冷笑道:“我女儿是侯爵的未婚夫人,你可够得上叫她出来对质?我不认识你是什么人,你再在这里胡说,我女儿名誉要紧,我才不答应你呢!”朱湘藩听了恨入骨髓,但神智已经昏乱,想不出对付的方法来。只口头和他辩论,他一口咬定了不承认,鹤子又不能见面,是辩论不出结果来的。只得忍气吞声,出了菊家商店,打发军乐队回去,自己坐着汽车,风驰电掣的到公使馆来,找海子舆设法。 不一刻,到了使署,海子舆正更换了衣服,打算动身到朱家吃喜酒。一见朱湘藩进来,颓丧之气现于满面,即问这时候怎的还有工夫到这里来?海子舆这一句话,问得朱湘藩心里如利刀刺得一般的痛苦,两眼不由得扑簌簌流出泪来,悲声说道:“今日的事,公使若不能设法替参赞出气,参赞无面目见人了!”说完,抽咽不止。海子舆惊问怎么?朱湘藩把亲迎时的情形说了。海子舆道:“这就是意外的奇变了。你不是曾对我说过,他父女没遇着你的时候,就立志想嫁个有钱有势的中国人吗? 你又说他父女非常欢迎你,往来了两个多月,亲密的了不得,没有丝毫障碍,怎的一旦变卦得这样快?这样离奇的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出气呢?你本也信用他父女过份了些,一个证婚人没有,三千五千的送给他,连收据都不问他要一张。于今他不讲天良,不承认有这么一回事,有什么法子向他理论?“朱湘藩道:”谁知他父女有这样刁恶!一个做小买卖的商人,有这般妄为的胆量!欺诈取财的事,每每没有证据。然法律上不能因没有充分证据,便概予驳斥,不许控告,也要看控告人与被控告人的身分说话。“海子舆道:”法庭自是这样,猜情度理,你若没得菊家许诺,定了今日结婚,你又没害神经病,无端准备种种的结婚手续做什么?他父女欺诈取财的罪,告到法庭,决没有什么办不了。不过我们在这里当外交官,一举一动,关系国家体面。就是我使署的一个火夫,也不能教日本的直达吏来传,也不能许他去法庭和人对质,受日本法庭的裁判。你是我使署的参赞,和一个小买卖商人起这种不体面的诉讼,纵不怕皇上见罪,他们学生知道了,又要闹出风潮来。“朱湘藩道:”然则参赞吃了这么大亏,就善罢甘休不成?那么使署的人员,听凭一个小买卖商人尽情欺负,便是图财害命,也要顾全国家体面,忍气不做声呢?“海子舆笑道:”你不要气急了,不讲情理。我使署如果出了图财害命的事,我自然知道向他政府交涉,没有容易让步的。你这事,难道也教我去向他政府交涉吗?“朱湘藩道:”我真不甘心!请公使把我的差撤了,我拿着平民的资格,去法庭控告,那就与国家体面无干了。好在我的行李数日前已搬出使署,只要公使说一句撤差,便不算是使署的人员了。“ 海子舆笑道:“这点事,何用急得如此!我告你一个办法。 据我猜度,他父女必不是成心欺骗你。嫁你原是真心,但不知近几日内,你因忙碌没到她家去,她又姘上了个什么人,那个人的身分财力,必都在你之上,才容容易易将他父女的心翻转过去。若明说和你悔婚,料你决不承认,徒费唇舌,倒给你拿住了把柄。不如索性咬定了没有这么回事,横竖没有证婚人,便告到法庭,也是一件滑稽的婚姻案。“朱湘藩道:”公使猜度得一些不错。真假情形,我又不是个呆子,如何一点也看不出?当初要嫁我,确实没一些儿假意,今日高山雄尾忽然说他只一个女儿,早已嫁了人,是侯爵的未婚夫人,这话一两个月前从没听他父女提过。如真是什么侯爵的未婚夫人,岂肯那么倚门卖笑?“海子舆点头道:”知道是哪个倒了霉的侯爵,不知底细,偶然看上了她,赏了她一点颜色。在他父女的势利眼内,就看不上你了。你费几日工夫去调查,得着了实在消息,来报告我,再替你设法。只要真是贵族赏识了她,总有破坏的办法。如系下等人没有身份的,倒奈他不何。“ 朱湘藩略有了些喜容,说道:“怎么贵族赏识了她,倒有办法呢?”海子舆道:“你还不知道日本贵族的性质吗?像他父女这种身分的人,不是设成骗局,怎得他们贵族垂青?调查实在了,你不妨直接去见他,揭破这事情的底蕴,你看他贵族的人,肯再和她往来吗?”朱湘藩道:“日本贵族就这么托大?京桥、日本桥的艺妓,不是一般的有贵族去嫖吗?商人比妓女总得高贵一点。”海子舆摇头道:“不然,艺妓是这种营业,身分随贵随贱,若是经我义父赏识的,寻常贵族去嫖她,还爱理不理呢。小买卖商人的女儿,哪里赶得上她,不过和秘密卖淫差不多。那赏识她的贵族,若听说已经许了你的,决不会照顾她了。此刻你家里的客,不都在那里等着行婚礼吗?” 朱湘藩摇头叹道:“真教我没脸见人。一个个都发帖请了来,害得人家破费,一旦弄到这样,人家不骂我荒唐吗?”海子舆道:“你打算怎么去支吾那些客哩?”朱湘藩道:“我到菊家的时候,见高山雄尾的情形不对,以为是借题需索,那时就派了人回去,说改子夜间八点钟行结婚式,我于今实在不好意思回去。”海子舆道:“我替你打发个人去,只说新娘忽然得了急病,不能成礼,须等病好了,再择吉成亲。你就在这里,暂且不要回去。”朱湘藩道:“也只好如此。但是酒席都办好了,索性等他们吃过了酒席再说。不然,白教他们破费,连酒都没给他们吃一杯。”海子舆笑道:“你这一次的开销,大概花费得不少。”朱湘藩长叹了一声道:“连置办衣服器具及一应杂项,承公使的情,分给我的一万二千块钱,花完了一文不剩。前日还在中国药房林又怡那里,借了二千元,预备做今日的开销,幸还没动。这次飞机交涉,受尽了冯润林的气,受尽了众学生的气,还是公使肯格外成全,才得了这个数目。谁知受气得了来的,仍受气花了去。公使请替参赞想想,如何能就是这么肯甘心?”海子舆听了,也实在代他委屈,当时叫了个小使,告了一派支吾的话,教去朱家对招待员传说。朱湘藩就在使署纳闷。暂且放下,后文自有交待。 再说邹东瀛等到席散,归来大冢,已是夜静人稀。熊义拥着一个女子,美术学校的教员,名叫鸠山安子的,深入睡乡了。 前集书中,不是说熊义与秦次珠约了婚吗?何以此时又拥着一个日本女教员同睡哩?这其间有许多枝节,不是一言两语所能说完,且待我慢慢说来。 那次用早点的时候,邹东瀛不是看见熊义愁眉苦脸,端着牛乳只喝了两口,便放下来;问他为的什么,他只摇头不答应,长吁短叹的,回他自己房间去了吗?他毕竟是为了什么呢?原来秦次珠自鲍阿根闹过警察署,熊义节外生枝,说了鲍阿根多少坏话之后,心里对于鲍阿根,已不似从前那般热。熊义更放出研究有素的媚内手段来,两个的爱情,看看的要恢复原状了。 秦珍惟恐女儿再出花样,当面和熊义说,把女儿许配他,草草订了纸婚约。熊义想就在日本行了结婚式,好终日住作一块,便于约束。秦珍说:“我只这一个女儿,出阁不能不要风光一点。亲戚六眷,一个不在此地,你也是单身在此,连朋友都不多,婚礼过于草率,我于心不安。等国内大局略定了些的时候,我们到上海去,再行婚礼。”熊义不好勉强,只得答应。 这日也是合当有事。秦次珠要买手套,教熊义同去三越吴服店。熊义本和秦次珠定了个口头契约,秦次珠无论要去什么地方,得教熊义同走,除父兄外,非得熊义许可,不能和别的男子说话,凡来往书信,须交熊义检阅。两个先定了这口头契约,才正式约婚的。这时秦次珠要买手套,只好陪着同去。在电车上,熊义非常注意,惟恐有鲍阿根同车,却好径到三越吴服店,并没见有鲍阿根的影子。此时的三越吴服店,正新建了极宏丽的楼房,生意比从前扩充了数倍,买货物的、看陈列品的,自朝至暮,总是摩肩接踵,比菊家商店还要拥挤得多。熊义带着秦次珠到第二层楼上,熊义因人多走不动,教秦次珠跟在后面,自己在前,用手分开众人,挤到专卖装饰品的所在,看宝笼内摆着各种各色的手套,回过头来,想指点给秦次珠看,只见许多日本男子,老的、少的、村的、俏的,团团围住自己,没一个是秦次珠。忙颠起脚,将两眼伸出日本矮鬼的头顶上,四处一望,只见人头纷纷乱动,有朝里的,有朝外的,也没看出谁是秦次珠。熊义着急起来,心里埋怨秦次珠何必定要到这新改门面拥挤不通的店里来买手套,于今挤散了,教我回哪里去寻找?侧着身体,仍向来路上,边走边向人丛中探望。直挤到楼梯口宽阔地方,只见秦次珠靠栏杆立着,也用眼四处张望,一眼看见了熊义,即走过来埋怨道:“你只顾往前面挤,也不管把我丢在后头跟不上。我挤了会,挤不进去,懒得再挤了,索性退出来,拣宽阔地方立着,知道你不见了我,必寻到这里来。”熊义道:“手套哪里没好的买,你偏要跑这里来,却不能怪我。这回你在前面走罢,也用不着挤,只跟着他们,慢慢往前走就是了。买装饰类的所在,就在前面。”秦次珠摇头道:“不在这里买了。京桥、银座,多少洋货店,随便去哪家,都不似这般挤得人一身生痛。”熊义道:“不在这里买,我们就出去罢。”秦次珠点点头,让熊义先下楼,自己跟在后面。熊义和秦次珠闲谈着,一步一步下至楼底。偶回头往楼口上一望,觉得一个很面熟的脸,往栏杆里一缩,再赶着看时,已不见了,仿佛那脸,和鲍阿根十分相像。即时气往上冲,一转身三步作两步的往举上窜。秦次珠惊得脸上变了颜色,连喊:“又上去干什么?”熊义哪里肯睬!窜到楼口,立住脚,睁开两只铜铃眼,猫儿寻耗子一般。不知寻着了没有,下文分解。 却说熊义看见一个很像鲍阿根的人,免不得要调查一个明白。谁知跑上楼去,伸长脖子望一会,又蹲下来望一会,没有看见。跑下楼向秦次珠道:“你又和那洋奴说了话吗?你什么要买手套,分明约了那洋奴到这里来会面,怎的倒把我拉了同来?特意显手段,做给我看么?”秦次珠道:“放屁!什么洋奴,哪里?你见了鬼呢!”熊义道:“你只当我瞎了眼,还要赖!你们去会面罢,你就去和他同睡,也不干我的事。只把婚约退给我,不怕天下的女人死绝了,我也拼着鳏居一世。”说着,头也不回,匆匆走出了店门,到停车场等电车,电车一到,即跳上去。才拣了一个座位坐下,抬头见秦次珠已立在面前,拿着淡红手巾拭泪,熊义也不理她。电车猛然开了,秦次珠不曾拉住皮带,又穿着高底皮靴,立不住脚,身子往后一倒,亏得一个日本男子手快,顺手拉住了秦次珠的衣襟,不曾躺下。 秦次珠立起身来,谢了那日本男子一声,一手拉住皮带,用靴尖朝着熊义的小腹,使尽平生之劲踢了一下道:“你又不是个死人,也不让点位子给我坐!害得我倒在人身上,由人家捏手捏脚的,你的面子多光彩呢!”熊义被踢了这一下,也生气道:“你也知道怕人家捏手捏脚吗?只要捏得你快活,于我的面子,有什么不光彩?”秦次珠娇养惯了的人,在父母跟前尚是使性子,毫无忌惮,哪里受得了熊义的抢白?也不顾电车上许多日本人笑话,举起手中银丝编成的小提包,在熊义头上就是一下打去,打得提包内的小梳子、小镜子,还有些零星物件,满电车四散飞舞,泼口大骂道:“狗娘养的杂种崽子,谁希罕你这当忘八没志气的男人!你有本领,能在电车上管教老婆,我这条命,就和你拼了也没要紧。”将提包一撂,揪住熊义的衣,气得两眼都红了。熊义这时候的气,也就恨不得抽出刀来,一刀将秦次珠杀死。但毕竟自己是个男子,不能和女子一般不顾体面,知道秦次珠的性格,越是和她对抗,她越冒火,立时可以不顾性命,闹个天翻地覆。只一退让,不用言语去顶撞她,由她发作几句,她自然会收威,闹不起劲来。再看满电车的人,都张口笑着看闹,只得极力忍耐住性子,乘着秦次珠伸手揪衣的时候,立起身腾出坐位,一面纳秦次珠坐下,一面弯腰拾起提包梳镜之类,说道:“你有话不好去家里说,要在这上面,惹得外国人笑话!”秦次珠见熊义倒让位子给自己坐,又拾起掼下去的东西,果然,一腔愤火,如汤泼雪,低下头不做声了。 经了一个停车场,即起身下车。熊义道:“就在这里下车,到哪里去哩?”秦次珠道:“不换过一乘车,还坐在这里,给人家看笑话吗?”熊义跳下车说道:“我要去看个朋友,你要回家,就在此等车罢。”将提包递给秦次珠,秦次珠伸手接了,想开口说话,两眼忽然一红,泪珠一点一点落在衣襟上,哽咽住了没说出。熊义不顾,拔步就走了,胡乱看了几处朋友,到夜深归家,纳头便睡。次日早起,越想越气闷不过,因此用早点的时候,邹东瀛一再问他,只不肯说。一连几日在家纳闷,没去秦家。 这日饭后,秦胡子的二姨太来了,进门就笑道:“你和我家三小姐。什么事又别气来了?一连几日,不到我家,害得胡子好不着急。昨日就要大少爷来喊你,大少爷赌气,说不问三丫头的事,披了外套往外走,不知到哪里去了。到你这里来没有?”熊义摇头道:“没到我这里来。”二姨太道:“我也料他不会到这里来。”熊义道:“你怎的料他不会到这里来?” 二姨太抿着嘴笑,不做声。熊义道:“好奶奶,你说给我听,如何能料着不到这里来?他和我又没闹意见,这话从哪里说起呢?”二姨太笑着起身,走到房门口,两边望了一望没人,才转身凑近熊义的耳根说道:“我告诉你,你不要对三丫头说。 她若知道我说给你听了,又要去胡子跟前撒娇。“熊义道:”我怎么肯对她说。“ 二姨太道:“这话有一星期了。那日的天气,下了点雨,胡子要大少爷去买南枣。大少爷说:”今天下雨,你老人家要吃,三妹房里只怕还有些,她横竖没吃,暂且拿来,给你老人家吃了,明日天晴了,再去买来。‘胡子没说什么,大少爷跑到三丫头房里,一看没人,在桌上找着平日放南枣的坛子,揭开一看,空空的没有南枣,只有一张字纸,搓作一团,放在里面。大少爷拿出来,扯开看上面的字,说写得歪七歪八,就是鲍阿根那西崽不知什么时候写了送到这里来,即约了那日来会面。大少爷气不过,将字纸收入袋中,看三丫头的皮靴外套都在房里,知道还不曾出去。跑到胡子房里,想把字纸给胡子看,胡子刚上床,教大姨太捶着脚睡着了。我见大少爷的脸色带着怒容,赶着问什么事,大少爷就说给我听。我劝大少爷不要生气,说给胡子听,胡子一定又要说是我们容不得三丫头,打通伙子排挤她,倒弄得扑一鼻子灰,左右是白说了。你还是去买南枣罢,等歇胡子起来,没得吃,你是没要紧,我两个又倒霉了。大少爷听了我这么说,也就忍住气不则声,披了雨衣往外走。伸手去推大门,推了几下推不动,好像外面有人抵住了。 大少爷力大,双手使劲一扯,就听得三丫头在外喊道:“是哪个这么蛮扯,拗得我的手痛煞了。‘拍的一声,门开了,三丫头拦门站着,脸上现出惊慌的颜色。大少爷见了生疑,说:”三妹站在这里做什么?雨是这么下,街上又没有什么看的。’三丫头红了脸,没支吾出话来。大少爷听得墙角上有皮靴听响,像走得很急,一手把三丫头推开,走出大门一看,你说不是鲍阿根,还有哪个?他急急忙忙跑到墙角上,还大胆立住脚,回过头来看,一眼看见大少爷,大约也有些怕打,露出很慌张的样子,两脚打鼓一般的跑了。大少爷赶了一会,没赶上,恨得咬牙切齿的,回头看三丫头,已不在大门口了。胡子平日睡午觉,你是知道的,无论天大的事,谁去惊动他,惹发了他的瞌睡气,谁就得挨骂。大少爷那时大概是气齐了咽喉,一些也不顾忌,跑到床跟前,见帐子放下了,正待伸手去撩,大姨太在床上咳嗽了一声,忙停住下手。胡子就骂起来,说:“我没叫你,你闯进来做什么?这么大的畜牲,一点规矩礼节也不懂得! 教你买南枣怎么的,买来了么?‘大少爷说:“我就是去买南枣,在大门口看见三妹又和那个洋奴说话。那洋奴还有写给三妹的信,现在我这里。’胡子听了,一蹶劣爬起来,从帐子缝里伸出手来,说:”信在哪里?拿给我看!‘大少爷忙从衣袋中摸出那信,交在胡子手里。胡子只略望了一眼,几下撕得粉碎,骂道。’你放屁!这是什么信!我晓得你这畜牲,容不得三丫头在家,多吃了碗饭,无中生有的糟蹋她。你既看见她和人说话,为什么不把那人拿了,难道会飞了去不成?你容不得她么,我偏要把她养老女,一辈子不嫁出去,看你还想出些什么法子来陷害她。快给我滚出去!你以后敢再是这么,你搬往别处去住,算我没生你这个儿子。‘大少爷当时气得哭起来,哪敢分辩半句,退到外面,就赌咒发誓,再不问三丫头的事。 前日三丫头同你出去,到了什么地方,你怎的不送她回来?“ 熊义哼着鼻孔说道:“她还要我送什么?希罕我这个忘八没志气的吗?”二姨太道:“这话怎么讲?”熊义即将那日的事说了道:“我要不是因在电车上怕日本人笑话,我一下就把她打死了。”二姨太听了,用食指羞着脸,摇摇头笑道:“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要面子的话,她不一下子打死你,就算天大的情分了,你倒说这么大话!仔细立春多久了,前两日还响雷呢。”熊义道:“打了她,不见得便犯了法。但她既是这么举动,我犯不着和她吵闹。怕世间上绝了女人种吗?她不希罕我这种男人,我更不希罕她这种下贱胚的女人哩。等再过几日,我的气醒了,去要胡子把婚约退给我。此刻我心里烦躁得很,胡子对我不坏,言语去激烈了,害得他呕气,问心有些对他不住。”二姨太道:“不能由你再等几日。三丫头前日一个人回来,和衣睡倒在床上,正和那日你们将鲍阿根拿到警察署去了一样,她脸也不洗,饭也不吃,只是蒙头盖被,朝哭到夜,夜哭到明。胡子见早晚没有她来请安,问我说三丫头怎么的,敢莫又是病了?我说怕是受了点凉,睡着没起来。你说我这话答错了吗?你猜猜那老昧糊涂的胡子怎么说?” 熊义道:“我知道他怎么说呢?”二姨太恨一声道:“他说三丫头病了,你是很开心的。我听了,就气得什么似的。说小姐病了,于我有什么好处,要我开心怎的?他说:”你不是很开心,如何也不见你向我说一声?我自己要不问起,她就病死了,只怕也没个信给我。我看三丫头待你们也没什么不周到的处所,你们眼睛里,总多子她这个人。你们是这般存心,还痴心妄想养儿子呢?‘我听了,又是气,又是好笑。大姨太在旁边说:“我们养了儿子,也是你老人家的福气。我们当小老婆的人,没有儿子,连猪狗都不如。怎么教我们不痴心妄想呢? ‘胡子听大姨太这么说,又怕她呕气,连忙说:“我不是说你。 ‘我就问:“不是说她,是专说我了。我什么事该倒霉?我不信三小姐是人王。又不是我害了她生病,什么事她病了,该我来挨骂?’我一边说,一边气得哭出来。胡子从垫被底下扯出块手帕子,要替我揩眼泪,我一手夺了,往地下一掼,说:”知道是什么的手巾,不脏不净的,也拿来在人家脸上乱揩。‘胡子又笑嘻嘻的,弯腰拾着,仍纳入垫被道:“你怕脏,就自己拿手巾去揩。’接着教大姨太搀了,去三丫头房里看病。三丫头钻在被卧里面,胡子‘珠儿,珠儿’的总喊了十多声,三丫头才有声没气应了一句。胡子坐在床边,问长问短,三丫头不耐烦极了,问十句,没一句回答。胡子唉声叹气出来,要大少爷来找你,说你如何也几天不来?大少爷当面不敢回不去,出来就说:”我再问三丫头的事,日前发下来的誓,也不许我! ‘披着外套,不知到哪里去了一会,回家也不知在胡子跟前如何支吾。今日胡子又要我来,还教了我一派劝你的话。说三丫头年轻,可怜她母亲死得太早,娇养大的,是有些小孩子脾气。 你是个聪明人,年纪比她大,度量也应比她大,不要和她一般见识。因见你爱她,知道她的性资,才将她许配你。她就有什么事、什么话对你不住,你总得朝她老子看。她老子待你不错。“ 熊义摇手道:“罢了,罢了,再朝她老子看,快要谋杀亲夫了。我才见过溺爱不明竟到了这一步!我今日不去,你回家只说没见着我。”二姨太道:“你不去不行。我来了这么久,回家说没见着你,在哪里耽搁了这久?胡子不教你吃他女儿的醋,他自己的醋劲才大呢。他老得和一条眠蚕相似,疲癃残疾的。来日本还好一点,你没看见,在内地的时候,管住我和大姨太两个,跟当差的多说一句话,就查根问蒂,看说了些什么,没一个月不开革一两个当差的。我越见他是这样,越要逗着呕气。后来他禁止当差的,不许入中门以内,买什么东西,打发去哪里,都用老妈子传递。你说这哪里禁得了?他只有两只眼睛,还是模模糊糊的,两只耳朵,更是响雷一般的声音才能听得,怕他做什么?他一夜只能在一处睡,轮到我房里这夜,大姨太就打着锣鼓和别人睡,他也一点不知道。说起来,又是三丫头这东西可恶,嚼舌头都嚼把胡子听了。好笑,每夜三个人做一房,白天里也寸步不离。在签押房,要跟到签押房,就是在内花厅见客,我两个也要跟在后面,一边站一个,或是搔痒,或是捶背。人家都说是秦胡子欢喜摆格,其实是一肚皮的头醋。”熊义笑道:“你们本也太不给他的脸了。”二姨太道:“谁教他快要死的人了,还讨两个这么年轻的小老婆做什么?我们当小老婆的不是人吗?不应该有人欲吗?就一心一意守着他这一条眠蚕,也不见得有人恭维我们贞节,将我们做正太太看待。”熊义大笑道:“依你的话,凡是姨太太都应该偷汉子?”二姨太道:“世界上哪有不偷汉子的姨太太,不过有敛迹些的,人家不大知道罢了。像胡子这般年纪,简直是活坑人。看他两脚一伸,还能保得住我两个姓秦么?我两个在这里,固然是受罪,但他自从我两个进门,也没一夜不是受罪。”熊义笑得拍手打跌。 二姨太起身,催熊义同走?熊义道:“三丫头是这种情形,我又不是年纪老了,和胡子一样讨姨太太,为什么也要受这种罪?我不去。”二姨太太哪里肯依,拉着熊义往外走。熊义道:“教我去见了那丫头,如何说呢?难道还要我去向她赔不是不成?”二姨太道:“就向她赔句不是,也不算埋没了你们男子的志气。你没见胡子,六七十岁了,哪一夜不向我两个作揖打拱赔不是,我两个还不依他呢。走罢,我来了这么久,你什么也没给我吃,我不要你向我赔不是,就是体恤你,等歇好向三丫头多赔一会。” 熊义被拉不过,只得同走,一直被二姨太拉到秦家。秦珍正等得着急,又要打发下女来催了。二姨太先走进房,秦珍放下脸问道:“有几步路,去了这么大半天。来了没有?”二姨太道:“姑少爷不肯来,费了多少唇舌。”秦珍不待说完,急忙问道:“我告你说的话,你说了没有?”二姨太道:“如何没说?不是照着你老人家的话说了,姑少爷怎么肯来。”秦珍把头点了几点道:“姑少爷是个懂情理的人,照我的话一说,我知道要来的。到三丫头房里去了么?”二姨太道:“没有,现在门外,要先跟你老人家请安。”秦珍道:“怎么呢?还在门外,又不早说!快去请进来。” 熊义立在房门口,都听得明白。他以为秦珍虽然年老,却还有些少年情性,最欢喜白昼与姨太太戏谑,常是一丝不挂,当差老妈子出入房中,毫不避忌。熊义恐撞着不雅,因立在门外,让二姨太先进房通知。此时听了说清,即跨进房。房中暖烘烘的,秦珍斜躺在一张豹皮安乐椅上,大姨太拿着一枝象牙雕成的小手,从秦珍衣领口伸进去,在背心里搔痒。见熊义进来,略抬了抬身躯,指着电炉旁边一张椅子道:“请坐下来,我很想和你谈谈。这几日阴雨连绵,空气分外潮湿。我这两条腿,每逢阴天就酸痛得很,像这样连日阴雨,更一步也难走动了。常和她们说笑话,我是已经死了半截的人了,只差了一口气没断。但是这口气一日不断,这颗心便一日不得安静。我今年六十八岁了,闰年闰月记算起来,足足有七十个年头,在旁人看起来,总说是福寿双全,恭维的了不得。殊不知人生到了七十岁,儿女都教养成人了,尚不能在家园安享,也跟着那些年轻没阅历的人,飘洋过海跑到日本来,混称亡命客,心身没得一时安静,还有什么福气?简直是一个又可怜又可笑的人了。退一步说,亡命也罢,只要自己儿女听教训,眼跟前也落得个耳根清净。偏偏的儿子、女儿一般的都不听人说。三丫头的性格,你是知道的。我因她母亲去世得太早,丢下她无依无靠,怪可怜的。她小时候,身体又弱,虽有奶娘带着,到底不是亲生的。我又忙着办公事,没有闲心去关顾她。古语说:”蓬生麻中,不扶自直。‘她从小就没有好人去教育她,终日和那些丫头、老妈子做一块,都是逢迎她,奉承她的,她说的话,谁还敢驳她一个不字?后来我把她带在跟前,得闲的时候,教她认几个字,又见她言语举动,伶俐得可爱。大凡年老的人,总有些偏心爱护幼子,便不大十分去拘束她。我也知道,是有些地方待她特别一点。女儿不比儿子,至迟二十多三十岁,终要把她嫁给人家去,在家的日子有限。娘家的财产,无论有多少,不能和儿子平分。一出了阁,娘家的权利,便一点也不能享受。在家这几年,父亲就略为优待她一点,也是人情应有的事。像三丫头更没得亲娘痛爱她,我若再待她平常,凭你说,我心里如何过得去,如何对得她死去的母亲住?不料我待她好了一点,家里这些不要天良的人,都看了眼睛里出火,恨不得立时把三丫头排挤出去,自己破坏自己,无中生有,只毁得三丫头简直不是个人了。幸喜你是个明白人,不听那些闲言杂语。 换过一个耳根软的,见自己家里人都是说得活现,外边轻薄人再以耳代目的,信此诋诬,怕不说成三丫头一出娘胎就养汉子吗?我恨极了他们这些不要天良的,所以定要请了你来,将话说明你听,使你知道我们家里人破坏三丫头的原由,外面并没一点不好听的名誉。你待三丫头好,我很感激,她就有些不到之处,你总朝我看,是我不该娇惯了她。她的错处,就是我的错处。她也是个聪明人,你好好说她,自然会改过的。她这几日因你没来理她,急得她水米不曾入口,日夜的哭泣,如何教我见了不心痛。你去看看她罢;我对不住你,此时说多了几句话,精神就有些来不及了,想躺一会儿,养一养神,不能同你去。“ 熊义贮着一肚皮的气话,几日不曾发泄,时时计算,要和秦诊谈判,毁了婚约。此刻见面,被秦珍背书一般的背了这一大篇,倒不好从哪一句驳起,正是浑身是口也难言,遍体排牙说不出。 毕竟如何,下文分晓。 却说熊义听了秦珍一大篇替女儿护短的话,心想:这种糊涂老儿,如此溺爱,也实在无怪秦次珠放肆。但一时不便说什么,且再忍耐几时,依着胡子的话,细细劝她几遭,看她改也是不改。若仍迷恋着那洋奴,那时却怪不得我了。想罢,也不说什么,起身辞了出来。走到秦次珠房里,秦次珠正坐在窗檐下对着镜台梳头,露出两只白藕也似的膀臂,左手握住头发,右手拿一把玳瑁梳子,在那里梳理。熊义进房,她只做没看见。 熊义也不做声,将身躯往湘妃榻上一躺,顺手拿了枝纸烟,擦上洋火,呼呼的吸,偷眼看秦次珠脸上,白纸一般的没一些儿血色,只两眼又红又肿,差不多要没了缝,眼泪还不住的往外流,脸上一道一道的泪痕,好像是因在梳头,两手不空,没用手帕揩去似的。熊义看见,心里也有些不忍,放下纸烟,从衣袋里抽出条手帕,立起来凑近身体,替她拭泪。秦次珠将脸避在一边,熊义赶着揩道:“你还哭,我又当怎么呢?你自己说,是我委屈了你,还是你委屈了我?”秦次珠用手支开熊义的手道:“我委屈了你,你不好不到这里来的吗?世界上哪里少了我这样的女人。我生性欢喜哭,不要你替我揩眼泪。”熊义道:“你只知道替自己想,不知道替人家想。前日在电车上,倘若是我对你那么拳打脚踢,你能是我这么容忍,一句话不说,倒让位子给我坐,替我拾东西么?就说男女平权,夫妻平等,也要两边一样的,才能算是平呢。不能面子给你一人占尽,亏给我一个人吃尽。并且我待你,便凭你自己的良心说,面子还没给你占尽吗?换转来说,你待我也凭你的良心说,不是给我吃尽你的亏吗?你生长名门,不是不懂礼教的,这般倒行逆施的行为,应是你做的么?我一来不肯辜负胡子待我一片盛意,二来见你这种美质,暴弃可惜,特来尽一番人事,劝你回头。你是个天分很高的人,用不着唠唠叨叨的说。你此后真能忏悔,我决不牵挂前事。不然,我家中现放着一房妻室,何必又来耽误你,使你不能随心所欲哩。我两人成为夫妇,虽说一般的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实在是因已有了感情的结合,胡子于不得已的时候,才将错铸错的。你要不愿意,未定婚约之先,我和你立那三条口头契约时,你就应该不承诺。我那时知你的心别有所属,便不至将婚约定下来。我和你既没定婚,你的行动,怎么会干涉你?一边许了我,一边又去勾搭那东西,并且还要当着我,特意教我去做个见证一般,这种行为,你毕竟是个什么心理?” 秦次珠坐听熊义数说,低头一语不发,见问她“这种行为,毕竟是个什么心理”,才抬起头,用那可怜的眼光望了熊义一眼,想开口,忽又咽住,微微的叹息一声,仍把头低了。熊义看了这情形,说道:“你有什么话,何妨明说出来。到了这时候,还有说不出口的话吗?我看你平常不是不讲身分的人,鲍阿根一个洋奴,算得个什么东西?你是个金枝玉叶的小姐,怎便倾心到了这一步?这种心理你不说,我如何懂得呢?”秦次珠至此,又抽咽的哭起来。熊义又凑拢去,替她拭泪说道:“不要只管哭,你有话就说。若没有可说的话,我也不逼着你说。” 秦次珠接了熊义的手帕,自己揩干了眼泪道:“我还有什么可说,一言以蔽之,对你不住罢了。至说我倾心他,就实在不是。我纵下贱,也不贱到这样。我也有我的不得已。我若倾心他,也不急得如此了。”熊义点头道:“这话我却相信,但你有什么不得已?难道他敢逼着你?你又岂是怕人逼的?” 秦次珠道:“这话毋庸研究。总之你能相信我,不是甘心下贱,不是倾心向他,就得了。”熊义道:“我相信是相信,只是要问你一句话,你既不倾心向他,为什么又想跟着他逃走呢?” 秦次珠道:“你听谁说,我想跟着他逃走呢?”熊义道:“鲍阿根在警察署,当众一干是这般宣布,岂只我一个人听说。”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他要是这般说,与我什么相干?”熊义道:“他不仅凭口说,还拿着那些金器作证。金器是你送给他的,怎么不与你相干?”秦次珠道:“定要跟他逃走,才能送金器给他么?”熊义只是摇头道:“他一方面的话,虽不足信,你亲去巢鸭,在那西式房子后门口和他会面的情形,是我亲目所见的。还说不是倾心向他。我口里纵答应相信,心里终不免怀疑。”秦次珠望了熊义一眼,不觉露出些惊异的神色,接着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只我自己知道罢了。”说完,拿起梳子,掉转身,仍梳理头发。 熊义也回身躺下,拿起纸烟来吸。好半晌,终是放不下,又坐起来说道:“怎么谓之此一时,彼一时?你自己知道的是什么?何妨说出来,免得我心里疑疑惑惑。”秦次珠将梳子往桌上一搁,说道:“你自己就不明白,定要我说?我老实对你讲罢,你讨了我做女人,又想筷子在口里,眼睛望着锅里,给我知道了,我就不安心胡闹,也要胡闹着给你看看。二骚狐本是个骚婊子出身,马夫四爬子姘惯了的,昏聩糊涂的秦胡子买了她来,一进门就姘小子。她的行为,你不是不知道,为什么还和她搅得火一般热?你横竖不管脏净的,我就姘个把西嵬有什么要紧!”熊义跳起来道:“你这话真是冤枉,若弄得胡子知道了,看像句什么话!在这里讲,这里了的话,她对我有没有邪念,我不敢断定,我对她是……”刚说到这里,秦次珠抢着止住道:“够了,不要太洗得干净了。胡子又聋又瞎,你把他放在心上么?我的耳也不聋,眼也不瞎,是干什么事的?你后脑上没生着眼睛,自然还要说我冤枉。我生性是这么,情愿嫁一个极下等的人,只要对我心无二用,不愿嫁你这样的上等人,见一个姘一个!”熊义见秦次珠说得这般确凿,心里想想,也有些惭愧,恐怕她把时间、地点情形都说出来,便不再分辩了,只笑了笑说道:“这就难怪你,是情愿嫁鲍阿根,不是倾心向鲍阿根。原来有这么些不得已。”熊义这几句话本是为自己解嘲,秦次珠听了,登时气得那白纸一般的脸,红如喷血,捶胸顿是,嚎啕大哭起来。一脑青丝,本是披散了,不曾结束,一大哭,一乱动,更乱蓬蓬的,满头满脸,见了怕人,熊义也不劝解,坐在一旁望着。 哭叫的声音惊动了秦珍,他本合眼睡了,睁开来一看,房中没人,大姨太、二姨太都不见了。叫唤了几声,两个才笑嘻嘻的跑进来。秦珍生气问道:“我一合眼,你们就跑到哪里去了?是哪里这么高声大哭?”大姨太道:“三小姐和姑少爷合口,我两个去看为什么事。”秦珍蹙着眉头道:“怎么又吵起来了?三丫头这小孩,也太使性子了。来了也哭,不来也哭,真是个孽障。来!搀我去她房里看看。” 大姨太扶着到前面房里,只见秦次珠蓬头鬼似的,双手扭住熊义的襟袖,一头一头向熊义胸前撞去,熊义也双手握住秦次珠的臂膊,向两边避让。秦珍连忙喊:“珠儿,珠儿,你癫了么?这是什么样子,还不听我快松手。你这孩子,也真不听话!”边说边走拢去拦扯。秦次珠打红了脸,横了心,哪里认得衰年老父,身子一偏,把秦珍撞退了几步,幸大姨太搀扶得快,恰好退到床跟前,一屁股顿落在床缘上,头一昏,眼一花,立时睡倒,口里哼声不止。熊义见了,不由得忿火冲霄,在秦次珠脸上就是一巴掌,实打实落,打得秦次珠更狂泼起来。熊义捋着衣袖,口里骂着不孝的畜牲,预备再打,二姨太、秦东阳都跑来拦住。熊义看秦珍还好,不曾撞伤哪里。血气衰弱的人,本来走快了一两步,就头昏眼花,哪里禁得撞碰。大姨太替他在背上捶捶,胸前摸摸,也就没事了。 熊义见秦珍没事,知道坐在这里,秦次珠还有得吵闹,趁着纷乱之际,一溜烟跑出来。归到家里,已是黄昏时候,正开上了晚膳,邹东瀛一个人在那里吃,遂坐下胡乱用了一点。邹东瀛忽然叹了声气道:“交游真不能不慎。处于今的社会,稍为实心的人,总难免不上当。”熊义道:“你因什么事触发子,发这么感慨?” 邹东瀛道:“有一次下午,我不是有几个朋友么,这里吃晚饭,还下了一会将棋的吗?”熊义点头道:“是呀,那回还来了个扒手,把他们的靴子都扒去了,弄得他们穿草履回去。”邹东瀛道:“你记得有个又瘦又长、谈吐很风雅的人么?他叫周之冕,做文章很是把能手。我和他交往了三四年,平日见他应酬周到,议论平正,思想高尚,办事能干,很把他当个民党的人物,大小的事,我都极肯替他帮忙。亡命到这里来,他手中没钱,我送了他二百块,又在朋友处,替他张罗了四五百。 在肯省俭的留学生,两年的学膳费,还用不了许多。他用不到三五个月,便一文不剩了。这手头散漫,少年人本不算坏处。 我不待他告艰难,又替他张罗,并多方安慰他。他不知听了谁的话,跑到蒋四立那里去投诚,手续都办好了,才对我说。我因他是为生活问题,就拿老袁几个钱使用,也是中华民国的钱,不是老袁从娘家带来的,只要心里不向着他,于人格无大关系,仍和他往来,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后来他母亲死了,我见了他那悲哀的情形,定要奔丧,劝他从权达变,又替他开追悼会,都是把他当个人物,才是这么重视他。谁知他竟是个狗彘不食的东西,许多朋友向我说他的禽兽行为。我起初不相信,极力帮他辩护,连朋友都得罪了。连接几次,异口同声,我总以为这些朋友是因他投诚,看他不来,有意捕风捉影的破坏他名誉,好使大家不理他。 “昨日我到神田方面,想顺便看看他。又有朋友向我说:”你去他家,就得注意一点。‘我听了自然诧异,问什么事得注意?朋友说了出来,和以前所听,又是一般的禽兽行动。我还不相信,及走到他家,一个老婆子出来说:“周先生不在家。 ‘我正要转身,又有个年轻的女子在里面喊:“请进来坐。’我进去问到底在家没有?年轻女子向我笑道:”请上楼去坐坐,就去叫他回来。‘我看了那情形,其中好像是有什么缘故,遂走上楼;推开那临街的窗户,朝底下一看,正看得见对门人口雇入所都屋。只见请我上楼的那年轻女子,从家里出来,走到都屋门口,轻轻敲了几下门,里面就伸出一只手,把门开了。 我在上面,被屋檐遮了,看不见那伸手的是男是女,不过仿佛觉那手又小又白,像也是个年轻的女子。门开了,这女子点了点头,即钻了进去。好一会,才见周之冕出来,立在门口,还回头向里面说话,声音很小,听不清楚。忽然听得有好几个女人浪笑之声,从门里出来。乘着这笑声,就见一只带了个宝石指环的手,伸在周之冕肩膊上揪了一把,周之冕一扭身即回。 他到了自家门首,我听得门响,忙缩进头,仍将窗户轻轻的推关,坐在书案跟前,拿了本书,故意的翻阅。 “周之冕上来,哪里知道见面就苦着脸,唉声叹气,惟恐人家不知道他母亲死了似的。他设了个灵案,低头坐在灵案旁边,问我从哪里来?那问话的声音,也很带着悲哀的意味。我说到了曾广度那里,便顺路来看看你的。他说有个朋友,新搬到这巷子里来住,因不会说日本话,定要拉了他去,替那朋友和房主人办几句普通交涉。我问朋友是谁,搬在哪一家?他说离此十多户人家,一个靴子店楼上。朋友是新从内地来的。你不认识。我问是男子吗?他说自然是男子,哪里有女朋友。我说只怕未必,是女朋友罢!他脸上就变了颜色,问我如何这么说?我笑道:”我是说笑话的。听得外面有人说你新包了个女人,价廉物美。我想你的面孔并不漂亮,日本话也说得很平常,哪来的这般好事,?黄老三是个老留学生,年纪比你轻,面孔比你好,手中虽不算阔,一百八十也还拿得出,终日只听得他说要包女人,到于今还没包着。难道你的神通,就这么大,真走了桃花运不成?‘他见我嬉皮笑脸的是那么说,露出局促不宁的样子来,勉强镇静说道:“我们中国人的口,最是不讲道德的。居心要破坏这人,素来是无的要说成个有的。这话若在平常说我,听的不至注意,因为嫖女人本是件寻常的事。一定要在这时候,我新居母丧,说出来才能使人动听。但是这话,对知道我的朋友说,固不会见信,便是不知道我的人听了,只要略用常识去判断判断,总也不至相信。一个读了几句书的人,会在新丧中去包女人?’我听他说得这般冠冕,心里实在好笑,仍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说道:”说这话的人,却是知道你的,也是肯用常识判断的。居然相信了,那又做何解说呢?‘他问我这话是听谁说的?我没说出口,他忙做出领悟了的样子说道:“呵,我明白了,这话一定是听雷小鬼说的。雷小鬼前回见我在蒋四立那里走,以为我是要瞒人的,向我敲竹杠,要借一百块钱。我哪里拿得出,送五块钱给他,赌气不要,跑出去了。过了两日,又到这里来,恰好楼底下的那女子在这房里替我补衣,那女子的母亲,也就在这隔壁房里扫地,房门还是暑天取下来的,没有安上,两个房通连的。雷小鬼一进来,只道就是我和那女子在房里,登时现出揶揄的脸色,好像又被他拿住了把柄,又得了敲竹杠的机会似的,开口就笑道:”你倒快活,有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陪伴你居丧。不知你心里,在这乐以忘忧的时候,也还念及有我这一个穷朋友么?“我当时听了,不由得有气,对他不住,结结实实的教训了他几句,逼着他滚出去,不许在我房里停留。他出去记了恨,到处毁我。你这话,一定是听了他说的。’我说:”你真会说,不愧是读了几句书的。我若真只听了雷小鬼的话,莫说不相信,就是相信到了极处,有你这般一辩明,雷小鬼的话也一点信用没有了。 不过我相信我的眼,胜于相信我的耳数倍,耳闻的事,我都不认为实在,目见的事,总觉得是真的。‘我说时,伸手将窗户推开,说:“你到这里来,朝底下看看。’亏他机警得好,毫不思索的答道:”呵,不用看,我晓得了,你是在窗眼里,见我从对门都屋出来,便疑心雷小鬼的话有因,特拿这些话来冒诈我。说给你听罢,我那新从内地来的朋友,要雇个下女,不懂日本话,不能去绍介所交涉,托我替他雇一个。我回家就顺便到都屋说了一声。他们日本下等人,无所谓居丧守制,仍向我说笑话,我如何肯理他们呢?事情是这么的,你见了就疑心。 ‘我见他到这时候,真凭实据给我拿着了,还要勉强支吾,不肯认罪,这人的心已经死了,安于为恶,没有回头的希望了,不愿再和他说话,随意闲谈了两句,起身走了。我回来,越想越觉得人类交际可怕。方才因和你同吃晚饭,联想到那日的晚饭,不禁发出感慨来了。“ 熊义听了,正触动了秦次珠撞翻秦珍的事,心想:男女一般的,有了情人,便不要父母。古人说孝衰于妻子,我看于今的社会,并不必妻子,直可谓孝衰于淫欲。熊义想到这时,硬觉秦次珠这种女子,决不可娶做妻室。只是秦珍如此昏聩,总以为自己的女儿不错,婚约已经订过了,他如何肯退给我?一个人想来想去,甚是纳闷。这时正是十二月初间天气,久雨初霁,入夜霜清月朗。大冢地方,有几座小山。熊义住的房屋,有两方面靠着山麓,山坡上,一望皆是松树,高才及屋,密密丛丛,苍翠蓊郁。大风来时,立在山顶上举目下望,但见枝头起伏,如千顷绿波,奔驰足底。嘉纳治五郎创办的宏文学校,就在山背后,胸襟雅尚的学生,于黄昏月上时,每每三五成群,来这山上,徘徊绿阴丛中,啸歌咏吟,这山殊不寂寞。此时的宏文学校已经停办了,又在隆冬天气,轻容易哪得个人来领略此中佳趣?熊义既是纳闷不过,背抄着手,闲闲的向门外走。 从霜月里远望这座山时,苍茏一抹,隐隐如在淡烟轻雾中。信步向山麓走去,穿林踏月,渐渐把秦家的事忘了。 一个人立在松林中,万籁都寂,但有微风撼得松枝瑟瑟作响。立了一会,觉得没穿外套出来,身上有些寒冷。正要举步下山,忽一阵风来,带着很悠扬的尺八音韵,停步细听,那声音即从松林中穿出,愈听愈凄切动人。心想:若非离得很近,听不这么清晰。这山上没有人家,这般寒冷的天气,谁也像我一般,在家纳闷,跑到这山里来吹尺八?我倒要去寻着这人,教他多吹吹给我听。一步一步寻着声音走去,好像在山坡上。 走近山坡一听,声音倒远了,又似在山底下发出来的。心里诧异了一会,忽然领悟过来,尺八是愈远愈真,正是这种霜天,微风扇动,立在高阜处吹起来,便是三五里路远近,也字字听得明晰。反是在跟前的人,听得哑喑不成音调。熊义立在山坡前,听那声音,估料在山下不远了,认定方向,走不到几步路,声音截然停止了。月下看得明白,乃是一个女子,坐在一块桌面大的白石上,手中拿着一枝尺八,听得熊义的脚步声音,停了吹弄,回头来望。熊义见是女子,不好上前,暗想:她一个女子,夜间若独自出来,跑到这里吹尺八,其开放就可想而知。 我便上前和她谈话,大约不至给钉子我碰。我心中正闷苦得难过,何妨与她谈谈,舒一舒胸中郁结。想毕,竟漫步上前,朝着女子点头行礼。 不知那女子是谁,是否和熊义交谈,且等第八集书中再说。 第七集书中,正写到熊义因为和秦次珠决裂了,独自一人在山间散步,遇见一个吹尺八的女子,因为作者要歇一憩,因此停止了。此刻第八集书开场,免不得就此接续下去。 话说熊义走到那女子跟前点头行礼,那女子不慌不忙的,起身回答了一鞠躬。熊义开口说道:“我独自在这山里闲步,正苦岑寂,忽听了这清扬的尺八声,使我欣然忘归,寻声而来,幸遇女士。不知女士尊居在哪里?因何有这般情兴,也是独自一个在这里吹尺八?”那女子望着熊义,笑了一笑答道:“我就住在这山后。因饭后散步,发见这块又平整又光洁的白石,就坐下来,胡乱吹一会,见笑得很。听先生说话,好像是中国人,也住在这近处吗?”熊义点头。问姓名,那女于答道:“我姓鸠山,名安子,在女子美术学校教音乐。学校里有两个贵国的女学生,我听她的说话的声调,和先生差不多,因此知道先生是中国人。” 熊义见鸠山安子说话声音嘹亮,没一些寻常女子见了面生男人羞羞怯怯之态;月光底下虽辨不出容颜美恶,但听声音娇媚,看体态轻盈,知道决不是个粗野女子,心里高兴,想不到无意中有这般遇合。笑着问道:“尊府还有何人,与人合住吗?”鸠山安子答道:“我一个人,分租了一间房子。房主人是我同乡,六十宋岁的一个老妈妈。我和她两家合雇了个下女。” 熊义更加欢喜道:“女士是东京府人么?”鸠山安子摇头道:“原籍是九州人,因在东京有职务,才住在东京。每年暑假回原籍一次,年假日子不多,往返不易,便懒得回去。”熊义道:“女士原籍还有很多的亲族么?”安子道:“亲族就只父亲,在九州学校里担任了教务,一个兄弟,在大阪实业工厂当工徒,以外没有人了。”熊义道:“此去转过山嘴,便是舍下。这里太冷,想邀女士屈尊到舍下坐坐,女士不嫌唐突么?”安子笑着摇头。熊义道:“舍下并没多人,就只一个朋友和一个下女。”安子仍是踌躇不肯答应,熊义道:“女士既不肯赏光,我就同去女士家拜望。不知有没有不便之处?”安子连道:“很好,没有不便。”说时,让熊义前走。熊义说不识路径,安子遂上前引道。一路笑谈着,不觉走到一所小小的房子跟前,安子说:“到了。”伸手去栅栏门里抽去了铁闩。里面听得推门铃响,发出一种极苍老的声音问:“是谁呢?”安子随口应了一句,让熊义脱了皮靴,径引到楼上。放下尺八,双手捧了个又大又厚的缩缅蒲团,送给熊义坐;从房角上搬出个紫檀壳红铜火炉来;用火箸在灰中掏出几点红炭,生了一炉火。跑到楼口叫下女,熊义忙说不要客气。安子叫了下女进房,在橱里拿出把小九谷烧茶壶,两个九谷烧茶杯,向下女说道:“拿到自来水跟前洗涤干净,再用干净手巾揩擦过拿上来。这里有蒸馏水,烧开一壶拿来,我自己冲茶,不要你动手。我的开水壶,楼底下老妈妈没拿着用么?”下女道:“先生的壶,我另放在一处,怎得拿给老妈妈用!”安子点头道:“快拿去洗罢,仔细点,不要碰坏了。”下女两手去接茶盘,两眼望着熊义,安子生气骂道:“你两只眼怎么,害了病吗?”下女被骂得红了脸,接了茶盘,低着头向外就走。安子喊道:“你这东西,真像是害了神经病的,蒸馏水如何不拿去?”下女又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七八寸高的玻璃瓶,里面贮着大半瓶冰清玉洁的蒸馏水,下女一手提着,一手托着茶盘,下楼去了。安子才挨着火炉坐下,对熊义笑道:“在东京这般人物荟萃的地方,雇不着一个略如人意的下女。说起来,倒像我性情乖僻。其实我极不愿意苛派下人,只是下等人中绝少脑筋明晰的。” 熊义进门即见房中陈设虽没什么贵重物品,却极精致,不染纤尘。四壁悬着大小长短不一、无数的锦囊,大概尽是乐器。 在电光下,见安子长裾曳地,足穿白袜,如银似雪;头上绾着西式发髻,在外面被风吹散了些,覆垂在两颊上;没些儿脂粉,脸上皮肤,莹洁如玉;长眉秀目,风致天然,便知道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看她年龄,虽在三十左右,风韵尤在秦次珠之上。 当下听她说下等人中少头脑明晰的,也笑答道:“便是上等社会中人,头脑明晰的尚少,何况他们下等人?自不易得个尽如人意的。” 安子到此时,才问熊义的姓名职务。熊义存心转安子的念头,自然夸张身世,说是中国的大员,来日本游历的。因贪着日本交通便利,起居安适,就住下来,不愿回国做官。安子看熊义的容貌举动,也不像商人,也不是学生,装模作样,倒是像个做官的,心里也未免有些欣羡。谈到身世,原来安子二十岁上,嫁了个在文部省当差姓菊池的。不到五年,菊池害痨瘵死了,遗下的产业,也有四五千块钱。安子生性奢侈,二三年工夫,花了个干净。还亏得曾在音乐学校毕了业,菊池又是个日本有名善吹尺八的,安子得了他的传授,才能在美术学校教音乐,每月得五六十元薪水,供给生活。在菊池家没有生育。 妇人守节,在日本是罕有闻见的事,因此安子对人仍是称母家的姓,不待说是存心再醮。当夜两人说得异常投合,到十二点钟,熊义才作辞回家。 次日,用过早饭,熊义怕秦家又有人来叫他去,急忙换了套时新衣服,跑到安子家来。昨夜望着熊义出神的下女,出来应门。一见熊义,笑得两眼没缝,连忙说请上楼去坐。熊义只道安子在家,喜孜孜脱了皮靴,下女在前引道,熊义跟着上楼。 只见房中空空,并不见安子在内。熊义正待问下女,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见熊义已经进房,顺手即将房门推关,从书案底下拖出昨夜熊义坐的那大蒲团来,笑吟吟送到熊义面前道:“请先生坐坐,我主人就要回家的。”熊义一面就座,一面说道:“你主人嘱咐了你,我来了,教我坐着等的吗?”下女且不答话,拈了枝雪茄烟,递给熊义;擦着洋火,凑近身来。熊义刚伸着身子去吸,那洋火已熄了,以为下女必会再擦上一根;等了一会,下女还伸着手,拈着那半断没烧尽的洋火,动也不动。熊义心里诧异,抬头看下女,两眼和钉住了一般,望着自己的脸。熊义老在花丛的人,都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起来,掉过脸见火炉里有烧燃了的炭,也不理她,自低头就炭火上吸;暗自好笑,这种嘴脸,也向人做出这个样子来,真是俗语说的“人不知自丑,马不知脸长”了。下女见熊义掉过脸去,也挨过这边来,借着拨火,双膝就火炉旁边跪下,膝盖挨紧熊义的大腿。熊义连忙避开问道:“你怎知道你主人就要回的,教我坐在这里等呢?”下女涎着脸笑道:“我主人照例是这么时候回来,因此教先生等。”熊义道:“这么时候,是什么时候,此刻还不到十点钟,你主人到哪里去了?”下女望着熊义的脸半晌道:“先生昨夜和我主人谈了那么久,还不知道她到哪里去吗?”熊义点头道:“呵,上课去了。那如何就得回来?我走了,她回来的时节,你说我夜里再来。”用手按着火炉,待要立起身,下女拖住衣袖道:“请再坐坐。我主人今日只有八至十两点钟的课。先生若走了,她回家又得骂我。”熊义问道:“你主人因这一般的事体骂过你么?这里常有男朋友来往么?”下女摇头道:“没有骂过。我主人没男朋友往来。不过,我主人脾气不好,无一日不骂我几遍。但是她有一宗好处,骂我是骂我,喜欢我的时候,仍是很喜欢我,随便吃点什么,给我吃。她最爱好,半旧的衣服,就嫌穿在身上不好看,整套的送给我穿。先生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棉衣和这件羽织,不都是很贵重的绸子吗?我煮饭扫地,穿了两个多月,还有这么新。我有个亲眷,在质店里当伙计,前日我教他估价,他说好质六块钱,若是卖掉,到万世桥,也可卖十块钱。” 熊义见下女呆头呆脑的样子,说出这些话来,忍不住好笑。 然心里倒原谅她,那种痴笨样子,倒不必一定是存了邪念。立时把讨厌她的心思减了许多,逗着她谈谈倒也开胃。笑问道:“你伺候你主人几年了?还没有婆家吗?”下女道:“我姓吉田,名花子,今年二十一岁了。”熊义笑道:“我是问你从何时来伺候你这主人的,不是问你的姓名年岁。”花子道:“我知道先生不是问姓名年岁。但是先生不问我有没有婆家吗?我婆家原是有的,丈夫也是中国人,在这里留学。我十七岁嫁了他,同住三年。去年他毕了业,回北京去考什么文官试验,教我等他来迎接回国,约了四个月往返的。谁知他一到北京,就写了封信,寄了二十块钱来,说他家里已经替他另订了亲,就在这几日结婚,不能再来迎接我了。把我绍介给他一个朋友,教我拿着信去见,他那朋友姓阳。我找着了一看,是个五十多岁的胡子,住在一间三叠席子房里,身上穿得破烂不堪。我坐都没坐,就跑出来了。我如何肯嫁他那种穷鬼老鬼?请人替我写信去北京,质问我丈夫,没有回信。直到于今,也不知他结婚是真是假,要什么时候才来迎接我。我因为没有生活,三个月前方到这,我来伺候我这主人。” 熊义道:“你那丈夫姓什么?是哪省的人?”花子道:“我丈夫姓汪,叫汪祖纶,是江西人。”熊义道:“你是怎么嫁他的?没和他订立婚约吗?”花子摇摇头不做声。熊义笑道:“汪祖纶我认识他。你前年不是在他家做下女的吗?”花子吃惊似的,望着熊义道:“你怎的知道?去过他家吗?我是有些像见过你的。我初到他家,本是当下女,只两个月就改了。你既认识他,请你替我写封信去,催他快来接我,好么?他动身的时分约了千真万真,不过四个月准来接我。于今差不多十四个月了,除接了他第一次的信外,一些儿消息也没有。我想他当日对我那么好,何至一转脸便将我忘记了?他平日最喜说玩笑话,害我着急,我猜度那封信说结婚必是假的,是有意那么写了来试探我对他的爱情怎么样的。请你替我写信,教他只管来调查,看我自他走后曾做过一件没名誉的事没有。他对我好,我知道;我对他好,他也要知道才好。”熊义见花子这种痴情的样子,心里着实替她可怜。熊义原不认识什么汪祖纶,因料着花子必是在他家当下女,胡乱姘上的。中国人哄骗女子的本领比世界各国人都大,花子的脑筋简单,听信了汪祖纶图一时开心的甜言蜜语;接了那种信,还痴心妄想,认作是有意试探。 这种痴情女子,也算痴得有个样子了。熊义打算点破她,教她不要指望了,一看她正扯着衣袖拭泪,恐怕说破了,她更加气苦,只略略劝说了几句。忽听得楼底下门铃响动,花子忙收了戚容,跑下楼去。熊义也起身到楼梯口,见安子提着一个书包,走到楼梯跟前,抬头望着熊义,笑了一笑,走上楼来。 今日是第二次会面,不似昨日那般客气了,熊义伸手接了书包,握了安子的手进房。安子笑道:“你来了很久吗?我昨夜忘了,不曾说给你听,我午前有课,害你久等。花子泡茶给你喝没有?”熊义笑道:“便再等一会也没要紧。花子倒是个可怜的人,方才在这里对我说她的身世,说得哭起来了。你知道她的事么?”安子道:“怎么不知道。她因嫁过中国人,至今见了中国人,就和见了亲人一样,问长问短,纠缠不清,总是求人替她写信。她听我说美术学校有两个中国学生,她便要去会面,探听她丈夫的消息。我说这是两个女学生,怎么会知道你丈夫的消息,不要去惹人笑话罢,她才不敢再说了。今日也请你写信没有?”熊义道:“请是请了,但我没替她写。她那丈夫既有信来拒绝了她,她如何不另从别人?”安子道:“她肯另从别人倒好了,不会这般痴了。她是个迷信中国人的。 她对我说,若她丈夫真个和别人结了婚,不来迎接她了,须得与她丈夫一般年龄的中国人才嫁,日本人是不愿从的。你说她的希望不是很奇特吗?“ 熊义笑道:“中国人与日本人比较起来,中国人只怕是要好些。”安子道:“你是中国人,自然说中国人好。我不曾和中国人交际,不知道怎样。但时常见各种新闻纸上登载中国人的事迹,比日本人好的地方却没见过。只有几年前,听人说过一桩事,是中国人干出来的,我当时澈心肝的佩服。不知你那时在不在这里?有个湖南人,叫胡觉琛,在士官学校学陆军。 世界各国的海陆军,都有些秘密不能教外国人学的,我们日本自然也是有的。教授的时候,每逢要秘密的地方,就教中国学生退出听讲席,等教授过了,才喊进来,接续听讲。中国学生有些气忿不过,瞧着没人的时候,悄悄跑到教员房里,将那些有秘密不肯教授的教科书偷了出来。天良好的,偷出来尽日尽夜的抄写,照样誊出,仍将原书偷偷的送回原处,免得那失书的教员受累;没天良的,偷了去,便藏匿起来,或暗地运回本国去。那失书的教员,遇了这种人,就受累不轻了。我日本的法律,这类事是依泄露军事上的秘密治罪。那胡觉琛在士官学校,平日的成绩极好。教员中村大佐很契重他,下了课即邀他到教员室谈话。这日中村大佐忽然不见了一部最紧要的书,暗自调查了几日,没有影踪,不敢隐瞒,只得报告校长。校长传谕众中国学生,是何人窃了去,赶快送回原处,不加追究;若仍敢藏匿,将来查出来了,加等治罪。众学生没一个露出可疑的形迹。又过了两天,哪有原书送来呢?校长也着急起来了,因那部书的关系太大,弄不回来,一个大佐的性命便活活的葬送在里面了;并且连校长自己也得受很重大的处分,不得不呈报参陆部。参陆部得报,登时将校长和中村大佐收入监牢。全学校的教职员都恐慌的了不得,什么地方都检查遍了。对于那些中国学生,利诱威吓,使尽方法,也没一点端倪。中村大佐已自分必死,还是参陆部有些人情,故意把判决稽迟了半个多月,委实不能再延,看看要判决了,中村大佐已和家人戚友诀别了、那胡觉琛忽然到参陆部出首,说那部书是他偷了,于今已誊录完毕,运回北京呈缴了参谋部。因见中村大佐为这事受拖累,于心不忍,特来自首。请替中村大佐出来,愿受处分。 参陆部非常惊讶,问原书现在哪里?胡觉琛说在士官学校后面砂堆里,并不丝毫损坏。参谋部派人去砂堆里搜寻,果然全部都在。即将胡觉琛收监,替了校长和中村出来。二人喜出望外,倒异常感激胡觉琛,每日去监牢里陪伴他谈话。中村的夫人和校长的夫人每日做了饭菜点心,送到监牢里给他吃。参陆部的人员,及各处陆军将校,闻胡觉琛的名,多来探望。新闻纸上极力恭维他是个侠义之士。军法判决,因自首减等,判了个一等有期徒刑,减去了死罪,参陆部还觉抱歉得很。第二年春天,你中国的贝勒载涛到这里来游历,替胡觉琛说情,立时释放出狱。这个人不但我佩服,我日本人凡是知道这事的,没一个不崇敬他。以外就不曾见有比我日本人好的。“熊义笑道:”听你的口气,是不喜欢中国人哪。我不幸是个中国人,不要自请告退吗?“安子笑道:”只要你不和花子的丈夫一样,我决不说你不好。“ 说话时,花子正提了壶开水进房。熊义看她的眼睛尚是红的,望着她笑答道:“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学她丈夫的样。”安子道:“你这话就奇了,这有什么敢不敢的?说不忍不屑倒是一句话。”花子听得说她的丈夫,又求安子转请熊义写信,说熊义认识她丈夫,正好替她说几句公道话,好使她丈夫相信,她一个人在日本一十四个月,没干过一件没名誉的事。安子问熊义道:“你是认识她丈夫吗?就替她写封信去。若能使她二人团圆,也是件好事。”熊义笑道:“我何尝认识她丈夫,是想逗她说出和她丈夫结合的情形来,好听了开心,随口说是认识的。她想丈夫想成了神经病,才相信不疑。但我就是真个认识,写信去也无效。她丈夫纵然喜欢说玩笑话,如何会将她绍介给姓阳的朋友?一年多不再写第二次信来,明明白白是另讨了人,弃绝她了。她痴心只做好的想,本来也没有知识,不能怪她,你难道也糊涂了。跟着她这样说。” 安子还没答话,花子已号啕大哭起来。熊义和安子都吃了一惊,安子连忙止住她道:“你不要听熊先生的话,他从来是信口乱说的。他和你丈夫并不认识,怎么会知道是真讨了人,不是一句笑话吗?你与你丈夫同住了三年,难道还不及他知道的确?你快止了哭,我说给你听。”花子真住了啼哭,泪眼婆娑的望着安子。安子见了又好笑,又可怜,本没什么话可说,见望了自己张开耳听的样子,只得忍住笑说道:“你嫁中国人两三年了,中国人有种特性,你知道么?”花子摇头道:“不知道。”安子指着熊义笑道:“就是和他刚才一样,都喜哄着人图自己开心。你没听他说的吗?你丈夫哄你,说讨了人,亏你聪明悟出是假的。熊先生当面哄你,如何这信以为真?你问熊先生,看他的话毕竟是真是假?”花子问熊义道:“先生也是哄我吗?”熊义道:“自然是哄你。你主人说得好,我并不认识他,如何会知道真讨了人?你不用着急,我有很多的江西朋友,一打听,便知你丈夫的下落了。我代你托人去找了他来,一些儿不费事。”花子转了点笑容说道:“先生这话只怕又是哄我的。”安子道:“他这话倒不哄你,他是有很多的江西朋友。你不要久在此耽搁了,看架上的钟,正打十二点,还不快去做饭给熊先生吃。等他吃了饭,好去托人。”花子登时喜形于色,向熊义道谢了一声,下楼故饭去了。 本章已完,下章再写。 却说花子下楼去后,熊义和安子二人,又把她当作笑话,谈论了一阵。同用过午饭,熊义邀安子去日比谷公园散步。安子换了西装,披着银鼠外套。她身体生得苗条,亭亭植玉,正如立雪寒梅,独有风格。熊义和她携着手,缓步从容,到大总车场,乘电车由神保町换了车,行至九段阪下,换车的纷纷下车。熊义把头伸出窗外一看,瞥眼见萧熙寿也携着一个中国装女子的手,旋说话,旋向饭田町这条路上走。熊义见距离不远,连喊了几声。萧熙寿耳灵,停了步,两边张望。熊义又喊一声,萧熙寿看见了,撇了那女子,跑向电车跟前来。熊义刚问了句那女子是谁?萧熙寿不及回答,电车已开行了。萧熙寿追着说了一声:“我明日来看你……”以下就听不清了。熊义回身坐下,心想:萧熙寿平日喜练把势,不大肯近女色,怕伤了身体,从没听他说有什么女相知,今日怎的忽然携着女子的手,在街上行走起来?仿佛看那女子还像很年轻,有几分姿色。要说他会改变行为,和女人勾搭,倒是一个疑问,且看他明日来,怎生说法。 熊义正心里猜想,安子用手在他肩膀上挨了一下,向对面座位努努嘴。熊义看是一个打相扑的,穿着一身青缩缅和服,系着哔叽折裙,金刚一般踞坐在那里。立在他前面的人须抬起头,方能看见他顶上的头发。一个大屁股,占了三个人的坐位。 安子就熊义的耳根说:“你看他的木屐。”熊义一看,吓得吐舌,比普通木屐大了五六倍。那两条脚背上的带子有酒杯粗细。 安子低声说道:“这人是现在最有名的横纲,常陆山都被他打败了。常陆山打相扑十几年,没遇过对手,只大蛇泻和他打过一回平手,到后来仍是常陆山胜利。这人叫大锦,一连胜常陆山七次,今年秋间才升横纲。”熊义听了,全不懂得,只觉这大锦高大得可怕。 一会,车到了日比谷公园前,熊义扶着安子下车,看大锦也大摇大摆的跟着下车,熊义有意等他挨身走过,比身量恰好高了半截。笑向安子道:“我曾见报上说,你日本的艺妓欢喜捧这些打相扑的。这话大概是真么?”安子笑道:“怎么不真。 他们打相扑的,少有家室,一半仰给那些王侯贵人,一半就仰给艺妓。你没去两国桥看过他们春秋两季的比赛吗?王侯贵人和那些艺妓,部分了党派,争着拿出钱来使用,哪方面的相扑家胜利了,哪方面就大开筵燕庆祝。知道内容的,见了真好耍子。报上登载的不过是些浮面上的话。如何肯将内容宣布出来。“熊义道:”王侯贵人是钱多了没事可干,养斗鸡走狗一般,看他们打起来开心。可怜那些艺妓,营皮肉生涯,得着几个钱,怎么也跟着王侯贵人比并,干这无益的勾当?“安子道:”怎得谓之无益的勾当?这里面的好处,你外国人哪里知道?“熊义笑道:”不是因他体魄生得魁梧吗?“安子摇头道:”不是,不是,这里面很有道理,你说因他们体魄生得魁梧,却也是个理由。但你是一种滑稽心理,骂那些捧相扑家的艺妓,你不知道相扑家稍有成名希望的,决不肯糟蹋身体,和女人纠缠。并且他们身体的发育过于胖大,于女色绝不相宜。曾有医生证明相扑家的身体,十九不能人道。艺妓和他们交好,倒显得没有淫行。我日本女子的心理,除了下等无知的不说,凡是中上等的女子,最敬重两种人:一种是有绝高技艺的人,如狩野守信的画龙,本因坊秀哉的围棋,云右卫门的浪花节;一种是有特殊性质,或任侠,或尚武,虽下贱无赖如积贼电小僧,大盗云龙,因有特殊的性质,也能博得一般有好奇心的女子欢迎。艺妓之对于相扑家,半是这种心理,思想高尚的是这般,思想卑劣的也跟着捧,却另有理由。她们见是王公贵人所供养的,趋奉得相扑家快意了,好在贵人前方便几句,能间接得些利益。 还有一种没什么心理的,专一趋尚时髦,学红艺妓的样,图出风头,归根一无所得,以上三类心理,都是和王公贵人一样,助相扑家成名的。我先夫菊池在日,因会吹尺八,也很得几个有名的艺妓欢迎。我因此知道艺妓捧相扑家的内容。你们外国人,依赖新闻上得消息,如何能得着详细。“ 熊义笑道:“这大锦也是艺妓供奉的吗?”安子点头道:“他供奉的人多呢。从前供奉常陆山的人,此刻都换过来供奉他了。常陆山呕气不过,不到两个月就宣告退出相扑团,永远休憩了。常陆山休职的那日,我那学校里的校长教学生扎了个大花篮,邀我同去祝贺。真是千载一时的胜会,来宾有一万多人,日本全国有名的力士,有名的绅耆,有名的艺妓,及教育界及团体的代表都到了。常陆山换了服装,剃了发髻,向来宾演说致谢。新闻上恭维他休职比美国大统领就职还要荣幸几倍,是一句实在话。”熊义是个表面上极像精明,其实没多思想的人。听了安子的话,也不知道日本人重视相扑家的原故。 懒得听安子多说,妨碍了谈情话的工夫,引安子到树林茂密的地方,拣了把干净的公共椅子坐下,拉安子挨身坐着,各抒情绪。两心投合,彼此口头上就订了个百年偕老的婚约。他们这种结合,只要两心情愿,肉体上便免不了要生关系。当日从日比谷公园回来,熊义即在安子家住了。二人都图简便,免了行结婚式种种烦难手续。 次日用过早点,熊义因萧熙寿说了今日来看,怕他来的早扑了个空,和安子约了夜间再来,回到家中。不多一会,萧熙寿果然来了。见着熊义,便开口笑道:“我时常笑你走桃花运,无论什么女人,见了就爱。我于今也走桃花运了,只怕比你还要厉害。”熊义笑问道:“这话怎么讲?”萧熙寿用脚把蒲团爬近火炉坐下道:“你走桃花运,也要你先起意爱那女人,那女人才爱你。不曾有你并没丝毫意思对她,她初次见面,就一些也不客气,明说出来爱上了你的。我此刻就有人是这么爱上了我,不是比你走桃花运还要厉害吗?”熊义道:“爱你的就是昨日你携着她手同走的女人么?姿首还生得不错呢。”萧熙寿道:“不是她还有谁?你说她生得好,你爱她么?你若是爱她,我可给你绍介,只要你承诺她一句话。”熊义笑道:“一句什么话?知道有多大的关系,好教人随便承诺。” 萧熙寿道:“我自然详细说给你听,并是一件极有趣味的事。我要不是有种种滞碍,一定承诺她。我此刻不是住在饭田町大熊方吗?同住有个姓方的,是广东人,和我同年。虽没练过把势,身体比我还要强壮。到这里四年了,在中央大学上课。 为人任侠好义,和我甚是相得。昨日上午,他上课去了,我在他房里看了上海寄来的报。忽听得楼梯声响,我想楼上只住了我与姓方的两个,不是来会他的客,便是来会我的客,即时将报纸放下。听脚声走近门外,有指头在门上敲了两下。我问:“是谁呢?请推门进来。‘门开处,我吓了一跳,一个中国装的女子跨进房来。见了我,想缩脚退出去,略停了一停,又走进来,向我行了个礼,笑脸相承的问道:”请问先生,有个广东人姓方的,不是住在这里吗?’我连忙起身答礼说道:“方某就住在这房里,此刻上课去了。女士如有事,可以命我转达的,就请说给我听,他下课回来,我好照着女士的话说。‘那女士听了,似有些踌躇的神气。我怕她为难,接着说:”方某准午后三时下课,女士要会面,请三点钟以后再来罢!’那女子好像知道我避嫌疑,不好留她坐,她自己先坐下来,才说道:“我住在代代木,到这里来很远,不凑巧,偏遇着他上课去了。 先生也住在这里吗?‘我说我住在隔壁房里。她又问我的姓名籍贯,我都说了。老熊你看奇怪不奇怪?她一听我说出姓名来,立刻站起身,复向我行了个礼,现出很欢喜的样子说道:“不想今日无意中得遇先生,我仰慕多时了。先生要不是改换了和服,我见面必能认识。此时说出姓名来,我仍觉面善的很。’那女子这么一来,又把我弄得茫乎不知其所以然了。” 熊义笑道:“这真奇怪,从哪里认识你的?”萧熙寿道:“说起来,连你都认识。”熊义道:“我见过一次面的女子,三年五载也不会忘记。我昨日在九段阪见的那女子,实在不曾会过。她又从哪里认识我?”萧熙寿道:“不要忙。你听我说。 我不是问她从哪里认识我的吗?她不肯就说,反教我猜。我说猜不着。她拿眼睛瞟了我一下说道:“先生不是在三崎座和日本人比武的吗?我也在那里看。先生的本领真好,就是小鬼太狡猾。我们同去看的人,都替先生气忿不过。我从那日起,因佩服到了极处,脑筋里一时也不能忘记先生的影子,只恨不知道先生的住处,无从打听,不能来望。今日也是天假其缘,才能无意中在方先生房里遇着。‘她说话时,连瞟了我几眼,只是嘻嘻的笑,我心里很诧异,怎么这么轻薄,又没有第三个人在房里,教我如何好意思。我低着头,胡乱在喉咙里客气了两句,连她的姓名籍贯,我都不好开口去问,以为她见我那么冷淡,必坐不住,起身告辞。谁知她见我脸上现出些害羞的样子,更加放肆起来,将蒲团移近火炉,距离我的坐位不到一尺坐下,笑问道:”先生到日本几年了?’我随口答应两三年了。她问日本话会说么?我说也说得来几句。她问在哪学校上课,我说没进学校。她问没进学校,是在家读书么?我说在家也不读书。 她问在家不读书,干什么消遣日子呢?我说有报纸看报纸,无报纸看小说。她问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我说随便哪一类的小说,都欢喜看。她说:“我也最喜欢看小说,简直入了小说迷。 到学校里上课,在讲堂上,用讲义盖着小说,偷偷的看。‘我听了,忍不住问她欢喜看哪一类的小说。她说:“中国的小说,凡是略有名头,书坊里有买的,差不多都看过了。和我的性情相近,最欢喜看的,就只《金瓶梅》、《肉蒲团》、《杏花天》、《牡丹奇缘》、《国色天香》、《野叟曝言》这几种。还有《绿野仙踪》,其中几段,如温如玉嫖金钟儿,周琏偷齐慧娘,翠黛公主丹炉走火,那些所在都写得与我性情相近,很欢喜看。可惜此刻翻印的,不知是哪个假装正经的人,将那几段完全删了,使我看了索然无味。’” 熊义立起身来笑道:“世界上竟有这般开放的女子,我真不曾遇见过。你的桃花运是比我走的厉害些。你当时听了又怎么样呢?”萧熙寿笑道:“还早呢,这就算得开放吗?我见她这么说,便老着脸问她有丈夫没有?她眯缝两眼,咬着嘴唇,懒洋洋的望着我半晌,才说道:”丈夫是有一个,但是……‘她说到这里,望着我不说下去。我说:“但是不在此地么?’她说:”早就回国去了。有人传说被袁世凯拿去枪毙了,那消息并不实在。‘“ 熊义又截住问道:“怎么呢?丈夫有被人拿去枪毙的消息,还这么漠不关心吗?”萧熙寿道:“不要只管打断我的话头,自然有个道理在内。我问她:”你的丈夫不在此地,你一个人也欢喜看那些小说吗?‘她笑了一笑道:“越是一个人越欢喜看。’我说:”那一类书,不是你们年轻女子所应看的,看了有损无益。‘她说:“看小说本没什么益处,无非图开心,图消遣,欢喜看哪一类,便看哪一类,无所谓应看不应看。’我听她说得这么不要紧,不由得气往上冲,放下脸来说道:”我们年轻人血气未定,最要自家把持。不看淫书,不见淫行,尚且有把持不住,一时失足的恨事。何况无端的看那些淫书,自家引诱自家,怕不做个丧名辱节的事来吗?等到身败名裂的时候,再来翻悔当初不该看小说,已是来不及了。在国内干出丑事来,只害了自家本人,被辱没的有限,在此地干出丑事来,新闻上一宣布,就连“中华民国”四个字都被玷污了。我们没有悬崖勒马的本领,这些处所就不能不慎重一点。我一切的事都胆大,就只对于人欲非常胆小,惟恐把持不住。‘老熊你想想,无论什么女子,就是欲火如焚的时节,听了我这一段冰水浇背的话,也应立时消歇。殊不知在她听了,全不在意,面不失色的笑说道:“先生的话是好话,很像宋儒学案上面的议论。 不过说话尽可照着那上面说,若照着那上面行事,居今之世,却似有些迂泥不通。古人说:“人情所不能已者,圣人勿禁。 桑间濮上的事,未必尽是淫书诱惑的。‘她说至此,又向我嫣然一笑。“ 熊义长叹一声,指着萧熙寿的脸道:“你这人真煞风景,怎这么迂腐可笑,若着我时……”萧熙寿笑问道:“遇着你将怎样?”熊义道:“遇着我么,一把搂住她,先亲了个嘴再说。 还怕会轻恕了她吗?“萧熙寿摇头道:”那怎生使得?她太来得突兀,所谓事出非常,使我不能不格外注意。依情理猜想,她年轻轻的,又有几分姿首,知识议论在女子中更不易得。此地岂少中国的风流少年,便要面首三十人,也是件极容易的事。 我这尊容,又不是潘安重生,宋玉再世,如何能使她一见之下这般颠倒,连羞耻都不顾了,不是一件很可疑的事吗?“熊义道:”这有什么可疑。男女发生爱情,本来有这些不可思议的地方。容貌美的固然好,就是丑陋的,也有讨巧的时候。年纪轻的固然好,年老的,也有占便宜的时候。每每有自己丈夫漂亮极了,她一些不爱,偏偏爱上了一个又丑又老的跟班,这种事,不能依情理猜度的。“ 萧熙寿道:“不能依情理猜度的,就要说是前缘注定的一个缘字。但是她若和我有缘,一见面就爱上了我,那我也应一见面就爱了她,这些话我最不相信。我顶着革命党的招牌,袁世凯的鬼蜮伎俩又多,早就听人说过,从北京派出来许多女侦探,专一引诱党人入她的圈套。住在上海的党人,是这么上当的已经不少,那女子的言谈举动太觉可疑。当下见她向我嫣然一笑,我心想不宜得罪了她,只得也胡乱望着她笑笑。随即正色问道:”女士与方君是亲戚,还是朋友?‘她说是朋友。我问:“是相识了许久的吗?’她说:”前日才从朋友处见过一次。因见他为人慷爽,又听朋友说他是个有侠骨的汉子,才想结识他,所以特来拜访。一见先生,更是我多时想望的人,比会了他还要欣慰百倍。先生的宝眷没同来日本吗?‘我说没带来,她问结婚几年了,我说十七岁上结婚,于今三十二岁,一十五年了。她说几年没归家,想必时常有信来?我说内人不曾读书,不会写信。她说既不能见面,又不能时常通信,少年夫妻不很难过么?我说不幸做了我的妻子,便难过也没法子。她说先生也不惦记吗?我说男子出门,三年五载是寻常的事,惦记怎的。她说先生在日本这种卖淫国,也不去那些玩笑地方走走吗?我说我身体要紧,不能白糟蹋,并且怕惹了病,将来归国对不起内人。她说像先生这样的人真少,使我更死心塌地的佩服。已有了小公子么?我说有两个犬子,大的今年十岁了。 她说可惜我不能看见先生的公子,我若看见,公子必是很可爱的。我问既没看见,怎么就知道可爱。她说我想公子的面目必像先生,因此知道是很可爱的。“ 熊义跳起来,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她这么颠倒你,你还好意思拒绝她吗?”萧熙寿道:“不是不好意思拒绝。既经疑心她是个女侦探,即不敢十分得罪她,一时又被好奇心鼓动,倒想试试她。我一个明明白白的人,看她用什么圈套来牢笼我。”熊义道:“在日本怕什么?”萧熙寿道:“不然。她用暗杀手段,只要近了身,便危险的很。难道革命党一到了日本,即毒不死、刺不死吗?不过已被我看破了,处处留神,看她如何下手。当时我也做出有意爱她的样子来,学着吊膀子的眼光,望了她一眼笑道:”不像我的面目倒好,像了我的面目,还有什么可爱的。女士这话,不是恭维我,是挖苦我,当面骂我。‘她见我改变了口气,认作真有了些意思,登时做出许多淫浪样子来。我是素来有把握的人,见了那种淫态,一颗心都摇摇不定。可惜你不曾在旁边看见,我于今就有一百张嘴,也描摹不出,才相信坐怀不乱是真不容易的事,倒把我平日轻蔑古人说坐怀不乱,只要稍知自爱的人都做得到的这种心思忏悔干净了。低了头,望也不敢望她。她忽然问道:“先生的房间在哪里?何不到先生房里去坐坐。’我吃了一惊,连忙说我的房间龌龊得很,不用客气罢。她不由我说,立起身,定要我引她去。我想过于推诿,怕她更加疑心我房间里有多少危险物,只得引她到我房里。我因没有下女,要自家铺床叠被,早起懒得将被卧收入柜内,免得夜里睡的时候又费手续。我从国内带来了一杆手枪,照例是塞在枕头底下。一听她说要去我房里,我的心就是一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生怕不留神,没塞放得好,露出半截来。进房就望着枕头底下,幸好不曾露出。 然而我是心虚的人,总觉那枕头有些碍眼似的。靠床有张椅子,我怕她坐着随手翻开枕头去看,一面指着窗下的椅教她坐,自家先占了这把椅子。哪晓得她不怕急死了我,丢了窗下一椅子不坐,口里说着好精致的床褥,一屁股就床缘上坐下来。我慌急得没有法设,只好任命,她坐下来,将身子斜靠在被卧上,合了眼,有声没气的说道:“我的身体疲倦了,想借你这床略睡一睡,不嫌脏么?‘我正在着急的时候,听她这般说,忽转念她是个女子,有多大本领,就被她发现了,她难道真能奈何我?即答道:”只要你不嫌我的床褥脏,想睡只管睡。’她张开眼,看房门是开的,竞起身一手推关了,脱下裙子来笑道:“睡出许多皱纹,等歇穿出去难看。我也不做声,看她怎样。 她见我坐着不动,毕竟有些脸软,不好再做出什么特别的样子来,靠在床上,不言不笑,假装睡着。猛听得楼梯声响,原来是房主人走到楼口喊我下去吃午饭。她见有人上来,吓得连忙爬起,拿起裙子就穿。我说请下楼去吃饭,她说不吃。我想:留她一人在房里不妥,只得也回了房主人不吃。请她去上馆子,她倒不客气,同我到维新料理店随便点了几样菜吃了。男女都是一样,不能自恃,说我有操守,有把握,一纠缠久了,终有把持不住的时候。我起初见了她的淫态,听了她的淫词,气不知从哪里来的,恨不得骂她几句,打她几下,撵了她出去。一转念疑她是侦探,气倒没有了,只有防范她的心。在维新料理店喝上几杯酒,我的心理,不因不由的自然会掉转过来。看她的举动,便觉得娉婷袅娜,听她的言语,更加簧啭莺声,醉眼模糊,望着她的脸,真所谓比初见时庞儿越整。起初那一派迂拘话,哪里再说得出口。吃喝完了,她借着拈牙签,有意在我手上挨了一下。我糊涂了心似的,乘势就握了她的手,一切都不知道顾忌了。从料理店出来。问她要去哪里,她说仍想到大熊方去,看姓方的回了没有。我便携了她的手,从容在街上走。 若在平日,就拿刀搁在我颈上,要我携着女人的手,清天白日在街上走,我也情愿被杀死,不肯是这么不顾人笑话。昨日就和吃了迷药一般,幸亏你在电车上将我喊醒,心里明白过来,回头便不敢再握她的手了。同到大熊方,坐不了几分钟,姓方的也回来了,见面称她范女士,我才知道她姓范。“ 熊义笑道:“我不相信你和她谈了半日,同桌吃喝,携手偕行,她姓名都没问一声。”萧熙寿道:“你不信罢了。初见时懒得问,后来我和她太亲热,又觉不便重新请教了。”熊义点头道:“这种事常有的,我相信了。姓方的回来,笑话就完了么?”萧熙寿道:“没有完,还有在后面呢。” 不知后事如何,下面再写。 却说萧熙寿正说到被那女士缠得有些像样的时候,忽然姓方的回来了。熊义便急急的问道:“还有什么笑话,难道对着两个男人,也说出疯话来吗?”萧熙寿道:“你听我说。那时姓方的回来,只略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向我说道:”我和一个朋友约了有紧要事,须立刻就去。范女士多在此坐坐,仍是请你替我陪着谈话。我去干完了事就回。‘说着,对范女士点了点头,下楼走了。我心里着急,忙喊慢些走,我有话说。他只做没听见,径出了大门。我更加犯疑,姓方的若不知道范女士是个不可近的人,如何会见面如见了鬼物一般,避之惟恐不速。范女士又是他的熟人,来看他的,他平日最喜讲礼节的,这回忽如此无礼,必有缘故。但是他若知道范女士是个侦探,或是个无赖的女人,应该暗地说给我听,使我好防备,不应只图他自己脱身,看着我去上当。我登时心里越想越不高兴,越不肯和范女士亲近。范女士见我又变了态度,也坐着不言语。 此时的日子最短,不多一会,就电灯上来。范女士坐得太无聊了,忽然起身对我说道:“我想邀先生到一处地方散步,诉说几句心腹话,不知先生许可不许可?‘我听她你呀你的喊了半天,此刻忽又称起先生来,也不解她的用意。想说不去,又怕她笑我过于胆怯,便问她想去哪里散步。她思索了一会道:”这里离皇宫不是很近吗?围着皇宫,有条小河,那里又清洁,又寂静。对面古树参天,景致在月底下更是好看。我想邀先生去那里清谈一会。’她这时说话的声音很带着愁苦,我虽摸不着头脑,但不好说不去。教她在姓方的房里等着,我假说更换衣服,跑到自己房里,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手枪,将子弹上好,关了停机钮,插入肚包里面,身上穿的衣多,外面一些也看不出。出来时,教她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步步留神。 “走到皇宫小河边,看四围寂静,绝无人声,只远远听得电车轧轧的响,月影从古树里穿到河堤上,阴森森的。一河清水,也从黑影里透出波光来,俯着铁栏杆朝下一望,使人不寒而栗。我在这可怕的景物中,不由得更把范女士作鬼物看待,总觉不敢近她的身,她却也不靠近我。河边上有个铁灯柱,她倚灯柱立着,仰面望着对岸的树,默然半晌。忽长叹一声,即见她拿着手帕拭泪。我还怕她是一种做作,不敢就过去理会,后来见她愈哭愈加伤心的样子,忍不住问她哭些什么,她没答白。连问了几句,才止了哭说道:”我因见先生是个侠义之士,一腔的怨气想在先生跟前申诉,只有先生能替我报仇雪恨。不过我见先生的日子太浅,没有要求先生报仇的资格。想来想去,除了将父母的遗体自献与先生,先求先生怜爱外,没别的法子。 不料先生心如铁石,不肯苟且,我心中说不出的愧悔。然我心里越是愧悔,越是崇敬先生,越觉得我的仇恨非先生不能申雪。 但是我又虑及在先生跟前露出了许多丑态,怕先生轻视我,以为我是个下贱女子,下次不容我见面,我一腔怨气再没有申诉的日子了,因此,虽明知先生厌恶我,我也不敢走开。想就在大熊方将冤情诉给先生听,见楼底下有人,恐怕走泄了,于事有碍,拼着使先生再厌恶我一时半刻,把先生请到这里来。话还没出口,我心里便如刀割一般的痛,禁不住先哭了。‘“ 熊义听述到此处,惊异得叫了声“哎呀”道:“这女子的用心真是可怜。我虽还不曾听出有什么冤情,只听了这般举动,这般言语,设身处地一想,我的鼻子就由不得有些酸了。”萧熙寿道:“你的鼻子就酸了吗?再听下去,怕你不掉下泪来。 我心肠最是硬的,昨夜也陪着洒了无穷的泪。你听我述下去罢! 当时我见她说得那么可怜,连忙安慰她道:“你不用悲苦,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只要我的力量做得到,无不竭力替你帮忙。我平生爱打抱不平,不问交情深浅。‘她听了,拭干眼泪,向我深深行了一礼,说道:”先生能替我雪了仇恨,即是我的大恩人。我的身子,听凭先生处分,便教我立刻就死,我也含笑入地。’我说:“你不要说这些客气话,快将事情说出来罢!‘”她即对我说道:“我今年二十四岁了,在家的名字叫辉璧。我父亲是荆州驻防旗人,讳亦孚,为荆州飞字营管带。母亲是景善的侄女,生我兄弟共五人,我居长,以下四个皆是小兄弟。我们旗籍人在荆州办了个女学堂,都是旗人在荆州做官的大姑奶才进去读书,我也在那学堂里。辛亥年八月十九的那一日,革命党在武昌起事了。消息传到荆州,我尚在学堂里,校长还不肯停课。有同学的对我说:”这回革命党比别省的闹得凶些,像是从军队里运动下手的。荆州的常备军,外面也有被革命党运动的谣言。你父亲在飞字营当管带,上了年纪的人,又抽上几口大烟,恐怕疏了防范,为害不浅,你何不请假回家,向你父亲禀明一声。这回不似别省,莫以为尽是谣言,不去理会。若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教堂里的洪牧师,我家父亲和他有交情,已办了交涉,临时保护我一家,你父亲如肯入教,跟他办交涉,大约不会拒绝的。“那时我年轻,虽听了同学的这么关切的话,心中还不大以为然。同学的连说了几次,我才请假回家。我父亲正躺在炕上抽烟,来了几个朋友,也坐在炕上闲谈。我躲在屏风后,听他们谈论的正是武昌革命党造反的事。 我父亲兴高采烈的说革命党成不了事,不久自然扑灭。那几个朋友随声附和,说得革命党简直毫不足畏,同学的话,我便不敢向父亲说了。我父亲营里有个哨官,叫范健飞,是湖北蕲州人,为人阴险刻毒,我父亲寿诞,他来我家祝寿,见过我一次,即托人来说合,被我父亲斥退了。不久他犯了事,我父亲将他的功名详革了。不料他投身革命党,荆州军队里的军兵,他有交情的不少,他一煽动,全营变乱起来,驻防兵尽是旧式武器,毫无纪律,哪有抵抗力?汉兵见旗人即杀,不问老少男女。满城炮声震地,我在家中知道不好,盼望父亲回来,好找着同学的,暂时避入教堂。谁知父亲再等也不回来,母亲惊慌得毫无主意。我正检点细软,打算带着母亲和三个小兄弟先到教堂里去。第二个兄弟有事去武昌没回。我们一行,连两个丫头、两个当差的共是九人。刚待出门,只见我父亲跟前一个贴身的小使名叫连胜的,满头是汗,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指手舞脚,半晌说话不出。母亲不待连胜开口,流泪说道:“我家老爷一定殉难了!”连胜定了定神才说道:“老爷已被范健飞杀了。太太、大姑奶快带少爷逃难罢,范健飞只怕就要来这里抄家了。”我母亲一听这话,登时昏倒在地。一家人手忙脚乱,忙着灌救。猛听得门外拍、拍、拍一排枪响。我的第五个小兄弟那时才有两岁,在一个丫头手里抱着。枪声尚没响完,一颗飞弹穿来,正中小兄弟后脑。可怜一声都没哭出,已脑浆进裂,死在丫头手中,丫头惊得呆了。接连又是几枪,两个当差的和连胜想挡住大门,哪来得及!枪声过去,我眼望着两个当差的同时中弹倒地,手脚乱动几下就死了。连胜跑回来,一把拖住我母亲,向我说快从后门逃走。我不知怎的,两只脚就如钉住了一般,第三第四两个小兄弟,一个十一岁,一个七岁,都拖住我的衣哭。我当时痛澈心肝,只得一手携着一个,跟在连胜后面。 刚走了几步,从后门已拥进十来个荷枪的叛兵,也不开枪,就用枪上的刺刀对着我母亲及连胜身上乱戳。可痛我母亲,听了我父亲殉难的信,已是急昏了,将要断气的人了,哪消几下,就没了性命。那些狼心狗肺的叛兵,不知与他有何仇恨,两个都被戳翻在地了,还不肯住手。有一个兵,背上斜插着一把单刀,抽下来朝我母亲小腹上就是一刀,五脏六腑都随着刀迸裂出来。我在旁边看了,心里如何不痛,两只脚也有力了,几步跑到那背刀的兵跟前,好似有阴灵暗助,一手就把那刀夺了过来,连我自己都没看清楚,已一刀将那兵的脸上刺得鲜血淋漓。 那兵回手来夺我的刀时,我也撞昏,倒在我母亲身上,不省人事。等到清醒时,张眼一看,已是夜间。房里昏暗异常,看不出在什么所在,但觉身子卧在稻草中,略一转侧,即瑟瑟作响。 一只破碗放在窗台上,里面有灯芯点着。灯光暗小,窗棂里复吹进风来,吹得时明时暗,我掉转脸,向房中四处定睛一看,三面靠墙根都铺着草,好像还没睡人。我鼻孔里呼吸的空气,很带着些霉气,知道不是在自己家里。此时身上并不觉有什么痛苦。忽听得远远的枪声四起,猛然触动了白日的惨状,心里便如万刀丛扎。又有几个荷枪的兵,手里提着灯笼走进房来。 拿灯笼在我脸上一照,齐声道:“好了!脸上转了血色,大概不会死了,分两个在这里看守,分两个去报告范队官。”即听得走了两个,留下的两个支开三个灯笼桶子,将灯笼撑在地下,就墙根下稻草中坐了。一个说道:“今天的满贼真杀的不少,大约将近二万人了。”一个答道:“何尝尽是满贼,我们亲同胞,也跟在里面冤枉死的不少。”一个道:“跟在里面死的都是满贼家的奴隶,也死得不亏。好笑他们以为躲在教堂里就可免了这一刀之罪,谁知在教堂旁边屋里一把火起来,烧的烧死了,逃出来的,一阵乱刀乱枪,都收拾个干净,比坐在家里死的还要难受些呢。”我卧在草中听了,知道同学的一家也同时被难了。我一家即跟着避入教堂,也免不了惨祸。兵士又说道:“范队官的胆量也真不小,这时候,无人不恨满贼,他偏敢留了这个祸根,难道做了官,还怕没有老婆?若教长官知道了,难说不受处分。”这个答道:“他怕什么长官!于今是强者为王。他是有大功劳的人,谁管得了?”我听得这么说,范健飞将我一家杀尽,独留着我预备做他的妻室,那一时的心中痛恨也说不出。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坐在墙根下的两个兵士连忙立起。脚声响进房来,火把灯笼照得房中通红。我虽只见过范健飞一次,他的面貌还能仿佛认识。只见他军官打扮,拿着一筒手电,在我周身照了一照,照到我脸上,见有泪痕,拿着条汗巾替我来揩。我乘他不备,在他手下死劲咬了一口,咬掉一块寸多长大的皮,连我身上都滴满了鲜血。‘“ 熊义听述到此处,跳起来大叫一声道:“痛快,痛快!” 熊义这一声叫,倒把萧熙寿吓了一跳,笑说道:“我昨夜听到这里,不也是和你一样叫了一声痛快吗?她见我叫痛快,叹气说道;‘先生此刻听了叫痛快,若在当时看了我那凄惨情形,正不知要如何替我难过呢。我既咬范健飞一口,是安排等他拿枪打死我。哪知他并不动怒,连痛都不喊一声,只回头叫兵士快去房角上或屋檐里寻蜘蛛窠,敷在伤口上,即用那替我拭泪的汗巾裹好,和没事人一般的问我想吃什么。我怎肯理他?他从兵士身上的午粮袋里,掏出一瓶陆军干粮厂的罐头牛肉,两块面包,又拿了一水瓶的茶,都放在我身边,对我说道:”你用不着愁苦。这回的事,全是天意,你们满人应遭的劫数。便是你一家,也是天数注定的在这大劫之内。不然有我早来你家一步,也不至全家俱灭了。还算万幸,你不该死。我跨你家的门,就看见一个兵士,糊了满脸的鲜血,恶狠狠的,双手举起单刀,正要朝你头上劈下来。我来不及喊救,一手枪对准那兵士的腰胁打去,单刀还没劈下,已中弹倒地。那兵士的同伴不服,向我开枪。我要不是带的人多,也要同死在你家里了。那些不服的兵士在厨房里放起火来,一刹时烈焰腾空。我本想将你母亲及你几个兄弟的尸首一并搬运出来,外面的炮火太猛烈,我带的兵士都要准备对敌,没有这么多的闲员来搬尸首,只得叫我随身几个亲兵将你用棉被裹了,扛到这僻静所在来。 我于今其名就是个队官,职务却比司令官还要繁忙,已教亲兵去民间掳两个女子来,伏侍你将息。去了半日,想不久就要回来了。你不要恨我,以为你全家是我杀戮的。你去打听,在荆州的满人,哪怕是初出娘胎的,看容留了一个没有?我能杀得这么多吗?我为你担着天大不是,你如何反恨我,咬了我一块肉?“他说完,教兵士把牛肉罐头用刺刀划开了,说要我吃。 我明知他是特意拿这些甜言蜜语来哄骗我回心的,我和他不共戴天之仇,岂肯容易听信他的话?朝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骂道:“你这狼心的恶贼,你在我父亲营里当前哨,我父亲何尝薄待了你?你亲自动手杀了我父亲,又派兵来杀戮我全家,只当我不知道,还拿着这些话来哄我!满洲人死了一两万,我要留着这条苦命做什么?你要杀要剐都听凭你,只快些动手罢! 你不动手,我便自己撞死了。“后来我才翻悔,末后我就撞死的这一句话不该说的,倒提醒了他怕我寻了短见,加派四个年老的兵士轮流看守着我。第二日,掳了两个女子来了。一个四十多岁,一个才二十岁,和我同年,都是民间的媳妇,逃兵难逃到深山之中。范健飞派出几名亲兵,在乡下四处寻找,家家户户都空洞无人,料是藏匿深山了,对着山上树林丛密之处开枪乱射,果见有许多百姓从树林里跑出来,翻山过岭的逃走。 亲兵赶上去,强壮的大脚的都跑得远了,仅剩了这两个脚小的跑不动,被掳了来,向我说诉。范健飞赏了两个每人一百块钱,几套衣服,教两个好生伏侍我,监守我,不许我寻短见。又过了几日,把我移到乡下一个大庄屋里,大约是绅士人家,人都远远的避难去了。房屋器具搬不动,也不敢留人看守,被范健飞找着了,将我移到那里居住。我既寻死不得,两个女子又受了范健飞的命令,跪在地下苦苦的求我进些饮食。寻死的方法种种都易,惟绝粒最难。我自己苦熬了五六日,实在熬不住了。 范健飞又每日来,极力表明不是他杀了我父亲。我也心想:就是这么饿死了,杀我全家之仇有谁来报?即进了些饮食。在那庄屋里住了十多日,两个女子和几个老亲兵监着我,不教我出去,外面的消息一点也不知道。范健飞教两个女子朝夕劝我从他,我想:既落在他牢笼里,是不能由我说不从的,除是死了。 留得一口气在,明知他是个阴险刻毒的人,怎肯放我过去?并且要报仇,也不能不近他的身。不过我一家父母兄弟都遭了惨死,若一口就承诺他,反使他生疑。我一个弱女子、没有帮手,范健飞又是个有勇力的男子,万一做他不死,白加上我一条性命。我心里计算,口里答应他不必定等三年制满,但要等我伤痛父母的心略减杀了些,再议这事。他听了,却也不再来逼迫。 看看的民国已经成立了,范健飞当了团长。把我拘禁在武昌,伏侍我的人也都换了。我出入仍是不能自由,只防范我寻死的心思懈怠了许多。不敢说欺先生的话,我那时寻死的念头也是没有了。如此住了两年,范健飞或一日或间日来看我一次。虽也曾提到婚事,我一推托,他便不往下说了。癸丑年带我到江西,这时就逼着要我成婚了。我早已存心,我的身体横竖是父母给我的,只要报得父母的仇恨,无论如何糟蹋都没要紧,长是这么分开住着,到死也没有报仇的机会。当下就答应了,和他在江西结了婚。不久,他又革命失败了,就带我到这里来。 我含酸忍痛,不敢露出一些形迹。前几月,他接了内地朋友的电报,教他回国商量革命的事。他想带我同走,我推故不去,自他走后,无时无刻不物色帮手。奈在此留学的青年浮薄的居多,一望都是脆弱不堪的,何曾遇见先生这般壮健又有肝胆的人,我在朋友处初次见了方先生,听他言语举动,心里就仰慕的了不得,十分心思想结识他做个帮手,所以今日特来拜他。 不料一见先生,就非常惊喜,一种强毅之气,发现于外,不由得缩出去的脚又跨了进来。及闻得姓名,猛然记起那日在三崎座看比武,上台打翻日本壮士的,黑板上是写着中国人萧熙寿的字样。先生虽更换了和服,不说出来,有些难认,说破了,再回想当日在台上连敌数人的神威,就仿佛犹在目前。处我这种境遇,见着先生这种人物,如何肯失之交臂!先生若肯见怜,便教我为奴为婢伏侍一生,我也甘心情愿。想再和范健飞过度,是宁死不从的。‘说完,又呜呜哭起来。“ 熊义听到此处,起身打了个呵欠,伸了伸懒腰,叹道:“这女子所遇,也真太苦了!你又怎么对付她的呢?”萧熙寿道:“我就辜负她一片崇仰的心了。我父母在堂,有妻有子,又别无兄弟,此身对于家庭的担负多重,岂能轻易许诺为人报仇? 并且这仇恨在她是不共戴天,在我看了,反正时诛戮满人,合全国计算不下十万。我当日何尝没手刃几个?也算不了一件大不平的事。不过,为贪图女色,戮人全家,威逼成婚,是一件可恶的事。范健飞这个人我留心记着他的名字,将来没事落在我手里便罢,万一有狭路相逢的一日,我总不放他过去就是了。 若我也贪图辉璧的姿色,先取了做妾,再伙同把范健飞谋害,那我还算得一个人吗?我昨夜即将这话对她说,她也恍然大悟,不再提报仇的话,只要求允许和她做朋友,常穿往来,我自然答应她。送她上了去代代木的高架线电车,我才回家安歇。 今早起来,我问姓方的,如何见了辉壁那么趋避不遑。姓方的笑道:“我在一个同乡的女朋友家遇了她,并没向她请教姓名。 她找着我谈话,亲热的了不得,时时露出轻荡的样子来。我很疑心她是个无聊的女子,背地问我同乡的,同乡的说也是初交,不大清楚她的历史。我当时就翻悔,不该说我这地名给她听,怕她找来纠缠。昨日我回家,见她果然来了,如何不作速趋避? ‘我使说道:“你的朋友来找你的,你倒作速趋避,移祸江东。 我若没有把持的功夫,不被你害了吗?‘姓方的才回答得好笑,他说:“我因知道你的把持功夫比我好,才请你替我挡杀一阵呢。’” 熊义大笑道:“你们这两个男子真可笑,怎么见了女人害怕到这样?”说得萧熙寿也大笑起来。正在轰笑声里,呀的一声,房门开了,也是一个女子跨进房来。 不知来的是谁,下文再表。 却说那女子推门进来,一眼看见有萧熙寿坐在房里,也是连忙缩脚退了出去。熊义早已看出是秦家的二姨太又来了,知道又是秦珍教她来,请自己去与秦次珠和面的。熊义是已与鸠山安子定了婚约的人,如何肯再去敷衍秦次珠?萧熙寿见有女客来了,起身告辞。 熊义忙向他使眼色,教他坐着不走,自己跑到房门口对二姨太说道:“对不住你,我有客来了,正议着要紧的事。你有什么话,就请你在这里说罢,不便请进去坐。”二姨太一听这话,又见熊义神气怠慢,把来时的兴致冷了半截。哼一声,折转身就走。熊义终觉过意不去,追着拉住,赔笑:“好太太,不要生气,我委实有客,议着紧要的事。为的是怕你不高兴和面生男子坐一块,才不敢请你进来坐。你要生气,就误会我的用心了。”二姨太将手一摔道:“拉住我干什么?你有客,我不是客?你有紧要的事,我是没事的?三丫头得罪了你,我又没得罪你!千错万错,来人不错。我真犯不着受你的冷淡样子呢。放我走罢!”熊义此时心里虽爱上了鸠山安子,不怕得罪了二姨太,但由她是这么赌气走了,一则有些于心不安,一则也是不放心,不知她来到底为什么。两步抢到门口拦住,作一个揖说道:“你真和我生气吗?你想骂,骂我几句;你想打,打我几下。只不要生气。我又不是个呆子,你待我好,如何不知道,敢冷淡你么?我岂是这样一个不通情理的人?” 二姨太见熊义拦住赔不是,忍不住嗤的一笑,伸手在熊义脸上轻轻的揪了一把道:“你生成这般油嘴,临时可以说得出几方面的话。你留你一点不是,向三丫头去赔罢!她才是你要紧的人呢。”熊义道:“老糊涂了的秦胡子,是这么说罢了,你如何也是这么说起来。老实说给你听罢,你若又是为三丫头来找我,就不必开口。我干完了我的紧要事,自然会到你家来。 找我是不去的。“二姨太笑道:”你这话才说得稀奇,不是为三丫头的事,难道为我的事不成?你既存心不去,我本也不必开口了,让我走罢!“说着,把熊义推开要走。熊义仍拦住说道:”我去虽不去,但你既来了,何妨把话说出来。我这么和你赔不是,还要跟我生气吗?“二姨太笑道:”怪我跟你生气?你自己教我不要开口,又没留我坐,我怎么开口,怎么不走呢?“熊义笑道:”你又向我放起刁来了,罢,罢!你说,三丫头毕竟怎样了?“ 二姨太拍手笑道:“何如呢,到底不放心么!在我跟前假撇清。哈哈,索性再多装一会,就不会露出马脚了。你不想想,我既来了,岂有不将话说明就走的。就这么关心,迟一刻也等不及?好,说给你听罢,不要害你再着急了。三丫头自你前日走后,她找不着对手,寻了胡子闹个不休,把胡子气得昨日整天的起不得床,气满气痛,和要去世的人差不多了。大少爷不该三丫头气病了胡子,拿起老大哥的架子去教训她,倒把大少爷的衣也撕破了,脸也抓坏了,几乎闹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胡子在床上听得,反把大少爷叫到跟前,尽肚皮数责了一顿,骂得大少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跑到外面去歇了,此刻还不曾回来。胡子更加气恼,气促的转不过来;昨夜我和大姨太整夜没有合眼,替他捶捶捻捻。他的大烟戒断几年了,此刻一气,忽然发起老瘾来,也学着大少爷的样,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加上几个呵欠。” 熊义笑道:“你还在这里闹玩笑,人家病的要死了。”二姨太鼻子一缩,冷笑道:“死也好,活也好,不干我什么事,我又没把气他受。三丫头是他的性命,他还没做皇帝,三丫头就封了王了。莫说受气是该受的,就为三丫头送了性命,也是该送的。”熊义笑道:“不要再发牢骚罢,他发了老瘾怎么样呢?”二姨太道:“有怎么样,教我来找你去,看你弄得出大烟来么?”熊义“哎呀”了一声道:“日本哪像内地,到处可弄得出大烟?这日本哪有抽大烟的人?我去也没有法子。”二姨太道:“你不抽大烟,这里就弄得出,你也不知道。你没奈何,去多找几个朋友问问。胡子的老瘾发了,没大烟便活不了命,你真望着你丈人活活的瘾死,也不尽尽人事吗?”熊义笑道:“你这人说话也颠三倒四了。你刚才说胡子死活不干你的事,此刻又缠着我去弄大烟。”二姨太笑道:“你怎能比我? 胡子一死,三丫头的嫁妆要减去一大半,你舍得了这一注大妻财吗?“熊义打着哈哈道:”原来如此。尽管把秦家这一点家私;连胡子的养老费都陪做嫁妆,我姓熊的也没放在眼里。是三丫头这般性格,我愿倒赔几万,请他另择高门。你也太小觑我了。“二姨太道:”我是一句笑话,你不要认真。你还是朝胡子看,去替他设设法子罢!“熊义道:”我去替他问几个朋友,弄得出时,立刻送到你家来;弄不出,却莫怪我。“二姨太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照着言语,回去复命。熊义转身进房,萧熙寿问道:”什么女子倒吓我一跳?推门进来,缩脚退出去的情形,正和昨日辉璧初见我时一样。我只道又是她来了。“熊义摇头道:”这是我同乡姓秦的二姨太。可笑,在日本也想抽鸦片烟。你看这里哪有这东西!“萧熙寿道:”鸦片烟这里怎么没有?只问你要多少。“熊义吃惊道:”这里也有鸦片烟吗?你情形又不熟,怎么知道的呢?“萧熙寿笑道:”情形一辈子不会熟的吗?在日本要找这东西,越是情形熟的人,越找不着。你道是个什么道理?“熊义道:”那无非是怕情形熟的人知道了,去警察署报告,除此还有什么道理?“萧熙寿道:”不然。你们懂得日本话,情形熟悉的人,决不会到那里去。 只我们不懂日本话的,去那里便当些。神田不是有个中国剃头店吗,你去那里剃过头么?“熊义道:”听说那地方脏死了,谁去那里剃头!“萧熙寿道:”是吗,你们不去那里剃头,自然不会知道有大烟。他那楼上有四盏烟灯,三杆烟枪。大土、云土及各种烟都有。“熊义喜道:”这是秦胡子命不该绝,偏巧遇了你在这里。教我去问,从哪里问得出?一辈子也不会问到你跟前来。你在那楼上吸过么?“ 萧熙寿道:“我素不吸那东西的。有个熟人,每天去吸。 我的耳痒得很,两三天一次,去那剃头店挖耳,没一次不遇着他。见他又不是剃头,又不挖耳,脸上的烟容,和铺了一层灰相似。再看那剃头店的老板,也是满面灰尘之气,不由得疑心起来,把那熟人拖到无人之处,诈他一诈,就招了供。我要他带我到楼上去看,他起先不肯,被我纠缠不过,只得带着,做贼一般的,轻脚轻手摸到楼上,一股鸦片烟气味冲鼻透脑,我几乎吐了出来。举眼一看,那烟就和失了火似。迷迷两眼,一些也看不出人影子来。仔细定睛,才见有几点火星,埋在烟雾里面,原来就是几盏烟灯,横陈直躺的,几个半像人半像鬼的东西,两个共拥着一点火星,在那里呼呀呼的喷出烟来。熟人问我吸不吸?我连忙说,饶了我的命罢,还说吸,只闻了这一房子的烟气,不是极力忍住,早已吐出来了。“ 熊义笑道:“神田那样冲繁疲难的地方,怎么警察也不过问,一任那些烟鬼吞云吐雾?”萧熙寿道:“我不也是这么问那熟人吗?他说中国人的事,日本警察管不了。我也不知道他这话怎么讲。日本小鬼差不多要跑到中国内地去管中国人了,中国人到他国里,怎的倒说他管不了?”熊义笑道:“怎得谓之管不了?你不知日本小鬼多可恶,他见神田方面中国人住的多,又多不懂日本话,每每闹出乱子来,警察拿了没有办法。 他说那些中国人是化外顽民,只要不防碍公安,懒得理会。如中国人和中国人口角相争,闹到警察署去,他不问两造理由曲直,大家给一顿骂。因此,你那熟人说管不了,就是这么管不了的。“萧熙寿道:”中国人是巴不得小鬼不过问,好随心所欲,无所不为。怪不得上野馆里面,麻雀也有,牌九也有。“ 熊义点头道是,又道:“秦家托我的这事,你既有门道,就请你替我辛苦一遭何如?”萧熙寿见熊义托他去买鸦片烟,连忙摆手道:“这差使我不敢奉命,你已知道地方了,你自己去买来就是。坐电车来回,不要二十分钟。”熊义道:“我不是没工夫,也不是图懒,剃头店不认识我,未必肯卖给我。秦家等着要吸,索性不听说有处买,也就罢了。”萧熙寿道:“剃头店我也不认识他,本是贩卖这东西,不过表面上稍为秘密一点,你去我包管你买得着。” 熊义知道萧熙寿的脾气,是个最厌恶下流的人,便不勉强,留他同在家用过午饭,萧熙寿自归大熊方。熊义只得带了些钱,乘电车到中国剃头店来。这剃头店,熊义不曾到过,在神保町一个极小极龌龊的巷子里面。仅有一间房,嵌了几面破损不堪的镜子,照得人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这便是理发的地方。楼上一间六叠席的房,设了三个烟榻。熊义见巷口上悬着“中国最优等理发处”的招牌,估料着在这巷子里面。一边抬头看牌字,一边提脚向巷子里走。才走了两步,脚底下一软,来不及抽脚,已陷了一只下去。不是熊义人高腿长,怕不栽了一个跟斗,拔出脚来一看,连靴子带裤脚都是污泥,原来是一道小阴沟,上面用木板盖着。从前这巷内行走的人少,木板嵌在沟上,丝毫不动,踩脚很是实在。近来加了个中国理发处,更搭上一个大烟馆,来往的人流川不息,渐渐把木踩得离了原位,熊义的身量又重,一脚踏去,木板翻转过来,自然把脚陷了下去。 熊义见沾了一脚污泥,连在地下甩了几脚,沾牢了,哪里甩得掉?急得熊义恨了几声,望着阴沟发了一会愣。只好提起泥脚,向理发处走来。 进门见有三四个人坐在破镜跟前剃头,熊义认识一个是会芳楼料理店的帐房,叫江维明。熊义常去会芳楼吃料理,因此彼此都认识。熊义正愁找不着熟人,怕理发店不承认有大烟卖,见了江维明,心里欢喜,忙点头打招呼。那店伙只道熊义是来剃头的,车转一张垫靠都开了花的螺旋椅,用手巾扑了扑椅上灰尘,等熊义坐,看江维明正立起身和熊义攀谈,便呆呆的站在旁边等候。江维明笑问熊义道:“这般寒冷的天气,先生也来这里理发吗?这地方虽不比日本大理发店清洁,招待却还殷勤,毕竟是本国人,亲切有味。”熊义笑道:“我刚剃头不过两日……”那店伙不待熊义往下说,凑近脸来,低声下气的问道:“先生是要修面么?我老板最是会取耳。”熊义笑了一笑,也不答话,仍向江维明道:“这店里的老板,你认识么?”江维明指着门口说道:“在那里替人挖耳的就是老板。” 熊义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五十来岁的人,正开一只眼闭一只眼,聚精会神的挖耳。头上光滑滑的,一根毛也没有。穿着一件青灰布棉袍,和脸上一般油烟颜色,一望就知道是个烟鬼。 在熊义的势利眼中,见了这种人,也就不愿去找他交涉。便将要买大烟的话向江维明说了,托他去问。江维明听了笑道:“这不是容易的事么,先生是要挑膏,还是要买土呢?”熊义道:“自然是挑膏,买了土,没器具来熬,也是白买了。”江维明即喊了两声老板。 那光头停了手,两眼都开了,转脸望着江维明,江维明举手招了一招,老板一手擎着个竹筒,一手拈着枝铁夹,跑了过来,笑嘻嘻问什么事。江维明道:“照顾你一桩生意。这位熊先生要挑烟膏,是一位极好的主顾。”光头打量了熊义一眼,殷勤伺道:“先生用得着多少?在这里吸么?”熊义摇头道:“不在这里吸。我没有买过这东西,是怎么个价目?”光头道:“我这里有三种烟膏,听凭先生选择。在这里吸,烟灰归还我,大土膏三块日钞一钱,红土膏一块八角,云土膏一块六角,先生既要挑膏回去吸,每块钱加二角就是了。江先生介绍的好主顾,不比别人,看先生要哪一种,用得着多少。”江维明道:“他吸过了,把灰退给你,两角钱可以不加么?”熊义抢着说道:“谁还有工夫来退灰,要加两角就是两角罢。”江维明道:“吸过了的灰,先生横竖拿着没用,一两大土膏,白丢了六块钱呢。”熊义笑道:“六块钱有限的事,就给我一两大土膏罢。”把那光头喜得浑身没了气力,问熊义带盒子来没有。熊义道:“我哪有鸦片烟盒,随便你拿什么盛了就是。”光头正待跑上楼去,那个坐着等取耳的人,等的不耐烦了,就放在门口的小台子上一巴掌拍得震天价响,骂道:“你这秃驴!这般欺人吗,我难道不给钱的?丢了我去奉承别人,这还了得!”光头听了,吓得连忙转身向那人赔不是。那人唧唧哝哝,哪里肯依,说光头欺人太甚,耳也不要挖了,钱也不肯给,拿起帽子就走。光头不敢问他要钱,一个店伙不依,拦住那人去路道:“先生剃了头,如何不给钱?”那人见拦住去路,举起手要打店伙,口里骂道:“你们想要钱,就不应是这么轻侮客人。我原是没钱才受轻侮,受了轻侮,仍得出钱,任你凭着谁说,看可有这道理?”店伙尚要辩论,光头将店伙拉了进来,那人便扬长去了。 光头道:“他就拿出钱来,也不过一个小银角。他常来这里剃头的,每次没多给过一文,他还要洗香肥皂,打花露水,按摩挖耳,缺一就要生气了。这回赌气走了,最好下次去照顾别人。”说完,请熊义坐着,自上楼去挑烟。 江维明仍坐下理发,笑对熊义道:“刚才闹走的那人,先生不认识么?”熊义道:“没见过。”江维明道:“我见他闹的次数多了。在我那料理店里,也闹过二遭。有一次我去源顺料理店拨帐,又遇着他在那里闹。那回他却像是喝醉了酒,闹事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他同着三个朋友,在源顺吃喝,下女送上帐,整整的六元。本不是他的东,他见了却不愿意,说怎么不五块九角,也不六块一角,有这么巧,刚刚凑成六元的总数,这帐开得有些作怪。便教他那做东的朋友不要给钱,一同下楼来,找帐房再算。帐房只得算给他看,果然数目不对。 那帐房的写算,本也太不行了。其实算错了不要紧,人家既来质问,当面认个错,算还给人家,也就没事了。谁知他不认错,倒说我这里生意忙,小处错进错出,都是免不了的。先生高兴给,多给几个,不高兴给,少给几个。没工夫只管算来算去,哪里还成一句话呢?说得四个人都鼓噪起来。惟有刚才那人闹的最凶,定要帐房说出个高兴不高兴的理由来,又说我一文也不高兴给你,又怎样?谁知那帐房又说错了,道是你们红口白牙吃了酒食,只要好意思不给钱便不给,也没什么了不得。这几句话倒说得四个人同时大笑起来,齐声道:“好大口气的帐房,我们一些也没有不好意思。既承你的大方,我们只得少陪了。‘那帐房睁眼望着他们大摇大摆的走了,倒是真不好意思追上去讨取。后来我打听得欢喜闹的这人姓罗,单名一个福字,在此留学多年了。” 熊义见光头手中端着一个三寸多高的明牛角盒子,正来到胆前,便不和江维明答话了,接了烟膏,掏出钞票来,数了三十六元,光头欢天喜地的收了。熊义见盒子没盖,只得托在手中。好在日本普通一般人都不曾见过这东西,看不出是什么。 熊义乘电车,先回到家中,教下女洗去靴子上污泥,自己进房更换衣服。见桌上放着一张小名片,只有寸来长,七分来宽,心想:这不是一个艺妓的名片吗?急忙拿在手中一看,才后悔心里不应乱猜。原来是鸠山安子的名片。跑出房,叫着下女问道:“有女客来过了,你怎么不向我说?”下女愕然道:“没来什么女客呢。”熊义骂道:“混帐东西,没来女客,这名片从哪里来的?”下女望着熊义手中道:“呵,不是女客,是一个下女。也没对我说什么,只问熊先生在家么?我说不在家。她就交了那东西给我,教我放在熊先生桌上,不用说什么,熊先生自然理会的。我便照着她的话放了,还教我向先生说什么哩?” 熊义不做声,揣了名片,端了烟盒,下女已将泥靴洗刷干净,匆忙穿上,向秦家走来。也不进秦次珠的房,直到秦珍房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即听得秦珍在房里咳嗽得转不过气来。 二姨太推开门,见是熊义,笑问道:“弄着了没有?这里只差一点儿要断气了。”熊义笑着点点头。进房见秦珍伏在睡椅上,双手抱着个鸭绒枕头,贴在胸口,旋咳旋喘。大姨太不住的替他捶背。熊义将烟盒交给大姨太道:“烟是弄来了,但不知道好不好。”秦珍始抬头来望着,伸出手道:“给我看看,亏你在此地居然弄着了这东西。”大姨太见秦珍的手发颤得厉害,恐怕倾了出来,送到他面前道:“就从我手里看看罢!”秦珍用鼻孔嗅了几嗅,点头道:“还好,带一点儿酸香,好像有大土烟在内。”熊义笑道:“真是老眼不花,我原是当大土烟买来的。”秦珍道:“好是好,只是烟具一件没有,怎生吸得进口?”二姨太笑道:“烟具怕不容易吗?不过要将就一点,不能照内地的样,有那么款式。”秦珍听了,张开口望着二姨太嘻嘻的笑道:“我老二的主意最多,你有什么法子,只要能将就进口,也就罢了,讲什么款式。”二姨太向熊义道:“你得替我帮忙,我一个人办不了。”熊义笑道:“我又没抽过大烟,知道怎生帮忙?”秦珍连忙伸手去推熊义道:“老二教你去帮忙,你去就是,不要再耽搁了,我实在气满的难过。” 熊义只得跟着二姨太出来。到厨房里,二姨太顺手拿了个扫地的帚,对熊义道:“拿切菜刀来,齐这节截下来,锥上一个窟窿,不就是烟枪吗?”熊义笑道:“这竹杆儿向火上一烧都烧着了,怎么吸?”二姨太嗤了声道:“你知道什么!谁教你拿竹杆向火上去烧?又不是吸竹杆,不要罗唣,你是男子,气力大些,快齐这里截下来罢!我还要做烟灯呢。”熊义接了扫帚,用菜刀照着二姨太所指的竹节,几刀砍了下来。看二姨太拿了一个鸡蛋壳,用手慢慢的剥成一个灯罩模样,从橱中取了个酒杯,倾了些油在里面,只见她忽然跺脚道:“此地弄不着灯芯怎么办?”熊义道:“有什么可以代替么?”二姨太偏着头思索了会,笑道:“我有洋纱头绳,大概也还用得。你跟我来。”熊义放下菜刀,拿了竹杆,跟到二姨太卧室内。二姨太先用小剪刀在竹杆离节半寸的地方锥了个小眼,吹去了里面的灰屑,打开梳妆盒,拿了根红洋纱头绳,剪了两寸来长,纳入油杯中,从头上拔了支簪子,剔出些儿来,连竹杆蛋壳,都放在一个小茶盘内,望熊义笑道:“烟具是已经完备了。我有句话要问你,三丫头的事,你打算就是这么罢休不成?”熊义道:“她自己不愿意嫁我这种丈夫,教我有什么办法?”。二姨太道:“女人家气头上的话,谁不是这么说。你们男子的气度应放大些,怎么和女子一般见识。”熊义道:“想不到你也帮她说起话来了。现在不是研究这事的时候,再不去烧烟给胡子吸,胡子要急死了。”说着,伸手去端茶盘。二姨太笑着拦住道:“你毕竟也怕急死了岳丈,少了嫁妆。我干什么要帮她说话?也不是和你研究,因为不相信你们男子真有志气。我看都是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的,有意思这么问你。你此刻的话,是说得好听,只不要又是虎头蛇尾,我便真佩服你。” 不知熊义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却说熊义听二姨太说了一番话,才知道是有意试探,也笑答道:“实在怪不得我们男子躲在绿帽子底下称英雄,只能怪你们女子太不给男人留面子了。我们男子不能丢了正事不干,专一监守你们女子。即如你,教胡子有什么办法?”二姨太笑道:“我们当姨太太的人,算得什么?贞节两个字,轮不到我们姨太太身上来。生了儿子还好一点,没有儿子时,死了便和死了一只狗一样。人家既都不把姨太太当人,我们当姨太太的,犯不着讲什么贞节。”熊义笑道:“照你的话说起来,讨姨太太的,简直是花钱买绿头巾了。”二姨太道:“正太太偷人才是戴绿帽子,姨太太偷人是照例的事。”熊义不等说完,一手端了茶盘就走,道:“罢了,我已领教过了。”二姨太几步赶上来,抢了茶盘在手道:“让我端去。你不知道胡子的脾气,你走了,他又要说我不愿意伺候他了。” 二人到秦珍房里,秦珍已移到床上,躺着等候。他们因在内地睡高床惯了,不愿睡席子,虽在日本,也是宽床大被。秦珍躺在床上,见二姨太端着茶盘进来,伸着脖子笑问道:“都办好了吗?”二姨太将茶盘放在床上,笑答道:“办是办好了,还不知道行不行呢?”说着,向大姨太道:“你那编物的针,拣一口又尖又小的拿来,当烟签子用。”大姨太从床底下拿出个针线盘,选了一口三四寸长的,递与秦珍,秦珍一面教熊义就床沿坐下,一面擦上洋火,将灯点着,罩上蛋壳,蘸着烟膏,烧起来。奈戒断已久,又在病中,手拿着签子,只管发颤,急得问熊义道:“你会烧么?请你烧几口给我抽罢!” 熊义笑道:“我从没烧过这东西,且试看看,只怕烧不来。”说时躺下来,接过烟签。正待往火上去烧,只见一个小下女走进来,说道:“小姐教我来请熊先生去。有话说。”熊义只做没听得,秦珍忙问说什么。二姨太略能懂得几句日本话,故意问熊义道:“我家三小姐请姑少爷去有话说,听着了没有?”秦珍听了,连忙伸手接烟签,发出那又苍老、又可怜的声音说道:“次珠请你去,你就去和她谈谈罢。她是个没心眼儿的小孩子,便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望你看我的老面子,担待她一点。”熊义也不答话,,也不递烟签给秦珍,向小下女说道:“你去对小姐这么说,熊先生教小姐在房里安心等着,一会儿就来和小姐说话。”小下女应着是去了。熊义仍蘸着烟烧。秦珍问道:“怎么呢,你和下女说些什么,你就去么?”二姨太在旁说道:“姑少爷就去罢,烟等我来烧,我从前的泡子,还烧得很不错呢。”熊义道:“怎这么急,这东西烧起来倒很好耍子,休要催我。”说完,仍不住的烧。熊义虽不吸鸦片烟,在内地时,却常在朋友处见人吸过,因此烧的时候,还勉强烧得上签。连烧了两个,给秦珍抽了。秦珍的气喘,便平复了许多。 熊义正待再烧,忽听得有很急促、很重的脚步声,走到房门口,拍的一声,房门开了,连床边都震得摇动。大家惊得回头向房门口张望,只见秦次珠披散着头发,脸色青红不定,披着一件长绒寝衣,赤着双足,失心疯的模样,冲了进来。大家见了这情形,都不免有些惊慌失措。秦次珠一眼看见熊义躺在床上烧鸦片烟,也不开口,伸手就夺了那茶盘,拿起来往席子上一掼,只掼得油杯、蛋壳,并那明牛角的烟盒,都是圆体的物事,在席子上乱滚。二姨太见烟膏盒掼在席子上打滚,惟恐倾失了烟膏,连忙弯腰拾着,往隔壁房里便跑。秦次珠正在双手揪住熊义,也没看见。熊义被秦次珠揪了衣襟,按在床上,他本来气力微小,便挣不起来,只口中喊道:“你要怎么样? 你说!“秦珍气得发抖道:”三丫头你真疯了,快放手,这还成什么体统!“秦次珠用力在熊义胸脯上揉擦道:”你问我要怎么吗?我要你的命呢!你只当不来我家就完事么?溜跑了,便不再找你么?你转差了念头!“口里骂着,手里只管揉擦。 揉得熊义又痛又恨,也顾不得流血了,手中正拿着一枝烟签,在秦次珠身上戳了几下。秦次珠虽觉得刺的很痛,但是越痛越横了心,一头撞在熊义怀里,口里哭着说道:“你只管戳,不戳死我,不算人养的。” 这一闹,就比上次更凶了。大姨太和小下女拼命想把秦次珠拉开,衣都撕破了,哪里拉得开呢?大姨太恐秦珍又被撞伤,丢了秦次珠,将秦珍扶起,仍移到睡椅上躺着。秦珍的气又喘了上来,喊秦次珠不听,便问老二上哪里去了,怎的也不来拦扯。二姨太在隔壁房里听了,跑了出来。秦次珠因秦珍走开了,空出了地位,一脚跨上床缘。趁这当儿,身子略偏了一点,二姨太见了,乘势往旁边推了一下,按住熊义的那两只手,便不得劲儿。 熊义就这时候,一蹶劣翻了起来。他虽然力小,毕竟是个男子,躺在床上,失了势,不好用力,才被按住不能起来。此时双足着了地,秦次珠虽尚揪住衣襟不放,但已是强弩之末了。 熊义丢了烟签,心想:不毒打她几下,她只道我还是和从前一般爱她,每次闹起来,总是向她敷衍。须给点厉害她看,使她知道我已变了心,才肯先向我提出废婚约的话来。当时主意打定,在秦次珠揪衣襟的手上,拨了两下拨不开,便双手捧着,往嘴边一送,在她手背上咬了一口,不了这一口用力过猛,秦次珠的皮肤本来极嫩,连皮带肉,已咬落一块,有寸多长,鲜血冒出来,如放开了自来水管。熊义也不怕,以为秦次珠必然痛得把手松了,只要她一松手,就好脱身跑开。谁知秦次珠被咬了这一口,更捏得紧了,也不顾痛苦,借着熊义往外扯的力,也翻了起来。 秦珍看见到处都是鲜血,还以为是秦次珠弄破了熊义什么地方,推着大姨太道:“你看三丫头真是疯了,不知道又将姑少爷什么地方弄破了,出这么多血。你还不去帮着老二把三丫头扯到她自己房里去!”大姨太道:“这不是姑少爷的血,是姑少爷把三小姐的手咬破了流出来的血呢。”秦珍大惊失色道:“哎呀!这还了得,这么狠毒吗?我的女儿决不给他了!”登时立起身来,病魔都吓退了三十里,两手也将熊义的衣扭住,望着秦次珠说道:“好女儿,快松手,去裹好了伤处,休息休息,凡事有你老子做主,决不饶了这畜牲!”秦次珠到此时,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受伤的手,更痛得十分难忍,听了秦珍的话,即松了手。双膝往席子上一跪,向秦珍叩头哭道:“你老人家不能替你女儿出这口气,你女儿死不瞑目。”说毕,身子向后便倒,直挺挺的在席子上,和死了一般。秦珍愈觉伤心,扭住熊义,也和秦次珠一样,用头去撞,口中只喊:“我这条老命不要了,请你这狠毒的东西一并收了去罢!” 熊义想不到弄得这一步,也不免有些慌张起来。心想:这老糊涂六七十岁了,又正在病得去死不远的时候,若在我身上几头撞死了,我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一时不得主意,只将身子往旁边退让,不给秦珍撞着。亏得两个姨太太,一边一个把秦珍抱住。熊义扶着秦珍的头,慢慢拥到床边。见他两眼不住的往上翻,咽喉里痰声响动,大姨太就要哭了出来,二姨太连忙止住。大姨太悲声说道:“眼见得要去世了,大少爷又不回来,三小姐更成了这个模样,我和你两个人担得住吗?”二姨太道:“且将这里躺下来,你快去弄些姜汤来灌救。他老人家常是这样的,大概还不妨事。”大姨太便将枕头垫得高高的,七手八脚的把秦珍躺下。大姨太望着熊义流泪道:“姑少爷可怜我两个不是担当得风波的人,不要只图你个人脱身,提脚就跑。 今日的乱子,完全是为姑少爷闹了。“熊义此时急得心无主宰,听了这的话,没有回答。倒是二姨太向大姨太说道:”你真是多虑,他跑到哪里去?又不是他害死的,一跑倒显得情亏了。 你快去弄姜汤来,救人要紧。“大姨太才拭眼泪,往厨房里去了。 熊义见大姨太去了,真想脱身逃走。二姨太连连摇手,凑近耳根说道:“须得再等一会,看灌救的怎样。救转来了,再走不迟。如灌不转,便用不着走了。有我在这里,你怕什么?”熊义点了点头,仍坐下来,用手在秦珍背上轻轻的捶,想把他喉中壅塞的痰捶下去。二姨太夺住熊义的臂膊摇头,又凑拢来说道:“还怕他痰壅死了吗?”熊义只得收了手,看秦珍的两眼向上翻着,丝毫不动,神光都散了,已露出了死像。二姨太撕了点极薄的纸条儿,两个指头捻着,送到秦珍鼻孔底下,细看了一会,回头望着熊义笑。熊义问怎么?二姨太道:“一丝也不动,只怕不中用了。” 刚说着,大姨太端着一碗姜汤进来,问转来了没有?二姨太叹气答道:“且把姜汤灌下去,看是怎样,此刻是说不定能转来。”大姨太望着秦珍的脸哭道:“啊唷,看这脸色,不是已死过去了吗?”随手把姜汤放下,双手捧着秦珍的头,叫了两声老太爷,就放声哭起来。二姨太在她肩上攀了一下道:“你能哭得转来吗?还不快把姜汤灌下去!”大姨太停了哭说道:“你来看,牙关都紧了,姜汤如何灌得下去?”二姨太就桌上拿了个牙刷道:“牙关紧了,用这蹰子撬开,就灌下去了。”大姨太真个接了牙刷,将秦珍的牙撬开,灌了姜汤下去。随即到秦次珠身边,也照样灌了。不一会,只听得秦珍喉管里的痰声,如车水一般的响起来,两眼也渐渐活动了。 熊义看了情形,料已是无性命之忧了,立起身来想走,又恐怕大姨太不依,二姨太早猜透熊义的心事,开口说道:“依我的意思,老太爷既救转来了,姑少爷宜暂时请退,免得老太爷清醒了,见着又生气。年老的人,像这般的气,能受得了几遭?”大姨太不做声,熊义此时心中实在感激二姨太,真能体贴,便故意踌躇道:“话是不错。不过,我不等他老人家完全清醒,就是这么走了,心里如何过得去?明日见面,他老人家不又要责备我吗?”二姨太道:“这是用不着说客气话,有什么过得去过不去?事后受两句责备,也没要紧。况且不是说不明白的。快走罢,等待清醒了,又有许多麻烦。”说时,向大姨太身上推了下,问道:“你说我这话错不错?”大姨太只得点点头。熊义如遇了赦旨,抱头鼠窜的跑回家中,急忙更换了衣服,重访鸠山安子去了。 这里秦珍父女都是受气过甚,一时痰厥过去了。有热姜汤把痰一冲散,不消半刻,都清醒转来。大姨太早已用绷带将秦次珠的伤处裹好。秦次珠醒来,就在席子上伏身痛哭。秦珍不见了熊义,咬牙切齿的问道:“你们全是死人吗,为何放那畜牲逃了?”二姨太忙凑近床缘答道:“姑少爷并不是逃了。他因你老人家醒来,见了他又要生气,暂时走开一步,明日再来请罪。他灌救了你老人家和三小姐,见已不妨事了才走的。” 秦珍恨道:“还在这里叫什么姑少爷!我金枝玉叶的女儿,若肯给他这般狠心的贼,也不等到今日了。你就去,教他赶紧把婚约退给我罢!” 秦次珠正伏在席子上哭,听秦珍这般说,一蹶劣爬起来坐着道:“没这么容易!他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巴不得把婚约退了,这样去说正遂了他的心愿。”秦珍连在枕上点头道:“是,是,我儿的见识不错。那东西实在是太可恶了。我儿的手,此刻痛得怎样了?老大,你扶小姐过来,给我瞧瞧。”大姨太起身来扶秦次珠,秦次珠已立起身来道:“要扶什么,是谁替我裹上这布条儿的?”大姨太道:“我见血流个不止,幸好家中有现成的绷带药棉,就替小姐胡乱裹上了。”秦次珠想解开给秦珍看,才解了两层,里面都被血浸透了,胶结得痛不可忍,又哭起来,口中不住的把熊义咒骂。秦珍便说道:“不要再解了。我儿且回房养息,我慢慢想法子处置那畜牲。” 秦次珠生气道:“什么法子,要慢慢的想?他既这么毒心,我也说不得要下毒手。我不过拼着偿命,自己去他家里一刀子砍死他。他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怕砍他不死?”秦珍素知道自己女儿的性子不好,愤恨起来,什么事都敢做。听了这话,吓得一叠连声说:“使不得,他是个男子汉,气力到底比你大些,做他不到时,自己反得受苦。”秦次珠不等秦珍说下去,即抢着说道:“顾不了这么些。他力大,能把我砍死更好了。 你管着女儿这条命,天天给气你受,倒不如送把人家砍死了,你还可望多活几年。“说毕,哭着往外走,秦珍忙喊:”我儿转来,我有话和你商量!“秦次珠也不答白,径走回她自己房里去了。秦珍恐怕她真拿刀子去砍熊义,向两个姨太太说道:”你二人快去守着三丫头。她的性情,你二人是知道的。在此地若真弄出杀人的事来,还了得吗?你二人说不得辛苦辛苦,每人带个下女,日夜轮流看守她。只须几日,她的手一好,气就渐渐的平了。也不用拿话去劝她。她的脾气,是越劝越厉害的。老二你先去罢,她若不听你拦阻,你就教下女快来告诉我,你却一步也不能离开她。“ 二姨太心里虽不愿意秦次珠,但也怕她乘熊义不防备,一刀砍着了,不是当耍的。因此,立刻起身赶到秦次珠房里,见秦次珠坐在梳妆台旁边,小下女立在她背后,正拿着梳子要替秦次珠梳头。二姨太走近身,接了小下女的梳子说道:“我来替小姐梳理,你这小东西,知道梳什么头呢?”秦次珠将头避过一边说道:“不敢劳驾。我又不图好看,教她胡乱扎起来就行。老太爷跟前没人,去伺候老太爷,倒是你的职务,我这里用不着。”二姨太听了,虽然生气,但是不敢发作,只得极力忍受,勉强笑答道:“我是老太爷特意教来伺候小姐的,老太爷跟前有大姨太。”秦次珠也不答话,将身子扭过一边,向小下女说道:“你到这边来替我扎罢!” 二姨太只好将梳子交还小下女,退到门口坐了,望着秦次珠连催下女快扎,一会儿缠扎好了,起身打开衣橱,拿衣服把寝衣换了,提起来看了看上面的血迹。下女问要送洗濯屋去洗么?秦次珠摇了摇头道:“这是永远的凭据,永远的纪念,如何能洗!”旋说旋折叠起来,用包袱包子,纳入衣橱里,回身从壁上取下暖帽,往头上一戴,提了那个银丝小提包,待往外走。二姨太早已立在门口,拦住问道:“小姐要上哪里去?” 秦次珠冷笑了声道:“稀奇得很!我上哪里去,要你来问?你若怕我砍死了姓熊的,你去放他偷走就是。有你在这里,还怕什么呢?”二姨太不觉吃了一惊,脸上却不敢露出形式,故作不理会的说道:“老太爷因恐小姐不肯将息,又跑出去吹风,特教我来坐在这里,拦阻小姐。如小姐定要出外,我就只好去报告老太爷了。”秦次珠气得朝二姨太脸上连呸了几呸道:“报告老太爷把我怎样,老太爷能禁止我行动自由吗?你们不要做梦!今日谁拦阻我出外,我和谁拼命!”二姨太见风色不对,不敢再说,叫着小下女说道:“你快去对老太爷说,小姐定要出外,拦阻不住。”小下女听了,就往里跑。秦次珠跺脚叫转来,见下女不听,便懒得再喊了,举步向外就走。 二姨太怕她真个拼命,不肯伸手去拦,只跟在后面说道:“小姐何必作践自己的身体?外面这么寒冷,刚受了气,又着了伤,再加上些寒,准得病倒下来。”秦次珠径往门外走,口里说道:“我病倒了,正是你开心的时候,怕什么?”二姨太不好回答,猛听得后面脚步声响,掉转头一看,大姨太追了出来,秦次珠已至大门口,也同时听得脚声,回头见是大姨太,停步问道:“追出来有什么事?今日想我不出外,无论谁来,是不行的。”大姨太已赶到跟前,扯了秦次珠的衣袖道:“老太爷已答应极力替小姐出气,自有妥当的办法。便是老太爷的办法不能如小姐的意,小姐尽可自己做主,要老太爷怎么办才好,老太爷也不能说不依小姐的。熊家里又不会飞到哪里去,小姐不看此时已是上灯时分了。” 才说到这里,秦珍已从里面“珠儿,珠儿”的喊了出来。 大姨太趁着秦珍在里面喊,拉着秦次珠的衣袖,往里面就走。 急得秦次珠双足在地下只顿,说道:“你们这不是要把我活活的坑死吗?我犯了什么罪,禁止我的行动。你们若是怕我到熊家去,不妨跟我同走。要把我关在家里,行动就来干涉,我受了外人的气,还要受自己家里的气,真没得倒霉了。”秦珍此时已扶着下女,拐一拐的挨到大门口,两,眼流着眼泪说道:“我的好孩子,要听我的话,凡事有我做主,留得我一口气在,总不能望着我的孩子白白的给人家欺负。等你哥哥回了,教他去告警察署。现放着你手上这么重的伤痕。警察署准得把那畜牲痛痛快快的办一下子。来,来,这门口风大的很,跟我回房里去。可惜我手颤,不能写字,不然,就把呈报的书写好,只等你哥哥回来,马上就去。”说时,也用手去拉秦次珠。 秦次珠本打算上街去买匕首,真想把熊义刺死。这时被拉不过,又见天色已晚,只得跟着转到秦珍房里。秦珍说道:“这事不能依你一时的气忿。那畜牲是个男子,你莫说做他不到,便乘他不防备,一下子将他做死了,你独不想想,自己脱得了干系么?为那畜牲偿命,固不值当,就受几年监禁,也犯不着呢。要是你还没下手,他已发觉了,那时拿着你行凶的证据,使你有口难分,那才更是自讨苦吃呢。”秦次珠道:“我情愿吃苦,不能白送给人这么咬一口。等哥哥回来,去报警察署,这是做梦的话,只求他不帮着人来欺负我,便是万幸了。并且他一句日本话不懂,那没天良的贼,倒会说几句。日本鬼听了一面之词,如何还肯办那没天良的贼?”秦珍听了一想,也是不错。但警察署虽然办不了熊义,终不能任凭自己女儿去干杀人的勾当。当时只好搬出许多安慰秦次珠的话,暂时把她那杀人的念头打落下去。 到夜间,秦东阳回来,秦珍将闹架的情形说给他听了,教他明日一早,就去警察署呈报。秦东阳道:“这种事情,教日本警察署怎生判断?没得又给日本鬼笑话。”秦珍生气道:“你妹子给人家咬了,你就不心痛?难道就这么给人家白咬了吗?怪不得你妹子说你是个不中用的东西。”秦东阳道:“妹子又不是给外人咬了,是她自己丈夫咬了。夫妻吵嘴闹架,便在西洋、日本都是极寻常的事。警察署如何能判断?并且也从没听说有闹到警察署去的。”秦珍越发大怒,拍着桌子骂道:“你这糊涂蛋!谁是你妹子的丈夫,你此刻还承认那狠心的是你妹婿吗?你老子是绝对的不将你妹子给他了。当着我都有这么狠毒,还了得!我两只眼睛一闭,怕不把我的女儿活吃了?”秦东阳道:“闹架以后不承认是女婿,这权操自你老人家。 但闹架以前,你老人家并没不承认姓熊的是女婿;当闹架的时候,自然还是夫妻的资格。“秦珍哪等得儿子说完,气得下死劲连呸几口道:”你这孽畜,敢忤逆你老子!给我快滚出去!“秦东阳不敢再辩,只得退了出去。 秦珍余怒未息,教大姨太拿纸笔来,在电灯下写了会呈报的书,手震颤得不成笔画,连自己都看不出写了些什么。估料着日本鬼少有懂汉文的,登时又把写的撕了。勉强写了封责备熊义并退还婚约的信,次日教二姨太送去。‘熊义在鸠山安子家,又会合了一夜。新欢始洽,愉快自不待言,但心中总不免有些惦记秦家父女的死活。和鸠山安子用了早点,即托故跑回家中。料知秦家必有什么动作,坐在家中等候。不多一会,果见二姨太走了进来。忙起身迎着问道:“事情怎么了?有什么举动吗?”二姨太拿着那信,向熊义怀中一掷笑道:“你的老婆靠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罢!”熊义从地下拾走来,拆开看了半晌。 不知看得懂看不懂,且待下章再说。 却说熊义年纪小的时候,本来没大认真读过书,看他的仪表,却是一点看不出没读书的粗俗样子来。秦珍的文学,少年时很负些名望,于今在病中,虽手颤写得字迹模糊,语句却老辣得很。熊义半猜半估的把字认真了,又得思量语句,因此看了半晌,才略懂了大意。照着二姨太所说老婆靠不住的话想去,断定信中说的是要退婚约的意思。 他是个聪明人,不肯露出看信不清的样子来,给二姨太笑话,将信折叠起,纳入衣袋中,向二姨太笑道:“信中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你来的时候,胡子怎生对你说的?我昨日走后,他们有些什么举动,什么言语?请你详细告诉我。”二姨太便将昨日一切情形,说了一遍道:“我来的时候,胡子并没说旁的话,仍是昨日教我来说的那一般的话。若不是三丫头有那么多做作,我昨日就来送这消息给你了。你不知我昨日心里真是急也急得够分儿了,气也气得够分儿了。我惟恐你在家中没有防备,一条命真送在那丫头手里,又不能抽身来这里送个信给你,不是把我急得够分儿了吗?我既不能送信给你,就只好绊住她,使她脱不了身。谁知你我在胡子房里小声说的话,好像都被她装死听了去。我一到她房里,她就阴一句阳一句骂起我来。我拿梳子去替她梳头,她简直给个大钉子我碰,气得我实在想发作她几句。奈一时又怀着鬼胎,总怕有什么把柄落在她手里,只得厚着脸,仍拿好话去劝解她。你看不是气得也够分儿了吗?” 熊义忙朝着二姨太一揖到地道:“我实在感激你这么关切我。你刚才动身到这里来,三丫头知道么?”二姨太忙起身避开熊义的揖,笑答道:“我也不希罕你感激,只要你知道也就罢了。三丫头照例要睡到十一点才起床,此刻哪得就起来。胡子昨夜就交代了我送这信给你,今早起来说,趁三丫头没起来,教我快把这信送给你,看你有什么话说。胡子的意思我说给你听罢。胡子知道三丫头的脾气,既被你是那么咬了她一口,必然要闹得个天翻地覆,非得你去向她赔小心,由她数责一顿,她终不肯罢休。胡子心痛三丫头,想迎合她的意思,以为你心里还是很爱三丫头,决不肯退婚约,有意写这信,想逼着你向三丫头求和。所以教我送来,好着你看了信怎生个说法。如果你露出后悔的样子来,我必知道劝你去三丫头跟前认个罪,带三丫头去医院里把手诊好,你们昨日这场大闹,就算完事了。”熊义听了,笑着点头问道:“胡子是这么做来,依你的意思,我应该如何做去才好呢?”二姨太笑道:“我知道你应该如何做去才好?你问你自己的心,想如何做去,便如何做去。”熊义望着二姨太的脸笑道:“我问你,不就是问我自己的心吗? 我早把你当心肝儿般看待了。“二姨太啐了一口,掉过脸去说道:”我久已知道你是个惯会拿这些肉麻的话哄得女人开心的,我听得多呢。“熊义笑道:”怎知道是哄你开心?对别的女人,何以又不会是这么去哄?“二姨太道:”谁曾见你哄没哄?“熊义道:”我若肯是这么哄三丫头,三丫头也不寻我吵了。胡子都恭维你主意最多,请你指引我罢,这信应该如何对付?“ 二姨太指着熊义笑道:“你问这话,就可见你一向都是假心。我的意思,除了你亲自去向三丫头赔个不是,没有第二个对付的办法。难道真个就是这般退回婚约?外面人说起来,你姓熊的就不免要担点错儿。好好的夫妻,你如不存心退她,不应咬她的手,还忍心退回婚约,要是存心退她,更不应把她的手咬伤到那样厉害。你这么狠的心,谁也惹不起你了。你说我这话是不是?”熊义不住的点头笑道:“很是,很是。但于今你还向我说这些话,实在耽搁了要商量的事。我问你应如何对付,是看就在今日将婚约由你带去,还是定要我亲自退去?你误会了,以为我退与不退尚在犹疑,反惹得你说出这些客气话来。” 姨大道:“胡子没将婚约给我带来,我如何能替你将婚约带去了”熊水道:“那却没什么要紧。胡子既有信来,说要退婚约,我当然趁便将婚约给你带去。有胡子亲笔书信在你手里,还怕他抵赖不成?我将婚约包好,你对胡子说,只说是我托你带去的回信,胡子也不能怪你。”二姨太摇头道:“不妥,我犯不着做这呆子。胡子只教我送信,信送到了就完了责任。你亲自退去也好,不然便从邮局寄去,也不干我的事了。”熊义喜笑道:“从邮局寄还给他,倒省了许多麻烦手续。只是胡子若不将我写在他那里的婚约寄给我,不仍是一桩未了的手续吗?”二姨太笑道:“胡子就怕你将来又向他要女儿,所以悔婚,定要退还他写给你的婚约。你难道也怕他将来逼迫你做他的女婿吗?并且他亲笔书信,也抵得了你的一纸婚约。你在外面干了多年的差事,怎的见识倒和我们女人差不多?”熊义笑道:“我能及得你这样女人的见识,倒是幸事了。” 二姨太立起身来道:“我不坐了。你说怎么办好,就怎么办。只是遇着三丫头的时候,要当心一点,莫着了她的道儿。”熊义应着知道,送到门口问道:“你归家将怎生回复胡子?”二姨太道:“我只说他接着信,看了大半晌,才将信看清。 问了问昨日的情形,我还不曾述完,不凑巧,来了几个男客,把话头打断了,并没看出什么意思来。“熊义笑着在二姨太肩上拍了下道:”你心思真灵巧,这话回得一点不负责任。若说一接信就有客来了,则你在这里耽搁了这么久的时间,又说不过去。这般去回复胡子,丝毫不露痕迹。“二姨太道:”你不知道三丫头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胡子又偏要给这些差使我跑。三丫头久已气不忿,若再给她找着了我的差头,你说她肯轻轻放我过去么?“说完,别了熊义,自归家复命。 且说熊义回房,拿出那信来,反复看了几遍,想写封回信,并婚约由邮局寄回秦珍。写了一会,总觉不妥,索性不写一字,只将婚约用信套封缄停当,写了地名,又恐怕将来秦珍抵赖,说没有收到,亲到邮局保险。次日得了回条,和那信做一块儿藏好。从此熊义便每日在鸠山安子家盘桓尽兴。教鸠山安子把美术学校的课也辞了,终日伴着他,白日里拣赏心悦目的地方游荡游荡,夜间总在鸠山安子家,鸳鸯交颈的睡着。轻易不归家一次,便归家也是来急去忙的,生怕遇着秦家请托出来讲和的人,难费唇舌,又怕秦次珠真来下行刺的毒手。 再说秦珍那日见二姨太回来,说熊义接了信没什么表示,第二日又接了退回的婚约,心中懊恨得什么似的。只得把秦东阳叫到跟前,责备他当日不该跟着赞成和熊义结亲,说:“我是年老了,精神有些旁冀,又和熊义这人交谈的日子少,认不定他为人的好坏。你和他终日在一块,不应这么不关心,把自己同胞的妹子,胡乱赞成许给一个这样的毒心人。于今还没过门,就把婚书退了来,看你有什么法子挽回,才能对得起你妹子。” 秦东阳想辩说当日并不曾胡乱赞同的话,知道自家父亲是这般性格,最喜委过于人的,一辩说,更要迁怒起来了。他还不曾知道秦珍写信给熊义的事,忽然听说婚事退了来的话,也很诧异熊义的举动。当下问道:“他怎的只和妹妹吵闹了一下子,便把婚事退回,他着人送来的么?”秦珍促着眉头道:“着人送来的倒好了,可教送的人原封带转去,他从邮局保险送来的,连一句话都问不着。”秦东阳道,“他写了什么信,夹在里面没有?”秦珍道:“一个字也没有。”秦东阳道:“他这举动真奇怪,他自己咬伤了人家,人家还没向他说话,他倒劈头就把婚书退回,世间哪有这般不讲情理的人!这何须想什么法子挽回,我尽可当面去质问他。好便好,他若讲不顺理的话,简直去法院里起诉,看他有什么理由?并且就要退婚,也得经过几层应行的手续,哪有如此简单,连一句信都不说,糊里糊涂,就从邮局将婚书退来的。若遇了个神经略为迟钝的人,还不知道他是寄来干什么的呢。”秦珍见儿子这般说,才知道自己写信给熊义的事,儿子尚不得知。心想:说出来,又懊恨自己的举动太鲁莽,儿子听了,必不舒服。待不说罢,自己实想不出办法来。女儿一时之气,莫说退婚,巴不得一刀将熊义攮死;但将来手已好了,气也平了,免不得也要抱怨她老子。 一时拿着这事左右为难,心里一急,头便昏沉沉的,再坐不住,移到床上睡了。他们这种装腔作势的人家,天伦之乐是一点没有的。秦珍睡倒的时候,两个姨太太照例坐在床边,捶背的捶背,捻腿的捻腿。秦东阳偌大一个儿子,秦珍如何肯教他在跟前碍眼?因此,秦珍每逢睡觉,秦东阳是要作速趋避的。不然,就触怒了秦珍,必骂得狗血淋头。当下秦东阳见父亲已睡,料是没话吩咐,即退了出来。 秦珍睡在床上,头脑虽昏沉沉的,却是睡不着。想来想去,越是想不出办法来,越急得心烦虑乱。这番的着急,比前番的受气更觉厉害。前番已是气得个九死一生,还不曾平服。加上此番的又急又恼,这夜一连晕过去了几回。秦次珠因有人轮流监守着她,不能自由出外,她便装病,睡在床上不起来。虽听说自己父亲一夜昏死过几次,她也懒得起来瞧睬。秦东阳却守在秦珍床前垂泪。只是夜深了,在大冢村僻地方,找不着医生,等到天明,找了个医生来,灌了些药水,才略清醒一点。举眼看房中,见儿子及两个姨太都在跟前,只不见女儿,伸着脖子,四处探望。大姨太忙凑近秦珍耳根前,问看什么。秦珍叹了口气,力竭声嘶的说道:“你们又不去看着珠儿,全守在这里于什么?”大姨太说道:“小姐现睡在她床上,我已教下女轮流在那里守着,小姐一起床,赶快送信给我。” 秦珍在枕上略略点头,又望着秦东阳,想说什么似的。秦东阳忙把脸就过去。秦珍道:“我要动身回上海去,此间不能再住下去了。你作速打点罢!”秦东阳听了,只道是病中神经昏乱,信口说的,即答道:“好。你老人家安心将养,打点一切,儿子自理会的。”秦珍道:“你莫以为我是一句随便的话,只在这几日内,我真要回上海去。”秦东阳见说话的神气清爽,知道不是无意,便说道:“要回上海,也得俟你老人家病体全好了,方能动身,儿子准备着便了。”秦珍生气道:“等我病体全好,等到何时?你这畜牲,定要把我几根老骨头送在外国吗?就在今明两日,决要动身。在这里多住一日,早死一日。”秦东阳口里只得应是,眼望着大姨太,想大姨太劝解。大姨太才要开口,秦珍已掉转脸,朝着里面说道:“我的病已没要紧,不必你们都围在跟前,去监守三丫头是件大事。若在这两日内,弄出什么事来,我要你们的命。”说着,又长叹了一声,自言自语的说道:“我前生不知造了什么孽,今生的磨折,到老还受不尽。” 秦东阳走过一边,问大姨太道:“怎的一夜工夫,忽然动了回上海的念头子像这样的病势,在海船上如何受得了风浪,我又不敢多说,这事怎么办好呢?”大姨太道:“我推测他老人家的心事,一则怕三小姐受了这般委屈,不顾厉害的去图报复,闹出乱子来不了。二则熊家把婚书退了来,三小姐若知道,说不定倒翻转来,抱怨他老人家不顾女儿终身,不从中和解,反先写信去责人退约。”秦东阳问道:“怎么先写信去责人退约?”大姨太道:“原来少爷还不知道?”遂将前晚写信,昨日教二姨太送去的话说了一遍,道:“他老人家因这两件事没法处置,昨日请少爷来商量,自己先写信去的话又没说出口,少爷说的办法,他老人家知道办不到,因此着急了一夜。仍急不出个办法来,就只好作速回上海。在内地替三小姐择婿,比这里容易些。”秦东阳道:“怪道熊家一句信不写,把婚书从邮局寄来。这事本也没法子办理,但是此刻回上海,那些探狗又有生活了。在日本还住不安静,到上海那种万恶的地方,更不知有多少笑话闹出来。大姨若能劝父亲,把这念头打消,等来年正二月再为计较,岂不甚好?”大姨太摇头道:“劝是不中用的,除了设法挽回熊家的婚事,就只三小姐把自己的火性压下,到床前劝解一番,自然无事相安了。”秦东阳也把头摇了几摇,唉声说道:“这两事办得到,还说什么!”低头思索了会,忽然点点头道:“也好。在此终不免要闹笑话,还怕闹来闹去,又闹得那鲍家的杂种出来了,没得把我的肚皮气破。”秦东阳即时出外,打听往上海的船。也不到朋友处告别,恐怕传播了风声,到上海抵岸的时候,被探狗算计。回家时想顺便看看熊义。他二人本来交好,并未发生意见。进门问了熊义不在家,只得归来拾夺行李。 秦珍教两个姨太搀着,到秦次珠房里。秦次珠正拥被斜靠着床格,伸手去床边小几上一个点心盘内拈点心吃。见大家进来,忙将手缩入被中,垂眉合眼,一声不响。秦珍直到床缘坐下,看了女儿那种憔悴可怜的样子,不由得先吁气一声,才用手把覆在秦次珠脸额上的散发,朝上抹起来,轻轻喊了两声。 秦次珠拿半开半闭的眼,望了一望,仍旧合上,有声没气的说道:“昨夜一连几次,报丧似的报说老太爷昏过去了,怎的今日却能行走了?幸亏好的快,若有个长和短,我被监守在这里,不能自由行动,连送终都没有我做女儿的分呢。”说罢,又流下泪来。秦珍耳聋,秦次珠说的声音又不大,没听明说些什么。 但见两眼下泪,总认着是受了委屈,没头没脑的安慰了一会,说带她即日回上海去,免得在此地受气。秦次珠听了,原有些不愿意,后来一睁眼,见二姨太立在秦珍背后,脸上很透出忧愁的形色,立时心里觉得痛快,便说:“回上海去很好。开锁放猢狲,大家没得弄,我倒甘心。在这里,我是忍不住要闹的。”秦珍只要女儿愿意回上海,即没话说了,大家忙着料理。粗重木器,教旧货店收买了去。仅两日工夫,一家人连行李,都上了往上海的船。从此辞却日本,有笑话到内地闹去了。 熊义此时沉迷在鸠山安子家,没得着些儿信息。直待过了十多日,秦东阳从上海寄了全家平安抵沪的信来,才吃了一惊。 登时教下女去秦家探看,回说数日前已换了个日本绅士人家住了,门前悬了一方书写姓名的磁牌子。熊义出了会神,心中却喜他们全家走了,免得妨碍自己娶鸠山安子的事。自庆若不是下毒口将秦次珠的手背咬伤,要由自己开口求秦珍废约,如何好启齿?秦珍那般钟爱女儿的,又如何肯答应?万想不到有这么容易了事的,心中越想越得意。立时到鸠山安子家计议,订了阳历正月一日,在日比谷松本楼结婚。他们订立口头婚约的时候,在日比谷公园,因此结婚也择了日比谷。 光阴迅速,转瞬就到婚期。熊义在东京不大和人交际,亲友来贺的很少。倒是鸠山安子在教育界颇有点名头,和她同事的,并和她有交情的,听说她重醮了个中国很富贵的游历官,都要来见识见识。男女来宾中,当教员的有百多人,当学生的有七八十人,把个松本楼料理店挤得满满的,熊义满心快畅,偕着鸠山安子一一应酬。 那些当教员的,见熊义的容貌举动,很有些中国官僚的态度,以为中国的官,都是由举人、进士出身的,举人、进士总会写字。日本人有种习惯性,不论上中下何等人物,凡见了中国会写字的人,或游历的官员,总得拿出纸来,要求挥毫,好裱起来,挂在屋子里夸耀乡里。这日来的学生,年龄都小,不知道这些举动。那一百多教员们,有早预备了纸的,都拿,出来交给鸠山安子。有不曾预备的,就一个个溜到街上买了来,也送到鸠山安子手里。鸠山安子不曾见熊义提过笔,以为中国人写汉字是没有不会的。这都是来宾一番推崇的意思,自己嫁了个人人尊敬的丈夫,心里也说不中的快活。一个一个的都接收下来,堆满一大桌。熊义在旁见了,初还以为是他们送的什么礼物。后来知道是请新贵人挥毫的,心里这时的慌张,就比咬伤秦次珠的手,气得秦珍发昏的时候还要痛苦几倍。十二分怪鸠山安子,不该胡乱接收下来,只是说不出口。见来宾中已把墨磨好,大家忙着擦台子铺纸,心里更急得如火烧。一会儿,鸠山安子走来笑说道:“他们把纸笔都准备好了,你去写些字给他们,做个纪念罢!”熊义实在想不出推托不写的话来,只得一边起身,一边打主意不写,一步一步挨到写字台跟前。两边看的人排着和两堵墙相似,都寂静无声的看着熊义。熊义拿纸看了一看,不便说纸不好写,一手将笔提起来,见是枝日本笔,心里有了把握。蘸了一笔墨,在纸上随意画了一笔,忙停了手,装出诧异的样子,拿着笔就光处细看,忽然笑道:“怪道不能写,原来这笔是日本制造的,只能写日本字。拿来写汉字,一笔都不行。可惜我的笔不曾带来。”回头望着鸠山安子笑道:“这笔不能写,怎么办呢?”鸠山安子哪里知道是推托的话,便说道:“家中有笔,着人去取了来再写。电车快,没要紧。诸君一番盛意,我两人怎好辜负?”熊义摇头道:“纵快也来不及。你难道不知道,从这里去大冢有多远?看这桌上有多少纸?并且着人去取,也不知我的笔放在什么所在,须得我自己去才行。我看诸君的盛意,自是不好辜负,不如将这些纸都带回家去,我从容写好,再分送至诸君府上。今日匆匆忙忙的,就有好笔,太写多了,精神来不及,也怕写得不好。” 来宾见是这般说,都扫去了兴致。日本人挥毫,没有不是当面的,因此各人的纸上,都不曾记上各人的名字,于今要做一捆带回家去写,各人都怕弄错了纸,并且没有名字,不能写上款,将来悬挂起来,也不能夸耀于人。各人都争把自己的纸寻出来,也有用纸条儿写了名字,夹在纸里面的;也有赌气将纸收回去,不要写了的。把个鸠山安子急得向这个道歉,向那个说对不住。 熊义倒安心和放下了重担一般。来宾散后,熊义和鸠山安子同乘着马车,归大冢家中。拿出那些留下有名字的纸来,找着邹东瀛代写。邹东瀛本是负了些名誉的书家,因同居的情谊,不能不替他代劳。写好了,鸠山安子按着各人的名字,分送给各人,都欢喜不尽。只有当日赌气将纸收回去的,见了这么好的字,没一个不后悔。这是题外的事,不去叙它。 熊义自娶了鸠山安子来家,每日温存厮守。日本女子的性格,但是受过些儿教育的,无不温柔和顺,惟一的尊敬丈夫。 熊义曾被秦次珠陵轹欺侮过的,忽然改受鸠山安子这般恭顺,更觉得有天堂地狱的分别。流光如电,弹指过了蜜月。这日二月初十,邹东瀛在朱湘藩家吃了那没成亲的喜酒回来,春宵苦短,熊义早已拥着鸠山安子深入睡乡了。邹东瀛也就安歇。次日起来,邹东瀛和熊义对于朱湘藩的滑稽婚事,自有一番嘲笑的研究,不必细述。熊义的正传,至此已经完结了。后来带着鸠山安子归国,因僻处四川,不知曾否发生变故。但是纵有变故发生,也与本书无涉了。还有许多别样情事,下章另行开头写来。 于今且接叙前几回截然中止的陆凤娇,见软语要求林巨章,口气还是一些儿不放松,即容留一夜,都须到前边伏焱住过的房中歇宿,只得翻转来放出无赖口吻。章四爷走后,要林巨章仍把她卖掉,得回身价钱,不然则须由她从容觅得可以替她赎身的人再嫁,免得林巨章拿花钱买了她来的话做口实。林巨章也不理会她那一派强词夺理的话,亲自动手,拣了两皮箱衣服,打开首饰匣,见珍珠手钏、赤金手钏及钻环钻戒都不在里面,便向陆凤娇问道:“那些贵重首饰,怎么一件也不见了?”陆凤娇见问,错愕了半晌,忽然又哭了出来。林巨章冷笑道:“竟倒贴了这么些吗?你知道那几样东西,共花了多少钱呢? 我真想不到,自以为有根底的人,会自贱至此。好,也罢,我本念你也算是和我夫妻一场,弄到如此结果,未必心里甘愿,从此出去,或再嫁人,或再做皮肉生涯,总得有的半年过渡生活,打算给你两皮箱衣服,几件值钱的首饰。以我现在的经济能力,再多给你几百块钱,也不算什么。谁知你早料有今日,先事已将贵重的首饰搬运一空。你既早有预备,就无须我再为你着虑过渡的生活了。你就是这么走罢!你身上穿的衣服给你,再给你一套铺盖,此外一寸布、一文钱,都不许拿去。“说着,仍将衣箱锁起来。 陆凤娇停了哭说道:“贵重首饰,我实在一件不曾拿向哪里去。你自己不容我,有意藏匿起来,想加重我的罪名也罢了。”林巨章骂道:“放屁!还怕你的罪名轻了,去你不掉,要干这些勾当?”陆凤娇也知道不是林巨章藏了,但一听不见了贵重首饰,料定是周克珂早防到有败露的这一日,有便即偷一两件去藏起来。近来因没出外,用不着这些首饰,便没将首饰匣开看,所以不曾发觉。陆凤娇心里虽料定是周克珂偷了,口里却如何敢说,只好一口把林巨章咬了。 林巨章此时愈加忿怒,恨不得把陆凤娇吞吃了,夹七夹八的乱骂了一顿。陆凤娇是受林巨章宠幸惯了的,从没听过半句逆耳的话,一旦是这般唾骂,如何能受得来呢?立时站起身来说道:“你何必骂个不休!东西已失掉了,也骂不回来。你若不相信,定要说是我先事搬运走了,我已是犯了赃的人;有口也无从分辩,就算是我拿了罢。我现放着人一个、命一条在这里,你有主权,要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这不是斗口的事,寡骂是不中用的。”林巨章道:“我有什么处置?你想我不要骂,赶快离开这里。我不见你,不生气,自然不骂了。” 陆凤娇道:“要我离开这里,怕不容易?只是你须写个字据给我。”林巨章不由得跳起来,指着陆凤娇骂道:“你混帐,你胡说!为什么我倒要写字据给你?你自己下贱,在我家偷人养汉,把贵重物品都拐跑了,我不向你追取,你倒问我要字据? 你这泼妇,猖獗的还了得!“陆凤娇见林巨章发怒,反从容不迫的笑道:”我此刻还不曾离开这里,你当着我尚且说我拐跑了你的贵重物品,我走了之后,知道你将怎生对人说呢?我的身体,人所共知,是你花钱买来的。今日就是这么出去,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怎敢放心嫁人,人家又怎敢放心讨我?你若一时不高兴起来,无论我嫁了什么人,你都可向法院里告成一个拐带,那我下半世的性命,不是无时无刻都在你掌握中吗? 你不写个字据给我,我是决不离开这里的。“ 林巨章虽然忿怒,但听了陆凤娇的话,就一方面想起来,也似乎近理。便问道:“你且说,这字据要怎生写法?”陆凤娇道:“字据很容易写,就说我二人感情不能融洽,双方情愿拆离,拆离之后,男可重婚,女可再嫁,各自主张,不能干涉。 仍得张修龄做个凭证人,因我来你家的时候,是由他从中作合的。“林巨章道:”以外的事,都不提起么?“陆凤娇道:”要提起,也只得由你,看你怎生提法。总而言之,你不给我一个一休永绝的证据,我决不放心出去。“林巨章本不愿意再写个凭据给陆凤娇,但一时厌恶陆凤娇的心思太甚,巴不得她立时离开眼前,免得见了就冒火。登时提起笔来,依着陆凤娇所说的写了一张,并没提奸情,及偷盗贵重首饰的话。署了自己的名字,掷向陆风娇道:”给你个一休永绝的凭据了,可以放心走了吧!“ 陆凤娇拾起来,看了看道:“张修龄不签个字在上面,手续仍是不曾完备。”林巨章道:“你休要得寸进尺!我难道是用三媒六礼,正式娶你来家的?你是我买来的身体,于今犯了奸,我说不要你,就不要你,本来没有我再写凭据给你的道理。 只因你多在我跟前一刻,我精神上便多一刻的痛苦,才容纳你这种无理的要求。怎的这么不识进退,还在这里说什么手续完备不完备?“陆凤娇道:”我若是三媒六礼正式嫁到你家的,此刻倒不向你说这话了。为的是我的身体系被你买了来,我自己没了主权。你如果将我卖掉,得回了身价,我也没得话说。 你又不将我发卖,就这么教我出去,若没有个手续完备的凭据给我,我这身体的主权怎算得收了回来呢?我这要求绝对不是无理。“林巨章实在不愿意再听陆凤娇说话了,闭着两眼,对陆凤娇摇手道:”也罢,也罢。教修龄签个字在上面便了。但他此刻不在家,你去前面新收拾的客房里坐着等候罢。我仍教下女送饭给你吃,我和你再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了。“说完,扭转身面壁坐着,听得陆凤娇哽咽着,一步一步的挨出房去了。 却说这时候的张修龄正和施山鸣在松本楼流连忘返,哪里知道家中闹了这么大的乱子。这个施山鸣,便是在南明俱乐部演新剧,扮茶花女的。他们这个戏班子,那次到东京来演戏,很亏了本。在三崎馆住的时候,连行头都押了,尚开不来伙食。 还亏了有施山鸣在内,能招来许多些和罗呆子一般讲同性恋爱的,暗中贴补房饭钱。不然,那班主刘艺舟,简直要把他自己的老婆卖了,才能了帐呢。那些唱戏的,跟着班主漂洋过海的到日本来,原想出出风头,哪知得了个这么的结果。一个个埋三怨四的,散伙归国去了。只刘艺舟见东京投诚的机会还好,舍不得错过,便不肯归国。但是眼前的生活,恐怕独力难支,因把施山鸣留在跟前。那时留学界中一般好造谣言的,都说施山鸣跟着刘艺舟,和民国女豪杰沈佩贞的男妾一般身分。那都是讲同性恋爱的,有求不应,才造出这种谣言来,不要信他。 张修龄也是有一种特殊嗜好的人,在四川的时分,最欢喜和一班旦角来往。同事的笑他,说他肥马轻裘,与旦角共,敝之而无憾。他却自命风雅,说不似那些嫖娼的下流。自跟着林巨章到日本来,在长崎地方住下。长崎的中国人,十之七八是经商的,粗眉恶眼,望着就讨厌。商人外,便是学生,生得可人意的又绝少。即偶然遇着一两个眉目位置停匀的,不是年龄和自己相仿,就是没缘分攀谈。又苦于不懂日本话,不能拿标致些的小鬼来解馋。难得移到东京来,换一种新鲜的空气。那时施山鸣在东京的艳名,本来很大,醉心他的留学生,为他破产的,不只罗呆子一人。张修龄当门客的人,手边哪能有多钱? 虽到东京不久,和施山鸣结识了,只因用钱不散漫,施山鸣仅把他当个熟人看待。见面时,略谈几句浮泛的话罢了,哪有知心的话和张修龄说。张修龄不得称心,总是郁郁不乐。近来手边阔绰了,所以专请施山鸣去松本楼吃喝,故意露出大卷的钞票来。施山鸣见了,果然变换了态度,渐渐的向张修龄表示亲热。吃喝完了,带着施山鸣到京桥银座一带热闹地方闲游,顺便买了些金表眼镜之类,送给施山鸣。施山鸣得了,对张修龄更加殷勤起来。张修龄正在将要得着甜头的时候,怎舍得分手归家。闲游到上灯时分,又拣了家西洋料理店,同进去大吃一会。从料理店出来,便到影戏馆看影戏。直至十二点钟,实在无法纠缠了,才约了第二日再会。亲送施山鸣到四谷,自己方坐最末尾的电车归家。 张修龄只道林巨章已和陆凤娇睡着了,轻轻的打外面客房走过。此时已静悄悄,寂无人声,忽听得客房里好像有人嘤嘤哭泣。张修龄素来胆小怕鬼,吓得打了个寒噤,通身毛骨都竖起来,哪敢停脚,缩了头,急急往自己房里走。刚离了客室,又仿佛听得后面有人叹气,更不敢回头。跑到自己房门口,见房中没有电灯,隔壁周克珂房里也是漆黑。连喊了几声克珂,不见答应。一边扭燃电灯,一边心里骂道:“克珂这东西,大约是趁着巨老今日出外的机会,和风娇缠得没有气力了,故此时睡得如死人一般。你们快活是快活,只怕也有不得了的这一天。”张修龄心里骂周克珂和陆凤娇缠得没了气力,自己却也和施山鸣缠了这一日半夜,气力更是没有了。加以怕鬼,进房便从柜中拖出被来,正弯腰将被打开,想脱了衣钻进去蒙头就睡,猛然见席子上一个黑影,向自己身后晃来,连忙伸腰,回头一看,惊得哎唷一声,张开口往后便倒。 陆凤娇连忙喊:“张先生,不要害怕。是我呢。”张修龄倒在被上,脑筋却甚清楚,目也能视,耳也能听,只手足不能动弹,口里说不出话,肺叶震动得厉害,正如梦魇一般。听出是陆凤娇的声音,渐渐的把胆放大了,爬起来坐着,仍不敢抬头,问道:“嫂子怎弄得这般模样?满头满脸和身上,如何糊了这么多血呢?”陆凤娇道:“张先生不用问。前年我来林家的时节,曾承你从场。于今我要脱离林家,也得请你从场。这里有张脱离字,请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说时,拿出那张字来。张修龄立起身接了,就电灯下看了说道:“嫂子与巨老常是拌嘴吵架,算不了什么事,过一会子就好了的,忽然这般认真做什么?”陆凤娇道:“此回不比平常,连字都写了,还有什么话说。照这字上所说的,你签个名字在上面,大概于你没有妨碍。就请你签了字,我还有话说呢。”张修龄不知道他们脱离的原因,如何肯冒昧签字?拿着那字在手里,出了会神道:“嫂子不用忙,我去问问巨老。好好的夫妻,怎么这容易就讲到脱离。”陆凤娇道:“你要去问,我也不拦阻你,但是问也得请你签字,不问也得请你签字。你定要去,我就坐在这里等你。”张修龄道:“这字我拿去,回头就退给嫂子,没要紧么?”陆凤娇道:“没要紧,没要紧。” 张修龄擎着字,到林巨章房门口,先把耳贴在门上听了一听,听得里面有脚步声,在房中踱来踱去。轻轻将门推开,见林巨章低着头,负着手,立在房中,像有莫大的心事。抬头见是张修龄,开口问道:“这早晚才回来吗?”张修龄道:“却回了一会儿。嫂子拿出这字来,教我签名,我很觉得诧异。嫂子的脾气,在巨老面前,虽不免有些纵肆……”林巨章不待他说下去,抢着止住道:“不必往下说了,这事已无说话的余地了。她请你签名。你就签个名字在上面,好在于你并无妨碍。” 张修龄见了林巨章那种盛怒的形色,不敢再说。立在旁边,想问启衅的原由。林巨章已看出了张修龄的意思似的,长叹了一声说道:“我于今才知道堂子里的人真不能讨,讨了进来,准得当忘八,还要退财呕气。我在这婊子身上,自见面起,到今日共花了多少钱,别人不知道,修龄你心中总有个数目。连在上海买给她的首饰,不是五万元以上吗?”张修龄点头道:“五万元是有。但首饰有两万元左右,嫂子仍带到巨老这里来了。”林巨章双手往大腿上一拍道:“还说带到我这里来了! 这婊子真无天良,你还称她什么嫂子!她早已安心不在这里,不知从什么时候,已把两万来块钱的东西暗地搬走了。“张修龄笑道:”这就奇了!她出外的日子很少,又在这人地生疏的所在,她一个女子,搬向哪里去呢?“林巨章道:”你才糊涂呢。她若就是一个女子,也不打算把那的东西搬走了。有周克珂那杂种和她奸通,还有搬不走的东西吗?我也懒得追问了,你就签个字给她,好教她快些滚出去。“ 张修龄连应了几个是道:“巨老不追问的有见识,追问也是不中用的。退一步想,只当她当日不曾带到这里来,巨老也不在乎这一点。我因不明白原委,以为是寻常的拌嘴吵架。既是如此,巨老当机立断,不失为大丈夫气概。克珂想也不能不走。”林巨章道:“那杂种于午前败露的时候,就驱逐他走了。”张修龄道:“应当立即驱逐。近来我见他每逢巨老不在家时,总是在这房里谈笑,就觉得于内外之分有些不对,连讽带劝的,也曾说过他几次,奈他色胆如天,不作理会,我便不好多说了。”林巨章道:“你既觉得不对,就应该告诉我。怎不见你向我有丝毫表示?”张修龄笑道:“这是什么事?无凭无据的,怎敢向巨老有所表示!”林巨章点头道:“这也难怪你。”张修龄见桌上有笔墨,拿出那字来,就桌上签了自己的名。又恭维林巨章写这字据,不是度量宽宏的,决做不到。张修龄拿了字回房,见陆凤娇坐在电灯下拭泪,张修龄也不说什么,把字交给她。陆凤娇接着,看了看,揣入怀中,说道:“我明日一早就得离开这里,你起床的晏,就不来告辞了。林先生已说过,我此后和他无见面与谈话之必要,我当然不能再去见他。我有一事,须烦替我去问他一声。”张修龄道:“什么事,请说出来,我问便了。”陆凤娇道:“我当日将本身卖给林家的时候,我养母曾写了张卖身字,由你交给林先生。我于今既要出去,那字当然不能留在这里,请你今晚去林先生那里拿来给我。我只等天明,就好脱离这里了。”张修龄听得,暗自低头想了一想,不错,当日巨老和凤娇已上了船,我同克珂带了五千块钱钞票到陆家谈判,后来说妥了,给过钱,她养母是曾写了张字,由我经手交给巨老。当即向陆凤娇点头道:“我就去要来给你。 巨老留着那字在这里,也没用处。“ 张修龄又走到里面,多远就听得林巨章在房里长吁短叹。 张修龄推门进去,把陆凤娇要回卖身字的话说了。林巨章愕然了半晌道:“什么卖身字,我并不曾见过。”张修龄道:“卖身字是确有一张,是在陆家写的,放在我身上。我同克珂办好了那交涉,要上船来,凤娇的养母也要来船上和凤娇诀别,我就带了她来。我们一到船上,凤娇正和她养母说话的时候,我便将那字交给巨老,并叙述在陆家交涉的情形。我仿佛记得,巨老当时接了那字,连看都没看就揣入怀中。往后便不知道怎样了。”林巨章思索了会道:“你这样说起来,我脑筋重有些影子了。只是想不起开船后,我把那字收在什么地方。看是毕竟没打开来看,至今尚不知那字上写的是些什么。”张修龄道:“那日巨老穿的衣服,我记得是在福和公司定做的,那套极时式的美国西装。巨老只在那衣服的口袋里去寻,或者还在里面。”林巨章摇头道:“哪里还有在口袋里?那套西装,到东京来都不知穿过了多少次,又送去洗濯屋洗了一回。”张修龄道:“巨老平日的紧要文件字据,放在哪里?何妨清理清理,看夹在里面没有。” 林巨章起身从柜里拖出口皮箱打开,拿出个尺多长的小保险箱,寻钥匙来开,寻了一会寻不着。向张修龄道:“你快去问那婊子,看她把我保险箱的钥匙弄到哪里去了。”张修龄去了,不多一会回来,说巨老的保险箱钥匙,是在巨老自己身上,她不特不曾拿过,并不曾见过。林巨章着急道:“这钥匙本来是在我自己身上,因这里面紧要的东西太多,钥匙不敢乱放。 近来我也没开这箱子,没人想到钥匙上去,不知从何时丢了。 这箱子没有钥匙,无论如何不能开,除了将箱子打破。“张修龄道:”钥匙既不见了,这里面的紧要东西,还不知道怎样呢。“林巨章也觉慌了,问张修龄道:”那婊子现在前面客房里吗?“张修龄道:”坐在我房里,等着要那字呢。“ 林巨章向外就走,张修龄跟了出来,林巨章走到张修龄房里,陆凤娇见了,背过脸去不睬。林巨章问道:“保险箱钥匙你拿了做什么?我历来放在身上贴肉的衣袋里,不是你拿,谁也拿不去。还不快拿出来给我!”陆凤娇一任林巨章说,只做没听见。林巨章又说道:“我平常脱下来的衣服,时见你伸手去口袋里摸索,我还没疑你早成了坏心。你于今要走了,拿了那钥匙又没用处。”陆凤娇也不作理会。张修龄看了不过意,走过去待开口,陆凤娇已赔着笑脸说道:“我请你去拿那卖身字,已承你拿来了么?”张修龄道:“巨老不见了保险箱钥匙,特来问你。”陆凤娇道:“我和他无见面与说话之必要,请他去问别人罢。他的钥匙,又不曾交给我管理,不见了,与我何干,问我怎的?”林巨章生气道:“钥匙你不交出来也没要紧,不过把箱子打破。若里面不见了什么,我再来和你说话。”说着,气忿忿的冲向里面去了。张修龄见林巨章走了,向陆凤娇道:“钥匙如果是你拿了,我看不如趁箱子没打破的时候拿出来。巨老最是好说话的,便箱内不见了什么,有我从中劝解,难道还使你这要走的人为难吗?”陆凤娇冷笑道:“你这是一派什么话!审强盗的供吗?哄小孩子吗?我管他好说话不好说话,多谢你从中劝解!” 张修龄被这几句话抢白得红了脸,开口不得,只得闷闷的,又到林巨章房里来。见林巨章正拿着截菜刀,在那里劈保险箱。 张修龄立着看了半晌。幸铁皮不厚,竟被劈开了。林巨章将里面的东西都倾了出来。张修龄看是一束一束的皮纸包裹,上面写了某处的股票,某处的房契,并各银行的存折。林巨章一一清查,幸没失去什么。只是那张卖身字没有着落。林巨章道:“我是记得不曾放入这里面。据我揣度,一定就是那婊子乘我不在意,把那字偷着撕毁了,免得留在我手里,为她终身说不起话的凭据。她于今明知道没有了,却故意问我要,以为是给我一个难题。你就去对她说,也不必指定是她偷毁了,只说已经遗失。我既写了那张脱离字给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张修龄道:“说虽是这般说,万一她有意刁难,只怕少不得要巨老破费几文。”林巨章挥手道:“你去和她说便了。”张修龄便走回到房里来,预备和陆凤娇开谈判。 不知陆凤娇如何刁难,下文分解。 却说张修龄回到房中,只见陆凤娇伏在桌上打盹。听得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保险箱打开,不见了什么没有?”张修龄道:“什么都不曾丢,单单把那字丢了。你看稀奇不稀奇?”陆凤娇冷冷的答道:“真是稀奇!值钱的不丢,偏把这一钱不值的卖身字丢了。莫说我,便是三岁小孩也不相信。我知道他是不肯把那字退给我。他这鄙吝鬼,平日一钱如命,见我此刻没钱,问我退回身价是办不到的事,又在日本想将我变卖,也没人承受,留在家里罢,必有许多不放心。亏他想出这主意来!将我放出去从人,却把我生命攸关的凭据留在手里,好随时向我索还身价。他这种用心如何瞒得我过。仍是请你去,老实对他讲,没有那卖身字给我,我宁肯死在这房里,还落得他替我装殓。若离开这里出去,既不敢接客,复不能嫁人,将来冻死饿死,还没个人瞧睬呢。” 张修龄道:“巨老何尝是这般用心机的人?能是这般用心机,那脱离字便不肯写给你了。有他亲笔写的脱离字在你自己手里,他纵有苏、张之舌,也不能再向你索还身价了。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当日感情浓厚的时候娶你来,哪里想到有今日?以为必是百年偕老的夫妇,那种字据,怎肯作为紧要,注意收藏?也不知从什么时节,胡乱撂在那里去了。径到如今,没人想到那字上去,你也不曾提起过。依巨老待你的心思,何时不可把那字当着你烧毁?因为没想到那上面去。我刚才问他,还愕然了半晌,才仿佛记得有这么一回事。要说他是用心机,就未免太苛了一点。”陆凤娇摇头道:“一些儿不苛。他之为人,我深知道。你说他把那字看作没紧要,当时就可不教我妈写。”张修龄抢着答道:“并不是巨老教你妈写的。我和克珂经手这事,应行的手续不能大意,这是我们经手人的责任。”陆凤娇道:“便依你的解说,不是他教写的。写了之后,你曾交给他没有?他何以看都不给我看,说也不和我说一声?他对我如真有浓厚的爱情,就应把那字退还给我,使我心里快活。 两年来,不曾听说把那字丢了,直到今日问他,就说不见了钥匙。他的意思,还想诬我偷盗了什么值钱的东西。大概是良心上太说不过去,才单说不见了那字。他写给我的这字,虽也是个凭据,但卖身字在他手里,将来到了要用法律解决的时候,我总说他不过,脱离时何不索回卖身字。“ 张修龄的口辩,本不擅长,听了陆凤娇的话,竟无可回驳,只得说道:“于今确是遗失了,找不出第二张卖身字来退还给你,将怎么办呢?”陆凤娇把脸一扬,说道:“遗失的话不必再说了罢,我不愿意听。”张修龄道:“凡事总得有个救济的办法。一方面太走极端了,便使人没有转圆的余地。你此刻姑且认定那字是遗失了,第二步的办法看应该如何?”陆凤娇道:“第二步的办法吗?我那字上填明了身价洋五千元。他没有字还我,就应给我五千块钱。我有五千块钱在手,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怕他拿着那字来向我索回身价。这便是我不得已的第二步办法。” 谈话时已是天光大明了。张修龄心里记挂着要与施山鸣会合,事前须略为休息。得了陆凤娇的言语,随即告诉林巨章。 自己便推说在外面受了风,头痛得紧,实在撑支不来了,回房打开被卧,倒头便睡,也不管陆凤娇怎样。陆凤娇见张修龄回房,并不提林巨章说了什么,双手捧着头,只喊头痛,急匆匆钻入被中睡了,转觉有些为难起来。正在打算怎生收科,忽听得林巨章从里面走了出来,径开大门出去了,也就起身出来,到里面房间一看,仍是昨日一般,乱糟糟的。寻了套衣服,把身上污了血迹的衣换了,整理了头脸,就坐在房中守候。 再说林巨章此时大清早上那里去了呢?他听了张修龄说陆凤娇没有卖身字,便要五千块钱的话,他拿着这事没方法对付。 张修龄又说病伤风,自去睡了,更没了筹商的人。只得亲去四谷,找章四爷计议,顺便打听昨日送朱湘藩婚姻的结果。乘第一次的电车到四谷,走近章四爷门口,见大门还紧紧的闭着,举起手杖敲了一会,只见里面一个男子的声音,问:“是谁呢,这般大清早来捶门打户?”林巨章听了,自觉难为情,低声就门缝里答道:“是我。从中涩谷来的。”里面登时换了副喜笑的声音说道:“我料定是你。不是你,没这么急猴子样。我并知道你昨晚必是一个通夜没睡。”林巨章听这口气,以为来开门的就是章四爷,隔着门答道:“四爷,快开门罢。我真被那婊子缠苦了,特来找你商量一个办法。昨夜实在是通夜不曾合眼。” 林巨章说着话,听里面寂然无声,门也没开,再听仍没有声息。心里诧异,怎么门还不曾开,倒进去不作理会了。举起手杖,又是几下敲了,口里高声呼着:“章四爷,你害精神病么?如何把我关在外面不开门咧!”一边呼着,一边听得里面隐隐有笑声,又不见有人答应,气得林巨章用手杖在门上乱打,才打出一个下女来,把门开了。林巨章进门,径向章四爷房里走。下女跟在后面喊道:“章先生还睡着没起来,请在外面待一会儿,我进去通报一声。”林巨章道:“刚才章先生还和我说了话,怎说睡着没起来,你们捣什么鬼?”下女愕然没有回答。章四爷已在房里笑着接应道:“巨翁请进来罢,我刚才实在没和你说话。” 林巨章跨进房去,见章四爷从被卧里探出头来,是像不曾起来的样子,只得说道:“你没和我说话,却是奇怪。谁知道我一个通夜没睡呢?你把我家里的事,向别人说了吗?”章四爷坐起来,摇头道:“一字不曾向别人提过,你家里的事已完结了么?”林巨章道:“完结了也不这么大清早起,跑到你家来捶门打户了。”随即将陆凤娇种种无理的要求,并失去两万来块钱首饰的话,说给章四爷听了。 章四爷道:“这事你只好认些晦气,给她点钱,放她走了罢。你那保险箱里,没失去什么,还要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若存心和你捣蛋,把值钱的拿去几样,你又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男子,或娶妻,或纳妾,总得慎重又慎重。遇了这种无赖女子,不顾廉耻的,无论被害到什么地步,还是得给她的钱,满了她的欲望,方得了事。从没有我们男子占了便宜的。”林巨章道:“我的意思,也原想给她几百块钱。后来因不见了那么些首饰,恨这--太贱太毒,便存心一文钱不给她了。”章四爷道:“那首饰不见得一定是她偷了。”林巨章道:“不是她偷了,便是倒贴了周克珂那杂种。”章四爷道:“周克珂既受了她的倒贴,手中应该阔绰,没见他新制了什么衣服,在那里挥霍过大宗的钱。你失去的首饰为数有这么大,除非是周克珂偷着运回国去了,但也是个疑案。至于凤娇,若有这多值价的首饰在手里,不愁下半世的过活了。事情败露出来,必急于求去,不应借事延宕,再来敲你的小竹杠。”林巨章道:“这婊子刁狡得很。人家女子有了外遇,对于自己的丈夫表面上应该分外恭顺,使丈夫不生疑心。她这个婊子才不然。我于今回想从长崎直到这里,她对我的情景,无论大小的事,总带几分挟制我的意思,开口便要露出些不愿意的样子来,我因此倒不疑心她有外遇,谁知竟落了她的套儿。” 章四爷起床洗漱了,笑答道:“可见世间无不破之奸,仍凭你如何聪明,如何刁狡,终有完全败露出来的一日。你看在家里当姑娘们的,一有了私情,总是很快的就受了胎,坠胎药都往往无效。因为当姑娘们的人,没有丈夫察觉,她自己的母亲纵然知道,也必隐瞒不肯声张。若不给她一个私胎使她坠都坠不下,如何会完全败露呢?有丈夫的,每每因没有生育,想私合成胎,替丈夫做面子,偏弄得外面秽声四播,胎却仍是不成。”林巨章也笑起来说道:“替丈夫做面子,这面子我们当丈夫的如何要得?”章四爷笑道:“为的是你不要这面子,才有今日。你心里不要难过,这些事都是前缘注定,合该你二人不能成长远的夫妻,所以她替你做面子,你不肯要。你没见昨日行最新式结婚礼的朱湘藩,连我都替他有些难受。” 林巨章道:“我正要问你,朱湘藩昨日结婚的事,怎么你都替他难受?”章四爷道:“内容的详细,我虽不得而知,只是朱湘藩这桩婚事,可断定是已成为泡影了。”随将昨日的情形述了一遍道:“那知宾的虽对来宾支吾,说新嫁娘得了急病,须迟日成礼,但谁也料定是事情变了卦,朱湘藩没脸见人。你看他兴高彩烈的,早几日就四处发帖请客,那屋外铺张的华丽,屋内陈设的精美,没一处不是十二分得意的表示。今忽然得了个无影无踪的结果,朱湘藩心里的难受,还说得出吗?”林巨章点头道:“这也算是意外之失意了。但是没有夫妻的缘分,就是这么不成功的也好。与其娶到家里来,再闹笑话拆开,宁肯就是这么煞角。”章四爷笑道:“各人处境不同,心理也自有分别。我料朱湘藩昨日的心理,只要菊家商店肯替他顾全面子,行了结婚式,那怕订立一星期就拆开的条约,朱湘藩也是愿意的。”林巨章道:“朱湘藩既结婚不成,朋友被他发帖请了来。餽赠的礼物又怎生发落呢?”章四爷道:“他此刻多半在焦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只怕还没心情想到朋友的餽赠上去。”林巨章叹道:“说起来,我又恨我家里那婊子了。若不是她一力的撺掇,我怎得白花这一大宗的款子!”章四爷道:“怎见得是白花了?朱湘藩的婚事虽不成,你的人情却不会跟着化为乌有。”林巨章道:“我不是怕朱湘藩不为我尽力。我因家里这么一闹,已是心灰意懒,什么事都不愿干了。并且照周克珂这杂种的行为看起来,人情险恶,可怕的很,除了什么事都不干,才能不与人类往来。一出来干事,又免不得要上当的。”章四爷笑道:“你这是一时忿激之词,且放下来,不要再说下去。不嫌不适口,在此用了早点,我陪你回中涩谷,处理了家事,慢慢的过下去,有机会再说。”说着教下女开出早点来。 林巨章跟着胡乱吃了些,即催着章四爷同去涩谷。二人同走到停车场,等开往涩谷的车。恰好有辆从涩谷开来的车,打四谷经过,林、章二人同时看见张修龄从那车上跳下来,头也不回,急急忙忙往停车场外跑。林巨章心里着惊,以为家中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张修龄特地找来送信的,连忙走过去,“修龄,修龄”的乱喊。因来往两停车场,相隔有数十丈远,张修龄跑的又快,更杂以电车开行的声音,那里喊得应咧?眼望着他运步如飞的,向往章四爷家里那条路上跑去了,林巨章对章四爷道:“修龄昨夜受了风,今早病倒了,不能起床。此刻忽然如此仓忙跑向你家里去,必是那婊子在家中又出了什么重大的变故,修龄才力疾找来送信。我们且不要回涩谷去,回头到你家,问了个详细再说。”章四爷道:“我家里知道我和你到涩谷去了。修龄到我家,听说你已回涩谷,必也跟着转来。你家中无论出了什么变故,我们一到,自然明白。何必来回的跑,白耽搁了时刻?便问了修龄,也是免不了要回涩谷的。” 林巨章听了,虽觉有理,但这颗心总觉不先问个明白,有些放不下。一手拉着章四爷向停车场外就走,口里说道:“此去你家又不远,何妨先求个实相,我们也好计议呢。”章四爷只得同走出来。一路上林巨章胡猜乱想,并要章四爷帮同照理想推测,看意料得到的陆凤娇有几种变故发生。章四爷笑道:“依我的理想,除了她乘你不在家,把她自己,的衣服及你的股票证券,一股脑儿搬走之外,没有第二种变故发生。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我看她连这条路却不会走。”林巨章道:“不会寻短见么?”章四爷大笑道:“你把寻短见这件事看的太容易了,她这种朝张暮李,廉耻丧尽的女子,当事情败露的时候尚不能死,事后岂再有寻短见的勇气?她寻了短见,我替她偿命!”林巨章道:“你何以知道他是聪明人,不会把我的股票证券搬走呢?”章四爷道:“这不很容易明白吗?她没和你决裂的时候,偷了你的股票证券,可向国内各钱庄或卖或押,你不会立时察觉。此刻搬了你的,不到几点钟,你报遗失的电就发出去了,她拿着有什么用呢?” 二人说着话,已到了哕岗方门首。林巨章抢着推开门,走先进去。到章四爷房里一看,并不见有张修龄的影子。章四爷也觉诧异,叫下女来问:“刚才有客来会没有?”下女摇头说没客到这里来。林巨章道:“这就奇了,他那种慌忙的样子,向这条路上跑来,不是找我,却又找谁呢?”章四爷道:“既没来这里,我们不要管他,还是走罢。我原是不主张回头的。”林巨章退出来,听得到艺舟住的那边房里有人说笑。林巨章的身材本来生得高大,踮起脚从窗格里一望,早看见一个头顶戴着暖帽,认得是张修龄的,回头向章四爷道:“我说他一定是到这里来了,你看不是在刘家吗?”边说边向窗户跟前走,口里喊了两声修龄。张修龄已听出林巨章的口音,立时跑了出来,脸上讪讪的问道:“巨老何时到这里来的?”林巨章见那日开电门那俊俏后生,从窗眼里露出脸来窥探,猛然想起今早开门时间话的情形来。看了张修龄一眼,沉下脸问道:“家里没事吗?”张修龄连忙回道:“没事。”林巨章折转身往外就走。章四爷跟在后面笑道:“他是为他的事来的,不与你的事相干,却害得我们瞎跑。”林巨章恨道:“这也是一个不长进、没出息的东西。在四川的时候,他因为和一班唱花旦的来往,同事的攻击他,报纸上大书特书的骂得他狗血淋头。就为这事,把个省长公署秘书长的差事丢了。我素来不大拘泥细行,由一念爱才之心,聘了他来,也很规劝过他几次。此刻看这情形,大约又是旧病复发了,这个唱戏的,不跟着他的同伙回上海去,却久住在这里干什么呢?他也是留学吗,或者也是亡命吗?” 章四爷笑道:“他也不亡命,也不留学,是在这里经商。”林巨章道:“我不信他这般一个乳臭未除的小孩子,知道经什么商。”章四爷打着哈哈道:“他这个商,要是他这般乳臭未除的才能经理。若像你我乳臭已除的,还有谁肯来光顾呢?”说得林巨章也大笑起来。二人乘电车到涩谷。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落坐,陆凤娇已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 不知陆凤娇说出什么话来,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林巨章引章四爷直入内室,方才坐定,陆凤娇走了进来,向章四爷行礼,章四爷只得回礼让坐。林巨章见陆凤娇进房,不由得把脸沉下来,显出极不高兴的样子。陆凤娇看了看林巨章的脸色说道:“你不要见我进来,便把脸板着。你放心,我不会留恋在你这里。我因见章四先生来了,有句话要说。” 章四爷连忙笑着解说道:“由他去板脸,有话请向我说便了。” 陆凤娇坐下来说道:“我听说不见了贵重首饰,非常疑惑。 近来一个多月,我不曾出外,没有需用首饰的机会。我自己没偷盗这首饰,我自己是明白的;便是周克珂,我也能相信他,不至偷盗我的首饰,使我受累。然而首饰又确是不见了,我想下女没这么大的胆量,并且我离开这房间的时候绝少,下女决不敢偷。能在这房里出入自由的,周克珂外,就只张修龄。我记得前几日,章四先生在这里商议投诚的时分,不是有个什么西洋留学生姓凌的,来这里要借印刷费吗?那时我正在里面有事,张修龄进来说:“向巨老需索钱的人太多,此时外面又来了个西洋留学生姓凌的,要借印刷费。巨老教我进来做个圈套,等歇我来说要拿珠环去当,嫂子便故意不肯,等巨老在外面发作起来,嫂子才着人把珠环送出去。‘当时是我不该大意,当着他把珠环拿出来,因为不久仍得放进去,箱子便没上锁,也没留心他的举动。第二日把珠环赎回来,又随手放在梳头盒内,只把那箱子锁了,并没打开看里面的首饰失落了什么没有。我昨日猛然听得贵重的首饰一件也没了,也疑心是克珂存了不良之心。后来想他为人不至如此阴毒,便有些疑心到张修龄身上。 今早他说害头痛,当着我脱衣上床,见他背着我从衣袋中掏出一卷东西,塞入枕头底下,仿佛像是一卷钞票的样子。他塞好之后,又回头望望我。我忙低下头作没看见。我从他房里出来,不过一小时,就听得他在厨房里催下女办早点。一会儿下女进来,我问张先生,下女就告我,刚用了早点出去了。我立刻回身到他房里,四处检查,都没可疑的形迹。我想他偷了值那么多钱的首饰,他不是不知道价目的,决不肯便宜卖却,并一时也用不着许多的钱。挥霍过度,反使人生疑。必然拣那不大值钱的钻环钻戒,先变卖或质当几百元应用,其余贵重的,或者尚存放在衣箱里。趁他不在家中,何妨偷开了他的衣箱看看,即看不出形迹,也没甚要紧。看他那衣箱的锁,系中国旧式的铜锁,最容易拔开。当下寻了些梳头时落下来的散乱头发,用簪子从钥匙孔里缓缓塞将进去。不一会,将锁内的簧塞紧了,那锁便锵然脱落下来。我揭开箱盖,看里面只有两三件破烂了的夏季洋服,和着几本杂乱不成部头的书籍,我心里就很失望。 拨开书籍,向里面寻找,就发见了一个旧烂的票夹包,包内很饱满,翻开来,见里面装满了当票,有几元十几元的不等,多半是去年十二月及今年正月的期。惟最后一张,有五百元,是这个月初九日当的,上写明钻石三粒,计六卡纳。我想这三粒钻石,定是我一对耳环,一个钻戒。不知他怎生将金底子拆了下来,专当钻石。我即把那张当票抽了出来,现在这里,请四先生研究,看与这里失去的首饰有没有关系。“陆凤娇说时,从怀中摸出那张当票来,交给章四爷。 章四爷起身接了问道:“以外没有什么可疑的吗?”陆凤娇道:“衣箱内是没什么了。”章四爷看那当票,仍是高桥质屋的,林巨章也起身来看。章四爷向林巨章道:“这事无可疑虑了。我可一言断定,你家失去的首饰,有这三粒钻石在内。”陆凤娇道:“几件好点儿的首饰,都是做一个小楠木匣装着。 既有这三粒在内,那几件不待说,也在内了。“章四爷向林巨章笑道:”何如呢,我所料的是不差么?“林巨章听了,也不回答,长叹一声,退回原处坐了,不住的拿着手巾拭泪。 章四爷着惊问道:“恭喜你已去之财有了着落,你应该欢喜,大家商议如何追出原赃,怎么倒悲苦起来?”林巨章道:“还追什么原赃,罢了,罢了!到此刻我才知道,我左右前后的人都是这么拥护我的!还做什么想活动的梦?这是社会与我的缘分宣告断绝的时候,我若再向张修龄去追赃,那我的魔障更深一层了。前年月霞上人劝我学佛,那时我正在执迷不悟,如何肯听他] 此时只得去寻他度我了。”章四爷哈哈笑道:“你这念头太转快了,靠不住。”林巨章也不理会,向陆凤娇问道:“你没有卖身字退还,便要我给你五千块钱,是不是有这话?”陆凤娇当了面,觉得不好答应。林巨章道:“这没甚为难,那字确是被我遗失丁,我此刻便给你五千块钱。是你的衣服,你都拿去,并希望你嫁个比我强的丈夫,好好的过这下半世,却不可再上别人的当。一个女人,除了自己的丈夫,没有再亲近、再靠得住的人了。别人对你甜言蜜说,都是哄着你,图供他一时开心的。莫说事情败露了,他不肯顾你,便是寻常受点儿打击,想他出力来帮扶你,也是想不到的事。社会上好色、欢喜吊膀子的青年,哪个不是轻薄的?轻薄少年,那可托以终生?我和你也有两年挂名的夫妇,此刻要离别了,凭我的良心,我的阅历,送你这几句话。你将来自然知道,我这几句话比五千块钱和几箱衣服值价的多了。” 说毕,从箱内拿出一本银行存款折子来,计算了一会道:“恰好只剩了五千二百多块钱,你都拿去罢。”随手拿笔签了字,盖了颗图章,伸手递与陆凤娇,见陆凤娇双手掩着脸,正在痛哭,便放在他身边。回身从章四爷手里接了那张当票,拿了雪茄烟,擦上洋火吸燃了,就那烧不尽的火柴,把当票点着,火光熊熊,刹那间化为灰烬。章四爷跳起来蹂脚道:“可惜,可惜,不要何不给我?冤枉烧了一千元左右,于今一卡纳可值三百元呢。”林巨章道:“你不可惜中国的人心坏到无可救药,偏来可惜这一纸当票。你这可惜便真可惜了。你请坐坐,我还有点事要料理料理。完结了,就邀你同去看个朋友。”章四爷问道:“同去看谁呢?”林巨章道:“去时自然知道。” 章四爷便不做声,看林巨章提起笔,拿了一叠信纸真是下笔如蚕食叶,片刻数纸,不觉叹道:“怪不得人家送你的诗说‘检点征衣作才子,也应横绝大江边’,你若真个遁入空门,佛氏是多了个护法的金刚,我中华民国便少了个……”林巨章不待章四爷说下去,抢着说道:“少了个吃人的魔鬼。我自己知道,几年来在军队里干的事,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事,只因为比人家干得乖巧一点,没惹起一般人氏及各处新闻纸的唾骂。不然,那里花几万,这里花几千,难道是我祖宗传下来的产业不成?像这几日的事,都是我几年吃人不吐骨头所结的果。再不悔悟,只怕更有比这番惨痛十倍的恶果结了出来。到那时,身临绝地,追悔那来得及呢?我这里两封信,一封给月霞上人,约他个会面的地点;一封给我的兄弟,也是约他到一个地方,来承受我没花尽的余钱。我父母早终了天年,无妻无子,只要我兄弟有碗饭吃,便丝毫没有挂碍了。至于国家社会,认真讲起来,像我们这种人,越是死的多,入空门的多,国家越是太平,社会越是有秩序。” 章四爷见林巨章竟是大决心,也跟着惨然不乐。望着他把信封好,揣入怀中,拿了帽子,起身走到陆凤娇面前说道:“我也不送你,也不看着你一个人出这房子。我同四爷看朋友去了,你自己收拾动身罢。我赠你的话,你放在心上,是有益处的。”旋说旋拉了章四爷往门外走。才跨出房门,就听得陆凤娇在房里嚎啕大哭起来,那声音凄楚得十分难听。林巨章觉得鼻孔发酸,足不停步的往门外急走,走了多远,耳中还隐隐有哭声缭绕一般。章四爷也跟在后面嘘唏叹息。一气跑到涩谷停车场,才停步长吁了一声。章四爷问道:“你打算去哪里呢?”林巨章道:“我并没成心打算去哪里,就因为不愿意看着她动身,借题抽身出来,让她好收拾了自己的行装走路。你没见我把所有的钥匙都留在桌上吗?我和她两个人的衣服,从来是混做一块儿的。我昨日拣了两箱不大值钱的,打算给她,后来因不见了首饰,呕气不给她了,仍将箱子锁起来。于今我既厌恶这世界了,自己的躯壳都不过暂时保存,为灵魂的住宅,还留着妇人的衣服做什么?不如完全给了她,免得我又多一层麻烦。我在眼前,她清检有许多不便,所以留下钥匙,听凭她心爱的拿去罢。”章四爷道,“你听凭她自己拣心爱的拿,她不作行把你的东西一并拿了去的吗?”林巨章笑道:“她便是个兽类,也不至这么没有天良。她若真个拿去,也就罢了。我所损失的有限,她这个人就算完结了。”章四爷笑道:“我也知道她决不会把你的东西拿去。不过,我看她这个女子,虽经了这次事变,不见得便能把心收住,好好的嫁个人,了这半世。”林巨章道:“这也出她。以我的阅历经验去判断她,大概也和你所见的差不多。总而言之,在上海那种无聊地方生长的女子,家庭的礼教不能严,自己又带着几分姿色,可以说简直没有能从一而终的。”章四爷道:“我们快决定去那里,你看两边的电车都要来了。”林巨章道:“我们去高田马场瞧老伏去。 我对于他很觉抱歉。一则去给他道歉,一则去辞行。“章四爷道:”去高田马场,须坐对面来的电车,快走过那边去买票。“二人上了电车。 章四爷道,“你要去看伏焱,却邀我作伴,甚不妥当。他又是从你家赌气搬到高田马场的。”林巨章摇头道:“这有什么不妥当?我又不和他谈国事。难道我一个就要披发入山的人,还刺探他什么消息,去老袁跟前报功不成?”章四爷笑道:“莫说你不至这么无耻,便是我,又谁不知道是为生活?岂真个拿着二十多年革命党老资格,去老袁跟前当走狗。不过伏焱如何肯替我们设想,伏焱还好一点,我和他接近的次数很不少,还没什么崖岸。就是他同住的那位曾参谋,胆小如鼠,若听说我到了他家里,知道他的住处了,说不定明日就要搬家。他为人又多疑,见你和我同走,是不待说,认定你是我的同类。就是我两个在伏焱房里坐谈一回,连伏焱他都要防备了。那位曾参谋的性格,我深知道,他一有了疑心,任你如何解说,都是无效的。须得他自己慢慢观察你的行为,久而久之,自然解释了,方能上算。不然,他的疑心便一辈子也不能去掉。”林巨章道:“他是个这么性格的人,有谁能和他共事呢?”章四爷道:“他本来没干过什么事。在陆军部的时候,当个参谋,吃饭领薪水,是他的勤务。在湖南潭三婆婆跟前当个参谋长,事情也都是可做可不做的。然毕竟因性格不好,同事的不愿意他,都知道他胆小,弄了些吓人的金钱炮,打进了他的轿厅,和爆竹一般的响亮,把他轿子上的玻璃都惊碎了。他在内室仿佛听得响声,正要叫人去外面打听,门房已吓得气急败坏的,进来报说外面有人向轿厅里打炸弹。曾参谋一听这话,那颗芝麻般的胆,跟着轿子上的玻璃同时惊得粉碎。一面指挥跟随的护兵赶紧掩上大门,开枪抵御,一面打开五斗橱,将身躯往里面藏躲。” 林巨章笑道:“你这话未免形容过甚了,五斗橱如何能藏得下一个人呢?”章四爷道:“一个字都不曾冤枉形容他。我不把原因说给你听,你自然不相信五斗橱里面可以藏得下一个人。湖南四大金刚之内的康少将,你是认识的。”林巨章道:“怎么小认识!并有相当的交情。”章四爷道:“你没听他说过,从湖甬逃出来,在昌和轮船上,是躲在什么所在脱险的?”林巨章道:“没听他说过。”章四爷道:“就是躲在五斗橱内,到湖北才没人注意。”林巨章道:“五斗橱一连五个抽屉,怎么藏得下?”章四爷道:“好处就在一连五个抽屉。他把那抽屉的底板都去了,抽屉外面的锁,仍锁起来,撬开顶上的厚板,人从上面钻进去,再将顶板盖上。橱后穿几个窟窿吐气,每日吃些面包牛乳,仍从抽屉里送进去。那五斗橱在昌和轮船的买办室内,大小便都是那买办亲手用一个小瓦罐送进送出。 任凭侦查的厉害,你看如何查得出?曾参谋知道这个法子巧妙,卧室中早安排了这样一个没底的五斗橱,准备有警,即藏身橱内。“ 林巨章笑道:“曾参谋胆小,我也曾听人闲谈过,以为不过是普通胆量,在军人中算是胆小的罢了。谁知竟是这么一个人。那次金钱炮响过之后,不待说是宣布特别戒严,在长沙城内,大索十日。”章四爷鼻孔里“扑嗤”笑了一声道,“他家里响了炸弹,还敢坐在长沙宣布特别戒严,大索十日,也不算是胆小了。他当时要钻入五斗橱,被跟随的护兵拖住,说刺客投了那个炸弹,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大人无须躲避,他才停了钻,回头问这话是真么。门房也在旁边帮着说刺客确是已跑得不知去向了,曾参谋方离开五斗橱。定一定神,挥手教在房里的人都出去,他一个人把房门关着,连他太太都不给知道,换了装束,悄悄的从后门溜出来,跑到三井洋行,办了个保险的交涉,就住在三井洋行。写了封信给谭三婆婆,辞参谋长的职务,又写了封信给他的本太,教他太太从速处理家务,立刻动身到汉口某旅馆等候。他自己就由三井洋行保险到了汉口。他对人还夸张他的机警,说有神出鬼没的应变之才呢!” 林巨章笑道:“这样的人,我们理他做甚!他搬家也好,疑心也好,横竖我们不和他拉交情。就是伏焱,我也不过在尘世一日,尽一日的人事,谁有心情和他长来往?你不要多心,你是因和我有交情,陪我同走,不是单独去瞧他。”章四爷点头笑道:“我既同上车来了,还有什么话说?像曾参谋这样的人,便一辈子不投诚,也不见得有人恭维他的节操。并且他就是想投诚,老袁还未必定肯收录呢。”林巨章笑道:“那却不然。他也是个陆军中将,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样的资格,为什么还未必定肯收录?”章四爷道:“空空洞洞一个陆军中将,做得什么?光光一个士官学校的毕业生,这种资格,在老袁眼睛里,看见不看见也是个问题。”二人在车中谈话,竟把站数忘了。猛然听得掌车的高声唱着“高田马场”,车外的号手也在外面来回的唱报,才将二人惊觉,慌忙下车。都说万幸不曾被他抱到目白去,又要赶电车回头,才讨厌呢。林巨章走前,章四爷走后,出了停车场。 林巨章回头计议道:“我不曾来过这里,又不知道番地,得多费点时间,遇着警察便问,大约住在这里的中国人不多,只怕还容易寻觅。”章四爷道:“没有找不着的道理。不过这市外的警察很少,即问他也未必知道。我有寻人家的绝妙方法,只须到这一带的米店,或青菜店、肉店去问,他们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市外的米店、肉店、青菜店都很少,又最欢喜做中国人的生意,中国人决没有从市内买这些食品来的。并且还有一层,最能使这三种店注意的,就是中国人欢喜记帐,这三种店大概都有本来往簿。我们去问他,翻出那簿来一看,比警察署造的册子还要明白。”林巨章笑道:“这方法果然绝妙。你看前面不就是一家青菜店吗?等我就去问他一声,看是怎样。” 林巨章走近青菜店门首,先脱帽行了个礼,才问道:“请问这高田马场住了很多的中国人家没有?”青菜店里,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店伙答道:“这附近就住了四五家。高田马场地方宽广得很,不知共有多少家。”林巨章问道:“这附近四五家中,有一所房子住两户人家的没有?”店伙连连点头道:“有一屋共住两户人家的,新搬来不久,并有家眷。”林巨章向章四爷笑道:“你这个绝妙的方法,此刻实验了。”章四爷也笑着问店伙道:“这人家是什么番地?”店伙道:“番地却记不大清。我这里有簿,待我查给先生看。”说着跑入里面,拿了本簿出来,翻开看了看道:“丰都摩郡,二百八十四番地。 从这里向东走,顺着路势转弯。上一个小坡,便看得见那所房子。“ 二人听了,都很高兴,谢了店伙,照所说的方向走去。果然一上小坡,不到十多丈远近,就见一带森林,围绕着一所房子。林巨章笑道:“看这所房子外面的形势,很像有些邱壑,与普通日本式的房屋不同。可惜给曾参谋这个俗物住了,他那么胆小,住这种房子,夜间一定怕鬼。伏焱的胸襟虽雅尚一点,但也不是个有山林之志的人。并且他起床的时间过晏,山林清淑之气,一些也不能领略。”章四爷道:“不要批评了罢,防树林中有人听见,见面时难为情。”林巨章听了,举眼向树林中望去,果见一个中国装的女子,在树林里面走动。幸距离尚远,料没听得。 二人走近大门,看门柜上挂的木牌,写着二百八十四番地,即将大门推开。林巨章先跨进去,见大门内一个草坪,坪中间一条小麻绳,两头系在树枝上,数十条五花十色的小手帕悬在小麻绳上,如悬万国旗一般,不觉笑道:“这是一种什么装设?”章四爷道:“必是一个极爱好的女子,才有这么多很漂亮的小手帕,洗了悬在这上面晒干。你看,不还是潮的吗?”林巨章道:“伏焱的太太,我知道没这么爱好,并没这么奢华,准是曾参谋的太太了。刚才我们看见的,大约就是在这里晒手帕。”边说边走近廊檐,听里面寂静静,没一些儿声响。林巨章咳嗽了两声,也没人出来。章四爷道:“正面房屋,多半是不住人的。我们都是熟人,何妨从草坪转过左厢去?”林巨章点头道是,绕到左厢一看,有三尺来高的一带生垣,围着一个小小的花园,靠花园这方面的阶檐,都用香色的暖帘悬着,看不见里面的房屋。 林巨章道:“这倒布置得很雅。只是把阶檐都悬满了,教人从那里上去呢?不管他,我喊一声老伏看。”接着放开了喉咙,连喊了几声老伏。即听得里面推得门响,有很细碎的脚步声,渐响到切近。暖帘一起,只见一个十八九岁的中国女子,从帘缝里露出半面,望着林巨章,用那极清脆的声音问道:“先生找谁呢?”林巨章一见这女子,不知怎的,立时把那厌恶尘世,要找月霞和尚剃度入山的念头,忘得一些影儿没有了。 耳里虽然听得是问自己的话,心里也明白是应答一句来找伏焱的,只苦于一时如被梦魔一般,四肢软得不能动,口里噤得不能说,两眼呆呆的对望着。 章四爷在后面看见,忙向前施礼说道:“伏先生在家没有?”那女子道:“什么伏先生!我这里不姓伏,二位找错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再说。 却说章四爷进门时,见了那些手帕,就有些疑心是错了。 及见这女子出来,更知道不对了。只得向这女子鞠躬道歉,回身要走。林巨章连忙说道:“且慢!请问女士,可知住这左近,有一家一个姓伏,一个姓曾同住的么?我问日本人,他们说不明白,因走错了。”这女子却不羞涩,从容答道:“我才搬来此地不久,不知道,请向别处去打听罢。”说毕,将暖帘放下。 林巨章还立着出神,章四爷挽了他的手道,“既不是这里,不走更待怎么?”林巨章道:“走呀,走呀,看走向那里去! 问得清清楚楚,分明一点不错,又是两家合住,又是新搬来的,怎么会说是错了,不是件很新奇的事吗?“章四爷忍着笑,一声不响,才走出大门,林巨章回头看着门框上的番地道:”不是二百八十四番地吗?怎么会说是错了的呢?哦,明白了,曾参谋的胆子既是有那么小,躲在这里,必不肯轻易见人。伏焱也是个不大欢喜讲交际的人。两家必互订了条约,除了至好的几个朋友,常来不待通报的以外,凡是进门,开口问某人是不是住在这里,或某人在不在家的那一类的客,一概给他个绝望的回答。这种办法,亡命客中行的很多。我去年在长崎的时候,就是这么对付一般不相干的人。伏焱曾听我说过,所以也是这么办。我们再进去包管你会得着。“ 章四爷心里实在好笑,但口里只得说道:“或者如你所料。 不过我们再进去,她若仍是那么回说,我们又退了出来?未免有些像失心疯的样子,不大妥当。你要再进去,须在这里想出个最后对付的方法,我才放心陪你进去。不然,给人笑话,还在其次,只怕给人抢白几句,一时面子下不来。“林巨章想了想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有了,你放心陪我进去罢。来,来。“说时伸手去拉章四爷。章四爷道:”最后对付的方法是怎的,且说给我听了,大家斟酌斟酌。“ 林巨章还没回答,听得有皮靴声从坂上朝这大门走来,即停了口。二人都回头看,来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穿洋服的青年。 远望去,很有些飘逸出群的样子,渐走渐近,觉得他那脸上确是擦了不少的美颜水,才有那么浮在面上的一层和下了霜一般的颜色。二人正望着那青年,那青年也很注意二人似的,目不转睛的向二人满身打量。一步一步走到跟前,略点了点头问道:“二位来此地找谁呢?”章四爷一听是湖南口音,心里也以为林巨章所料的有几分着了。且不答他的话,反问他道:“足下是住在这里吗?请教贵姓?”那青年听章四爷说话也是湖南人,两眼更不住的打量,口里答道:“我姓周,这房子还有家同住的姓李。”章四爷道:“没有姓曾的吗?”姓周的摇头道:“姓曾的不住在这里。此去半里多路,倒有一家姓曾的,和一家姓伏的同住。”林巨章连忙接着问道:“足下和曾某认识么?”姓周的笑着点头道:“我刚才从他家来。”章四爷笑道:“这却凑巧,免得又去问人。他那里是多少番地?”姓周的道:“他那里是丰都摩郡一千三百六十五番地,但是很容易寻找,那房子有极好记认的标识。二位顺着这条小路走去,并没弯曲,约走了半里路的光景,就留神看右手边,有一所新建筑的房了,半边西洋式,半边日本式的,就是他两家了。那姓伏的,住在日本式房子里。”二人向姓周的谢了一声,姓周的即进门去了,随手已将大门关上。 林巨章道:“这姓周的说话时神情,很有些可疑,怎的一听你开口,他脸色便露出惊慌的样子来,向你满身打量?”章四爷道:“我也觉得他见我说话时,神色有些不对。但后来没继续看出什么可疑的形迹,大概他也是一个三四等的亡命客,听了我是同乡的口音,因疑心来到此地,或有于他不利的作用。 及听说是找曾参谋的,他便放心了。知道与曾参谋认识,必是同类的人,所以殷勤指示。我们且依他指的道路走去。“林巨章虽点头,跟在后面走,心里总放那窥帘女郎不下,走两步,又回头望望。心想:这姓周的男子,必是那女郎的丈夫。外表虽像很飘逸,但看他那种油头粉面浮薄的神气,不是个有根气的男儿。他既才从曾家来,伏焱必也和他认识。我倒要打听打听,看那女郎和他是不是夫妇。林巨章心中这么一想,脚步便走的快了。 不多一会,已远远的看见一所新房子,形势和姓周的所说一般无二。二人正用手指点,说必是那一所无疑。忽见从那房子里面出来一大群的人,其中有几个穿中国服的,远处一望分明。章四爷道:“他家今日有什么事,出来那么多人。”林巨章道:“大约是会议什么。那走最后两个穿中国衣的,不是一个伏焱,一个曾参谋吗?只是胆小的人,躲在这地方住了,还公然敢开会集议,也要算是奇事了。”章四爷停了脚道:“我们且在此处待一会儿,等他们走远了,再走上前去,免得遇着熟人,又要说长道短。”林巨章心里也正因为外面都传说他投了诚,恐怕遇见同党的人,不知底细,与以难堪的词色,听了章四爷的话,连说很好。二人找着树林深密的地方,钻进去立了一会。探出头来,见那一大群的人都散得无影无踪了,才出来,走近那所房子。知道曾参谋是住在西洋式的屋子内,便不走那边,径到日本式的房里,推得门铃响。伏焱已出来,看见是章、林两个,登时脸上现出惊疑的样子来。 林巨章拱手陪笑说道:“今日特来向你道歉。自从你搬走之后,我所过的日月,简直不是人类所能堪的。也毋庸我说给你听,你往后自然知道。”伏焱听得这般说,也摸不着头脑,只得打着笑脸,邀二人至里面客房坐下,勉强与章四爷周旋了几句,才向林巨章问道:“近来怎么的,有什么为难的事吗? 我因新搬到这里来,布置一切很费时间,几次打算来看你,苦无工夫。才几天没见你,你脸上的颜色,就这般憔悴了。“章四爷从旁笑道:”他这两天,没把命送掉,还是徼幸,容颜如何得不憔悴呢?“伏焱着惊道:”这话怎么讲?“林巨章摇头道:”我也无颜说,也懒得说。四爷完全知道,要他说给你听罢。我和你患难之交,就为那不贤德的女人,险些儿伤了和气。“伏焱道:”各人的主张不同,便是亲兄弟也多有在政治上成仇敌的。于私人的感情,仍是没有损害。你我的事,却不能怪你那位太太。“林巨章道:”你这解说的话,隔膜得很。四爷把情形说给你听,你再说罢。“伏焱即掉转身来问章四爷。章四爷只得把昨今两日的事,说了个大概。 伏焱听了,向林巨章说道:“这事只怪你自己溺爱不明,才弄到这么个结果。你来到东京,我和你同住不到十日,他们苟且的事,外面就已有了风声。你看我曾和周克珂攀谈过话没有?张修龄的行止虽然不正,却比周克珂好些。他偷你的首饰固是无聊,不是我说庇护他的话,你也应担点错处。他跟你来这里亡命,住在你家里,除吃了你几颗饭外,得不着一文钱零用。他手边又挥霍惯了,我时常听得你那边的下女跑过我这边来,对我的下女说,张先生今日又抱了一大包的衣服到当店里去了。他有多少的衣服,不当光了吗?你大处却不鄙吝,整干上万的冤枉花费,你一点也不计算,越是小处,越丝毫不肯放松。这也是你用人的大缺点,失人心的大原因。”章四爷忙跟着拍掌,说:“对呀!” 林巨章不服道:“老伏,你这般责备我。真不能教我心服。 修龄用我的钱还在少数吗?你去问问看,在四川的时候,他每月薪水之外,我津贴他多少?一路到上海,同住在东和洋行,每人每日十块钱的旅费,住了个多月,都是由我给他开发的。 还有在堂子里,吃酒打牌,三十五十的拿去。动身到日本来,坐船也是同坐的头等,花的钱还在少数吗?就只住在日本,我闲着没干事,他当然也只能作没差事时的想头,何能和从前一样,每月尚有薪水可领呢?自应大家将就一点,才不失朋友相谅之道。“伏焱笑道:”你这话也不错,所以张修龄不好意思向你要钱,就是因你说的这一段道理。不过你这话只就你自己一方面着想,在四川干差事的时候,你倒可不必津贴他,他有件差事在手里干着,不愁窘迫得没有办法。住在东和洋行,也不必住那么高价的房子。你便再花多些,也是东和洋行赚了。 坐船同坐头等,和住东和洋行一样,张修龄所得,不过一时身体上之舒适,并不是坐了头等舱,住了头等饭馆,就和干了头等差事一样,有许多利益可享。至交卸差事之后,在日本又不比在内地,有亲戚朋友可以挪借。他跟着你亡命,住在你家里,你当然要供给他的用度,不过不能由他尽兴挥霍罢了。普通人情大概如此,十年的好感不敌一分钟的恶感。张修龄把衣服当了作零用,你知道也只不作理会,你从前对他的好感就渐渐消灭了,再长久下去,只怕拿你的生命去卖钱的事,都有做去来的这一日呢!“ 林巨章道:“这种没天良的人物,谁还和他长久下去!我受了昨今两日的教训,已是万念俱灰了。今日到这里来,一则是向你道歉,多年患难的朋友,不要因误解而失了和睦;一则来辞行,我只等退了房租,即动身回上海,找月霞上人剃度。 你责备我的,虽是好话,但我既不想在尘世求生活了,别人也不能用我,我也无须用人。与木石居,与鹿豕游,用不着这种机心了。“伏焱见林巨章语气中,还带着护短的意味,便不再说了。拿着不相关的话,谈了一会。 林巨章受了这两日的刺激,心意虽然灰懒,但他素来是个热中事业的人,好色又出自他的天性,所以一方面说要捐弃一切,找月霞上人剃度;一方面见了那窥帘女郎,禁不住尘心又砰砰的跳动。此时心里又转念到那女郎身上去了,望着伏焱问道:“你这里今日有什么聚会吗?我们来的时候,见从这屋里出来了一大群的人。” 伏焱道:“老曾的太太,今日四十整寿。几个平日来往亲密的朋友知道了,都跑来吵着要多弄些料理吃。老曾极力推托,说怕外间误会,当作又会议什么,风声传出去,新闻记者也来了,侦探也来了,在此地又住不安宁。那些朋友说不要紧,都担任替他保险。他推托不了,才办了些料理。大家正在开始吃喝,果然来了个有侦探嫌疑的人,吓得老曾慌了手脚。由我出来向那人说了原由,敷衍出去了。老曾至此刻,心里只怕还是不安的。”林巨章道:“那有侦探嫌疑的人是谁?怎么消息就得的这么快?”伏焱笑道:“那人你木认识。老曾的神经过敏,定说他有侦探嫌疑,其实没有说得上口的凭据,并且是时常到老曾家里来的,今日偶然遇着了。在老曾这种多疑的人看着,便以为是有意来侦探。”林巨章道:“那人不是姓周么?”伏焱道:“你怎么知道?这就奇了。” 林巨章遂将找错了人家,遇着姓周的话,说了一遍,道:“因听他说才从曾家来,所以我猜是姓周的。那姓周的是个怎样的为人,老曾如何会疑心到侦探上去咧?”伏焱望了望章四爷笑道:“那人与章先生同乡,也不认识他吗?”章四爷摇头笑道:“湖南人在这里的同乡太多,我见过面认识的很少。我正有些诧异,他见了我,目不转睛的在我周身打量,此刻听说他有侦探的嫌疑,倒也有几分像是个侦探。”伏焱道:“他这侦探嫌疑的头衔,很来得奇怪。他也没做过类于侦探的事,也没交过做侦探的人,然而老曾加上他这个头衔,他并不能说是冤枉。因为他近来姘上了一个女子,那女子是个唯一崇拜袁世凯的人,常对人说,现在中国的人物,男子就只袁世凯,女子就只她自己。”章四爷笑道:“这句笑话,我曾听人说过。那女子不是姓陈吗?是我湖南女留学生中有名的尤物,向她求婚的最多。我因自己的年老了,不敢存这妄念,故不曾瞻仰过她的颜色。这样说起来,连那姓周的,我都知道了,叫周卜先。 怪道那么油头粉脸。“伏焱点头笑道:”一点不差,就是他两个。我说章先生一定知道,他两个的声名,在湖南留学界都很大。“ 林巨章道:“他两个已成了夫妇么?”章四爷笑道:“什么夫妇,一时的姘头罢了。周卜先家里现放着个老婆,听说岳州还有一个,此地又有个日本女子。”林巨章跳起来道:“这还了得!姓周的若不是用哄骗手段,我能断定,那女子决不嫁他!难道向那女子求婚的,便没一个及得这姓周的?”伏焱笑道:“你刚才还说要找月霞上人剃度,此刻就犯了个‘嗔’字,再说下去,只怕连‘痴’字都要犯了。”章四爷也笑道:“他此时没‘痴’,在周卜先家里已‘痴’过了。我不给他一个当头棒喝,难说这时候不尚木立在那生垣旁边呢!” 林巨章听了,顿觉不好意思,坐下来说:“章四爷真是瞎说。我那时是疑心她支吾,不肯说实话。像你这般罗织人罪,怪不得人家打量你几眼,你就证实人家像侦探呢!”章四爷哈哈笑道:“你就是害了这‘疑’字上的病,不是‘疑’字上加病,又如何得成‘痴’呢!” 伏焱听了,也哈哈大笑起来,向林巨章说道:“不必你替那陈女士说不平的话。他同乡的,近来因这事唱不平的论调,要开同乡会研究的,已有不少的人呢。”林巨章道:“这种事,不是同乡会的力量所能办的。”章四爷道:“他两个都是公费,同乡会的力量,可以将他们的公费呈请撤销,为什么不能办?”林巨章道:“是吗,充其量,撤销公费而已。对于陈女士之受骗,没方法使她觉悟。专撤销他们的公费,反足使陈女士废学,而于这种不正当的结合,仍一点不能发生阻止或妨碍的效力。”伏焱道:“反对这事的一多,其中自然有设法使陈女士觉悟的人,何必要你这世外的人鳃鳃过虑呢?”林巨章道:“我觉得年轻的女子,如奇花异草,大家应该维护她,不使她横受摧折。她年轻,阅历不到,上了人家的当,我们能够提醒她,叫她回头,也是一件盛德之事。就是已出家的和尚,不开口便说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吗?”伏焱和章四爷都望着林巨章笑,不做声。林巨章也自觉有些不好意思,搭讪着谈了会闲话,便同章四爷告辞归家。章四爷自回四谷。 林巨章归到家中,见陆凤娇搬走了,叫下女问了会走的情形。检查衣服及零星物件,凡不是她自己应用的,都不曾移动。 一个人坐在房中,眼看着冷清清的气象,不由得心中凄楚,独自掉了回泪。左思右想,仍以回上海找月霞和尚为妥。夜间张修龄回来,林巨章也不提当票的事,只说自己要回上海,教他搬往别处去住。张修龄看林巨章待自己的词色,大不如前,心虚的人,早疑到是那当票被人抄着了。回房开箱一看,只急得瞪着两眼,翻恨自己为什么怕施山鸣见了笑话,不将当票放在身上。难道他就知道我身上有当票,伸手来搜吗?这真是合该事情要败露,才有此事鬼迷了头的举动。这一夜,林巨章在里面房气恼,张修龄便在外面房悔恨,一般的难受到天明。张修龄无颜再向林巨章告辞,悄悄卷了铺盖,搬到神田甲子馆住了。 林巨章起床,即叫下女把房东找来,退了房子。也不管陆凤娇和张修龄的下落,匆匆忙忙收束了家务,趁熊野丸回上海去了。 此事已了,作者且慢慢的将周撰骗娶陈蒿女士的故事写来。 话说住在神田竹之汤的柳梦菇,历来和周撰交厚,在岳镇守使衙门同事的时候,柳梦菇就很肯替周撰帮忙。周撰娶过定儿之后,手中没了钱,在岳州住不下了,也是柳梦菇替他设法,才从省中运动了一名公费,重到日本来留学。自去年与郑绍畋互闹醋意,解散了贷家,他是运动进了联队,和樱井松子断绝了。在联队里,受了大半年的清苦,心里尚有些不能忘情岳州的定儿,请假回湖南一趟,想将定儿带到日本来。不料翁家夫妇因年老只有一个女儿,要留在跟前陪伴终身,不肯给他带去,只得又独自来到东京。这回却只在联队里挂了个衔,不愿再到里面去受那清苦了。终日在外面,和几个同走欢喜嫖赌吃喝的,在一块儿鬼混。同乡中有个姓何名叫达武的,本是一个当兵出身的人,辛亥年,在一个伟人跟前充一名护兵。那伟人喜他年轻,生得聪明,说话伶牙利齿,夜间无事的时候,教他认识了几个字。他在伟人跟前,很能忠诚自效,伟人有心想提拔他,问他的志愿是要当兵,还是要读书,若愿意读书,现在省政府正派送大帮学生去日本留学,好趁此把何达武三个字加进去。 何达武听说有公费送去东洋留学,哪里还愿意当兵呢?立时向伟人磕了个头,求伟人栽培。伟人不费一点气力,只动一动嘴,“何达武”三个字便加入了留学生的名册。与那些考一次又考一次,受几场试验,经几番剔选的没奥援学生,受同等的待遇,送到日本来了。这何达武因不是个读书人,不大和那班考送的说得来。只周撰要拉他凑成四个脚,好叉麻雀,常和他说笑说笑。他便对周撰很亲热。周撰同郑绍畋组织贷家,专一引诱新来的牌赌。这何达武算一个最肯报效的,同场的赌友,因他这个配脚是永远不告退的,哪怕同赌的更换了几班人,他总能接续下去,几日几夜,也不见他说一声精神来不及,就替他取个绰号,叫“何铁脚”。不知道细底的人,听了他这绰号,又见他是个武人样子,都以为他练过把势,双脚和铁一般坚硬。他自己也不便说明给人听。叫来叫去,有些好事的,更见神见鬼的,附会些故事出来,俨然这“何铁脚”是个最会把势的“何铁脚”了。大亡命客中,每因意见不合,有须用武力解决的时候,帮闲的,居然有把他请了去壮声威的。他运气好,却没一次真动手,被人识破。 他有姑表兄,姓李,名镜泓,也是在长沙运动了公费,夫妻两个,并一个小姨子,都在日本留学。这李镜泓年纪有三十四岁了。二十岁以前,还在乡下种田,因见废了科举,左邻右舍的青年都纷纷进学校读书,他也跟着在警察传习所毕了业,充当了一会巡长。他的妻子,姓陈,名毓,倒是个读了点书的女学生。姊妹两个同在周南女学校毕了业。妹子陈蒿,更生得姿容绝艳,丰韵天然。陈、李两家,本系旧亲,陈毓十七岁的时候,李镜泓正在警察厅当巡长,常在陈家往来。见陈毓生得齐整,托人说合。陈毓的父母也不知道一个巡长有多大的前程,但见他时常穿着金丝绾袖的衣服,戴着金线盘边的帽子,腰挂长。刀,带着跟随的警卒,很像个有些声势的新式官员模样,便应许了这么亲事。过门之后,夫妻也还相得。这次遇了送学生出东洋的机会,陈毓极力耸恿丈夫四处运动,先补了名字,她姊妹两个才上了个呈文到教育司,说愿与考送的男学生受同等试验。教育司批准了,考试起来,两个成绩都很好,同时取录了。两个的声名,登时传遍了长沙,没人不称羡。本章已毕。 却说李镜泓带着妻子并姨妹,到了东京,在江户川租了所房子住下。何达武也因初来,尚住在旅馆里,听说李镜泓租定了房子,过去一看,还空着一间四叠半席的房没有人住,何达武要分租了,搬来同住。李镜泓因是姑表至亲,不好推诿,就分给他住了。何达武也不上课,每日在周撰设的那赌窝子里消遣时光。李镜泓夫妇也不问他的事。及周撰那窝巢散了,他就成了个没庙宇的游魂,整日东飘西荡。或是上野馆,或是三崎馆,推牌九、叉麻雀,总免不了他这个铁脚。 一日,他正从江户川坐电车到神田神保町下车,打算去上野馆寻赌。下车才行了几步,见前面一个穿洋服的,也是向北神保町这条路走。何达武看那人的后影,好像是周撰,忙急行几步,赶上去一看,不是周撰还有谁呢?喜得何达武心花怒发,连忙打招呼,笑问道:“许久不看见你了,你解散贷家的时候,为何信也不给我一个?害得我到处打听你和老郑的下落。有人说你进了联队,又说你仍回湖南去了。你毕竟躲在什么地方? 去年常同在你那里玩的一班朋友,没一个不惦记你,都还想你出来,做个东家。“周撰笑道:”你们于今没有我这个东家,就想我做东家。去年有我做东家的时候,你们的话,又不是这样的说法了。我的水子也抽重了,款待也不周到了。想邀成一个大点儿的局面,就如上海的野鸡拉客一样,拉这个那个跑了,拉那个这个跑了。几时由你们发起,爽爽直直的,成个一次六人以上的局面呢?“何达武争着辩说道:”老周,你不要是这么说。说那些闲话的,不过两三个没气魄的鄙吝鬼,输不起几个钱,有那些屁放。像我还对你这东家不起吗?“周撰点头道:”像你是没有话说。你此刻想到哪里去?“何达武笑道:”你说我有什么地方去?去年有你做东,就天天在你那里。你走了,没一定的地方,在上野馆、三崎馆这两处的时候居多。唉,如何得有你那里那么自由,那么畅快!夜间十二点钟以后,无论你心里如何想玩,多玩一刻也不行,手气好的,赢了没要紧,若手气不好,输多了,想再来了几手捞本,万分做不到,只得忍气吞声的,结了帐走路。“周撰道:”是这么有个限制,倒好些呢!手气好的,赢了一个算得一个,实打实落的上了腰;就是手气不好的,输也输得有个休止,不至输到稀烂。“何达武道:”你是个象,意见和我的不同。昨夜我在上野馆,约了今日邀一场牌九,我近来输的不成话了,难得在这里遇着你,合该我的运气来了,同去帮我一回忙罢!“周撰道:”我刚从上海来,行李还放在富士见楼。此刻要去看个朋友,不能陪你去。“何达武那里肯放呢,一把拉了周撰的手,不由分说的往上野馆拖。周撰只得说道:”不要拖,来往的人见着不成个样子,同你去便了。“何达武才松子手,二人一同到上野馆来。 不一时,到了上野馆,周撰一边脱皮靴,一边问何达武道:“是谁人的东家?”何达武道:“这里的东家不一定,到临时看谁的朋友来的多,便在谁的房里,就算谁的东家。”周撰道:“在旅馆里,便做东家,也没什么好处。馆主分了一半去,还有下女要吃红。余下来的,东家能得多少!”何达武道:“正是。”说着,引周撰到三层楼上,一个很僻静的房门首,推开房门,让周撰先进去。周撰看是一间八叠席的房,房中已有六个人。周撰认识一半,一个是王立人,一个涂道三,一个小金,都起身向周撰招呼,问怎么许久不见你出来玩钱了?周撰随意敷衍了几句,回头看这三人,衣服都极平常,料没有多少油水,望着王立人笑道:“这房间是你住的吗?”王立人点头道:“我在这房里住了一年多了,不吉利得很。想要搬家,又难得有合式的地方。”何达武抢了涂道三坐的蒲团,递给周撰道:“你坐了再说,等一歇想个蒲团坐,是没有的了。你穿着这么漂亮的洋服,在席子上擦坏了可惜。”周撰真个坐下来,笑问王立人道:“你住在这房里,如何不吉利?”王立人蹙着眉摇头道:“我自从搬到这房里来,就倒霉极了,没一事如意的。近来更是大赌大输,小赌小输。十场之中,难得有一两场赢的。 就是赢也赢的极少。“何达武道:”不要说闲话,耽搁时刻。 我们这里已有八个人了,快商议是牌九还是扑克。“小金也立起身道:”我赞成牌九,尽可容得多人。“周撰看房中没一个像是有钱的,便不愿意出手。王立人问他也赞成牌九么?笑答道:”你们大家的意思,说什么好,就是什么。我今日才从上海来,本要去看个朋友,没打算到这里玩钱的。铁脚在路上行蛮,将我拖了来,陪你们玩一会儿,我就要走的。“何达武连忙说道:”那不行。无论你想去会什么朋友,明日再说,今日是要靠你做一个正脚的。“小金、王立人也跟着说:”既来了,那有就走的理!“随着大家立起来,搬台子,洗骨牌。 王立人推周撰先做盘,涂道三已把牌抢在手里说道:“且让我先做二十盘,以后任谁接手,我都不问。”何达武看了不愿意,想伸手夺了牌给周撰,周撰忙暗地拉了他一下,何达武才鼓着嘴不做声。涂道三洗好了牌,大家掏出钱来,一角两角的摆了,周撰同何达武两个,坐在天门,周撰留心看了几条,知道弊是没有的,只是见大家的注子太小,犯不着多押。何达武三角五角的输了几次,输得红了眼睛,抓出几张一元的钞票来,作一个孤注。周撰笑着把钞票收回来说道:“何妨留在手里多玩几回,你怎么终年睡在赌里面,还是这么草包?”何达武道:“就请你替我押罢。我的手气不知怎的,坏到无以复加了。”周撰真个替他匀着押。也是这日合当要闹乱子,涂道三的盘没做到一半,身边的二十来块钱,已输得一文不剩了。周撰帮何达武赢了十二元,何达武喜得不住的夸张周撰真赌的妙,真是一把好手。涂道三输了钱,那有好气?加以何达武进房的时候,抢了他的蒲团给周撰坐,眼中早已望着周、何两个冒火。所以上场的时候,听说王立人要推周撰做盘,他便将牌抢在手里,也是有意不给周撰的面子。开出牌来,见天门这方不利,看看的把何达武输得发急了,涂道三常和何达武在一块儿赌的,知道何达武的赌性,越赢越不肯出注,只要连输了几手,发起急来,就看荷包里有多少,扫数做一注,这一注十有九仍是输的。同睹的都说何达武只有输钱的胆,没有赢钱的胆。 涂道三见何达武发急,将所有的钞票都做一注放了,满拟一两下,把这铁脚收服。偏巧周撰在旁不依,把钞票收了回去。那时涂道三就想发作的,因怕把局面搅坏了,受大家的埋怨,自己也还没赢着钱,勉强将性子按落。不料周撰赌的乖觉,连赢了几手。众押脚见了,都跟着走。因此不到十盘,把涂道三的一点点儿赌本赔得精光。这一气胸膛都气破了,圆睁两眼,望着何达武称赞周撰,把手向何达武一伸道:“喂,借十块钱给我做完这二十盘。”何达武摇头道:“我那有钱借给你?你没钱,让别人做。”涂道三朝着何达武脸上,就是一口唾沫吐去,把牌往席子上一拂骂道:“你借我的钱借得,我问你借钱,你就这么放屁!”何达武也跳起来骂道:“你输不起,不要赌! 我不借给你,只由得我!“涂道三不等何达武骂完,一手拿着茶盘,连茶壶茶杯,向周、何两人的头上掼来。周撰眼快,早避开了;何达武头上着了一茶盘,茶壶茶杯都打在席子上。何达武如何能忍受得这一下,举眼向房中一看,没有可拿着当兵器的东西,即弯腰拾起一把磁茶壶,朝涂道三打去。却没打着涂道三,不偏不倚的,正着在王立人脸上。登时房中大乱起来。 周撰见风色不好,趁着混乱之际,溜出来急急的下楼。帐房听得楼上嚷闹,已跑上楼来。周撰在楼梯上遇着,怕他拖注诘问,低了头往下走。刚把靴子穿好,何达武也跟着跑了下来,一同出了上野馆。何达武道:“亏我跑得快,再迟一步,就得罚我五块钱,还要呕气。”周撰问道:“怎么要罚五块钱,谁罚你的?” 何达武道:“你不知道上野馆新立的规章吗?因为每次赌钱,总是闹架散场,上野馆帐房为维持赌局和平起见,订了一个规章。共有五条,上写‘注意’两个大字,下面小字是:凡在上野馆赌博,他可担保没有警察侵扰,但来赌的有遵守以下规定的义务。规定第一条,求赌的以中国留学生为限。第二条,来赌的每场不得超过二十人。第三条,赌博时间午后一时起,至夜间十二点钟为限,逾刻至一分钟以上,罚做东的洋五元。 第四条,不论赌博大小,每四小时纳保险费洋五元,做东的负责。第五条,因赌博发生口角,或至争斗,妨害他们治安时,罚启衅的五元。这就是新立的规章。“周撰笑道:”这真是闻所未闻了。我在日本这么多年,没听人说过这种新奇的规定。 只是今天并不是你启衅,如何能罚你的钱呢?“何达武道:”能由我辩得干净的吗?涂道三那狗娘养的,自然要赖我启衅。 就是王立人,若不受我一茶壶,或者还肯说句公道话;他偏受了误伤,脸上青肿得有个馒头大,他心里恨我,口里能不指我是启衅的人,好罚我五块钱,消他的忿气吗?“周撰笑着点头道:”你走出来的时候,他们没看见吗?“何达武笑道:”我趁那帐房进来,指手舞脚骂人的时候,大家都吓得不做声,一个个光着眼,望着帐房,我就从帐房背后一溜。好在我们两人今日坐的天门,没有台子挡住去路,不然,可真糟了。你此刻不要去会朋友了罢,承你帮我赢了十二块钱,我请你去维新料理店,吃一顿料理罢。“周撰道:”此刻还不到五点钟,怎么吃得下?下次再请我吃罢。“何达武道:”慢慢的走去,也得十来分钟,到那里再坐坐,如何吃不下?你难道不知道我有钱做东道的日子很少吗?走罢,不要客气,横竖是意外之财,就多吃一两元也不心痛。“周撰推却不过,只得同走。 一会到了维新店,上楼拣了个人少的座位坐了。随有下女过来,二人点了菜。何达武问周撰道:“你是个什么方法,每次赌钱,输的时候少,赢的时候多?并且赢还赢的大,输总输的少。同场的人,没一个不佩服。你毕竟是个什么法子,可以传授点给我么?”周撰笑道:“怎的没有法子?不过像你这般粗心的人,便教给你,也不中用。输了不待说,性子按纳不下,恨不得一两手捞回本,还想赢钱;就是赢了,得意的忘了形,以为自己手气好,无往不利;有时还要显气魄,分明自己押中了的,因头家叫卖没人承受,便把自己的注收了回来,又去买人家的。”何达武拍着膝盖笑道:“是呀,我赢了钱的时候,要是头家对着我一个人赌,我就最欢喜是这么,也有赢了的。 但是虽然赢了,接连是这么弄几回,总是输得精光下场。“周撰点头道:”是这么赌,哪有不输的!“何达武道:”我为的是不知道赌的法子,所以是这么胡来。你今日若肯将法子传给我,以后自然照着法子赌了。“周撰道:”我赌钱有六句诀,每次照着诀赌,总是赢的。偶然大意一点,违背了那六句话,就准得输几文。“何达武听了,喜得张开口望着周撰笑。见下女端了酒菜上来,即起身斟了杯酒,双手送到周撰跟前说道:”请你喝了这杯酒,教给我的赌诀,以后我赢一次钱,就请你吃一顿料理。“ 周撰一边用手接酒杯,一边看楼梯口上来了一个妙龄女郎,身上穿着最时式的西装,长裾曳地,姿态横生,偏是作怪,一上楼,就拿着那双水银也似的眼睛,注视在周撰身上。在周撰眼睛里,平生不曾见过这般娇艳的女人,便是不加青眼,也会把持不住,那禁得起那么盈盈注视?立时把个周撰真是受宠若惊,惊得一颗心跳个不了,两眼也不由得望出了神。只见那女郎后面,接着又上来了一个年龄虽略大些,有二十开外了,风度却比初上来的差不了许多。最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就粗恶得不相称了。那男子上来,也望着周撰。 周撰正在惊疑,何达武已回头看见,忙跑出坐位,向那三人问道:“你们怎么都到这里来了?”那男子答道:“在家里吃了午饭,她们要我同游靖国神社,我便带着她两个,在靖国神社玩到这时候。都觉肚里有些饥饿了,懒得回家,顺便来这里吃点儿菜。怎么今日这么多人?简直没有空位子了。”何达武笑道:“各处座位,都是满满的,哪里还有空位子?好在我这桌子只有两个人,就在一块儿吃罢。这位周卜先君,也是同乡,在这里留学多年了。”何达武旋说旋和周撰绍介,周撰早已立起身来。何达武道:“这便是我表兄李镜泓。” 周撰连忙行礼,说了些仰慕的话,勤勤恳恳的邀三人入座。 向陈毓、陈蒿也说了几句客气话。随拍手叫下女来,要了菜单,先送到李镜泓面前,请李镜泓点菜。李镜泓笑道:“不要客气。 二位的菜已来了,请随便,尽管先用。我们只胡乱吃点儿点心,用不着点菜。“周撰笑道:”说哪里的话,我和达武交往,感情如亲兄弟一般。李兄与达武又是表兄弟,怎的这般见外?若不嫌弃,将来叨扰的日子长呢。“何达武也在旁推着李镜泓说道:”你就点几样罢。卜先是个喜讲应酬的人,为人又极爽利,他一番好意,不领他的情,他反觉扫兴似的。“李镜泓只得照着菜单,写了两样。周撰还不依,要他多点,李镜泓又写了一样。周撰又将菜单纸笔,双手送到陈毓面前,恭恭敬敬的请点菜。陈毓笑着立起身答道:”就是这几样很够了。“周撰那里肯呢,逼得陈毓拿起笔来写了一样。周撰倒吓了一跳,心想:看不出李镜泓这般龌龊的人,竟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夫人,并写得这么好的字。 周撰心里这么想着,手里将菜单纸笔,又送到陈蒿面前,口里正预备着几句客气话待说,陈蒿已接过笔来,低头自向菜单上寻她自己素来欢喜吃的菜。寻了会,抬头用日本话向下女道:“你下去问厨房里,看有新鲜鳇鱼没有?若是有,教厨子先提上来,给我看看。”下女应着是去了。周撰指着壁上贴的字条,向陈蒿道:“鳇鱼是有的,这里已写着贴出来了,就只怕不大新鲜。但是有法子,看等歇提上来的怎么样。”陈蒿听了,看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上海新到鳇鱼”几个字,便笑着点点头。不一时,厨子提着一尾尺来长的鳇鱼上来,大家起身看了,何达武用鼻子嗅了嗅道:“还像是新鲜的。”周撰笑道:“要嗅得出气味来,才算是不新鲜吗?你不会看鱼。” 说时,指着鳇鱼的眼睛道:“这鱼不行,经过的日子太久了。 诸位看这两个眼,都变了灰色,凹下去了。“随望着厨子道:”你这里有的,大概都是这一类,我和你打个商量,请你抽一刻工夫,我给你五块钱,去会芳楼也好,源顺也好,不拘那一家,去分两尾极新鲜的来,剩下来的钱,就给你去喝酒。“厨子接了钱,笑嘻嘻的下楼去了。李镜泓看了不过意,向周撰谢道:”这般破费周兄,怎么使得?“陈毓就埋怨陈蒿,什么菜不好点,偏要点鳇鱼。鳇鱼这东西,出水就死的,在上海尚且难得最新鲜的,不是使周先生为难吗?周撰忙接着笑道:”一点儿也不为难,等歇请李太太看,一定有极新鲜的。“何达武道:”卜先在日本多年,无一事不精明,无一事不熟悉。在别人办不到的事,他总有办法。他这种才干,当政客就很相宜,可惜他偏要学陆军,于今还在联队里吃清苦。“周撰道:”中国就是龌龊政客太多了,才弄到这一步。你说我当政客相宜,这话不是恭维我,简直是骂我。我几年前的眼光,就很瞧那些政客不来。此刻照国内情形看起来,更是对于那些政客们,不由我不痛心疾首了。为人吃不了清苦,便做不来事业,成不了人物。“ 李镜泓听了,连连点首;陈蒿听了,更合了自己的心意,接着周撰的话说道:“军人未尝不知政治,何必专做政客。像现在的袁大总统,不完全是个军人?看他在政治舞台上,一般号称政治大家及政治学者,谁不在他大气包涵之中奔走效死? 即如日本双料的有贺博士,受聘到北京去当顾问,在东京动身的时候,对送行的吹了些绝大的牛皮,说称他为顾问,毋宁称他为教师,称他为保姆。此去北京,要引老袁上政治的轨道,正如教师教育儿童,保姆维护婴儿,很得去费一番心血。及到了北京,见过老袁一次之后,论调就完全变更了。对人说到老袁,总说是聪明天亶,为现今世界上特奇特怪的一个大豪杰,日本人所以著有《怪杰之袁世凯》的这部书发行。近来那位双料博士,更巴结老袁无所不至了。居能拿着文学博士兼法学博士的资格,替老袁拉起皮条来。连他们日本人都觉不好意思再回护他们的双料博士,只得在报纸上说双料博士老糊涂了,公然受袁世凯多金的运动,撮合一个日本很有学识的女家庭教师,即在袁世凯家中当家庭教师的,与袁世凯作妾。并宣布老袁家庭的组织,说有八个妾,四个见习妾。双料博士所撮合的,可预卜将来最得宠幸。世界的公例,本多是政客驱使军人,侮弄军人,但是像袁世凯这种军人,就没有政客不是在他驱使侮弄范围之内的。我所以时常说,论当世人物,不能不首推袁世凯。“ 周撰见陈蒿说话大方的很,却又没有胡蕴王、唐群英他们那班女豪杰的放荡样子,不由的心里愈加敬爱,尽着语言中所有恭维赞美的话,都搜出来向陈蒿恭维赞美了。陈蒿异常高兴。 须臾酒菜上来,周撰亲向各人斟了酒,陈蒿的酒量虽不大,却也能饮得几杯,加以周撰殷勤酌劝,酒落欢肠,不觉红连双颊。 此时已是七点多钟,电光之下,看陈蒿容光焕发,如映着朝阳的玫瑰,鲜艳绝伦。在周撰的眼中见了,恨不得立刻把陈蒿吞入肚中,免得迟了,落到别人口里去。这时周撰也喝了几杯酒,色胆更大了,偷空即瞟陈蒿一眼。在陈蒿心目中,未必便看上了周撰。但是她今年才得一十八岁,十五岁的时候,在周南女学校读书,就已被一个明德学校的中学预科学生引诱得破了身子,情窦已经大开。周撰虽然算不得美男子,然在普通一般青年中,能比赛过他的却也不多。年轻的女子,又加上些酒意,哪里有工夫把持,怎能不回瞟周撰几眼?周撰得了这几个眼风,胜似奉了九重丹诏,一时又惊又喜,坐在椅上几忘了形。 何达武靠他右手坐着,忽然推了他一把,吓得他忙把心猿上锁,意马收缰,回头望着何达武。 不知何达武推周撰是为了甚事,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被何达武推了之后,又听得何达武说道:“鱼买来了,你不看看吗?”周撰才抬头见那厨子,捧着两尾鳇鱼,立在门口,因没人喊他进房,依日本的习惯,不敢胡乱往房里闯。周撰遂向那厨子点头道:“拿到这里来看看。”厨子捧进来,周撰略望了望,笑对陈毓道:“李太太请看,像这样的,要算是很新鲜的了。”陈毓姊妹都看这鱼的颜色,比初拿上来的是新鲜许多,两眼乌黑,一点也不凹下去。厨子说道:“这两条鱼到此地,不过二十分钟。我去这么久的时间,就是坐在会芳楼等它,刚从火车站取来,我拿了这两条就走。”周撰夸奖他能干,笑着问陈蒿道:“小姐欢喜怎生烹调?”陈蒿笑道:“既有两条,一条醋溜,一条红烧罢。”厨子应着是,捧了要走,周撰喊道:“且慢!”厨子停了脚问怎么。周撰道:“你照着小姐吩咐的,用心好好的弄了,只要小姐吃了合口,我另赏你两块钱。”厨子欢喜得连说请放心。 厨子去了,周撰笑对李镜泓道:“这厨子的菜,本还弄的不错。只是他有宗大毛病,欢喜喝酒,一喝上了几杯,就胡乱弄给人家吃,咸淡都绝不注意。知道他脾气的人,只要给一顶高帽子他戴了,或多赏他几个钱,他一用心烹调起来,在东京各料理店的厨子,没一个能赶的上他。这维新店的生意,就全仗他这个厨子。虽然房间又仄狭,又肮脏,生意却能比别家都好。”李镜泓是个老实人,只觉得周撰是这般殷勤款待,初交的人,未免有些过意不去。陈毓虽是个懂风情的,眼中已看出周撰对自己妹子的意思来,但是初次见面,也不能不跟着丈夫说些客气话。惟陈蒿随意吃喝,不说什么。鳇鱼来了,首先尝了一点,颠了颠头笑道:“这厨子是还不错,以后须得多照顾这馆子几次,多赏这厨子几个钱。你们大家吃吃看,合不合口?”周撰得意笑道:“这样是小姐指定的菜,只要能合小姐的口,便是幸事了。”说着,又拿起壶,满满斟了杯酒,送给陈蒿。 陈蒿正待伸手来接,陈毓低声向陈蒿道:“酒要少喝些。早起还在咳嗽,就忘了吗?”周撰听得,连忙将酒收回说道:“原来小姐有些咳嗽,是我不该劝小姐多喝了两杯。好在这葡萄酒不厉害,我们大家用饭罢!”陈毓说好,陈蒿立起身,伸手在周撰面前端了刚才那杯酒,一口喝了笑道:“咳嗽与酒有什么相干?我又不是喝酒喝得咳嗽的。这下子可以用饭了。”下女盛上饭来,大家都吃了些。周撰先下楼去会帐,回身上楼,要请他们同去锦辉馆看活动写真。李镜泓说叨扰过分了,执意不肯。周撰只得说下次再来奉请,一同下了楼。 周撰暗地拉了何达武一下,教何达武不要和他们同回去,何达武已会意。李镜泓引着陈毓姊妹道扰作辞。陈蒿临去时,用那脉脉含情的眼波,很回顾了周撰几下。周撰的神思,立时又颠倒起来。望着三人去的远了,才一把拉了何达武的手,走到僻静地方,跺了跺脚,拿出埋怨的声口问道:“你同住的有这样一个美人,平日何以全不见你向我提一提?你这个人,未免太不把我当朋友了。”何达武也急的跺脚道:“我如何不把你当朋友?无缘无故,教我怎么向你提?你又不曾问我。”周撰道:“你的眼睛,美恶都分不出吗?”何达武道:“你这话更说得稀奇,怎么谓之美恶都分不出?”周撰道:“你分得出美恶,你表嫂的妹妹,生得是美,还是生得不美?”何达武道:“不美是不能说,但我和他们终日在一块儿,也不觉得什么美的了不得。”周撰冷笑道:“原来你的眼光这么高。我问你,她已定了人家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不曾定人家。她这个人家,很不容易合格。在内地时,人家向她求婚的不算,只讲从去年到这里来,专向她求婚的信,都有四十多封,托人来说的,以及当面请求的,还不在内。她没一处中意的。你看她这个人家,是容易合格的么?你想转她的念头,就很要费一点儿气力。”周撰踌躇了会问道:“你这表兄,为人怎样,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么?”何达武笑道:“我这表兄,是个极可怜的人。他配干涉他姨妹子的行动,倒是个汉子了。连自己老婆的行动尚不能过问,差不多翻转来,要被他们干涉了。”周撰点了点头问道:“你看你表嫂,平日约束她妹妹怎样?”何达武道:“你刚才在席上没看见吗?”周撰怔了怔问道:“在席上看见什么?”何达武笑道:“劝她少喝杯酒,你又已将酒收回了,她偏要端起来,一饮而尽。你看约束的怎样?” 周撰听了,心里恍然大悟,笑向何达武道:“这事你替我帮了忙,弄成了功,无论你向我要求什么,只要我力量办得到的,无不承认。”何达武道:“这事你教我怎生替你帮忙?我生性又不会说话。”周撰道:“不要你多说话。你表嫂若向你问我什么,你只替我多吹些牛皮就得了。你明日下午不要出外,我一两点钟的时候,到你那里来看你。你那里是江户川町多少丁目多少番地呢??何达武说给周撰听了,周撰恐怕忘记,拿出日记本来,走到电光下写了。何达武道:”你说了的,教给我的赌诀,趁这时候说给我听了罢,往后说不定又忘记了。“ 周撰笑道:“哪怕没时间说吗?明日到你家时,一定教给你就是。我的行李,今日从船上搬到富士见楼,还动都没动,此刻得回去清理清理。我说给你的话,拜托你不要忘了。”说着,对何达武点点头,提起脚走了。何达武自去不提。 却说周撰别了何达武,归到富士见楼。这富士见楼,是一家完全住日本人的旅馆,在四谷区富士见町,规模很不小,三层楼房,上下共有百多间房子。当学生的人,住这种旅馆的绝少,都是些日本各界的绅士商人,偶然来东京住几天半月,又想地方清雅一点,就到这种旅馆来。下女的招待及起居的便利,都在那些闹市中大旅馆之上。周撰一则因手中有了几百块钱,最欢喜的是充日本绅士;一则他虽不想再进联队受苦,却又舍不得就这么把名除了。住在联队附近的旅馆,打算看有比进联队再好的机会没有,若过了三五天没有机会,仍是要进去的。 想不到今日才到,便遇了这种好机会,再进联队的心思,是不待说立时打消了。这晚归到富士见楼,正在玄关内脱卸皮靴,听得外面呀呜呜的一乘汽车来了,在旅馆门首停了车。那时日本坐汽车的人很少,不由得停了步,看车内下来什么人。只见先跳下来一个男子,穿着商人的和服,年龄二十多岁,望去像是什么商店里的店伙。接着下来一个女子,穿着一件极鲜艳的柳条缩缅棉服,外面却没穿羽织,鬓发蓬松覆面,一条银鼠围襟高高的盘在肩上,把脸遮了一半,看不出容貌美恶。周撰在日本久了,熟悉日本情形,看了这女子的衣服举止,已能断定是个上等人家的,不是小姐,便是少奶奶,年龄至多不过二十四五。那男子等女子下了车,即跨进旅馆玄关。见已有两个下女跪在门栏里喊请进,那男子脱帽点—了点头问道:“贵旅馆有空房间没有?不拘房间大小,但须僻静一点的。”下女连忙应道:“有。”那男子回头望了望那女子,那女子即跟了进来。 周撰看在眼里,心里想:这么个高贵的女子,怎么跟着个这么卑下的男子?这事情奇怪。当下见下女已引着男女二人上楼去了,自己收好了皮靴,便也跟着上楼。也不知道下女将二人引到什么房间里去了,只得回到自己定下的房间。把行李检好,打开铺盖,坐下来想刚才进来的两个男女,一定也是为爱情驱使,才跑到这里来,找僻静房间取乐。日本女人讲恋爱,每每不论人品,这是日本女人一种最奇怪的特性。因想到今日自己于无意中,遇了陈蒿这么一个绝世的美人,据何铁脚说,她的身分很高,许多人向她求婚,都不在她眼内。而今日对我,却很像已表示愿意。上楼的时候,我和她并不曾见过面,她就像认得我似的,不住的拿那双追魂夺魄的眼睛,向我浑身打量。 后来喝酒的时候,更是有情有意的向我使眼风了。不是何铁脚提起,我到没留神,她伸手到我眼前,抢那杯酒喝,不是有意在我面前表示,她姐姐管不了她吗?今日初次见面,便能得这么良好的结果,真要算是侥幸了,明日去时,身边少不得要多带几个钱,得便请他们吃喝游览,总不要露出寒碜相,给她瞧不起。好在我这次从湖南来,骗了汤芗铭几百元侦查费,暂时还不愁没钱使,要不然,专靠一名公费,哪有钱来讲应酬?这事就没有希望了。这也是天缘凑巧,合该我有这一段艳福享受,才有这凑趣的汤芗铭送钱给我。 周撰一个人坐在铺盖上,越想越高兴,空中楼阁的,揣摹了半夜,神思困倦了,一觉睡去。在睡乡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刻,猛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转来,开眼看房中,日光已从缝里射在枕头上。忙从枕头底下摸出金表来看,还好,才到八点钟。连忙起来,一边披了衣服,一边按电铃叫下女,连按了几下,不见有下女来。诧异道:“电铃坏了吗?这种旅馆的下女,平日呼应最灵的。”接着拍了几下手掌,也不见有人答应。 刚要再伸手去按电铃,已听得外面脚步声响,好像是下女来了。 门开处,果是下女。进房先行了个礼说道:“很对不住,来迟了。因为本旅馆,今早发现了自杀案,警察、刑事来了许多,向我等盘诘情形,因此听了电铃响,不能抽身。” 周撰问道:“什么自杀案,本旅馆的人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本旅馆的人,是昨晚来投宿的一男一女,坐着汽车来的。”周撰吃了一惊道:“不是我昨夜回来的时候,遇着的那两个男女么?”下女想了想道:“不错。那时候先生正在玄关内脱皮靴,就是他两个。他进来要僻静的房间,是我带领他二人,到二层楼四十一番室内。那男子问我:”这时候能叫菜么?‘我还没答话,那女子已接着说道:“何必问呢?东京市内,你怕也和乡下一样么?便再迟几点钟,也能叫菜。’那男子点头,叫那女子说,要些什么菜。那女子向我说了几样菜,男子说先打一升酒来再说。我便照着那女子说的,向日之出料理店打了个电话。一会儿酒菜齐了,我送进去一看,两个人好像同睡了会,才起来的样子,铺盖打开了,男女都在系带。见酒菜来了,两个对坐着吃喝,我还在旁边斟酒。男子喝过几杯,问我这一带有出色点儿的艺妓没有,我说赤阪就很多,男子教我去叫几个来,热闹热闹。女子止住我,说道:”就这么清淡多好,叫了他们来,嘈杂的讨厌,不要去叫罢。‘男子道:“不叫怎么行?这酒我也喝不下去了。且叫两三个来,闹一会子,你若讨厌她们时,再打发她们走就是了。’女人听了,便不做声。我又出来打电话给赤阪松乃家,叫了两个能唱会跳舞的艺妓,陪着他们二人吃喝。一升酒喝完了,又加了五合。我们正议论,倒看这两人不出,竟有这么会喝酒。直喝到十二点多钟,艺妓去了,我收拾了碗碟出来,便没人再讲那房间里去。今早我同伙的,走四十一番室门口经过,远远的就看见那格门的纸上,洒了多少的血点,阳光照得分明。走近前一看,那血点还有些没干呢。吓得我那同伙的由门缝里,用一只眼向里面张望。只见一男一女,都倒在席子上,满席子都喷的是鲜血。男子手中,还握着一把明晃晃带血的尖刀。我那同伙的看了这种惨状,只吓得目瞪口呆,说话不出,哪里还有推开门看的勇气呢?连腿都吓软了,慌慌张张的往楼下乱跑。老板见她吓变了颜色,忙拉住她问做什么。好一会,她才能说出原由来。老板听得也慌了,我们大家到四十一番室一看,两个人都躺在鲜血里面,早已断了气。就只男子手中握了把刀,女子两手空着,咽喉上裂开一条血口,有寸多深,喉管已割断了。男子是自己剖腹死的,肠肚都由小腹旁边一个窟窿里流了出来,看着好不怕人哪。” 周撰听了,惊异了好一会,见下女已将铺盖收好。周撰问道:“警察刑事来验了,曾怎么说?”下女摇头道:“没怎么说。男女两个身上,说是搜出了两封遗书,警察就只和刑事看了会,并没说出来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只向老板说,这两个都确是由他各个人自己决心自杀,绝无他杀嫌疑,与本旅馆不生关系。老板也只求与本旅馆不生关系,就安心了。此刻不知道是怎样,我到这里来了。”周撰心想:怪道昨晚我见那女子,就觉有些奇异。看她的衣服举止,确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但是怎么出来到旅馆投宿,连外褂都不穿一件,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原来是要到这里来自杀,可怜这一对痴男怨女,知道是如何的两情不遂,才走最后的这一条路。也亏了这个男子,能下得来这种毒手,从容把自己心爱的女人用刀杀死,然后剖自己的腹。居然人不知鬼不觉,都达到了自杀的目的。这比志贺子爵的夫人,跟着自己家里的汽车夫,去干叶县跳火车自杀的幸福多了。那汽车夫白送了一条命,子爵夫人至今还是活生生的,听说又姘上那接脚的汽车夫了。周撰坐在房中胡想,下女端上早点来,才记起自己不曾洗面,拿了盥沐器具,走下楼去洗脸。 见大门口拥着一群的人,还停着一辆马车,警察正把闲人驱散。 周撰立在楼梯旁边,望着门外,忽听得背后脚步声音响的很重,回头一看,吓得连忙倒退了几步。原来两个工人,用番布床抬着那女尸,从后面楼梯下来,转到前面。周撰心想:幸亏我是个不怕鬼的人,若是胆小的,旅馆里出了这种事,此刻又当面碰了这可怕的尸首,这旅馆准不能住了。再看两个工人将尸首抬到玄关里,即有两个四十来岁绅士模样的人,走近尸跟前,都苦着脸,对着尸摇头叹息。一个回头在马车夫手上接过一条毛毡,这一个就伸手将女尸的头面搬正。周撰看那女尸的脸,虽然是一个死像难看,但仍不觉有可怕的样子,可想象她生前的面目,必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并可想象她就死的时候,必不觉着有什么痛苦。若死时有丝毫感觉痛苦,便不能这么垂眉合眼的,如睡着了的人一般。看着这人拿毛毡盖上,工人抬起走了,才转身洗了脸。回到房里,拿起面包吃了一块,心里也不知怎么,一感触这自杀的事,就吃不下去了,胡乱喝了些牛乳,下女来收食具。 周撰问道:“那男子的尸,搬去了吗?”下女道:“男子的尸,早搬到火葬场去了。他是熊本地方的人,此间没有亲属。”周撰道:“女子是哪里的哩,刚才是她自己的亲属来搬的吗?”下女望了周撰一望,笑道:“我说给你听,你可不能去外面告诉人。警察叮嘱了,不许往外面宣传,老板也教我们守秘密,传出去了,恐怕妨碍营业。”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 但我是住在这旅馆的人,你告诉我没要紧,我不给外人知道便了。“下女正待往下说,忽听得脚声响,渐响渐近,下女听得出是老板的脚声,吓得立起身来,端了食具往外就走。老板恰走到这房门口,用指轻轻在门上弹了两下,下女推开门,让老板进来,老板立在门外,向周撰行了个礼。周撰起身让进房,递蒲团给老板坐。老板也没坐下,立在房中说道:”不幸的自杀案,发生在敝旅馆,致使光顾敝旅馆的诸位先生都受了惊恐。 我非常不安,特来向先生道歉。并声明这次的自杀,已有充分的证据,可证明是由自杀者各自之决心,不但与敝旅馆没有关系,与其他一切人都没有关系。此刻已由警察通知死者家属,将尸首都搬往火葬场去了。请先生安心住下。“说完,又向周撰行了个礼,退出房外,轻轻将房门带关,走向隔壁房里道歉去了。 周撰心想,日本人做生意真周到,有他这么一道歉,就是要搬走的,这两日也不好意思搬走了。但他虽想把这事秘密不宣传出去,各新闻未必肯替他隐瞒,这样大的事件,也不登载吗?并且这种爱情自杀的事,在日本不算稀奇。统日本全国计算,每日平均有一个半,那里秘密得许多。只是我仍得叫下女来问个明白,我才放心。好在这个下女欢喜说话,刚才要不是老板来打断了话头,此时我已问明白了。想罢,按了按电铃。 不一刻,下女推门进来。周撰一看,不是早起那个,换了个年老的。周撰不便说教换那个来,只得借着别事支吾过去了。心想:明日新闻上,想必有记载出来,迟早总得打听明白,此时不问也罢了,随即换好了衣服,带了些钞票在身上,出来会了几处朋友。 午后一点钟的时候,乘着江户川行的电车,到江户川来。 照着日记本上写的地名,不待十分寻觅,一会儿就找着了,周撰看是一座半旧的房了,门面狭小。门柜上挂一块五寸多长的木牌子,上写“精庐”二字,看那字的笔画,与陈蒿昨日在维新店开菜单的笔画差不多。何铁脚是不待说,不能握笔,就是李镜泓也写不来这么好的字。周撰立在门口,听了一会,里面没有人说话,推开门喊了一声“御免”。只见何达武开门出来,一见是周撰,喜得拍手笑道:“好了,卜先来了,这交涉有人去办了。”周撰摸不着头脑,问是怎么,接着陈毓姊妹都跑了出来,周撰连忙行礼。 陈蒿先笑着开口说道:“周先生来得正好,我们家里正出了个很滑稽的交涉,非日本话说得好的不能办。”周撰脱了皮靴进房问道:“什么滑稽交涉?”陈毓让周撰到自己房里,递蒲团给周撰。周撰是初次到这里来,见是一间六叠席的房,虽没有贵重的陈设,却清洁得很。重新向陈毓、陈蒿行了礼问道:“李先生怎的不见?”陈蒿笑道:“就是办滑稽交涉去了,不曾回来。”何达武笑道:“他那阴天落雨学的日本语,和我一样,遇了晴天就不能说。我料他这交涉决办不了,你昨晚若不是约了今天到这里来,我已要向各处去找你了,你且坐下来,要她们两个说给你听罢。”大家都就蒲团坐了。 陈蒿说道:“说起来,周先生可不要笑话。上个月,我们因公费没发下来,家中无钱使用,又不好开口去向别人借,我便取了个金手钏下来,教姐夫拿去当。我那个钏,有四两多重,可当两百来块钱。姐夫说当多了难赎,手上钱一多,就会胡花。 他跑到鹤卷町一家当店里,只要当五十块钱。昨日公费领来了,今日吃了早饭,姐夫就带了当票去赎。那当店把钱也收了,当票也收了,教姐夫坐在那里等,说立刻就拿来。姐夫等了两点钟,不见交出来,就逼着当店要,当店仍是教等。姐夫急起来了,要他把当票和五十几块钱退出来,当店又不肯,姐夫便在那里闹起来。但是姐夫的日本话说得不大好,闹了一会,也没闹出结果。看看等到十二点钟了,姐夫说我要回家去吃午饭,你没手钏给我,当票和钱也不退给我,我手中没一点凭据,钏子不白丢了吗?当店见姐夫这么说,就拿出那当票来给姐夫看,已是圈销了。姐夫气的要喊警察,当店才怕了,另拿了一张纸,写了几句话在上面,说今日午后一点钟,凭这纸来取四两三钱重的赤金钏一个,下面盖了当店的图章。姐夫拿着那字回来,气得连饭都吃不下。胡乱吃了一点,又拿着那字去了。 看再过一会怎么样,若迟到三点钟还不回来,只好请周先生辛苦一趟,代替我们去办这个滑稽交涉。“ 不知周撰如何回答,下文分解。 却说周撰听了,笑道:“日本鬼常有这一类的事。我前年经过一次,性质和这事一样,我从柏木吴服店买了两百多块钱衣料,送到一家和服裁缝店去缝制,约好时间去取,到期我打发下女去拿,回来说没缝好,过几日,又教下女去,回来仍是说没缝好。我只道那店里忙,索性又等了一个礼拜,我自己跑去问。那店里说才缝好了一件,拿出来给我。我看是一件穿在贴肉的襦袢,心想:日本衣服是最容易缝制的,怎么几件衣缝了半个多月,才缝好了一件襦袢?这襦袢并算不了一件衣服,缝起来手脚快的,不要三四个小时就缝好了。当时觉得有些可疑,口里只不好说出来,是他店里把裁料拿去当了。问他还得多少日子才能缝好,他踌躇了一会道:”误了期,实在对先生不起。我这里赶快缝制,缝好了,立刻送到先生家里来。‘我知道那裁缝不是个无赖的人,料不至完全把我的裁料骗去。他没有抵款,决不敢抽当,大概是发生了特别原故,抵款不曾到手,便逼着他,也是拿不出来的。他若是不肯顾他自己的面子,巴不得你告警察,将事情揭穿了,他倒好搪塞了。警察也不过限期令他交出来。因此我见那裁缝说缝好了立刻送到我家里来,我便不说什么了,后来我也不去催他,又过了十多天,他把衣服缝好送来了,他见我望着他笑,知道我已明白是他抽当了,所以十多日不去催他,他倒爽利,一五一十的说给我听。 原来是他一个最相关切的朋友,发生了急难的事,求他帮忙,借一百块钱,约了十天归还。他一时手中拿不出,因见只有十天归还,便把我的裁料抽去当了。他那朋友,迟到二十天才将钱还来,遂露出了马脚。他非常感激我没教警察勒逼他,自愿不要一文工钱,我如何肯白教他做呢?“ 陈毓笑道:“那裁缝肯这么救朋友的急,倒是一个好人哩。 据周先生看这当店不至于掣骗么?“周撰摇头道:”掣骗不了。当店不是没有资本的人所能开的,其中必有旁的原故。李先生来此不久,日本话听不大清楚,等歇若再不回来,我去瞧瞧就明白了。“陈毓道:”我也疑心是有旁的原故。一个金镯,又值不了一千八百。那当店若是亏了本,周转不来,就应该歇业,不能每日撑开门面,等着人家来逼迫。“ 陈蒿笑向何达武道:“你横竖是个有名的铁脚,何不先去鹤卷町瞧瞧,看姐夫的交涉办得怎么样了?周先生且在这里坐着,等你的回信。”何达武笑道:“我这铁脚,是会跑路的铁脚吗?”陈蒿笑道:“做会把势解,可以说得过去,做会跑路解,自然也可说得过去。从这里去鹤卷町,又没多远的路。刚才姐夫去的时候,邀你同去,你就说约了周先生来,不能不等。 此刻周先生已来了,你还等谁呢?“陈毓抢着笑道:”可惜那当店里没有牌九、麻雀,有时,多久去了。“周撰也笑道:”如有牌九、麻雀,当然应去证明铁脚的真正解释。这里就有铁手,也挽留他不住了。“ 三个人倒像约齐了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说得何达武不好意思不去,只得拿了顶帽子,往头上一套,走到大门口,复回身转来,望着周撰道:“你昨夜说了,今日来这里教给我的那件事,就忘记了吗?”周撰听了,愕然了半晌,才点头道:“呵,那不容易吗?回头来准教给你便了。我又不跑,急怎的?”何达武才答应着去了。 周撰和陈毓姊妹,便坐着清谈起来。周撰的一张嘴,本来死人都可以说活,今日又有意在陈蒿面前逞才,估料着陈蒿一个年轻轻的女学生,纵有知识也是平常,除了在学校里几门普通科学之外,还有什么常识?凡事放开胆量,无中生有,穿凿附会的谈得天花乱坠。果然把个自命有才识的陈蒿,听得渐渐的要将佩服袁世凯的心思,佩服周撰了。周撰这才把富士见楼昨夜的爱情自杀事件,说给陈蒿二人听听,看二人如何评判。 陈毓道:“这女子未勉轻贱一点,怎么会跟着一个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太不值得!”陈蒿道:“这就难说。只能怪这女子当初不该不慎重。既是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拼着一死,那就无可批评的了。”陈毓道:“是吗,我也就是这个意思,并不是说她不该情死,是说她不该跟着商店里的小伙计情死。身分太不相当,就不值得。”周撰笑道:“为的是身分太不相当,才有情死之必要。身分相当的,也就不会有这种惨事发生了。” 陈蒿问道:“这话怎么讲?他们这情死是因身分不相当发生出来的吗?”周撰道:“虽不能由这一句简单的话概括情死的原因,只是也要占情死原因之一大部分。‘情死’这两个字,在中国是绝少闻见的。丈夫死了,妻子守节的虽也是情死的一种,但那种情死,世人见了,只有好的批评,没有恶的批评,不能与日本之所谓情死者相提并论。日本人之情死,我敢下个武断的评论,纯粹是因两方面不得长久时间,以遂其兽欲之放肆。而相手方之男子,每居于身分不相称之地位,更时时顾虑其所垂青之女子,初心或有更变。盖社会制裁的力量,足以警惕偶为兽欲鼓动,不暇择配的女子,使其于良心上渐次发生羞恶。再双方苟合既久,女子的家庭无论有夫无夫,必发生相当妨碍,以阻遏女子此种不相应恋爱的长育。如是身分不相称的男子,欲保有神圣的恋爱,至死不变,就除了趁情女子恋奸情热的时候,威胁他同走情死这条路,没第二条路可走。我这话有最容易证明的证据,二位但留神看新闻上所发表的情死案,哪一件不是由男子逼着女子死的?哪一件是曾苟合了一年两年的?哪一个跟着情死的男子,是有财产有身分的?都是些对于自己的生活没多大的希望,才肯为爱情牺牲生命。女子则一半为男子威胁,一半为偏狭的虚荣心所驱使,以情死为美人的好结局。因此日本才时有这种惨剧演了出来。其行为不正当的不待说,我所以常说日本人没真正的爱情,丈夫死了殉节的事,我在日本将近十年了,从没听人说过一次,像这么所谓情死的,倒数见不鲜了。” 陈蒿正要答话,忽听得外面皮靴声响。陈毓起身笑道:“只怕是赎当的回了。”周撰也忙立起身来,见陈毓已抢先开门去了,乘着没人,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昨夜的酒没喝醉么?”陈蒿也笑着摇了摇头道:“铁脚要你教给他什么,那么急得慌?”周撰正待答话,只见陈毓在前面房里喊道:“周先生请到这里来,看这个日本人来干什么的?”周撰只得出来,见玄关内立着一个三十来岁的日本人,穿一身半旧的青洋服,左手提着一个小皮箱,右手拿着一顶鸟打帽子,望去像个做小买卖的商人。见周撰出来,连忙鞠躬行礼。周撰点了点头,问他找谁来的。他也不答话,就那安放皮靴木履的木箱上,将小皮箱打开,拿出些毛笔、牙粉、樟脑片来,双手捧给周撰道:“这些物品,都是孤儿院制造的,请先生随便拣着买一点,做做好事罢。我这里有东京府知事久保田及警察总监阪原发给的执照,并不是假冒的。”说着将手中的物品放下,又从怀中掬出一卷执照来,送给周撰看。周撰胡乱看了看说道:“不必看了,你收起罢。这房子住的是中国人,此刻男主人不在家,我是在此作客的,你拿向别家去卖罢。”那日本人听了,也不回言,只望着周撰鞠躬,就说请先生做做好事,买一点罢。周撰没法,拿起毛笔看,是十枝一把,用小绳扎着,问这一把卖多少钱。日本人说二元,周撰掏出钞票看,没有一元一张的,抽了张五元的,教他找。日本人收了钞票,又从箱里拿出些香皂信纸之类,赖着要周撰买。周撰笑道:“你连皮箱给我,都值不了五块钱。好好,把你几扎信纸留在这里,拿了五块钱去罢。”日本人谢了又谢,把信纸递给周撰,提着小皮箱去了。 陈蒿从周撰手里接了纸笔,看了看笑道:“合当这小鬼行时,拿着这值不了三五角钱的东西,硬敲了五块钱去。”周撰道:“这原是一种慈善事业,不能讲值得多少。我是见他纠缠得讨厌,身上又没零钱。”陈蒿笑道:“他运气好,遇着周先生在这里。不然,我姊妹两个也和他闹不清楚,不知道他是干什么来的。”周撰道:“他这种人,纯是一种募化的性质,不愿意给他钱,拒绝他,不许进门,也未尝不可。不过日本人眼光最小,并不必给他多钱,就是三角五角,他也是谢了又谢的接着去了。我听得皮靴响,以为是铁脚和李先生回来了。”陈毓道:“我也是这么想。” 正说着,外面又推得门铃响,只见何达武的声音,在玄关内喊道,“卜先没走么?”周撰连忙答道:“没走,事情怎么了?”何达武已进房来,气喘气急的说道:“小鬼可恶。他自己约了时间,没手镯给人,倒骂老李不该坐在那里逼赎,教老李回来,明日再去取。老李如何肯走呢?正在争闹的时候,恰好我去了。老李听说卜先来了,非常欢喜,教我来请你快去。 老李气得要打那掌柜的了,只因为日本话说不好,怕打出事来,到警察署占不了上风,极力在那里忍受。卜先你就同我去罢,莫把老李一个人气坏了。“周撰就席上拿帽子戴了,笑道:”哪有说不清楚的事,何至要动手打人?一动手,都输了理了。 走罢,你带我去看看。“陈毓笑道:”说不得要辛苦周先生走一遭。“周撰笑道:”李太太说哪里的话?只要是我力量所得到的事,哪说得上辛苦。“陈蒿跟在后面笑道:”我是要等交涉成了功,才说辛苦的话。不成功,算是白辛苦。“周撰回头望着陈蒿笑道:”小姐放心,交涉不成功,我决不来见小姐了。 留学这么多年,这一点儿小事都办不了,还有脸见人吗?“说笑着,同何达武出来,向鹤卷町走。 何达武笑对周撰道:“你拉拢女人的本领,实在不错,只昨夜一桌酒席,已收很大的效果了。”周撰道:“你怎么知道已收了很大的效果呢?”何达武笑道:“我和她同住在一块儿,怎么不知道?”周撰喜道:“怎么知道的,说给我听看。 我不相信,就有什么表示,给你看出来了。“何达武道:”你不信拉倒,算我没说。“周撰道:”你且说出来,看是怎么回事。“何达武摇头道:”我不说。你要我说,得先教给我的赌诀。“周撰笑道:”你这东西,原来想用这话骗我教你赌诀的。 你这样存心,我一辈子也不教给你了。“何达武笑道:”你一辈子不教给我,我也一辈子不说给你听。“周撰往前走不做声,何达武跟在后面说道:”也难怪你不相信,她对我怎么会有什么表示。但是你万分猜不到,他虽不曾对我有什么表示,却比对我有表示的还要厉害。我一辈子不说给你听,你便一辈子摸不着头脑。“周撰心里虽断定何达武是信口开河的,只是忍不住要问,故意放慢了脚步,等何达武走到切近,”喂“了声道:”铁脚,你只说怎么知道的,以外的话,不说由你。“何达武耸了耸肩头道:”你想问我怎么知道的吗?我说给你听罢,昨夜她姊妹两个在房里谈话,被我听见了,不比对我表示的还要厉害吗?“周撰道:”真的吗?你若骗我,怎么说?“何达武道:”我若骗你,讨不了好,每赌必输。“ 周撰笑道:“既是这么,我教给你的赌诀罢,我这赌诀是六句话,你记清,临场细心体察,但是不宜久恋,恋赌必输。”何达武笑道:“不恋便不成铁脚了。你说罢,我用心记着就是。”周撰道:“赌博最忌执拗,不照宝路,跳宝强做老宝押,老宝强做跳宝押。是这般一执拗,无论有多少的钱,都可输的精光。所以我这赌诀的前四句是:”见老押老,见跳押跳,不老不跳,忍手为妙。‘在赌博场中,头家自然是想赢押家的钱,而押家每每也想赢押家的。因见押家中有一两个赢的多了,望着不服气,自己拿出钱来,和赢钱的押家拼着赌,这名叫’替头家垫背‘,无有不输的。这种赌脚,头家最是欢迎。押家既不能对着押家赌,自然是要对准头家赌。只是要知道做头家的,腾挪躲闪的法子很多,押家要时时留心,见风使舵,才不至为头家作弄。所以赌诀的后两句是:“先观红黑手,再看头四叫。 ‘红黑手是专指押家,他是赢钱的红手,只可跟着他走,不可反抗他,不可买他的押注。头家赢了,谓之头叫。’叫‘字就是赢了钱,高兴得叫起来的意思。在头叫的时候,下注宜有分寸,计算看哪方面的押注最轻,就押哪方面,却不可超过对方之押数。一转四叫,就得番转来,赶重方挤下去。若在四叫中发见了老宝,这种机会,须下决心,不妨尽力量做一注,输赢就定在这几宝上,错过了机会,便难得有赢钱的希望了。好,我的赌诀都说给你听了,这下子你要把昨夜听的话告诉我了。“,何达武从身边摸出个日记本,连铅笔交给周撰道:”请你把六句话写在这上面,我好把他读熟。只说一遍,我如何记得。“周撰接了,旋走旋将赌诀写好,递还何达武,催着何达武说。 何达武看了看,揣入怀中,奋步向前走着笑道:“我有了这赌诀,以后赌钱再也不怕输了。”周撰不依道:“你这混帐东西,公然敢骗起我来了。好,你仔细一点,我自有对付你的方法,你不要后悔就是了。”何达武停了步笑道:“你不要急,我说给你听便了。”周撰道:“你走你的,我不希罕你说。哈哈,你在我跟前捣鬼还早呢!你瞧着就是。”说着也掉臂不顾的向前走。 何达武知道周撰是个很厉害的人,不敢认真得罪了,赶着背后央求道:“你如何跟我一般见识?不要生气罢,我详详细细说给你听。以后她姊妹有什么话,我还负报告的责任呢。” 周撰才喜笑道:“你也知道怕么?赶快说罢,不要耽搁了。这里离那当店还有多远?”何达武道:“早呢,那当店离早稻田大学不远,这一带没有当店。昨夜我和你分手回家,他们还没回来。他们步行从饭田町看夜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到家已近十二点钟了。老李邀我去澡堂洗澡,我懒得去,老李一个人去了。我一边收拾安歇,一边想偷听她姊妹背着老李谈你什么话不。谁知一听,却被我听出有甜头的话来了。你刚才坐的那间房,是老李住的,隔壁一间四叠半席子,是我住的,二姑娘住的房,在厨房隔壁,要走老李房中经过,才能到她房里去。我的房和老李的房,只隔一层纸门。老李一去洗澡,二姑娘就叫我表嫂到她房间里去。我料定必是要说不想我听见的话,我便轻轻将纸门推开,走到老李房里。即听得我表嫂说道:”你此后和外人同席,酒要少喝一点。你又没酒量,没酒德,喝上三五杯,就把本来面目忘了。你不是不曾上过当的。当着人我又不好多说。‘二姑娘带着笑声答道:“我从那一次喝醉了之后,已决心不再喝酒。今晚不知怎么,一时高兴,不由得又想喝起来了。鳇鱼好吃,拿来下酒,比下饭强呢。’我表嫂也带着笑声答道:”鳇鱼是好吃,只是我看那姓周的,贼眉贼眼,对你十足加一的拍马屁,那里存着好心。‘二姑娘道:“那么当然没安着好心,若是铁脚要吃鳇鱼,只怕那姓周的连睬都不睬呢。’” 周撰忍不住笑道:“铁脚,你放屁,平空捏出这些话来哄我。”何达武急道:“乌龟忘八蛋就捏造了半个字,将来你怕问不出的吗?我好意说给你听,你又不信了。”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不是捏造的就好。你再往下说罢。”何达武接着说道:“我表嫂听得,打了个哈哈道:”什么叫留学生,尽是一班色鬼!你瞧着罢,不出十天半月,那姓周的,不是写信来,或托人来求婚,就要当面鼓,对面锣的,向你开口了。“周撰忙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怎生回答的呢?“何达武笑道:”他那回答的话,就很有价值咧。我表嫂说过这话之后,好半晌才听得二姑娘长叹一声道:“只怕不见得。那些不自量的东西,见面谈不到两三句话,就露出那轻薄讨人厌的样子来。不待他们开口,我就知道会来麻烦。这个姓周的,和我们吃了一顿饭,倒不觉着怎么讨厌。我看不见得便和那些不自量的一样,一点儿感情的萌芽都没有,便冒昧向人求婚。‘我表嫂说道:”姓周的为人,表面很像漂亮,但是和铁脚做一块,只怕也是个欢喜赌博的。’二姑娘没答白,接着就谈到旁的事上面去了。“ 周撰听了,心里说不出的高兴,何达武忽然啊了一声问道:“你近来看见老郑没有?”周撰道:“哪个老郑?”何达武道:“你说还有哪个老郑?就是和你同住的郑绍畋哪。”周撰心里一惊,说道:“我昨日才来,没见着他。你忽然问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不做什么。你看好笑不好笑,他也曾向二姑娘求婚呢。”周撰连忙问道:“你知道郑绍畋此刻住在哪里?他什么时候,如何向二姑娘求婚的?”何达武道:“他此刻新搬到骏河台一个贷间里面,向二姑娘求婚的事才有趣呢。” 周撰正待根问,只见李镜泓从对面走来,何达武也同时看见了,忙赶上去,问手镯赎回了没有。李镜泓一面向周撰打招呼,一面答道:“哪有手镯给我赎回?我怕你回家闹不清楚,特意赶来,请周先生同去质问那店主。”周撰问李镜泓道:“那店主怎生对先生说的?”李镜泓道:“他说是向我说了许多的话,我也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只有句‘再等一会儿’的话,是听得明白的。我想:当店里赎当,那有教人家等到几点钟的道理?我也知道必是发生了特别的事故,但是他既没有原物给我赎取,就不应把我的当票圈销,胡乱写一张这不成凭据的字给我。先生的日本话说得好,请同去问个明白。”周撰看李镜泓的神气,很带着急的样子,笑答道:“没要紧,我包管替先生拿回来。” 李镜泓听了,才现了笑容,引周撰走到离风光馆不远,一条小巷子里面,指着末尾一家道:“就在这里。”周撰看那门首,悬着一块“中川质屋”的金字木牌;大门开着,挂一条青布门帘,也写着“中川质屋”四个白字。周撰向李镜泓道:“你把这店里写的那张字给我。”李镜泓从怀摸出来,递给周撰。 周撰接了,跨进店门。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店伙坐在柜房里,拿着一个算盘,在那里算帐。周撰来到柜台跟前,那店伙忙将算盘放下。周撰拿出那字来说道:“这字条是宝号写的么?” 店伙望了一望,又见李、何二人立在周撰后面,登时露出不高兴的样子,沉下的脸说道:“我已说了几次,再等一会儿,只管催问怎的?你们不相信,前面有椅子,坐在这里等罢!”说时用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回身到原处坐下,正待拿起算盘来,自去算帐。周撰进门时,原没生气,见店伙这么无礼,不由得忿怒起来,就柜台上一巴掌,厉声骂道:“放屁!你凭什么理由,教我们坐在这里等?”店伙不提防,吓了一大跳。见周撰是个中国人,哪里放在眼内,也厉声答道:“我教你等,自有教你等的理由。你们不愿意等,明天再来!” 周撰冷笑了声问道:“你姓什么,你是不是这质店的主人?”店伙道:“我不是主人怎么样?”周撰道:“赶快教你主人出来!你既不是主人,没和我谈话的资格。快去,快去!”旋嚷旋在柜台上又是几巴掌。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胡子,匆匆从里面出来,问店伙什么事。店伙向周撰道:“这便是主人。”周撰道:“店主人,我问你,这个奴才,是不是你雇用的店伙?”店主人点头道:“是我雇用的店伙。”周撰道:“你雇了他来,是为营业的,还是向顾客无礼的?”店主人知道是因店伙说错了话,连忙陪笑说道:“敝店伙对各位失礼,很对不起。我向各位陪罪。”说时向三人鞠了一躬。周撰见店主人陪罪,却不好再说什么了,便也弯了弯腰说道:“现店主人这么说,我也不屑和他计较。我是来赎取金镯的,请立刻交出来吧!”店主人连说:“好好,请三位到里面来坐坐,我有话奉商。” 周撰见店主人倒很谦和有礼,即带着李、何二人,同店主人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看房中的陈设,全是些西式家具,清洁无尘。店主人让三人坐了,下女送茶来,店主人低声对下女说了几句话,下女应是去了,一会儿,端出两盘西洋点心来,店主人殷勤让三人吃。周撰略谦逊了两句说道:“店主人有什么事见教,就请说罢!”店主人笑道:“就是因这个金镯的事。 说起来,不独先生笑话,于敝店的名誉信用,都有很大的妨碍。 午前这位先生来赎取的时候,事情还不曾发觉。后来查明白了,和这位先生商量变通办法,又苦言语不通。我为这事,也很是着虑。此刻先生来了,这事便好办了。不过我商量这事之前,有句话要求,望先生对于这事,守相当的秘密,这种要求,虽是近于无理,但为小店营业计,不能不求先生原谅。“ 周撰见他说得这般慎重,即点头答道:“我决不存心破坏你的营业,可守秘密之处,决守秘密便了。”店主人谢了一声道:“敝店原雇用两名伙计。昨日一名向我请三天假,回长野自己家里去。我因店伙都是有保荐的,也没注意,准假由他走了。今日这位先生来赎金镯,这个伙计到库里一寻没有,再看近日收当的装饰品,很少了几件。敝店没用第三个人,当然是那个请假的伙计偷走了。东京去长野不远,因此,一面请这位先生等候,一面派人到长野找那伙计。谁知他从敝店出去,并没回长野,现正派人四处寻觅。逃是逃不了的,不过料不定何时可寻找得着。既算寻着了,金镯只怕也没有了。所以我想和先生商量一个变通办法,按着当票上的分两,照时价赔偿给先生,看先生说行不行。”周撰道:“依情理是没有不行的,但手镯不是我的,得问问我这个朋友。”即将店主人所说的,向李镜泓述了一遍。李镜泓踌蹰了一会道:“那伙计偷了去,不见得一两日就变卖了。只要寻找得回来,不甚好吗?我愿意再迟些日子,如实在找不回来,或找回来,而金镯已变卖了,那时无法,再照时价赔给我。我没了希望,就不能不答应了。但是当票须换一张给我,这字条儿不行。”周撰点头道:“那是自然。”当下把李镜泓的意思,译给店主听。店主不好说不依,即换了一张当票,连赎当的五十多块钱,都交给周撰。周撰退还了字条,写了个地名给店主,教他找着了即来知会。三人谢了扰,告辞出来。店主径送至大门口,深深的鞠了一鞠躬,才进去了。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三人出了店门,何达武忍不住笑道:“会说日本话,真占便宜多了。我们刚才在这里,就是这个鬼胡子,对我们横眉鼓眼,高声大嗓子的,差不多要吃人的样子。倒是那个小伙计没说什么。卜先一来,鬼胡子的态度就完全变了。”李镜泓道:“可不是吗?这鬼胡子不骂我,我也不会生气。”周撰笑道:“他怎么骂你?”李镜泓道:“他只道我完全不懂,左一句说我是马鹿,右一句说我是马鹿,骂得我气来了,伸手到柜台里面去抓他,他才跑进去了。”何达武道:“他既是预备赔偿,又要我们秘密做什么呢?”周撰道:“你以为他愿意赔偿吗?能够赔偿多少?若不秘密,大家趁这时候,全去赎取,伙计还不曾找着,人家有当了珠宝钻石的,好容易赔偿么?并且他们的店伙都有担保的,万一寻找不着,担保的须拿出钱来代赔。当店自身,如何会愿意立刻垫出巨款来赔偿物主呢?” 李镜泓点头道:“暂时是当然要守秘密的。” 周撰道:“和这事相类的,明治四十一年,柳桥有一家大当店,也发现过一次。只是那个店伙比这个店伙能干些,几个月之后才败露出来。那家当店因为营业异常发达,收当的物件都分类存库,每库有专人管理。那伙计所管理的,系装饰品一类。他因年轻,欢喜在外面寻花宿柳。柳桥又是日本有名的艺妓聚居之所,身价都比神乐坂、赤坂那些所在的高些。一个当店伙的人,怎够得上在柳桥嫖艺妓?只是被色迷了的人,哪顾得研究自己的身分够与不够,一心只想从哪里得一注横财,好供挥霍。打算偷盗库里值钱的首饰,又怕物主即来赎取,不免立时败露。亏他朝思暮想,居然想出一个绝妙的方法来。他拣库内值钱的首饰,偷一两件,转托同嫖的朋友,仍拿到那当店里去当。收当了之后,自然交给他存库管理。他却将原有的号码换上。物主来赎取的时候,他照号码拿出来,丝毫没有损坏。 是这么做了无数次,绝未败露,总共花去了一万多。直到四五个月以后,期满了打当的时节,才无法遮掩了。此刻那个店伙还在监狱里,不曾释放。大概尚有一两年的罪受。“李、何二人都笑道:”这法子真妙。要不打当,永远也不会败露。“三人笑谈着走,不一会到了精庐。 陈毓姊妹都立在门口探望,见三人回来,陈毓迎着问道:“取回了么?”李镜泓摇头道:“没得气死人。要不是周卜先兄帮着交涉,简直不得要领。”说着话,三人都脱了皮靴进房。 李镜泓将当票交给陈蒿,陈蒿笑道:“怎么还是一张这个东西?钱没退回吗?”李镜泓道:“钱在我这里。”陈蒿望着周撰笑道:“怎么的,你不是担保可以帮我取回的吗?怎么还是取了张当票子回来呢?”周撰红了脸笑道:“我说取得回的话,是不至于落空的意思,好教小姐放心。此刻也还是有可取回的希望,不过迟些日子。即算不能将原物取回,我不愁他当店里不照原价赔偿给小姐。”何达武道:“这事不能怪卜先不尽力。事势上,实在任谁也不能将原物取回。”陈蒿递了蒲团给周撰,笑道:“请坐着说罢。我自然知道,不能怪不尽力。 我是有意问着顽的。毕竟是怎么一回事?“周撰坐下来,将交涉时情形述了一遍。陈蒿道:”知道他何时找得着那店伙呢? 如再迟一月两月,五十块钱的本,照三分利息算起来,我们不又得多吃几块钱的亏吗?“周撰摇头道:”利息只能算到今日截止,以后无论迟延多少日子,没有加算利息的道理。“陈蒿道:”有什么凭据,知道他不要加算利息呢?日本小鬼见钱眼开,恐怕到那时,和他争论,也争论他不过了。并且赔偿这句话,也很难说。照日本首饰的金价,就是纯金,也比中国的便宜些,因为金质比中国的差远了。他决不能按中国的赤金价格赔偿给我。按日本纯金的价格,四两三钱金子,就更吃亏不少了。他当店里用人不慎,这种损失,决不能教旁人担负。“ 周撰听了,心里更佩服陈蒿精明,连忙点头答道:“小姐所虑,一点不错。但是我有把握,决不至教小姐受损失。加算利息,不必要什么凭据。小鬼虽然是见钱眼开,不过于情理上,说不过去的话,他们商人要顾全自己名誉,此种无理的要求,如何说得出口。并且今日换的这张票上面,也批了一句请延期赎取的话,这就算是不能加算利息的凭据了。不是发生了不能给赎的事故,如何有请延期赎取的理由?至于赔偿的价格,当然得按照中国现时赤金的价格计算,并每两几元的手工料都得赔偿。因我当的是赤金手镯,不是赤金,若不赔偿工料,便不能拿着赔偿的款,买得同式的手镯。刚才在那里,因李先生没承认立刻受他的赔偿,便没和他研究赔偿条件之必要。中国赤金比日本纯金好,日本人都知道的。同一分两的金器,无论到哪家当店去当,中国金比日本金每两可多当二三元。若照日本金价赔偿,谁也不肯吃这个暗亏。这事小姐尽可放心,将来赔偿的时候,交涉免不了是我去办,断不会糊里糊涂,由他算了就是。”陈蒿点头道:“这种暗亏,便再吃多一点,对旁人,我都没要紧,惟有日本小鬼跟前,我一文么也不愿意放松。” 周撰道:“我尽竭力体贴小姐的意思去办便了。” 李镜泓对陈毓道:“已是五点多钟了,你去弄晚饭罢,留下卜先兄在这里用了晚饭去。”陈毓答应了起身。周撰假意谦逊道:“不要费事,我还要去会朋友,改日再来叨扰罢。”口里说着,身子却坐着不动。陈毓笑道:“并不费事,只没什么可吃的。”陈蒿道:“还有块湖南腊肉,也是人家送我的,蒸给你吃罢。”周撰高兴道:“有湖南腊肉吃,这是很难得的,倒不可不领情。怎么没用下女吗?”陈蒿道:“快不要提下女了,提起来要把人的牙齿都笑落。”何达武不待陈蒿说下去,抢着向陈蒿说道:“我的肚子也饿了,请二姑娘就去帮着嫂子弄饭罢。不要把牙齿笑落了,等歇没牙齿吃饭。”陈蒿扬着脸笑道:“你肚子饿了,与我什么相干?你自己不会进厨房吗? 雇一个下女,被你弄跑了,雇二个下女,也被你弄跑了,害得我们自己烧饭吃。你还在这里肚子饿了,要我下厨房弄饭给你吃!你挨饿是应该的,饿死都是应该的。“何达武跳起身来笑道:”罢了,罢了,我就进厨房,不敢惊动你二小姐,只请少造些谣言。“说着跑向厨房,帮陈毓做饭去了。周撰心里明知道是何达武跟下女勾搭,却做不理会的样子,笑问陈蒿道:”铁脚和下女是怎么一回事?“陈蒿正笑嘻嘻的要说,李镜泓忙向他使眼色,陈蒿便改口说道:”并没什么事,就是下女都不愿意他罢了。“周撰偷眼望陈蒿笑了一笑,即回过脸来和李镜泓闲谈。陈蒿也下厨房,帮着做饭去了。 直到上灯时分,饭菜才弄好。周撰看是一大盘腊肉,一大碗鲤鱼,还有几样素菜。留学界能吃到这种料理,就要算是盛馔了。周撰谢了扰,大家围坐共食起来,正吃得高兴的时候,外面有人呼着“御免”。周撰一听声音好熟,只是一时没想出是谁来。陈蒿望着陈毓笑道:“准是那涎脸鬼又来了,大家都不要理会他。”陈毓点了点头,仍吃着饭,也没人起身去招待。 那人已自走了进来。 周撰抬头一看,果然认识,姓黎,名是韦,湖南湘乡人,曾在宏文学校和周撰同过学。年来投考了几次高等专门学校,都没考取,此时尚没有一定的学校。因和何达武认识,得见着陈蒿,黎是韦爱慕的了不得,时常借着会何达武,在陈蒿面前,得便献些殷勤。黎是韦的年纪,虽只有二十七八,皮肤却粗黑得和四十多岁的人一样,身体特别的又瘦又高。陈蒿的身量并不矮小,和黎是韦比起来,仅够一半。因此陈蒿甚不中意。任凭黎是韦如何献媚,总是冷冷淡淡的,不大表示接近。黎是韦见没明白拒绝,只道是自己功行不曾圆满,以为尽力做去,必有达到目的之一日。当下进房,见周撰和陈蒿在一桌吃饭,心里就是一惊,只得点头打招呼。周撰笑道:“我们隔别了年多,没想到在这里遇着。”黎是韦道:“是吗。我多久想探望你,因不知道你的住处,又无从打听。这里你也常来的吗?”何达武笑道:“若是常来的,也不待此刻才遇着你了。”周、何二人说了,仍自低头吃饭不辍。黎是韦想就坐,看蒲团都被各人坐了,立在房中东张西望寻找蒲团。李镜泓是个无多心眼的人,看了不过意,忙腾出自己坐的蒲团来,递给黎是韦道:“晚饭用过了么?要没用过,不嫌残剩,就在这里胡乱用点。”黎是韦接了蒲团,弯腰望了望桌上的菜笑道:“我晚饭是已用过了,但是你这里有这么好的料理,不可不尝一点。”说着挨周撰坐下来。周撰刚吃完了饭,即起身让出座位来道:“你舒服些坐着吃罢,我吃完了。”黎是韦见没干净筷子,拿起周撰吃的那双,扯着衣里揩了一揩,正要伸到腊肉盘里去,一看腊肉盘不见了。只见陈蒿端在手里,立起身来笑道:“这肉冷了不好吃,等我端去热了再吃。”黎是韦听了,满打算是陈蒿体恤他,怕他吃了冷肉坏胃,连忙点头说是,将手里的筷子放了,心里得意不过,找着周撰东扯西拉的说笑。 李镜泓夫妇和何达武都吃完了饭,随手将碗筷撤了进去。 日本吃饭的台子,全是要用的时候,临时将四个台脚支架起来,用完了收拢,随意搁在什么所在,不占地方。周撰见碗筷都撤了,东家既没有下女,做客的不好不帮着收拾,即将食台收拢,塞在房角上。黎是韦不好说我还要吃腊肉,食台不要搬去,只好望着周撰,心里不免生气。暗想:我的意思,原不在吃肉,无非要和我意中人共桌而食,亲近片刻。此时他们都吃完了,我一个人吃着也没意思。正打算起身到厨房教陈蒿不要热肉了,何达武已把那盘吃不完的残肉,重新烧热,端了出来,并一双筷子,交给黎是韦道:“你净吃肉,还是要吃点饭?若要吃饭,我再去盛一碗来给你。”黎是韦道:“我晚饭已吃过了,不过一时高兴,想跟着你们尝尝腊肉的滋味。你们都吃完了,巴巴的热给我吃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还跟我闹什么客气,快接着吃罢。”黎是韦只得接了。 陈蒿出来,见黎是韦端着一盘肉在手里,忍不住笑道:“谁把台子收了?端在手里怎么好吃?”周撰立在黎是韦背后,也望着好笑。黎是韦自觉难为情,将肉放在席子上道:“我肚里不饿,吃不下。”陈蒿道:“你自己坐下来要吃,害得我重新烧热,你又不吃了,不是拿人开心吗?”何达武也从旁说道:“二姑娘好意烧热了,你不吃,难道嫌脏吗?”黎是韦一想不错,不吃对不起陈蒿,仍将盘子端起来,拿筷子一片一片的夹了吃。陈蒿倚门框立着,抿住嘴笑。周撰轻轻走到何达武跟前,在他肩上拍了下道:“你不去盛碗饭来,这腊肉怪咸的,怎好就这么吃?”陈蒿接着说道:“我去盛来。我只顾自己吃饱了,倒忘了人家。”黎是韦忙说不要费事。陈蒿只作没听见,跑向厨房里,盛了一大碗饭来,亲手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本来吃不下,但因是陈蒿亲手盛给他的,觉得是很亲热的待遇,即时又把肉盘放下,伸手接了饭笑道:“女士的盛意,便吃不下,也得拼命吃了。”可怜他这种害色迷的人,对于他心爱的情意最为诚笃,哪里知道人家有意作弄他。竟把一大碗饭,一盘残肉都吃了。立起身来,伸了伸腰,摸了摸肚子笑道:“这碗饭盛的太结实,不是我人高肚皮大,也吃不了。” 陈蒿看了好笑,问道:“还能吃一大碗么?像你这样魁梧奇伟的大丈夫,必有过人的食量,才能做过人的事业。你看《唐书》上的薛仁贵,《史记》上的廉将军,一顿饭就得一斗米。 从古来的英雄,都是要会吃饭的,才可以做得,我因此最佩服会吃饭的人。有许多男子,文弱的和女人家差不多,每顿只能吃一碗半碗。那种男子,决不能有精神替国家做事,我是最看不起的。“黎是韦连说:”女士的见解不错。我自到日本来,吃饱了的时候很少,每日总得挨着几分饿。“陈蒿道:”这是怎么讲?因功课忙了,没工夫吃饱饭吗?“黎是韦摇头道:”不是。我到日本,就住在旅馆里。旅馆照例每顿只一小桶饭,极小的饭碗,恰好三碗,一些儿没有多的。不够的时候,教他添一碗,要五分钱。充我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算起来,一名公费,只勉强够添饭的钱。女士看我如何敢尽量吃?没法,只得挨挨饿罢了。“陈蒿大笑道:”既是这么,我家不要钱的饭,不妨吃个饱去。“说完,又跑到厨房里要添饭。李镜泓夫妇在厨房里洗碗,见陈蒿笑嘻嘻的,又来拿个大碗盛饭,问只管添饭做什么。陈蒿笑道:”我要灌满一个饭桶。“陈毓知道是拿着黎是韦开心,也笑道:”何苦这么使促狭,他是个老实人。“陈蒿已盛满了一碗饭,答道:”你说他老实,才不老实哩。“陈蒿端了饭到前面房里。黎是韦正手舞足蹈的,和何达武谈话。周撰坐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里想着什么似的。 陈蒿笑向黎是韦道:“黎先生再吃了这一碗罢,以后肚皮饿了的时候,尽管来这里饱餐一顿。”黎是韦折转身,对陈蒿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道:“女士的厚意,我实在感谢。不过我此时已吃饱了,这碗饭留待下次再来叨扰罢。”陈蒿道:“哪有的话!在我跟前,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呢?”黎是韦又是一躬到地,说道:“我怎敢这么自外,在女士跟前说客气话!” 陈蒿道:“还说不是客气话!刚才你自己说,充你的量,每顿添五角钱,还不见得十分饱。五角钱的饭,有十小碗,难道才吃的那一碗饭,比十碗还多吗?不是客气是什么呢?呵,是了,你嫌没菜。但是没菜便吃不下饭,不是你这种少年英雄应有的举动。你接着罢,等我去寻点儿菜来。”黎是韦不由得不伸手接了。 陈蒿又待去厨房拿菜,黎是韦心想:我若不将这碗吃下去,须给她笑话我是因没菜,便吃不下饭。只要能得她的欢心,口腹就受点儿委屈,也说不得。连忙止住陈蒿道:“用不着去寻菜了。女士既定要我吃,这碗饭也没多少,做几口便吃完了。 我素来吃饭,是不讲究菜的。我们男子汉不比女子,为国家奔走的时间居多,像此刻中国这样乱世,我辈尤难免不在枪林弹雨中生活,何能长远坐在家中,图口腹的享受?此时不练成习惯,一旦受起清苦来,便觉为难了。“陈蒿不住的点头道:”这话一个字都不错,快吃罢,冷了不好吃。“说时望周撰笑着怒嘴,周撰也笑着点头。 李镜泓同陈毓把厨房清理好了,到前面房里来,见黎是韦正端着那大碗饭,大口大口的扒了吃,连嚼都不细嚼一下,竟像是饿苦了,抢饭吃一般,也忍不住都笑起来。陈毓问陈蒿道:“老二,你这是做什么?要人吃饭,又把台子收了。你看教黎先生是这么坐着吃,像个什么样儿?”陈蒿笑的转不过气来,拿手巾掩着口,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一看食台在房角上,即拖了出来,支开四个台脚,送到黎是韦面前说道:“黎先生只管慢慢吃,不要哽了。”黎是韦塞满了一口的饭,也答话不出,翻着两眼下死劲的把饭往喉咙里咽。 周撰握着拳头,对何达武做手势,教他去替黎是韦捶背。 何达武真个走到黎是韦背后,用拳头捶了几下,笑道:“我看你跟这碗饭必是有不共戴天之仇,才这么拼命的要把他吃掉。”说得大家都放声大笑起来。黎是韦翻手将何达武推开道:“铁脚,你不要笑我,你能和我拼着吃么?我吃了这碗不算,看赌赛什么东西,一个一碗的吃,看毕竟谁的能耐大。”何达武摇头道:“我不敢。我是三四号的饭桶,怎么够得上和老大哥比赛?”黎是韦笑道:“你既不敢和我比赛,就不要小觑我。 我也知道你是斗筲之量,没有和我比赛的资格。替我快滚到那边去坐了,看我一气将这半碗饭吃完。“ 何达武立在旁边,打算抢了饭碗,不教他吃了,忽听得门外铃声响,接连高声喊着“夕刊”,忙跑到门口,拿了份晚报进来。周撰道:“你们这里看晚报吗?”随即伸手接过来道:“不知道富士见楼的事情,这上面登载出来没有?”李镜泓道:“我们并没订看晚报,也没教送报的送报来。不知怎的,近来每晚必送一份来,从门缝里投进来,叫一声夕刊,就飞也似的跑了。我们就想追出去说不要,也来不及。已送了一个多月了,也不见他来要钱。好在我家本没订报,便看一份晚报也好。”周撰道:“日本送报的,常有这种事,先不要钱,送给人看。两三个月之后,才来问人家,看要改换他种报,或加送他种报么?人家看了两三个月,总不好意思说钱也不给,报也不看。这也是他们新闻家迎合人家心理,推广营业的一种法子。”陈毓笑道:“原来还是要钱的吗?我们又看不懂东文,白花钱干什么呢?明日我在门口等着,送来的时候,当面拒绝他。” 陈蒿道:“姐姐怎么忽然这么小气,你看不懂,只怪你初来的时候,就只学日语,不学日文。这一个多月送来的报,我哪一天没看?并且看报,日文日语都很容易进步。我此刻虽不能完全说看懂,一半是确能领会。”周撰道:“能领会一半就很好了。日本新闻,在留学生中寻完全看得懂的人,百个之中,恐怕不到三五个,普通都只能看个大意。至于语句的解剖,非中国文学有根底而又在日本多年,于日文日语都有充分研究的,断不能讲完全解释得明白。我来了这么多年,日本话虽不能说好,不认识我的日本人,也听不出我是中国人来。然而看日本的新闻,能澈底明了的,不过八成。小姐此时就能看懂一半,真是绝顶的天分。”周撰旋说旋将新闻翻开来,看了几眼,笑道:“有了,这标题‘可惊之情死’,一定就是我那旅馆里发现的事。”陈蒿起身将电灯拉下来,送到周撰面前。周撰就电光念道:“目下住在芝区某町某番地,前贵族院议员宫本雄奇氏之令娘菊子,与同町某番地寺西干物商之小僧笠原治一,宿有暗昧行为。近来宫本雄奇氏已为菊子择配,正在准备完婚手续。昨晚九时许,菊子忽然失踪。今晨得警署通报,始知与笠原投宿四谷区富士见楼旅馆,已为最惨酷之情死。死者各有遗书一通,为宫本雄奇氏藏去,无从探悉其内容。”再看以下,为访员询问旅馆下女之谈话,及死者之容态,周撰都是知道的。 至下女对周撰要讲不讲的秘密,新闻上也没有记载。随将两张新闻仔细看了一会,不过有几句半讥讽、半怜惜的评话,没紧要的登录了。便将新闻放下叹道:“身分不相称的恋爱,当然要弄到这么悲惨的结果。这一类的情死,在日本层见叠出。不知道怎么,这些小姐、少奶奶们,一点儿也不畏惧,仍是拼命的和下等人讲恋爱。一个个都睁着眼向死路上跑,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心理!”黎是韦道:“报上载了什么事?给我看看。”陈蒿把电灯放了,看黎是韦那碗饭已吃了个精光。陈毓收了食台,拿碗向厨房洗去了。 本章完毕,做书人留下些关节,且待第九集再写出来。 上集书中说到周撰和陈蒿正在互调眼色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黎是韦先生,打了一个大坌,周撰便坐不住了,起身要走。 那周撰为何急急的要走呢?因为忽然记起何达武说的,郑绍畋向陈蒿求婚的话来,想打听个明白。又料道黎是韦是个涎皮涎脸、纠缠不清的,不愿意和他久坐一块。当下对何达武使了个眼色,教他同走的意思。即向李镜泓、陈蒿告辞。陈蒿笑道:“天气很早,忙什么?”黎是韦正在看报,听说周撰要走,即忙放下说道:“我也要走了,周撰先走一步罢,迟日我再奉看。 此时我也在这里做客,恕不迭哪。“周撰笑了一笑,立起身来。 陈蒿道:“请把现在的地名留在这里。”李镜泓连说不错,今日的事,很费了心,将来免不了还是要借重的。周撰谦虚了几句,撕了页日记本,写了富士见楼的番地,交给陈蒿,同何达武出来,陈毓也送到门外。 周撰拉了何达武的手,沿着江户川河岸,缓缓的走。何达武道:“黎是韦这朽崽,朽的可恶,又不晓得看人的颜色。二姑娘简直把他当呆子,拿着他开心,他还自鸣得意,以为是欢喜他。”周撰道:“他这个倒没要紧,缠一会缠不上,自然会知难而退。我问你,你白天说郑绍畋向二姑娘求婚,是什么时候的事?”何达武道:“就是近来两个星期以内。”周撰道:“他们怎生见面的?”何达武道:“那日,我在江户川停车场下车,遇了老郑,他问我见着你么,我说不曾见。他说你和他解散贷家之后,回湖南运动,来这里进了联队。听说近来又回湖南去了,不知道来没有?我说自从牛达散伙之后,绝没见过一面。老郑说你还该他几十块钱,请你吃料理,你吃了就溜跑,他非得找着你,问你要钱不可。我当时就邀他到家里坐坐,他见了二姑娘,便发狂似的,来不及的鞠躬行礼。二姑娘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和他攀谈了几句话。他第二日来,就不在我房里坐了,买了些水果鲜花,送给二姑娘,一连几日,没一日不来,夜间甚至坐到十一二点钟才回去。前几日他忽然向我作了几个揖,求我做个绍介人,向二姑娘求婚。我明知道事情是决无希望的,因他是个鄙吝鬼,素来一毛不拔,乐得借这事骗他一顿料理吃,对他满口承认。说这事有办法,不过我此时想吃料理,你得请我先吃一顿,我才肯替你说。他踌躇了一会,只得请我到春日馆,吃了个酒醉饭饱,约了第二日来听回信。第二日我吃了早点,便出来在外面混了一天,他就在我房里等了一天。他因不知道我和二姑娘如何说的,不好意思见二姑娘的面,等到夜深,不见我回来,只得走了。留了张字在我桌上,约明日午后六点钟再来。谁知刚天明不久,我还睡在床上,他就捶门打户的来了。我披衣起来开门,一看是他,我就问道:”你留的字不是约了午后六点钟吗?怎么来这么早呢。 ‘他说:“我是约午前六点钟,那字写错了。’他问我事情说好了没有?我说:”事情是对二姑娘说了,但是我的面子太小,二姑娘素来不大信我的话,我连说几遍,二姑娘只作没听见,我不好再说了。最好还是你自己去说,我从来不会说话,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坏了。‘老郑听了我的话,并没疑心是假的。 盘问我对二姑娘说的时候,二姑娘的脸色怎么样?我随口说道:“我对她说话的时候,她正低着头写字,没看见她的脸色,不知道怎么。‘老郑道:”我不相信你对她提这话,她连头都不抬一抬。’我说:“确是不曾抬头,你不信自己去问她就知道了。‘老郑道:”我怎么好意思当面去问呢?我因见她对我很像表示好意,才托你做绍介人。你既说了一次,她没答理,我当面再去碰钉子,脸上如何下得来哩。’一面说,一面抽声叹气,忽问我道:“听说二姑娘的英文很好,是真好么?‘我点头道:”她能翻译英国书,英文总有个相当程度。’老郑喜笑道:“我去写封英文信给她,由信中向她求婚,看她怎么回信。‘我说:”你几时学的英文?会写英文信?’他向我耳边低声说道:“我请朋友代写,你却不可说破。说破了,二姑娘就要疑心我是个没有学问的人了。‘我连说:”好,好,决不说破。’前日果然从邮局寄来了一封英文信,把个二姑娘笑的要死。我表兄不懂英文,教二姑娘解给他听,我也在旁边听着。 信中不知说多少求二姑娘可怜发慈悲的话,只要二姑娘承诺求婚的事,无论怎么苛酷的条件,都可磋商。末后说如果不承诺,相思病就上了身,全世界没有能治相思病的医生,眼见得就要死在海夕卜。“ 周撰笑问道:“二姑娘回信给他没有呢?”何达武道:“你说二姑娘肯回信么?她最是个爱漂亮的,老郑那种面孔,连我望了都害怕,二姑娘如何看得上眼。”周撰道:“你知道老郑在二姑娘跟前说我什么话没有?”何达武摇头道:“二姑娘昨夜才遇着你,老郑怎么会向她说到你身上去。”周撰道:“照事势推测,老郑不见得因二姑娘不回信便绝望不到这里来,他那吊膀子的脸皮厚得厉害。若是明后日再来了,你向他提我的话不提呢?”何达武道:“万不能提,一提他就得想方设计的破坏你了。”周撰道:“不错呀,不特不能向他提,并且我还要托你,要阻拦他不许和二姑娘见面。我们不好无端的教二姑娘把遇见我的事情瞒着,不对老郑说。又恐怕你表兄、表嫂于无意中漏出来,就有许多不便。我左思右想,总以不给他见面最妥。” 何达武道:“老郑来时,常是径到我表兄房里。我怎生能阻拦他,不给他们见面?”周撰道:“不难,我教给你个办法,你明日对你表兄说,郑绍畋这人太无聊,下次来了不要理他才好。你表兄听你这么说,必然问你是什么道理,你就装出生气的样子说道:你还问什么道理,他简直把你当亡八蛋。他初次来的时候,见着二姑娘就问我,这位小姐已许了人家没有,我说没有。他过了几日就求做绍介,要向二姑娘求婚,还请我在春日馆吃料理。我心里虽觉得他太不自量,但因二姑娘本是没许人的,人家来求婚,许可不许可,权操之二姑娘,不能说求婚是无聊的举动。当时也没斥责他,也没替他向二姑娘说。谁知我昨夜送周卜先走后,刚要转身回来,他忽从后面‘铁脚,铁脚’的喊了几句,我回头见是他,问他来做什么?他把我拉到江户川桥上,悄悄的问我道:”我写了封英文信给二姑娘,你可曾听说收到了没有?‘我说收到了。他问收到了怎么不见回信?我说那我却不知道。他说:“只怕是没得希望了,铁脚我和你系知己的朋友,你如何全不替我帮帮忙呢?’我说这种忙我帮不了。他沉吟了半晌道:”二姑娘自然是天仙化人,就是他姐姐,也算得是个绝色女子,可惜嫁了李镜泓这么一个笨货。我看他很像带着抑郁不乐的样子,我弄二姑娘不到手也罢。 铁脚,只要你肯替我帮忙,在你表嫂跟前方便几句,把我这一点爱慕之心,达到她脑筋里,我就好慢慢的着手了。你表嫂毕竟比二姑娘多几岁年纪,比较的懂风情些,料定决不至拒绝我。‘“ 何达武笑道:“主意是好,但是我表兄若当面对起质来,怎么办呢?”周撰笑道:“这种事,你表兄如何肯对质。并且对老郑这方面也得捏造一番话对付他。你见他来,就对他使眼色,把他拉到没人的地方,先对他跺脚摇头叹气。他必然问你什么事。你就拿出埋怨他的声调说道:”你那英文信,是请什么人替你写的?也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一看吗?‘你这么一说,看老郑怎样回答。他若答我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你就说:“哼,已请会英文的人看过了,二姑娘说尽是一篇卑鄙无耻的话,看了刺眼,等姓郑的来了,倒要问问他,这些卑鄙话的出处,看他是不是从卑田院学的英文?’老郑连英文字母都认不得,听了这话必然害怕,不敢去见二姑娘。他若说没请第二个懂英文的人看过,你就说:”怪道二姑娘接了那信,气得说话不出,信中尽是些轻薄侮辱的话,几次要拿那信到警察署告你,都被我拦住了。二姑娘说碍我的面子,饶了这轻薄鬼,下次如再敢跨进我的门,我自有惩处他的办法。‘老郑听了,也要吓得请他进去都不敢进去。“ 何达武大笑道:“你这离间的法子妙极了。”周撰道:“我不教你白给我帮忙,我和二姑娘的事情成了功,多的不敢答应,谢你六十块钱。早成功,早给你;迟成功,迟给你。”何达武喜道:“当真么?”周撰正色道:“不当真,我难道为几十块钱骗你?”何达武喜得搔耳爬腮,说道:“你的主意多,无论教我怎样办,我总竭力便了。”周撰点头道:“我就教给你明日行第一步的生意。” 何达武连忙凑近身,问明日该怎么办法?周撰笑道:“二姑娘的知识身分,都与平常的女学生高些,下手太急切了,显露出个急色儿的样子来,反使她瞧不起。我还只和她见面二十四个钟头,若也和郑绍畋、黎是韦一般,涎皮涎脸的,她虽未必就厌恶我如厌恶郑、黎两人一样,但是我觉得不存些身分,她素来是一双瞧不起一般男子的眼睛,我又没特别的能耐,如何能得她的真心倾向。我前后思量这件事,须得见面的日子多了,有了相当的感情,才能渐渐用手段,使她的感情变成爱情,这件事方有希望。我此时的心理,与昨夜的心理不同,昨夜初次见面,觉得她很垂青于我,以为下手不难。今日见面,她却也一般有相当的表示亲热,不过我看了她作弄黎是韦的举动,知道她是一个脑筋极活泼、性情最流动的女子。昨今两日所有对我的表示,都是我神经过敏,专从我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吊膀的人,每每有此种一厢情愿的念头。其实对方脑筋里有没有这人的影子,还是疑问。像昨夜在料理店,她初上楼的时候,那双俊眼就不住的在我满身打量,我当时即认为是注意到我了,后来才想出来,她是因为见我和你坐一块,先看见了你,不由得她自己的眼睛就来打量我了。我容貌虽不丑陋,然自知在中国青年内,决算不了美男子。她不是个乡村女子,没见过世面的,如何会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见留情?大凡爱上了这个女子,想吊她的膀子,总不要先自着了迷。一着迷,便和郑、黎两个不差什么,在二姑娘眼睛里看了,就为醒眼看醉人一般,一举一动都是好笑的,一辈子也不会有表同情的时候。” 何达武笑道:“我是问你教我明日怎么办法,你把这些吊膀子的原则公式说出来做什么?你说不着迷,我看你早已着迷了。”周撰哈哈笑道:“你急什么?自然会说给你听,我刚才说的,要见面的日子多了,有相当的感情,就是这件事下手的办法。只是我不能学郑、黎两个,无原无故的每日跑到这里来,也不管人家的喜怒哀乐,一味厚脸的纠缠。非得你从中撺掇她,使她到富士见楼来回看我一次,我以后便不好意思再上这里来了。”何达武道:“你才出来的时候,她问你要了住址,自然会来回看你,用不着我从中撺掇。”周撰道:“她要我写地名的时节,我也是这么想。但这又是着了迷的想法,你没留神,她不是谈到赎金镯,才要我留地名吗?是为恐质店有通知来,没地方找不着我,并不是要来回看我的意思。你只看他们三个人,绝没提过这一类的话,就知道了。” 何达武道:“二姑娘每次出外,总是和我表兄表嫂同走,上课也是两姊妹同去,她一个人出门的时候少得很。你先得想个办法,能使她单独出来,就好下手了。”周撰笑道:“慢慢的来,自有使她单独出来的办法。你明天背着你表兄、表嫂,试探二姑娘的口气,看是怎样。”何达武问道:“用什么话去试探呢?这种吊膀子的事,我绝对的不在行。话若说得不好,反把事情弄糟了。”周撰道:“我教你说,你只做闲谈的样子,说周卜先的眼睛,素常极瞧一般女留学生不起的,每逢人谈到女留学生,他总是闭目摇头,说你们不要再提女留学生几个字罢,听了教人不快活。人就问他这话怎么讲?他说有什么讲头,无非替中国人丢脸罢了。不服的定要问出丢脸的凭据。他立时指出许多有些名气的女留学生所行所为的丢脸证据来。谁知他一见二姑娘,听了二姑娘的议论,却钦佩的了不得。他说要有二姑娘这般知识,才够得上来日本留学。你照我这么说,看她如何回答。”何达武点头道:“这话我可向她说。”周撰道:“撺掇她上我旅馆来,只管当着你表兄说。不妨直说周卜先既请了酒,又来拜了,又出力代替赎当,以后并还得用着他,应该去回回看才是。他们听你是这么说,定要邀你来回看我的。”何达武道:“老李是定来的,只怕她们姊妹未必同来。”周撰摇头道:“你将我教你试探的话说了,抵得了一道召将的灵符。你瞧着罢,我明日在旅馆等你,他们万一发生了旁的事,不能来,你也得来送个信给我,你转回去罢,我赶这辆电车回去。”说着别了何达武,跳上电车走了。 何达武回到精庐,黎是韦还坐着没走,李镜泓陪着谈话。 陈毓在陈蒿房里,何达武是常在陈蒿房里坐的,便推门进去。 陈蒿见了问道:“送客怎送了这么大的工夫?”何达武随手将门带关笑道:“哪里是送客送了这么大的工夫,我送卜先到江户川电车终点,恰好有辆电车来了,望着卜先上了车。我正待转身回来,猛不防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倒把我吓了一跳。 回头看是郑绍畋,我气得骂了他两句。“陈蒿笑道:”骂得好,那东西是该骂的。“何达武道:”还有该打的在后头呢,那东西实在可恶。“陈毓道:”你的朋友都差不多,现在外面坐着的也就够分儿了。“何达武道:”黎是韦可恶的程度,比郑绍畋差远了。黎是韦是个极忠厚老实的人,他有个绰号,叫黎不犯法,因他老实,决不敢做犯法的事,时常跑到这里来缠扰,虽也可恶,但他心里无非对于二姑娘一点爱慕之心,不能自禁,老实人又不知道遮掩,却仍能保持他那绰号的意义,没有轶出法律范围的行动。至于郑绍畋,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简直是目无王法了。“陈蒿大笑道:”铁脚,你什么时候知道有王法了?“陈毓笑道:”且听他说郑绍畋如何目无王法。“ 何达武听得门响,回头看是李镜泓进来了。陈蒿问道:“去了吗?”李镜泓点了点头,向陈毓笑道:“你说什么目无王法?”陈毓对何达武一指道:“我正要问他。”何达武望着李镜泓的头顶笑道:“你要问什么叫目无王法么?有一个人说你模样儿生得魁梧,想要你做关夫子。”三人听了,都不懂得。 李镜泓仰天打个哈哈,指着何达武的脸道:“你也自作聪明,要在我们跟前说俏皮话儿。你自己说,讨厌不讨厌?”何达武也哈哈笑道:“亏你还笑得出,我这俏皮话你不懂么?老实说给你听罢,有一个人要制造一顶绿头巾给你戴呢。”陈毓道:“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罢!”李镜泓知何达武话里有因,听得陈毓是这么说,立时把脸沉下来,呸了陈毓一口道:“不要瞎说。铁脚你这话从哪里来的?”陈毓见李镜泓沉下脸,呸了自己一口,也把脸沉下来,冷笑声道:“呸我做什么?就是我制一顶绿帽子给你戴,也要等戴了不合头的时候再来呸我不迟。” 李镜泓自从娶陈毓过门之后,因自己有些匹配不上,就时时存着怕戴绿帽子的心。到了日本,见社会的淫风极盛,而陈蒿这个小姨子又是个招蜂惹蝶的风流人物,那怕戴绿帽子的心,比在国内更加厉害几分。但是他这种没有能力的男子,娶了陈毓这般才色兼全的女人,爱惜得每每过分。越是怕戴绿帽子,越忍不住时时提着这话,向陈毓说,只要陈毓不给绿帽子他戴,无论要他做丈夫的如何尽情尽义,都是可行的。不是贤德的女子谁能真个受宠若惊,益加勉力的恪尽妇道?十有九是越见丈夫爱恤,越发对丈夫玩忽,久而久之,双方都习惯成了自然。夫为妻纲的这句话便翻转来了,妻子责骂丈夫,倒是常事。丈夫若对妻子稍有词色不对,她立时就振起妻纲来了。李镜泓待陈毓,历来是恭顺异常的。此时因发见了他平生最忌讳的戴绿帽子这句话,一万个不留神,竟同陈毓呸了一口。陈毓发出话来,才知道是自己冒失了,心中后悔不迭,口里就不由得埋怨何达武道:“你要说不说的,捣什么鬼呢?定要弄得大家都不高兴了,你多有趣哩。” 何达武年龄比李镜泓轻,又寄居在李镜泓家里,李镜泓每常受了陈毓的气,就在何达武身上寻出路。何达武总不开口,知道不是真向自己生气。当下仍笑嘻嘻的说道:“你们两位都不要生气,是我的不是。我就把原因说给你听罢!”陈毓把脚一踪道:“不要说!动不动就把脸沉下来,谁该受你的脸嘴? 你等到绿帽子上了头,再来向我板脸不迟。“李镜泓连忙陪笑说道:”你不要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向你板脸。因为铁脚说话是这么半吞半吐的讨厌,气他不过,不由得对他板起脸来。你跟着生气,不是冤枉吗?“陈毓下死劲在李镜泓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你活见鬼,还拿这些话来遮掩。铁脚在这里和我们姊妹说话,半吞半吐也好,一吞一吐也好,要你生什么气,板什么脸?就依你说,是对他生气,对他板脸。放屁一般的朝我呸那一口,难道也是呸他,我误会了不成?你怕戴绿帽子,是这种对待我的方法?很好,包管你没绿帽子戴!“李镜泓只急得搔耳爬腮,无话解说。陈蒿笑道:”你们节外生枝的,闹这些无味的脾气,反把正经话丢开不问,未免太笑话了。铁脚爽利些说吧,这话很有关系的。“何达武道:”当然是很有关系,我才特意向你们来说。“随将周撰刁唆的那一派话,添枝带叶的,说了个活现。把个李镜泓气得说话不出,光开两眼望着陈毓,以为陈毓必也十分动气。谁知她却丝毫气忿的形色没有,反笑嘻嘻对陈蒿说道:”果不出我所料么?“陈蒿微笑点头。 李镜泓不知头脑,看了二人说话的神情,心里陡然犯起疑来。问陈毓道:“什么事不出你所料?”陈毓已看出李镜泓极力忍住气忿的神色,赦意做出行所无事的样子说道:“没什么事,我们姊妹闲谈,不与你相干。”李镜泓疑心生暗鬼,登时觉得陈毓近来对自己的情形是仿佛冷淡了许多,平常虽则脾气暴躁,也不像今日这般容易动气,这其中必有缘故。满心想根究一个明白,又怕触怒了陈毓。心里越想越是何达武不好,不应把郑绍畋这种无赖的人引到家里来,就是黎是韦常来这里缠扰不休,也是何达武的朋友,于今又加上一个姓周的,也不像是个规矩人。何达武这东西专一引这些人上门,倒像是个拉皮条的。李镜泓心里这么一想,望着何达武,眼睛里就冒出火来。 不知李镜泓打算如何发作,下章再写。 却说李镜泓一肚皮的气,正待发作,却又怕牵惹了陈毓,极力忍着。何达武哪知道李镜泓此时的心理,只见他气忿忿的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便笑向他说道:“郑绍畋那东西,以后不准他进门就是了。”李镜泓听得更加生气,大声说道:“和你认识的那班狐群狗党,一概不准进我的门,我防范不了许多。”何达武此时也忍不住气了,正要辩论,陈毓已立起身,指着李镜泓骂道:“你放屁!什么叫防范不了许多,谁是给你防范的?你配防范谁呢?你自己是个孤鬼,整年的不见一个鬼花子上门,枉为一个男子汉,社会上全没一点儿交际。旁人谁没有三朋四友?都和你一样,也没有世界了。真是清天白日活见鬼,只你有个老婆,留学生尽是强盗,你不好生防范,准得掳了去做压寨夫人。”李镜泓寻何达武生气,原是想避免陈毓的责骂。 不料气头上说话,不曾留神,反惹得陈毓大动其气。一时想回抗几句,奈夫纲久倒的人,急切振作不起来。只用那可怜的眼光望着陈毓,露出欲笑不能、不笑不敢的脸色说道:“我和铁脚说话,你何苦动气?不准郑绍畋进门的话,是铁脚自己说的,你就硬将不是派在我身上。并且你说什么果不出你所料的话,我问你何妨说给我听。” 陈蒿道:“罢了,罢了!平白无故的吵起嘴来,真犯不着。 我说给你听,并不是一句有秘密和研究价值的话。前几天郑绍畋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出去,姐姐就向我说,那姓郑的一双贼眼,怪讨人厌,最欢喜偷偷摸摸的向人使眼风。沉下脸不睬他,他也不知道看着风色,仍是涎皮涎脸的,两只黑白混淆的眼,只管溜来溜去,我就说他或者生成是这样一双眼睛,未必真敢便转姐姐的念头。姐姐向我摇头说,那东西一定起了不良之心,你看罢,不久更有讨厌的样子做出来的。刚才听铁脚说这些言语,所以向我说果不出所料的话。姐姐是有意害姐夫着急,不说给姐夫听,姐夫果然上当,若是应该秘密的话,怎么会当着姐夫说呢?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何达武也说道:”这事怪到我身上,我真有冤无处诉呢。我和郑绍畋,并不是很亲密的朋友,又没找着他来。他托我向二姑娘求婚的话,我都拒绝他没说;他自己写信来,我也没法去拦阻他,不理他就罢了。我若把他当个朋友,他今晚和我商量的话,我就不拿着告诉你们了。你倒翻转来怪我,我才真犯不着,是这么做好不讨好呢。“陈毓向何达武道:”你不要气,以后遇着这一类的事,只作不知不闻就得了。生成是个戴绿帽子的,像被你说破了,绿帽子戴不上头是不高兴的,是要埋怨你的。“陈蒿立起来摇手道:”今晚时间不早了,我要安歇,有话明天说罢。“ 李镜泓借着这话,起身回房,何达武也回房歇了,惟陈毓在陈蒿房里,坐谈到一点多钟。李镜泓请求了几次,才赌气回到房里,和衣儿睡倒。李镜泓费了无数唇舌,虽渐将陈毓的怒气平息,然从这日起,陈毓对李镜泓的爱情不知不觉的减退了许多。并不是陈毓爱上了郑绍畋,听了何达武的话信以为真,将爱李镜泓的心,移向郑绍畋身上去了。大凡少年夫妇,除非男女都是守礼法的,感情永远不至于动摇外,就得双方配合得宜,感情浓密,才能于相当期间,保得不为外来的感触冲动。 陈毓于李镜泓,本来不是相宜的配偶。陈毓那副很幼稚的脑筋,在东京这种万恶社会,日常所接触的觉得都足印证她己身所遇之不幸,那径寸芳心早已是摇摇欲动。偏偏昨今两日,惯在女人跟前用心的周撰拼命放出柔媚的手腕,殷勤周匝的来勾结陈蒿的心。陈毓看在眼里,心里就不免寻思到自己的丈夫身上,没一样赶得上人家,还要醋气勃勃,一举一动都监视的和防贼一般,这气实在忍受不住。因此见何达武提到戴绿帽子的话,有意当着李镜泓说好极了,看择个什么日子行加冕式的这几句话,好教李镜泓呕气。李镜泓果然呕了,对他沉下脸呸一口,陈毓巴不得李镜泓决裂,在东京不愁嫁不着比李镜泓强十倍的人,这就是陈毓的心理。 闲话少说。当夜胡乱过去,次早何达武起来,拿着沐具走到洗脸的地方,见陈蒿已先在那里洗脸,即蹲在一旁洗漱。陈蒿向何达武笑道:“我昨日就要问你一句话,他们夫妻一吵嘴,就忘记了。你要那姓周的,教给你什么?”何达武心想:若直说教给赌诀,他必疑心周卜先不是个好人,于作合的事有妨碍。 不如借着这话,替周卜先吹一顿牛皮。将来就穿了,也怪我不上。便笑了笑说道:“周卜先的能耐大哪,人又聪明,又好学,三教九流无所不通,我知道他的催眠术很好,只他不大肯试给人看就是了。”陈蒿喜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会催眠术?”何达武道:“我见他演过几次,想要跟他学,他已答应了。”陈蒿道:“你见几次,都是怎么演的?”何达武本是信口开河的,如何能说得出试演的情形来。只得答道:“和日本天胜娘演的差不多,有些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陈蒿道:“我不相信,若比天胜娘还要希奇,那名声不很大吗?怎么我们都同是湖南人,倒会没听人说过呢?”何达武道:“他又不和天胜娘一样,到处演着卖钱。他是做一种学术研究,自然没有名声。并且你们都不大出外,往来的朋友又少,从哪里去听人说呢?”陈蒿点头道:“那是不错,我们若去教他演,不知道他肯演给我们看么?”何达武道:“此刻去教他演,他必不肯演。并且还要怪我,不该向人乱说。将来和他交情深了的时候,也不要当着生人,你教他演,他就不好意思推托了。”陈蒿道:“这种本事,本不宜使多人知道,疑神疑鬼的,与自己人格上很有关系。 若是在前清时候,政府还要指为妖人哩。你也是不可向人乱说,他同你去当店的时候,在路上和你说了些什么?“ 何达武正心里打算,要将周撰教的话趁机会说出来,难得陈蒿先开口盘问。便笑了笑答道:“周卜先在路说的话吗?我说给你听,你却不要生气,他非常恭维你,说在女留学生中,没有见过你这么漂亮的人。不过他很替你着虑,说留学生中没道德的青年太多,怕你上人家的当。我深知他素来瞧一般女学生不起,不想他对你会忽然倾心,将从前诋毁女学生的论调完全改变。”陈蒿道:“这话我生什么气?留学生中的坏蛋是十居七八,女留学生上了当的,大概也是不少,他这话是好话。 我看你往来的朋友,还只这个姓周的是个正经人。以外都不敢当。“何达武道:”和我来往的,不过是熟人罢了,怎么算得朋友。周卜先不特在我朋友中是个正经人,就在全体留学生中,也是有名的道德学问兼全的人。和他交往的,有形无形,多少总能得他点益处。“陈蒿听在耳里,洗完了脸,回到自己房内,一个人坐着。想起周撰的俊秀面庞,风流态度,缠绵情致,无一般不动人。更兼有这么学识,将来必能造成一个很大的人物。 我能嫁了个他这么的人,料不至埋没一生,和姐姐一样,只不知他家中有没有妻子?铁脚大约是知道的,等我慢慢用闲话去套间他。我终生的事,老不解决,光阴快的很,这么拖延下去,也不成话。父母的思想是旧式的,若由家里主张,必又是择一个和李镜泓差不多的人,把我活坑了。我到了这时候,是万分不能不自己拿出主张来。但是铁脚的话,只能信他一半,他是个没有学识的人,姓周的和他要好,他就专说姓周的好话,是不大靠得住的。我得和姓周的多来往几次,留神观察他的举动,再要李镜泓到各处调查一番,他的道德学问,就都知道了。 陈蒿将主意想定,早点后和陈毓商量,陈毓道:“这事暂时不要教你姐夫知道,你姐夫总咬定牙关,说和铁脚要好的没有好人,是有品行有学问的,决和铁脚说不来,铁脚也交不上。 于今和他说,他必是破坏的。“陈蒿道:”不和他说也好,只是我们要去姓周的那里回看,须教姐夫同去才好。就是我两姊妹去,面子不大好。“陈毓道:”教你姐夫同去回看没要紧,我们商量的事,不给他知道就是了。“陈蒿道:”你就去问姐夫,看是今天去,还是缓天才去。“陈毓点头出房,好一会苦着脸进来,摇头叹气说道:”这种死人,真是活现世,我和他说姓周的请我们吃了料理,又来看了我们,应得去回看他才是。 你说他怎么回我?他说我和他一点交情没有,无故的请我吃料理,是他自己有闲钱好应酬。我们的公费仅够开销,迟到几天,就得拿东西典当度日,哪有闲钱学他的样,讲这些无味的应酬。 我说去回回看,也要花钱吗?他说回看我知道不花钱,但姓周的既喜欢应酬,我们回看了之后,他必定又有花钱应酬的花样出来,我们不能一次不了一次的,专扰人家的情,不回请他一次。与其后来露出寒村相,给他瞧不起,不如当初不和他交往。 我听他说出这些话来,气不过,骂他生成是在乡下种田的材料,不配上二十世纪的舞台,便懒得再跟他说了。我们去我们的,教铁脚带我们去。“ 陈蒿道:“姐夫一个人在家里么?”陈毓道:“青天白日,便是一个人在家里,难道怕鬼打不成?这种死人,理他干什么。 好便好,不好,我立刻和他宣告脱离。趁着此刻年龄不大,跳出去找他这般的人物,闭了眼也可摸得着。“陈蒿的心思早就主张陈毓与李镜泓脱离关系,就是不便开口劝诱,此时听丁陈毓的话,连连点头道:”我们就更换衣裾,教铁脚同去罢。“ 陈毓道:“你换衣,我去和铁脚说一声。”何达武听了,自是欢喜不尽。姊妹两个装饰停当,也不通知李镜泓,竟同何达武出来,乘电车到富士见楼去了。 不一时,来到富士见楼,周撰才用过早点,拿着本日的新闻,坐在房里翻看。听下女来报,说外面来了一个男客,两个极标致的女客会周先生。周撰料着是陈毓姊妹,同李镜泓来了。 连忙同下女迎接出来,一看是何达武跟着,不见李镜泓。陈毓姊妹都就玄关内向周撰鞠躬行礼。周撰让到楼上,彼此行礼后就座。周撰开口问道:“李先生怎不同来玩玩?”何达武笑道:“一家四个人全来了,将房子交给警察吗?”周撰道:“在日本全家出外,将房门反锁,一点没要紧。”陈毓笑道:“我家常是这样,他今日在家里有点儿小事,迟日再来奉看。”周撰笑道:“怎说奉看的话,达武和我相识久了,见面容易些。二位都不大出外的,难得今日枉顾,恰好今日新闻上有一条广告,英国有个大力士,到日本来献技,定了从今晚起,在本乡座卖艺三天,这是很难得的机会,我专诚奉邀,同去赏鉴赏鉴。” 何达武喜得站起来道:“这果是难得的机会!我初到上海的时候,听说有个英国大力士,在张园卖艺,气力大的吓人,等我跑去看时,已经闭了幕。后来到日本,看了几次打相扑的,也称为大力士,实在一点趣味都没有。这个英国大力士,不知道就是上海那个不是?”陈蒿笑道:“你且坐下来,我和你说。 人家又没请你同去看,要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何达武摇头笑道:”卜先不是这么小气的人,决没有把我一个人丢开不请的。“陈毓笑道:”你们听他这话,说得多可怜,周先生便是不打算请他,听了他这可怜的话,也要搭上他一个了。“ 何达武见房门开处,一个二十多岁的下女,也还生得有几分姿色,一手托着茶盘,一手端着一个金花灿烂的四方盒子,走进房来,送到周撰面前。一双眼不转睛的望着陈蒿,十分欣羡的样子。何达武坐下来,笑推下女一把,问道:“你呆呆的望着这位小姐干什么呢?”下女被这一问,自觉不好意思,红了脸说道:“失礼得很,我在东京没见过这样的美人,眼睛大大的,鼻子高高的,眉毛弯弯的,无一般不好。我这旅馆里住了八十多位客人,就只这周先生是个美男子,我也没见过。” 何达武哈哈大笑,周撰连连挥手,教下女出去。下女走到门口,还回头望了陈蒿几眼,才关上门去了。 周撰先将花盒子打开,拈出几件西洋点心,分送到陈毓姊妹面前。斟了茶,用手指着盒子,向何达武道:“你自己随意拈着吃,不和你客气。”何达武笑道:“这下女真有趣。”周撰道:“这下女最是好说话,很讨人厌。我昨夜从你们那里出来,看了两处朋友,回旅馆已是十一点钟,大家都安歇了,不便呼茶唤水,便打算就寝。才将被卧打开,这个下女走丁来,问要开水么?我想也好,即教她提一壶来,她说已经提来了。 我说提来了,搁在席子上就是。她说周先生今晚不怕么?我才想起前夜情死的事来,回头看下女,就是昨日向我说情死的原由,没有说完的那个,我心里正想打听,以为还有什么秘密的内容,谁知她说出来,仍是和新闻上记载的一样,遗书上写了些什么,她也不知道。“ 陈蒿听了,望着陈毓微笑了一笑。陈毓笑道:“这下女倒是很聪明的,他见这旅馆里无端枉死了两个人,周先生必非常害怕,因此来慰问慰问。”周撰道:“死亡是人生不能免的事,这旅馆上下,又住了八十多人,害怕什么?日本的下女完全被中国留学生教坏了,这旅馆不大住中国人,下女比较神田那些旅馆有礼节些。我不住神田那些旅馆,住在这里,就是望了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讨厌。”陈蒿笑道:“我家看的那夕刊上,就时常载着中国留学生和下女闹的笑话。”周撰道:“日本新闻纸大都一律,欢喜挖苦形容留学生,也不必尽是事实。新闻上不是说留学生凋戏下女,便是留学生强奸下女,总是留学生的不是就是了。不过以我所见,留学生无聊的固是不少,那些妖精一般的下女,设尽方法勾引留学生的事也多,并且还有下女拉着留学生,要强制执行的。像这样的事,新闻上却不见登载过一次。我虽没有那些讲道学的迂拘习气,却平生最厌恶不顾身分,不顾人格的恋爱自由。这旅馆有三个下女,两个年老的,有四十来岁了。只这个年轻一点,就是好说话,无礼的言词却还不敢。因为不曾在专住留学生旅馆服役的原故。我特意跑到这冷僻地方住着,就是因下女的礼节招待,比神田方面好些。”何达武笑道:“照你这样说法,留学生和下女生关系,简直是不顾身分,不顾人格了么?几多伟人学士,和下女生了关系,还公然正式结婚,大开贺宴,怎不见有人骂他们是没身分没人格的人呢?”周撰笑道:“是我说错了,不应信口乱道。 能偷下女的,总要算是大好老。“说得陈毓姊妹都笑了。陈蒿笑道:”怪道有几多伟人学士是这样。毕竟铁脚不是伟人,和下女结婚的目的,三番两次都不能达到。“何达武道:”我将来回国的时候,无论怎么,要娶一个日本女人,带回中国去。“周撰一边笑着说我很赞成,一边起身到外面去了。陈毓向陈蒿道:”他这出去,必是叫菜留我们午餐,我想就是看大力士,也得下午六七点钟,我们不如且回家去,到六七点钟的时候,教你姐夫同去本乡座就是了。今晚我们应请周先生看,才是道理。“陈蒿道:”很好,我们就走罢,免得主人把菜叫好了,不能退信。“何达武坐着不动道:”卜先不见得是去叫菜,且等他来了再说。此时已是十一点多钟了。“陈毓道:”不要坐了,你表兄一个人在家里,我们出来的时候,又赌气不曾和他说明,他必弄好了饭,等我们回去吃。我此刻心里有些后悔,觉他一个人在家难过。“ 何达武原想得周撰六十块钱,极力替周撰拉拢。见陈毓这么说,不便硬坐着不走,只得跟着她姊妹起身,却故意慢慢的,说陈蒿的衣也皱了,裙子也卷上边了,要仔细理一理。陈蒿低头一看,果然裙子坐了几个折印。陈毓弯腰替她理了一会才理伸。只这耽搁的当儿,周撰已转身回房,见三人都立在房里,要走的样子。周撰笑道:“怎么不坐下来?”何达武道:“他们要走哪。”陈毓向周撰行礼道:“扰了周先生,已坐得时间不少了。家里没用下女,他姐夫在家,无人弄饭。等午后六七点钟的时候,再教他姐夫来请周先生,同去本乡座看大力士。”周撰笑道:“且请暂坐下来,李先生一个人在家没人弄饭,我已想到了,立刻就有办法。”何达武插口问道:“有什么办法?何不说出来,使她两个好放心呢。”周撰道:“我知道两位虽在东京住了年多,市内十五区地方,必有许多区域不曾到过。我刚才打了个电话到汽车行里,包一辆极大的汽车,把十五区的繁盏街道,都游行一两遍,岂不甚好?我们坐上汽车,先到江户川,接了李先生。再到筑地精养轩,用了午饭,然后各处游行,游到五六点钟的时候,看游到了什么地方,就在那里拣一家精洁的馆子,不论日本料理,西洋料理,中国料理,只要高雅一点的,进去胡乱用些晚膳,即去本乡座看大力士。” 何达武喜得眉花眼笑,摇头晃脑的说道:“这办法妙绝古今。”对准陈毓姊妹,就地一揖道:“铁脚今日伴两位的福,第一次坐汽车,望两位不要推辞才好。”陈毓呸了一口道:“哪有这个道理,无原无故的教周先生这么破费,我姊妹决不敢领情。并且他姐夫是个迂腐人,决不肯教周先生这么一次不了一次的破费。”周撰哈哈笑道:“李太太这话,太把我周卜先看得不当个朋友了。东京十五区的道路,不是要花钱买着走的,一辆汽车,破费了什么?料理馆里吃饭,我又不办整桌的酒席,随几位的意思吃两样充饥,也算得是破费吗?若实在两位心里不安的说法,看大力士的入场券,让两位做东便了。”陈毓见是这么说,回头望着陈蒿。陈蒿道:“既周先生执意如此,汽车又已叫了,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就依周先生的,做了末尾那极小的东罢了。”何达武把脚一顿,拍着手笑道:“好吗,你们轮流做东,我一个人夹在中间做西。”陈毓笑道:“我看你简直不是个东西。”正说笑着,下女来报,说汽车已来了。周撰回说在外面等着,将房角上的屏风拿出来支开,先向陈毓二人告了罪,躲在屏风后,更换了衣服。引着三人来到外面,看是一辆头号新式汽车,可坐六人。周撰心里欢喜,让陈毓姊妹并坐在中间一层,何达武坐在前面,自己坐在陈蒿背后,告了车夫方向,呜呀呜呀叫了两声,一刹时风驰电掣,早走过了几条街道。周撰因凑近身和陈毓谈话,将手膀伏在陈蒿背后的皮靠上,恰抵着陈蒿的背。借着车行起伏的浪,一摩一擦。陈蒿靠得紧紧的,却不避让。周撰摩擦得十分快意,只恨车行太速,不能延长时间,好在陈蒿背上多侮弄一会。转瞬之间,已到了江户川河畔,何达武指点了停车地点,周撰先跳下车,偷瞟了陈蒿一眼,陈蒿回打了一个眼波,微笑了一笑,即转过脸去,直喜得周撰心头乱痒。 不知周撰打算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汽车在精庐门口停下来,只见陈毓向陈蒿耳边说了几句,陈蒿点头,同下车来。周撰举步向前走,陈蒿在后面喊道:“周先生且停一步。”周撰忙立住,回头问:“小姐有什么事?”陈蒿走近前笑道:“先生不要见笑,我姐夫异常迂腐,他若定不肯去,也就罢了,不用十分勉强他,我先说明一声。他生性是这么的,不是不中抬举,负先生的盛意。”周撰不住点头道:“我理会得。”周撰心里,巴不得李镜泓不在跟前,免得碍眼。明知道李镜泓是个没能力破坏的人,尤可不措意他,因对于陈毓的面子上,才绕道来这里敷衍敷衍。听了陈蒿的话,更是奉行故事了。 何达武抢先跑到精庐,推门进去一看,各处的板门都关了,房中漆黑的不见李镜泓说话。即转身向陈毓笑道:“我们不在家,老李也出去了。房里关得黑洞洞的,我们用不着进去罢!”陈毓道:“他出去为何不锁大门呢?”何达武道:“他知道我们就要回的,若将大门锁了,怎么进去呢?”陈毓摇头道:“他不会这么荒唐。我们又不是没有安放钥匙的地方,历来锁了门,谁先回来谁拿钥匙先开,怎么今日忽然怕锁了门我们不得进去?既到了这里,为什么不上去看看呢?”四人都脱了皮靴进房。陈毓顺手将电灯机扭燃,一看李镜泓已打开铺盖,睡在房里。陈毓笑道:“你这人真可笑,清天白日是这么睡了,像个什么!还不快起来,周先生特来请你去玩。”李镜泓伸出头来,见周撰立在房里,心里虽一百二十个不高兴,但是不能露在面上,又怕陈毓不答应,说他得罪了朋友,不敢不起来应酬。随即掀开被卧起来,一面披衣,一面和周撰招呼。周撰笑道:“惊了李先生的美睡,很对不起。承李太太和小姐枉顾,我准备了些不中吃的蔬菜,特来请李先生同去,随意吃点。车子在外面等着,请赏脸就同去罢,只是临时口头邀请,不恭的很。”李镜泓散披着衣服,也不束带,望着陈毓说道:“这怎么好呢?我实在有些头痛,所以拿出铺盖来睡了。周先生的好意,你就替我去代表,领他的情罢,我不宜再去外面受风。” 陈毓道:“你若可去,就同去也好,一个人在家里,也闷得慌。”李镜泓道:“我若能出外受风,还待你说,你代表我去罢,我也不留周先生坐了。精神来不及,要睡的很。”陈蒿向周撰努嘴,教他出去的意思,自己先退了出来。周撰便道:“李先生既不适意,请睡下罢,散披着衣,恐怕凉了。并没什么可吃的,倒弄得李先生受了风,添了病症,反为不美。” 李镜泓向周撰告了罪,仍脱了衣,扯开被卧睡了。陈毓心里终觉有些过不去,见周撰三人都不在房里,伏身凑近李镜泓问道:“你真是有些头痛吗?”李镜泓摇摇头道:“我知道你们一去,姓周的必有这些花样闹的,你看何如呢?他的目的我知道,我也不能阻拦老二。不过你得明白一点,你可记得在家里动身的时候,岳母怎生拉着老二的衣,说了些什么话,又如何嘱托你的?你比她年纪大,当说的不能不说。”陈毓道:“她又没有什么,教我怎生说。”李镜泓回过头去,叹了一声道:“此时我也知道是没有什么,等到有了什么的时候,只怕说已迟了呢。”陈毓听了不耐烦,正待抢白两句,陈蒿已在外面喊道:“姐姐怎么还不来呢,鱼鳔胶住了么?”说得周撰、何达武都大笑起来。陈毓起身应道:“就来了。”回头问李镜泓道:“你自己弄饭吃么?”李镜泓道:“你走了,我就去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随便吃几角钱。你听见老二刚才喊你的话么,这也像闺女兼女留学生的声口吗?”陈毓朝着李镜泓脸上一口啐了道:“你管她像不像!你才管得宽哩,管到小姨子身上去了。”说着匆匆走到外面,向周撰陪笑道:“对不起,劳先生久等。”周撰少不得也客气两句。 四人仍照来时的座位,上了汽车,来到精养轩午膳。周撰有意挥霍给心慕浮华的陈蒿看,酒菜无非拣贵重的点买,四人吃了个酒醉饭饱。周撰向汽车夫说了游行十五区的意思,车不必开行太速。周撰在车中,每经过一条街道,必指点说明给陈毓姊妹听。遇了繁盛地方,就叫停车,引着到那些大店家观览。 陈蒿看了心爱的物件,或是问价,或是说这东西好耍子。只要价钱在几十元以内,周撰必悄悄的买了,交给车夫拿着。共买了百多块钱的货物,妆饰品占了大半。观览完了上车,周撰才拿出来,双手递给陈蒿笑道:“小姐说好耍子的,都替小姐买来了。”陈蒿吓了一跳,打开来看,大包小裹,一二十件。陈毓笑道:“周先生这不是胡闹吗?花许多钱,买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处?老二你也太小孩子气了,看了这样也说好,看了那样也说好,害得周先生花了这么些钱。”陈蒿笑道:“我又没教他买,他买好了,我们还不曾知道呢。怪得我吗?东西本来好,我说好又没说错。”何达武掉转身躯来说道:“我就没人买一文钱东西送给我,我看了说好的时候也不少,连那些忘八蛋的店伙,见我衣服穿得平常,我问他们的价,十有九都不睬我。二姑娘我教给你一个法子。”陈蒿道:“什么法子?”何达武笑道:“你二次和卜先同走的时候,专拣贵重的东西说好,同走得三五次,不发了财吗?”陈蒿猛不防在何达武脸上啐了一口唾沫道:“狗屁。”周撰也在后面叱道:“铁脚,还不替我安静些坐着。”何达武用衣袖揩了脸上唾沫,肩膊一耸,舌头一伸道:“东家发了气,我再不安静些,不仅没有大力士看,汽车都可不许我坐。”三人看了那鬼头鬼脑的样子,都笑起来。 陈蒿将物件裹好,回头向周撰说了声多谢。周撰见陈蒿眉目间表示无限的风情,心里一痛快,周身骨节都觉得软洋洋的。汽车虽开行不甚迅速,但十五区可游行的地方不多,到四点多钟,都游了一遍。就只几处公园,陈毓姊妹都游过一两次,懒得下车。 周撰见汽车正经过神乐坂,即教车夫将车停在坂下等候,拿了两块钱钞票,赏给车夫去吃饭,带了陈毓姊妹同何达武下车。陈蒿问道:“这是什么所在?我们到哪里去?”周撰道:“这叫神乐坂下,上面是一条很热闹的街道,只是路仄,不大好坐汽车。小姐会坐脚踏车么?”陈蒿笑道:“女人家坐什么脚踏车呢?”周撰哈哈笑道:“女子为什么不坐脚踏车?还有专给女子乘坐的脚踏车呢,上下比男子乘坐的容易些。日本女学生,多有乘着上课的。”陈蒿喜道:“我却不曾见过,容易学习么?”周撰道:“像小姐这种活泼身体,只须两三小时,我包管乘着在街上行走。”陈蒿道:“到什么地方学习哩?” 周撰道:“无论什么都可以,到处有租借脚踏车的店子,每家店子后面,都有练习的地方,每小时不过两角钱。”陈蒿望着周撰笑道:“你会坐么?”周撰也笑道:“我若不会坐,也不问你了。”陈毓道:“那东西犯不着坐它,我总觉得危险,稍不留神的时候,不是碰了人家,就给人家碰了。”陈蒿摇头道:“那怕什么?街上来来往往的多少,何尝碰倒过。不留神,就是步行,也有给人碰倒的,那如何说得。既是两三小时可以学会,我一定要学,将来回中国去,带一辆在身边,又灵巧,又便利,多好呢。”周撰道:“只求能在街上行走,容易极了,我可担任教授。”陈蒿笑道:“不只求能在街上行走,还能上房子吗?”周撰道:“你不曾见过专研究乘脚踏车的,所以这么说。将来有机会,我带你去看一回,就知道了。此时说出来,徒然骇人听闻。” 何达武抢到前面,向周撰说道:“你们说笑着走,把路程只怕忘记了,毕竟打算去哪里哩?”周撰道:“你坐了几点钟的车,才走这几步路,你两只有名的铁脚,就走痛了吗?”何达武道:“脚倒没走痛,你看这条街都走完了。”周撰向两边望了一望,指着前面一家日本料理店道:“我们就到那家去,吃点儿日本料理,权当晚膳。我因时间还早,恐怕她二位吃不下,因此在街上多走几步。”何达武笑道:“既是这么,多走几步也好。我因见你没说明去哪里,怕你贪着说话,把路程忘了。我今日横竖合算,看的也有,吃的也有,只可惜汽车白停在那里,也要按时间计算。若早知道闲逛这么久,何不给我坐着,去看几处朋友,也显得我不是等闲之辈。”陈毓笑问道:“谁把你当等闲之辈,你要拿汽车去压服他哩?”何达武道:“就是平常几个同场玩钱的,最欢喜瞧人不起,很挖苦了我几次。我若是坐了那汽车,到各处走一趟,他们一定你传我,我传你的说何铁脚不知在哪里弄了一注财喜,坐着汽车在街上横冲直撞。下次同他们玩钱,就不敢轻视我了。万一手气不好,把本钱输完了,向他们借垫几个,他们决不敢做出愁眉苦脸的样子,硬说不肯。咳,这机会真可惜了。”说得三人笑的肚子痛。 说笑着,已进了料理店。四个下女,列队一般的跪在台阶上,齐声高呼请进,四人脱了皮靴,下女引到楼上一间八叠席的房内。陈蒿看房中席子都是锦边,陈设也古雅极了。笑向陈毓道:“我只道小鬼的房屋,都是和我们现在住的一样,纸糊篾扎的,原来也有这么富丽的。”周撰答道:“这种房间,哪能算得富丽,这是极普通的。日本式房屋最精致的,建筑费比西式上等房屋有多无少。你看这种露在外面的柱头,不过四五寸的口径,弯弯曲曲的,不像一根成材的木料。试问问价值看,每根不过一丈来长,最好的须两千元,次等的都是千多。这地方凹进一叠席子,名叫床间。日本人造房子对于这床间最要紧,你们看铺在底下的这块木板,好的也得上千。普通人住的房子,这地方也是席子的居多,间有铺木板的,都是两块镶起来,就有整块的,也不是好木料。这种门,名叫唐纸。普通都是印花纸糊的,不值多少钱。最上等的我虽没有见过,但据日本绅士说,一扇门有值五百元以上的。你们大概计算计算,不比西式房子还贵吗?”陈蒿道:“既花这么些钱,为什么不造西式房子,要造出这些和鸡埘差不多的房子来住呢?”周撰道:“日本人起居习惯,是这种鸡埘般的房子便利,房屋一更改,衣服器具一切,都得更改。所谓积重难反,不是容易的事。并且日本地震极多,每月震得很厉害的,像这日本式的房屋,哪怕高至三四层,因做得合缝,几方面互相牵掣了,能受极强的震荡,纵不幸坍塌下来,而全体都系木质,横七竖八的撑架住了,人在里面多能保得性命。不比西式房屋,一坍塌便贴地坍塌了,住在里面的人,不独保不了性命,还要压成肉泥。”何达武听得不愿意了,咧了声道:“卜先,下女站在这里半天了,你也不点菜,只顾说话。看你把大家的肚子说得饱么?”周撰道:“你这铁脚专捣乱,下女什么时候在这里站了半天?我看你是饿伤了。好,我们就坐下来点菜罢。”,四人都就蒲团坐下,下女捧过菜单来,周撰让陈毓先点。陈毓道:“先生再不要客气了罢,我们都没吃过日本料理,也不知道哪样能吃,随先生的意,点几样便了。”周撰知是实话,便不再让。陈蒿却从周撰手中接过菜单笑道:“我虽没吃过,倒不可不见识见识。” 一看菜单上,尽是写的假名,一样也看不出是什么菜来。提起对周撰身上一掼,赌气不看丁。周撰拾起来笑道:“留学生吃日本料理,能在菜单上,说得出十样莱的,一百人中恐怕不到三五个人。”陈毓道:“什么原故?”周撰拿起铅笔,一边开菜,一边答道:“没有什么原故,就是日本料理不中吃,没人愿意研究。都不过偶然高兴,如我们今天一样,吃了之后,谁还记得菜单上写着什么,是什么菜呢?”周撰写好,交给下女去了。 不一会,下女端出一大盘生鱼来。陈蒿见盘内红红绿绿,很好看的样子。一看许多生竹叶,插在几片萝卜上,和红色的生鱼映射起来,倒也好看。问周撰道:“这生鱼片,是穿了吃么?”周撰笑道:“就这么吃,这是日本料理中最可究的菜。”陈毓道:“不腥吗?”周撰道:“倒好,没腥气。请试一片就知道了。”陈毓姊妹都不肯试,周撰问何达武吃过么?何达武摇头笑道:“我也是和尚做新郎,初试第一回。”周撰笑着拿筷子夹了一片,先沾了些芥末,再沾了些酱油,三人望着他往口里一送,吃得很有滋味的样子。何达武登时也夹一片,照样吃了,连连咂嘴说好吃。陈毓姊妹便也大家吃起来。下女又端了一盘生牛肉进来,陈蒿笑道:“怎么尽是生的,牛肉也可生吃吗?”周撰道:“牛肉原可以生吃,但不是这么吃的。这是用铁锅临时烧了吃,还有火炉、铁锅不曾拿来。”正说着,随后进来一个下女,捧着火炉、铁锅之类。陈蒿看那铁锅只有五六寸大小,锅底是坦平的,下女把锅安在火炉上,放入桌之当中,用筷子从牛肉盘内夹了一块牛油,在锅内绕了几转,略略烧出了些油,便将酱油倾了下去,把盘内的牛肉,一片一片夹入锅内,加上些洋葱,拿出四个鸡蛋,四个小饭碗,每碗内打一个蛋,分送到各人面前。陈蒿道:“这生蛋怎么吃?”周撰道:“等牛肉烧熟了,卤这蛋吃,比不卤的嫩多了。”陈蒿摇头笑道:“小鬼和生番差不多,怎么也不嫌腥气。”周撰替三人斟上酒道:“腥气却没有,不过和中国料理比起来,滋味就差远了。请就吃罢,煮老了不好吃。”陈毓笑道:“牛肉哪这么容易熟?你们看上面还有血呢。”周撰先将饭碗里的蛋搅散,拣陈毓指点说有血的,夹着在蛋内转了一转,咀嚼起来。 何达武看了,哪忍得住,也不管生熟,一阵乱吃。陈毓姊妹终觉吃不来,随便吃了一点,即停了不吃。周撰心里很过不去,教下女添了几样,二人也尝尝就不吃了。周撰道:“日本料理,除牛锅、生鱼外,实在没可吃的东西了。二位既吃不来,我们立刻改到西洋料理店去吃罢!”陈蒿摆手道:“罢了,日本的西洋料理,我已领教过了,也没吃得上口的。我们胡乱用点饭,充充饥罢。”周撰只得教下女开饭来,弄了些酱菜,姊妹两个倒爷吃了一碗。 开了帐来,八块多钱。陈毓看了吐舌道:“岂有此理,吃中国料理,有这多钱,可以吃普通翅席了。”何达武本已停箸不吃了,听说要八块多钱,又拿起筷子来道:“这馆子既如此敲竹杠,我恨不得连铁锅、火炉都吃下肚里去。还剩下这么些牛肉,不吃了它,白便宜了馆主。卜先来来,我两人分担着,务必吃个精光。”周撰拿出十元钞票,交给下女道:“多的一块多钱,就赏给你们罢。”下女磕头道谢去了。何达武道:“你真是羊伴,多一块多钱,你不要,给我不好吗?”陈蒿笑道:“谁教你不在这里当下女呢?”周撰道:“剩下来的牛肉,你要吃,怎么还不动手?”何达武道:“你不吃吗?”周撰道:“我已吃多于,你吃的下你吃罢!”何达武道:“我吃是早已吃饱了,但我终不服气,偏要拼命吃个干净。”陈蒿笑道:“你一个堂堂的军人,多吃这点儿牛肉,算得什么?快吃罢,等歇下女来收碗,看了不像个样儿。”何达武一边吃着,一边笑道:“我不是黎是韦,你不要作弄我罢!” 周撰笑了一笑,也不理他。起身推开后面的窗户,朝下一望,是一条很仄狭的巷子,房屋都破烂不堪,没什么可看。正待仍将窗户关上,忽听得下面有吵嘴的声音,侧着耳朵一听,是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只是两边骂的话都听不大清楚。陈蒿姊妹也都起身,到窗户跟前来听。何达武扭转身子问道:“你们听什么,下面不是吵嘴吗?”陈蒿道:“中国人和日本人吵嘴,听不清楚。”何达武把筷子一掼,一蹶劣跳丁起来道:“这里听不清楚,我下去看看,要是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卜先你就同我去打个抱不平。”说着帽子也不戴,跑下楼去了。陈毓笑道:“这铁脚真好多事。”陈蒿道:“等他去看看也好,这里横竖听不明白,打开窗户,又冷得很,不如坐着等他来。” 周撰见陈蒿说打开窗户冷,连忙把窗户关上。下女来收碗,周撰问下女,知道下面为什么事吵嘴么?下女摇头说不知道。周撰道:“我们且下楼去,到街上等铁脚,这房里坐着,没有趣味。”三人遂同下楼。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恐怕何达武回来看不见,就在料理店门首一家小间物商店内,买些零星物事,送给陈毓,陈毓只得收了。等了好一会,不见何达武回来,周撰焦急道:“这铁脚真淘气,此刻六点多钟了,再不来,本乡座要开幕了。你两位在这里坐坐,我去那巷子里寻他去。”陈蒿道:“他的帽子在这里,你带给他罢。”周撰接了帽子,向商店说明了,借着这地方坐坐。急忙找到小巷内,来往的人都没有,哪里见何达武的影子呢?看那吵嘴的人家,已是寂静无声。周撰恨道:“这鬼头真害人,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教我到哪里去找哩?”在巷子里立于一会,只得转到小间物商店,向二人说了。陈毓道:“不要紧,我们慢慢儿走罢,他知道我们去本乡座,随后要坐电车来的。”三人遂起身,向坂下走,刚走近停汽车的所在,只见何达武从车上跳下来,迎着笑道:“你们怎么才来?我坐在这里等,脚都坐麻了。”周撰笑骂道:“你这小鬼头,怎么先跑到这里来了?害得我们到处寻找。”何达武道:“你不要说这些没良心的话,我到那巷子里,看不到两分钟,回到料理店,下女说你们都走了。我不相信,跑上楼一看,果然没有。 下女跟着上来,我问看见我的帽子么?他说不知道。我疑心你们有意撇下我,不带我去看大力士。问下女你们走了多久,下女说才走。我就出来,拼命的追到坂下,见汽车还在这里,我才放了心。你们哪一个拿了我的帽子?“陈毓笑道:”谁也没见你什么帽子。“何达武着急道:”你们真没看见吗?我找那料理店去。“周撰见何达武又要跑去的样子,从外套袋里,扯出那顶帽子来,往何达武头上一套道:”看你下次还是这么鲁莽么!“陈蒿问道:”铁脚你去看了,为什么事吵嘴?“何达武笑道:”什么事也没有,一个四川学生,因家里的款子没有寄到,住在这个日本人家,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共有三十多元。房主人屡次催讨没有,就出言不逊。学生不服气,和他对吵起来。那四川学生见我是个中国人,气忿忿的诉说给我听,说日本鬼欺负人。我只好劝他忍耐点儿,欠了人家的钱不能不忍些气。我说完这几句话就走了。“陈蒿道:”你为什么不打个抱不平呢?“何达武道:”我身上和那四川学生差不多,也是一个大没有。人家讨帐,不能说讨错了。这个抱不平,怎么能打的了。“周撰笑道:”好,你打不了,快去请本乡座的大力士来打。上车罢!“ 车夫已将车门开了,四人都上了车,不须几分钟,就到本乡座。见门口已拥丁一大群人,争着买入场券。周撰教何达武伴着陈毓姊妹,不要被人挤散了。自己分开众人,挤向前去买入场券。陈毓拿出钱来,要何达武去代买。周撰止住道:“此时买的人太多,铁脚闹不清楚。太太如定要做东时,等歇算还我便了。”陈毓只得依允。周撰问特头价目,每人要二元五角,即拿出十块钱来,买了四张。回身挤出来,引三人到了里面。 即有招待的,看了等级,带到特头座位。台上还没有开幕,看客座位,却都坐满了,只有特等,因为太贵,买的人少些,还剩了几个座位。周撰对陈毓道:“今晚看的人多,我们须定个坐法,免得生人挤着二位不好。铁脚靠左边坐,我靠右边坐,二位坐在当中。两面有我二人挡着,就不妨人多挤拥了。”周撰是这么调排坐下来,陈蒿自然是贴周撰坐了。男女之间,两方面既都存心亲热,还有什么不容易结合的。当下两人耳鬓厮磨,陈毓只得做个没看见。陈蒿忽然失声说道:“坏了!”周撰大吃一惊,慌忙问:“坏了什么?”陈蒿道:“我们下车的时候,忘记将买的东西带下来,那车夫难说不偷去几样。”周撰大笑道:“我只道什办事坏了,那车是我包了的,他若敢偷,我也不交给他了。并且他此刻并没走开,我吩咐了在外面等,恐怕随时要用,你若不放心,可教这里的招待员,去通知车夫一声,立刻就送进这里来了。”陈蒿道:“你既说可以放心,我就没话说了。我以为车夫把汽车驾回去了。” 正说奢,满座掌声大起,不知为了何事?下回再写。 却说一阵鼓掌声中,台上已将幕布揭开。一个日本人乘一辆脚踏车,从后台如飞的驰到台上,绕着台打盘旋。周撰忙用肩膊挨了陈蒿一下笑道:“你先说脚踏车只能在街上行走,这里就会做出些花样来。”陈蒿道:“怎么大力士不出来,倒弄出乘脚踏车的来了?”周撰道:“这差不多是照例的,因为才开幕,恐看客没到齐,先玩玩这些没要紧的把戏,给看客散闷。 一会儿大力士就出来了。“陈蒿道:”你看见么,怎的那脚踏车,只一个轮盘的?“周撰道:”你留神看罢,还有许多的把戏呢。“陈蒿看那乘车的,一个轮盘在台上,飞走了几十转,忽然停住,直挺挺的立在那一只车轮上,动也不动,看的人齐声喝采。陈蒿不懂得这立着不动有什么好处,见周撰也跟着喝采,即问道:”这立着不动,也喝什么采?“周撰道:”练到这个样子,很不容易。两个盘尚且立不住,今一个盘能立这么久,怎么不喝采?你看他把前面的盘又套上去了。“只见那车越转越急,绕着台足转了百十个轮回,转到后来,乘车的一声吼,那车轮离台有两尺,悬空飞了个盘旋,仿佛有什么东西托着一般。看客不由得都怪叫起来。 那车落下来,只绕了两转,就驰入内台去了。即有人从里面搬出两只极粗极笨的木凳出来,靠东西台角,一头放下一只。 一人拿着一卷钢丝,两端紧缠在两只木凳上,再用麻绳系住木凳,连在台柱上,将钢丝绷得急急的。两块四五尺宽,五六尺长的木板,搭上两木凳上,和搭跳板相似。陈蒿道:“大力士这回要出来了么?”周撰道:“且看,不知这是闹什么玩意。 呵,不错!还是脚踏车。我曾听人说过,脚踏车能在钢丝上行走,只是不曾见过。“陈蒿惊诧道:”钢丝上居然能行走脚踏车吗?“周撰道:”岂特在钢丝上行走,有人说简直可以飞墙走壁,快看罢,已经出来了。“陈蒿看还是先出来的那人,只乘坐的车略比前小一点,在台上照前转了几趟,一使劲便上了跳板,前轮对准了钢丝,后轮一催,那车已脱离了木凳,完全在钢丝上。看客都张开眼望着,替乘车的捏着一把汗。车轮不住的往前转,钢丝受不住,渐渐的往下垂,转至钢丝当中,钢丝垂下来五六寸。乘车的到这时候,分外的用劲,奈钢丝垂下来,虽用尽气力也驶不上车,乘车的急了,踏着反车,往后转了两转,蓄势往前一冲,仍没冲上去。那车看看支持不住,有些向两边晃动起来了,钢丝更是颤巍巍的。看客看到这里,都寂静静的连高声出气的都没有。陈蒿低声向周撰道:”了不得,要跌下来了。“话没说完,只见那乘车的猛然将前轮一提,离开钢丝有三四寸,后轮一使劲,穿梭一般的,转上了这头的木凳。看客雷也似的齐声喝采。 陈蒿伸手给周撰看道:“你看我手上的汗,连手帕都湿了。”周撰看着点了点头,乘势将陈蒿的手握了,觉得温如暖玉,柔如无骨,一时心旌摇摇,几乎在大庭广众之中,露出急色儿丑态。陈蒿恐旁人看见,忙放下来,周撰牢牢握着,哪肯放手。 陈蒿只得靠紧身躯,用围襟遮了,两只手便在围襟里面,互相搓弄。陈蒿本是风流情性,只因初到日本,一则难得相当人物,一则觉得在日本不比在内地,闹出笑话来,新闻上每每尽情披露,不能不较内地敛迹些。但哪里是她甘心情愿,守这寂寞生涯。两日来经周撰这般一勾搭,心里也是痒的和周撰—般,搔扒不着。 周撰见她偏着头,牙齿咬着下嘴唇,一言不发,双颊红得和朝霞相似,映得通明的电光,越显得娇艳无匹。便附着她的耳说道:“你能单独去我旅馆里么?”陈蒿斜睨了周撰一眼,微笑不做声。周撰见这神情,更着急问道:“怎么不做声呢? 你若能去,务必可怜我。你知道我这两日的魂灵,整整没一秒钟曾离开你的左右。“陈蒿将周撰手紧握了一下,笑道:”谁教你不离开我左右的?“周撰道:”还有谁教的?就是你教的。“陈蒿笑着摇头道:”看台上罢,脚踏车又换了花样了。 你看她倒竖起来,拿手当脚,踏着飞跑。“周撰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好看,我都不愿看了,你总得可怜我,说一句使我定心的话,我才有心思看台上。“陈蒿望周撰只笑,周撰被望得神魂飘荡,恨不得立刻将陈蒿拖到无人的地方,拦腰一把搂住,慢慢的治她害得人失魂丧魄的罪。陈蒿见周撰痴的可怜,轻轻向他耳边说道:”当着他们,不要是这样,且等看完了再说。“周撰喜道:”看完了,你单独到我旅馆里去么?“陈蒿道:”你这般急怎的?我是要看把戏,由你一个人去发呆罢。“周撰只好暂把邪心收起。 看台上脚踏车已没有了,走出一个穿礼服的日本人来,向台下行礼说道:“我大日本同盟国英吉利的大力士某君,第一次来日本游历,我日本的力士团欢迎他。他愿意显出平生技能,交欢我国国民。因此今日假这本乡座,请某君登台显技,鄙人甚希望来观的大和民族,多鼓掌,多赞好,以表示我大日本国民与大英吉利国民格外亲善的意思,方不负某君显技交欢,与敝力士团竭诚欢迎的双方用意。”那人说完了,客座的掌声就不约而同的都想把格外亲善的意思拍了出来。亲善的掌声未歇,早有五六个大日本的绅士,簇拥着大英吉利的大刀士,大踏步走到台口,向座客行了个交欢的礼。座客亲善的掌声又震天里响起来,直响了十来分钟,还不肯停歇。大力士想等掌声停了,演几句交欢的话,哪知等不出开口的机会。日本翻译等的急了,举起手向座客扬了几下,才渐渐七零八落的,东响几下,西响几下。有一个日本人,因低着头只顾下死劲的拍掌,也没看见翻译扬手。大家都停了,他还在那里拍得恨自己的巴掌不响,拼命的一下重似一下。前前后后的座客都叱的叱,骂的骂马鹿,他才抬起头来一看,羞得两脸通红,不敢再表示亲善了。大力士见掌声停息,说了几句英国话,座客不管懂不懂,不待翻译开口,拍拍拍又是一阵。翻译也就懒得等候,跟着掌声,只见两张嘴动了几下,掌声完时,翻译的话也完了。毕竟满座的人,没一个听出大力士说些什么来。大力士退到台中间,从台上一手提起一个斗大的铁锤。翻译说每个有一千磅。大力士提在手中,像不费什么气力。右手的举在空中,左手的向前伸直,猛然右手的往下一沉,与左手的碰个正着,只碰得砰然一声响,连戏台都震动起来。左手的却抵住了,两手同时伸直,并不下垂,座客如狂的叫好。 陈蒿问周撰道:“这对锤是用铁皮包裹的么?”周撰笑道:“用铁皮包裹的,还算得大力士吗?刚才翻译说,这锤每个有一千磅。”陈蒿道:“在他自己手里拿着,看的人哪里知道确有多重?他要骗人的钱,能不吹些牛皮吗?”周撰正待回答,见大力士双手持锤,轮回飞舞,舞罢轻轻放在台上,向翻译说了几句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这一对铁锤,实共重二千磅。但诸君看了,或者有不相信,真有这么重的。大力士说,欢迎诸君中之有力者,不妨三个五个,同上台来拿着试试。大力士并预备了英国某名厂制造的,最上等金表几个,赤金牌几块。如有人能用双手拿起一个,高与膝平的,即奉送金牌一块。 能双手举一个到肩上的,奉送金表一个。金表、金牌都在这里,请诸君看看。这是大力士特从英国带了来,与我日本有力的人,作纪念的。“说着,回身从桌上捧出些金表、金牌,走到台口,一件一件亮给座客看。座客中登时纷纷议论起来,你推我让的,居然让出四个自负大力的来。各人立起身,整理了一会身上的衣服,不先不后的走上台去。 周撰挨了陈蒿一下笑道:“这下子可以证明他是不是牛皮了。”陈蒿点点头,仍目不转睛的望着台上。四人上了台,翻译即迎着问姓名,四人都不肯说。大力士趋前和四人握手,四人握着大力士的手,都现出惊慌的样子,大概大力士的手握得重了点儿,四人有些受不住,大力士笑嘻嘻的指着铁锤,做手势教四人抬的意思,四人却不肯抬,推出一力最大的,走到铁锤跟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先用背对着大力士,两足立了个骑马桩,将右手伸下去,握紧了锤柄,贯足了气力,打算一手提起来。满座的看客,都替这人鼓着一口无穷的劲。只见这人腰肢一挺,右膀往上一提,大约是手不曾握牢,腰肢用力过猛,手掌和锤柄脱离了关系。锤仍是卧倒在台上,手也仍是赤手。 座客不由得把那一口鼓着的劲,齐声冲口笑了出来。这人红了脸,回头望着同行的三个,这三个到底不信。走过去,大家打量了一会,用脚踢了两下,有两个摇摇头走开了。一个将衣袖一捋,双手握住锤柄,摇荡了几下。那锤是圆的,摇荡起来似乎活动。看的人都替他欢喜,一片声催他提起来。只急得这人一副脸如泼了血一般,那锤只是摇荡,不肯起来。大力士看了,又向翻译说了些话,翻译连忙走到拿锤的跟前说道:“大力士说的,使劲太很了,恐怕身体受伤。既证明了这锤不是假的,就不必再拿了。”那人松了手,伸起腰来,就像腰上感很痛苦的样子,躬着背同那三个,扫兴下台。座客也不暇替四人救脸,哄声大笑起来。周撰问陈蒿道:“你这下子相信不是假的了么?”陈蒿道:“这大力士的力真大的吓人了。” 大力士等四人下了台,望着台下笑容满面的,一手提起一个锤,一路舞着进去了。即有四个下力的工人,抬着一块见方七八尺的大木板出来,靠台柱竖着,那木板有两寸来厚,上写计重三百五十磅几个大字。大力士复走了出来,更换了一身衣服,脚下没穿皮靴,每双脚上用皮带系着一个绝大的铁哑铃。 翻译指着说:“这哑铃每个重三百磅。”大力士伸脚向台下,给座客看了,弯腰又拾起两个比脚上更大的哑铃来,一手一个,扬给台下看。翻译道:“这哑铃每个五百磅。”大力士退到台中间,屁股往台上一坐,身子向后,仰天躺下来。两脚两手,都将哑铃举起。四个工人抬起木板,搁在大力士的脚手上,放得平平的。工人又抬起一张方桌,放在木板当中,周围安了四把靠椅,四个工人同时一方一个跳上木板,坐在靠椅上。翻译亲自动手,拿着开幕时做脚踏车跳板的那块小木板来,也是搭跳板一般的搭在大木板上,再从里面托出一盘饭菜,从容走上跳板,把饭莱放在四个工人面前,四人各扶箸吃起来。座客都看呆了,倒那人记得鼓掌叫好。陈蒿对周撰道:“今晚若不是你发见这件奇事,我们怎会知道来看?我若不是亲眼看见,便一辈子也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大力的人。旁的都可以假,这五个人,这多木器,是假不来的。并且是这么仰天躺着,也不好使力,只要哪一只脚,或是哪一只手,稍微偏了一点儿,这五个人和桌椅碗筷,不都倾了个干净吗?”周撰道:“亏他能这么持久,你看这个翻译上呀下的,那木板动都不动,简直和斗了笋一般。”陈蒿道:“自然丝毫不能动,只要略动一动,失丁重心,就危险了。”四个工人每人吃了一碗饭,翻译收了碗筷,仍从跳板下来,将跳板搬去。工人又同时跳下,搬去于桌椅。只留大板不搬,大力士缓缓将两脚平下,身躯往上一纵,已如前坐了起来。木板向后倒去,四个工人扶着抬进去了。那英国大力士演过那套吃饭的把戏之后,踏着铁哑铃,向看客行了个礼,拐进去了。 周撰推陈蒿道:“你刚才说演完了再说,此刻演完了,你怎么说呢?”陈蒿瞟了周撰一眼,抿着嘴笑道:“哪这么忙,难道就演完了吗?”周撰道:“大力士已行礼进去了,怎么没演完?”陈蒿道:“既是演完了,为何看客没一个人走动?” 周撰道:“纵没演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在我实在是不如和你走的好。”陈蒿用于向台上一指道:“开幕时报告的那人又出来了,你听他说些什么。”周撰也懒得看,低头听那人说道:“刚才英国大力士所演的两种技艺,实是令人惊服。依照大力士平日在他处显技的规定,每次只演两套。这回蒙大力士特别与我国国民交欢,破例加演两套。”座客听到这里,已齐声鼓起掌来,以下说了些什么,都没人听了。周撰对陈蒿译述了意思,陈蒿笑道:“是吗?我说怎么就演完了。像这样的大力士,很不容易遇着的,既花了钱,多看看不好吗?”周撰只得随顺他的意思。陈毓和何达武看了两人亲热的情形,都只作不闻不见,一心一意的望着台上。 演说的退去之后,大力士又更换了一套很厚的衣服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工人,抬着一条酒杯粗细的铁链,大力士对翻译说了一段话。翻译即向座客说道:“诸君请看这铁链,是不是很牢实的东西?千吨以内的轮船,全是用这种铁链栓锚,可以抵御极强的风浪。现在大力士能不用器械,凭一身神力,使这极牢实的铁链,拉为两断。诸君中必有不相信的,大力士可立刻演给诸君看。”翻译说完了,大力士从工人肩上将铁链提下来,吐伸有两丈来长,两手拿着到台口,送给近台两排座客看。 翻译教看了的人高声证明,铁链是没有破绽的。有几个好事的客看,大约是心中不大相信,若大一条铁链,若没有破绽,怎能凭一人之力拉断?翻译既教他高声证明,便不能不看个仔细。几个人一齐动手,从两端检阅起,一股一股的,凑近电灯看了又看,都说实没有破绽。翻译便指着几个人,向大众说道:“这几位仔细察看了,都可证明这铁链实是毫无破绽的。请诸君注意看大力士的神力罢!”大力士退至台当中,将铁链一端用右脚踏住,一端由右肩上绕到左胁下,在腰间缠了一过,两手握住尾端,缓缓的摇动身躯,像个运气的样子。足运过一分钟光景,猛然将腰一挺,右肩一震,喳的一声,那铁链直从肩上翻到背后,打在台面上,哗啦一响,看客只道是右脚不曾踏稳,链端脱离了脚心,激翻到后面去了。只见大力士弯腰从脚心下,拈起一条二尺来长的断链来,合着腰间的断条,一手一条,斗给大家看。翻译招手,教方才证明的几个人过来细看。 几个人凑近身一看,显然是新拉断的,没一个不摇头吐舌。陈蒿道:“这个把戏,虽然是要力大,但是不及第二套好看。” 周撰道:“看虽没有第二套好看,只是我看比第二套还要吃力些。你但想这么粗的铁链,不能悬五六千斤重量的东西吗?凭空要将它拉断,非五六千斤以上的气力,何能做到。”陈蒿看了看手上的表道:“快到十一点半钟了,看他再玩一套什么。” 大力士将两条铁链丢了,自己就台上脱剥了上身衣服,露出赤膊来,望去虽很壮实。却和平常壮实的工人差不多。翻译说道:“大力士的身体,先天原来很弱,十五岁时,还是一个终年患病的孱弱之躯。因朋友劝告他,教他专在体育上用功,身体自然能强,壮大力士才稍稍的从事体育。不到一年,已收了极大的效力,将十五年来的病魔完全驱除了。就从十六岁起,到今年整整的二十年,不曾一日间断,遂练成这般的神力。据大力士自己说,他所练的方法,二十岁以前,专注重体魄的发育。二十岁以后,便专重体力的发育。发育体魄的时期太短,所以至今体魄尚是平常。发育体力的时期很长,才有此神力。 在初见大力士的人,绝没人能看出像这般平常体魄的人,有这么大的体力,甚至有疑大力士会邪术的。大力士因恐在座诸君中也有此类怀疑,故露出体魄来,以证明他的神力,确是用苦工磨练出来的,绝对的没丝毫邪术。诸君此刻眼中所见大力士的体魄,是这么平常的。请注意看大力士运气使劲的时候,是何形相就明白了。“座客听得,一个个都揉了揉眼睛,瞬也不瞬的望着大力士。只见他直挺挺的立着,向左右分卉两手,不言不动,渐渐的觉得两条臂膊有些震动,即时周身皮肤里面仿佛有数千百只耗子在那里走动,骨节都瑟瑟作响,两条臂膊,比初脱衣服的时候竟大了一倍。座客又鼓了一阵掌。翻译道:”今晚因是初次献技,有一种新制的器具,还不曾制好,今晚不能演给诸君看,明晚仍在这里,准演出来。比刚才已演过的三套,都好看许多。于今既证明了大力士的体力不是邪术,请诸君看演第四套罢!“ 周撰苦着脸对陈蒿道:“十一点多钟了,要演又不快演,偏要是这么支支吾吾的,脱了衣服给人家验看。我只道这也算是一套,谁知道还是题外之文。”陈蒿笑道:“我也是这么想,以为他没有技艺显了,胡乱是这么闹着凑个数儿,倒要看他再换个什么花样。你不要急,横竖没有多久了。” 大力士运过气,仍将衣服穿上,四个工人又从里面抬出一块大石头来,那石有七尺来长,一尺四五寸宽,四寸来厚。四个工人被压得一步一拐,放下来喘气不定。大力士望着好笑,挥手教四人走开,他用一手提起,一手解去了绳索,提到台中间。那翻译骑着一匹大白马,从里面的的达达走到台口站住,那马调教得极驯良的样子。大力士蹲下去,一手托在石块底下,一手扶着,离了台面,一头高,一头低,斜斜的如一条山坡路。 翻译将缰一摆,那马顺过头来,走至石块上,后将缰一提,两脚一紧,那马的前蹄已踏上了石块。翻译用右手在马头上摸了几下。只一起缰,那马已全身纵上了石块。那石块便缓缓的平下来,马在石块上行了两三步,恰行至大力士的手上,即立着不动。大力士放下扶着的手,一手托着伸出来,从容上下了几次,那马全不惊惧。座客但知好看,不显厉害,在这时节不约而同的都鼓掌大吼起来。翻译连向下扬手,已来不及。那马虽则调教惯了,只是从前在西洋各国演这把戏的时候,看客都知道危险,一点声息没有,必等马下了石块,才鼓掌叫好。因此那马不曾在石块上受过惊吓。今晚翻译疏忽了,忘记嘱咐座客,正在吃紧的时候,大家一哄闹起来,那马两耳一竖,两眼左右张望。翻译知道不好,一面对台下扬手,一面抚摸马头,但是已来不及,四脚乱动起来。大力士手上的石块,即不免摇动。 翻译越将缰绳收勒,那马越昂头振鬣,仰天喷沫,偶然一脚踏空,石块跟着一侧,连人带马,倒下台来。座客又是一声哎呀喊了,那马掀下了翻译,惊慌得左一跃,右一窜,四蹄在台上如擂鼓一般。吓得近台的座客都站起身要跑,恐怕那马跳下台来。翻译一纵身立起,伸手去拾缰绳,没拾着。那马又惊窜到这边,此时气坏了大力士,放了石块,那马刚从石块旁边跳过一伸手就握住那马的后腿,那马登时不能动弹。翻译才走过去,拉了缰绳,牵进里面去了。即有开幕时演说的那人,出来向座客道歉。 陈蒿暗推周撰一把笑道:“你这时候又不说走了。”周撰道:“我说一回,碰一回钉子,你不开口,便坐到明天,我也不敢再向你说走了。”陈蒿笑道:“你打算就回旅馆去吗?” 周撰道:“随你的意思,我是巴不得你立刻同我回旅馆。”陈蒿悄悄的,向陈毓二人努嘴道:“他二人呢,也同回你的旅馆去吗?”周撰道:“我用汽车送他二人回精庐去。”陈蒿笑着摇头道:“我明日拿什么脸回家见人?你不要急在这一时,此刻你还是用汽车送我三人回精庐,你若常在旅馆里,不大出外,我总有来会着你的时候。”话没说完,座客都纷纷起身,向外拥挤。陈毓、何达武也立起身来。周撰道:“我们且缓行一步,此时要挤出去,很费事的。”陈蒿轻轻说道:“人家都起身走了,独我两人坐着不动,像个什么?”说着也起身,何达武道:“你们只跟定我来,包你们全不费事的就挤出去了。”周撰道:“这不是湖南戏院子,可由你横冲直撞。你若不按着秩序走,到处有监场的警察,你的衣服又穿得这么漂亮,只瞎挤瞎挤的,包管人家指你是个掏儿。”何达武不懂得什么叫掏儿,问道:“怎么指我是掏儿?”陈蒿笑道:“你先走罢,此时人已走空一大半了,不会挤拥。”何达武即晃了晃脑袋,掉臂向前行走。 陈毓拉了陈蒿的手,旋走旋咬着耳根说话。周撰跟在后面,只见陈蒿时摇摇头,时点点头,也没听出她们说些什么。 一行人来外面,周撰举眼看汽车,何达武已找着开了过来。 陈毓向周撰鞠躬道谢道:“先生只管汽车先走,我们可坐电车回去,不敢烦先生再送了。”周撰笑道:“李太太怎么还对我说这些客气话,请上车罢。”陈蒿也在旁说道:“汽车的长时间过了,送我们到江户川,也要不了多久,姐姐不要和他客气罢。”陈毓望了陈蒿一眼,觉得陈蒿这话说得和周撰过于亲热,只是陈蒿也没理会,催着陈毓上了汽车。陈毓仍向原地方坐了,留出位子来给陈蒿坐,谁知陈蒿上车的时候,周撰暗地在后面拉了一把,教她坐到后面来。陈蒿也就顾不得面子了,撇了陈毓,竟和周撰并肩坐着。汽车立即向江户川开行。陈毓在车中,虽觉自己妹子入迷太快,只是料也防止不了。并且在陈毓眼光中看周撰,也以为与自己妹子匹配相宜,乐得成全他两人,免得双方抱怨。车行顷刻到了江户川,周撰从车夫处拿了那包物事,交给何达武拿了,才扶陈蒿下车。陈毓邀周撰到家中坐坐,周撰道:“已夜深了,改日再来。”陈蒿道:“你就上车回去罢,到我家中坐着,也没甚趣味。”周撰回身上了车,望着三人走了,才驱车回富士见楼。一宿无话,本章已毕。 却说陈毓等归到家中,李镜泓已深入睡乡了。陈毓在本乡座的时候,心中时时挂念李镜泓一个人在家中寂寞。及至归家见了面,想起周撰的那种风流态度,标致面孔来,立时又觉得李镜泓的面目可憎。满拟亲热亲热,只是鼓不起劲来。 李镜泓这一日满肚皮不高兴,一个人也懒下厨房,午晚两膳,都在隔壁小西洋料理店里吃了,家中便一日没举火。夜间独自看了会书,偶然听得外面脚步响,即跑到门口探望,一连望过几次,都是响到别人家去了,赌气懒得再望。看看到了十点钟,便脱衣解带,钻入被中。心想:说是去吃午饭,怎么吃到这时候还不回来?老二那妮子本来就不大安分,只是她姐姐平日却不是放荡不羁的人,这几日一定被老二刁唆坏了,性情大变。并且那姓周的,油头滑脑,一见面就和会亲一般,在老二跟前逢迎巴结,无所不至,贼眉贼眼的,一望就知道是个欢喜嫖的人。老二是这么和他一鬼混,不待说要上当。便是她姐姐,也不免花了心。李镜泓心中越想越难过,睡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过了十二点钟,才听得门铃响,知道是她们回了,也不作理会,拥着被装睡着。 陈毓走进了声道:“睡着了吗?”李镜泓不做声。陈毓又说道:“怎么睡这么死,有贼进来把家具都偷了去,你还不知道呢。”李镜泓再忍不住了,伸出头来说道:“你也顾家里怕有贼来偷了家具去吗?我看你简直不记得有家了。”陈毓听了这话虽觉刺耳,但自己心里也着实有些渐愧,勉强笑了笑说道:“今日实不能怪我不记得家里,人家的情面,却不过去,教我也没有法子。”李镜泓道:“情面是情面,但是男女的交际每每有因,起初却不过情面,弄到后来顾不了体面,我看还是体面要紧。”陈毓道:“怎么谓之顾不了体面,我丧失了你什么体面吗?”李镜泓道:“我没说你丧失了我的体面,我只不懂姓周的和我们非亲非故,我们一不是富豪,二不是有势力的,他无缘无故的一见面就奉承巴结,无所不至,使钱如散沙似的,请了又请,邀了又邀,端的是个什么用意?他也不过一个公费生,那来的这么多钱使费?”陈毓抢着答道:“你管他什么用意,管他哪来的钱使费?你既不是富豪,可见他不会巴结你,向你借贷。你又不是有势力的,可见他不会求你荐事,借你的声名在外面去招摇撞骗。你还有什么怕他沾括了吗?”李镜泓听了,那一股无名业火几乎攻破了脑门,又不敢发作,逼得冷笑了声道:“我是没有什么给人家沾括,不过一个青年女子飘洋过海,到外国来为的是求学,这种无味的应酬少从场,也不至失了女留学生的资格。留学生的钱不拿来缴学费,买书籍,却专用到酒食游戏上,其为人之邪正就可知了。这种浮荡子弟,在我这个没有学识,没有见解的人看了,简直是个不可理会的。 不知道你们对他有什么情面不可却。“ 陈毓见李镜泓说出这些话来,先悄悄的将周撰送给他的物事,放入柜内锁了,恐怕李镜泓见了,拿着当把柄诘问。李镜泓又问道:“姓周的请午饭,怎么弄到这时候才回?半日半夜的工夫,在什么地方,用什么事情消磨的?”陈毓不耐烦多说,随口说是看西洋把戏去了。李镜泓见陈毓答的含糊,更忍不住要追问道:“什么西洋把势?看了半日半夜。”陈毓生气道:“你既说姓周的简直是个可不理会的人。不理会就罢了,追问做什么呢?”李镜泓也气道:“姓周的自然是可不理会,但是你在外面,费了这们久的时间,为什么不能将原故说给我听,定要我来追问?”陈毓道:“我有我的行动自由,我高兴就说给你听,不高兴不说给你听,也不犯法。” 李镜泓只气的发抖,想数责几句,出出恶气,心里又虑气头上说话不检点,陈毓的性气素大,三言两语说决裂了,难于转脸。待不说罢,气实忍受不住,就在这一转念之间,觉得有无穷的悲苦,不由得两眼流下泪来,拉着被角拭泪。陈毓在电光下看见了,一时动了不忍的念头。笑着说道:“好端端的哭些什么?又不是个小孩子,这才哭的可笑呢。”李镜泓一听更伤心起来,竟抽咽有声了。陈毓大笑道:“罢了,罢了,不要丢丑了罢。你是为我不得在外多久的原故,说给你听么,这也值得一哭。好好,我说给你听便了。”遂从到富士见楼起,如何在新闻纸上,发见了本乡座的英国大力士,如何雇汽车,请吃午膳,如何游十五区,以及大力士如何显技,都说了一遍。 只没说送物事,及周撰和陈蒿亲热的情形。 李镜泓早停了哭泣,至此问道:“照这样说来,姓周的这一日的花费,不是一百元上下吗?”陈毓点头道:“恐怕是要花这们多。”李镜泓就枕上摇头道:“危险,危险!他这东西居心不良,你真得仔细老二上当。”陈毓笑道:“上什么当,难道老二在家养老女不成?早些配了人也好,免得今日这个也来求婚,明日那个也来说合。这姓周的为人,据我看并不坏,配老二也还过得去。你专就他昨今两日的行为看,是不能为凭的。他是这么花费,有他花费的目的,与平日酒食征逐的不同。 西洋人每有因想和一个心爱的女子结婚,事事图满女子的欲望,常有婚尚不曾结得,家业已完全用尽的。于今的文明新式结婚,是这个规矩,不能怪姓周的浮荡。“ 李镜泓长叹一声道:“老二的事,我也管不了。是浮荡也好,不是浮荡也好,不必研究。我只和你要求一件事,从今日以后,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你一概不要从场,将来他们的结果好,我们不居功,万一结果不好,我们也不受怨。即岳父、岳母知道了,也怪不上你我。你能答应这句话么?”陈毓道:“只要推得脱的,我决不从场。”李镜泓道:“老二刚才进房的时候,仿佛提了一个大包,打我面前走过,提的什么东西?”陈毓见话已说明了,便不遮掩,说是姓周的买了送他的。李镜泓道:“老二平日常自己夸说眼眶子大,金钱势力都不看在眼里,原来见了百十块钱的物件,也就把心眼儿迷糊了。”陈毓道:“睡罢,不要劳叨些这闲话了。”说着也解衣就寝。 却说陈蒿提了那包物件,归了自己房里,打开一件一件拿着看,听得李镜泓和陈毓说话有合口的声调,忙丢了手中物品,蹑脚蹑手到门跟前窃听。起初听得李镜泓诋毁周撰的话,心里不免受气。后来听得无论老二和姓周的怎么举动,一切不要从场的话,又高兴起来。心想:巴不得你们不从场,我少了许多拘束,男女之爱,那能容有第三人从场的。回身仍将那些物件包了,收拾安歇。在床上想起周撰的温存,转辗反侧的,哪里睡得着呢?陈蒿此时的心里完全在淫欲上着想,并没闲心研究周撰这人是否可托终身,既纯在这方面着想,便觉得周撰无一点不如人意,处处都像是个知情识趣的人,与那些不自量冒昧求婚的相去天远。一个人闭着眼睛从周撰头顶上想起,五官四脚,眼见得着的,即拿着脑筋中的印象做标准,想慕了一个尽情。五官四肢之外,被衣服遮盖了,眼见不着的,就凭着一颗玲珑剔透的芳心揣摩悬拟,也想了个无微不入。想来想去,想得芳心乱跳,身上脸上都一阵热似一阵。恨不得周撰有小说上绿林豪客的本领,能于夜间窜房越脊,如履平地,从窗眼里飘然飞了进来,人不知鬼不觉的各遂了心愿。唉!一个已经领略过偷情滋味的妙龄女子,复经称心如意的男子这么一撩拨,念头一动,便是意马心猿,哪里有个收煞。咬着被角,整受了一夜折磨。天光一亮,即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觉得眼泡内含了许多砂砾似的,知是不曾睡好的缘故。披了衣,拿镜子一照,眼睚儿起了一个淡红的圈圈,围着两只黑白分明水银也似的眼睛,倒分外显得妩媚。自己对着镜子叹了一声道:“兀的这庞儿,也要人消受。”放下镜子,收了铺盖。因天气太早,即在房中打散了头发,着意安排的梳了个东洋学生头,刷得光溜溜的一丝不乱。这头梳了两点来钟,李镜泓夫妇已起来了,陈蒿才开门到厨房,烧洗脸水。 何达武最是贪睡,这时候尚是鼾声震地,陈蒿推醒了他道:“起来,睡到这时候,还没睡足么?”何达武睁眼见是陈蒿,一蹶劣坐起说道:“你催我起来,有什么事?”陈蒿见他平日最懒的,喊他起来用早点,总是要催三五次,他才慢腾腾的,唧唧呱呱的,眼睛开一只闭一只,偏偏倒倒的去洗脸。今日忽然一推就坐了起来,并且清清楚楚的问话,觉得很奇怪。掩着嘴笑道:“催你起采,并没什么事,要用早点了。”何达武忙穿了衣服,跑到厨房里,倾了洗脸水,到洗脸的地方。陈蒿也跟在后面,端了盆水来洗脸。何达武道:“昨夜大力士的把戏实在好看,据那翻译说,昨夜是初次登台,还有一种新制的器具不曾制好,须今夜才能演,说比已经演过的把戏还要好看多了。我可惜手边的钱不宽,不能再去看一回。”陈蒿道:“我钱倒有,也想再去看。只是钱不多,不能请你。”何达武起先听说有钱也想去看的话,心里一喜,睁着眼,张开口望着陈蒿,听到后两句,顿时又把兴头扫了。忽然一想,她既愿意去,我何不去卜先那里送个信,怕卜先不拿出钱请我吗?这是再好没有的机会,不可错过。他们多见一次面,有一次的成绩,他们早一日成功,我便早一日六十块钱到手。这么一想,兴头又鼓动起来。笑嘻嘻的问道:“二姑娘真想去看么?只怕是哄着我玩的。”陈蒿笑道:“我哄你做什么?是真想去,不过没有伴,一个人就懒得去。”何达武道:“表嫂子不去吗?”陈蒿摇头道:“她不去。”何达武道:“我跟你做伴去看不行吗?”陈蒿道:“有什么不行?就是我的钱不多,你又没钱,怎么能去。”何达武连忙说:“我去,我有钱。不特我自己看有钱,连你看的钱我都有。”陈蒿道:“你刚才说可惜手边不宽,如何一刻工夫,就有这多钱了?你这是信口胡说的。”何达武急急的辩道:“一点不胡说,只要你不变卦,我若没钱买特等票给你,任凭你如何处置我,如何骂我。就当着人喊我做兔子,喊我做马鹿,我都答应你。”陈蒿忍不住笑道:“马鹿倒有些儿像,兔子就差远了。还是喊你马鹿罢!”何达武点头道:“话就是这么说了上算,昨日是六点多钟到本乡座的,今日也是那时候,我同你乘电车去。你若变卦怎么说?我能当着人喊你什么东西呢?”陈蒿听了何达武的话,看了他的情形,早知道他已入了自己的圈套。便笑答道:“我若变卦时,你也喊我马鹿就是了。” 当下二人洗了脸,何达武一路嚷入厨房,问面包蒸热了没有。陈毓在厨房里答道:“你起床就饿了吗?”何达武笑道:“倒不是饿了,我要先吃了,有事情去。”陈毓指着瓦斯炉上的镔铁甑道:“在那里面蒸着,你要先吃,揭开盖拿两片去吃罢。牛乳在开水壶内烫着,我也不知道你何铁脚终日忙的是些什么事?”何达武揭开了甑盖,也不顾蒸的烫手,拈了两片出来,笑道:“我要去找一个朋友,因没有约会,恐怕去迟了,不在家。牛乳我都懒得喝,就吃了这两块东西走罢。”旋吹旋吃,一会儿吃完了,扯了方抹布,揩了揩嘴巴,套上一顶帽子,三步改作两步,跑到停车场。恰好有一辆电车正待开行,连忙跳上车。卖票的过来卖票,何达武伸手一摸,不见皮夹,连摸了两个口袋都没有,心里着起慌来。低头一想,昨夜临睡时,纳在枕头底下,今早被陈蒿催起,却忘记带在身上。急于想去周撰那里报信,仓卒出门,电车又开的太快,因此到买票时,才知道忘记带钱。只得红着脸,向卖票的说,卖票的教他坐一个停车场下车。何达武自己恨自己,怎么这般没有记性,想早反弄得迟了。须臾那车到了小川町,不能不下来。沿着电车道,跑了十多分钟,望着几辆电车飞驰过去,不能去坐。跑得气喘气急的,到精庐拿了皮夹,撒开腿又跑。李镜泓等见了他这么跑出跑进的,知道他是个不安静的人,也不理会。 何达武复身到了停车场,此时却没电车了,只得立着等候。 抬头一看,仰面来了个穿和服的男子,正是郑绍畋。远远的就向何达武点头,问去哪里。何达武心想:幸在这里遇着,他必又是去精庐想寻老二鬼混,我若不阻止他,他们对了面,前晚的话定要露出马脚。随即笑答道:“我正要去骏河台找你,你却来了,免得我白跑。”郑绍畋已走近身道:“你找我为什么?”何达武道:“若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找你了。我们到桥上去说说话罢。”郑绍畋道:“桥上如何好说话,你家就在这里,怎么不到你家里去,坐着慢慢的说。”何达武冷笑了声道:“你还想到我家里去,慢慢的坐着说话吗?你做梦呢。”郑绍畋不由得心里一跳问道:“这话怎么讲?”何达武道:“你倒是个好人,也不怕丢了我的面子。你知道你到精庐走动,是不是因我的关系?你若不借着和我是朋友,能见着二姑娘吗?二姑娘若不是见你和我有交情,凭你自己说,她素来瞧留学生不起的,肯跟你打交道么?”郑绍畋听了这些摸不着头脑的话,怔怔的望着何达武道:“你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做什么呢?我实在不明白你的用意。”何达武把臂膊一伸,睁着两眼,望着郑绍畋道:“无缘无故,我没讨得劳神了,巴巴的找你说这些话。 老实说给你听罢,你简直害得我无地容身子。特地要找你,看你怎生处置我。“ 郑绍畋听了这话,又见何达武忿忿不平的情形,心里着实吃惊,只是表面上不肯露出惊慌的样子来。摇摇头说道:“你这话我仍是不得明白,我问心实不曾害你。”何达武道:“你还说不曾害我!我问你写给二姑娘的那封英文信,是谁写的?”郑绍畋道:“是我请别人写的,那信怎么样?”何达武点头道:“我知道你是请别人写的,但信上是谁的名字?”郑绍畋道:“信上自然是我的名字,这何待问呢?”何达武道:“却也来,你既知道信上是自己的名字,怎么还说不曾害我?”郑绍畋道:“信上并没一个字,写到你姓何的身上去,如何害了你?”何达武道:“你那信上写了些什么话,你知道么?”郑绍畋踌躇了一会道:“我那朋友,照着我说的意思写的,我怎么不知道呢?”何达武鼻孔里哼了一声道:“原来是你的意思,教朋友这么写的。那好,你就跟我去见二姑娘,对面说个明白,免得我毫无所得的人,夹在中间受误伤。”说着拉了郑绍畋的衣袖要走。 郑绍畋不知道到底为着什么,如何肯走呢?立住脚不动道:“你且把事情说给我听了,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再大家商量着办。我和你不是一天两天的朋友,相交这么久了,什么话不好说。”何达武随即放了手道:“你教你那朋友写那封信的时候,怎生向他说的意思?”郑绍畋道:“求婚的信,那有旁的意思?无非恭维二姑娘,人品如何好,学问如何好,我如何的佩服,如何的仰慕。接着就说我自己,年龄虽有了二十五六,却因选择太苛,平常女子看不上眼,富贵的小姐又恐怕娇养惯了,不谙妇道,下等人家的,又恐怕容貌粗恶,没有学识。 选来选去,直到现在,尚不曾定得妻室。难得女士生长名门,人品学识又都有这般齐全高尚,承屡次赏脸,接席清谈。幽娴贞静的态度,尤为我平生耳闻目见的名媛闺秀所望尘莫及,因仰幕的心思太甚,便不暇计及唐突,敢掬诚向女士求婚。深望女士怜我一片至诚之心,慨然许诺,则我有生之年,皆为图报大德之日。人命至重,谅蒙矜恤。那信就是这个意思。你说那一个字是害你的?“ 何达武道:“那信写好了之后,经过了多少时分才送到邮筒里的?”郑绍畋道:“送迟送早有什么关系?你这才问的希奇。”何达武道:“你不要管我稀奇不稀奇,我既问你,自然有关系。”郑绍畋道:“写好了,不到十分钟,我亲自送到邮筒里。你快说有什么关系。”何达武道:“那信有第三个人看见过没有?”郑绍畋连连摆手道:“就只我那代写的朋友知道,连第二个人看见都没有。”何达武点头道:“怪道是一封那么无聊的信,原来写好了就发。唉!你自己既不懂得英文,为什么偏要写什么英文信,纵说想讨巧,好借一封书信显显你的学问,你也该写好了之后,再找两个懂英文的看看,那信写得怎样。怎么写了就发,弄出这样笑话来。你自己丢人我不管,倒害得我不特对不起他夫妇姊妹三个。我交了你这种朋友,将来回国,连二姑娘的父母都要骂我不是个好东西,结交匪类,并且此刻就没脸再住这里了。”说着,唉声叹气不止。 不知郑绍畋见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却说郑绍畋见了何达武那种着急的模样,不由得更加着急起来。当下走近一步,对何达武说道:“你不要是这般吞吞吐吐的,说得我听了更是不明白。我只要问你,我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何达武道:“你这才问得奇,你不懂英文,我更不懂英文,我知道你那封英文信怎的得罪了二姑娘?”郑绍畋道:“是我的话说忙了。我是问你,二姑娘看了那封英文信,是怎么样一个情形?当时说了些什么话?”何达武道:“这个我很记得明白。那一天下午时光、我同着我表兄、表嫂和二姑娘,在外面回来,接着你那封英文信。二姑娘看了看信封,还是笑嘻嘻的,后来拆开信封拿起信纸一看,脸上的颜色就慢慢的变了,渐渐的怒容满面,骂了两声马鹿,又骂了两声混帐东西,又骂了两声畜牲,又骂了两声朽崽,又骂了两声……”郑绍畋忙截住他的话头,说道:“铁脚,你不要瞎造谣言,哪有个没出闺门的女孩子,是这般信口骂人的,你这话我不能信。”何达武睁起两眼嚷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我说二姑娘看见你写的英文信的情形,我不能欺朋友,不能不直说。 你不爱听,我就不说。“郑绍畋本待不听,却又放心不下。只得说道:”好,好,好!你说,你说,我信你的。“何达武道:”二姑娘边看边骂的看完了那封英文信,直气得颈脖都红了,一手捏了那封信,立起身来就要跑。那时我表嫂也摸头不着,当二姑娘骂的时候,也问了几声,道是怎么一回事。二姑娘也没有答白,及至二姑娘突然起来要跑,我表嫂才拦住他,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二姑娘怒气冲天的,把你那封英文信丢在地下,说道:“你们去看,这信上说的是些什么话!‘我表嫂拾了起来,说道:”我是不大懂英文的,这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话,你得说出来呀,大家也有个计较。’二姑娘说:“这里面的话,我有些说不出口。‘我表嫂说:”大约总是些肉麻的话,这种情书,你何必理它,动这么大的气呢?’二姑娘说:“是什么情书?郑绍畋这个混帐东西,简直的是糟蹋我。‘我表嫂说:”他无缘无故的糟蹋你做什么?你不讲,我们又怎么能够知道呢?’二姑娘那时也真气极了,不假思索的说道:“这封信上,简直的把《水浒》上王婆所说的五件事,都形容了一个淋漓尽致,你说该死不该死?‘我表兄、表嫂都大怒说道:”该死,该死!什么郑绍畋,简直不是个人。’我表兄又对我说道:“是你去找来的一班无聊鬼,以后不准上我的门。‘二姑娘接着说道:”不准上门,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当下又把信抢在手中,说道:“我抓了这么个把柄,我有三个办法:第一,去告诉留学生监督,革除他的公费,赶他回国。第二,便告诉同乡会会长,开同乡会请大家评评这个理,叫他以后做不得人。第三,把他告到日本警察署,叫他丢一个大丑。‘说罢,怒冲冲的就要走,那时幸亏我那表嫂拦住,劝道:”像这般没有人格的东西,犯不着同他计较,你只当疯狗子对你乱咬了一顿,难道你也要认真么?’我当时也插嘴说:“郑绍畋本来不是个东西,这是我该死,不该理他,所以惹出这一场是非。而今我来陪礼,求你不要认真。你若是照这三个办法实行起来,简直毁了他一世,这遭饶过了他罢。‘我随说随即作了几个揖,我表嫂又劝了一会,这才把二姑娘的气渐渐的平了下来。我表兄仍旧埋怨了我一顿,我真正羞得恨无地缝可钻,急得出了几身大汗。我又不曾得罪了你,你老人家真正不怕害死了人,开我这么一个大玩笑。请问我怎么对得住他们夫妇姊妹三个?” 郑绍畋听了,好似五雷轰顶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登时怔住了,面青唇白,冷汗直流,才握拳蹬脚,骂了一声道:“好一个狗娘养的。”何达武忙问道:“你还要骂人吗?”郑绍畋恨了一声道:“我可不骂你,我是骂那个狗娘养的,写些这么样的话来害我,我只有去找他拼命。”何达武道:“那你得要慎重一点,万一这些话都是我造的谣言,岂不是我害你打人命官司吗?”郑绍畋道:“你不必激我,我总得把这桩事弄个明白,我无论哪一方面,都不能够听凭别人如此损我。”何达武道:“我看你不如同我去见见二姑娘,表明这信不是你写的,着实的解释一番,似乎好些。”郑绍畋道:“罢,罢,我还去吃眼前亏吗?少陪,少陪,我要去了。”何达武道:“你若是去找那写信的,你要忍耐着性子,真个闹出人命来,我不能替你去抵命的。”郑绍畋也不答话,提起脚就走了。 何达武见郑绍畋上了他的当,得意得了不得,手舞足蹈的走到停车场,只见一辆开往富士见町的电车来了,连忙跳了上去。那车开动起来,何达武忽然想起,时候不早了,恐怕周卜先出去了。误了自己报信的事。登时急起来,只恨电车开行得太慢。又想到若不是为了郑绍畋耽搁了许多工夫,我早已在富士见町了,何至于着这真急。忽又转念一想,虽然为了郑绍畋耽搁许久,可是拦阻着郑绍畋不至于见二姑娘的面,免得打扰卜先的好事,总算做了一桩事,卜先一定更要感激我。正在心乱如麻的时候,忽然面前站着一人,听得他嘴里咕哝了一句,抬眼看时,原来是车守要他买票。便伸手到怀里一摸,那知道特地跑回去拿的那只钱囊,不知怎地又不见了。只得红着脸对车守说明,此时电车刚走了一站,恰正停住,车守便叫他下车,车又开去了。何达武没法,只得回头向家里奔,奔出一身臭汗,向裤袋里取手巾揩时,却把个钱囊带出来,掉在地下一声响,拾起来,又奔向停车场,气急败坏的立着等电车。看着电车一辆一辆的过去,恰巧没有开往富士见町的,等得一个不耐烦。 看看将近十一点钟了,心里又同火烧一般的胡思乱想起来。好容易等了电车,到富士见町相近的地方,跳将下来,急急忙忙的奔上楼去。 真是无巧不成话。那位周卜先正收拾舒齐,打算出去,一看何达武气喘喘的奔了来,便问道:“铁脚,什么事这样急?”何达武一面摇头,一面进房坐下。喘息了一会,才道:“喜得我早来一脚,若是你出去了,不但我扑一个空,你还要后悔不及哩。”周撰也坐下来笑道:“什么事说得这般慎重,并且还要我后悔。铁脚,你不要轻事重报啊!”何达武正色道:“什么话,若是没有极要紧的事,我何曾是这么急过。”周撰笑道:“我是说笑话的,你不要多心。请你慢慢的把要紧事说出来罢!”何达武道:“我说出来,真要喜得你跳起来呢。你知道么?二姑娘对你已很有意思了,只要你再凑一凑趣,就可以立刻成功。”周撰喜笑道:“当真的吗?你说我要如何的凑趣呢?”何达武道:“你等我告诉你啵,昨夜我们回去,已经十二点多了,二姑娘却没有什么表示。今早起来,我和他见了面,那时恰好我表哥、表嫂都不在跟前,她忽然盘问起你的身世家庭来,我自然替你吹了一阵大牛皮,后来大家吃早点,就把话头打断了。你试想想,她这盘问你的身世家庭,是安了一个什么心?你总应该明白。”周撰道:“话虽如此,总得她一个人能够自由出外,才有成功的希望。”何达武道:“这不是我说一句表功的话,这其间就非有我撺掇不行了。我因为他有了这种表示,我就打定主意,想引诱她一个人出来。早点之后,我就用话去餂她道:”昨夜的大力士真个好看,我还想去看看,只是一个人去看,没有趣味。‘二姑娘听了我这话,便望着我表嫂说道:“我和你再同去看看好么?’我表嫂说道:”罢,罢,这种把戏看过一回也就罢了,况且昨晚回来得太晏了,天天是这般,也未免太不像事,我是不去的。‘我便对我表哥说道:“你去不去?’我表哥冷笑道:”我是没有这种闲钱,也没有这种闲工夫。‘说着就和我表嫂收拾了碗碟,到厨房里去了。二姑娘便问我道:“他们两个都不去,我就和你去罢。只是你得另外筹买票的钱,我自己买票的钱倒还有。’我便说道:”我这两日很还有几文,连你的票钱我都够。‘二姑娘笑道:“那我就老实不客气,竟扰你的了。’我说算数。此时我表哥、表嫂又进来了,我再支吾了几句话,就跑到你这里来,你赶快把你答应的钱给我,一来我可以做这一个东,二来你就可以到本乡座去会二姑娘。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可以终了。”周撰笑道:“今晚的东何必要你做,你只去引了二姑娘来,我自在本乡座等着,还是我买票请你。” 何达武道:“然则你答应送我的钱呢?你打算什么时候拿给我。”周撰笑道:“你不用忙,我知道你的手松,用起钱来,从来是没有打算的,今日我拿了给你,只怕你到手就没了,一桩正经事也没做。我的意思,这笔钱,我既然答应了你,我岂能白赖于你的,我决不是那样的人。我以为你不如存在我这里,要用的时候慢慢的来拿,一来你也可以免得乱用,二来也可以济你的急。若是你此时拿去,糊里糊涂的撒漫起来,到了有点缓急的时候,找别人去借,不如到我这里拿存款便当得多。铁脚你说是不是?”何达武道:“你这话固然不错,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过河拆桥的人。但是这回的事不比寻常,我们推开窗子讲亮活,你要送我的这六十块钱,无非是买我绍介你们到今日的地步。此刻功行将要圆满,你不把这笔钱给我,只要你们今夜达了目的,我这个绍介人没法子叫你二人不在一处。俗话说得好,新娘子进了房,媒人甩过墙。到了明日我就不能向你追索这笔钱,和讨债的一样。老实不客气的一句话,你此刻把从前答应谢我的话不算数,我这绍介人的责任就此宣告中止,你自己去请二姑娘出来看大力士去,我便不敢与闻了。”周撰笑道:“倒看你不出,很像一个积祖做牵头的,这般老到。也罢,你此刻先拿三十块钱去,其余三十块明后日随你什么时候来拿。何达武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你总想扣住一点钱,好叫我不得不从中出力。也好,你就先给我一半,只是那一半等你们好事成功之后,我要来拿,我终究不能当做债讨的。我们先小人,后君子,你得给我一个凭据。“周撰听了,心里有点不高兴起来,转念一想,此刻正是—发千钧时候,少不得这个马泊六。只得忍住说道:”难道叫我写一张字据给你吗?这字据怎样写法呢?“何达武道:”字据可以不必写,你只给我一件东西做当头。“周撰听了更不高兴,便不做声。何达武道:”你不要疑心我要占你的便宜,想多弄你几文。这种抵押品我早想好了,就是你的文凭,我拿去没用,你却是少不得的。彼此都可以放心。“周撰道:”也好,就是这么办。“当下开了一个小皮箧,取出一大卷钞票来,点了三十元,又取出文凭来,一齐交给何达武。说道:”这你可以放心了。“何达武接过手,将钞票揣在怀里,又把文凭从封套里抽出来看一看,仍旧套上搁在一旁。便道:”不是我不放心你,实在是这种事的报酬不能不如此过手。今晚你就先去本乡座等,我准同二姑娘来就是。 可是买票看戏,仍旧是你出钱的啊。“周撰道:”你尽管放心,我说一句算一句,决不白赖。“伺达武道:”那我就去了。“ 周撰道:“好。”何达武拿了文凭立身起来,忽然想起早上和郑绍畋一番交涉,便又一一的告诉周撰。周撰道:“你诈吓他诈吓得很好,我真要谢谢你呢。今晚你就照着你所说的办罢。”何达武点点头,别了出来,说不尽的声兴。匆匆的跑回精庐,只见他们正在那里吃饭。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何达武走进房来,看见他们正在吃饭,便道:“你们就吃饭了吗?我肚子还一点不饿”。陈毓道:“你还是早起吃了那点面包儿吗?”何达武道:“可不是吗?到外面并没吃什么。”李镜泓笑道:“你平日饿得很,只见你跑到厨房里催要饭吃,今日却是奇怪,第一次听你说肚子不饿。”何达武笑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奇怪。早起连牛乳都没吃,若不是看见你们在这里吃饭,并不知道已是午饭的时候了。也好,我也随便吃一点罢。” 何达武跟着吃了饭,见陈蒿的态度很冷淡,一个人在房里,拥着被卧睡了,不由得心里有些着慌,恐怕陈蒿变卦,见她关门睡着了,又不好进去问她,只得坐在自己房里静候,也想不出逼迫陈蒿践约的法子来。看看已敲过了四点钟,陈蒿还是高卧不起,把个何达武急得在房中乱转,不得计较。只睁着两眼,望了桌上的闹钟,咯吱咯吱一格一格的往五点钟的数目字上移走。想进房将陈蒿喊醒,见李镜泓夫妇都坐在房里看书。到陈蒿房里去,必打李镜泓房里经过,在平日,何达武也常进陈蒿的房,并不觉得李镜泓夫妇碍眼,此时心中怀着鬼胎,好像一给李镜泓夫妇看见进陈蒿的房,就会疑心是他勾引似的。好容易挨一刻,急一刻,挨到了五点钟,陈毓丢了书本下厨房,李镜泓也照例到厨房帮着弄饭。 何达武才趁这当儿,溜进陈蒿的房。只见陈蒿懒洋洋的,斜靠在一张躺椅上,手中拿着昨日周撰买给她的一个西洋小娃娃玩具,在那里反覆把弄。见何达武进来,也不动身。翻开眼睛望了一望,目光仍注在小娃娃身上去了。何达武忍不住问道:“去看大力士,你怎么到这时候还躺在这里,也不妆饰呢?” 陈蒿半晌将小娃娃放在桌上道:“我身体很觉得疲倦,横竖明夜还有得看,今晚不去了吧!”何达武一听这话,如冷水浇背,急得用手指着陈蒿乱嚷道:“你是马鹿,你是马鹿。以后我只叫你马鹿就是了。”陈蒿笑道:“我身体虽然觉得疲倦,只是已经答应了你和你同去,就今晚去看也使得。”何达武喜笑道:“这才像是你二姑娘说的话。”陈蒿道:“你且莫急,我本来可以今晚去看的,不过马鹿已被你叫过了,我还去看什么?索性连明晚都不去了。你要去,你一个人去,我不叫你马鹿就是了。”何达武连作揖带陪礼的说道:“这只怪我的嘴太快,你看我自己打我自己两个嘴巴,警戒他下次不再是这么逞口而出。”说着,拍拍一边脸上打了一个巴掌。陈蒿看了好笑道:“你又不是不认识本乡座,定要我同去做什么?这原是一种玩把戏,高兴便去,不高兴便不去。你是本乡座的案目吗?这么替他拉客。”何达武笑道:“我素不欢喜一个人进戏院子,这样难得遇着的大力士,又舍不得不去看。今晚无论怎么样,哪怕教我给你下跪,只要你肯同去,我就给你磕头。”陈蒿见他这么情急的样子,知道必是与周撰约好了,周撰在什么地方等候。登时握着一团尤云滞雨的心,立起身来,笑向何达武道:“你既哀求我,说不得身体疲倦也去走一遭。不过我有句话,要先说明,到本乡座之后,我若看了没趣味,或是我身体不能支持了,就要回来,你不能强拉着我坐在那里陪你。”何达武笑道:“我岂敢强拉着你陪我,只要到下本乡座,哪怕看十分钟,你说没趣,尽管先走。”陈蒿心里好笑,也不答话,收了小娃娃,坐下来对镜拢头。何达武这才把心放下,退出来,到厨房里催晚饭。 陈毓道:“你此时觉得饿了吗?”何达武道:“饿倒没有饿,早些吃了晚饭,好去看把戏。”李镜泓道:“真要去看吗?”何达武道:“我们昨夜看了那大力士,听说今晚更有好看的。 我也想看,二姑娘也想看,我就和她同去再看一回。“李镜泓低头切菜,不做声。陈毓叹道:”有什么更好看的,无非说那话骗人罢哪。老二也是小孩子一样,欢喜看这些东西。“李镜泓鼻孔里哼了一声,半晌说道:”小孩子倒不见得欢喜看这些东西。只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有这么热心呢。“陈毓怕李镜泓再往下说出什么刺耳的话,自己面子上过不去,望着何达武说道:”你们要早些吃饭,就拿碗筷出去,把台子架起来,这里饭已熟了,只等菜,快的很。“ 何达武答应道,捧了碗筷,到李镜泓房里,架起食台,已是电光亮了。何达武到陈蒿房里说道:“快些收拾,要吃饭了。”陈蒿已把头发刷得光溜溜的,樱桃小口上略略的点子点胭脂,两个眼泡儿上因昨夜欠了睡,两道浅红的圈儿围着,更觉得娇媚动人,脸上也薄施脂粉。何达武见了,一面涎垂三尺,一面暗想:老二自到日本来不曾见她施过脂粉,今日总算是周卜先有福,她无意中忽然会是这么修饰起来。陈蒿满脸堆笑的说道:“昨日买来的香粉,不知道好不好,特意打开来试一试。 还不错,比中国的强多了。你站出去罢,我要换衣。“ 何达武即退出来,随手将房门带上,心想:她说换衣,我何不躲在门缝里,看看她的肉色。随将身体蹲下,睁开一只眼向门内张看,只见陈蒿从柜里拿出一大包衣服来,拣了几件颜色鲜艳的,一件一件提起来都用香水喷了,只罩在外面的一件银鼠袄儿没沾一滴香水在上面。喷好了香水,将身上的衣连贴肉的小褂都卸了下来。何达武就电光下见了那两条洁白晶莹的肩膀,和那娉婷婀娜的细腰,不禁春兴大发。自己暗恨道:我一般也是个男子,为什么就没有享受这种美人的幸福,住了一年多,到今日才能偷着看她一眼。周卜先才见面几日,偏有这大的福分,眼见得这雪白娇嫩的身躯,今晚得尽着周卜先一人揉擦唉。你看她还愁皮肤不香,拿香水倾在掌心里,满身擦遍了。 何达武正看得出神,忽听得脚步响,连忙立起身退到房中间。原来李镜泓端了一桶饭进来,教何达武去厨房里端菜。何达武到厨房里,帮着陈毓把菜搬出来,都安排好了,只等陈蒿出来同吃。何达武一连在房门口催了几遍,陈蒿才推门出来。 何达武见她外面穿的仍是家常衣服,背电光坐了,胡乱吃了几口饭,嫌菜不好吃,把筷子放下,起身回房去了。何达武却匆匆吃了两碗,见已打过六点钟有好一会了,哪敢再吃,耽搁时刻?随即也放了碗筷。陈蒿已装饰停当,立在房门里面,趁李镜泓到厨房去了,才花枝招展的,开门出来,笑向陈毓说道:“姐姐我去了,请你听着门儿,我恐怕回得迟一点。”陈毓道:“你去罢,当心点儿,还是早些回来的好。” 陈蒿点着头,向外面走,何达武跟在后头,被一股香气冲得骨软筋酥。直走到停车场,陈蒿才回头问道:“我们坐电车去么?”何达武点头笑道:“顺遂极了,连等都不要等,恰好这一辆电车转头,又是开往本乡的,你上去罢。”陈蒿一手提起裙边,一手扶着铜柱,上了电车。车中已坐了二十来个日本人,见了陈蒿这种装饰,这种风韵,没一个不回头注目表示欣羡的。有两个年轻的日本人,见座位都满子,连忙立起身,拉着皮带,让出位子给陈蒿坐。陈蒿向那日人点了点头,即就让出的位子坐下。何达武见陈蒿旁边,还空着几寸地位,忙靠紧陈蒿,挤着坐了。两个年轻日人都横眉鼓眼,望了何达武几下,又不住的向何达武周身打量,以为是追随陈蒿想吊膀子的。及见二人谈起话来,就疑心是夫妇。同车人眼光中,都不免代陈蒿不平,这样花枝儿一般的人物,配一个这么粗恶的男子。何达武得紧靠着陈蒿坐了,心里却非常得意。电车开行时,一颠一簸,自己的臂膊在陈蒿的藕臂上揉擦得心痒难挠,只迷迷糊糊的坐着,领略这种滋味,也不顾同车人望着不平。车行如电,顷刻到了。亏得掌车的高声报着地名,被陈蒿听出来了,何达武才着了一惊,暗恨今日的电车怎么特别迅速,这般容易就到了,只得跟着陈蒿下车。这趟车坐的人极多,大半都是来本乡座看大力士的。拥挤了好一会,才挤到人稀的地方。 陈蒿正向前行走,忽觉有人在她衣袖上拉了一下。举眼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昨夜心心念念希望从屋上飞下来的周撰。 心理不由得就是一冲,脸上也不由得就红了。陈蒿明知道这来必遇着周撰,在这里见面自是意中事,却为何心也冲了,脸也红了呢?这种心理不特陈蒿为然,凡是欢喜偷情的女子,初次和情人幽会,都有这类现像发生。著书的却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心理。 闲话少说。当下周撰拉了陈蒿一把笑道:“我若早知道你今晚来看,早就应叫汽车去江户川等候。”陈蒿红着脸低头笑道:“你不知道我来,却怎的早在这里等候呢?”周撰仰天打了个哈哈道:“今晚看的人更多,我恐怕迟了,没有座位,已买了票在这里。此时业经开幕了,我们且进去看一会再说,我想你今晚总不能再照昨晚的样对付我。”说着携了陈蒿的手,向本乡座并肩儿走。 何达武还有点拿不住陈蒿的心理,周撰突如其来,恐怕陈蒿面子过不去,嗔怪自己。起初躲在背后,迟疑不肯上前,及见二人会面,连陈蒿也像是约会了一般,心是放下了,反觉得诧异起来。将事情前前后后一想,才从恍然里面钻出一个大悟来。老二竟是有意利用我,好从中通消息的,怪道她更换衣服,皮肤上及贴肉的衣上,都打了些香水,这不是准备好脱了衣服,和周卜先同睡,再有什么用意呢?何达武正在后面越想越明白,越想越透澈。陈蒿忽回过头来,喊着铁脚道:“你不向前走,跟在后面,等歇挤失了伴,没有座位,就不能怪我们两个。”周撰也回头笑道:“今晚的铁脚,我倒要让个好座位给他。”何达武赶上两步笑道:“老二,你倒是一个好人,害得我只少跟你下跪,说尽了低头下气的话,才求得你来,原来都是你有意害我着急的。”陈蒿听了,低头含笑不做声。周撰道:“铁脚你前头走罢,入场券在我这里,不用再买了。”何达武得意扬扬的,大摇大摆到了本乡座门首,抬头见大门上悬着一块黑牌子,用白粉书“满员”二字。但是来迟了的人,虽见了满员的牌,却不肯就退,都还挤在卖票的所在,想打商量,通融出几个座位来。何达武立住脚,等周、陈二人到了跟前,才将肩膊一侧,挤开人群,招手教陈蒿跟着挤进,直挤到阑干前。 验票的拦住要入场券,周撰从怀中摸出,交给验票人。 三人进了门,仍是昨夜的座位,陈蒿坐在当中,周、何两人,靠左右坐下。陈蒿向周撰说道:“今夜有新鲜把戏演,我们就多看一会。若是昨夜翻译骗人的话,演的仍和昨夜差不多,我便懒得看了。”周撰点头笑道:“我是巴不得不看,无论他怎么新鲜。”陈蒿斜瞟了周撰一眼,用臂膊挨了一下,低声笑道:“这时候不是还早的很吗?”周撰道:“开幕好一会了。 你看,昨夜报告的人又出来了。且听他怎生报告,便知道有没有新鲜把戏。“只听得那人说道:”我同盟国大力士,为特别联络我国民感情,昨夜显技,破格演到四次,今夜大力士别出心裁,和我日本大相扑家共演一种新奇把戏,比昨晚演的更好看几倍。这把戏名叫独力擎天。此种把戏最足表示我日英两国通力合作的精神,请诸君注意鉴赏。“说完,全场欢声雷动。 周撰向陈蒿笑道:“这把戏倒不可不看看。”因将演说的意思,译给陈蒿听。陈蒿也高兴道:“听他这命名的意思,简直是表明英日联盟,可以运天下于掌上。但是何不名为合力擎天,不更恰切些吗?”周撰笑道:“看他怎生擎法,这独立两字,总有个意义在内。”说活时,台上先走出一个日本大汉,看那大汉的身量,足有一丈高下,真是头如巴斗,腰大十围,比最著名之相扑家常陆山、大蛇泻一般人,更要高大四分之一。 那大汉自己报名,叫常盘纲太郎。又说道:“我体重有八百八十磅,力量也有八百八十磅,今日被同盟国大力士邀请,合演大力士新发明的独力擎天把戏。但我并非卖艺之人,一则没有卖艺的能力,二则没有卖艺的经验。今回第一次上舞台,纯粹赖同盟国大力士的扶助,若有什么不到之处,还望诸位看官们包涵一点儿。”常盘说到这里,向看客鞠了一躬。昨夜显技的大力士接着带了翻译出来,对座客说道:“今夜预备试演的独力擎天把戏,并不是由鄙人发明的。这把戏的历史很有价值,发明的人系独逸大力士森堂。十五年前,在我英伦卖艺,与我英国第一个体量最高大的人,合演这个把戏。当时所演的器具,重量比今夜所演的每件轻一百磅。自森堂死后,这把戏直到今日,才由鄙人试演第二次。但是鄙人今夜所演的器具,就是森堂复生,也不见得能演。诸君中大约不少知道森堂力量的,请看了再加评判,便知道鄙人的话,不是法螺。”说罢,有八个工人,从里面抬出一把大铁刀来。翻译说,这把大刀有一千磅。 大力士走过去,一手提了起来,后台上一竖,有茶碗粗细,一丈高下。八个工人进去,不一会又抬出一把来,比前把略短小些。翻译说,这刀八百八十磅,常盘纲太郎走上前,也是一手提起,但脸上露出很吃力的样子。翻译和八个工人都退了进去。 常盘双手持刀,立在西边。大力士立在东边。忽听得台后尺木一响,两个力士同时将刀举起,和中国演武行戏一般,两个一来一往的,用那笨重的刀,盘旋交战。战了数十个回合,正在全场喝采的时候,常盘作个战败了的形像,拖刀便走。大力士便挺刀从后面追杀,常盘跑进内台,大力士也追进内台。就这当儿,闭了幕布。经过几分钟,台内尺木又响,幕布忽开。大家一看,台上又架着小台,那台见方约有一丈,五个台柱都有斗桶粗细,铺台的木板,便是昨夜演吃饭把戏的那块。木板周围安着两尺来高的阑干,西边搭一条七级高、三尺宽的楼梯,台中一个炮架,架着一蹲旧式铁炮,和七生的五的炮,大小差不多。大家看了,都觉诧异。只见常盘纲太郎做出败逃的样子,拖刀跑了出来,回头见大力士挺刀赶来,慌的拖着刀,从楼梯上了小台,将刀放下,双手举起那炮,向着大力士。大力士一看,也像慌了。将身往台下一钻,也把刀放下,两手握着中间的台柱,一声吼举起来,常盘便一手托炮,一手擦火点着火线,轰然一声,如天崩地塌的响亮。大力士举着那台,动也不动一动。看客不由得齐声喊好,那幕布又闭上了。 周撰一手拉着陈蒿起身道:“这就谓之独力擎天,冤枉耽搁了几十分钟。我们先走。铁脚,你在这里多看看罢!”何达武点头,望着陈蒿笑了一笑。陈蒿将脸往旁边一扬,只作没看见,软步轻移的,握着周撰的手走了。 何达武看第二幕,就是昨夜演过的粒铁链,便懒得再看,心里想起陈蒿换衣时情景,并在电车上挨擦的滋味,又想到此刻他们两个出去,必是找旅馆,追欢取乐,不禁兴致勃然。暗道:我身边有的是钱,何不去吉原游廊,花几块钱,买一夜快活。越想越觉这办法不错,立时舍了大力士不看,出来乘电车,到了吉原。此时正是九点钟,各游廊中所有女郎,一个个都穿着花衣,成排的坐在阑干里面,任人挑选。何达武看了几处,没有中意的。走到一家,才跨进门,听得阑干里面有人叫何先生。何达武吃了一惊,低头向阑干里面一看,并没一个认识的,只见离阑干近些的几个女郎,都望着何达武,挤眉弄眼,卖弄风骚。何达武看中了一个年轻的,望去不过十五六岁,当下有个相帮在旁,问何达武挑选第几个。何达武指给相帮看了,相帮点点头,引何达武到里面一间八叠席的房内。番头进来,拿着一本簿,教何达武写姓名。何达武不曾一个人来吉原嫖过,踌蹰不肯将真姓名写出。握着笔一想,他们刚才分明喊我何先生,其中必有认识我的,若写假姓名,被他们识破了,反难为情。竟大书特书,题了何达武的大名在那名簿上。年龄、籍贯都开得一丝不错,只不曾将三代填上,写完了交给番头。 那被挑选的女郎已更换了常服,进来向何达武行了个半礼,挨近何达武坐着。何达武就电光一看,吃吓不小,原来这女郎一脸的白麻还在其次,两只眼睛只一只有黑珠儿,这一只黑珠儿藏在眼泡内,时隐时现,身材瘦小,确只十五六岁的身量,近看形容苍老,竟是四十开外的人物。因阑干内的电光不十分明亮,浓妆艳抹的,加上那五光十色的衣服,如何看的真切?在挑选的时候,这女郎斜着眼,向何达武一溜一溜的,很觉动人,此时下了装,来到切近,一看忽变了这种摸样,如何不吓?不敢逼视,连忙将眼光收回。番头含笑问道:“先生喝酒,用得着些什么菜,请即吩咐,好去照办。”何达武也不懂此间规矩,见各家门口都悬着牌子,上写“七十五钱酒肴附” 的字样,以为酒是必须喝的。既喝酒,怎能不要些菜,给日本人笑寒碜呢?亏得周卜先昨日请吃日本料理,学了几个菜名目,便依着名目,向番头说了。番头极高兴,很表示欢迎的样子。向女郎低声说了几句话,女郎连连笑着点头。何达武的日本话程度,仅能说得来几句家常应用的话,最普通的交涉都办不了,嫖界谈风弄月的话,那里知道一句哩?虽眼望着番头和女郎说话,却一句也不曾听出说的是什么。 番头重新向何达武叩了头,嘴里呱噜呱噜说了些话,才退了出去,随手即将房门关了。女郎便挨近身,笑嘻嘻的问道:“先生是支那人么?”何达武点点头。女郎又问道:“先生贵姓哩?”何达武道:“你们不是认识我吗?怎的又问起我的姓来呢?”女郎怔了怔笑道:“认识是认识的,只是已经忘记了先生的姓。”何达武摇头道:“怎的就忘记得这么快,刚才你们不是见我一进门,就大家喊叫起来吗?”女郎抬头向天,一只眼珠儿翻了几番,笑了声道:“啊,先生姓张。”何达武摇头。女郎道:“姓王、姓李、姓黄是不是?”何达武只是摇头。 女郎道:“那就是姓梁、姓何。”何达武听他说出姓何,即忙点头道:“我是姓何,你们怎么知道?”女郎笑道:“有人教给我们的。”何达武诧异道:“是谁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我们这里有个日本人,在支那住过多久,人都称他为支那通,是他教给我们的。”何达武更觉奇怪道:“他何时教给你们的。”女郎道:“教给了很多年了。”何达武道:“很多年吗?我去年才到日本来哩,他怎生教给你们的。”女郎道:“他说这时候的支那留学生很多,大半都是欢喜嫖的。只要我们招待的好,营业不愁不发达。支那人的气概举动,初次见着的,大约和日本人差不多。多见过几次,便一望就能分别了。若是有成群的支那学生在这条街上游走,只管高声喊张先生、李先生或是黄先生、何先生,总得喊中一两个。支那这几种姓很普通,随便喊着都可以的。”何达武心里才明白,翻悔不该写真姓名、籍贯在那簿上。一时也没有方法好教番头拿来更改。忽见房门开处,一个下男,托着一大盘的酒菜进来,女郎起身接了,一样一样搬放小桌上,拿着酒瓶,替何达武斟酒。 不知何达武如何饮酒作乐,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女郎替何达武斟上酒,何达武教女郎陪着同喝。女郎笑嘻嘻的,也斟了一杯。何达武看桌上的菜,都是大盘大碗,形式和昨日的相仿,只是更加倍的丰盛。何达武夜饭虽吃的不多,但是才吃了没有多久,那里吃得了这么多菜。日本话不能多说,便失了一项最大取乐的资格。闷酒也喝不下,生鱼、牛肉锅都是下酒的菜,寡吃谁也吃不了多少。何达武因不愿白糟蹋钱,舍命的夹着往口里塞,也不顾肚子里装得下装不下,脾胃能容纳不能容纳。女郎坐在一旁望着,心中也纳罕,这个支那人怎这般能吃?后来见何达武吃得吞下去,又从喉咙里回上来,堵在口中半晌嚼几嚼,后又吞下去,直吞得两眼翻白。心里还想吃点,一看都还剩了三分之二,料着拼命也不能完全吃下,只好忍痛放下筷子。女郎问道:“何先生不吃了吗?”何达武道:“你能吃么?尽管放量吃,横竖花了钱,留下也白好了料理店。”女郎笑着摇头道:“多谢何先生,若不吃了,我们就收拾安歇罢!” 何达武本握着一团欲火,才跑到这里来。原是巴不得进门就收拾安歇的,想不到看走了眼,又不好意思说要更换,只得勉强周旋。打算借几杯酒壮一壮色胆,却又弄来这么多菜,既系自己点的,说不出个退字,明知道这种地方酒菜比料理店至少得贵一倍以上,一存了个痛惜钱的心思,什么念头都无形消歇了。望女郎一眼,身上的皮肤就起一回粟,几乎忘记是在这里嫖女郎。忽听得催着收拾安歇的话,不由得眉头一皱,有神没气的说道:“就安歇,不太早么?”女郎又拿着那一只眼望何达武一溜,头一偏,颈一扭,用手帕子掩着嘴笑道:“怎么还早呢,十点钟了。”何达武心想:既已到了这步地位,钱已花了,酒菜是白糟蹋了,这东西虽丑的和恶鬼一样,也没有挽救的方法。若再不从她身上出出气,那钱更花的冤枉。没旁的法子,惟有将电光扭熄,脑筋中作她是一个绝色的佳人,看能鼓的起兴来么。 何达武闭着眼,想得出神。女郎似不能耐了,隔着小桌儿不好亲热,慢慢将蒲团移近,倒入何达武怀里。连推带揉的说道:“你心里想些什么?这房子太大,坐着冷清清的。请到我的睡房里去,比这里好玩。”何达武被这一揉,又闻得一股醉人的脂粉香,登时恢复了电车上的情态,那颗糊涂心往上一冲,两眼就迷迷的辨不出东西南北。顺手将女郎抱起说道:“你的房比这里好,就去你房里罢。”女郎一手替何达武拿着帽子,一手拉着何达武的衣袖,推开门,引着弯弯曲曲的经过几条走廊,何达武看那房屋的结构,和蜂窝一般。千门万户,每间房门口,摆着两双拖鞋,有没接着客的,尚在外面阑干里坐着,房门口便没拖鞋。女郎走到一间房门首,停了步,放了拉何达武的手,推开房门,扭燃了电灯,让何达武进去。 何达武看这房,只得四叠半席,却陈设得耀眼夺目。靠墙根摆着一个玻璃小柜;柜上面陈列着许多金石磁铜的小玩具;柜旁边一个长方形紫檀木火炉,里面紫铜胎子擦得透亮。火炉前半截生火,后半截两个小铁瓮,也是擦的放光,伴火炉一边一个,见方两尺的缩缅蒲团,有三寸来厚,底下的席子都是极紧密极精致的。何达武挨火炉坐下来,女郎即对面坐着,打开玻璃柜,端出一个小茶盘来。何达武看那茶盘,小巧得可爱,但见乌陶陶,光灼灼,也看不出是什么木料制的。盘内覆着三个牛眼睛般大的九谷烧茶杯,一把拳头般大的九谷烧茶壶,形式都极精美。女郎复从火炉旁边一个小抽屉内,拿出一条小毛巾来,将三个茶杯都揩抹一遍。从玻璃柜上,取下一个五寸多高的粉彩天球瓶,倾出一茶匙细茶,揭开茶壶盖,倒在里面,才用火筷拨红炉中的火,铁瓮中原是开水,一会儿就沸腾起来。 铁瓮盖上,插着一把烂银也似的镍勺,女郎取下来冲了一壶茶,斟了一杯,恭恭敬敬,双手递给何达武。又搬出两盘好西洋点心来,请何达武吃。 何达武虽则吃不下,却也欢喜。平常在新宿浅草,也嫖过几次,从没受过这般招待。自到日本来,没住过这么清洁的房间。房中的电灯,用绿绸子制成一个伞盖一般的东西罩着,透出的电光,和外面阑干中一样,不大分得出妍媸美恶。何达武心里一欢喜,就糊里糊涂睡了一夜。次早开出帐单来,连酒菜带宿钱,共花了十四元几角。昨日所得的三十元皮条代价,并车费整整去了一半。女郎见何达武出钱很大方,撒娇撒痴的,拉着何达武,要答应今晚再来。白天阳光满足,不比夜间模糊,何达武哪敢再亲近女郎的尊范呢。口里只管答应,拿起帽子,已匆匆出了游廊。 此时这条街上,行人极少,来回走动的除了两三个警察之外,就只各游廊的相帮,在各家门首洗擦阶基揩抹窗户,绝没一个中等社会的人在这条街上发现。何达武立在街心,两头一望,就和元旦日的光景一般。回想昨夜这条街上的热闹,如做了一场糊涂大梦。一个警察走来在何达武脸上望了几眼,带着揶揄的神色,随即走过去了。何达武很觉脸上无光,溜出了吉原,打算径回精庐。心口有些挂念周撰和陈蒿的事,不知昨晚是何情景。即改道往富士见楼,在下面帐房一问,知道周撰在家,遂上楼到周撰房门口,犹恐陈蒿在里面睡着,不敢推门。 轻轻在门上敲了两下,听得周撰的声音,在里面答道:“谁呀? 请推门进来。“何达武一推门,就打了个哈哈道:”恭喜,恭喜。“只见周撰还睡在被内,房中并没有陈蒿。周撰见是何达武,坐起来披衣笑道:”你怎的这般早?“何达武笑道:”早是不早了,但我还不曾用早点。老二一个人回去了吗?“周撰点点头道:”你昨夜不曾回精庐么?“何达武道:”再不要提我昨夜的事了,真是倒尽天下之大霉。“随将昨夜情形,述了一遍道:”你看是倒霉不倒霉?“周撰起来,穿好衣服笑道:”谁教你跑到那罗刹国夜叉城里去呢?“何达武道:”你们昨夜怎生快乐的?也应说给我听听。“周撰摇头道:”有什么快乐可以说给你听,我和她从本乡座出来,就回到这里,闲谈了一会,叫了几样点心吃了,才到十二点钟,就雇了两乘人力车,我亲自送她回精庐。因夜深了,老李夫妇都已安歇,我便没进去,回旅馆已是一点钟,也收拾安歇。直睡到刚才你敲门,我才醒来。“何达武哈哈笑道:”说得好干净,本乡座的把戏不好看,哪里不好闲谈,要巴巴的回到旅馆里来闲谈。你们这种闲谈,未免谈得太希奇子。啊,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想赖我这三十块钱,那不行,不行!“周撰见何达武急得手足乱动,忍不住大笑道:”你急什么,我想赖你三十块钱,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你怕什么?“何达武一想不错,便说道:”你不想赖我的钱,为什么不说实话给我呢?这事还能瞒得了我吗?“周撰笑道:”你这蠢东西,要问了做什么?你既知道不会巴巴的回旅馆闲谈,你说巴巴的回旅馆,应该干什么?我要赖你三十块钱,昨日的三十块不要你退吗?“何达武才高兴道:”老二昨夜更换衣服的时候,我在门缝里看了,就有些疑心,皮肤上,贴肉的衣服上,都打了些香水,不是准备着来给你这色鬼享受吗?她昨夜在这里,向你说了些什么话?“周撰笑道:”她换衣服,你偷着看了吗?等歇我说给她听,教她以后得留你的神。“何达武连忙作揖道:”这话你万分说不得,她若知道我偷看了她,这一辈子都得恨我。她昨夜向你说我没有哩?“ 周撰道:“你还吹牛皮,说处处是你的功劳。据她说,和我初次在料理店见面,就有要好的心思,不过素昧平生,无由通达款曲。前晚她整夜不曾睡好,才想出利用你通消息的计划来,你尚在睡里梦里,以为她中了你的圈套,跑到这里来讹诈我的钱,我一时湖涂,也以为真是你的劳绩。”何达武跳起来说道:“不是我的劳绩,你就知道她要去本乡座?若没有我在里面,她就会认识你?向她求婚四五十个,难道没一个赶得上你的?谁得了甜头?你去打听打听。亏得我老到,扣了你一张文凭。我昨日就料到你要说这话,真是新娘进了房,媒人丢过墙。但是老二还不算是嫁了你的新娘,昨晚虽则和你生了关系,你不要以为就拿稳了,是你的人了。我若从中破坏,还不愁你两个不离开呢。”周撰道:“铁脚你不要再吹牛皮罢,你所有的能耐我都领教过。此刻莫说是你不能教她和我离开,我敢夸一句海口,就是她的父母到这里来,想禁止她不和我往来,也做不到。我十三四岁就在嫖场上混来混去,无论什么女子,但经过我手的,我不起意丢她,没有她先起意丢我的。老实对你说,老二昨夜已将终身许我了,就在今夜正式搬到我这里来同住。你还说这些想破坏的话做什么,不是做梦吗?”何达武不信道:“莫不是你真会催眠术么?要不会催眠术,老二不见得这般容易入迷。她家里有父母,这里有姐姐,由她一个作主嫁人么?就算能由她作主,也不能这般不顾体面,明日张胆的,先同在旅馆里住一会,再来成婚的道理。我倒要回去问问她,你说的话,不免太骇人听闻了。” 周撰笑道:“铁脚少安勿燥,用不着你回去问,不要一会,她就要到这里来的。来了,也不必你开口问她,她自然会向你说的。并且她说这事,多亏你从中作合,还要你全始全终,等我准备了一切,和她正式结婚的时候,少不得请你作个绍介人。 就是我也还得谢一谢你这媒人。“何达武听得还有谢礼,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还是老二有点良心。知道是亏我从中作合,你这过河拆桥的人,简直说我一点劳绩没有。你于今要我做绍介人,才说出要谢我的话了。老二今日真个搬到这里来吗?“ 周撰道:“不是真个,我难道哄你不成?你坐坐,我下去洗了脸,再弄点心来吃。”说着卷起铺盖,往柜中一搁,拿了沐具去了。 何达武见席上遗落一叠妇人用纸,拿起来看了一会,揣入怀中。看那书桌的抽屉外面,露出寸来长的彩绸带子随手扯开那抽屉来看,一个很大的彩绸蝴蝶结儿,认得是陈蒿头上戴的,也偷了纳入衣袋中。周撰洗了脸回房,也不在意。何达武跟周撰用了早点,已将近十一点钟了,何达武道:“你这三十块钱,此刻就可以给我吗?还是要等我回去,拿了文凭来再给我哩?”周撰笑道:“你此刻又不等着要钱使用,逼着要什么。有一张文凭在你手中,横竖跑不了你这三十块钱。早拿给你一天,早花完一天,像昨夜那般冤枉使费,六十块钱经得几天,又成了一个光铁脚。倒不如存放在我这里,等到急需的时候,再来拿去,还可以应急。” 何达武道:“我再也不会是昨夜那么冤枉使费了。我拿下这钱,有个用法,到山崎洋服店去做一套冬服,一件外套,你们结婚的时候,我来做绍介人,身上不也光彩一点吗?”周撰笑道:“你做绍介人,想要身上光彩,就非得做大礼服不可!”何达武道:“做一套大礼服得多少钱呢?”周撰道:“一套普通裁料的大礼服,不过百多块钱就行了。我也就要去做一套。”何达武吓得把舌头一伸道:“我箍着肚皮,三个月不吃饭,也做不起这一套女服。你既要请我做绍介人,应做一套礼服送我才对。我平常又用不着,专为你们结婚时用这一回,我就有钱,也犯不着做。”周撰道:“你这话一点不差,我本应做一套送你,就算是谢媒的礼物罢。好在你只穿这一回,不必十分牢实的料子。”何达武见周撰正襟危坐的说,信以为实,连忙点头答道:“裁料是不必要牢实的,只要表面上好看一点,你真能做一套送给我么?那我就拼着再替你们跑腿,哪怕赴汤蹈火,我总告奋勇去做。”周撰点头笑道:“只要你不嫌裁料不好,并不花多少钱,准做一套送你就是。”何达武喜道:“大约得花多少钱?我自己略担任几成,也没要紧。我横竖打算做冬服,就将这做冬服的钱加进去,你也可以少花几个。”周撰道:“真看你这铁脚不出,好一肚皮的计算。你就尽着在我手里的这三十块钱做罢,少了我给。你的身量,和我差不多,极平常的料子,大概不得超过一百元。我就打电话去叫裁缝来。” 何达武喜得举着大指头向周撰笑道:“卜翁的举动,真是大方不过。老二的眼力不能不教我佩服。我和你来往这么久,至今日才知道你是个有气魄的汉子。她和你见面,不过几日,竟能毅然决然,将终身大事托你,能不教人佩服她好眼力。” 周撰笑了一笑,起身打电话去了。一会儿进房笑道:“你就在这里等着罢,裁缝店立刻拿见本来,量尺寸。”何达武高兴得不知要如何恭维周撰才好。不二时下女来报,裁缝店来了,周撰教带到这里来。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穿一身很时髦的先生衣服,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提个包袱,进门向周、何二人行礼。周撰道:“我二人都要做一套大礼服,你带来了礼服裁料的样子没有?”裁缝连忙答应带来了,随将包袱打开,一本一本的,送给周、何二人过目。周撰自己挑选好了,又替何达武挑选,周撰选的裁料索价一百七十元,何达武的索价一百二十元。讲论了一会价目,周撰的减到一百四十元,何达武的减到一百元。都立起身,量了尺寸,留了一角裁料样子,裁缝收了包袱,作辞去了。 何达武觉得心里有些不安道:“这套衣服是好,只是又要你破费七十块钱,我仅尽了这一点点儿力,如何敢当哩?”周撰笑道:“你我相好的朋友,有什么要紧,尽可不必强分彼此。”何达武口里答应,心里暗想:他既这么大方待我,我扣他的文凭举动实太小气了。他于今又多送我七十块钱。那文凭还不拿来退给他,定要他开口问我要,不更小气得不成活了吗?想罢,起身说道:“我回精庐去,老二若要搬到这里来,我就送她同来。”周撰点头道:“你能送她同来更好,我在家等你们罢。” 何达武别了出来,乘电车回到精庐。李镜泓出去了,只陈蒿姊妹两个,坐在房中闲淡。一见何达武进房,陈蒿便笑着问道:“你去卜先那里没有哩?”何达武点头道:“他特意教我来家接你呢。”陈蒿道:“他怎么说?”何达武道:“他没说旁的,就只怕你一个人,一来不认识路,二来没有照顾。”陈蒿望着陈毓道:“这事我已决心是这么办,无论有天大的障碍我都得冲破。姐夫的头脑陈腐,不是二十世纪新舞台的人物。 姐姐拿他的话做标准,已经误尽姐姐自己平生。我若不能自决,将来的结局恐怕尚不能比姐姐。“陈毓长叹一声道:”你这话我并不能批驳,我也不曾拿你姐夫的话做过标准。不过我的意思,结婚自要从缓,此刻就搬去同住的话,宣传出去了,也似乎不体面。“陈蒿笑道:”姐姐所以主张结婚从缓的意思,无非到底有些信卜先不过,想从容打听了个实在,再作计较。我这于结婚以前搬到一块儿同住,也就是这个意思。托人打听,与自己去各方面调查,都难得实在,何能有住在一块儿,朝夕厮守的观察得明晰?若给我看出什么破绽来了,登时就搬出来,主权完全操之于我,行止皆可自由。岂不比把终身大事,操之二三不关痛痒人口中的,有把握的多着吗?当今之世,我们女子想免受遇人不淑的痛苦,非自己拿出眼光来,照我这们去观察男子,没有再安全的方法。“ 陈毓见妹子和吃了周撰的迷药一般,知道劝也无效,便不再说了。陈蒿起身向何达武道:“你来帮我托一口衣箱下来,我要拣几件衣服,做一口小皮箱装了带去。”何达武同到陈蒿房里。陈蒿指点着,搬这样,挪那样。一会儿装好一皮箱,装不下的,用包单包了。陈蒿教何达武提到玄关里,去雇一辆人力车。何达武道:“我们自己坐电车去么?”陈蒿点头应是,何达武雇好了车,开了富士见楼的番地给车夫。开箱拿了文凭,陈蒿此时在家中多坐一刻,便如失了魂魄一般,不等车夫动身,就催着何达武同走。 在电车上,陈蒿问何达武手中拿什么,何达武说是文凭。 陈蒿笑道:“你从哪里得来的文凭呢?”何达武道:“哪是我的?卜先寄在我这里的,今日拿去送还他。”陈蒿听说是周撰的,接过来取出看了一看,仍装好问道:“他的文凭,如何寄在你这里?”何达武见问,不好意思直说,信口支吾了两句道:“我们要换车了。”说着接了文凭起身。陈蒿跟着换了车,仍是不舍追问道:“到底为什么事,将文凭寄在你手里?你刚才含含糊糊说的话,我没有听清楚。”何达武着急道:“你定要问了,有什么用处,这电车上也不好说话,等到了卜先旅馆里,你当面去问他罢!”陈蒿才不做声了。 须臾到了,二人下车,步行到富士见楼。周撰迎着,自是欣喜非常。满脸堆笑的问行李搬来了没有?陈蒿含笑点头。何达武将文凭交还周撰道:“你看看,弄坏了没有?”周撰抽出来望了望,仍收入箱内。陈蒿问道:“你怎么把文凭寄在铁脚手里?”周撰望了望何达武,见何达武使眼色,便笑道:“并不是寄在铁脚手里,那日丢在铁脚房里,忘记带回。”陈蒿越见他们挤眉弄眼,越觉可疑,寻根觅蒂的问道:“你那日为什么带着文凭,到铁脚房里去呢?难道到铁脚房里,报告投考吗?”周撰扑哧一声笑了道:“就说是报告投考,亦无不可。 你午饭吃过没有?我今日起的太晏,此时还不曾吃午饭。“陈蒿道:”我早吃过了。“何达武嚷道:”我跑来跑去的,水米不沾牙,快叫下女来,弄饭给我吃罢?“周撰伸手按电铃,下女来了。周撰道:”你去通知帐房,等歇有一辆人力车,运到我夫人的行李,就搬到这里来。看多少车钱,替我开发。此后开饭都是两份。“ 下女听说夫人,就抬头望着陈蒿,很透着怀疑的样子。大约心中在那里揣想:前日分明第一次来这里作客,昨日夜间在这里鬼混了一会,叫人力车送去了。今日再来,居然就是夫人了。陈蒿见下女望着自己出神,也觉脸上难为情,搭讪着用日本话问下女道:“午饭还不曾开过吗?”下女见问,才敛了敛神答道:“众客都早已用过了,就只周先生说要等客,开来了,又教端回去。”周撰挥手道:“不要唠叨了,快去开饭来罢!”下女才缓缓的移动那注视陈蒿的眼光,转身去了。周撰道:“这下女最讨人厌。”陈蒿道:“旁的倒也罢了,就是欢喜钉眉钉眼的看人,前日被她看的我脸上难过得很,昨夜她又是目不转睛的,看了又看,刚才更是不成话了,世界上竟有这种死眉钝眼的人。”何达武笑道:“有下女来钉眉钉眼的望着,总是好的。像我就对她叩头,求她望一望,她也连正眼都不睬我哩。” 不知周、陈听了这插科打诨的话,是如何态度,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陈蒿、何达武三人正在说笑时,下女开上饭来,陈蒿不给脸她看,背转身坐了。周、何二人对坐吃饭。陈蒿忽然折转身,呼着卜先问道:“你的催眠术,可以教给我么?” 周撰听了,摸不着头脑。何达武想使眼色,又怕陈蒿看见,忙伸脚从食台下推周撰。周撰知道是何达武替自己吹法螺的话,便点头笑道:“你要用得着时,有什么不可。”陈蒿见周撰迟延了半晌,又见食台动了一动,即指着何达武生嗔道:“铁脚你专在我跟前捣鬼,无中生有的,捏造些话来骗我。卜先,你为什么也跟着他说谎?”何达武辩道:“我捏造了什么话骗你?你说出来。”陈蒿道:“你说卜先的催眠术,比日本天胜娘的还要奇妙。我在这里问他,你又用脚在食台底下推他做什么?”何达武笑道:“我不是说了,卜先的催眠术轻易不肯给人知道,轻易不肯演给人看的吗?你刚才问他,我若不推他一下,他必不肯承认有这么回事,你不信再问他。此间没有外人,看他真是比天胜娘的奇妙不奇妙。”陈蒿道:“嗄,你到这时候还要支吾,真是该死的东西。”何达武道:“你不问他,专怪我做什么?”陈蒿向周撰道:“你说句实话,这东西瞎造谣言,我决不饶他。”周撰笑道:“这房里没有外人,你打算不饶他,不如决不饶我。”陈蒿道:“你这话怎么讲?”周撰笑道:“铁脚又不知道催眠术,你找他说什么呢?”陈蒿道:“照你这样说,你是真知道催眠术了?”周撰道:“岂特知道,敢说留学生中没人赶得上我的。”陈蒿道:“你既知道,此刻就试演给我看。”周撰摇头道:“哪里这般容易,我们天长地久的日子,怕没有演给你看的时候吗?”陈蒿道:“你什么时候能演给我看呢?”周撰道:“等夜深人静再说。”何达武笑道:“何如呢,是我造的谣言么?” 陈蒿摇头道:“你的话我只是不信,就是刚才文凭的话,你们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心里真不高兴。”周撰道:“你定要问文凭的话么,说给你听全没要紧。”陈蒿抢着指了何达武道:“你又捣什么鬼,一双鬼眼睛是这么一鼓一鼓的干什么?”何达武抬起头道:“我何时鼓了眼睛?”陈蒿也不理他,掉转脸向周撰道:“你若不把实话说给我听,我就恼你了。”周撰见陈蒿逼着要他说文凭的事,只得将事情原尾,说了个大概道:“这也是我爱幕你的心太切,依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那句话,着手做的。铁脚,你也不要难为情,有义务自有权利,谁也不能教你白出力。就是将来借重你,作个绍介人,也是一般的要重谢你。”何达武红了脸道:“我并没希望你们谢我的心,就是刚才定做那套礼服,我也没有想到你认真替我代做。”陈蒿道:“代做什么礼服?”何达武知道始终瞒不了的,索性都说给陈蒿听了。陈蒿望着周撰不做声,心里大不愿意周撰拿着钱是这般乱花,只当着何达武不好说得。周撰只低头吃饭,却不理会。何达武吃了饭,闲谈了一会,下女搬了行李上来,何达武知道有他在房里,妨碍周、陈两人的亲密行动,遂告辞去了。 陈蒿见何达武已走,即问周撰道:“你一个当学生的人,能有多少钱,无缘无故给铁脚这么些钱做什么呢?”周撰笑道:“昨日三十块钱,不能不给他。我已许下他了,若不给他,你我就没有今日了。你就再向我好些,没他从中两边通殷勤,怎能在这么短促的时期中各遂心愿呢?”陈蒿道:“那三十元已经给过了,还有什么说头。只无端又送他一百块钱的洋服,就不免过于冤枉。这绍介人,他肯做很好,若故意刁难,不肯出名,也没甚要紧。定要是这么巴结他,外人听了也不体面。”周撰哈哈笑道:“我这一张文凭,虽不值什么,但是我花了不少的钱,才弄到手。给他扣了去,岂不麻烦。若真个再送三十块钱给他,莫说我心有所不甘,将来传到人家口里去了,还要骂我当了猪,居然被何铁脚敲了六十块钱的竹杠。只得顺水推舟的,用这替他做洋服的法子,将文凭调回来。文凭既到了手,谁还真给他做什么洋服。”陈蒿笑道:“你不是已叫洋服店来,替他量了尺寸吗?”周撰道:“我已对那裁缝说了,教他先将我的初缝试好,再动手裁铁脚的。迟两日裁缝拿初缝来试的时候,我就说何铁脚有信来,且迟一月再做,此刻不要动手。”陈蒿道:“你当着铁脚对裁缝说的吗?”周撰笑道:“铁脚的日本话程度,那能听得出这些话。”陈蒿道:“假若那裁缝因不明白你的用意,以为量好了尺寸,迟早是要做的,竟动手将衣料裁成了,你不仍得赔偿他的损失吗?”周撰摇头道:“你不知道日本洋服裁缝店的情形,日本无论多大的裁缝店,自己店里存贮的料子极少,仅有各家名厂的样本,顾客看中了什么料子,临时照着样本去买,多少都依着尺寸,决不多买一码。我已嘱咐了裁缝,铁脚的这一套暂且不要去打料子,他把什么衣料来动手?”陈蒿踌蹰道:“你这法子调回文凭是很好,只是铁脚被你骗了,决不甘心。他是一个粗人,不知道什么避忌,翻起脸来也很讨厌。”周撰道:“他有什么能力,便翻脸也没甚可怕。他在同乡中,认识不了几个人,由他去翻脸罢。你要看透我们两个结婚的性质,纯粹是由我两人自动,实际上于铁脚的作合,并不十分依赖。还有一层最紧要的,你我身体都能自由,不受任何方面的牵制或干涉。莫说铁脚翻脸不足虑,只要我两人的爱情不发生变化,便是举全世界的人都宣言反对,也不过付之一笑?没有一回顾的价值。 陈蒿虽是个女子,生性却异常跋扈。周撰这一类议论,最是合她的心性。当下拍手赞成道:“你有这么一往直前的勇气,方不负我以终身相许。我此时就可对天宣誓,你周卜先一日不改变爱我的心,我无论处如何困难的境遇,受如何重大的打击,若有丝毫异心,我就……”周撰不等他说出,忙伸手掩住陈蒿的嘴道:“你的心我知道,宣什么誓呢。我并不是怕将来应誓,我以为宣誓的人,就是自己信自己不过。要是信得过自己,所谓事久见人心,何用宣誓以表明心迹哩。并且现在的人,有实实在在的法律,做错了事,就得受惩处,都尚且不怕,这空空洞洞的宣—回誓,算得什么。你是个富于新思想的女子,怎么还有这种恶习惯呢?”陈蒿笑道:“我是因为你我相知不久,恐怕你不相信我的心,易于受外感的摇动,你既明白,我就用不着宣誓了。我只不懂铁脚得了你的钱,替你吹牛皮,怎么瞎吹瞎吹,会吹得你的催眠术比天胜娘还要奇妙。我当时虽不相信,却被他吹得我心里不由得对你增加了许多好感。”周撰笑道:“我的催眠术实在比天胜娘还要奇妙,你至今还不相信吗?不过我这催眠术是专就你身上试演的,对他人就无效。” 陈蒿望了周撰一眼,笑道:“你就试演给我看看。”周撰扯着陈蒿的手抚摸着笑道:“昨夜不是在这里试演过了吗?是不是比天胜娘的还要奇妙呢?”陈蒿脱出手来,在周撰脸上拧了一把,低着头,两脸羞的通红。 且不言周撰和陈蒿做一块,每日试演催眠术。却说何达武从富士见楼出来,心想:回精庐没有趣味,身边尚有十多块钱,不如去找小金,再邀两个脚,叉几圈麻雀。此时小金住在锦町一家皮靴店楼上,便乘电车到神保町,跑到小金家里。一问小金不在家,只得退出来,在路上徘徊,计算去哪一个赌友家中寻乐的妥当。想了一会,仍是上野馆王立人那里靠得住。不过上次同周撰在那里闹了一回武行的活剧,恐怕涂道三记恨在心,狭路相逢,生端报复。后来仔细一想,没要紧,我和他们都是老同场玩钱的人,相打的事也不只闹过一次,只要留神一点,防他们暗算。他们见我有钱,决不舍得排挤我不准我上场;并且王立人胆小,最怕馆主罚他的钱。就是涂道三有寻仇的心思,王立人也必从中劝解。我从此不玩钱则己,如要玩钱,丢了他们这班人,也拉脚不齐,始终免不了要和他们见面的。没法,硬着头皮去一遭试试看。 计算已定,举步向北神保町走去。走不多远,只见迎面来了一个着紫红裙的日本女学生,左手掖着花布书包,右手提着便当盒子,行动时腰肢婀娜,体态轻盈,肩上拥着一条很厚的丝绒围巾,将那芙蓉娇面的下半部遮了,看不清是何等面貌。 何达武看了那女学生的风度,猜想必是个上等人家的小姐,从学校上课回来。何达武虽也是个好色之徒,却知道自己的资格,不拘讲哪一项,都够不上转中等以上女子的念头。因此眼中虽觉得那女学生生得可爱,心中并不敢稍涉邪念。只远远的望了两眼,即将眼光移向他处。可是作怪,何达武正在自惭形秽,不敢多望,那女学生倒像看上了何达武似的,目不转睛的把何达武望着,一步一步的向何达武跟前走来,脸上还露出满腔笑意。何达武料想必是认错了人,更把脸扬过一边。看看走至切近,那女学生忽然放开娇滴滴的喉咙,喊了一声何先生道:“长远不见了,到哪里去哩?”何达武心里一跳,停步仔细一看,原来是樱井松子。连忙笑着点头道:“长远不见了,我才到锦町会朋友,没有会着。你在哪个学校里,上课回来吗?”松子笑嘻嘻的答道:“我就在前面渡边女学校,担任家政教授。何先生住在哪里,近来见着周先生没有?”何达武从前在周撰家里赌博,常和松子会面,只周、郑解散贷家之后,周撰如何与松子脱难,却不知道详细。见松子问见着周撰没有,便说道:“周先生和我每日见面,我今日还在他那里吃了午饭才出来。”松子听了,欢喜的了不得,向何达武道:“我家就住在这里不远,请到我家中去坐坐好么?”何达武道:“你家在哪里,和什么人同住呢!”松子指着前面道:“就是今川小路,我一个人租了个贷问,并没和人同住。”何达武道:“你既没和人同住,就去你家坐坐也使得。” 说着,松子向前引路,何达武跟在后面,不一会走到一条小巷子里面一所小房子门首,松子伸手推门。何达武看那门框上,钉着一块六寸长的木牌,上写“关木”两字。松子推开了门,让何达武进去。何达武脱了皮靴,松子引进一间四叠半席的房内。何达武看那房,虽也洒扫得清洁,房中的蒲团几子,却都陈旧得表示一种寒碜气象。一个白木粗制火炉,塞在几案旁边,炉中的灰,因烧炼既久,未经筛汰,便和零星灰屑,结成小块。许多纸烟屑、火柴棒,都横七竖八的,在那些小块上乘凉。壁间悬挂几件旧布衣服,大约是松子在家常穿的。松子进房,将书包、便当盒都纳入箱中,解了围襟,选一个稍大稍厚的蒲团,递给何达武,笑道:“请你坐坐,我去房主人家,讨点儿火种来,生个炉子给你烤。”何达武坐下说道:“我并不冷,炉子不生也罢哪。” 松子也不答话,跑到里面,用小铁铲承了几点火炭出来。 将火炉推到何达武面前,生了一炉火。靠住何达武坐下说道:“周先生那人太对不起我。他和我脱离的事情,你都知道么?”何达武道:“你们解散贷家之后,我就没见着你。周先生也不曾对我提过你和他脱离的原因。他有什么事对不起你,你可说给我听,我能替你们调解。”松子道:“调解倒可不必,我四处打听不着他的住处,我找着了他,要和他谈判的问题多着呢。我和他的关系,并不是和东京普通一班淫卖妇一般,随意姘上的。我好好的在学校里上课,他用种种的方法将我引诱,我那时年轻,天真烂漫,见他求婚的意思十分真切,才应许他,同在大方馆结了婚。他还写了张婚约,现在我母亲手里。结婚之后,因神田大火,大方馆被火烧了,他才带我,同郑先生搬到牛达。在牛噫的时候,你不是常来我那里玩钱的吗?后来他和老郑有了意见,将贷家解散,带我在表猿乐町租了一个贷间,住不上一个月,他说有要紧的事要回国去一趟。我既嫁了他,巴不得他能够活动。他有事要回国,我如何能阻拦他呢?当时约定了,至迟两个月回来,我说两三个月以内的生活,还能维持,若过三个月不来,我就没法维持生活了。他说生活不成问题,他一到湖南,便可汇一二百元来,不过此时动身的路费,差的很多,教我拿衣服首饰去当。我的衣服首饰本来就不很多,从牛噫搬出来的时候,零零碎碎的就已当了不少,弥补家用,又教我拿去当,我心里不愿意。他问我是真心嫁他呀,还是随意姘姘?不合适就拆开,我说不真心嫁你,又要你写什么婚书哩?他说既是真心嫁我,妻子对于丈夫,便不应把衣服首饰掯在手里,不当给丈夫做路费,我说都给你当光了,你是有路费可走了,只是你走了之后,我的生活谁来照顾呢?我说两三个月生活可以维持,就是指望着这些衣服首饰。若没有这些衣服首饰,一星期的生活也维持不了。他说生活自有办法,教我尽管放心,我想他是我的丈夫,他说有办法,必是真有办法的,决不能骗了钱去,不顾我的生活。立时依了他的话,把衣服首饰都交给他,共当了六七十块钱,亏他好狠的心,仅留了五块钱给我,余的他都拿着走了。走后不特没汇过一文钱来,连信也不给我一个。我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有说他回国没来的,有说他早来了,已进了联队的,始终打听不出他的实在下落来,近来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从联队出来,又回了一趟湖南,只不知道确实不确实。难得今天遇着你,请你将他住的地方告诉我,我立刻就去找他。我有他的婚书在手里,不怕他赖了去。 当票也还在我手里,多久就当满期了,我加了息钱,于今又要满了。“ 何达武听了松子这段话,暗想:卜先既和她是这们脱离的,此刻见了面,必要大动唇舌,老二在一块儿住着,松子去闹起来,如何瞒得过她。卜先与老二的爱情尚浅,老二又不知道卜先的历史。松子一去,必将前后的事情一股脑儿揭了出来,甚至闹的老二看破了卜先的行藏,回家跟李老夫妇一计议,老李夫妇自是主张断绝的,那么推原祸始,不是因我把地方告诉了松子,害得卜先受大打击吗?这事情危险,卜先的地方决不能给她知道。 何达武心中计算已定,向松了笑道:“你既知道他进了联队,为何不去联队里找他呢?”松子道:“怎么没去找?找过几次都碰了那卫兵的钉子。你不知道,什么捞什子联队,去里面看朋友麻烦得很。我们日本女子去那里想会中国男子,尤为可恶,守卫的兵对我就和警察对淫卖妇一样,横眉竖眼的,全没一点温和气儿。”说着连连摇头,苦着脸道:“那地方我再也不敢去。”何达武高兴道:“你既不敢去那地方,要找他就很不容易。”松子道:“他此刻还在联队里吗?怎么有人告诉我,说他已经出来了呢?”何达武笑道:“近来我每日和他见面,告诉你的人,还有我明白吗?” 松子长叹了一声,低头不语。半晌,两眼联珠一般的掉下泪来。何达武见了好生不忍,心里也有些替她不平。暗骂周撰太没天良,既存心与她脱离,就不应借故把她的衣服首饰,都骗着当了。有心想帮松子,转念周撰待自己不错,一时翻不过脸来,只得拿出手帕来,替松子揩了眼泪,安慰她道:“你心中不要难过,你虽不能去找他,我可以代你去向他说,教他到你这里来。他就要与你脱离关系,我也可劝他,拿出些钱来,把当了的衣服首饰赎还给你,再多少给你几文,做生活维持费。 他若肯继续跟你做夫妇,就更好了。“ 松子摇头道:“他这种薄幸人,如何肯继续和我做夫妇,这是决不会有的事。”何达武道:“你此时心里还有和他做夫妇的思想没有呢?”松子拭了拭眼泪说道:“我不瞒你说,我自他走后,生活艰难得很,只要能养活我的,随便谁来做我丈夫,都是可行的。莫说他原来是我的丈夫。”何达武明知道周撰决不会再来理他,故意是这么问问,却有一番用意。原来何达武早已看得松子美如天仙,当日在牛噫,只因是周撰的姘妇,自揣没有染指的希望,才不敢发生邪念。于今周撰已是断绝关系了,松子又居处无郎,在何达武以为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故意拿这话套问松子的口气,听松子这般答后,便老着脸皮笑问道:“随便谁来做你的丈夫,都是可行的吗?”松子望着何达武点头应是。何达武笑道:“像我这般丑陋的男子,难道也说可行吗?”松子又悠悠的叹息了一声道:“你这是有意向我寻开心的活,像你这气概还说是陋丑男子,那要什么样儿的男子,才能算是不丑陋哩?”何达武喜笑道:“要像周先生那般面孔,才能算是不丑陋。”松子不住的摆手道:“不要说他的面孔罢,他那种面孔我实在看不出他的好处来。白的和死人一样,一点儿血色没有,又瘦又弱,坐不到几十分钟,就打起盹来。 走路摇摇摆摆倒像个女子,哪里从他身上寻得出一些儿男子气概呢。我曾听人说过,中国女子便最欢喜他那种态度,在我们日本女子眼中看起来,简直把他当一条弱虫,没有瞧得他起的。 他每早起来洗过脸,就擦美颜水,身上还带着粉纸、小怀中镜儿,预备出外在人家洗了脸或出了汗临时应用的。他那种行为态度的男子,我是因一时年少无知,误从了他,后来虽看出他不正的行为来,已是生米煮成了熟饭,没法更改了。你自谦说比他丑陋,我一般的生着两个眼睛,决不承认。“ 何达武听了,虽然开心,只是说的过于离奇了,平生不曾听人恭维过气概好,此刻忽然听了这十足加一的奉承,不能不有些半信半疑的心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毕竟何达武如何,下章再说。 却说何达武转念一想,又以为松子想巴结自己,替她向周撰说项。因涎着脸问道:“照你这样说,便是我来做你的丈夫,也是可行的了。”松子已收了哭,早变作笑脸,用手在何达武的腿上推了一下道:“我心里着急的不得了在这里,你还要尽管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只欢喜赌,不欢喜嫖的人,怎么肯来做我的丈夫。不是说着教我白开心吗?”何达武乘他伸手来推,就握住他的手说道:“我实在不是跟你开玩笑,你若真肯,我决不说假话。老实对你讲罢,你若再想念老周,便真是白想念了。他此刻文实行娶了一个同乡的女学生,两个的爱情正浓密的了不得,无论你如何找他,也没有再和你继续的希望了。”松子道:“是个什么样的女学生,正式结了婚的吗?” 何达武道:“那女学生是一个很有学问、很有美名的小姐。此时虽还没有正式结婚,却已生了关系,不能更改了。将来等他们结了婚,另租了房子,我可绍介你去见见。”松子听了,不由得脱出手来,握着小拳头,在火炉边上恨恨的敲着骂道:“你这薄情的奴才,原来你又娶了有学问的、有美名的小姐,就把我丢在这里,不理我了。我若有机会报复你的时候,决不饶你。”骂着,又流下泪来。 何达武只得在旁边叹道:“他本是个薄情人,你错认了他。 他早丢你一日,你早得一日的幸福。横竖免不了要脱离的,等到你容颜衰败了,再被他抛弃,那时改嫁,就难得有称心的人了。“松子道:”你这话很道着我的心事,我早两个月就存心要改嫁一个周撰的朋友,务必使他知道,我和他既立了婚约,他不宣布离缘,外人总说我是他的老婆。我改嫁他的朋友,人家一定说,周撰的老婆被自己的朋友奸占去了。“何达武笑道:”那么人家不骂我不够朋友吗?“松子道:”怕什么呢?你又不是在姓周的家里奸占我的。你对人就说不知道也使得。“何达武点头道:”你已决心跟我么?“松子道:”你不要问我决心跟你不决心跟你,只问你自己,真决心要我不决心要我。“ 何达武大笑道:“我为什么不决心要你?不过你既决心跟我,我就有几件事,要和你商量。这不是平常的小事。”松子道:“你有话尽管说出来商量。”何达武道:“我不能学老周的样,一味哄骗女人。我家里实在有老婆的,你嫁了我,只能作姨太太,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我虽是一名公费,在这里留学,平常我一个人使用,尚不觉充裕,于今要加上了你,不待说更是拮据。我两人同住,不能请下女,你得自己弄饭操作。第三,嫁了我这穷学生,游公园上戏馆的事,偶然声兴,不花多钱,每月一两遭,我两人同去同回还可,你要一个人自由行动,就使不得。这三桩事,你能依我,我们立时便可成为夫妇。” 松子道:“我都依你,只看你要我搬到什么地方去住。我一个人的寂寞生涯,实在过怕了。”何达武踌躇了一会道:“我现在的地方是和我的亲戚同住,带你去不方便。待另觅贷家罢,此刻东京市的空房屋很容易寻觅,至少也得三五天才能寻着。并且新住贷家,置办一切用器,得花不少的钱。我手中虽拿得出,但贷家的用项大,手边一空虚,就瞪着两眼,没有办法,贷间更一时难得有合适的。我看你这间房子倒很合适,我就搬到这里来住罢!”松子道:“这四叠半的房间,住两个人不太小了些吗?”何达武道:“便小些有甚要紧。你我都没有多少器具,我也是一张这么样的几子,只怕还比这个要小一点儿。两个蒲团,一个火炉,比这个却精致些。我的行李更简单,一个板包,一口尺多长的皮箱,一个网篮,以外什么没有了。 这三件东西都不是摆在房间里的,这房里不是一般的有个柜子吗?我两人的被包行李,做一个柜子放了有余。夜间睡觉最要紧,这房虽小,两人睡的地方还很宽绰。这房子多少钱一个月的房租?“松子道:”房租便宜极了,在神田方面,不论怎么旧的房子,按席子算计。每叠席子一月总得一元以上,这还是中等以下的房屋。中等以亡,有贵至二三元一叠的,将来价钱还只有涨,没有跌落的时候了。我这房四叠半每月只有四块钱租钱,你看不是便宜极了吗?“何达武道:”这真便宜,难得难得。有现成便宜房子不住,另向别处找贵的,未免太蠢了。 我于今住在小石川,那样冷静的地方,又是从亲戚手中分租出来的,每叠席子一月还得花一元二角。我退了现在的房子,住到这里来,专就房子一项,不但不多花钱,每月还得省几文。 衣食住三字,住字是不生问题了。你当了的衣服,我包能教老周赎给你。半年几个月内,可不新制,衣字也没有问题。我两个做夫妇成问题的,就是吃饭一桩事。有一名公费,不怕不够,我去年初到东京来,要学日本话,每月硬顶硬的,要冤枉花三块钱的学费。来去的电车,也和学费差不多,于今不学日本话了,也无坐电车的必要。这两项意外的耗费,都省下来,弥补你一个人的伙食,纵差也就有限。你若真能照我计算,谨小慎微的过下去,我虽多一房家室,简直和单独一个人的使费一般。“ 松子道:“好是很好,但是要现在的我,才肯跟你过这种日月。去年以前的我,你就不要转这种念头了。”何达武道:“现在的你,和去年以前的你,有什么分别呢?”松子见何达武问他,便笑答道:“这不容易明白吗?去年以前,我的生活程度很高,老周在牛噫区那种供应我,我还觉得不遂意,时常向老周吵闹,要增加零用。自老周回国去后,直到于今,生活一日艰难一日,这才知道自食其力的实不容易。我平时见了一般收入短少的人,用钱鄙吝,我最瞧不起,骂他们是鄙吝鬼。 像老郑那样的人,和我同住的时候,也不知受了我多少形容挖苦的话。近来轮到我自谋生活,每月没有固定的收入,手中一窘迫起来,就是几文钱的山芋,没有这几文钱,那店里便不肯白拿山芋给你。越是窘迫,越不能向亲友处活动。值钱的衣服首饰,早被老周当了个干净,次等的不到一个月,也被我当光了。自己手边没有钱,又没有可当的东西,这时候去向亲友开口,莫说亲友十九是不肯通融的,便是这么亲类这个朋友在平日对别人长肯拿出钱来帮助,而我自己只因没有固定收入作抵款,不能随口说出还期,那开口时的勇气,早已馁了几分。还有一层境况,我近来常在生活困苦之中,才领略出来,有钱的人决不知道这层苦处。“ 何达武笑道:“我看你身上穿的,那里有丝毫穷样子。怎么倒说的这般可怜?”松子道:“你看我身上越是没有穷样子,骨子里越是穷苦的不堪。我因为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大阔人,用不着说假话来哄你。我身上若不这么穿着,连这四叠半的房间都够不上住了。我刚才说还有一层困苦的境状,就是去向亲友开口,还不曾见着亲友的面,心中只在打算见面应如何说法。 那颗心就不由得砰砰的跳动,哪怕是时常见面,无话不谈的亲友,一到了这种时候,连自己的口舌都钝了许多,仿佛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说不出口似的。每每发声已到了喉咙里,禁不住脸一红,声音又咽住了。亲友不知道我心中的苦处,还照着平常见面的样和我攀谈,说也有,笑也有,我心里就更着急,恐怕万一开出口来,没有希望,怎么好意思出门呢。是这么以心问口,以口问心,从动念向亲友告贷起,到实行开口为止,也不知轮回想了多少次,红了几次脸,逼到尽头处,才决然一声说了出来。而说时所措的词,总说不到打算要说的一半,便是这说出来的一半,还是缩瑟不堪,绝不像平时见面的谈话那么圆转自如。因此亲友虽有帮助的力量,见了我这么寒碜的样子,料得十有八九没有偿还的能力,就设法推诿起来了。这种日月,我虽经过得不久,然已是过的害怕极了。所以决心只要有人能供给我最低限度的生活,我就愿意从他,免得日日在困苦中,处处承望有钱人的颜色。“ 何达武笑道:“我却不曾经过很阔的生活,也不曾度过你这种穷苦的日月,你既愿依从我刚才提出的三件事,我两个就做一会夫妻试试看。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也是自己烧饭吃吗?”松子道:“我厨房用的器具都有,还是老周留下来给我的。 不过我自己烧饭吃的时候很少,新搬到这里来的一个月以内,因将老周留下来的柜子、桌子和零星器皿,变卖了二十来块钱,才买了些油盐柴米之类,自炊自吃。只一个月的光景,没有成趸的钱去买柴米。有时买几个钱的山芋吃,有时在别人家吃一顿,归家的时候顺路带几片面包,饿了就吃。“何达武道:”你在学校里担任教授,没饭吃的吗?“松子笑着摇头。 何达武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数了五块钱钞票,交给松子道:“你今日就把柴米油盐酱醋茶,都酌量办些来,从今日起,我就实行住在这里,做你的丈夫了。”松子喜孜孜的接了,问道:“你的行李不去搬来吗?”何达武想了想道:“我的行李,迟早去搬都没要紧,且在这里过了今夜再说。”松子道:“我就去向房主说一声,等歇房主若来问你,你就说是我的丈夫,才从中国来的。行李还在火车站,没有带来。”何达武点头问道:“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我们出钱住房子,还要受房主人的干涉吗?”松子道:“他并不是干涉,往后你自然知道的。”何达武道:“你去说罢,说了快去买东西,要预备弄晚饭了。”松子收了五块钱“高高兴兴的出去了。 何达武立起身,推开柜子一看,上层堆着两条大格子花的棉被,缀了几个补子在上面,棉被上两个枕头。一个男人用的,一个女人用的。何达武心想:松子一个人住在这里,怎么用得着男子的枕头?这东西只怕有些不贞节。她来时,我倒要质问质问她。再看下层,一口中国半旧皮箱,没有上锁,弯腰揭开一看,几件破烂单和服,看花纹是男子着的,一个书包,一个便当盒,都撂在烂和服上面。拿起书包,就箱盖解开,只见一本七八分厚,粘贴像片的本子,一本寸来厚的洋装书,书面上印着“绘图改良多妻鉴”七个粉字。何达武也不知道多妻鉴是本什么书,翻开第一页,见是一个戏台上小生模样的像,上写西门庆三字,心想:西门庆是武松杀嫂那本戏里面的人,怎么有像在这本书上?再揭第二页,果然一个拿刀的武小生,上写武二郎。第三页是两个女像,一个小孩子,写着潘金莲,吴月娘、孝哥。何达武心里明白,这必是一本《水浒》,便懒得再往下看,放下这本书,拿起像片本子来,翻开一看,喜得打跌道:“哈哈,原来是一本照的春宫像。”一男一女,各形各色的都有。正看的高兴,房门开了,吓得何达武连忙将本子折起来,回头看进来了一个中年妇人,向何达武问道:“你就是何先生吗?”何达武关了柜门,点头应是。那妇人并不客气,走到火炉边坐了说道:“何先生是松子君的什么人?”何达武道:“松子是我的女人,我回中国很久了,今日才来,行李还在火车站。”妇人道:“我是这里的房主,你是她的丈夫,在这里住下,就没要紧,若不是她的丈夫,偶然在这里住一夜两夜,那我这里有规矩的。”何达武道:“你这里有什么规矩? 我不知道。“妇人道:”住一夜要一夜的手数料,这就是规矩。“何达武道:”一夜要多少呢?“妇人伸着一个手指道:”每夜一元。“何达武道:”怎么谓之手数料?“妇人道:”秘密卖淫是警察署不许可的,警察若知道了,就要来拿的。拿着了,我做房主的受连累,没有钱给我,我怎么肯负责任?“何达武道:”松子平日在这房里卖淫,每夜都有一块钱给你吗?“妇人正要逞口而出的答应不错。忽然一想,觉得不妥,这人和松子既是夫妇,说出来了,不是要闹乱子的吗?随即摇了摇头道:”松子君住在这里,规矩得很,出都不大出去。“妇人说完,起身告辞去了。 何达武心想:松子既在渡边女学校教家政,怎么书包里包着一本春宫?我虽没进过日本的学校,照理想总没有女学校在讲堂上教春宫的。这事情有些跷蹊,松子大约因老周没钱给她,也秘密卖淫起来。好在我没有真心娶他,又不花多少钱,乐得学他们伟人的样子,讨个临时姨太太。不一会松子回来了,领着几个商店里的小伙,送米的,送柴炭的,送油盐小菜的,松子一一安置好了,向何达武笑道:“我办得几样很好的中国料理老郑是极恭维我,说比中国料理店的厨子还办得有味。骂幸枝不聪明,老学不会。”何达武笑道:“你办得来中国料理很好,将来带你回国去便当些。”松子道:“你就同到厨房里去,帮我洗锅洗碗,多久没用它了,灰尘厚的很。” 何达武道:“你做我的姨太太,以后说话不要你呀你的,人家听了,说你不懂规矩还在其次,定要说我不行,对小老婆没有教育。”松子笑道:“不喊你,喊什么呢?”何达武正色道:“你做姨太太,姨太太规矩都不懂得吗?你此刻叫我,暂且叫老爷;将来回国,再改口叫大人。自己人不叫出去,外人怎么肯叫呢?这关于本老爷的面子,最要紧的。你要晓得,我中国讨姨太太的人,都是有身分的,做大官的。我在日本不过和学生差不多,在中国的地位,说出来吓你一跳,你知道我有多大呢?”松子道:“不知道老爷有多大?”何达武将身子摆了两摆,撑着大指头道:“和督军差不多一般儿大,比县知事大的多。”松子道:“我不知道中国的官名,拿日本的官阶比给我听,我就知道了。”何达武想了一想说道:“拿你日本的官儿比我吗?要皇宫内的官员,才能和我比大小,以外的都不及我。”松子吐着舌头,半晌问道:“老周在中国也是做大官么?”何达武道:“他在中国,虽也是大官,但比我还要小一点儿。你嫁他,那里赶的上嫁我。不过我此时把我的官衔都说给你听,你却不要拿着去向他人说,我是不愿意给人家知道的。 因你此后是我的姨太太了,始终瞒不了你,才说给你听。“松子道:”做大官,是很有名誉的事,为什么倒不能给人知道呢?“何达武连连摇头道:”这关系大的很,你们女子哪里知道。 我们中国人越是做了大官,纠缠的人越多,不是找着我借钱,就是缠着我荐事。我在国内住在衙门里,外面有号房,有守卫的兵卒,人家来找我的,我说不见就不见,所以不怕人家知道。 此刻单身到日本来了,住在这种小房子里面,外人若知道我是大官,必不断的有人来禀安禀见。一来没有地方给人家坐;二来要借钱要求事的向我开口,答应他们罢,应酬不了许多,待不答应他们罢,他们见我容易赏见,必定每日跑来缠扰不休,因此不如瞒着的干净。“ 松子只有耳朵能听,那有脑筋能判断,以为何达武说的千真万确,当下欢喜得什么似的,连洗锅洗碗的事,都觉得是贱役,不敢开口教何达武下厨房帮忙。添了些炭在火炉里,给何达武烤,自己下厨房弄饭菜去了,何达武因在吉原游廊睡了一夜,觉身上不洁净,抽空去浴堂洗了个澡,回来与松子同用了晚膳。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口袋里鼓着很大的一包,伸手摸着问道:“这里面很软的,是一包什么东西?”何达武低头一望,笑道:“呵呵,我倒忘记了,这是一个极好看的蝴蝶结儿。我昨夜在京桥,和艺妓万龙住了一夜,她从头上取下来送我作纪念的。你用鼻孔嗅着试试看,有多香呢。不是日本第一个有名的艺妓,哪来的这种漂亮结儿。松子接过来一看,那蝴蝶上两个眼睛,是两颗川豆大的珍珠,竟是十光十圆的。松子的眼界虽不宽,珍珠却见过,勉强分得出假真。看那两颗珠子,至少也得值六七十元,疑心果是万龙的东西。问何达武道:”老爷真和万龙同睡过吗?“何达武得意笑道:”不同睡过,她怎肯送这纪念品给我。这东西虽不值钱,她对我亲热的心思,总算借这东西表示出来了。“松子道:”我听说万龙是身价很高的妓女,轻易不肯接客的,是有这个话没有呢?“何达武点头道:”她的身价再高没有了。我若不是来往的次数多,加以资格对劲,她对我也不会有这么好。她说定要嫁我,我因为她是今当艺妓出身的,讨到家来怕她受不来约束。并且她那声名太大了,忽然从良,风声必闹的很大,新闻上都免不了要登载的。我的名誉要紧,不能因一个艺妓,使名誉大受损失,因此不敢答应她。她从手上脱出个四五钱重的赤金戒指来,要给我带在手上,作个纪念。我说这赤金戒指是值钱的东西,给我做纪念不好,人家不知道的见了,还说我贪图你的财物。你要给我的纪念,那怕一文钱不值的都好。她就从头上取下这结儿来,纳入我洋服袋里。刚才你不问我,我倒要忘记了。此后我有了你,也用不着再去她那里了,这结儿就赏给你,也作个纪念罢。“ 松子听了,喜出望外,连忙叩头道谢,什袭收了。何达武粗心浮气,哪知道这结儿值钱。昨日随便拿着揣入怀中,无非一时高兴,知道是陈蒿和周撰从本乡座回旅馆,安排携手入阳台的时候,恐结儿压皱了,随手取下,纳在抽屉里面,走时忘记戴上。何达武想借着这结儿为开玩笑的资料,怕周撰洗脸回房看见,所以不暇细看。何达武不认识珍珠,便细看也不知道。 及至把陈蒿接来,将开玩笑的事又忘记了。此时为图松子欢喜,一出口就赏给她了。这一夜和松子睡了,俨然新婚一般,就只被褥破旧不堪,不免减杀多少兴味。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何达武收了松子做姨太太,得了个摆老爷架子的地方。一夜欢娱,不知东方之既白。起来用了早点,伺达武向松子说道:“我的应酬广宽,白天在家的时候很少,你不做我的姨太太,我不能管你,哪怕你终日在外面游荡我也不问。此刻既正名定分的是我的姨太太了,就得守我家当姨太太的规矩。 非得我许可,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不许出去。我出外应酬,没一定的地方和一定的时间,随时出去,随时可以回来。 我回家若不见你,任你怎么支吾,我是不相信的。你知道在我们官宦人家,做姨太太是很不容易的么?“松子点头道:”这规矩我知道。不过渡边女学校的课,我原订了一学期,似乎不去上课,有些不安。“ 何达武道:“你在渡边女学校,教授的什么功课?每日几点钟!”松子道:“我昨日在路上就对你说过了,我接任教授家政,每星期二十四小时,平均每日有四小时。”何达武道:“一个月有多少钱薪水呢?”松子道:“薪水不多。因为我是渡边女学校的学生,此时毕了业,担任教授,多半是尽义务,每月不过十来块钱。现在那学校的经费支绌,便是每月十来块钱,也靠不住送给我。只因双方感情上的关系,不能因无钱便不去上课。”何达武笑道:“我是个男子,不曾学过家政。这家政是教授些什么呢?松子笑道:”这话是老爷故意向我开玩笑的,怎么家政都不知道是教授些什么呢?“何达武道:”男女睡觉的事,也在家政里面教的么?“松子怔了一怔问道:”怎么家政里面教男女睡觉的事呢?这事也要人教吗?“何达武摇头道:”怎的不要人教,你就专教人干那男女同睡了干的勾当。“松子红了脸道:”我不懂这话怎么讲?“ 何达武走到柜跟前,推开柜门,拿出那本春宫来,扬给松子看道:“这不是你上讲堂的课本吗?”松子见了,连忙起身来抢。何达武将手举高笑道:“你敢动手来抢!我平生最欢喜这种东西,花钱都买不着。若给你抢坏了,还得了吗?”松子伏着身躯,用两个衣袖掩了面孔说道:“这东西不是我的。幸枝寄在我这里,我昨日带着想送还给她,她又不在家里,我只得带回来。只有你这个老爷欢喜瞎翻瞎翻,什么地方都翻到了。”何达武笑道:“这样好东西,怎么好送还给人家。从此以后,算是我的占有品罢。”说着,解开洋服,纳入裤腰里面。松子很觉不好意思,低着头不做一声。何达武道:“我去搬行李来,你的被褥太坏,硬的和门扇一般,亏你夜间能睡。”松子道:“回来吃午饭么?”何达武见问,想说不回来吃午饭,恐怕松子抽空到外面去干卖淫的生活。便说道:“我去小石川,搬了行李就来,你就坐在这里等着罢!” 何达武从关木家出来,到了富士见楼,周撰和陈蒿还睡着,没有起床,下女拦住何达武不教进去。何达武道:“我和周先生是至好的朋友,周太太更是我的亲戚,我进去有什么要紧?”下女道:“不行,他们没起床,任是谁也不许进去。”何达武觉得很诧异,日本旅馆的下女,从来没有这么强硬,把来宾拦住不教进去的。便动气说道:“是周先生嘱咐了你们,不许来宾进房的吗?”下女摇头道:“不是,是我这旅馆里的主人嘱咐我们的,凡是会周先生的客来了,非先得周先生许可,一概谢绝上楼。”何达武道:“只来会周先生的就是这么吗?” 下女应是。何达武料是周撰因有陈蒿在一块儿睡着,怕不相干的人跑来撞破了,陈蒿的面子下不去,所以教馆主是这么嘱咐下女。便仰天笑道:“没要紧,没要紧,我不比别人,我与周先生最亲密的,我每日要到这里来一两次。你不相信,请去向周先生问一声,只说何先生来了,他必然来不及的叫请。”下女道:“请你在楼下坐坐,等他们两位起来了,我再替你去通报。此时他们正睡得好,我怕碰钉子,不敢去问。”何达武见说不清楚,心里暴躁起来,望着下女生气道:“你这人也拘扳的太厉害了,此时已是九点钟了,怎么不好去通报?你既怕碰钉子,就应由我自己上楼。你又不去报,又不让我上楼,教我坐在这楼梯底下等候,不是笑话吗?东京的旅馆哪有这种规矩哩!”下女辩道:“这须不能怪我们当下女的,一来是馆主的命令,二来周先生房里若再丢了什么贵重物品,我们当下女的担不起这么重的担子。”何达武吃惊道:“周先生房里丢了什么贵重物品吗?”下女扬着脸向天,极不满意的神气答道:“不丢了贵重物件,也不是这么下了戒严令一般的防守了。”何达武追问道:“你可曾听说丢了什么东西?”下女道:“怎么没听说,还差一点儿就要把我拿送警察署去了呢。”何达武道:“毕竟丢了什么,怎的会要把你们拿送警察署呢?”下女道:“听说丢了两颗珍珠,要值一百多块钱一颗,缀在一朵彩绸蝴蝶花上,当蝴蝶两只眼睛的,纳在书案抽屉里面。” 何达武听得这话,心里一上一下的,冲跳个不了。勉强镇摄着问下女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呢?”下女道:“我又没偷他的,知道什么时候丢掉的哪。”何达武道:“我问错了,我是问什么时候发见丢掉的。”下女道:“昨夜用过晚膳,周先生教我打电话去马车行,要雇一辆轿车,去京桥银座逛街。我才打好电话,去周先生房里回话,只见周先生和周太太两个慌了手脚似的,扯开这个抽屉看看,又扯开那个抽屉看看,接连柜里箱里,连被包都吐开来,两个只是跌脚。周先生忽然指着书案的抽屉问我道:”你今日扫地的时候,在这抽屉里拿了一个彩绸蝴蝶结儿么?要是拿了,就快些退出来。‘我当时闻了周先生的话,如晴天打了个霹雳,只得说我今日并不曾扫地,怎么会拿先生的彩绸蝴蝶呢?周先生哪由我分辩,大声骂道:“放屁,怎么我丢掉了贵重物品,你就懒的连地都没扫了。你趁早退出来,免得进拘留所。你若还想抵赖,我立刻打电话去警察署,也不愁你不将原物退出来。那彩绸蝴蝶结儿上,有两个十光十圆,川豆一般大的珍珠,是做蝴蝶眼睛的。这房间今日是你招待,纵想赖也赖不了的。’我见周先生越逼越紧,不由得急的哭起来。周先生又叫了我主人来,将情形说给我主人听了。主人问我:”怎的独今日不曾扫地,这话不说的稀奇吗? ‘我说:“并不是我偷懒不曾扫地,因周先生起的晏,还不曾起床,就有个穿洋服的客来了,我见有客在房里,不好进去打扫。到午饭后,周太太就来了,搬来了些行李,又不好打扫,因此今日不曾扫地。并且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我就是爱小利,也不知道抽屉里有彩绸蝴蝶,蝴蝶眼睛上有两颗值钱的珍珠。 周先生整日不曾离房,即算我知道,又从哪里下手寻偷哩?‘我主人听了,才向周先生说道:“敝旅馆的下女,都有确实保人,历年在敝旅馆服役,最靠得住的。敝旅馆上下住了四五十人,丢掉物什的事,数年来不曾有过一次。先生或是搁在什么地方忘了,慢慢儿寻觅,或者能寻出来。敝旅馆的下女,鄙人可负完全责任,无论到什么时候,只要确保查出来,是下女偷了,鄙人照价赔偿便了。’周先生方没说什么了。我主人下来,便吩咐我们下女,不论是谁来会周先生,须先得周先生许可,才准引客上楼。如周先生睡着没起床,尤不可引客到他房里去。 今日丢珍珠就是在周先生睡着的时候,有一个穿洋服的客,不待通报,径跳到周先生房里去了。那珍珠不见得和那客没有关系。主人既是这么吩咐我,此时周先生夫妇又正睡着没有起来,我再敢把你引上楼去吗?“ 何达武心里虽后悔不该孟浪,当作不值钱的妆饰品,随意揣着走了。但是他们既为这事闹到这个样子,我此时若承认是我拿了,馆主下女决不会说我是跟他们开玩笑的,一定疑我偷了。被老周查出了证据,逼我退了出来,就是老周自己,也必不高兴,要怪我不该如此,害得他骂下女,在日本鬼跟前丢面子。倒不如索性隐瞒到底,一则免得将来误传出去不好听,二则听下女学老周的话,那两颗珍珠,竟能值二百多块钱。我尚且没有看出来,松子必是不知道的。回去要到手里,找收买珍珠的店子,能变卖二百多块钱,岂不快活!我今年的财运真好,平日长是手中一文钱没有,自从遇着老周之后,第一日他就帮我赢了十多元,自那日以后,我接接连连的,汽车也有得坐,各种料理也有得吃,把戏也有得看。老周还爽爽利利的送我三十块,已经是得之意外,谁知更有挡都挡不住的运气,老周只随便听我一句做洋服的话,就居然花整百块钱,替我做礼服。 要讲到这个蝴蝶,越发做梦都没想到。在他身上,也要我发一注这么大的横财。 何达武正在越想越得意,下女忽走过来说道:“周先生已起床了,请你上楼去坐罢。”何达武才敛了敛神上楼。到周撰房门口,见房门开着,周撰见面,劈头问道:“铁脚,你为什么把我这里一个蝴蝶结子拿去,害得我瞎骂下女?”何达武竭力装出神色自若的问道:“什么蝴蝶结子?我看都没有看见。”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我知道你是想跟老二开玩笑,有意藏匿起来。你说是不是?”何达武正色辩道:“我真不曾看见什么蝴蝶结子。你放在什么所在,那结子作什么用的?” 周撰笑道:“你这是明知故问,昨日你到这里来,我还睡着。 你和我谈话的时候,我还仿佛记得看见那结子的飘带露在抽屉外面,我下楼洗了脸回房,因你找着我说话,就忘记再留神看那结子。直到夜间,老二要我带她去逛街,问我要结子戴,我一开抽屉没有了,就知道必是你好玩拿去的。“何达武道:”照你这样说,那结子一定是我拿去了。“周撰道:”除了你,没有别人。“何达武生气道:”你不要胡说,我岂是做贼的人。 一个蝴蝶结子,能值几个钱,我是何等的人,素来不爱小利。 你说话要干净一点,我的名誉要紧。“周撰道:”不值几个钱,我倒不说了。“何达武跳起来,指着周撰骂道:”你指定我是贼,须拿出赃证来。我为你们的事,腿都跑痛了,你倒拿贼名加在我身上,你指的出赃证就罢了,若指不出赃证,这贼名我当不起,你得替我洗清楚。“周撰笑道:”谁说你是贼呢?你没有拿,说没有拿就是了,是这么跳起来闹什么?难道你一闹我就怕了,不敢说是你拿了吗?我昨日除洗脸和打电话叫裁缝以外,一步也不曾离开这房间。洗脸打电话,都有你在这里,下女决不敢当着你,开抽屉偷东西。你没有拿,是狗肏的忘八蛋拿了。是谁偷了我的结子,我通了他祖宗三代。“周撰这一骂,骂得何达武冒火,陈蒿在旁笑道:”东西已经被小贼偷了,你在这里骂什么?没得骂脏了嘴,稍有人格的小贼,都不至偷女人头上戴的蝴蝶。“说时,望着何达武笑道:”铁脚,你说我这话对不对?“ 何达武两脸涨得通红,几乎气得哭了出来,又不好说他们骂坏了。只急得朝着窗口,双膝跪倒,向天叩了几个头发誓道:“虚空过往神祗在上,我何达武若是偷了周卜先的蝴蝶结儿,就永远讨不了昌盛,过河打水筋斗,上阵遭红炮子,春季发春瘟,秋季害秋痢。我何达武要不曾偷,就望神灵显圣,那诬赖我的人,立时立刻照我发的誓去受报应。”周撰哈哈笑道:“罢了,罢了,我和你开玩笑,谁和你认真起来。丢掉一个蝴蝶结儿,也算不了什么。”陈蒿道:“那彩绸结子还值不了五角钱。不过那上面有两颗珠子,还是我祖母遗传下来的,光头极好,在日本就有钱也难得买着。已有人出了两百块钱,我都没有卖掉。这完全吃了卜先的亏,前晚给我戴回去了怎么会丢掉?什么怕我不来,扣了做押当。好哪,倒被小贼偷了去押上当去了。”周撰笑道:“你不要埋怨我,我们丢掉两颗珍珠,不算什么。做小贼来偷这两颗珍珠的人,损失倒比我们大些。” 何达武既跪下发过誓,自以为表明了心迹,仍坐着望了二人说笑。见周撰说偷珍珠的损失倒大些,忍不住攒着说道:“那人既偷了两颗珍珠,尽能卖几十百把元,为什么倒有损失呢?”周撰道:“几十百把块钱,能够几天使用,用完了,不仍是没有了吗?这人未曾偷珠子以前,穷到不了的时候,大概总有几个朋友去帮助他。偷过这珠子之后,一没了钱,心里就会思量,还是做小偷儿的好。上次趁人家不在跟前,偷了两颗珍珠,居然卖了百十来块钱,很活动了多少日子。此刻手中空虚了,何不再照上次的样,去人家见机行事。如是一次两次,乃至七。八上十次,越偷越得手,就越偷越胆大。世界上的贼,还有不被人破获的吗?只要破了一次,这人就要算是死了,社会上永远没有他活动的地位了。你看这损失大不大?并且这人既到了作贼的地位,便是不被人破获,而这人的为人行事,必早已为一般人所不齿。因为作贼的人,决没有学问才能都很好的。没有学问才能的人,在社会上未尝不可活动,然其活动的原素,必是这人很勤谨,很忠实,你说勤谨忠实的人,肯伸手去偷人家的东西么?所以我敢断定,昨日在我这里,趁我没看见,偷蝴蝶结子的那个小贼,已受了无穷的损失。”何达武道:“这东西也真丢的奇怪!莫不是那洋服裁缝,见财起心,乘我两人不在意,顺手偷去了么?”周撰点头笑道:“你这种猜度,也像不错。”陈蒿笑道:“那裁缝的催眠术,就真比天胜娘还要神妙了。”周撰大笑道:“障眼法罢了。催眠术只我在这房里能演,别人也敢到这里来演催眠术吗?”说得陈蒿避过脸去匿笑。周撰起身笑道:“我此刻又要下楼去洗脸了,铁脚你坐坐罢,洋服裁缝不在这里,大约没要紧。”说完拿了沐具,下楼去了。何达武心里有病的人,听了这种话,就像句句搔着痒耍似的,恨不的立时离开了这间房,免的面上冷一阵,热一阵的难过。但是越是心里有病,越觉走急了露马脚,只得不动,搭讪着和陈蒿闲谈。陈蒿女孩儿心性,丢了她的银钱,倒不见得怎么不快活。丢了她的妆饰品,又是祖上遗传下来、不容易购买的珍珠,心里如何不痛惜。见何达武进来,就不高兴。此时还坐着不动,偏寻些不相干的话来闲谈,那有好气作理会。 借着看书,只当没听见。何达武更觉难为情,再坐下去,料道更没趣味,即作辞起身,陈蒿也不说留。 何达武无精打采的出了富士见楼。想回精庐搬运行李,忽一转念,那两颗珍珠在松子手里,恐怕她认出来,不肯退还给我,这回小偷就白做了。赶快回去,拿出来变卖,到了手才算是钱。脚不停步的跑到停车场,乘电车到神田,飞也似的跑到关木家,进房不见松子,看壁上的裙子没有了,急得跺脚道:“这婊子真可恶,我嘱咐了不准她出去,她偏要出去,第一日就不听我的话,这还了得!那蝴蝶结子多半也戴出去了。”随将书案抽屉扯开,看了看没有,又开了柜,在箱里寻了一会也不见,气得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出神。好半晌,自宽自解道:“她原说担任了渡边女学校的课,不能辞卸,此时必是上课去了。 她纵然秘密卖淫,也没有白日卖的道理。这里的被卧太不能盖,且去精庐把行李搬来再说。 何达武复出来,到了精庐。李镜泓夫妇正在午餐,何达武即跟着吃了饭。向李镜泓说道:“我此刻打算认真读两学期书,好考高等。已在正则英文学校报了名,先预备英文,只这里隔正则学校太远,来回不便当,又多花电车钱。有个日本朋友,住在正则学校旁边,他要我搬到那里去住,求学方便些。房子也还不贵,四叠半席子,每月只得四块钱。我今日就搬去,这里房钱我已交了,只有半个月的伙食,过两日就送来。”李镜泓道:“你能认真读书,还怕不好吗?伙食钱有几个,算它做什么,搬去就是。”陈毓听了,觉得不放心,叫何达武到厨房里问道:“你今日看见老二没有?”何达武点头道:“看见的,她和老周亲密得如胶似漆,连我都爱理不理了呢。但愿他们快活得长久就好。”陈毓着惊道:“老二怎么会是这样?你倒是男子汉,不要和她一般见识罢。她有什么对你不周到的地方,你一看亲戚分上,二看我的面子罢。我知道你忽然要搬家,必是有什么意见,快不要存这个心,我就去老二那里,看她为什么糊涂到这样。”何达武道:“不是,不是。我搬家并不因老二不理我。我又不是住着老二的房子,她就不理我,她此刻已不住在这里了,我搬家做什么哩?我实在是为这里隔学堂太远,嫂嫂不要多心。”陈毓见何达武词意坚决,不好强留。只得由他清检行李,雇了一辆人力车拉着。陈毓赶出来,问新搬的地名。何达武却记不得关木家的番地,约了明日送地名来,就押着车子走了。 陈毓疑心何达武有意不肯留下地名,更加放心不下,要李镜泓同去富士见楼看陈蒿。李镜泓不愿意,气得陈毓骂了李镜泓一顿,李镜泓被逼不过,只好气忿忿的换了衣服,陈毓也略事修饰,急匆匆同出来,反锁了大门。电车迅速,一会儿就到了。由下女引到周撰房里,周撰一见李镜泓进来,心里一吓,脸上就有些不好意思。陈蒿也一般,脸上有些讪讪的。彼此见礼坐下,李镜泓本来不大欢喜说话,周撰平时虽议论风生,但这时候除了寒暄几句之外,也觉无话可说。还是陈毓与陈蒿姊妹之间,开谈毕竟容易些。陈毓将何达武搬家的情形,说给陈蒿听了道:“我因见他说话半吞半吐的,以为和你闹了什么意见,所以特来看看。”陈蒿笑道:“他没提别的话吗?”陈毓道:“他若提了别的话,我也不至放心不下,急急的跑来看了。 他就怪你不理他。“陈蒿遂附着陈毓的耳,将丢掉蝴蝶结子的话,并何达武辩白发誓的情形说了,陈毓才明白点头道:”怪道他那么急猴子似的,头也不回,搬起跑了。他这样的人,不和我们同住也好。既发现了他手脚不干净的事,就不能不刻刻提防他,同屋共居的人,那里能提防得许多呢。“ 李镜泓在旁听得,问说那个,陈蒿不肯说自己丢掉了珍珠,只说何达武昨日在这里,赶房里没人,把卜先的两颗珍珠拿走了。李镜泓道:“这事也怪,铁脚怎么认得出珍珠?他和我差不多从小孩子时代同长大的人,好玩好赌是有之,至于手脚不干净的事,却从来不见有过。周先生的两颗珍珠,曾拿给他看过,向他谈过值多少价钱的话吗?”周撰摇头道:“那却没有,我也不过照情理推测,疑他有意和我开玩笑。因那两颗珠子前夜才拿出来,放在这书案抽屉里面,昨日除了他到这里两次,没外人到这房里来。我又整日不曾出外,旅馆里的下女,都是有保荐的。莫说我整日不曾出外,没有给下女盗窃的机会,便是我出外几日不回,下女也决不敢偷东西。我昨夜误怪下女,此时还觉得过于鲁莽。”李镜泓向陈毓道:“铁脚和我们同住了一年多,我们的金珠首饰随意撂在外面的时候也有,却从没有失过事。”陈毓点头道:“前月我们和铁脚四个人,同游上野动物园,我一枝镶珍珠的押发不曾插牢,掉在地下,我自己没理会,他走我后面看见了,拾起来也不交还我,也不做声,直待我们回家,才发见失掉了押发,以为是掉在电车上,没有寻觅的希望了。只见他从怀中摸了一会摸出来那枝押发来,向我笑道:”你们女人家,出门欢喜戴这些值钱的东西,又不细心戴好。今日幸喜我走你背后,不然就不知便宜了谁发财。‘我那枝押发也可值百多块钱。他若是爱小利的,就不交还我,便到今日也不会知道是他拾了。据我的意思,周先生失的这两颗珠子,也不能断定便是铁脚拿了。“周撰听了,不好抵死说是铁脚,只得含糊点头。陈蒿心里也就有些活动,不专疑何达武了。李镜泓夫妇,又坐着闲谈了一会,才起身告辞,回精庐去了。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何达武将行李搬到关木家,松子已经回来了。帮着把皮箱被包,搬进屋子。何达武责备松子道:“我出门的时候再三嘱咐你,非得我许可,不准去外面胡行乱走,你偏不听我的言语,我一出门,你就跟着也跑了。并且我说了回家吃午饭的,依你们做姨太太的规矩,应该弄好了饭菜,坐在房中等我回来同吃,才像个当姨太太的样子,何能听你这么自由行动?我出外拜了几处客,打算回家吃了午饭,还要出去办公事;谁知回到家来,不但饭菜不曾弄好,反连你的影子都不知去向了。我第一次组织家庭,你就敢这般慢忽,这还了得!你快说打那里去来?”松子笑道:“我原说担任了学校里的教授,不能不去。 但我今日到学校里,已向校长把担任的职务辞卸了,从此可一心一意在家里陪伴老爷。“ 何达武很得意,晃了晃脑袋说道:“既是去学校里辞职,也就罢了。只要下次不再是这么大胆不听话,这次饶恕你也罢。 昨夜赏给你的蝴蝶结子,拿来给我看看。“松子笑道:”已经给我了,还看什么呢?“何达武沉下脸道:”拿来罢,不要啰苏。耽搁我的正经事。“松子背转身,从怀中摸了出来,回手递给何达武。何达武看蝴蝶上两颗珍珠眼睛,依旧缀在上面,心中欢喜不尽。笑问松子道:”我拿了这件东西,出去办一桩要紧的事,回头仍赏给你。“松子摇头道:”已经给了我的东西,又要拿去,还说回头仍赏给我,明日不又要拿吗?一个彩绸结子,也算不了什么,我倒不希罕,回头不再给我也罢了,尽管拿去赏给外面的淫卖妇罢。“何达武笑嘻嘻的,也不答话,拿了帽子,将蝴蝶结揣入怀中,往外就走。走出门外,复回身叫着松子说道:”此刻已是四点多钟了,再过一会你就弄晚饭罢,我大约在六点钟的时候,回家吃晚饭。“松子隔窗户答应了。 何达武走出巷口,见一群中国学生,乱糟糟的在路上手舞是蹈的谈笑着,向会芳楼料理店走去。看那情形好像是从戏馆子里散了戏出来,大家谈论戏中情节似的。何达武心想:此时不是散戏的时候,并且今川小路附近一带也没有戏馆,再看那走最后的分明是小金,不由得从旁边赶上去,轻轻拉了小金一把。小金见是何达武,即停了步,指着何达武的脸笑道:“你这铁脚,倒学会了乖巧,那日赢了我们的钱,怕再赌下去输了,借故把局面搅坏,揣着钱一溜烟跑了,害得我们输了钱不算,还要替你出罚款,赔水子。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你打算就是这么完了吗?”何达武笑道:“我赢了什么钱!你凭良心说,那日是我借故搅坏局面吗?这几日我有事不得闲,没到上野馆来,昨日还到了你家里,没会着你。你们这些人,从哪里来,会芳楼有什么宴会吗?”小金道:“没有什么宴会。我们见李铁民和王立人闹了意见,会面不说话,有许多不便,恐怕将来两人的意见越闹越深,又免不了要见面的,或者更闹出寻仇报复的事来,我们做朋友的都为难,不好偏袒那个;就由我发起,今日在上野馆邀成了一个大局,抽了几十块钱的水子,除正当花销外,都拿来做酒席费,替二人讲和。从此各个把各人的意见销除了,仍做好朋友。你和他两个也都是朋友,应该也来一份,才对得起人。何达武点头道:”理应如此,我定来一份便了。“小金道:”你既肯来一份,就同进去,加入议和团体罢。“说着拉了何达武,往会芳楼走。何达武还有些迟疑,说怕老涂记恨。小金道:”涂老三为人,最是有度量,不记小恨。事情已过去好几日了,还有什么要紧,我保你无事就是了。“何达武听得,才放胆跟着小金,进了会芳楼。 大众都在三层楼上一间大厅里,坐的坐,立的立,三个成群,五个结党,在那里说笑。见小金同何达武进来,李铁民首先立起身,迎着笑道:“我们正在说何铁脚怎么好几日不见影子,莫不是回国去了,不然就是害了病,想不到居然能与今日之会。”何达武点头笑道:“近日因私事忙碌的很,昨日才抽空去访小金,又不曾访着,刚才无意遇着小金,方知道今日的盛会,我特来加入一个。”涂道三从人丛中挤出来,一手拉了何达武道:“我看你这时候再溜到哪里去,你打了人不算,还把抽下来的头钱掳了去,害得我们受了罚,还要赔头钱。我只道你一辈子躲了不见人,谁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也有撞在我手中的时候。”一边说,一边举起拳头要打。何达武将身一扭,脱离了涂道三的手,退了两步说道:“我掳了什么头钱? 我不犯法,为什么要躲你?你有手段,听凭你如何使来,我姓何的有半字含糊,也算不了是个汉子。“小金连忙拉着涂道三说道:”已往之事,老三下要再生气了。我们今日特为王、李两兄讲和,酒席还不曾吃,我们讲和团体里面却自己先又闹出意见来,未免给外人笑话。并且也对王、李两兄不起。“王立人也从旁劝道:”那日打架,我一个人吃亏最多,依我的气忿,真要找何铁脚开谈判,只因为平日都是朝夕在一块儿玩耍的好朋友,犯不着为这一点儿小事,认真翻脸伤了和气,因此忍耐不说。我和铁民已经闹了意见的,尚要和解。你们不曾闹出意见来的,还不快把意见销除吗?“李铁民拍手笑道:”对呀,我们都是好兄弟,好朋友,大家点菜要酒,来开怀畅饮罢!“ 涂道三见劝解的人多,气也就平了。李铁民拉着何达武道:“我来替你两人解和。”王立人也拉了涂道三,教二人对作了一个揖,大众都拍手,欢呼大笑。 何达武重新与各人见礼,共有二十多人,其中虽有不知姓名的,却都很面熟,是常在一块儿赌博的。何达武向王立人、涂道三谢了罪,辩明那日溜跑是实,头钱确是一文不曾拿走。 王立人和涂道三、小金都面面相觑道:“头钱铁脚既没有拿走,就不知是在场的哪一位朋友,趁着扰乱的时候,打浑水捉鱼,暗地把头钱藏起来了,铁脚却遭了误伤。”李铁民道:“事隔多日了,还研究它做什么。今日的酒席,是谁经手,菜已点好了么?”小金答道:“早已点好了两桌,刚才下女来问,席面怎生摆法,我已说了。将三张大桌,接连起来,当推你和王立人两个新过门的亲家对坐,我们不论次序,都在两旁挤着坐罢。 点的酒席十二块钱一桌,要是平均摊派起来,连杂费每人总得一元半上下。铁脚后来加入,只拿一块钱来罢。抽的头钱大概也够使费了。“何达武忙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的钞票来,交给小金,要小金找九块。小金接了笑道:”倒是何铁脚比我们一般人都阔,身上不断的,总有绿里子蓝里子的钞票。“李铁民笑道:”只要四圈麻雀,包管他绿里子变蓝里子,蓝里子变黄里子,黄里子变赤手空拳。“何达武笑道:”只要你们有本领赢得去,像这样绿里子,多的不敢说,十多张还拿得出。无论谁有本领,都可赢了去。“王立人道:”你不要吹牛皮,你身上哪来的十多张绿里子?我倒不相信。“何达武哼了一声笑道:”你不相信罢了,我看你们也没这本领,将我十多张绿里子的赢去。“李铁民道:”你若真有,我们就真能赢你的。“ 何达武道:“你们想赤手空拳打我的主意可是不行,我拿出多少,你们也要拿出多少,四硬的劈刹子,看你们可能赢了我的去。”王立人道:“自然是劈刹子,我们自己人,谁还能够欺谁吗?”何达武道:“就是这么一言为定罢。我们吃过了酒席,原场不散,还是去上野馆,拼个你死我活,强存弱亡。”大家听了,都齐声喊极端赞成。 下女托着一个条盘进来,大家起身,帮着下女搬移桌椅。 李铁民被众人推到上面坐了,王立人坐了对面,各人分两边坐下,由小金执壶斟酒。李铁民端了杯酒,立起身向满座举了举杯道:“兄弟和立人兄,去年因小事伤了和气,一年以来,虽屡次于无意中会面,却都不肯下气,先打招呼。以至劳诸位老兄挂念,破费许多的钱,为我两人谋和。在我李铁民心里,实在感激的很。愿牺牲一切意见,与立人兄交好,如一年前一般。 费了诸位老兄的心,即借诸位老兄的酒,转敬一杯。今日都得开怀畅饮,不醉无归。兄弟还有个普通好行的酒令,且请诸位老兄饮过三杯再说。“李铁民自己饮了一杯,将杯覆转来,给大家看。各人也都起身饮了一杯,推王立人发表牺牲意见的话。 王立人不曾演过说,立起身没开口,两脸先红了,举着酒杯,那手战战兢兢的,不能自主。杯中的酒从两边淋了出来,同座的人都望着要笑。和王立人交情厚的,便暗中替王立人着急。好一会王立人才慢慢从喉咙里发出音来说道:“我对铁民本来没有意见,就只因他打的我太苦,我每次照镜子,心中不由得有些发恨。你们大家看我脸上,不还是有一条一条的瘢痕吗?我好好一副很光滑的脸,硬被他砍得这样难看,这个比撕破我一件极时新极值钱的衣还要厉害。并且我从那一次被他砍破面孔之后,行事没一次遂顺的,直倒霉到于今:跳电车就跌倒,赌博就输钱。这都还是小处,尚有一层关系重大的,今日在这里的都是知己,没有笑我的,不妨说出来。我的面孔虽不能说是潘安再世,宋玉重生,然和铁民比起来,他不过善于修饰,至于容颜娇嫩,眉目清秀,我自谓不在他之下。当日我和他同组织游乐团的时候,凡勾引女子的事,我绝不曾落过他的后。这一年以来,因脸上不光彩,自己先有些自惭形秽,一下手就勇气锐减了。这种无形的损失,要求赔偿的话,自然说不出口。只是再不能忍耐不向你们说出来。这是铁民很对不起朋友的事,铁民不要见怪。你若不是妒嫉我,有几次被我夺了你的恋爱,你也不会下这种毒手。本来依我的气忿,应把你的脸照样扎破,方能泄我胸中之气,只是这多朋友劝说,一来面子却不过,二来你我原是生死至交,志同道合,无端拆开了游乐的事,减了多少兴味,所以只得也把意见牺牲。愿重新振作精神,将游乐团恢复起来,再快活几时。免得将来回国去了,聚会不着,后悔在日本时大好光阴,彼此因闹小意见,不知及时行乐。” 李铁民首先拍手赞成,两边坐的人也都鼓掌。李铁民道:“立人说的话,极有见地。兄弟不但赞成,并极佩服。以前的事,确是兄弟对不起朋友,以后决不再那么胡闹了。游乐团因姜清退出了团体,使团务废弛,直至今日,精神始得再振。座上旧游乐团的团员,除兄弟与立人外,没有第三个。此时想全体召集起来,也就很不容易。姜清、胡庄都归国了,只有罗福、张全还在东京,其余也有在西京的,也有在大阪的,也有不知住处的。依兄弟的意见,我们重新组织,不必邀集旧人,只就今日这团体,组织起来,实力便很可观了。”涂道三笑道:“我们今日这会,就算是游乐团成立纪念会罢!”大家都说赞成。 何达武更是欢喜说道:“合该我运气好,能做游乐团的团员,不迟不早的,从家里走出来,遇着你们,迟早一步,都错过了这机会。不过这种游乐团组织的办法,及组织的宗旨,团员应尽的义务,我一概不曾听见说过。二位是旧游乐团的人,须详细说给我们听听。” 李铁民见何达武问游乐团的组织,得意扬扬的答道:“这种团体的组织,原是由四川人胡庄发起的。当日订了几条简章,纯粹以课余图适合之愉快为宗旨。其中愉乐的方法,琴棋书画,凡文人韵事,件件都有。嫖赌两项,也是简章内订了的。团员并没有多的义务,只每月缴团费一块钱,租一所房子,中间设置些愉乐的器具,表面就是一种俱乐部的办法。我们从前的游乐团,房子里面还有铺盖,团员在外面勾引了女子,或有特别缘故,不能带回自己家中及旅馆中住宿的,可到游乐团住宿。 每夜须纳房金一元。团员勾引女子,遇有困难,须人帮助成功时,凡属团员,均得相机尽力。团员有有无相通的义务。简章中规罚最严的,就是团员割团员的靴,处五十元以上之罚金,还得替被割靴之团员,代缴一年之团费。“ 何达武问道:“怎么谓之割团员的靴呢?这话我不懂得。”李铁民笑道:“割靴的话,你就不懂吗?譬如你相好的女子,我又去暗地勾引,生了关系,就谓之割你的靴。”何达武道:“如何能知道,这女子是已经本团的团员相好过的咧?”李铁民笑道:“凡是我们游乐团的团员,在外面勾引女子,不特不能守秘密,并对于本团的团员,还得宣布。不曾宣布的,便不在割靴之列。姜清就是为不肯宣布他相好的陈女士,才退出游乐团。因他一退出,我们这团体就渐渐的涣散了。初办两年之内,各团员的团费,都按期缴纳。所以租的房屋,设备得有个样儿。后来因辛亥革命,团员中有些回国当伟人去了,在东京的团员,也就把团务看得不算回事了。游乐团的名义,便是这么无形消灭了。我们今日既重新组织,就全赖大家齐心。旧游乐团的简章兄弟家里还有一份,我们这里团体的组织,也没有总理、干事诸名目,只公推庶务一人,经理一切团务;会计一人,每月于常会期中,报告所收团费用途,凡属团员,都有监督及改良团务之权。但须于常会期中,提议经过半数通过,交庶务执行。如遇扩张团务,有需款之必要时,庶务提议通过后,团员有捐集款项之义务。但提议之件,以与团员有普遍利益为限。我们既就今日的会为新游乐团成立纪念会,就得请诸位老兄,先推出庶务、会计两人来,以专责成。”小金道:“庶务自然是要请铁民老哥勉为其难,以资熟手。”两行的人都鼓掌赞成。李铁民极力逊谢,言孱躯多病,恐负委托。众人那里肯依呢,三推五让的,李铁民才答应暂摄临时庶务,俟团务稍具眉目时,即退避让贤。 涂道三立起身,正待发言,小金拦住道:“菜要冷了,我们且吃完酒菜,再推会计罢!”何达武拿着筷子,伸臂一扬道:“大家吃起来,我是再客气不来了。”于是大家举箸,睁目张口,奋勇齐上,如攻坚垒一般。王立人向李铁民道:“你刚才说有个普通可行的酒令,且请说出来,看大家能行不能行。” 何达武正衔着一口的菜,说不出话来,一边摇手,一边晃脑袋,口里含糊喊道:“不行,不行,我们快些吃了饭,还有事去。”李铁民笑道:“先没有倡议组织游乐团,就不妨行个酒令,痛饮一番。此时游乐团既成立了,又承诸位老兄委兄弟承乏庶务,组织的手续很繁,简章还得重新订过。兄弟的愚见,团务比酒令重大些,就依铁脚的话不行了罢。”座中本来没有喜喝酒的人,酒令又都不会。李铁民起初倡说要行酒令的话,大家心里就有些不愿意。知道铁民最是欢喜逞能的,越是同席的读书人少,他越是喜提议行酒令,或打诗钟,或是绩麻,总要闹得满座的人这个受罚,这个出笑话,恭维他的学问好,他才得意罢休。今日见同席的读书人很少,所以他主张行酒令。不料何达武并不知道假充斯文,硬嚷出来说不行。跟何达武表同情的,自不乏人。李铁民见风色不顺,便见风使舵,当下一阵碗筷声音,吃完了酒菜。 涂道三道:“请诸君将游乐团的会计公推出来罢。在兄弟一个的意思,庶务既推铁民兄担任,会计应推立人兄出来,使两贤相得益彰。”靠着涂道三坐的几个人,都高声喊赞成。小金道:“立人兄当会计,自是再好没有。不过会计为经手银钱之职,只立人兄一人,似不足以昭慎重,应请更推一人帮办。 凡收支款项,须二人共同经手盖章,如此则出资的团员,可增多少信赖之心,纳费必较为踊跃。“何达武跳起来道:”小金的话,丝毫不错。我就举小金帮办会计。“众人只得也说赞成。 推举已定,李铁民道:“我今夜回家即将简章拟定,两位担任会计的,务于一星期内,将房屋器具,设备齐全。”小金道:“我们出去不要散伙,仍同到上野馆,先将团员名册造起来,按名缴纳团费,有了钱方好办事。”何达武道:“你们说了,和我去劈刹子的,难,道就只说说罢了吗?锦鸡不准回家,我们且拼一拼,看到底是谁的本领高大。” 李铁民蹙着眉头道:“我今晚实在不能奉陪,我想起一桩很紧要的事来了,今晚须去实行侦探一番。”王立人间是什么紧要的事?李铁民叹道:“说起这人来,你们也多认识的,就是湖北人黄文汉。”王立人连连点头道:“黄文汉我认识,此刻这人怎么了?”李铁民道:“黄文汉本人到山东去了好些日子,他有个很恋爱的日本女子,姓中璧叫圆子,是一个又美貌、又有才识的女子,曾和我有一面之交。昨日有人告诉我,说那圆子已与黄文汉脱离了,现在境况苦的很,在赤阪一家日本料理店当下女。我本打算今日吃了早点就去探望她,因诸位发起讲和的事,我不好推却,就整整的耽搁了一日。方才想起来,不去探望,再也忍不住。”王立人道:“黄文汉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恋爱的女子想必不差。不过那圆子既是又美貌,又有才识,如何会困苦到当下女的地步?这就奇了!”李铁民道:“我不也是这么怀疑吗?要说她是贞节女子,不肯卖淫罢,和我初次见面的时候,却已表示很容易下手的样子。当时我还不知道是黄文汉恋爱的,后来追踪探听,才知道她已与黄文汉立了婚约。自从那次见面之后,再也找他不着,白丢了我一个几钱重的金指环。”同座的人问怎么见面一次,便白丢了个几钱重的金指环?李铁民即将江川户活动写真馆相遇时的情形,述了一遍。大家都说奇怪,既有那们容易下手,哪怕不能生活,要降志辱身去当下女?大家正在猜想,何达武却跳起身来,抢着要发表他的意见。不知何达武说些什么,下文分解。 却说何达武听得大家说中璧园子奇怪,忍不住就要把樱井松子说出来。当下抢着说道:“这话不然,不见得美貌女子卖淫定够生活。即如那日我在上野馆赌钱的周卜先。你们不都是认识的吗?他是个最讲究嫖的人,他所恋爱的,必也有几分可取。此刻已经和他脱离了的松子,论容貌才识,也不在一般淫卖妇之下。然而一与周卜先脱离,她的生活就极困苦,和当下女的相差不远了。我见她困苦的可怜,收了她作妾,就住在对门小巷子里面。以后要是打麻雀没地方时,我那里也可作个临时的局面。不过房屋小些,不能容纳多人罢了。并且我那小妾弄得一手好中国料理,比这会芳楼的厨子还要好一筹。”王立人笑道:“这真难得,铁脚的福气倒不小。可是今天人多了,怕容纳不下。改日定得去尊府打扰打扰,顺便拜见姨嫂子。” 小金从外面进来,拿着八块钱的钞票,交给何达武道:“收了你一块钱酒席费,一块钱团费,这里还你八块。”何达武接了笑道:“怎的团费就要交吗?”小金道:“怎么不就要交?他们的也都在今晚要收齐,谁还有工夫来催缴团费。就是以后按月缴纳,也还要望诸位老兄大发慈悲,免得我们当会计的跑痛两腿。”李铁民问道:“帐已会过了么?”小金点头道:“会过了,连杂费二十八元五角,还剩下几块钱,就作我们游乐团的基本金罢。”李铁民道:“既会过了帐,我们就走罢。 我将简章拟好了,就到上野馆来。“说着向大众道了扰,首先下楼去了。何达武指着李铁民的背道:”这锦鸡只一张口嘴会说,当众一干人答应和我劈刹子,此时又临阵脱逃了,毕竟还是不敢过硬。好在今天人多,去了他一个不算什么。“旋说旋拉了王立人笑道:”走走,我们去见过高下。“于是一群人都蜂拥下楼,有不愿缴团费的,走到路上,乘人不注意,悄悄的溜走了。一路溜到上野馆,小金查点人数,连自己才剩了十三个,将近溜跑了一半。气得小金跺脚骂道:”那些东西真是乖巧,见了要出钱,都一个一个的溜之大吉了。他们哪里知道出这一块钱的利益大得很。他们平日又不懂得日本的规矩,终日在外面瞎嫖瞎跑,冤枉钱也不知使了多少,却不吝惜。这一块钱引他们上嫖屠的正当轨道,入了我们这团体,得少吃许多的亏,他们倒像疑我们敲竹杠似的。那些东西真是不受人栽培扶植的,由他们溜了罢。以后他们若知道这团体的利益,再来要求加入,望诸君一体拒绝。我们这种团体不组织则已,即经组织成了,不愁缺少团员。不希罕他们那些狡猾东西。“ 王立人笑道:“我们只愁老实团员多了,难于帮助。怎么还怕缺少团员?你们大家随意请坐,等我将名册造起来,按名收了团费,再来玩钱。”王立人拿出一本格子簿来,将李铁民及自己、小金三个名字写在前面,第一名团员就写上何达武,以下十名也都写了。王立人拿出一块钱钞票,交给小金道:“这是我的团费,也交你收管。凡是收入的款项,都交你保存。 支付款项,便由我经手。你没有支付的权,我没有收管的权,我两人将权限分清了,责任明了些。“小金笑嘻嘻的收了,拿出日记本来,用铅笔写了收数。挨次伸手向十人要钱,各人出了一块,收到涂道三面前,涂道三先向小金使了个眼色,接着说道:”我前日不是还有几块钱存在你手上吗?你除去一块就是了。“小金点头道:”不错,虽然是这们说,我得拿出一块钱来放在这里面。这团费收齐了,是要封存起来,非团务内正当开支,分文也不能动。“好小金,真从衣袋里摸出一块钱来,加在收的团费一块儿,另作一个口袋装了。 小金收齐了团费,向何达武道:“你想搓麻雀,还是想推牌九?”何达武道:“这里十多人怎么搓麻雀,我看还是牌九罢。”涂道三道:“铁脚,你今晚没有牌九师傅替你掌腰,我倒要跟你见见高下看。”何达武道:“我怕了你,不算汉子。”人多手快,转眼就将场面检好了。涂道三又抢了要做头盘,众人只得依他。何达武仗着怀中有值得二百元的珍珠,心粗气壮,三块五块的注子押下去。奈他的赌法太不高超,才推了四条,手中的十零块钱,看看的都飞到涂道三面前去了。钱包里只剩了几个小银角,涂道三又做好了盘,约有二三十元,即向王立人伸手说道:“看你那里有多少?都借给我押一手,赢不赢我立刻就去拿钱。”王立人将身躯避开,说道:“我场场输,只今晚手气略得转好了点儿,你又来和我开玩笑你在会芳楼不是说了有十多张绿里子的吗?怎么一张都不见你拿出来,倒向我借呢?”何达武赌气缩回手说道:“你不要太瞧不起我,我若没有十多张绿里子,也不会向你抻手。不过我不输气,想借你的钱,赢一手再去拿钱。你既小觑我,也罢,你们停一手,我去拿了就来。哼哼,你想卡的住我么?” 说无,帽子都来不及戴,拔步往外就跑,径跑到三崎町中泽质店,从怀中将彩绸蝴蝶掏出来,往柜台上一撂,说看能当多少,就当多少。掌柜的拿过来,反覆看了一看。何达武此时心想:他至少总得说能当一百元,我有这么值钱的东西来当,面子上总算很光彩。掌柜看过之后,望着何达武笑道:“先生当什么呢?”何达武道:“自然是钞票,尽要十块钱一张的,散票子不要。”掌柜的光着两眼,在何达武身上打量了几下,笑着将蝴蝶交还柜台上说道:“我不知道先生拿什么东西当钞票?”何达武听了,疑掌柜的没看出珍珠来,也笑了一笑,打着俏皮腔说道:“我就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请你再拿出眼睛来仔细看看,看能当钞票不能当钞票?”掌柜的打着哈哈道:“这蝴蝶的一对眼睛,去小间物商店买来,得花六个铜子。看先生说能当多少钞票?”何达武道:“你仔细看了没有?”掌柜的笑道:“请先生自己去仔细看罢,我们开当店的人,珍珠见的多,落眼便能辨出真假。”何达武不由得心里乱跳,脸也红了,拿起蝴蝶就电光下看了又看,苦于自己不曾见过珍珠,纵仔细也辨不出真假。只得老着脸问掌柜的道:“你看了确实是假的么?”掌柜的道:“若不是假的,像这么两颗珍珠,多的不说,一百五十元稳能当得。” 何达武这一来,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倒抽了一口气,垂头退了出来。暗恨周撰道:“这一定是卜先那东西知道这结儿是我拿了,故意说得那么值钱,那么珍重,好给我上当。这也只怪我自己太不细心,哪有这样一个彩绸结儿上面缀两颗那么贵重珍珠的。我这个当真上的不小。我要不仗着身边有值钱的东西,也不会那么急的搬家,更不会三块五块一注押牌九。周卜先这狗娘养的,真害的我苦。最可恶的是教下女对我说结儿上的珍珠如何值钱,使我见财起意,隐瞒不说。他和老二就当了和尚骂秃驴,骂得我连哼都不敢哼一声。嗄,你们两个东西这么恶毒,我极力替你们两人撮合,你们倒是这么对付我。好,我只要有报复你们的机会,若轻轻放了你们过去,我就不在世界上做人了。” 何达武越想越恨,一步懒似一步的挨出了巷口。站住一想,怎么好意思再回上野馆去呢。待回关木家罢,帽子又丢在上野馆,不曾戴出来。只得打点了几句遮掩的话,仍跑回上野馆。 涂道三还在做盘,见了何达武说道:“铁脚快来,去了你,场面上冷了一半。”何达武摇头道:“你们合该没有赢我的钱的福气,我有一百五十块钱放在我亲戚手里,刚才跑去拿,不凑巧我亲戚不在家,到横滨去了。今晚多半不能回东京,你们如果信得过我,暂且借些钱给我赌,赢了不待说,立刻就还,万一输了,以明晚这时候为限,一文不欠。我一般的有一名公费,料不能借了人家的钱不还。”各人听了,都不做声。涂道三道:“我是做盘的人,手边不能少钱,不是不肯借给你。你向他们每人分借几块。”何达武遂向众赌脚道:“你们每人借五块钱给我,少了我不要。”众赌脚早将钞票纳入怀中,只留一二块在手内,伸给何达武看道:“我自己都输得剩不上几文了,那里还有五块钱借给你。”涂道三向众赌脚道:“你们何妨借几元给他,他是个长玩钱的,决不会赖帐。我要不是做盘,一定借给他。你们都说输了,我这几条也输了二三十,钱都到那里去了呢?这赌博原是图开心的事,把一个有名的好脚输的不能伸手了,立在一旁操手望着,我们就有钱在这里赌,也要减少兴味。你们看我这话说的是不是?”涂道三虽是这么功,奈众赌脚没一个开口,连自己押注都不肯下了。何达武见借钱没有希望,兴致索然的拿起帽子要走。小金喊道:“铁脚,忙着跑什么呢?”何达武立住脚,回头问道:“没钱押,不跑站在这里看什么呢?” 小金笑道:“你一押就是三块五块,又押得不在行,你就是把一百五十块钱拿来,也押不了几条。眼见得又是精光,何妨一角两角的,慢慢的溜转些手气来,我借一块钱给你。要是赌的好,也够你捞本的了。你专爱赌,又不知道赌的法子,看你哪一次不是输就输的多,赢就赢的少?” 何达武被小金几句话提醒了,想起周撰教的赌诀来,即掉转身从小金手里接了一块钱,默念了一遍那六句真言。前四句赌牌九用不着,后两句的意义,尚可相通。遂把那一块钱兑了十个小银角,忍手看了两条,认定了赌脚中两个手气最好的,跟着一角两角的耐烦着押,又看着涂道三,手红,便把押注移到轻方;手黑,就移到重方。有时看不实在,即不下注。众赌脚看何达武赌的很有把握,十条倒有八条赢的,个个都非常惊异,赞不绝口的恭维他。这赌博原有些奇怪,凡是手气好的时候,随心所欲,无往不利。同赌的若都在行,遇了这种场合,就要齐心合力,暗用心机,把这手气好的几下挤翻,方能维持均势,不至输的输烂,赢的赢肿。若大家见这人手气好的古怪,哄起来恭维,便越哄越起,凑这人成功了。 何达武赌过十几条,看手中赢的钱,除捞还原本,还赢了二十多块。估计满场搜集起来,也不过十来块了,心想:今晚真是侥幸,能捞回原本已是喜出望外,额外又赢了这么多,还不收手,更待何时,难道满场的钱都能给我一个人扫尽不成? 随即还了一块钱给小金,收了钞票,一文钱也不押了。涂道三道:“铁脚,怎么不押了呢?”何达武道:“今晚押够了,明日再来大赌罢。”众赌脚大半都输了,见何达武赢了钱不押,都不服气,拿些话来激何达武。何达武这回学乖了,任凭他们激,只是嘻嘻的笑道:“我怕再输了,赶不着钱来,难看你们装穷的样子。你们看罢,我也输得剩不上几文了,哪有钱再押。”说着,一溜烟向外跑了。把那些输钱的人,气得目瞪口呆,想不出挽留何达武的办法。涂道三点自己的钱数,还赢了几元。 见何达武一走,知道再赌下去,得不着多少好处了,也将牌一拂,起身说不来了。输家都抱怨小金,不应该将何达武喊回,垫本钱给他赌,便宜了他赢去几十元。小金笑道:“我也是个输家,又去抱怨谁呢?怕输就不应上场,我们凭天良说,何铁脚也应给他赢一回了,我们赢他的钱还赢少了吗?下次你们再赢他的罢!他有钱免不了要来赌的。”众赌脚无可说得,纷纷散了。 何达武回到关木家,已是十点多钟,松子还坐在火炉旁边等候。何达武说道:“你怎么还不睡呢?”松子揉了揉眼睛笑道:“老爷不是教我弄好了饭菜等的吗?五点多钟便将饭菜弄好了,直到这时候,我还没敢吃。老爷吃过了么?”何达武大笑道:“你这人,实在蠢的有个样子了。我外面有多少的朋友,怕没有吃饭的所在吗?若等到这时分才回家吃晚饭,人也要饿坏了呢。你快去搬来吃罢,我晚饭虽吃了,但已过了几点钟,再吃一点也好。”松子去厨房里,不一会搬出饭菜来,还是热气腾腾的。何达武道:“怎么还是热的哩?”松子道:“这还是老周教我的法子。灶里不断的加上红炭,饭菜放在锅里,锅里有开水,上面有盖盖着,火不熄总不会冷。老周喜睡早觉,我们吃过饭几点钟,他才肯起来,就是用这个法子,留饭菜给他吃。” 何达武听说老周,又想起蝴蝶结子来,立时转了几个念头。 忽然在腿上拍了一巴掌,鬼念道:“他们两个狗男女,既做成圈套害我,我何不借刀杀人,也去害一害他呢?现放着他的铁对头松子在我手里,还怕害他不了吗?并且还有老郑,也是不肯饶他的人。我明日只须去递个信给老郑,两方面同时夹攻,看你周卜先有什么方法应付。” 松子见何达武忽然在腿上一巴掌,不觉吓了一跳。翻着两眼,望了何达武问道:“老爷什么事?把我吓了一跳,”何达武笑道:“我们吃了饭再说。”二人吃了饭,松子收碗筷,到厨房里洗了,又烧了茶给何达武唱。何达武从来伏侍人家的,今日初次尝着人家伏侍自己的滋味,喜得心花儿都开了,眼睛笑得眯了缝。松子料里已毕,火炉里添了炭,才挨着何达武坐下问道:“老爷什么事?拍着腿子,唧唧哝哝的。”何达武笑道:“老周待你好不好?”松子摇头道:“他待我没一点儿真心,我待他自问是情至义尽了。”何达武点头道:“他待你既没有一点真心,你为什么还待他情至义尽呢?”松子悠悠的叹了一声道:“我们当女子的人,不安心嫁这人则已,既安心嫁了他,他虽待我不好,我总想拿真心去换出他的天良来。谁知他当日骗娶我的时候,早存了个玩弄我的决心,无论我怎么待他,他表面上未尝不像很亲热,实在是一点真心没有。然而我始终没有和他脱离的心,我若存心和他脱离,他说回国没有盘缠,我就抵死也不肯拿衣服首饰给他去当了。我至今还是痴心想他慢慢儿回转心来,念到我的好处,再来找我。他的朋友有几处,我都去了几次,他若找我,向他的朋友一问,就知道我的住处了。奈他生成是个没有天良的人,铁打的心肝,再也转不过来的,我就只得绝念了。此刻我嫁了老爷,十分如意。老爷和他是朋友,好使他知道老爷的容貌和日本话虽都不及他,但我不觉得要紧。因知道老爷是个军人,脑筋简单些,没他那么坏。将来纵难保不丢我,然丢我的时候,决不能施出老周那么狠毒的手腕来,害得我赤手空拳,穿没得穿,吃没得吃。” 何达武道:“我将来打算丢你,今日就不讨你了。你放心波,我真不是没天良的人。只要你不去外面姘人,给绿头巾我戴,我是不会丢你的。老周既对你施那么狠毒的手腕,你心里也不恨他吗?”松子道:“如何不恨他呢?恨不得割了他肉当饭吃,只恨见不着他。要是见着了,他还亲笔写了婚约在我手里,哪怕在路上,或是电车上,我都要拼命扭着他,去就近警察署控告。他不赔偿我的损失,我便死也不肯放手。” 何达武喜道:“老周和我是朋友,照交情我本应帮他,但你既做了我的姨太太,就是我的人了。我不能不帮着自己,反去帮人,因此问你这些话。你知道老周此刻在哪里么?”松子望了何达武出神道:“我若知道他住在哪里,倒不会恨见不着他了。”何达武笑道:“他此刻住在富士见楼旅馆里,和他同乡的陈女士,双飞双宿,差不多要正式结婚了。你明日用了早点,可去找他。见了面尽管扭住他拼命,任凭他厉害,有凭据在你手里,不要怕他。就告到法庭,我有钱替你请辩护士。诉讼终结,还愁他不赔偿讼费吗?那个陈女士,有名的欺善怕恶,你和老周拼命的时候,她若来帮老周拦你,你就扭住他,一顿乱打,骂他不要脸,夺了你的丈夫。”松子道:“到旅馆去闹,不怕馆主干涉吗?”何达武道:“怕什么?你进去就自称周太太,夫妻吃醋,馆主有什么权力,敢出头干涉?你放心去闹,我在外面等着,大约你进去了半点钟光景,正在闹的不可开交,我就进来。好在你本来认识我的,故意向我投诉老周如何骗娶你,如何假意待你,如何施狠毒手腕骗去你的衣服首饰,借名回国,躲着不见面,于今又娶了这无廉耻的女子,把你丢在九霄云外不闻不问,请我评判,看有这个道理没有。我就照着你的话,说给那陈女士听,使那陈女士知道老周的为人。或者因你一闹,把他两人也拆开了,岂不痛快吗?” 不知松子怎生回答,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松子见何达武担任出钱请辩护士,又答应同去作调人,心里更加有了把握。即向何达武说道:“我明日先去养母家,将老周写给我的婚约拿来,老周便叫警察,我也有凭据,好话说些。”何达武笑道:“他决不敢叫警察。不过既有婚约,就不妨带在身上。但是你在那里闹的时候,见了我进来,你务必装作许久不曾见面的样子,不可露出马脚来,使他们知道是你我商通的。”松子点头说理会得。 何达武听房主人家里的钟,当当打了十二下,教松子铺床,自己解开衣服。松子见何达武胸前鼓着一包,问是什么?何达武掏出来,看是那本春宫册子。松子一手夺了笑道:“你把这东西揣在怀里做什么呢!哦,我知道了,你一定还有个什么女人和你相好。你带着这东西,白天同他取乐。怪道送给我的蝴蝶结儿,又要了去,不是拿了去改送那女人,讨那女人的欢心,是做什么?我不能禁止你不和旁的女人相好,也不争那蝴蝶结儿,你不应拿着我的东西,去和别人取乐。”说着两个眼眶儿一红,险些儿哭了出来。何达武搂住松子笑道:“你不胡猜乱想,我除了你,还有什么相好的女人呢?蝴蝶结儿不在这里吗?仍给你去戴罢!”何达武拿蝴蝶结送入松子手里,松子问道:“你外面没有相好的,青天白日揣着春宫做什么?”何达武道:“并没一些用意,只因见这东西还好,想拿给一个欢喜此道的朋友去看。”松子道:“蝴蝶结子又是拿去做什么呢?”何达武没话支吾,只得说道:“有人告诉我,说万龙送的东西都是值钱的,蝴蝶上两个眼睛是珍珠,我有些不相信,特拿给朋友去请。”松子笑道:“毕竟是不是珍珠呢?”何达武道:“若是珍珠时,此刻就没有带回来了。”松子一翻身,指着何达武笑道:“你还说除了我没相好的女人,两颗珍珠是真的,就没有带回来,是假的,就仍给我去戴,我虽然穷,也不戴这假珍珠的蝴蝶结子。”何达武笑道:“万龙尚且可以戴,你身份比万龙还高吗?如何戴不得呢?”松子道:“我的身价自然远不及万龙。但我的身分,却比万龙高些。”何达武道:“你的身分,怎么比万龙高些?”松子笑道:“她是个婊子,我是个太太,菲是你的身分比万龙低些,我就不和他比身分。”何达武摆了两步道:“我们当老爷做官的人,身分如何比婊子还低?你这话说得很有见识,做我的姨太太,身分是很高的。时间不早了,我们收拾睡罢!” 松子见何达武洋服袋里还鼓着一包,也不做声,一伸手就抽了出来,乃是一叠妇人用纸。看了一看,往席子上一掼道:“你还抵死辩白,在外面没有相好的女人,这里又被我搜出证据来了。看你还有什么话说?”何达武笑道:“这也是在万龙那里带来的。”松子不待何达武说完,抢着说道:“难道这东西也是万龙送你的纪念品吗?”何达武笑道:“却不是他送我的,我带在身上,好揩鼻涕。昨夜脱衣的时候,忘记了,不曾拿出来。”松子听了,只是摇头不信。何达武费了无穷的唇舌,殷勤抚慰了许久,才得安帖。女子的惯技就是利用男子贪恋淫欲,在这上面撒娇撒痴的,渐渐剥夺男子的威权。不成材的男子,一到了这种时候,总是百依百随的,一切身分都不顾了。 世界上怕老婆的男子,大概没有能逃得出这范围的。 闲话少说。次日,何达武起来,同松子用了早点,教松子去拿婚约。松子道:“我拿了婚约,就去富士见楼么?”何达武想了想道:“也好,我去骏何台会个朋友,就到富士见楼来。 你切记又装个和我初见面的样子。“松子答应了,即去梳头洗脸,更换衣服。何达武先出门,走向骏河台,找着郑绍畋的贷间,郑绍畋正用了早点,打算出外。见何达武进来,即沉下脸说道:”何铁脚,你为什么捏造些话来唬吓我?“何达武道:”我捏造了什么话,在哪里吓了你?“郑绍畋道:”日前你在江户川桥上对我说的那些话,不是捏造出来,唬吓我的吗?“ 何达武一边用脚踢出蒲团就坐,一边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捏造出来的,有何凭据?”郑绍畋道:“那日我听了你那一派鬼话,因我自己不懂英文,以为真是朋友作弄我,写了些无礼话在信上,气忿忿的跑到朋友家,不由分说大骂了我那朋友一顿。我那朋友摸不着头脑,由我发作了一会才问我毕竟为什么事。我说:”你替我写的好求婚信!于今那女子拿着那信,要向法院里起诉,看你是何苦要这么害我。‘朋友笑道:“原来就是为那信么,还有别的事没有?’我说就只为那信。朋友道:”你既不懂英文,尤不应写英文信给他。只是现在信已写去了,这都不必说了。我于今对你说,我那封信写得如何好,你横竖连字母都不认识,也白说了。既是那女子要拿了那信去法院起诉,这官司有我负责替你打了,你不要害怕。但是你怎么知道那女子要向法院里起诉哩,他当面对你说的吗?‘我说:“不是当面说的,是和那女子同住的朋友,亲眼见那女子接信时的忿怒情形,并说的话,详详细细告诉我的。’朋友道:”那女子确实懂英文么?‘我说程度虽未必高,看信确是能看懂的。 朋友道:“这话来得很奇离,其中必别有作用。或是那女子故意当着人那么说,或是告诉你这话的朋友另有什么用意,捏造这一派话来唬吓你。总之与我那信绝无关系。那信的稿子还在这里,你不信,可拿去问懂英文的人,看有惹人忿怒的地方没有?‘我当时听朋友这么说,就拿了那信稿,到青年会找着一个懂英文的熟人,请他照信译给我听,和我要写的意思一般无二。可见得是你这东西捏造出来吓我的,你到底为什么事是这般害我?” 何达武笑道:“你要问我到底为什么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告你去问一个人罢,是他教我对你这般说的,并且不是空口教我这么说,还谢了我几十块钱。”郑绍畋道:“谁教你说的?告诉我,我准去找他说话。”何达武道:“就是你天天想找他说话的周卜先。”郑绍畋恨道:“那东西有这么可恶吗?骗了我的钱,不还我也罢了,更来破坏我的好事。你快说他怎么教你说的,此刻他在哪里?”何达武摇头笑道:“没这般容易,老周送了我六十块钱,一套新制的礼服,我才帮他说这几句话。你凭什么教我快说。”郑绍畋生气道:“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东边讨羊头,西边讨狗头。周卜先有钱送你几十块,不算什么。我姓郑的没钱,要留着自己穿衣吃饭,没闲钱送给你。你不爱说罢了。”何达武哼了一声,指着郑绍畋道:“你这事就吃了你自己鄙吝,不肯出钱的亏。你这样穷鬼似的,吊膀子如何配得周卜先的对手。老实对你讲罢,你那日托我打听卜先,若是肯送我二三十块钱,我只略为帮帮你,陈老二稳稳的是你老婆了。周卜先哪能夺得去哩?论年纪,你比周卜先轻,论交情,你认识陈老二在周卜先之前,论财产,周卜先家里敲壁无土,扫地无灰。你父亲在教育界,很有点声望,房屋田地都有,你手中还有上千的私蓄。周卜先家里有原配,岳州有外室,东京有姘妇,你是确实不曾娶亲的,你没一项资格不在周卜先之上,毕竟一块到了口的肥肉,活生生的被周卜先夺了去。 你说不是吃了鄙吝的亏,是吃了什么亏?“ 郑绍畋听了一想,话是不错,只是还不相信周撰就得了手,忍不住问道:“周卜先何时把陈老二夺去了?”何达武道:“他把陈老二夺去的时候,你还在睡里梦里呢。他一见陈老二的面,就请陈老二吃料理,次日来奉看,知道没我从中撺掇是没有希望,立时送了我三十块钱,求我玉成其事。我得了他的钱,只得替他出力。第三日我怂恿陈老二去卜先那里回看,卜先就雇了一辆汽车,遍游东京十五区,在银座买了百多元妆饰品送老二,一日吃了两顿上等料理。夜间又去本乡座看大力士。第四日又是撺掇老二,再去本乡座,一面通知卜先,在本乡座等,就是这夜,他们的好事便大告成功。于今是双飞双宿,快乐无边。只苦了你这鄙吝鬼,手上空有千多块钱存在银行里,眼里望着陈老二,口里流出几尺长的涎来,一点味也儿闻不到手。 你若肯送几十块钱给我,此时的陈老二不在你的房里坐着吗?“ 郑绍畋气得两眼通红,望着何达武大叱一声道:“你这东西全不顾一点朋友的交情,只晓得要钱!我拜托你的话,还向你说少了吗?谁知你两眼只认得钱,亏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达武笑道:“现在谁的眼睛不是只认得钱。朋友的交情,不过是一句话。我问你,我帮着你吊陈老二的膀子,若是吊成了,你们做了夫妇,我所得的好处在哪里?你肯教陈老二给我睡几夜吗?就是讲朋友交情,周卜先和我的交情,比你只有厚,没有薄。他再加以要求我,送钱给我,我不帮他,难道反帮你这个一毛不拔的?怪道人家都说鄙吝鬼的脑筋只知道就自己一方面着想的,只要于他自己有利益,别人有没有利益是不顾及的。你老郑就是这种脑筋。” 郑绍畋听了这些话,虽是气的了不得,但听说陈蒿被周撰夺去了,终不甘心善罢甘休。并且他心里多久就想打听周撰的住处,要向周撰讨帐。鄙吝人把钱看得重,呕点气是无妨的。 当下仍按纳住性子说道:“你既帮周卜先拉皮条,已成了功,只能问周卜先要钱,凭什么再向我要?专教给我周卜先的住址,也好意思索谢吗?你这样会要钱,将来死了到棺里躺着,只怕还要伸出一只手来,向人讨钱呢。”何达武笑道:“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址,我何尝说过要钱。那日你自己说了谢我的话,不作数的吗?他们此刻住的地方秘密得很,除我以外绝没人知道。我说给你听,你自免不了要去找他,他一见你的面,就知道是我说给你听的,你找他又没有好意,是向他讨账,他不恨了我吗?同一样的是朋友,我没一些儿利益,怎么犯着为你得罪他哩?我生成两只眼,只看得见钱的,你多少谢我几文,我朝着钱分上,就说不得怕得罪朋友了。此时的周卜先手中富裕得很,他自己定做一套礼服,预备与陈老二结婚的,是一百四十元。送给我一套是一百元。只这几日工夫,种种花费,并送我的六十元,我大约替他计算一下,在五百元以外。你不相信,他送我的钱,还不曾使尽,你看罢!”说时,取出一卷钞票,给郑绍畋看。 郑绍畋道:“礼服在哪家洋服做的?”何达武道:“你尽管去调查,是在东兴洋服店做的。”郑绍畋道:“送给你的那一套呢?”何达武道:“也是东兴洋服店。”郑绍畋道:“卜先和你同去东兴看的料子吗?”何达武摇头道:“打电话叫拿样本到卜先那里定的。”郑绍畋点点头,不做声了。何达武道:“他手中富裕,你去向他讨帐。几十块钱算得什么?不过事不宜迟,恐他把钱用完了,便见着了他,也没有办法。”郑绍畋道:“他是个会欠帐不会还帐的人。手中就富裕,也不见得便还给我。犯不着先花钱买他的住址,他这笔帐,我决心不讨了,你不用说他的地方罢。”何达武笑道:“你以为装出没要紧的样子,我就说给你听么。哈哈,你倒生得乖,无如我不呆。你这帐既决心不讨了,我这话也决心不说了。我还有事去,暂时少陪。”郑绍畋也不挽留。 何达武出来,心想:这东西真是一毛不拔。我在这里坐了不少的时刻,这时候松子必已到富士见楼了,快搭电车赶去罢。 他一个人闹得没有转旋的余地,真弄到警察署,卜先那东西也不是好惹的。就在骏河台上了电车,径到富士见楼,心里不免有些惶恐,怕周撰精明,看出和松子商通的破绽来。悬心吊胆的,走到玄关内,问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出来答应,周先生出去了,只太太在家里。何达武道:“只太太一个人在家吗?有客来了没有?”下女道:“我刚从楼上下来,不见有客。”何达武寻思道:松子这时分还没来,是什么道理呢?我既来了,只得且上去坐坐。何达武上楼,到周撰房里,只见陈蒿云鬟不整的,隐几而卧。听得房门响,才缓缓抬起头来。何达武见她两个眼泡儿,红肿得胡桃般大,那梨花一般的娇面,也清减得没有光彩。何达武道:“怎的只一个对时不见,二姑娘就病了么?”陈蒿拿手帕揩了揩眼睛,说道:“病是没病,不知怎的,心里烦的很。恹恹的没些儿气力。”何达武道:“卜先哪里去了呢?”陈蒿道:“他一早起来,就看朋友去了。听说你昨日搬了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何达武道:“我因江户川离正则学校太远,上课不方便,搬在今川小路,会芳楼料理店对面。” 正说话时,外面脚声响,周撰回了。进房见何达武,略打招呼,手中拿着一条松紧带,向陈蒿道:“这带子快要断了,你有针线,趁没断的时候,替我缝两针。”陈蒿扬着脸,不瞧不睬。周撰一看陈蒿的脸,吃惊问道:“你什么事,把两眼都哭肿了,不是笑话吗?”回头问何达武道:“你向她说了什么吗?”何达武嚷道:“我头上没有癫子,我刚进来,没说的十句话,怪我呢!”周撰后向陈蒿道:“我只几点钟不在家里,你什么事便急得这样?”陈蒿气呼呼的,用手将周撰一推道:“你少要在我跟前假猩猩,你的鬼计我都看破了。我上了你的当,恨不得生食你的肉。”旋骂旋掩面哭起来。周撰摸不着头脑,只急得问何达武道:“你既没说什么,她怎的急得这般呢? 你在这里,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我才进房,就见她伏在桌上,她抬起头来,我见她两眼肿了,还只道她病了呢! 我问她,她说病是没病,心里不知怎的烦得很。我哪里知道为什么事哩。“周撰即伸手按电铃,叫下女来问道:”我出去了,有什么客来会我没有“”下女偏着头寻思,还没答白,陈蒿厉声说道:“拿这话问她做什么?难道你出去了,我在家里偷汉子不成?传出去多好听呢。”周撰一想,这样话问下女,是不尴尬。即借着要开水,改口教下女去了。陈蒿道:“你不要装佯,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婚约具在,怎么又多方骗我,要和我结婚?” 周撰一听这话,如在顶门上劈了一个炸雷,惊得几乎失了神智。停了一停,才问道:“你这话从哪里说来的,我东京何尝有正式老婆?”陈蒿鼻孔里哼了声道:“不给你一个凭据,我也知道你一张嘴,死人可以说话。你看罢,这是什么?”从怀中拿出一张名片来,向周撰一撂。周撰拾起来一看,名片上是樱井松子四字,任凭周撰有多大的神通,到了这种时候,心里总免不了惊慌,脸上总免不了失色。还是他作恶惯了的人,自己的良心不责备自己,只受陈蒿一方面的责备,尚能勉强镇静。故意笑了笑问道:“这樱井松子我却认识他,是个极有名的烂污淫卖妇。不错,民国元年的时节,我嫖过她几次,多久不曾和她会面了。这名片怎么到这里来的?”随望着何达武道:“你近来见着松子吗?”何达武吓得心里一冲,连忙辩道:“我不认得什么松子,我近来安排一心读书,什么事我都不知道,你一概不用问我。”陈蒿道:“烂污淫卖妇是不错,只是你只嫖过她几次的话,就太撇清了。我不曾听说过,嫖淫卖妇要立婚约的。你亲笔写的字,也逃得过我的眼睛吗?不但有婚约,还有一封实凭实据的求婚艳书,我都领教了。原来你周卜先是个这么多情的人,对一个烂污淫卖尚且如此,无怪见了我失魂丧魄。只恨我自己太没眼力,把假殷勤当作真情,我想起来真心痛。”说着,又哭起来。周撰见何达武坐在房里,有许多不便。向何达武使眼色,教他出去。 何达武本来也坐不住了,即退了出来,出旅馆走不到几步,只见郑绍畋从前面大摇大摆的走来。远远的笑着,对何达武点头。何达武迎上去,问从哪里来?郑绍畋笑道:“你要我教给你周卜先的住处么?我一个钱的谢礼不要,就是这么教给你。”何达武笑道:“你怎么知道卜先的住处哩?”郑绍畋道:“不原是你教给我的吗?”何达武道:“放屁,我在哪里教给你?”郑绍畋道:“你没教给我,我怎生知道他住在富士见楼呢”“何达武诧异道:”他这地名知道的绝少,你这东西从哪里打听出来的?“郑绍畋道:”你在我家里说的,此刻倒来问我。卜先若问我怎生知道他的住处,我就照实说,是何铁脚特意跑到我家,告诉我的。并说你老周如何手中富裕,专就吊陈老二的膀一桩事,一切花费并送人家的有五百多元。铁脚催我快来向你老周讨帐,迟了怕钱要花完。我这么一说,老周便不能怪我,不该向他讨帐了。“何达武急得作揖道:”你这么一说,我一辈子也不能再见卜先的面了。便对老二也对不起,毕竟这地方是谁告诉你的?“郑绍畋道:”不是你自己说礼服是东兴洋服店做的吗?我问你是不是同卜先亲去洋服店看的料子,你说是打电话教洋服店拿样本到卜先那里看的。洋服店既到过卜先那里,自然知道卜先的住处,我在那洋服店做过几套洋服,跑去一问,清清楚楚的,把番地都开给我了。我又问他两套礼服都试过了初缝没有?他说只做一套,价钱不错,就是你说的一百四十元,昨日下午已将初缝试过了。我问他,还有一套一百元的已量过尺寸,为什么不做哩?他说量尺寸的时候,周先生就说了,这套暂不要买料子,且等一百四十元这套试了初缝,再行定夺。昨日下午去试初缝,周先生回了信,说暂时不做了,只赶快将这套试初缝的做起送去。“ 何达武变了色问道:“这话真的吗?”郑绍畋道:“你不信,去东兴洋服店一问,便知道了。”何达武连连跺脚道:“我上了周卜先的当了。他要赖我那三十块钱,只因文凭在我手里,无钱取不出去,遂用这个法子,使我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文凭送还他,还说了许多道谢的话。这鬼东西,实在狡猾的可恨。 你尽管去问他要帐罢,他手中阔极了,不给你的钱,你只扭着他大吵大闹,最好打他两个耳光,撕破他身上穿的那套很漂亮的洋服,才出了我胸中之气。“郑绍畋笑道:”照你说的这么跑去一闹,你的气是出了,我的气将怎么样呢?“何达武道:”你不是一样出了气吗?或者将他扭到警察署去也好。“郑绍畋摇头道:”我对他没这么大的气,用不着这么出。你要想出气,你自去找他。我若替你出气,我便还有得气呕了。“何达武道:”我知道你是听说他有钱,又想去巴结他,不敢对他说句重话,怕得罪了他,没钱赏你。呸,你做梦呢!你去照照镜子,看你这种面孔,也配去巴结周卜先么?你快去,巴结得好时,卜先和老二睡觉,看可用得着你垫腰,或者还给些水你吃。“郑绍畋笑道:”你大概是替他们垫腰没垫好,已经巴结到手的礼服都退了信,不赏给你了,连我都替你气不过。我看你这个拉皮条的太不值得。你问何不巴结我老郑,我老郑虽鄙吝,然说话最有信用,说一句是一句,要是答应了你的钱,决不图赖。你自己瞎了眼,把周卜先当恩人,把我老郑当仇人,你这种人不给点气你呕,你得意的要上天了咧。“ 何达武听了这一派话,气得两个眼睛都暴出来了。紧紧握着拳头恨道:“我若不是街上怕警察来干涉,这一下子要送你的狗命。”郑绍畋退一步,仍是嘻皮笑脸说道:“你有胆量,有本领,去打骗你的周卜先。我被你骗了的人,打我做什么? 你不要望着我生气罢,我替你去捞个本儿。卜先这东西是可恶,那次吃了我的料理,推说小解,下楼溜跑了,直到于今,躲了不见面,我不恨他,也不到处打听他了。我两人都是上了当的人,正好大家商量一个对付他的办法。我刚才的话是和你开玩笑的,不要当真。“何达武的脸色,被这几句话和缓了许多,凑近一步问道:”你刚才的话,都是信口说了气我的么?“郑绍畋点头道:”自然是信口说了气你的。“何达武道:”然则那礼服退信的话,也是假的。我说周卜先是不会坏到这样。“ 郑绍畋笑道:“那句话却不是假的,东兴洋服店是那么告诉我,我一字不曾增减。”何达武道:“好,要你周卜先对我这们狠,唗!你有个什么对付的办法,何不说给我听听,我也好帮你的忙。”郑绍畋不慌不忙的说出个计较来,何达武连声道好。后来果然由郑绍畋、何达武一班人,把个万恶千刁的周撰尽情的收拾了。此时且慢说,留在下一章里面发表。 却说上一章书,写到何达武遇见郑绍畋,郑绍畋尽量损骂了何达武一顿之后,两人又说合了,打算一同捣周撰的蛋。本章就从此处开场。 当下郑绍畋问道:“你刚从他那里出来么?”何达武点头道:“卜先此时正不得了,老二急得痛哭,卜先因我在那里,不好求情,使眼色教我出来。”郑绍畋道:“你知道为什么事么?”何达武道:“原因不知道。只见老二拿着一张樱井松子的名片,对卜先说:”你东京既有正式老婆,有婚约,有艳书,就不应多方骗我到你家来。‘“ 郑绍畋不等何达武说完,即拍手笑道:“妙极了,一定是那松子打听了卜先的住址,找卜先来了。可怜那松子被卜先害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到处打听卜先的下落。皇天不负苦心人,也居然被她打听着了。她就是周卜先的生死对头。铁脚,只要真是松子找来了,你的气就有出路了。”何达武道:“周卜先不是个老实好欺的人,只怕松子不是他的对手。这事除非松子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就没法子抵赖了。”郑绍畋连连摇手道:“不行,去法院里告卜先,卜先不怕。因为松子本身是个淫卖妇,在早稻田犯过案,被驱逐到神田方面来的,并且告卜先的证据也不充分。”何达武道:“证据怎么不充分?有婚约,是卜先亲笔写的,还有一封求婚的艳书,都不是实凭实据吗?”郑绍畋道:“那种婚约,在法律上如何算得证据。这是卜先欺松子不懂得法律,骗松子的一种手术。世界上哪有一没主婚人,二没绍介人的婚约?那婚约我见过,是写的汉文。那算得什么婚约,一到法庭,松子准得败诉。”何达武道:“婚约上写了些什么?”郑绍畋道:“卜先曾给氏稿我看,语句我忘了。大意是中华民国湖南省人周撰,今得日本某某县人樱井松子的同意,在神田大方馆结婚。聘金六十元,交松子母亲具领收讫,恐口无凭,立此婚约为证。下面注了几行小句道:”但此约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你看这种婚约,能到法庭么?“何达武笑道:”卜先这东西,真滑的比泥鳅还厉害。从没听人说过,婚约上可写小注子,还注得这么活脱的。 松子当时怎么依遵的呢?“郑绍畋道:”松子母女都不懂汉文。卜先用日本话译给他们听的时候,那里是照着这意思译的哩。“何达武道:”求婚的艳书,你见着没有呢?“郑绍畋道:”怎的没见着,那封信却写的实在,只是不像求婚的信,就算一封吊膀子的信罢了。绝对的不能拿着当起诉的证据。“何达武寻思了一会说道:”证据虽不算充分,但告到法庭,卜先的欺骗罪,是免不了的。并且卜先临走的时候,听说还骗了松子许多衣服首饰,法庭未必完全不依情理推测。“郑绍畋道:”情理是未尝全不讲,但证据是最要紧。在我们知道这事内容的,自然说卜先欺骗。法庭本来是全凭据证说话,婚约上既写了有效期间,以任何一方不同意为止,谁教你松子母女当时承认的呢?法律上对于不识字的人,并没有要特别优待的一条,法官何得替松子于法律之外,来打这抱不平哩。当衣服首饰,也是没有凭据的。总之像松子这般身分,这般证据,便再多受些冤抑,也打不起官司来。“何达武道:”然则这事情,将怎么样办呢?“郑绍畋道:”只有每天到这里来,找着卜先,也不吵,也不闹,专要钱去赎当。再婚约上虽注明了一方不同意就可脱离。但卜先应得将脱离的话通知松子,使松子好自寻生路,不应哄着松子,留住身子等候。这许多日子的生活费,可提出来,要求卜先补偿。是这么要求,就告到法庭,卜先也赖不了,可惜我不知道松子此时住在哪里,不能将这办法提醒她。“何达武道:”我俩人站在这里谈了这大半天,过路的人和警察,都觉得诧异,很注意望着我们。你去找卜先罢,你夜间在家里等我好么?我还有事和你商量。“郑绍畋答应了,二人分手。何达武自回关木家。 话说郑绍畋别了何达武,走到富士见楼,问下女道:“周先生在家么?”下女在郑绍畋身上打量了几眼说道:“周先生不在家,带着太太出去了。”郑绍畋道:“出去多久了?”下女道:“有好一会了。”郑绍畋心想:哪有这么凑巧,难道他通来吗?就知道我会来?必是卜先见松子来过了一次,怕他再来,故意教下女这么说。不是如此这般,决见不着。随即对下女做出惊讶的样子说道:“周先生和太太都出去了吗?这就奇怪得很,我是东兴洋服店的,周先生刚才打电话到我店里,教我到这里来,有紧要的话说。我接了电话,连忙赶来,怎的他到出去好一会了,这不是奇怪的很吗?”下女听郑绍畋这么说,便笑道:“请在这里等歇,我上楼去看看,或者已回来了也不可知。”郑绍畋点头道:“你只对周先生说,东兴洋服店有人来了,有要紧的话说。”下女应着是,跑上楼去了。不一会,在楼梯口喊道:“洋服店先生,请上来罢!” 郑绍畋听了,暗自好笑。脱了木屐,下女引到周撰房门口,郑绍畋将门一推,只见周撰立在陈蒿背后,看陈蒿用针线缝袜带。即喊了声:“卜先久违了。”周撰回头见是郑绍畋,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惊。只得点头应道:“久违了。”见下女还立在门口,便问道:“你说东兴洋服店的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下女指着郑绍畋道:“这位先生,不就是东兴洋服店的吗?” 周撰望着郑绍畋,郑绍畋笑道:“我不托名东兴洋服店,你就肯请我到这房里来吗?”说着,弯腰向陈蒿行礼。陈蒿连忙答礼,那脸早已红了。 周撰问道:“怎么这许久全不见你影子,你一晌都在哪里?”郑绍畋笑道:“怪不得你没见我的影子,你一见我的影子,就要飞跑。我正没有办法,刚才到东兴洋服店打算做一套洋服,因争论价钱,店伙拿出簿来,把别人做衣服的价目给我看,见上面有一百四十元一套的礼服,我问店伙,才知道是你定做的。便向店伙打听了你这地名,我若说出真姓名,料定你是不肯赏见的。随口假充东兴洋服店的店伙,任凭你再精明,也猜不到是我。你见是我进来,不吓了一大跳吗?” 周撰笑道:“你一不是夜叉,二不是无常,我为什么见是你进来要吓一大跳。你搬的地方,又不通知我,害的我四下打听。那次承你的情,请我到维新料理店吃料理,我下楼小解,恰好遇着一个好几年不曾见面的好朋友。他一把拉着我,到外面僻静地方谈话。我不好推却,又不便请他上楼来,因为那人和你没有交情。只得陪着他,立谈一会。我心里记挂着你们,怕你们难等,好容易撇开了那朋友,急忙回到楼上一看,谁知你们连等都不等,一个也没了。你们走了没要紧,我一顶帽子,一个小提包,不知去向。帽子不值什么,只六块半钱买的,已戴了大半年。那个小提包丢了,却是损失不小,包内有八十多块钱,一本帐簿,是预备和你算清帐,应找给你多少钱,当时好找给你。里面还有些零碎东西,在你们拿了,一文不值,在我的关系就很大。如日记本子,有关系的信札都在里面。我当时急得什么似的,问下女,下女摇头说不知道;问帐房,帐房说他不曾上楼。我只得科着头,空着手,跑出来追你。因不知道你的住所,不好从哪一头追起。然而我心想:同在东京,又是多年朋友,哪有遇不着的。你如果将我的提包、帽子带回去了,迟两日必然找着我送还。过了一晌,竟没有些儿影响。湖南的朋友,又正在那时候打来一个电报,要我即日回湖南有要事。我因为想进联队,也不能不回湖南,去向政府办一办交涉。 既找不着你,就只得动身走了。我回东京,进了联队,平日和我往来的朋友,我都时常会见。只你这一对野猫脚,也不知在些什么地方,跑来跑去,总见不着面。联队又不比学校,不能任意出来。在外面的朋友,也不能随意来会。因此我这次从湖南回来,便不愿再进去了。幸亏我住在这里,才能遇得着你。 若仍进了联队,就满心想见着你,也是枉然。我那小提包,你不曾替我带来吗?“ 郑绍畋听周撰忽然说出这样一派话来,不特将匿不见面的罪,轻轻移到郑绍畋身上,反赖郑绍畋拿了他的小提包。把个郑绍畋气得几乎说话不出,呆呆的望着周撰,半晌才说道:“卜先,你说话全不要一些儿天良吗?我当日和你同住贷家的时候,跑腿出力的事,哪一件不是我老郑一力承当,然无论大小的收入,哪一文不是你独断独行的支用?”周撰忙接着说道:“那是当日双方议妥,分划了权限的事,各人尽各人的职责,此刻没有重行研究的价值。假若当日你肯担任经济方面,外面交际的事自然是我承担。职务有劳逸,责任既有轻重,你当日担任的虽比较的劳苦,但责任比我轻松几倍,万一收入短少,我不能不设法维持生活。我当日因为担任的是经济方面,暗中受的损失,报不出帐,说不出口的数目至少也有数十元。你看我曾向你提过一句么?不是朋友要好,便不会组织合居。既要好在先,就犯不着因小事失和于后。所以我一不表功,二不抱怨,你我以后相处的日子还长远的不可限量。” 郑绍畋道:“你且让我说完了,你再发空议论好么?那日我请你到维新吃料理,你逃席之后,我一个人坐在帐房里,足等了一点多钟,不见你回头,我才呕气走了。你有什么帽子、提包丢在哪里?周撰笑道:”你这话就说得自露马脚,所谓欲盖弥彰。你既知道我是逃席,却为什么不下楼追赶,反死坐在帐房里,等至一点多钟呢?难道我逃席,逃一会子又回来吗? 我在外面和朋友谈话,不过十多分钟,回头你们就散得一点儿影子没有了。我的提包并没上锁,又放在离你不远的小桌上,你若不是发见了里面有一大卷钞票,恐怕未必走的那么快。“ 郑绍畋发急道:“你这话说得太岂有此理!你硬指定我偷了你的提包吗?你丢了提包有什么凭据?”周撰笑道:“谁说你是偷我的提包,那日是你的东道主,来宾遗落了物件,东道主自人代为收管的义务,法律人情都不能指为偷盗。至于凭据两个字,不是可向遗失物件的人提问的,譬如你在电车上,或道路上被扒手偷去了皮夹,你去报告警察,警察能问你要遗失皮夹的凭据么?你既不能教扒手写一张收条给你,又不能趁扒手在动手偷窃的时候,请第三者作证人,法律上的凭据就只两种:一种人证,一种物证。两种凭据你都没有,若依你问我要凭据的话说,警察署将不许你告诉,并不能承认你有被窃的事了。 你这话才真是太岂有此理呢。“ 郑绍畋的口舌本不便给,被周撰滔滔不绝的一发挥,心里越是呕气,口里越是辩驳不出来,只有连连向周撰摆手说道:“好,我说你不赢,就算你是丢了提包,但是你走的时候,不曾将提包交给我收管,我也不能负责任。你不能因推说丢了提包,便可不还我的帐。我们解散贷家的时候,结算明白,你该我七十二元三角。你当日还曾说,酌量算些利息给我,于今利息我也不向你要,你只将原本算还给我罢!”周撰故作惊异的样子说道:“哪有这么多?我仿佛记得差是要差你一点,只是差的很有限。当日结算的时候,因在检点行李,匆匆忙忙,还有些付数不曾通盘扣算。我搬出来之后,略为计算了一下,差你的不过十来块钱。其中有几笔拨数,三块五块的,你间接收用了,当时你又不向我报个数目。我问出来,你才承认有那么一回事。因此簿上支付两抵的数,间接拨的,都不在内。结算的时候,只照簿据,凭你自己说,你既零零碎碎的间接收用了许多,结算的时候概不作数。要我一个人暗贴一份,明贴一份,这理由如何说得过去。” 郑绍畋冷笑道:“卜先,你说话怎的全不要一些儿根据。 我间接拨款,是什么时候的事?拨的也不过一元几角,有两次忘记向你说,你就拿来做口实吗?“周撰笑道:”不算帐则已,算帐就不在款项的多少,那怕三文五文,都是要作数的。就据你说也有一元几角,也有两次忘记向我说。我是当日经手帐目的人,记忆力比你强些,我知道的,及调查出来的,确不止两次,也确不止一元几角。拨钱的人,并还有一大半在东京,不妨请来作一作证。“郑绍畋道:”拨钱的都是谁,你且说出来。“周撰笑道:”你倒来问我么,你且把我那提包内的帐簿交出来,上面都写明了姓名日月,并拨款的地方数目。那些款子,全是解散贷家后,我照着簿据,向人索取,人家才说老郑早已拨用干净了。我问什么时候拨去的,也有说住在牛噫区时候拨的,也有说才拨去不几日的。我待责备他们不应该拨给你罢,这话又不好说得,显得我和你不够交情,银钱上的界限分得太严了。并且算起来,我是还应找点钱给你,因此一不好说人家不该拨。二不好怪你拨借了。然心里总不免觉得你太不放我的心了。既是我一人经手的帐项,何妨等我收集拢来,二一添作五的照算,应扣的扣,应找的找。难道我就一人,能将款项完全吞吃么?“郑绍畋道:”你不要拿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来搪塞。我只拨了两处款子,合计不到三元。于今姑且算作三元,你也应找我六十九元七角。谁见你什么提包内有什么帐簿。“ 周撰道:“提包内没有帐簿吗?老实说给你听,我那提包内的东西关系重大,你做东道主请客,客只去外面说几句话转来,你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这时候由得你不承认吗?恐怕我姓周的没这么好欺负。”郑绍畋不由得发怒道:“你这种无赖的举动,倒说我来欺负你!那日我请到维新店来的朋友,此刻都还在东京,我可以再把他们请来,如果他们能证明你是丢了个小提包在维新楼上,并能证明我是带回去了,我不但帐不向你要了,并照你所说遗落的赔偿你。若是听凭你一个人信口开河,那你说提包内有十万八万,我不也要替你负责任吗?”周撰道:“你既能请人作证很好,你就去赶快请来,我也有替我作证的人,我也去请了来,大家对质一个明白倒好,免得我费工夫四处打听你,还打听不着。只是你要赶快,我不能像你没事,为几个钱,可以整日整夜的跑腿。”郑绍畋这时的气,简直能把周撰吞下。无奈口里既说周撰不过,手上也不是周撰的对手。周撰学陆军的人,气力毕竟比郑绍畋大些。郑绍畋如何敢动武呢? 只气得圆睁二目,寻思不出一个摆布周撰的方法来。陈蒿这时候已听得忍耐不住了,呼了声郑先生说道:“你二人争论的话,头尾我却不明白,但就所争执的评判,郑先生也用不着气苦,好好的朋友,因银钱纠葛失了和气,给外人听了笑话。两方都不是做生意的人,何必缁铢较量。如郑先生定要见个明白,就只好依卜先刚才说的,你将你的见证请来,卜先也将他的见证请来,自有个水落石出的时候。不过为几个钱的小中,是这么闹的通国皆知,无论曲直属谁,讲起来都不好听。” 郑绍畋心想:周撰既安心骗赖,无论如何对质,也掏不出他一个钱来,没得再讨气受。不如去跟何达武商量,设法破坏他和陈蒿结婚的事,倒是正经出气的办法。想罢,也不和陈蒿答话,也不作辞,拔地立起身,抓着帽子就走。周撰跟在后面喊道:“你就是这么走吗?话如何不说个明白呢?我好容易遇着你,提包还不曾得着下落,你又要溜开么?”气得郑绍畋在房门口顿脚骂道:“无赖的痞子,自己骗帐,倒赖我拿了你的提包。要你有这么厉害,看我可能饶你。”旋骂旋提脚走了,虽听得周撰当在后面喊嚷,也不答白。鼓着一肚皮的气,出了富士的见楼,将近走到停车场,只见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人,穿着学校的制服,也是向停车场的路上走。郑绍畋看那人的后影,仿佛是个熟人,紧走了几步,赶上去一看,原来果是认识的。 这人和郑绍畋是同乡。姓林,名简青。年龄在三十左右,是东京高等工业的学生,为人很是精明正直。兄弟二人,同在日本留学,他老兄叫林蔚青,在早稻田大学肄业,性情却比简青随和些。湖南同乡因林简青办事能干,举止端方,公推他当湖南同乡会的会长。这日因是礼拜,他到四谷会朋友回来,遇着了郑绍畋。郑绍畋本是资格很老的留学生,林简青又在同乡会当会长,彼此自然熟识。当下郑绍畋见是林简青,心中欢喜,思量要出我今日的气,非得这人出来不可。笑着开口问道:“林会长从哪里来?长远不见你老,想是学校的功课很忙。”林简青笑答道:“功课却不忙,只因我住在浅草那边,到神田方面来的时候少,所以我们难得会面。我有个同学,住在四谷桧町,听说他病了,因此特来看看。你从哪里来?”郑绍畋道:“我来这里打听一桩骇人听问的事,已侦查明白了,正要报告会长,研究挽救的办法。不料有这般凑巧,在这里就遇着了会长。这事会长若不出来设法纠正,将来影响所及,不特留学界受其波累,中国教育前途亦将因此事无形中发生多少障碍。” 林简青惊讶道:“是什么事,有这么大的关系?我出外的时间太少,全没得着一些儿风声。” 郑绍畋道:“周撰这个人,会长是认识的了。事情就是他干出来的。”林简青道:“周卜先我如何不认识,我第一次到日本来,就是和他同船。他不是已进了联队吗?他干了什么事情呢?”郑绍畋道:“他此刻哪里还在联队,就住在这富士见楼旅馆里。有个我们同乡的女学生陈蒿,人才学问,都够十分。 会长听说过这人么?“林简青笑道:”岂但听人说过,陈女士姊妹两个,都和敝内同学。数月前我们常见面的,只近来我搬到浅草那边去了,相隔太远,有两个月不曾会着。“郑绍畋跺了跺脚道:”可惜会长搬远了,令夫人不能常见着陈女士,所以才被周撰骗了。周撰是湘谭人,家中原有老婆。民国元年,在岳州又讨一个。到日本见着一个渡边女学校的学生,姓樱井名松子,生得可爱,又想方设计,讨作第三房。近来不知因何,认识了陈女士,用种种欺骗手段,居然骗成了功。此时陈女士跟他同住在富士见楼,俨然夫妇。正所谓先生交易,择吉开张。 打听得迟几日,就要正式结婚了。会长看周撰这种败类,对于神圣不可侵神的女留学生,公然敢明目张胆的,肆行其骗诈手术。这种败类,我同乡会若不加以重惩,将何以维学业,而儆邪顽?深望会长挺身出来,挽救这事,民国教育前途,实受福不浅。“林简青听了,自然不赞成周撰这种行为。但是郑绍畋平日为人,林简青知道,并不是一个言行不苟的。他说的话,不见得实在可信。况且维持学业的话,在郑绍畋口里说出来,尤像是有为而发,不可尽信。当下略事踌躇,才回答郑绍畋的话。 不知说些什么,下章再写。 却说林简青对郑绍畋答道:“陈蒿姊妹和内人来往很亲密,却不像是轻浮女子。周卜先虽则好玩,也是一个很漂亮的了,妨碍群众的行为,大允不至于做出来惹人干涉吧!”郑绍畋摇头道:“他这类小人,行事简直毫无忌惮,还有什么不至于做出来。他全不知道怕人干涉。会长不相信,请去富士见楼一看,便知端的了。”林简青道:“她姐姐陈毓,没在这里么?”郑绍畋道:“陈毓也被周撰那东西骗糊涂了,打成一板,做这无耻的事。我们留学界,真暗无天日了。 林简青见郑绍畋那种气忿不堪的样子,不由得问道:“卜先和你老哥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吗?”郑绍畋道:“朋友要好,还朋友要好,不可以私交而废公谊。即如令夫人和陈蒿姊妹要好,难道因私交,便不干涉这种无耻的举动吗?”林简青点头道:“老哥既是和卜先要好,就应得拿朋友的交情,规劝他一番。陈氏姊妹和老哥有亲故么?”郑绍畋摇头道:“和我绝无亲故。我全是激于义惯,毫无偏私。”林简青道:“这种事,除各人尽私交规劝外,似乎很难得有相当得办法。我此刻还有点事,改日再谈罢。”随向郑绍畋点点头,扬长走了。郑绍畋自乘电车回骏河台,等何达武夜间来,商议出气之法。 却说周撰使眼色,教何达武走后,对陈蒿陪了无数小心,并说明当日和松子的关系,又将婚约的滑稽小注,说了个透彻。 发誓担保,绝没有妨碍新爱情的能力。陈蒿已见过那婚约,也知道是哄骗日本女人的,决不能发生什么问题。见周撰殷勤陪话,也就把气平了。问周撰道:“你明知道松子是个烂污淫卖,要嫖她很容易,却为什么反自己牢笼自己,亲手写一纸婚约给她哩,这不是画蛇添足吗?”周撰笑道:“我的妹妹,你当小姐的人,哪里知道这些用意。三年前的樱井松子,在日本淫卖妇中,虽未必能坐头把交椅,然总不在前五名之外。她那时的身价,零嫖每晚的夜度资,至少也得五元以上。若论整月的包宿,一月非得百来块钱决办不到,伙食零用还在外。我不过一名公费生,不用结婚的话哄骗她,使她希望移注将来,安能如我的心愿哩!日本鬼欺负我们中国人,也欺负够了,我何妨骗骗她。我这种行为止限于对日本女子。凡是上过日本淫卖妇当的人,听了我对松子的举动,无有不说做得痛快的。”陈蒿这才明白,也很恭维周撰,得了对待淫卖妇的惟一办法。接了周撰要缝的袜带,拿出针线来,正在缝缀,郑绍畋就来了。彼此争论了好一会,郑绍畋呕气走了。 周撰向陈蒿道:“我们去精庐,看看姐姐好么?”陈蒿道:“好,我正想回去拿衣服。前日因铁脚跑来一催,我的一颗心早在这房里了,胡乱拿了几件,都拿错了。昨日和姐姐说,要他替我清检送来,她说不知道首尾,恐怕拿来又是错了,还是要我自己回去清理的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一种什么道理。 我平日在同学家,或是在亲戚家住夜,心里不待说,是存着一个作客的思想,没一时安帖的。便是绝不客气的所在,也觉得不如自己家里舒服。然一回到家里,又不能耐坐,每日只想出外一两次,或是看热闹,或是买物件。一连两三日不出门的事,是绝少的。若是遇着大雨大雪,一连几日不能出外,心里不知怎的,那么闷得慌。可是作怪,这间房子和我极相宜,便是一年教我不出这房门,也觉平常得很。“ 周撰笑道:“没有我在这里,你也平常么?”陈蒿睄了周撰一眼,掉过脸去笑道:“我又不颠了,没有你,我来这房里干什么呢?哦,我还有句要紧的话,忘记向你说。刚才那淫卖妇在这里,坐了一会,给婚约、艳书我看,我都不曾留神看她的妆饰。及至作辞走了,我才从她后面看见她后脑上,戴着一个蝴蝶结的蝴蝶身子,颜色大小也是一样。还有一层,我那蝴蝶,下面两根飘带,有一根因放在书案上,我写字时的钢笔落在上面,沾了一点红墨水,有川豆子大。那淫卖妇头上戴的,也仿佛是红了一点,你看这事情奇怪不奇怪?”周撰道:“她那蝴蝶的两只眼睛,是什么东西做的,也是珍珠吗?”陈蒿道:“如果也是珍珠时,我当时就要追问她那蝴蝶的来历了。她那对眼睛,是两颗假珠子,一望就分辨得出来。” 周撰出了会神,忽然顿脚道:“一定就是你那蝴蝶了。” 陈蒿道:“我那蝴蝶,怎生得到淫卖妇头上去的哩?”周撰道:“我来东京没几日,知道我来了的当少,谁知道我这里的住处呢?到过我这里的,只有何铁脚。前夜不见了蝴蝶,我便断定是何铁脚。今日松子忽然找了来,头上便没有那蝴蝶,我也疑心是铁脚将这里的住处告诉了别人,松子或是间接打听出来的。今既有蝴蝶作证,简直是铁脚直接教松子来的。铁脚昨日在这里呕了气,知道松子和我的关系,有意教她来寻衅,好使你听了寒心。在铁脚的意思,不以为这是给我一个很难的题目吗?料定必有笑语可看,所以自己也跟了来。” 陈蒿道:“你猜想的似乎不错,但是有个大漏涸,铁脚自己偷了我们的蝴蝶,岂有又教松子戴了,上我们这里来的道理。 不是有意证明他自己作贼吗?“周撰道:”这理由虽不可解,但我决定松子之来,是铁脚教的。珍珠变卖了,换上两颗假的,由铁脚送给松子。必没向松子说明来历,松子不知就里,便公然戴了上我这里来。就是郑绍畋,十有九也是铁脚教他来的。 哪有这般凑巧,不前不后的,也去东兴洋服店做洋服,并且那簿上也没写我的名字,一百四十块钱的礼服并非惹人注意的价值,就怎的这般留心,特向店伙寻问?这都是铁脚捣鬼,又怕我猜疑到他身上,都是郑绍畋拿这些鬼话来掩饰。他们三个小鬼,搅成一片,必定还要无风三个浪,跑到这里来鬼混。“ 陈蒿道:“我们何不搬往别处去住哩?”周撰摇头道:“怕他们做什么呢?他们的伎俩,我都拿得住。充其量不过想闹到警察署去,受几天拘留之苦,怕他们怎的。”陈蒿道:“怎么闹到警察署,受几天拘留之苦?”周撰道:“他敢来无理取闹,我不请他们进拘留所,有什么办法?在日本人跟前说话,他们说一百句,也抵不了我说一句。”陈蒿道:“犯不着这么,何、郑两个,一个是多年朋友,一个是我亲戚,且都是同乡人。 外人不知道的,只说你仗着日本话说的好,借外力欺压同胞。 我们住在这旅馆里,本也不合算,钱花的比住贷家还多。起居饮食却没贷家十分之一的方便。我洗条手巾都没地方晾得;你没家眷,单身一个人就住在旅馆爽利些,有家眷是绝对不行。 我看还是从速搬场的好。“ 周撰点头道:“我们明日去外面走走,看有相安的贷家没有。你快梳头罢,吃了午饭看姐姐去。”陈蒿笑道:“你把我头揉散,又不能替我梳拢,我两个臂膊酥软得一些儿气力没有,我自己是梳不来,就是这么蓬松着,回家要姐姐替我梳罢。” 周撰笑道:“只要你好意思,我有什么不可。”陈蒿在周撰腿上拧了一把道:“谁教你那么暴乱,你怕我不好意思,就替我梳罢。你不替我梳好,我不出去。”周撰笑道:“这事你卡我不住,日本中年妇人及艺妓梳的那种曲髻,梳的手续,非常繁难,不是专学梳头的妇人决不能梳。那种头,请梳头的梳一次,得花两角钱,还要自己到梳头的家里去梳。若将梳头的喊到自己家里来梳时,看路的远近,三角四角不等。所以艺妓的头异常爱惜,夜间睡觉和受罪一般,轻易不敢动一动。长是十天半月,头发仍是一丝不乱。那种头,我就不能梳。此处女学生的丸髻,你平日梳的那种垂髫,我不但能梳,并梳的很好。和专梳头的比起来,不差什么。”陈蒿喜道:“你真的会梳么?就替我梳一回看。”周撰笑道:“这是我的特别能耐。留学生中,决找不出第二个来。”陈蒿道:“你怎么学会的呢?”周撰笑道:“我早知道今日有你这位两臂酥软的太太,自己不能梳头,我就预先练习好了等着的哩。”陈蒿笑着,拿出梳篦来。周撰真个捋起衣袖,替陈蒿梳理。一会儿梳好了,陈蒿打反镜一看,喜笑道:“看不出你这学陆军的武人,能做这么细腻生活。你再替我刷点刨花水,就完全成功了。”周撰又拿刨花水替陈蒿刷了。教下女开上午饭来,二人共桌而食。 吃毕,陈蒿更换衣服,同周撰到精庐来。陈毓见面,开口笑道:“你两个来的正好,刚才当店打发个店伙来说,镯头已找回了,教这里去赎取。”陈蒿且不答话,指着自己的头笑问陈毓道:“姐姐看我今日的头,梳得好么?”陈毓看了看道:“梳的好,你自己梳的吗?”陈蒿道:“我自己能梳出这么好的头,睡着了都要笑醒。姐姐看他一个学陆军的武人,居然能替女人梳这么好的头;就是姐姐替我梳,也不见得能梳出这个样子。”李镜泓正招呼周撰就坐,听得这么说,翻开眼睛望了陈蒿一下,独自吐出舌来摇头。陈毓在旁看见,恐怕周撰见了难为情,忙拿话向周撰打岔。 陈蒿问李镜泓道:“我那旅馆里住了不方便,姐夫曾见哪里有相安的贷家么?房屋不怕精致,越精致越好。像这么旧屋子,我就不爱住。市内市外却都不拘。”李镜泓道:“我在外面游行的日子少,莫说市外我不曾去过,就是市内,我到过的地方也极有限。你问我的贷家,真是问道于盲了。”陈毓道:“铁脚搬了,你住的这屋子也空了,我正嫌两个人住一栋房子,白空了两间可惜,你要另找贷家,何不仍搬回来。铁脚那屋子空着,周先生做读书的所在,不过略小些儿,干净却是很干净。”陈蒿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这种房子我一辈子也不要来住了。”说着,回头对周撰道:“当店里既送信来,你就去把镯头取回来罢。姐夫的日本话和我差不多,他去,说不定又是白跑。我清着衣服等你,你不要跑向别的地方玩去了,害我久等呢。”周撰道:“鹤卷町一带,连一家大点儿的店家都没有,跑到什么地方去玩。”陈蒿将那日当店里写的字条,拿出来给周撰,周撰接着去了。 陈蒿回到原住的房里,清检衣服,陈毓坐在一旁谈话。陈蒿将松子及郑绍畋来找的话,对陈毓说了一遍,道:“卜先没意思想搬,我想不论自己如何有理,是非口舌上门,总是讨嫌的。何妨搬开些,免得和他们费唇舌。姐姐既嫌这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可惜,我们若看了相安的房子,姐姐、姐夫能搬来做一块儿同住么”“陈毓摇头道:”你姐夫的迂腐性质,你还不知道吗?此时就教他搬做一块儿同住,他必然推故不肯,我心里是巴不得住做一块,凡事都有个照应。富得慢慢儿来,你不主张卜先和人闹是非,这话很是不错,越闹越于你身上不利。 你姐夫的意思,也无非怕你们这样的结合,传开了不好听。若卜先无端的更得罪些人,别的可怕自是没有,难道外边人能干涉我们的家事?就是怕传开了不好听。你姐夫恐怕将来回国,受爹爹妈妈的埋怨。“ 陈蒿正待说话,听得外面门铃响,随着听得周撰和李镜泓说话的声音,姊妹二人即同出来,同到外面房里。见周撰手拿着一个小包裹,递给陈蒿说道:“取是取回来了,你看没有换掉么?”陈蒿打开来望了一望,点头道:“没换掉,不过是把口径捏小了许多。”陈毓也伸点头,凑拢来看。陈蒿忽然嚷道:“坏了,当店弄了弊了。”周撰吃了一惊,连忙问道:“弄了什么弊?”陈蒿指着镯头两当合口的所在,给周撰看道:“你仔细看,这上面有许多凿印,不知被他刨去多少金子了。”周撰接过来说道:“我在那里接到手,就看出来了,觉得这是新凿的痕,也曾指出来问那店伙。店伙说是考金石,分两毫无损失,当时又拿戥子秤给我看。”说时,对着天光,仔细看了一会。靠里面一圈,看出鉴痕不少。陈毓向陈蒿道:“妹妹你记得么?去年铁脚当了一个金戒指,两个月后赎出来,不是也说在合口的地方,刨去了许多金子吗?”陈蒿点头道:“是有这么回事。我那时还以为是铁脚瞎说的,那有开当店的人,贪这点小利的道理。照这镯头看起来,日本当店简直行窃。”周撰道:“这事只怪我太没经验,也是和你一般的念头,决没有当店弄这些小弊的。没法,我只得再去一趟,看他怎生说法。” 陈蒿道:“我看不过刨去几分,没多大的事。你去质问他,他如何肯承认呢?你见他不承认,势必闹到警察署,因为刨去的不多,照原当时所计分两相差不甚远,警察也不能断定是他刨了。并且当的时候,他既安心刨削,他写的分两就不实在,必然少写钱把几分。这当已经上过了,凭谁也闹不出什么好结果来,犯不着又去跑路。” 周撰心想:这话也属不错。但自己是以会办日本交涉自命的,今日亲身上了日本鬼的当,不能去报复报复,面子上对李镜泓夫妇固然有些下不去,心中也实在气那当店不过。拿着镯头,出了会神,望着李镜泓道:“当日是李姐夫一个人拿去当的么?”李镜泓点头道:“是!”周撰道:“请李姐夫同我去,我不愁当店不承认赔偿。商家要紧的是信用,他若不承认,我自有办法,损失金子事小,我也不知道曾刨去多少,但这种欺人的举动,出之日本鬼对于中国人,未免近于因欺可欺。这气我姓周的决受不了。”李镜泓道:“下次不和这种奸商交易就是了,亏已经吃了,又是小处,何必去认真怎的。”周撰正色道:“话不是这么说,前此若没铁脚当戒指被刨的事证明,我也不能断定是刨了。就这两事合看起来,小鬼的当店,简直就是用这种方法占小便宜。因为日本金子成色比中国金子的差的远,中国赤金与中本赤金一望便能辨别。他们见是可欺的中国人,金子又好,偷一分是一份,聚少成多。留学生当金器,是极普通的。大概一百个留学生中,有九十四五个有一两只金戒指,都是预备一有缓急,即取下来去当的。当店用这种盗窃方法,聚少成多,也就不少了。中国学生因日本话说不自如,十九不愿和日本鬼起交涉。像铁脚的样,明知吃了亏,也只得忍受。还有许多被刨了,不曾看出来的。这事既落在我手里,我若不把这黑幕揭穿,日本鬼占了便宜,还得意的暗骂中国人是马鹿。吃了亏,说都不听得说一声。姐夫就同我去罢。并不用你说什么话,不过当的时候,是你经手的,只证明一句便了。” 李镜泓也是个怕和日本鬼办交涉的,听听很不愿意同去。 陈蒿见周撰这般说,也赞成把这黑幕揭破,便怂恿李镜泓道:“姐夫只同去走遭,怕什么呢?卜先不是荒唐人,他要去,总有几分把握,难道他教姐夫去,给姐夫为难不成?”陈毓见李镜泓畏缩不前的样子,很是气恼,在李镜泓肩上推了下道:“当店里又没老虎吃人,你怎的就吓得不敢去。你只跟在周先生背后,不问你时,你就不开口,同走一遭也怕吗?真没得现世了。”李镜泓红了脸道:“谁说不去是害怕?你既都逼着我去,我去便去。不过交涉胜利与失败,我都不负责任罢了。”周撰笑道:“胜利失败,都有我负责。只要姐夫跟去,以备警察询问。”李镜泓才起身更换了衣服,同周撰出来。 周撰在路上对李镜泓谈论日本小鬼种种欺负中国留学生的事:“中国学生的日本话程度,多是耳里能听得出,口里说不出。因此每次和小鬼闹起来,分外的呕气。就闹到警察署,日本警察多存心袒护小鬼。中国人日本话说得好的,能据理解辩,警察就不敢偏袒。普通学生,对于日本话的重要用处,就是听讲,因此耳朵练习得很灵,一说就懂,口里则除家常应用几句话以外,辩论法理的言词,谁有多少研究?所以交涉总是失败。当交涉的时候,耳朵里能听得出他们说话的破绽,只苦于口里回答不出来,反比那完全不懂日本话的更呕气些。是这么失败的次数一多了,留学生一听说要和小鬼交涉,先就有些气馁。只要勉强能忍耐的下,决不愿意自讨烦恼,和小鬼争论。 去年冬天,我的直接长官康少将,住在饭田町,买了瓶中国墨汁,天冷冻住了,揭不开塞子。当时有人献计,说搁在火炉上一烤,便能揭开了。康少将以为这计于情理很通,即依计搁在火炉上。谁知炉火太大,搁上去不多一会,瓶中热气膨涨,轰然一声,瓶口暴裂了,瓶塞被热气冲激,和离弦的弹子一般,拍一下打在天花板上,墨水四迸,席子上也染了几块巴掌大的黑印,天花板上更是麻雀花纹一般,喷了许多斑点。康少将当时擦洗了一会,奈墨汁沾牢了,不能擦洗十分干净。房东见了,大发牢骚,说房子租给中国人住,真倒了霉。好好的天花板,好好的席子,会弄得这般肮脏。康少将气性最大的人,如何受得了这一派教训的话呢?自免不了也发作几句道:“房子要不肮脏,除非不租给人住,我又不是有意弄肮脏的,不过赔偿你的损失便了,你何得向我说这些无礼的话?我出钱住房子,负了赔偿损坏的责任,宾东双方实行条约就是。你这无礼的话,实在太混帐!你不尊重房客的人格,就是你自己不尊重你自己的人格。‘姐夫,你说那混帐房东听了康少将的话,怎生回答。” 李镜泓道:“房东若是懂情理的,房客既承诺赔偿,除了商议赔偿的价值外,便没什么话可说了。”周撰笑道:“他若肯照情理说话,还有什么交涉呢?他听了康少将的话,鼻孔里哼了声道:”赔偿吗?赔偿损失吗?这个损失,很不容易赔偿呢!‘康少将就问:“怎么有不容易赔偿的损失哩?不过是要多给你几块钱,或者拣肮脏的席子,叫叠屋来,换过几块,天花板也唤木工来,重新换过。怎么谓之不容易赔偿哩?’” 李镜泓道:“是呀,房东怎么说呢?”周撰道:“说起来真气人。我当时若不在跟前看着康少将与那房东交涉时,别人述给我听,我必不相信世界上竟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他听了康少将的话,两眼一翻,对着康少将做出揶揄的样子道:”你们是在中国做官的人,口气真大的了不得!可惜这地方是日本国,不是支那,不能由你拿出那做官时对小百姓的口吻,来和我大日本的人说话。谁没见过钱,要你拿出钱来赔偿我的损失?这房子的损失,一万元也赔不了。‘康少将被这几句话气得打抖,那里按纳得住性子,再和他辩理,跳起身就桌上一巴掌,打得那些茶杯茶托都震碎的碎了,震落的落了。口里大叱一声骂道:“放屁!你再敢是这般无礼,我有权力能立时驱逐你出大门!’”李镜泓道:“痛快之至,那房东又怎么样呢?”周撰道:“日本鬼不中用,你和他讲理,他就无礼,以为你怕了他。你只一强硬,绝对不表示让步,他倒软了。康少将骂了几句,一脚踢开坐椅,拂袖冲进里面房间去了,房东见康少将这们强硬,立时改变态度。” 不知如何改变法,下章再写明罢。 “却说那日本房主人见康少将冲进去了,回过头来向我笑道:”康先生的气性怎这么大!‘我说:“康先生的气性十成还不曾拿出来三成,因见你是日本人呢。你若是中国人,敢当着他说这么无礼的话,早请你吃了手枪。既不然,刚才那一巴掌,也不会打在桌子上,已打上你的脸了。’房东吐了吐舌头道:”你去请他出来,我再和你说话。‘“我见房东用命令格的语调,教我去请康少将,我也气不过向他说道:”你这个人,怎的一点儿礼节不懂?你有什么权力,可以使令我?’房东只得又向我陪话道:“请先生转教下女去请罢!‘我才进去,康少将的气还不曾平,教我出来对房东说,要房东去法院里起诉,由法官评判,教怎么赔偿,便怎么赔尝,此时没有说话的必要。我说:”这话说去,未免过于强硬了。房东既转过来陪话,知道他自己错误了,就可调停了事,何必定要弄成诉讼?’康少将道:“你不知道日本鬼的性格,是普天下第一种生得贱的东西。你不和他强硬到底,这交涉没有结果的日子。你不信,我就委你当代表,你去跟他交涉着试试看。‘我说:”好。’随即出来对房东道:“康先生因受不了你无礼的话,不愿直接和你谈判,委我代表。你有什么话,尽管对我说。关于这损失赔偿的事,我能完全负责。‘”可恶那房东的态度,果不出康少将所料,见我如此说,把两个肩头耸了两耸道:“拿钱赔偿,我是不要的。’我说:”不赔钱,还是康先生刚才说的,叫叠屋换便了。‘房东连连摇头道:“不行,叠屋换的,与原有的不合色。’我说:”不教叠屋来换,教谁换呢?‘房东道:“换自是教叠屋换,不过新旧不合,如何能行?至少得将这一间房的席子完全换过,天花板也得全房更换,才看不出痕迹来。这还是看康先生的面子,若是别人时,这房子全部的席子、天花板,都得重新换一遍,外观上方没有损失。’我见他要求得这般无理,实在气他不过,笑着向他说道:”你原来想借这个题目,要求康先生替你修饰房子。你这主意倒不错。康先生的钱素不要紧,我看你不如索性制个图样来,要求康先生替你重新建筑一所极华美的,外观不更没有损失吗?老实对你说罢,康先生本教我出来谢绝谈判的,要你尽管去法院提起诉讼,凭法官判断,教怎生赔偿,便怎生赔偿。我因见你已知道悔悟,我自愿作个调人,免得宾东伤了和气。你要求既仍是这般无理,就只好请你去法院里了。‘“我说罢,也立起身来,做个预备送客的样子。小鬼涎皮涎脸的本事真大,只怕也是普天下第一种厚脸皮族,仍是笑嘻嘻的说道:”我自是这么要求,康先生能承认不能承认,又是一个问题。先生还不曾与我开始谈判,我将从哪里表示让步哩?’我听了他话,又觉好笑,只得又坐下来说道:“这房间的席子,并不是崭新的。也只有两条弄坏了些儿,你说要换,我就教叠屋来换了。你如说暂不必换,我按照两叠席价,给你的钱,天花板也是一样。你能让步到这个程度就说,不能让到这个程序,你自由行动便了。‘他打了一个哈哈道:”两叠席子能值多少钱?若为这一点点,也无交涉之必要了。’我说:‘本来只有这么大的事,你要故意虚张声势的,做一件大不了的事,来严重交涉,小题大做,未免可笑。’“他这时把气焰放低了,从怀中摸出香烟来,敬了我一枝,擦上洋火,给我吸燃了,才自己吸,俨然表示要作长时间谈判的样子。重新请教我的姓名,问了问我学校我住处,极力恭维我日本话说得好,简直听不出是中国人来。又称赞我能办交涉,不像康先生性躁,说不了几句,气就上来了,是一个好军人,不是外交的人物。恭维我将来准能做个有名的外交家。我被他恭维得不好意思了,也不答话,听凭他瞎说了一会。又说这房子,新建筑才五年,这席子都是他亲自监制的,比寻常房间所用的席子大不相同。房中一切木料,都是集搜各县所产名木,经细工制成的。建筑这样的房子,不但花钱比寻常房子多花数倍,不是很在行的人监制,还没这么配合得宜。就是康先生承认将席子、天花板全房更换,叠屋木工也得经他亲手指点。至于木料更是难题,这天花板是中国的楠木,在日本一时决取办不出。” 李镜泓道:“你看那房子,是不是如他所说的,比寻常房子精巧些呢?”周撰点头道:“富丽自是穷极富丽。康少将手中有钱,最是欢喜摆格,定要住那种阔房子。”李镜泓道:“那交涉怎么结果的呢?”周撰道:“那日我当代表,并没说出个结果来。后来由康少将的兄弟出头和房东谈判了七八次,仍是赔了几十块钱,才得了结。这事幸出在康少将家里,一来康少将的日本话也还说得好,二来康少将在日本留学多年,看破了小鬼的伎俩。若是普通留学生,遇了这事,那房东欺人的本领还了得!胆小又不会说日本话的学生遇了他,只有洗干净耳朵,恭听教训的工夫,那有给你辩理的余地呢。” 二人谈着话,已到了鹤卷町当店门首。周撰在前,李镜泓在后,推门进台湾省。只见那日延接周撰等到里面谈知的店主,正和一个店伙坐在柜房里面。周撰对他点了点头,店主即起身到柜台跟前。周撰将镯头拿了出来,指着几处新凿痕,给店主看道:“这镯头不是我的,当时虽然不是我经手,只因贵店出了店伙拐逃的事,物主这位李先生几次来取赎,不得要领,特托我来交涉,才知道这镯头被店伙窃逃的事。今日得贵店通知,李先生又托我来取,当时我发见了这新凿痕,就有些疑惑。问这位店伙,说是考金石磨的。及至我拿回去,物主一看,异常惊讶,凿痕还不止一处,绝对不是考金石能磨成这个模样的。 我有经手之责,无以自明,不能不请物主同来,向贵店问个明白。“店主接过来,反覆看了几遍道:”这只怕是原来有的痕迹,敝店收当金器,当面称过分两,写明在质券上。取时仍称给赎的人看,没有错误,便完了责任。这镯头在先生来赎的时分,敝店店伙称给先生看了没有呢?“ 周撰道:“店主这话,表面上似乎开质店的责任只能是这么担负,实际上这当面称进称出,与写明分两在质券上,不过你们开质店的一种保护贪利的器具,在法律上绝对不能承认你们这自称自看,由你们自己书写分两,为己尽了责任。我们质物的,质时与赎时,都不能带着戥子在身上。你们的戥子,质物的不见得便能看的明了,并且你们也不认真称给质物的看,质物的当然不能立时辨出所质金器有无减轻分两的事。店主绝不能拿这种手续,说已完了责任的话。姑无论这镯头的原有分两,与质券写的不对。让一步说,就是对了,这凿痕显然,怎么能说是原来的?中国银楼的工匠,手艺那有这么粗劣?这一望就知道,是新凿去的。凿过之后,不曾经贴肉戴过,所以仔细看去,一条一条的,有新旧深浅之分。依我想,贵店的名誉要紧,这分明是由贵店的店伙弄弊,无可推诿。我家中已经用戥子称过了,照原重分两,轻了一钱二分有零。按现在金价,虽只六块多钱,然这损失不能不向贵店要求赔偿。”店主道:“六块多钱虽属小事,但敝店不能做这创例的事。” 周撰正色道:“你知道质店里店伙潜逃,也是创例的事么?你自己雇用的店伙,敢公然偷盗物件,因你用店伙不慎之故,质物受了损失,你赔偿谓之创例吗?”店主道:“专凭先生口说,损失了一钱二分,毫无取信的凭据。这种赔偿的方法,也教人难于遵命。”周撰道:“取信的凭据,就在一钱二分。 我便说损失了三五钱,也不愁贵店不赔偿。但借题多索,有损个人道德的事,不是我等中级社会以上人干的。店主但看我只说损失一钱二分,便知道有最足取信的数目。店主不是没有眼睛,即照凿痕估计,能说刨削不到一钱二分吗?“ 正在辩论,忽来了一个日本商人,挟着一大包衣服,往柜台上一搁,口里说要当五十元。店伙将衣了一件一件的抖着细看,店主怕周撰说出损害当店信用的话,给那人听见,连忙让周、李二人到里面房间就坐。周撰知道他的意思,说道:“上次我知道贵店的店伙,卷赃逃匿,而我并不向贵店逼镯头,也不要贵质更换质券,任凭贵店随意写一纸作证据不充分的字条,五十多块钱也存放在贵店,我就是极信用贵店。并于店伙逃匿的事,很跟店主表同情,巴不得贵店早日将逃伙缉获。我若不是信用贵店,不与店主表同情,这事早经警察蜀办理了。 贵店的信用,是要由店主做出来的,这一钱二分金子,店主赔出来,在物主公能免受这极小的损失,而于贵店的信用,则大有增加。“ 店主做出很为难的样子,踌躇了一会道:“我看损失也不至有这么多,赔偿先生三块钱罢!”周撰笑道:“这不是开价还价的事。如没损失这么多,我有意多索,何不说是三钱五钱,等你还价呢?我不是没有取信的凭据,当日买这镯头的时候,原附带了一纸保险单,单上注明了分两。如分两不符,金子成色不足,可去原银楼更换的。这保险单因放在衣箱里面,衣箱太多,一时难得翻箱倒箧的寻找。店主若执意不肯照我说的赔偿,我势必去报警宗。那时无论我损失多少,贵店这种行为哪怕是一分二厘,贵店也是受法律上的裁判。而事情既经警察蜀,警察若以为这崭新的凿痕,尚不足为充分的证据,我就说不得惮烦,也要将保险单寻找出来,以证明我损失的确有一钱二分。 我代贵店着想,与其等那时三面吃亏,何不就这时一了百了哩。 并且这事若经警察署,我还有一种取缔贵同业的办法,向警察署条陈,因这类事,我们留学生中受损失最大。“ 店主失色问道:“是一类什么事?”周撰道:“就是刨削金器的事,贵同业都有这类作弊的证据。在我们留学生手里,综计曾受这种损失的留学生,五年内有二千多人,七千多件事实。这事不要求警察取缔,留学生将不敢以金器向当店质钱。”店主故作惊异道:“敝同业有这种举动吗?敝店却不知道。 但是敝同业很多,其中难保没有贪图小利,不顾信用的人。先生这镯头的凿痕,则又当别论。这是没品行店伙,背着人做的事。然店伙是敝店雇用的,我不能不负责任,我赔偿先生五块钱,望先生不用再争多了。“周撰道:”店主实在太不爽利,因一块多钱,必与我以不愉快之感,很不像是有气魄商人的行为。好,罢了。我也懒得再费唇舌,你就拿五块钱来罢!“店主光着两眼,听凭周撰奚落了一顿。跑去铺房里,拿了五块钱,并纸笔砚台,请周撰写收条。周撰将镯头和五元钞票交给李镜泓,写了”收到赔偿金镯损失洋五元“的收条,辞别店主出来。 李镜泓很恭维周撰能干,这事若在别人,决办不到这么的结果。周撰笑道:“这不过利用他怕打官司。他没店伙拐逃的事,教他赔偿,也没这么容易。”李镜泓道:“你怎么说那字条作证据不充分?”周撰道:“这店主必是一个极厉害的鄙吝鬼,你看他情愿受人奚落,不肯多出这一块钱,那字条上不肯粘贴印花,就知道了。若是更换质券不贴印花,就算违法。正式写收条,也一般非贴印花不可。他于这两种之外,自创一格,写几句又不像契约又不像领条的话在上面,怕你不见信,就加上一颗图章。我当时看了,原知道不合法,但料定他开当店的人,鄙吝则有之,图赖别人的贵重东西,他必不敢。便没说要他更换。”李镜泓道:“我所以不愿意同来,就是因为全没一些凭据,实在被刨削了多少,连自己都不知道,怎好开口要他赔偿呢?信口说出个数目来,他若问我有何根据,不就被他问住了吗?你真说的好,四面八方都把他挡住了,使他没有置辩的余地。一面劝诱,又一面恐吓,他虽欲不走赔偿这条路,教他就没有路可走。你如果五块钱不能答应,非照一钱二分金价计算不可,我看他也不能始终不出这一块多钱。”周撰笑道:“我不是向他说了,我便开口说是三钱五钱,也不愁他不赔偿的话吗”我敢于邀你同来,自料定了事情的结果。铁脚的戒指被刨削,于我们这回交涉胜利,极有关系,我不得了这件事实,也没这么有把握,若不向店主提说取缔同业的话,五块钱也没这般容易肯出。“ 二人一路笑说着,回到精庐。陈蒿姊妹听述交涉情形,也自然欢喜。李镜泓从这日起,对周撰不但减轻了厌恶的心,并且表相当的敬意了。背地对陈毓说:“卜先确是个聪明有才干的人,就是举止近于轻浮,只怕对于老二的爱情,将来有些靠不住。”陈毓乘机说道:“惟其怕他靠不住,而生米已煮成熟饭,我们不能不帮老二,趁早把根基弄稳固。”李镜泓摇头道:“这们结合的,根基怎么得稳固。”陈毓生气道:“不稳固,就望着它摇动一辈子吗?”李镜泓笑道:“能摇动到一辈子,就要算是稳固了呢。” 不言李镜泓夫妻私议,且说周撰同陈蒿,又搬了一箱衣服,及应用的零碎,回到富士见楼,已是入夜了。当晚无话。次早起来,用过早点,周撰催着陈蒿妆饰,去外面寻找贷家。在市内各区寻找了两日,贷家虽多,没有合意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第三日到市外目白柏木大久保高田马场一带,寻了一圈,末了在高田马场寻着了一处。房屋虽多几间,房金却比市内低廉十之三四。那房子表面的形势,及内容的结构,都极合陈蒿的意。即在经租的手上,定了下来。 周撰道:“这屋大小共七间房子,我两人雇一个下女,哪用得着这么多的房子,精庐自铁脚搬走,你又出来,姐姐必嫌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不如教姐姐把那房子退了,和我们住做一块来。一则免得我两人独居寂寞,二则两家合住,房钱分担,也轻松许多。这市外僻静,若是我有事去市内,夜间归来迟些:你和下女两个,看守这么一大所房子,也要胆怯。你看我这主意怎么样?”陈蒿道:“我早想到是这么办了,已和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就只老李那古板鬼,有些无名屁放,我最懒和他谈话。” 周撰道:“老李不大赞成你我的事么?”陈蒿道:“希罕他赞成做什么?你于今既也和我的意思一样,打算邀姐姐来同住,我端的不管古板鬼怎样,把姐姐拉来同住便了。老李是知风知趣的,爽爽利利的搬来,我一不欢迎他,二不拒绝他。他若再桀敖,我有能力使我姐姐不理他,看他去哪个衙门喊冤。 你不知道,他那种不识抬举的人,说起来令人气闷。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有何能何德,配享受我姐姐那么齐全的女人。挂名到日本来留学,其实和下女一样,每日只有扫房子、洗衣服、弄三顿吃喝的工夫。你没留神看姐姐的那两只手,在国内的时候,比我的还要白,还要嫩,就是在厨房里,冷呀热的,浸了一个冬天,此刻差不多要成乌龟爪子,我看了心里就难过。老李倒像没事人一般,还说操作是女人分内的事。不错,操作本是女人分内的事,不过你老李,只够得上讨一个乡村里的黄毛丫头,莫说蒸茶煮饭,视为寻常的事,就是要她脱了鞋袜,跟种田的去田里做生活,或者教她挑百十斤的担子,每日行百十里路,也不为难。什么好人家的小姐,女学校的学生,也教人家这么操作?便把一条性命累死了,也讨不了好。“ 周撰笑道:“姐姐自己愿意是这么,有什么话说。你们三个人,加上一个何铁脚,共是四名公费。难道雇一名下女,都雇不起?”陈蒿摇头道:“你哪里知道,有两个下女,本来还年轻,有个六七成像人。因睡在厨房里,与铁脚只隔一层纸门。 铁脚既想吊下女的膀子,白天又不跟下女将条件议妥,黑夜摸到下女跟前,把下女惊得当贼喊叫。第二日铁脚气不过,遇着下女就横眉怒目,下女安身不牢,辞工走了。铁脚自去绍介所,雇了一个,年龄十七八岁,比前个更像人一点。这个和铁脚的条件,大约在未进门之先就议好了。两个人你亲我爱的,我们看了,倒很有个意思。这下女做事也能做,又爱清洁,我却很喜欢他。有一日,铁脚吃了午饭,不知去哪里,去了半日,直到夜间八点多钟才回来。下女问他,说还没吃晚饭,下女就非常高兴,说我早知道你会归家吃晚饭,已替你留了一份饭菜。 因将饭菜弄热,端出来给铁脚吃。谁知这位不成材的老李,见了大不舒服,怪下女不该不得他许可,竟将他国内带来最爱吃的腊鱼,私自留给铁脚吃。背着铁脚,骂了下女几句。下女也好,并没对铁脚说。你看老李是不是个东西?他见下女被骂之后,对他很小心如意,不知怎么,也动了染指的念头。下女有什么界限,只要老李能担当,不怕铁脚闹醋,她巴不得多相与一个,多得些额外的利益。起初我和姐姐都丝毫没有疑心,后来姐姐因不见了几样编物,问老李,老李推说不知道。姐姐就疑心是下女偷了。等下女去外面买东西,姐姐即将下女寄在铁脚柜里的一个大衣包打开,果然在衣服中间,搜出一小包来了。 不但失去的编物在内,还有五块钱的钞票,是姐姐领下来的公费,好玩盖了一个小章子在上面,本是放在皮夹里的,一日忽然没有了,老李说是拿着还了朋友的帐,姐姐见是自己丈夫拿着还了帐,自然没有话说。这今无意中,在下女衣包里搜出来放还原处。跑来和我商量,并说老李和下女奸通的事,不发见这小包,不觉可疑,此刻就觉得可以证明的事实很多了。我劝姐姐不要将这事宣扬,老李不像何铁脚,老李是个专做假面子的人,宣扬出来了,他将无脸见人。奈姐姐忍受不住,气得哭了。夜间拿着那小包,质问老李。老李无可抵赖,只得承认,求姐姐不要给铁脚知道,并要把小包退给下女。姐姐说,二件都可办到,但立即须将下女开发。你看那不要脸的老李,居然还想留着下女,再做几时。这就是我不肯答应,我说再留下女在这里,不独情理上对不起姐姐,便是两个人共奸通一个女子,也终久有闹乱子的一日。姐姐也不问老李愿意不愿意,第二日一早起来,就把下女开走了。铁脚不知就理,以为是对付他,气忿忿的向姐姐质问开下女的理由。我悄悄把老了的事,对铁脚说了。铁脚倒不吃醋,说这下女既这么烂污,开了很好。我再去雇个五十岁以上的来,大家安静些罢。铁脚果然雇了个龙钟老妇来,做不上几日,老李说不行,像这样的老太婆,倒要人伏侍她呢,不要跌死了遭人命,又把老妇开了。自那回以后,老李也不提起要雇下女。姐姐因怕再出笑话,自愿身体上受些儿痛苦,免得精神上不快活,何尝是甘心情愿洗衣做饭。“ 周撰笑道:“老李原来也是一个内多欲,而外施仁义的人。 照这样看来,姐姐的德性,真是难得。我们就去和她商议,搬到我们一块儿来住罢。我听了,都很替姐姐不平,和我们住做一块,虽不能说是享福,洗衣做饭的事,决不敢再烦她动手就是了。“陈蒿点头答应,二人从高田马场乘高架线电车到饭田桥,再步行到精庐来。 不知与陈毓如何计议,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周撰同陈蒿,由饭田桥步行到精庐。二人才走近门首,陈蒿忽然指着玄关内几双皮靴,向周撰道:“你看,家里必是来了各。”周撰看了看道:“不但男客,还有一位女各呢。中间那双高底尖皮靴,不是女客穿的吗?”陈蒿点头道:“是了,我认得这靴子,是林太太的。我有两三个月不见她了。”周撰问道:“林太太是谁?我此时和他们见面,不妨事么?”陈蒿笑道:“是我的同学,林简青的太太。什么要紧,推门进去罢!”周撰才伸手把门推开,二人同脱了皮靴进房。只见林简青夫妇之外,还有一个,便是黎是韦。林、黎二人和周撰都熟识,只林太太不曾见过。当下互行了礼就坐,彼此自有几句客气话说。 林太太见陈蒿与一个飘逸少年进来,料到就是周撰。和陈蒿叙了几句阔别,即轻轻在陈蒿衣袖上拉了一下,起身到陈蒿原住的房里,陈蒿跟着进去。林太太随手即将房门掩上,拉着陈蒿的手,并肩坐在一张沙发椅上,低声说道:“我因住处移远了,几月没工夫来看二妹。刚才同二妹进来的那位少年是谁呢?”陈蒿红了脸道:“孟明分明知道,却故意这么问我。” 林太太笑道:“就是二妹的未婚丈夫吗?”陈蒿低下头说道:“好孟姐,不要打趣我罢!”林太太道:“已定下了喝喜酒的日子么?我是要来喝一杯喜酒的,二妹不要偏了我呢。”陈蒿道:“日期虽不曾定,但那时一定接孟姐来。只求孟姐赏脸肯来,即是万幸。”林太太道:“这样客气话,不是你对我说的。 不过我今日特意到这里来,一则打听二妹的喜期,二则对于这事,还有想和二姐研究的地方。二妹是聪明人,却不要怪我多事。“陈蒿道:”孟姐说哪里话来,承孟姐看得我姊妹重,如待亲姊妹一般,多远的来和我研究,自是出于爱我的热心。我方感激之不暇,岂有怪孟姐多事之理。孟姐有话,只管放心说。 我这几日的脑筋,很觉不大明晰,正要孟姐来提醒提醒。“ 林太太握着陈蒿的手问道:“这位周先生,二妹和他见面起,到今日有多少时日了?”陈蒿道:“十多日子。”林太太道:“十多日内,大约曾见面多少次?”陈蒿道:“十多日内,无日不曾见面。”林太太道:“见面时谈些什么?”陈蒿道:“无所不谈,没有一定的问题研究,或谈故事,或谈家常。” 林太太道:“所谈故事中,有岳州的定儿,东京的松子没有?”陈蒿摇头道:“没有。”林太太道:“所谈家常中,有他现住的湘潭的家庭组织没有?”陈蒿道:“也没有。”林太太道:“然则他和二妹所谈的都是泛常的话,没有与二妹终身大事相关的了。”陈蒿道:“他曾对我说过,家中父母早已去世,少时即依胞叔生活。十六岁曾娶同邑王氏女子为室,不上三年就死了。元年在岳州,曾议娶翁家女为继室,后因翁家系浙籍,流寓岳州多年,仅有一女,愿赘婿承续禋祀,不愿遣嫁,事遂无成。东京的松子,日前我曾见过,不过一下流淫卖而已。他承认是曾经嫖过的,此刻已无发生问题的资格。我知道孟姐的意思,是怕卜先哄骗我,我不查明底细,上了卜先的当,去做人家的第三四个老婆。这一层孟姐可以放心,料想周卜先没有这么大胆量。他家中老婆若是不曾死去,又有第二个老婆在岳州,他还敢骗娶我吗?雪里面不以埋尸,总有发见的一日,将来他能免得了重婚的罪么?我的眼光看周卜先绝对不是无赖的人,而我自己为人,孟姐大约也知道不是那么好欺的。” 林太太出了会神,始把头点了两点道:“但愿二姐自己把宗旨拿定,不受人的欺骗才好。我家先生因在同乡会当会长,来往的人多,这两日所来的人,全是议论二妹这事的。我两耳实在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所以来问问二妹,毕竟是怎么一回事。”陈蒿道:“到孟姐家来议论的都是些什么人,发了些什么议论?孟姐说给我听,或者也可借镜一二事?”林太太道:“来的人太多,姓名我也记不清楚,并有些不常来的,我不认识,总之都是同乡的罢了。议论的话多的很呢,我只能简单说个大概给你听。有一部分年纪大的人来说,就说周某行为素常无赖,在日本吃喝嫖赌无所不用其极,这回和陈女士又预备结婚,不待说是用尽欺骗手腕。陈女士年轻,识见不到,竟入了他的牢笼,而不自觉。这事若任其成功,将来于女学前途,甚为可虎。 而同乡人组织同乡会,以维持学业的意思,就完全失效了。有一部分年轻的来说,就说陈女士是个容貌学识都很优越的女子,应择一个才学相当的人物,又不曾婚配的结婚,才不枉了陈女士这般才貌。周某是个有名的无赖,又已经几次正式宣布结婚,如柳梦菇、胡八胖子之类,都从场吃过喜酒,事实昭彰,在人耳目,岂能瞒隐。我们湖南的女留学生,无端受人蹂躏,同乡会应出来维持,免效尤者接踵而起,将来把留学界弄得稀糟。这两类人说话都差不多,总之我只见反对的,不曾听过赞成的。周先生为人如何,我却不知道。据我家先生说,他相识得很早,是一个很漂亮的人,家中有没有妻子我就不敢保险,因为不是同县,没去过周先生家里。“ 陈蒿叹道:“我嫁人是我个人的事,是我自己有主权的事,嫁了世界上第一个才学兼优的人,与同乡的没有利益。嫁一个卑田院的乞儿,也与同乡的没有损害。何劳他们老的少年,不惮烦来议论。这也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照孟姐说,两种人的目的,都是想要同乡会出来维持,我不曾拜读过同乡会的章程,就不知道同乡会的势力范围有多大,必如何执行,方能达到两部分人的目的。林先生对于这两部分人的要求,如何回答的呢?”林太太道:“我家先生不也是这么说吗?同乡会没有干涉人自由结婚的力量,这是周、陈两家的事,若是两家的长辈出来反对这事,挟尊长之势以临之,或者能有些效力。但周、陈两家的尊长远在湖南,就要反对也来不及,这事只好听之任之,我们同乡会不要多管闲事罢。”陈蒿道:“林先生这话回答得又漂亮,又有力量。周家除了一个胞叔之外,没有尊长。 我家父母,孟姐是见过的,绝没有干涉我行动的意思。望孟姐替我对林先生,要求一句话,以后如再有这两类好多事的人,来尊处议论我的事,求林先生当面谢绝,说已见过陈蒿,陈蒿亲口承认和周撰结婚,是绝对的纯粹的出于陈蒿本人甘心情愿。周撰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哄骗的话,没行过一件哄骗的事。如这两类人不相信,教他们尽管亲见陈蒿问话,我陈蒿和周撰结婚后,还住在东京,等候他们来质问便了。“ 林太太道:“二妹也不要气得走了极端,这两类人的话虽说得有侵犯二妹主权的嫌疑,但说话的人用意却是对二妹很好,并没有底毁的声调。二妹不要误会了,反使一般存好心想维持二妹的人,面子上下不来。”陈蒿摇头道:“孟姐哪里知道到尊处来说话的那两种人的用意,孟且虽对我说忘记了他们的姓名,然那些人的姓名,我都知道。他们如知趣,不再说了,我也存点厚道,不把他们的卑劣行为宣布。他们若再借口维持学业,无中生有的毁坏周卜先名誉,我有他们假公济私的证据,完全无缺的保存在这里,行将一一宣布出来,请中国留学界大家评判评判,看我陈蒿嫁人,应否受人干涉,更应否受他们这类卑劣无耻的东西干涉?” 林太太惊异道:“二妹这些话从哪里说起的?”陈蒿道:“此时还不是宣布真像的时期,孟姐暂用不用问我。总之,倡反对的,别有私心作用,一切粉饰门面的话,都是假托的。请林先生不必听,请孟姐放心,不用替我忧虑。结婚的事,是决定要行的。”林太太踌蹰了一会道:“他们的话是难免不有私心作用,不过二妹终身的事,也不可全凭意气,仍得拿出真眼光真实力来,仔细考虑。若因他们的私心作用,激成二妹的反动,更走了极端,只图急于表示自己的身体有完全自由之权,不受他人干涉,反把应研究的终身问题作个与人赌赛的孤注,全不暇用心思去考虑,那个因自由而得的损失就很大了。”陈蒿道:“孟姐的好意我知道,并很感激。我自己终身的事,岂待此刻木已成舟了,再来考虑。我并不是因有人反对,才气得决心嫁周卜先,我的宗旨早已定了。” 林太太道:“我也是一种过虑,岂有二妹这么聪明的人,看人的眼力,与料事的识力,反不如我?周先生为人,我是初见面不知道,二妹与他相见十多日子,决没有不观察透澈,便以终身许人的。我刚才所谈的,还要望二妹不要多心,疑我夹带了有破坏的意思。”陈蒿道:“孟姐说这话又是把我当外人了,更疑心我发牢骚是对付孟姐了。孟姐是这么疑心我,那我就真辜负孟姐一番爱我的热心了。我方才所发牢骚,此时也不必向孟姐分辩,我自有使孟姐完全明白的一日。”林太太双手握着陈蒿的手,搓了几下笑道:“我们暂把这事撇开,说旁的闲话罢!无论什么事,越是分辩,越是误会。我们交情是好交情,你们的事是喜事,你的话已经说明,我就很放心了。不过你喜期定妥,务必给我一个信就是了。” 二人闲谈了几句不相关的话,林太太即起身,拉着陈蒿出来。林简青拿了帽子,也立起身,向林太太笑道:“你们的话,想必说完了,我还有事去呢。”林太太点头道:“我们因为有两三个月不见面,见面不觉得就话多。”陈毓道:“时间还早,孟姐是难得来的,何妨再坐一会。”林太太向林简青努嘴道:“我前日就教他带我来,他推没工夫。今日礼拜三,他下午没课,我说你今日总不能再推诿没工夫了。他还迟诞了许久,说一个图样不曾制完,电光不如天光好,他想白天将图制好,夜间带我来。我说夜间江户川这条路不大好走,并且多远的,来往在电车上须耽搁差不多一点钟,到精庐坐不了多久,又忙着要回来。两个人议论什么大事似的,议论了好一会,毕竟是我争赢了,他不能不牺牲这半日。此时已将近黄昏了,不能再坐,若再坐下去,就连他夜间的功课,也要被我牺牲了。”李镜泓知道林简青是个很用功的人,便不挽留。黎是韦来在林简青之先,此时不能不走,也一同起身作辞。这人是李镜泓夫妇嫌厌的,更没挽留的资格。 三人走了之后,陈蒿转身,将陈毓拉到里面房间说道:“我们今日已在高田马场定了一所房子,大小共有七间,卜先的意思,想接姐姐、姐夫搬去同住。我说我已经将这意思向姐姐提过,姐姐是没有不愿意的,只怕老李有些作难。卜先听了,就很觉诧异,说:”我当面听得姐姐说,嫌精庐房子大了,白空了两间,还要我们搬去同住,怎么我们定了房子,接他们来住,姐圾倒会不愿意?‘我说:“老李是个这么古怪性子,素来是不大随和的。’卜先说:”怪道我们两人约婚,外面竟有反对的声浪。我想我们两人约婚,是我两个私人的事,与第三者绝不相干,哪用得着第三者出来倡反对的论调呢?原来你自己的姐夫,就是个存心反对的人,这就无怪外人同声附和的反对了。老李既是不赞你我的事,自是认定你我的行为为不正当,那么从前有许多人曾向你求婚的,此时见你嫁了我,不待说是要倡议反对。有了老李这一古怪,反对的就更有借口了。我看与其将来因自己人反对,惹起外面人也反对,使我们名誉上,或生活上受了打击,不能在此立脚,毋宁及早回头,你我双方罢手,倒免得老李心里不安。‘“陈蒿说到这里,两眼一红,嗓子就哽了。陈毓连忙止住道:”妹妹不要说了,我为这事也气得什么似的,不知暗地和他抬了多少扛子,有几回差不多要和他决裂了。近两日却好了许多。自那日他和卜先赎当回来,对于卜先的论调就改变了很多。这几日我因势利导的劝了他几次,他口里早已活动了。你们的房子既经定妥了,又有那么大,我们不搬去也是白空了。你尽管对卜先说,我们决计搬做一块儿住。不过我们只怕要迟两日才能搬家。“陈蒿道:”迟两日没要紧,只是姐姨有把握能搬么?“陈毓道:”我既教你对卜先这么说,自有把握能搬。“陈蒿道:”若老李仍板住不肯,姐姐能一个人搬到我那里去么?我替姐姐想,终年跟老李当老妈子似的,蒸茶煮饭,洗衣浆裳,也太没有生人的乐趣了。并且像老李这样人物,不是我挑拨姐姐的爱情,将来苦到何时是了呢?姐姐是这么苦帮苦做,老李知道姐姐的好处么?有一丝怜惜的心么?可怜去年冬天,敲开冰块,打水洗衣淘米,两只手冻的红虾子一般。老李穿着皮袍,坐在火炉旁边,还只嚷火小了,冷得打抖。曾喊过姐姐来烤一烤手么?姐姐和我们同住,卜先说,享福就不敢说,粗事是决不会烦姐姐动手。“ 陈毓半晌无言,长叹了一声道:“谁教我生成这般命苦,这些话都不用说了,我心里烦的很。刚才孟珠对你如何说?” 陈蒿道:“我与卜先约婚,不知和湖南同乡的有什么相干,要他们接二连三的跑到林家去议论。林家现在当着同乡会会长,他们就要林家出头设法反对。孟珠胆小得如黄豆子般大,吓的来不及给我送信。我已发付了她几句话,大概不成什么问题。”陈毓道:“黎是韦跑来也是这般说,说有许多同乡的对于富,反对非常激烈,现已结成了一个团体,专攻击周卜先。”陈蒿抢着骂道:“黎是韦那混帐东西,他自己就是一个反对最激烈的,特意跑来说是别人,看我们怎么说法。可惜我和孟珠谈了话出来,他也跟着走了,没对着他指桑骂槐的大开他一顿教训,看他能奈何我。一群不自爱,不要脸的奴才,动辄结成什么团体,攻击那个,看周卜先可怕他们攻击!”陈毓道:“不当面骂他也好,这些人不理他就罢了,犯不着逼着他们向一条路上走。这些话你也不要对卜先说,他年轻人,只知道要强,不顾厉害,每每因一两句话,激恼了人家,不反对的也跳起来反对了。古语说,千夫所指,无病而死。不论有多大的能为,不能说不怕人反对。”陈蒿伸手来掩陈毓的口道:“请姐姐把这些话收起,我生性不知道什么谓之反对,我自己没认定这件事可做,全世界人赞成我做,我决不肯牺牲我的意见去做。我已认定这件事可做,就是全世界人都反对我,教我不做,我也只作不闻不见。我眼睛里看得现世界没有人,什么赞成也好,反对也好,只算是一群动物在那里驴鸣狗吠,于我行止,毫不相干。 莫说几个湖南小崽子不济事,没奈何我的能力,便是倡合全留学界,出头反对,我也只当他们放屁。我偏有这么大的能为,敢说不怕人反对的话。我已向孟珠说了,有本领倡反对的,请他来会我,我好当面教训他们。“陈毓知道陈蒿从小就是这么的脾气,越是赌他,越走极端,杀人放火的事,一时气头上都干得出来,便不再和她说这事了。见天色已晚,即留周撰、陈蒿吃晚饭,自己下厨房弄饭。饭后,周撰同陈蒿回富士见楼,一夜无话。 次日,周撰带着陈蒿,出外置办家具。雇了一名下女,将高田马场的房子收拾得内外整洁。随即清了富士见楼的帐,把行李搬进新房子来。这夜周、陈二人就带着一个下女,在新房子里住了。第二日,陈蒿因还有些行李在精庐,要周撰同去搬来,好顺便问陈毓,看能否即日搬来同住。周撰遂又带着陈蒿,来到精庐。此时陈毓已跟李镜泓说妥,答应搬到高田马场同住。 不过因精庐房屋距满期尚差半月,李镜泓的意思,想住满了再搬,免得受这半月房金的损失。陈蒿听说,连忙笑道:“这点儿损失,算得什么。我那高田马场的房屋,第一月的钱,已经出了。这一个月,算送给姐姐、姐夫住,不要姐夫算房钱,姐夫还占了半个月的便宜。”李镜泓笑道:“我怕受损失岂是这个意思,因不肯白便宜了日本鬼,才想住满期再搬。照二妹说来,我竟是个爱占小便宜的人了。也罢,你们姊妹既想早日团聚做在一块,就是明日搬罢。二妹就帮着你姐姐把零星东西检拾,和你自己的行李,今日做一车打去,我此刻就去找房东退租。”陈蒿欣然答应。李镜泓自找房东退租去了。 陈蒿笑问陈毓道:“老李怎么忽然这么随和起来了呢?” 陈毓道:“他何尝肯这么随和,你看这桌上的镜子就知道了。”陈蒿看桌上一方梳头用的玻璃砖镜子,打破了一角,笑问是什么缘故。陈毓道:“昨夜你们夫妻走了之后,我就将卜先要接我们同住的话向他提起。他只当我还是和平常一样,他说什么,我不大愿意十分反对。他听我提这话,把两眼一翻,对我说道:”林简青夫妻和黎是韦在这里说的话,你难道没耳朵,没听见吗?‘我故意说没听见,是什么话呢?他说:“外面人倡议反对老二的事,到了这步地位,我们躲避还愁躲避不了,你就这般没脑筋,倒搬做一块儿去住。他们是巴不得拖我们住做一块,表面显得正当些。殊不知我们一去,就是集矢之的,反对他们的便连我们也反对了。’二妹你想,我听了这话气不气?” 陈蒿的两条柳眉早已竖起,咬着牙齿,啐了声道:“亏他说的出口,姐姐怎么回他的哩?”陈毓道:“你说我有好话回他么?我没等他住口,忍不住啐了他一脸的唾沫道:”放屁,我们有什么事给那些忘八羔子反对?那些忘八羔子反对老二,多是因为求婚不遂,气得邀齐班子来破坏。我并不怪他们,老二那一桩事对你错了,你也跟在里面反对,你吃了那些忘八羔子的屎么?‘他见我骂得这么厉害,也气起来了,立起身来说道:“我不搬去同住,我有我的自主权。我从来不受人挟制,反对也好,赞成也好,我一概不知道。不要拿这话向我来说,噪我的耳。’我听这里,忿极了,一手拿着这镜子,向门外天井里一掼,骂道:”混帐,你不受挟制,谁受人挟制?你家里这种日月,我也过够了,你有自主权,难道我就没有自主权不成?你不搬由你,我要搬,也只得由我。好好,我们从此脱离关系罢,你免得怕受连带的反对,我是早就不愿意在你家做老妈子了。‘他不料我竟这般决裂,吓得半晌不开口。我便起身,故意清检衣服,说明早就搬。他在旁边呆立了好一会,又跑到天井里,把镜子拾起来,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好的一面镜子,至少也值一块钱,于今打破了一角,用是还可用,只是很去了一个看相。何夺,何苦。你听话,又不听清楚,开口就动气。 我何尝是反对老二,我不主张同住,也有个意思。我们住在这里,外面的消息灵通些,来往的朋友多几个,他们倡反对的,有什么举动,我们容易得着真像,好设法对付。若是住做一块,莫说在市外高田马场,轻易没有人跑到那边去,就是有人去,因老二同住在一块,来的人有话也不便直说,闭聪塞明的,一任人家作弄,如何使得呢?你们姊妹情深,巴不得朝夕在一外,虽也是人情,但往后的日子长的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把我意思误会了,以为我阻止你,不许你去同住,就气得无话不骂,连东西都掼起来了,你看无端的生气到这样,是何苦来“好,你不要再气了罢,我依你的主张,一同搬去高田马场便了。但这房子还有半月的期,索性住满期再搬,免得白便宜了小鬼。‘我清我的衣服,由他怎么讲,我总不答理他。他急了,走拢夺了我的衣服,往柜里一掼,将柜门一关笑道:”你真和我动气么?’“ 周撰听到这里笑道:“老李毕竟厉害,拿手工夫一拿出来,姐姐就没有办法了。我和老李同住下来,倒得跟他学学这一类的法子呢。”不知陈蒿听了这几句刻薄话,如何情形,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说了几句俏皮话,陈蒿赶着伸手,去拧周撰的嘴道:“你学了这法子,将怎么样?”周撰被拧得连连作揖,笑道:“我不学,我不学,太太饶了我一次罢!”陈毓大笑道:“老李的程度,比你差远了,他得向你学才行呢!”陈蒿收了手,向陈毓道:“看姐姐有些什么东西,搭我今日的车去的,拾夺起来罢。卜先帮我去打被包,抬衣箱。” 三人才拾夺停当,李镜泓回来了,说:“车子已顺便雇妥了,现在外面。卜先你把番地写给他,教他就搬着走罢。”周撰答应着,写了一纸地名,在纸尾用假名,写了几句话给下女,说如行李到在我们归家之前,须小心督着车夫搬运,车力已经开发。周撰写好,并车钱交给车夫,车夫推着行李去了。 周撰向陈蒿道:“明日姐姐搬去高田马场了,此后我们没要紧的事,便轻易不会到市内来,你在这里坐坐,我去看两个朋友,回头再来接你。”陈蒿道:“你不在这里午餐吗?”周撰摇头道:“我随便去哪个朋友家胡乱吃一点便了。”说着辞了李镜泓夫妇,出来坐电车到神田。心想:许久不见柳天尊了,且去看看她的近况如何。随走到竹之汤浴堂隔壁柳梦菇家。柳梦菇正陪着一房的客,在那里笑乐。见周撰进房,都起身望着大笑道:“说神神到,说人人到,真是不错。我们正在这里说你,你就来了。”周撰一边点头打招呼,一边笑说道:“你们拿着我嚼舌头,看你们嚼些什么?”房中坐的有陈学究、周之冕、胡八胖子、谭先闿、刘应乾、曾度广、曾姨太太一干人,都是和周撰素识的。柳梦菇答道:“岂特我们嚼你的舌头么,这几日内,凡是湖南人家里,哪一家朝夕研究的不是你这个东西。我们都不解你的神通,怎么这般广大,那位陈蒿先生是有名瞧一般留学生不来的女子,许多资格极完备的向她求婚,都被拒绝了。你到底凭哪一项资格,这般中她的意呢?”周撰笑道:“你们问我,连我自己也解说不来,只好说是前生的缘分罢!”胡八胖子道:“我不信,只你一个人前生就有这么些缘分?岳州的定儿,此刻正在岳阳楼上望眼欲穿,东京的松子,前回还跑到我那里来,探听你的下落,这也都是你前生的缘分?看你这些缘分,缘到什么时候才了。”周撰笑道:“了不了,也都随缘分,由不得我要了,更由不得我不了。”陈学究拍手笑道:“卜先你这样随缘,松子、定儿只怕也要实行随缘了。”周撰道:“她们岂待今日才实行随缘,早已是缘的缘不的了。” 周之冕问道:“你们就是这么马马糊糊下去,还是也要奉行故事的,行行结婚式呢?”周撰道:“不行结婚式怎么能算正式的夫妇哩?这手续是万不能免的。”周之冕道:“就在东京行,还是将来归国去行呢?”周撰道:“就在东京行。”柳梦菇道:“定了日期没有?”周撰摇头道:“日期虽没定,大约总在二十天以内。”周之冕道:“我们本家,你得请我喝杯喜酒才对。”周撰道:“免不了在座诸位,都要奉迎的。不过我听说老伯母仙游了,足下方在寝苫枕块的时期中,若不是自己开口教我请,我还不敢冒昧下帖子哩。”陈学究就因这孝字上不满意周之冕,听了周撰的话大笑称妙。周之冕不好意思,搭讪着说道:“卜先怎么老不长进,还是一张这么尖刻的嘴。” 柳梦菇暗中虽曾帮着邹东瀛反对过陈学究,后来也说和了,然而和周之冕的交情,毕竟比陈学究厚些,见周撰挖苦周之冕,陈学究在旁喝采,便有些不服,指着陈学究说道:“卜先尖刻还不及他厉害。”曾广度、胡八胖子同声说道:“天尊不要挑拨罢!”陈学究指着谭先闿、刘应乾道:“天尊仗着他两人在这里,又想欺负我了。”柳梦菇笑道:“你们看他这张嘴多厉害,还说我欺负他。他打了人家的耳刮子,人家连哼一声都不准,那回的事,我至今还有些不服气。”曾广度笑道:“他打人家一个耳刮子不算什么,邹东瀛虽和我共过患难的朋友,然他为人,该打的地方是有,学究打的不亏。不过那一个耳刮子打去,却打掉了我们一个很好的东道主。”周撰问道:“怎么打掉了一个很好的东道主哩?”曾广度道:“他在曾参谋家打的,曾参谋以为乱子出在自己家里,恐怕将来脱不了干系,俨然就如有祸事临头一般。他又信风水,说那房子不利,接连受了两次惊恐,再不移居,必有大祸接踵而至。匆匆忙忙的跑至市外高田马场,看了一所大房子搬了。 周撰听说高田马场,异常欢喜,知道曾参谋是湖南革命党中坚人物,相住得近,好随时侦察他们的行动,连忙向曾广度问了番地。曾广度哪知道周撰近来替汤芗铭当侦探,即将曾参谋的地名对周撰说了,周撰写在日记本上。周之冕坐了一会,自觉没趣,先告辞走了。谭先闿、刘应乾也跟着告辞。曾广度带着他姨太太,和陈学究都前后走了。只剩了胡八胖子,因和周撰在岳州同过事,有话要跟周撰商量。见这些人都走了,才对周撰说道:“你和陈蒿约婚,知道外面反对的人很多么?” 周撰故作不知的答道:“这如何也有人反对,我倒不知道呢。”柳梦菇道:“你还不知道吗?这几日已是满城风雨了,我们都替你担心呢。想通个信给你罢,又不知道你住在那里。你往常间不了几日,就在来我这里一次,这回有大半年不见你的影子了,我和老八都替你着急。”周撰道:“承二位的关切,我很感激。”胡八胖子道:“要你感激的,就不会关切你了。我们也知道你是个很精明强干的人,不过这回反对你的人,很有几个负些声望的在内,你不能注意一点。先把自己的脚跟立稳,免得在东京跌一交,将来回国不好见人。”周撰道:“负声望的是些什么负人哩,和我认识的么?”胡八胖子道:“和你认识的大概也不少。” 周撰道:“他们反对是一种什么意思呢?”柳梦菇道:“骨子里是什么意思,我们就不得而知。表面上借口,无非说你素来是个无品行的人,陈蒿是个天真未凿的好女子,被你用种种的方法骗她上了当,又逼着她结婚。更逼着她姐姐陈毓,要跟丈夫脱离,陈毓的丈夫向人申诉冤抑。这种暗无天日的事,居然发见在留学界,同乡的若不出来挽救,不特湖南留学生脸上无光,并且将来还怕弄出人命关天的事来。”周撰笑道:“怎么会有人命关天的事弄出来哩?”柳梦菇道:“就是说陈毓的丈夫是老实人,人家见他在外面对人申诉冤抑,恐怕陈毓真个要和他脱离,老实人心地仄狭,说不定气得寻了短见,不是人命关天吗?”周撰笑道:“原来如此,这种谣言真造得绝无根据。现在李镜泓夫妇感情极好,我刚才从他家来,他们夫妇两个还定了明日搬到我家去同住,看这些话从哪里说起。他们反对的,将作何举动呢?就是这么说说罢了吗?”胡八胖子道:“就是这么说说罢了,我们又替你担什么心着什么急呢? 听说他们议了几项办法,将分头实行。“周撰笑道:”真亏他们不惮烦,竟议出了几项办法。留学界从来对爱国的事,都不曾见有这么热心的举动。这么坚实的团体。这回为我的事,算替留学界开一个新纪元了。“说罢,禁不住哈哈大笑。柳梦菇道:”你暂且不要大笑罢,你听老八说出几项办法,只怕哭都来不及哩。“ 周撰收了笑声,静听胡八胖子说反对的所议几项办法。胡八胖子道:“第一项是派代表,或用公函警告陈蒿。因疑心陈蒿不知道你的历史,误认你为正人,家中确是没有妻子。所派代表,挑选你的亲同乡,详知你家底细的人,去向陈蒿确实为负责之申明,以保陈蒿觉悟,自行和你离异。第二项是用公函警告你,教你早自反省,不要污秽留学界。如警后之后,仍怙恶径行,则同人等已准备了相当惩戒的方法,在这里等候。” 周撰听了笑道:“好怕人的公函,简直和近来上海新闻上登载的吓诈书信一样体裁。只是留学生没有炸弹、手枪,我毕竟不大害怕。”柳梦菇道:“卜先,你不要当作是和你开玩笑呢。你说留学生没有炸弹、手枪。你要知道这回反对你的人,并不尽是留学生。炸弹就难说,手枪却多是有的。你如大意一点儿,说不定就这回把命送掉。我看你这种嬉笑怒骂的态度,处置这事很不对。我和老八不是胆小没经过事的人,都为你担心着急,可见是不能以谈笑处之的。” 周撰点头道:“第三项办法是怎么的哩?”胡八胖子道:“第三项吗?是第一二项警告无效,就侦知你们结婚的时期,并结婚的地点,趁着你们兴高彩烈行结婚礼的时候,他们结成团体,借着贺喜,来扰乱你们的礼堂。或用其他灵巧的手腕,使你陷于违警的地位,硬半你拿到警察署去。另推一个很有体面的人物亲去警察署,用情面要求警察署借故多拘留你几日。 一面人陈毓夫妇,劝令陈蒿悔悟。这三项办法,若都没有效果,最后的方法,就是武力对付你了。那时是用炸弹,还是用手枪,便不得而知了。“周撰吐着舌头笑道:”好厉害,主动最力的是几个什么人?说给我听。我好防范。“胡八胖子道:”我说给你听,你放在心里就是了。万不可向别人说出来,害我又得罪几个朋友。“周撰道:”这种事,我自己防范就是,哪用得着向别人说呢。你放心说罢!“胡八胖子遂低声说出几个姓名来。 周撰思忖了半晌,才笑说道:“究竟不过是几个饭桶,况且用这种手段来对付我,我也不怕。”柳梦菇道:“卜先,快不要这么说,你还想激起他们真个做去来吗?幸而我这房里没有外人,若在别处,你是这么一说,你这条小狗命,包管断送在这里了。”胡八胖子道:“我替你设想,你们既已同睡了多少日子了,形势上行结婚礼这一层,免了不行也罢哪。若说不经过这番手续,便不成正式夫妻,将来归国以后亲友都齐了再举动,也不为迟。在东京和他们斗起来,你只有吃亏的。我能决定,任凭你如何能干,到底占不了上风。” 周撰道:“我如果真是用种种设计哄骗陈蒿上手,又逼着陈蒿结婚,再陈毓本有要和李镜泓脱离关系,李镜泓本有向人申诉冤抑的事,我就怕人出头反对,替李镜泓、陈蒿打抱不平,不敢在东京结婚。现陈蒿、陈毓、李镜泓都在这里,并不谢绝朋友访问,何妨去问问他们们,看陈蒿是不是出于自己甘心情愿,李镜泓夫妇是不是爱情正好。至于我重婚的罪,姑无论能成立与否,即算我是重婚,然能提起诉讼的,也只能限于我的前妻,旁人没有代行这种职权的资格。他们因贪慕陈蒿貌美兼有知识,曾一再向陈蒿求婚,都被拒绝。于今见我独得成功,大不服气,倡合些不知底蕴的人,出头反对。我和陈蒿若因他们借端反对,便将婚事延搁,他们将谓我真是畏亏,不敢出面。 我不信陈蒿自由的身体,因曾拒绝人求婚,便永无不能嫁人。 日本不像内地,人民没法律作保障,由他们人多势大,要恐吓就恐吓,要厮打就厮打。力量单薄不能自卫的,除忍气吃亏外,没有呼吁申雪的机地。迟延到归国后再举行结婚,那时他们要反对,我真没抵抗的能力。这日本是完全法律保护之下,但问我自己,果曾违法不违法。我不违法,任凭他们反对,只算是自讨没趣。说到武力对付,更是吓三岁小孩的话,我娶的是陈蒿,是个不曾嫁人的小姐,一没丈夫,二没姘夫,又不是偷奸了他们的老婆,要他们这般伤心做什么?他们真肯拚着自己的命不要,我也无法避免。我和陈蒿结婚后,拚着牺牲一个礼拜,每天在神田方面带着陈蒿闲逛几小时,等他们用武力来对付。 我住的地方荒僻,免得他们寻不着。“ 柳梦菇摇头道:“你不能太自恃过发了,你一个人,将来在社会上不能不图活动,只要能忍耐过去,就犯不着多结嫌怨。 在日本法律保护之下,他们诚哉不能奈何你,然你能终身托庇日本么?老八刚才对你说的那几个人,久远不能说,十年之内的政治舞台,还少得了他们几席位置吗?“周撰笑道:”天尊不要见怪,你说这话对我自是好意。将来的政治舞台他们纵少不了,难道我就绝没有在政治舞台活动的希望,定要走他们这条线索。据你两位说,我和陈蒿结婚,干犯了他们什么,要他们出头来反对,不是存心欺负人吗?我于今就承认怕了他们,自愿与陈蒿脱离,再去向他们求情,以后在政治舞台上提携我一下子,他们也不见得就肯援引我。我常说,人物不论大小,能力不论强弱,各人自有各人的生活法。我不能估料他们的结果,他们也估料我不着。我常做无法无天的事尚不怕人,法律范围以内的行为,难道一闻反对,一遇干涉,就吓的罢手不成? 两位的好意,我自感激,只为我担心着急,就可不必。他们看我是个没人格的人,但我自己看自己,不能也看作没人格。我为保护我的人格起见,势不能俯首贴耳,屈服于他们恐吓之下。 他们有本领,尽管施展,我固不能终身不离日本,他们难道便做了日本的顺民,竟想借日本警察的势力,来压服自己同国的人?只我还怕他们尚够不上借日本警察的势力,如果做得到,我却很愿意受日本警察署拘留。日本鬼虽然卑劣,知识眼光却在他们这几位先生之上,未必肯受这几位先生的指挥。我正不妨暂借这个问题,做一回这几位先生的能力试验品。“ 胡、柳二人只是摇头,知道劝说无效,也不再说了。周撰邀二人去馥兴园,吃了一会料理,才握手分别。也无心再去别处访朋友,闷闷的归到精庐。陈蒿迎着说道:“怎么一去就是几点钟不来,等得我心里慌起来了。”周撰笑道:“朋友拉住谈话,不知不觉的就谈到了这时分。你有姐姐陪着说笑,无端的心里慌些什么?”陈毓笑道:“我们实在不觉有多久,老二一个人的时间过得慢些,我们过一点钟,她有过十点钟那么久。 一会儿又看看桌上的钟,说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听得外面脚声响,就先笑着说,我听得出这是卜先的脚声,来不及的跑到门口一看,见不是你,啐了一口,折转身跑回原位,鼓着嘴,板着脸,一声儿不言语。她又没记性,白跑到门口瞧了一趟,等歇那人再走得脚声响,她又以为是你,又跑出去,又是啐一口转来,我见了真忍笑不住。“陈蒿笑向周撰道:”你不要听姐姐瞎说。我望你不回,心里慌,是因为姐夫对我说,现在有一班人,因见你和我约婚,十分不服气,到处倡议反对。就中分出两派来,一派用文,一派用武。用文的没要紧,不过是写信发传单,用武的就可恶了,说是已纠合了无数强壮青年,分途巡辑,遇着你就不问青红皂白,将你骗到无人之处,要打成你一个残废。这班人,此时已四处布满了,你看我听了这话,如何放心得下。“ 周撰问李镜泓道:“姐夫从哪里听得这个消息?”李镜泓道:“我去找房主人退租,在路上遇着几个去年在东亚日语学社同学的,对我这么说,有二十多个,最有名会把势的谭先闿、刘应乾都在内。我问倡首的是谁?他们说,倡首的是个资格很老的留学生,只听说姓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周撰笑道:“那姓郑的定是郑绍畋了。谭先闿、刘应乾是两人未必在内,这是郑绍畋借资号召的”。陈蒿问道:“谭先闿、刘应乾两个什么人,你怎么知道未必在内呢?”周撰道:“他两个也是附属的亡命客,初到日本的时候,帮拳助架,无所不来。只要给他几块钱,教他两人去杀人都干。近来因帮一个浙江人抢劫女子,听说两个都得了不少的钱,够一两年穿吃了,轻易不肯再出来冒险,除非是他两人的直接上司,有事派遣,才肯出力。 我们的事,绝不与他相干,郑绍畋哪有请他两人出来帮拳的资格,我料定决没他两人在内,并且我今日还在朋友家遇着他两人。若有他在内,我朋友必然知道,就说给我听。这消息断不可信,信了,心里一害怕,便上他们的当了。我今日听的消息还要稀奇呢,外面有人说,姐姐逼着姐夫,要跟姐夫脱离关系,姐夫到处向人申诉冤抑,求人出头打抱不平呢。“ 李镜泓吃惊道:“这话卜先从哪里得来的?”周撰即将胡八胖子和柳梦菇说的话,述了一遍。陈毓气得骂道:“湖南人真不爱脸,哪有这么爱管闲事的。于今我也不辩白,说我没存这个心,没做这个事。就算我真要跟老李脱离关系,老李为人虽老实,何至拿着这话去向不相干的人申诉?我请问他们,这种抱不平将怎生个打法?说起来,真是气人。”陈蒿道:“是吗,姐姐也忍不住气吗?前天姐姐的意思,还不该我气了呢。”李镜泓道:“这种谣传真骇人听闻,我夫妻两个当着人从不曾合过口,闹过意见。你气头上虽也说过那些不相干的话,但都在夜间,房中没有外人,说一会子就没事了。外面怎么会造出这种谣言来呢?”陈毓道:“我知道怎么造出来的哩。你自己问自己,总应该明白。看你曾向谁人申诉冤抑,就是谁造出来的谣言。” 陈蒿道:“我猜这谣言,别人造不出。因姐姐和姐夫吵嘴从没大闹过,外人不得着一点儿因,如何能造出这种动听的谣言呢?这必是何铁脚,在外面胡说乱道,反对我和卜先的人听了,就拿了做造谣言的根据。”周撰点头道:“你猜的有些儿像,完全是铁脚一个人的鬼。郑绍畋、松子都是他送信,教两人到富士见楼来的。”陈蒿道:“那东西是个坏蛋,我早已知道,本不想抓破他面子的。那日你用做礼服的法子骗回文凭的时候,我不是还曾劝你,不要得罪他,怕他恼羞成怒的吗?无奈他越弄越不成话,居然做贼,偷起我的东西来了。这就教人没法子再和他含糊了。”周撰笑道:“怕他怎的,他和郑绍畋的本领,始终只有那么大,看他这谣言能造出什么结果来。我们且回家去罢,还得清检行李呢。”陈蒿答应着,向陈毓、李镜泓说道:“姐姐、姐夫明日准要搬到我那里来,我们在家里收拾房间等着就是。”陈毓望着李镜泓说道:“外面造出这种谣言来了,看你还板着不搬做一块儿住吗?就完全吃了你这种拘腐性质的亏。依得我的脾气,偏要跟你脱离关系,倒要看那些湖南崽子有什么办法。”李镜泓笑道:“罢了,俗语说的好,巫师斗法,病人吃亏。你跟外人斗气,归根落蒂,还是害了我。 谣言也好,反对也好,我们干我们的,不要理他。“陈蒿反劝慰了陈毓几句,才跟周撰回高田马场。 后文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陈蒿回到高田马场,车夫早将行李送到,堆在空房里。周撰教下女帮着料理,当日将给陈毓、李镜泓住的房屋收拾整洁。第二日李镜泓同陈毓押着两车行李,迁来同住。 大家帮同布置,料理妥协后,周撰提议行结婚式的办法。李镜泓主张不在东京举行。陈蒿不依,说不但要在东京举行,并须大开诞筵宴,发贴遍请各同学,及平日有交往的朋友。周撰也因有人倡议反对,不服这口气,很赞成陈蒿的主张。当下决议借日比谷松本楼,举行结婚式。只是周撰虽也这般主张,心里却仍不免有些畏惧,恐怕反对的真个趁结婚的时候,在礼堂上闹出什么花样来,不能不先事防范。所喜同乡几个负声望的亡命客,有些是周撰的上司,有些与周撰认识。周撰心里计算,留学生的能力薄弱,敢作敢为的,多是三四等亡命客,这些三四等亡命客,各有头二等亡命客管领。这事要防患未然,惟有事前把几个头二等亡命客运动的不反对了,由他们各人约束各人的部下,不准滋事。结婚的时候,再去警察署请几个佩刀警察看守大门,先和警察办好交涉,如有学生敢来礼堂胡闹,即取严厉手段,拿到警署拘押。那时就巴不得学生抵抗,越抵抗得厉害,警察越不肯放松。只要过去了那几小时,他们反对的就不中用了。 周撰计算停当,即着手运动。只几日工夫,如康少将、程军长、程厅长等一班头等亡命客,都先后运动得不说什么了。 这日打算去运动曾参谋,恰好遇着参谋夫人寿诞,来了许多吃寿酒的客。曾参谋不明白周撰的用意,疑心是来侦察宴会情形的,吓得不敢出来招待。康少将一干人虽在座,料道是来运动婚事的,然因为曾参谋胆小,也不便说不妨延纳进来的话,当由伏焱出来。向周撰敷衍了一会。周撰见曾参谋家有宴,明知自己有侦探嫌疑,亦不便久坐,并且素知曾参谋是黄叶飞来怕打头的人,部下也没几个有体面的,更运动他也没要紧。辞了伏焱归家,在自己门首,遇了章四爷同林巨章,因探听伏焱住处,错找到周撰家来。 周撰教给二人地名去后,回到房里,陈蒿迎着说道:“刚才来了两个人,直跑到这院子里来,口里不住的喊老虎老虎,我和姐姐都吓了一跳。老李又不在家,我只得跑到廊檐上,揭开暖帘一看,原来也有一个是湖南口音。”周撰笑道:“什么老虎老虎,他两人找伏焱。四川人声音喊老伏,你听了就只道是喊老虎。我才从门外遇着他们。”陈蒿道:“你去曾参谋家,说的怎么样?”周撰道:“曾参谋的太太今日做寿,来的客很多,我没提说这事。他部下没有多人,他又是个最怕事的,决不至多管闲事,不和他说也罢了。好在柳梦菇、胡八胖子都已担认替我向各方面疏通,我们也不必选时择日,就是二月十五日罢。今天二月十一日,还有四天,发帖请客,及布置一切,都来得及。我已请曾广度和他姨太太做绍介人,胡八胖子做证婚人,老李和姐姐做主婚人。曾、胡二人,在亡命客中都很有体面,有他两人从场,那些不自量的便想来捣乱,见有他两人立在礼堂上,也要吓退几分。并约了老柳替我帮忙,我看礼节不妨简单一点,布置一个礼堂很不容易,花钱倒是小事,在这里没人经理,不像内地,可多雇几个当差的。”陈蒿道:“我们这种婚礼,不过形式上算经过了这番手段,都在这里留学,怎比得在家,一切都不妨极力简省。十五日,我和你同老李、姐姐四个人,雇两乘马车到松本楼,等请的客都到齐了,由老李出来,向众客宣布我两人结婚的话。拿出婚约来,请绍介人证婚人、签字或盖章;我两人交换戒指,对行三鞠躬;然后我两人同向绍介人、证婚人、主婚人各一鞠躬,众客道贺的自然相向各一鞠躬,婚礼即算完了,大家饮宴就是。”周撰点头道:“好在我发帖请的没有外人,多是和我知己的,不至笑话我简率。”周撰即将这种办法对陈毓说知,陈毓自无话说。这日周撰便把请帖发了,有些紧要的地方,又亲身去邀请一次。 十四日,周撰到日比谷警察分署,先替自己吹了一会牛皮,说得俨然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明日在松本楼举行结婚礼,贺客必多,请警察署派两名佩刀警士,去松本楼维持秩序。日本的警察,本来遇着集会,无论何种事体,只要当事去警署报告,要求派警士维持,没有不许可的。警署见周撰人物漂亮,服饰华美,日本话又说得很好,自然另眼看待。问了结婚的时间,当即答应。周撰从警察署出来,在神田方面侦查了一会反对党的动静,比前几日反觉冷静了,柳梦菇、胡八胖子也都放了心。 知道是由几个曾向陈蒿求婚不遂的人,虚张声势的,想一面恐吓周撰,不敢正式结婚,一面使陈蒿觉悟,与周撰脱离关系。 无如周、陈二人的恋爱热度高到一百二十分,刀锯鼎镬,都甘之若饴,哪里肯顾什么反对。那些人见谣言不发生效力,周撰更发帖请客,正式宣布结婚,也就摸不着周撰有恃无恐的道理。 所以这几日的谣言,反觉冷静了。周撰得了个这么可喜的消息,归家与陈蒿高枕而卧。 次日二月十五,已是预定的结婚日期,公然照陈蒿所议的手续,雇了两辆马车,飞驰到了松本楼。前几日发帖请的客,如林简青夫妇,曾广度夫妇,柳梦菇、胡八胖子、陈学究之类,都应招而至。维持秩序的警士也来了两名。这日,周撰、陈蒿都穿着崭新礼服,若专论仪表,也真算得一对适当配合的夫妻。 来吃喜酒的自然没有主张反对的人,见新郎新娘的神采,都如玉树临风,大家也异常高兴。陈蒿所议简单结婚手续顷刻完备。 互道恭喜,各人也都有些馈赠。周撰、陈蒿一一谢了。入座饮宴,安然无事的,竟不见有一个反对的来演闯辕门的武剧。饮宴既毕,来客告辞走了,周撰才谢了警士,四人仍坐着马车,在各处游行了一会,方归高田马场。从此陈蒿便正式成为周撰的老婆了。 再说郑绍畋、黎是韦和樱井松子一班反对这事的人,为何只空空洞洞的,造一会破坏的谣言,一些儿也不见诸实行呢? 这中间却有一个很大的缘故,著书的与其拉杂写来,使看书的分不清眉目,不如先将周撰、陈蒿一方面,写一个尽情的胜利,再一心一意写反对党的办法。前日,胡八胖子对周撰说的那三项手续,并不是反对党没有执行的能力。只因反对党里面新加入了一个很有能为的人,说那三项办法都制周撰不下,不要枉费了心机。要出气只须如此这般,方能有效。这个有能为的是谁呢?就是周撰在柳梦菇家用尖刻话挖苦的周之冕。 周之冕那立既受了周撰的奚落,又被陈学究打了一个和声,登时羞愤得置身无地,辞了众人出来,越想越忍耐不住这口气。知道反对这事的,暗中有几个很激烈的党人在内;又知道这几个党人虽然激烈,却头脑浑浊,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决不是周撰的对手。便存心想加入这反对的团体,替他们出个主意,好宣泄自己胸中的恶气。他早听说主持反对最力的系郑绍畋、黎是韦两人,以外都是被两人或用情面邀请,或用言词激发出来的。黎是韦是个欢喜研究词章的人,平日与周之冕往来颇密。周之冕既决计加入这团体,便不归深谷方,径到本乡元町东肥轩旅馆,来会黎是韦。 凑巧黎是韦这时正一个人坐在房中纳闷。见周之冕进来,连忙起身让坐,周之冕开口笑道:“我刚才在柳天尊家,遇见周卜先,他得意的了不得呢。”黎是韦道:“他如何得意的情形?”周之冕道:“他还不得意?绝不费力的,只几日工夫就骗了这么一个如花如玉的美人。于今是安安稳稳的,要预备结婚了。这样事不得意,还有什么事得意哩?”黎是韦忿忿的说道:“我包管再没多少日子给他得意了。我不拚命的惩治他,也出不了我这口无穷的怨气。”周之冕笑道:“你打算用什么方法对付他,能使他不得意?我到愿闻妙计。”黎是韦道:“我已拟了三项办法,先礼后兵,不愁他不屈服于我这三项办法之下。”遂将三项办法,如胡八胖子所说一般的,说给周之冕听。 周之冕只管笑着摇头道:“不济不济,周卜先岂是怕恐吓的人。”黎是韦道:“我这三项办法,岂仅恐吓了事。如第一第二两项办法无效,便立时实行第三项。实行的人,我已邀集得不少,都是勇敢不怕事的。”周之冕仍摇头笑道:“就是实行,也无济于事,这全不是对付周卜先的手段。你须知周卜先不比别人,他精明干练,日本话又说得好。他和陈蒿结婚,犯了什么法律,应受大家的武力攻击?那算是犯法,也放着专讲法律的警察署及法院在,也轮不到你们这种野蛮对付。我看你这三项办法不实行倒可藏拙,一实行就是你们倒霉的时期到了。周卜先虽不是个会把势的人,然毕竟是学陆军的,人又机警不过,好容易把他骗到无人之处,动手打他,只怕你们打他没有打着,倒被他叫警祭,将你们拘进监狱去了呢。你这种办法莫说周卜先听了不怕,就是我这样文弱的人听了,都只觉得好笑,没一点儿可怕的价值。”黎是韦道:“我这三项办法之外,郑绍畋还拟了一个轩法,是用之以济三项办法之穷的。” 周之冕道:“是什么办法?”黎是韦即说出闹礼堂的办法来。 周之冕连连摆手道:“这办法更是吃了屎的人拟的。他们好好的结婚,无端的要你们去闹些什么?周卜先精明,结婚的时候必然请警察来维持秩序,一来替他自己撑场面,二来防备反对的去捣乱,那时他只要向警察一努嘴,你们就立时进了拘留所。 并且质讯起来,你们连一句成理由的话都说不出口。你们所拟的这些办法,简直是自己攀石头打自己的脚,与周卜先丝毫没有关涉。“黎是韦道:”依你这样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是没有办法,只好听之任之了吗?“周之冕笑道:”哪里没有办法?只怪你的脑筋专知道想做诗,不知道想做事。“黎是韦道:”你有什么办法,何妨教给我一个,我心里实在恨周卜先那东西不过。“周之冕道:”陈蒿于今已如吃了周卜先的迷药一般,要想把他两人拆离,事实上无论如何做不到。并且既算把他们拆离了,你老黎也得不着陈蒿的甜头。不如索性听凭他们去结婚,等他们结婚之后,我们却来开同乡会,驱逐他两人回国。“ 黎是韦也连连摆手道:“你这办法也和吃了屎的差不多。”周之冕笑道:“怎么也和吃了屎的差不多呢?”黎是韦道:“你知道此时湖南同乡会的会长是谁么?”周之冕道:“谁不知道是林简青哩。”黎是韦道:“你既知道是林简青,就应知道林简青的老婆和陈蒿姊妹是最要好的同学,他能放他丈夫出头,开这种会议么?”周之冕大笑道:“像你这种书呆子,哪里是周卜先的对手!同乡会是林简青的吗?我们大家要开会,怎么能由得会长的一个老婆不放他丈夫出来。若林简青真有这么不漂亮,林简青的老婆真有这么横蛮无理,我们不能立时取消他会长的资格吗?试问林简青的老婆对自己的就丈夫亲些,还是对同学的朋友亲些?”黎是韦道:“既算林简青不能不开会,我问你将用什么理由,将用什么方法,把他两个驱逐回国?”周之冕道:“我所持理由正当的很,周卜先便请一百个辩护士来,也辩护不了这个罪名。只是这时候我也不必费唇舌详述给你听,总之理由十分正当,谁也不能推翻,到时我自有登台宣述这理由的人。那日的会,你我都没有发言的资格,只能坐在旁边鼓掌赞成,及提议付表决时,举手通过而已。” 黎是韦喜问道:“我深信你的能耐,你说有把握,决不至荒唐,但既是我们主张开会,却为何我们倒没有发言的资格,要谁才能发言呢?”周之冕道:“你知道你和郑绍畋倡议反对了这么多的日子,正式和你们表同情的有几个人,有一个老成有道德之士没有?周卜先和陈蒿这种事,在老成有道德的人见了,本极厌恶。但何以不跟着你们表示反对呢?因为你们的反对,不是根本道德问题,是因为没遂得自己的私欲,气得出头反对。面上虽说是反对周卜先的行为,实际上就是争风吃醋,所谓醋海兴波。你说老成有道德的人,怎肯跟着帮你们闹醋? 因此心里虽极反对周卜先,口里倒不好跟着你们说同样的话了。那日的会,务必推出几个老成人来,由他们仗义执言,看有谁敢出来替周卜先辩护?若是你和郑绍畋登台,只要一开口,人家就轻轻巧巧的加你们一个争风吃醋的名词,纵有十足的理由,也不能动人的听了。“ 黎是韦不住的点头道:“你这个办法厉害,不过老成人怎么能推的出来呢?”周之冕笑道:“你有求婚不遂的嫌疑,人家见了你就好笑,自然推不出来。我既出这个主意,自有推的出来的能力。但是此刻,时期还没到,须让周卜先和陈蒿结了婚再说。他们不曾正式宣布结婚,我们反对的便没有题目。我这办法不过暂时说给你一个人听,免得你糊里糊涂的着手出去实行那几项办法,反给周卜先占了胜利去。在周卜先未结婚以前,你万不可将我这办法向外人宣扬,并不是怕周卜先知道了先事防范我这办法,就是预先通知周卜先,教他防备,他也没法避免。怕的是把这办法宣扬出去了,吹到我们想推出来的老成人耳里,老成人一有了怕为我们利用的心思,我们就难于下说词了。这个关系就很大了。”黎是韦道:“你做事的见识是比我高超几倍,我决不向外人宣扬就是了。只郑绍畋是我们合手做的人,似不能不给他一个信,因他是主张闹礼堂的,不给他一个信,恐他竟去实行,不害他跌了一交吗?”周之冕道:“郑绍畋自应通知他,教他尽管耐心等候便了,不怕没他泄忿的时候。”黎是韦道:“他很听我的话,我教他怎么,他不至违拗。因他的见识比我还不行。”周之冕笑道:“你喜欢作诗,这回的事,你正好做几首竹枝词,印几百份,预备开会的那日在会场上发给大家看,也能发生些破坏的效力。”黎是韦点头道:“何必教我一个人做,且等周卜先已经结过了婚,我和你两个人买几合酒,买几样可口的下酒菜,破一夜的工夫,你做一首,我做一首,不论好坏,凑合起来,不就行了吗?印刷快的很,几点钟就有。”周之冕道:“也好,横竖是一种滑稽笔墨,又不署名的,只要押韵就行,管什么好坏。”当下二人计议妥当了,周之冕即作辞归深谷方。黎是韦也出来,到骏河台给郑绍畋送信。 黎是韦走到郑绍畋家,房东说:“郑先生在楼上,有客来了,正在陪客谈话呢。”黎是韦因是常来的,不待通报,脱了皮靴,径到楼上。原来来客是何达武和松子,郑绍畋一见黎是韦,忙起身问道:“信写去了没有哩?”黎是韦摇头道:“那信不要写了,我已改变了方法。那信写去也是无效,周卜先、陈老二岂是两封信可以使他们畏惧的。”郑绍畋道:“我也原是客以想,凭空说话,任你说的多凶,他们是不会怕的。还是我们那办法得劲,他要结婚,我们就去打礼堂。他不结婚,我们就分途出发,谁遇着他,谁给他一顿饱打,也不和他对证,看他有什么法子。”黎是韦道:“你还在这里说你这办法得劲,人家正骂你是吃了屎,才拟出这个办法来呢。快收起不要再向人谈了罢!”郑绍畋愕然问道:“谁骂我是吃了屎的?” 黎是韦顺手将房门带关,坐下来慢慢的说道:“不但你的办法是吃了屎的,就是我那三项办法,经人仔细研究起来,也是不行,所谓非徒无益而又害之。”遂将周之冕前后所谈的话,照术述一遍给何、郑二人听了道:“这主意,你二人千万不可向人泄漏。”郑绍畋点头道:“主意虽比较我们的正大,只是好了周卜先那东西。纵然能将他们驱逐回国,周卜先的老婆已是到了手,我们仍是白指望了一顿。”黎是韦叹道:“虽有诸葛复生,想也没法把他两人拆开。这只好怪我们自己不争气,脸子没他长的得人意儿。劳山牛皮说的,就是把他两人拆开了,我们也不见得有什么好处,这倒是一句实在话。老郑你得退一步想,白指望了一顿的人,岂仅你我?据说有四五十人呢。” 何在武点头道:“专向老二求婚的信,我看见的就有四十多封。 还有许多不曾写信的,你们看合计有多少呢?“ 郑绍畋偏着头,出了会神,忽然问道:“劳山牛皮所谓老成有德的人,毕竟是谁呢?他又有什么法子,可以推的出来呢?”黎是韦道:“是些什么人,我却没问。他说自有推出来的法子,这话是靠得住的。”郑绍畋摇头道:“只怕靠不住,我们不要又上了他的当。” 不知黎是韦如何解释,下章再说。 话说黎是韦听得郑绍畋的话,愕然问道:“上他什么当?”郑绍畋道:“劳山牛皮是有名的牛皮,他的话能靠得住吗? 我看莫不是卜先那东西,听说我们那几个办法厉害,怕起来了,想用缓兵之计,特请出劳山牛皮来,是这么冷我们火气的。等到婚已经结过了,我们去请同乡会会长开会,那林简青和卜先素来要好,林简青的老婆又和陈氏姊妹是多年同学,那时一定借词推诿。同乡会的图记在他手里,他不发传单开会,谁能开的会成呢?至于说取消他的会长,更是笑话。他这会长经同乡三百多票选举出来的,就由我们几个人取消了吗?我们到那时瞪着两眼,翻悔上当,是已经迟了。并且留学界,有什么老成有德的人?若论资格,我的资格就很老。湖南的留学生,我老郑不认识的除了是新来不久的,但在一年以上,看谁和我没有点头的交情。大家都许为老成有德的,我却没有见过。只几个在第一高等帝国大学,和庆应高工的,比一般私立学校的肯用功些,不见得便是老成有德。况且他们那些人,素来不管外事。 莫说这种不关重要的事,他们不会出来,就是去年五月九日,小鬼政府向中国下最后通牒那种大事,我们都开会推举代表,凑钱给代表做路费,归国向政府力争,他们那些学生有几个到会的?我记得我有个朋友,在第一高等,我去邀他到会,他就拿一块钱给我,说:“代表的路费,我捐一块钱,请你替我带去缴了就是,我无庸到会,横竖我又没什么意见要发表,你们怎么议怎么好。我去到会,耽搁几点钟没要紧,我这脑筋,就有几日不能恢复原状。‘我听了气不过,说中国亡了,有你书读了有什么用处?他倒和没事人一般的笑道:”中国就亡了,也得有有点问的国民,才能图谋恢复呢。’我气的懒得和他多说,拿了他一块钱就走。我实在恨他不过,一块钱也没替他缴。 所受是实的,我就替代表用了。“ 黎是韦指着郑绍畋的脸笑道:“你自己说,看你这人有多坏,这一块钱都不缴出来。”郑绍畋笑道:“这有什么要紧。 代表又不短少旅费,希罕了这一块钱!一没有收据,二没有簿记,缴与不缴,我自己不说,谁也不知道,我此时是举这个例给你听。你说我们若为周卜先的事开会,他们那些学生肯来到会么?除了他们那些人,还有什么老成有德的人在那里哩!“ 黎是韦踌躇道:“劳山虽喜吹牛皮,但他和我的交情还算不薄,无端的来骗我,大概不会。”郑绍畋道:“怎么谓之无端的来骗你呢?他和你交情不薄,就不能和卜先的交情更厚吗?卜先那东西,诡计多端;料道别人的话你不肯相信,就阻你不住,特地把劳山牛皮请出来。你只想劳山牛皮又不曾向陈老二求婚,又不和周卜先有仇,为什么要帮我们出主意,平白无故的得罪卜先一干人。你又没要求他替我们帮忙,怪不得人家送你个不犯法的绰号,你这人真老实。他不是为周卜先作说客,为什么说未结婚之前,一点也不许动作,直要等他安安稳稳的把婚结了,我们才来放马后炮呢。这样显而易见的诡计,你都识不破。” 黎是韦心想:郑绍畋的话,是说得有些儿道理。便说道:“没要紧,好在劳山今日才来说这话,没误我们的进行,不过我心里总有些不相信,劳山会肯替卜先作说客。论能力,卜先不是能驱使劳山的人。劳山和卜先的交情,我知道委实不厚。 我和劳山来往很密切,不曾在劳山家见过卜先的踪迹,也不曾听劳山谈过卜先。劳山有一种脾气我知道,凡是和他要好的朋友,他最欢喜拿在口里说的,好像惟恐人家不知他有这些要好的朋友似的。并欢喜替朋友夸张,几乎说得他的朋友,没一个不是有能耐的。因此人家才送他这个劳山牛皮的绰号。“郑绍畋道:”这不足为劳山与卜先交情不厚的证据。劳山虽不曾对你夸张过卜先,然也不曾对你毁坏过卜先。并且交情厚薄不一定在结交的时期长短,他们两人又是本家,也许三言两语,即成至交的。你这老实人,专知道就一方面着想。“黎是韦低着头不做声。 何达武道:“老黎何妨拿老郑批评的这些话,去质问劳山牛皮,看他有什么话辩护,如他辩护不了,我们依照原议进行,也还不迟。”郑绍畋摆手道:“你这是小孩子主意,还用得着去质问吗?你去质问他,他又怎生肯承认是替卜先帮忙呢?” 黎是韦抬起头,望着何达武道:“你这主意倒是不差,我和劳山的交情,够得上去质问,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明知道我老实,料想不至欺我。他不是不知道我为陈老二的事很呕了气。老郑不要躁,你也同我去,当面和他去研究,他是不是帮着周卜先,说穿了,识破更容易些。他若真是帮着我们,就是我们出气的好机会,我们很难得拉他这样的帮手,不要误会了,自己坏了自己的事。”郑绍畋仍是摇头道:“一些儿没有质问的必要。 我只怕一质问,反误了我们的事。“黎是韦不依道:”误了我们什么事?劳山就住在仲猿乐町,此去没有多远,要快可乘电车去。我不去质问,始终放心不下。“郑绍畋道:”你既这么相信他,我就陪你去一趟也使得。“何达武道:”我明日再去精庐,探探他们的动静,到老黎家报告,好相机行事。“郑、黎二人都点头道好。何达武自带着松子归关木家。郑绍畋同黎是韦出来,乘电车到神保町,走到仲猿乐町深谷方,问周之冕还不曾回来。黎是韦要上楼坐着等候,郑绍畋不愿意,说:”你要等,你自去等,我陪你来,已不愿意,还等他吗?“黎是韦道:”你实在不愿意等,我也不勉强,我等着会见劳山之后,他如真不出你所料,我回家,今晚就把两封信写好,明早等你来看过就发。何铁脚明日去精庐,探看动静,看如何来报告。 得着了他们结婚的时期,与结婚的所在,我们就预备实行第三项与你所拟的办法。“郑绍畋应着是,自归骏河台去了。 黎是韦向深谷童子说了上楼等候的意思。深谷童子认得黎是韦是周之冕常来往的朋友,欣然引到周之冕房中,斟了杯茶给黎是韦,告了方便,下楼去了。黎是韦坐在房里,想寻本书看着消遣,见周之冕母亲的灵桌旁边,有一个书架,架上摆着许多的事。即将蒲团移到书架跟前,见书架底下塞着一个小竹筐儿,随手扯出来一看,乃是一筐儿女人做活计的针线包及零星裁料包。黎是韦早听说周之冕包了一个女人,每月包费一十六元,只夜间来歇宿,白日仍听其自谋生计,因此外人不容易识破。不是十分相知的朋友问周之冕,周之冕仍不承认有这么回事。黎是韦也是听得人说,周之冕自己不曾谈过,心里有些怕周之冕回来撞着,见怪不该发见了他的阴私。 正在这么着想,便听得扶梯声响,吓得连忙将竹筐儿塞入原处,将蒲团移开,正襟危坐着,见房门开处,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穿洋服的人,瘦身体,黄脸膛,疏疏的几根胡须,两边发开,朝上翘着,如倒写一个八字的口鼻之间。黎是韦认识是黄老三,彼此点头打了招呼。黄老三开口笑道:“听说你为陈蒿和周撰过不去,已组织了一个团体,拟了几项办法,怎么全不见你们实行呢?”黎是韦正色道:“哪里为的是陈蒿。我们因留学界出了周撰这种败类,不能不群起攻击他,以维持留学界的声誉。他们这种狗彘不若的行为,实在污辱我们留学界太甚了。你黄老三此时已不能算是留学生,只算是亡命客的附属品,当然用不着和周撰过不去。”黄老三笑道:“我不能算是留学生,也不能算是湖南人吗?你这眼光未免看的太近了。他们这种行为,就只污辱了你们的留学界吗?我看污辱留学界不算什么,阻碍全国的女学进步,替湖南人丢脸,倒是重大问题。要攻击人总得师出有名,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你这假借污辱留学界的名义,说出来很没有斤两,鼓不动人。 你要挖苦我是亡命客的附属品,倒是我这附属品不出来攻击则已,我一出来,周撰和陈蒿就得滚蛋,包管他两人没有抵抗的余地。“ 黎是韦本是没有主意的人,听了这话,不觉喜笑道:“这本来是大家的事,你也应出来仗义执言,以表示我湖南不是没人,听凭败类肆行无忌。”黄老三摇头笑道:“仗义执言未尝不可,只是像你们拟议的那几种办法,若实行起来,就替湖南丢人,比周撰更丢的厉害。”黎是韦道:“我们拟议的办法不好,原没说非照我们的实行不可。你是这样说,我倒得看看你的。”黄老三道:“不要忙,自有办法,我就来寻劳山牛皮商量的。我听说劳山牛皮今日受了周撰的奚落,想必有番动作。 我特来探听探听,或可助他一臂。“黎是韦道:”你听谁说? 劳山怎么受了周撰的奚落?“黄老三道:”我同住的胡八胖子,亲眼看见周撰奚落劳山。周撰自己还没介意,旁边人都替他捏一把汗。“遂将当时情形,述了一遍给黎是韦听。黎是韦才明白周之冕帮着出主意的原因。黄老三笑道:”陈蒿也算不得什么天仙化人的美不可状,不知道你们怎么这么重视她。现在放着一个比陈蒿还要强几倍的,住在旅馆里,你们倒不过问,却任凭什么李锦鸡、王立人一班无赖子,终日在那里起哄。那个女子,你若能向她求婚成了功,不但是无量的艳福,只怕还有一注很大的妻财。“黎是韦问道:”哪里有一个这么的女子?你也学劳山的样,瞎吹起牛皮来了。“黄老三道:”你自己眼界不广,却说我是吹牛皮。你不信,但去水道桥附近田中旅馆看看。包管你一见面,魂魄就不能随身了。“ 黎是韦见黄老三说的不像胡诌,将信将疑的问道:“是一个干什么事的女子,怎么会住在田中旅馆,又任凭李锦鸡那班无赖色鬼起哄呢?这事过于奇离怪诞了,教我不能无疑。”黄老三道:“那女子的真实历史,此时还没人知道。不过据一般见过她的人推测,疑是内地哪位大人物的姨太太,或是小姐。 不知因甚事,独自逃到日本来。身边携带的行李,有四口大皮箱,三口小皮箱,一个被包。看她的举动,皮箱内的财物必不在少数。只她手上一个钻戒,都说可值五六千。“黎是韦道:”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哪省的人哩?“黄老三道:”她自己说姓伍,叫蕙若,江苏上海人。“ 黎是韦道:“你见过她没有呢?”黄老三笑道:“我若没见过她,也不说比陈蒿还强几倍的话了。不过我虽见过她,却不曾和她谈过话。因在三崎町路上遇着,我同住的胡八胖子指给我看。我在女子队里混了十多年的人,什么生得美的女人我不曾见过?平生实没有梦见过这么生得齐全的。正用得着龚定庵那首‘绝色呼他心未定,品题天女本来难。梅魂菊影商量遍,忍作人间花草看’的无题诗。”黎是韦嘻嘻的笑道:“比陈老二更强几倍,绝色二字自不足以尽之。我只不懂她一个人跑到日本来,有什么目的,言语又怎么能通呢?”黄老三道:“什么目的我也不懂,但是日本话听说不仅能说,发音还很好呢。”黎是韦惊讶道:“这还了得吗?不是在日本留过学的。不然,也不敢独自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又住在那不住中国学生的田中旅馆,更非能说日本话不行。如真有这么一个女子,我愿牺牲性命以求之。”黄老三道:“不是真有,我无端骗你有什么好处。”黎是韦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平日无故捏造这事来骗我,没有好处。唉,我怎么这么不管事,田中旅馆离我住的东肥轩没半里路,我哪一日不从水道桥往神田,必打田中旅馆经过,怎的绝不留心。今日不是你说,我竟失之交臂了。” 黄老三道:“她来田中旅馆本没几日,你没得着一些儿风声,怎的会留心到那里去。”黎是韦道:“李锦鸡、王立人一班人,怎生知道的,此时正如何起哄呢?”黄老三笑道:“你知道李锦鸡那班人,是在这里干什么事的?”黎是韦道:“他们有什么事可干?终日无非是吃喝嫖赌。”黄老三道:“他们的吃喝嫖赌,还组织了一个团体呢。那团体名游乐团,听说有十多人,专一打听哪里有好女子,大家研究应如何下手。这伍蕙若女士有如此惊人的神采,又住在神田方面,他们还有打听不着的么?”黎是韦道:“不错,我有个姓何的朋友,混名叫何铁脚。 他前日对我说,和几个要好的朋友组织什么游乐团,邀我加入,只要缴一块钱团费。我倒不是吝惜一块钱,因见何铁脚是粗人,和他最要好的必是他同类人物,我连问都懒得问他是些什么人,怎生个组织法,就推说我素来抱定宗旨,不入党会,不入团体,谢绝了他。原来就是李锦鸡、王立人一班大好老组织的,喜得我不曾加入。你可知道他们对这伍女士已勾引到了什么程度么?“ 黄老三摇头道:“怎么就能说勾引到什么程度,此时不过正在起点。昨日小金对我谈起,说前日李锦鸡和王立人同走,同时在神保町发见了这位伍蕙若女士,就跟在后面钉梢。跟到田中旅馆,见进去了,二人在门外等了两点钟,不见动静。李锦鸡才恍然大悟道:”这女子是住在这旅馆的,我们白等了。‘王立人问:“怎生知道是住在这里的?’李锦鸡道:”你没见他进去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就径脱了皮靴上楼吗?若不是住在这里,是来看朋友,哪有一句话不问,直向楼上跑的?‘王立人才跺脚道:“我真是呆鸟,你心里是比我灵活些。’李锦鸡道:”我日本话说的比你好些,你在外面等着,或先回去也使得,让我一个人进去打听这女子的来历,再大家研究下手的方法。‘王立人听了,就不愿意道:“我两人同时发见的,又同在这里等了两点多钟,要进去打听,也应同进去。何以见得你的日本话比我好些?我的日本话,哪一项交涉不能办?并且这事又不是试验日本话说的好便许打听,说不好便不许打听。你不要借故想把我撇开,好由你一个人得手。’李锦鸡道:”我们至好的朋友,你怎的也这么疑我?我看这事不要鲁莽,这女子不像小家子,莫怪我说的直,老弟的本领还差一点,莫去孟浪了,反弄得画虎不成,大家都讨不了好处。我们且归家,仔细研究了下手的方法,再来不迟。‘当下二人同回到五十岚方,前夜研究了一夜,王立人毕竟弄李锦鸡不过,终让李锦鸡先去下手。如李锦鸡不成功,再换王立人去。“ 黎是韦问道:“昨今两日,李锦鸡下手的成绩怎么样呢?”黄老三道:“听说还只设法见了一次面,不得要领。李锦鸡打算也搬进去住,好朝夕伺便,易于着手些。此时不知道已搬进了没有。”黎是韦道:“李锦鸡这群狗东西,实在可恶极了。 见了一个齐整些的女子,便如苍蝇见血一般,不顾性命的往里只钻,脸皮又厚,主意又多,这女子既经他在那里转念头,我不要白费心血罢。我对这种女子是一片至诚的心思,如果蒙她见爱,我便死也不忍背他。我断弦将近五年了,像陈蒿那种女子若嫁了我,将来决不会有薄幸负心的事。周卜先和李锦鸡是一类人,无非哄骗女子,供暂时肉体的娱乐。而女子偏欢喜这一类人,自愿上当。我这样诚诚恳恳的,因不会油头滑脑,她反瞧不来,你看气不气死人?这回的气还没寻得出路,又去和李锦鸡挑战,眼见得又要一气一个死。“ 黄老三点头笑道:“你很有自知之明,吊膀子的勾当,本是他们那种油头滑脑之辈干的事。照你讲的,是真正精神恋爱,不是被人吊得着的女子脑筋中所曾梦想过的。这女子既肯和男子吊膀子,他所希冀的,也无非肉体上的淫乐。所以油头滑脑的人,最为合适。你这种人,在你自己说是一片至诚心,在这些女子心目中,还说你是呆头呆脑呢。”黎是韦拍着腿道:“这真是有阅历的话。但是此刻这些话都不用说了,言归正传。 我来找劳山,就是为反对周撰的事,请他出来帮忙。刚才你说也是为这事,想助他一臂之力。他于今老不回来,我两人何妨先行研究。劳山今日上午到我那里,很研究了一会。他走后,我觉得他的话有些靠不住,因此又跑到这里来找他。还没坐到一分钟,你就来了。“黄老三道:”他怎生和你研究的呢?“ 黎是韦即将周之冕的办法,复述了一遍。黄老三点头道:“这办法很对,除了这个办法,没第二条路走。你怎么觉得靠不住?”黎是韦只得将郑绍畋辩论的话,又学说了一遍。 黄老三还没答白,听得楼梯响,接着周之冕的声音笑说道:“是哪两个,不待我主人许可,擅自跑到我房里,坐着谈天呢?”二人见周之冕进房,都起身笑答道:“牛皮吹到哪里去了,害我们坐在这里老等。”周之冕道:“在黎谋五先生那里,谈了一会。你们来了多久了吗?”黄老三点头笑道:“你在黎谋五先生家,谈些什么呢?”周之冕道:“你说和他老人家,能谈旁的么?专听他老人家谈诗。”黄老三笑道:“谈竹枝词么?”周之冕摇头道:“今日谈的是五古五绝。”黄老三笑道:“只怕也谈了一会东京时事竹枝词呢,你还瞒我做什么咧。我立刻就去对黎谋五先生说,教他不要听劳山牛皮的话。劳山牛皮受了人家运动,替人家争风吃醋,要开同乡会,攻击周撰。” 周之冕望着黎是韦笑道:“你这人太不中用,就拿我的话发号外了。”黎是韦着急道:“你怪我吗?你问问他,是为什么事,到你这里来的?”黄老三连连摇手道:“我以前的话取消,实在是来侦察你们行动的。”黎是韦听了,脸上变了色。 不知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黎是韦听见黄老三说是来做侦探的,登时面上变色,望着周之冕发怔。只见周之冕笑道:“你来侦察我们的行动,便不会说出来。哦,不知是老曾还是老八,向你说了周卜先那杂种对我无礼之话,你就来看我是不是?”黄老三指着周之冕笑道:“你这人是机伶,不怪你吹牛皮。”周之冕道:“你知道没有要紧,只是回去,不要向老曾、老八说起。胡老八和周卜先交情最厚,他们若知道我刚说的这条路数了,我这把戏便玩不成功了。”黄老三道:“你放心便了,我还可以帮你捧捧场。但是教我明来,我就犯不着。暗中出力,尽可担任。”周之冕笑道:“谁教你明来,我难道不是在暗中用力吗?你在哪里遇着这位不犯法先生的?”黄老三笑道:“他先来,我后来,在这里谈笑了半天。他正在虑你告他的办法靠不住。”黎是韦忙分辨道:“不是我怕靠不住,郑绍畋抵死和我争,说劳山受了周卜先的运动,害怕我们那几项办法厉害,特地请劳山来用缓兵之计的。我气他不过,拉了他来对质。因劳山不在家,他懒得等,就先回去了。”黄老三打了个哈哈道:“好厉害的办法!不但周卜先害怕,连我都害怕。怕什么呢?怕替湖南丢人。”周之冕笑道:“我始终说郑绍畋是吃屎的,他的话,一笑的价值都没有。他信不信由他,不犯法不要再向他说了。”黎是韦点头应是。黄、黎二人坐着闲谈了一会,同时告辞出来。 黎是韦步行回东肥轩,走经田中旅馆的时候,心里原不想停步探看,奈一双脚刚到旅馆门首,不由自主的就停了。此时已是向晚,街上的街灯与旅馆门首的电灯,照耀得人须眉毕见。 黎是韦自己低头一看,顿觉得又是有些呆头呆脑的样子来了。 再望那旅馆门内,除玄关里有几双木屐及几双皮靴,摆列在那里,不言动外,连人影子也没看见一个。只得决然舍去,提起脚,一气跑回东肥轩。 第二日睡着还没起来,郑绍畋就来了,将黎是韦推醒。黎是韦道:“这么早跑来干什么?郑绍畋笑道:”你自己是有名会睡早觉的,此刻十一点钟了,还问我这早跑来干什么。“黎是韦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表来,看了看笑道:”真个差不多十二点钟了。我昨晚因做两首诗,送一个广东朋友的行,做到两点多钟,才收拾安歇。一觉睡到这时候,你不来,我还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呢。这馆子里的下女也好,晓得我有这睡早觉的脾气,也不来惊醒我。“郑绍畋道:”不来惊醒你,馆主可省一顿早点。“黎是韦道:”我在馆子里,住了一年多,吃他早点的时候不过三五次。下女也替我取了个绰号,叫做夜精。 其意是说我夜间不睡,白日不起来,熬夜熬成精了。“郑绍畋笑道:”吃午饭了,还不起来吗?“黎是韦打了一个呵欠,才慢条斯理的起来,披了和服,拍手叫下女进来收了被卧。 黎是韦洗了脸回房,说道:“我昨夜两首诗,做的很得意。”郑绍畋道:“广东朋友是谁?”黎是韦道:“我这个朋友是个很有福命的人,清高的了不得。姓方,字定之,广东番禺县的人。今年二十六岁,在上海复旦公学毕业。中国文学很好。 他家里本是科甲世家,人又生得飘逸,真是有子建般才,潘安般貌。今年正月,在广东和一个姓魏的女士结婚,结婚后一个礼拜,就带着这位新夫人来日本度蜜月。新夫人今年二十岁,也生得修眉妙目,姿致天然,他这一对新婚夫妇在街上行走,路人无不停足注目,诧为神仙中人。我在他同乡陈志林家中遇着,把我羡慕死了,也不问他愿意不愿意,殷勤和他拉交。他夫妇两个,都倜傥极了,到我这里来过几次。又请我吃过几料理,我也请他们游览过几处名胜,并还联得有诗。可惜就在这几日,他夫妇要动身回广东去了。我不能不做两首诗送他,作个纪念。我今日要去买一方画绢来,好好的写了,裱成一个横幅,给他带回广东去,悬挂在他自己书房里,我的诗字都增光不浅。你看我这两首诗,是不是要他们这般美满的一对璧人,才够得上受我这般赞美?“ 郑绍畋见他扯开抽屉,拿出一张槟榔笺来,即笑着说道:“你的诗给我看,和给你这馆子里的下女看差不多。”黎是韦笑道:“你也不要过自贬损了。”郑绍畋接过来,看那诗是两首五律。诗道:踏倦罗浮月,樱花岛上来。 绿波双鬓影,紫府各仙才。 月下调珠柱,风流赋玉台,仙姿游戏惯,只合住蓬莱。 解后论交旧,灵山合有缘。 朅来冠盖外,倾倒酒尊前。 乡梦梅花驿,闲情柳絮篇。 长途嘱珍重,春暖粤江烟。 郑绍畋看了,满心想恭维几句,只苦于想不出一句得体的话来,勉强笑道:“真亏你一夜就做了两首。要是我,两夜一首也难做。”黎是韦见郑绍畋恭维的不得劲儿,更想不出得体的话来回答,含糊应了一句,即将诗接过来,仍收入抽屉内。 忽见房门开了,回头一看,何达武气喘气促的跑了进来。黎、郑二人都吃一吓。只见何达武把脚一跺道:“我只去迟了一步,精庐的人,全家搬走了。我追到富士见楼一问,周卜先、陈老二也逃的不知去向了。”郑绍畋哈哈笑道:“他们到底怕我们武力对付,悄悄的都搬跑了。黎是韦问道:”李镜泓搬了,门口也没贴移居的地名吗?若有信札,教邮局如何投递哩?“何达武道:”若贴有移居的地名,我也不追到富士见楼了。“黎是韦道:”你问富士见楼的帐房没有?“何达武道:”我问了,帐房说不知道搬往什么所在去了。“郑绍畋笑道:”毫无疑义,是听说我们要用武力对付,周卜先那东西多机警呢!知道众怒难犯,不如悄悄的搬跑,免得吃眼前亏。我们这几日在外面宣传的,一传十,十传百,反对派的威风还了得,不愁他周卜先不吓跑。铁脚你再去打听,看他们躲在什么地方,我们再用这法子去威吓他。这下子他们决不敢正式结婚了。老黎要听劳山牛皮的主张,就一辈子也反对他不了,上了当,还要遭人唾骂。“何达武道:”你们昨日去质问劳山牛皮,结果是怎么的呢?“郑绍畋把脸往旁边一扬,鼻孔里冷笑一声道:”还有什么质问的价值,我们的主张已经占了胜利。“黎是韦猛不防伸手将郑绍畋的口掩住道:”请闭鸟嘴,请闭鸟嘴!你这笨蛋。不是愚而好自用,简直可谓下愚不移。我昨日若不是自己稳健,几乎信了你的话,把一个好好的帮手得罪了。人家实心实意的,已经着手在那里帮我出气,我们倒把人家当坏人。“ 郑绍畋避开一边说道:“劳山牛皮真是帮我们吗?”黎是韦道:“他教我用不着向你说,你信不信没有关系,他说你要实行你的主张,尽管去实行,他不算帮忙你的,也不要你来帮忙。”郑绍畋道:“他既是实意反对周卜先,和我们的意见相同,正好通力合作的做事。我们内部先自分裂,一则减了力量,二则给人笑话。并且还怕周卜先利用我们内部闹意见实施其离间手腕。我昨日是信劳山牛皮不过。你既证实了他,不是来行缓行之计的,我的主张尽可牺牲,绝对服从劳山牛皮的计划。 你只把昨日如何证实的情形说给我听,也使我好欢喜。“黎是韦见郑绍畋这么说,便将昨日黄老三所说,周之冕受周撰奚落的话,并周之冕和黄老三谈话情形,说给郑绍畋听了。郑绍畋自是欣喜。黎是韦问何达武道:”你前日邀我入什么游乐团,这游乐团毕竟是怎么一回事?“何达武笑道:”我们这游乐团吗?这几日兴旺极了。李团长忙得不可开交。“黎是韦道:”李团长就是李锦鸡么?“何达武点头道:”那是他的绰号,他的名字叫李铁民,学问、人品都了得。“黎是韦道:”他忙的不是为田中旅馆的伍女士吗?“何达武道:”你怎么知道是为这个?“黎是韦道:”自有人说给我听。他此刻已搬进田中旅馆去了没有呢?“何达武道:”怎么没有?前日下午,就搬进去了。昨夜他出来,向团员报告成绩,要团员大家辅助他。成了功,大家有不小的好处。“黎是韦笑道:”报告的成绩怎样? 你听了他的报告么?“何达武道:”怎么没听得,他说搬进去后,已和那女士接谈了数次,成绩很好。不过下手还须用一会水磨工夫。“ 黎是韦道:“那女士的来历,他打听着了么?”何达武道:“已当面问出来。那女士是做过福建督军的姨太太,原来的名字叫冬凤,因小时候住在大连,在大连进过日本鬼办的学校,能说些日本话。福建督军花五万雪花银子,买来做姨太太,宠擅专房。那督军有一个正太太,三个姨太太,平日大姨太最得宠。二姨太虽不得宠,然人极能干,大姨太欺压她不下,只第三房的姨太太,几年之内,更换了几个。无论花多少银子买进来,只要大姨太一说不合式,就立脚不住,立时打发出去,任凭嫁人也好,当娼也好。这冬凤是第四次的三姨太,那督军太宠幸过分了,大姨太不愿意,逼着要那督军把冬凤打发出去。 那督军一来花了五万银子,舍不得随意打发;二来这冬凤实在生得太美,又会承迎督军的意旨,要打发出去,委实割舍不开。 奈那大姨太的势力大的了不得,那督军全不敢违拗他的意思。 说是那大姨太只有一个亲生女儿,嫁在福建林百万家里。那督军近来的财产差不多要嫖光了,全赖那大姨太向女儿手里讨些钱来生活,因此大姨太的威势,在督军之上几倍。大姨太心目中既容不下冬凤,督军也爱莫能助,只好瞒着大姨太,将冬凤搬到外面住着,对大姨太就说已经打发走了。谁知这冬凤甚不愿意,当初被那督军用五万银子买去的时候,以为那督军阔的了不得,所以自愿做姨太太,及到督军家里,住了年多,见除了表面的排场,尚像是个有钱有势的外,骨子里连一千八百现银子,一时都拿不出。袁世凯又将那督军监视了,丝毫没有活动的希望。冬凤心里早就有几成不愿意了,只因是被卖出来的身体,不能自由,勉强过度。后来被逼搬到外面,便十成不愿意再跟着那督军受罪了,带了从督军家搬出来的行李,逃到上海。想找他十五六岁时打算嫁一个少年商人。不料上海一打听,这商人改了行业,已到日本来留学。他因此赶到这里来,连日访那商人,还没有访着。我们李团长口里答应她,帮她探访,实在是要用种种的手段,勾引她上手。只要成了功,我们游乐团就不愁没有经费了。“ 黎是韦叹道:“可怜,可怜!这位冬凤女士的遭遇,比陈老二还要不幸,万一上了李锦鸡的手,必然弄得人财两空。只是事情也就可怪,如何飘洋过海来找情人,连情人的住址都不知道,会弄得单身住在田中旅馆,使一般无赖子,有垂涎的机会呢。”何达武道:“住址他原是知道的,说是近来搬了。因此,这女士到商人原住的地方扑了一个空,才住进田中旅馆,想从容探访的。”黎是韦道:“世上真有这般不凑巧的事,合该这女士要倒霉,李锦鸡要走运,才是这么冤家路仄。听说李锦鸡在日本十多年,什么学问都没有长进,就只勾引女人的本领,实有绝大的神通。”郑绍畋问道:“你二人说了半天,我还摸不着头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老黎见过没有?”黎是韦道:“刚才铁脚已把这女士的历史说了,你怎的还摸不着头脑呢?我见虽没有见过,但知道是个绝美的女子,姿容在陈老二之上。”郑绍畋笑道:“姿容既在陈老二之上,单身来到日本,李锦鸡便不着手去勾引,也免不了有去勾引的人。你不见向陈老二求婚的,就有五六十人吗?”黎是韦道:“这却不然,旁人纵去勾引,五六十个也不敌不了李锦鸡一个。李锦鸡的本领,只怕还在周卜先之上。” 何达武笑道:“你这话也不尽然,李锦鸡吊膀子,也一般有失败碰钉子的时候。我们游乐团成立的那日,他说有个日本女子,是中国人姓黄的姘妇。姓黄的回国去了,丢下这女子在这里,生计异常艰难,在一家料理店里,当什么酌妇。李锦鸡说与她有一面之缘,要去看看她。前日我听得李锦鸡说,跑去碰了一个很大的钉子。那女子姓中壁,叫圆子。” 郑绍畋连忙问道:“什么呀,中壁圆子是我最好的朋友黄文汉的女人。我前几月还接了黄文汉从山东潍县寄来的信,托我调查圆子的下落,我正愁不认识和圆子相熟的朋友。黄文汉信中说,有一个姓持田的,住在喜久井町,持田有个女儿,和圆子要好。我临走的时候,还留了一百块钱,并一份日记,托持田转交圆子。不知交了没有?我接了这信,即时找着持田打听。持田家母女两个,我都会着,他们拿出日记,及邮便局存那一百块钱的折子,给我看说,圆子自黄先生还在东京的时候,在这里借宿一夜之后,从不曾见过面,也无从打听。我听了没法,只得回来,照实写了封信,回给黄文汉去了。近来老黄也没信给我,朋友说他已到了上海,意态萧索得很。他素来爱嫖的,听说这回住在上海,花丛中不曾涉过足,就是为这个圆子没有消息。不料今日无意中,在你口里得着了她的消息。你且把李锦鸡碰钉子的话,及圆子的地方告诉我,我好不负老黄的托。” 何达武道:“地方我没听明白,只知道李锦鸡碰钉子的大概。李锦鸡那日到料理店,已是夜间七点钟了,以为圆子既当酌妇,李锦鸡又是认识的人,必然出来招待。谁知圆子见是李锦鸡进来,不独不出来招待,反躲到里面去了。李锦鸡那时肚中原来不饿,因想见圆子,只得上楼,寻一间僻静的房子,点了几样菜,沽了几合酒,预备和圆子痛饮的。酒菜来了,一个吕年酌妇在旁斟酒,李锦鸡不能耐问道:”你这里有个酌妇,叫圆子姑娘,我和她认识,你去替我唤她到这里来,我有话和她说。‘那中年酌妇道:“圆子姑娘出去了,今晚不见得能回来。’李锦鸡道:”我刚才进门,还看见她坐在帐房里,怎么对我胡说?我和她是朋友,有要紧的话对她说,特地来会她的。 快替我唤去罢!‘那中年酌妇推却不了,只得下楼。半晌,圆子缓步轻移的进房,也不行礼,靠房门立着问道:“李先生呼唤我,有甚话说?’李锦鸡见圆子的容颜大不如初见时的惊人神采,并且板着脸,如堆了一层严霜一般,半点儿笑容也没有,不觉冷了半截。只得勉强涎着脸笑道:”且请坐下来,我有话才好说呢。‘圆子也不做声,靠着门柜坐下。李锦鸡斟了一杯酒,递给圆子笑道:“我好容易探听着姑娘的所在,特地前来问候,请饮了这一杯,我还有衷肠的话,向姑娘申诉。’圆子也不伸手,只正容厉色的,口里答道:”我从不喝酒,请自己喝罢!先生的衷肠话,我没有听先生申诉的必要,请先生不要开口。我当酌妇,却不卖淫。先生要喝酒,这里自有酌妇招待,我身体不快,已向馆主告假,恕不能陪侍先生。‘圆子说完这几句话,自立起身,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李锦鸡端着那杯酒,好一会缩不回来,僵了一般的,直待那中年酌妇进来执壶斟酒,魂灵才得入窍。闷闷的饮了几杯酒,就会了帐出来。至今提起,还是忿忿的。说他在女人面前栽跟头这是第一次,并说他和圆子初见面时,圆子异常表示亲热,他还送了一个金戒指给圆子,以后就没会过面。实在想不到劳神费事的好容易探听了下落,见面得这么一个结果。“ 郑绍畋道:“黄文汉是何等人物,他的女人岂有卖淫之理! 李锦鸡不知自量,应该碰这么一个又老又大的钉子。李锦鸡住在哪里?我要去找他,打听圆子的所在。“黎是韦道:”铁脚刚才不是说了,前日下午搬进了田中旅馆吗?你要去找他,我陪你同去。顺便瞻仰那位冬凤女士,看毕竟是个什么模样儿。“郑绍畋点头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家将老黄的信带在身上,问了住址,就好去探望他。“黎是韦道:”便是去探望圆子,我也要同去。这种女子在中国礼教之邦,于今世风浇薄,道德沦丧,如此有操持的女子,尚不易见。何况日本这种卖淫国家,一般女子都是绝无廉耻的,独这位圆子居然能出污泥而不染,真要算是难能可贵了。我听了他对李锦鸡说的那种斩钉截铁的言词,不由得我心里非常钦敬。像这样的节烈女子,在我们口读圣贤书的人,维持保护还恐不力,如何能忍心去蹂躏她,破坏她呢?李锦鸡那种举动真死有余辜。可惜圆子不曾打他两个嘴巴。“ 郑绍畋笑道:“你的书呆子脾气又来了。你没听铁脚说,初次见面时,圆子曾很表示亲热吗?”黎是韦摇头道:“这是胡说,李锦鸡是专事吊膀度日的人,他的心目中,什么女人不是觉得对他很亲热呢?除非放下脸,指着他痛哭一顿。然而他有时顽皮起来,或者还要对人说是打情骂俏呢。他的胡说为得凭的吗?如果初次见面圆子真曾表示亲热而至于很,何以第二次见面,反给这么一个老大的钉子他碰哩?这样自相矛盾的话,亏你还替他辩护。我的脾气第一最恨破坏人的名节,次之就恨枉口拔舌的诬蔑好人。”何达武笑道:“你既最恨破坏人名节,却为什么拚命转陈老二的念头呢?若陈老二为你所动,和你生了关系,她的名节不是为你破坏了吗?” 不知黎是韦如何回答,下章再写。 却说黎是韦听了何达武的话,心里大不谓然,登时正颜厉色的说道:“这话在你这样粗人口里说出来,我不能骂你,因你的脑筋太简单,没有学识。一不知道名节二字是什么东西,二不知道我转陈老二的念头所持的是一种什么态度,所存的是一种什么心思。你看作和普通好嫖的人吊膀子,图暂时肉体的娱乐一样,无怪乎有这种诘问。若在读书有知识的人口里问出这话来,我简直要不答应他。你要知道,陈老二是正在择人而嫁的时候,我又是继弦待续的人,正不失关雎君子、淑女好逑之旨。当时你和陈老二同住,我每次在她家坐谈,十九有你在跟前,你曾见我失礼的言词,及无聊的举动没有?便是陈老二许嫁我,我也必待六礼完备,才能与她成为夫妇。决不敢存周卜先那样的心,先行骗奸,再敷衍些结婚的手续,以掩饰人耳目。”郑绍畋起身笑道:“你老黎,我倒知道是个至诚君子。 奈陈老二实在算不了一个淑女。“何达武见郑绍畋拿了帽子起身,即问道:”你走么?“郑绍畋道:”我回家拿封信就来。“说着,先走了。 黎是韦问何达武道:“你们组织这游乐团,有什么利益呢?”何达武道:“利益怎么没有?我明日带章程给你看。” 黎是韦笑道:“还有章程吗?章程上写些什么哩?”何达武道:“李锦鸡一班人,从前原组织过游乐团的,因辛亥革命,团员多回国去了,团务就不发达,直到这时,才重新组织。章程是李锦鸡拟的,说比从前的更改了许多。于今还是写的,每团员一份,将来团务发达,再行排印。”黎是韦笑道:“我问你章程的内容,你说这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呢?”何达武笑道:“我说了明日带章程给你看,你看了,自然知道内容。此刻教我说,我也记不大清楚。我那松子,前日也加入了这团体,她也算是一个团员。”黎是韦道:“不也要缴一块钱团费吗?”何达武点头道:“那是自然,不但入团的缴一块,以后还得按月缴纳。” 黎是韦道:“游乐团要这多钱干什么呢?”何达武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有了钱,还愁没有事干吗?”黎是韦道:“我倒是个书呆子,只怕你这个自命不呆的,白送钱给李锦鸡这班人花用。他们拿了你们的钱,嫖也用得着,赌也用得着,真不愁没事干了。”何达武摇头道:“哪有的事!钱是归小金经管,王立人负支出的责任,李锦鸡连看都没看。昨日小金正租定了小日向台町的一个贷间,每月房租八元,买了些应用的器具,团费不够,小金和王立人还共垫了十多元。就在这两日,要在新房子里开正式成立会,要加捐团费。章程内有一条,团员中有能绍介新加入团员一名,即免缴绍介人本月团费,绍介两人,免缴两月,绍介至三人以上,为特别团员。由团长发给一枚银质旌章,佩带胸前。普通团员在途中遇着,得行礼致敬。 普通团员有听受特别团员指挥的义务。“黎是韦笑道:”李锦鸡这东西真会愚弄人,怪道你拉我加入。章程我也无须看,但听你所说这一条,已可断定是内地清帮、洪帮骗人钱的故智。“ 说话时,下女进来笑问道:“黎先生不饿吗?”黎是韦听得,才想起从起床到此刻,三点多钟了,只顾说话,连饿都忘了。问何达武道:“你吃了午饭没有?”何达武道:“我吃了些早点出来,就到精庐,又到富士见楼,都没看着人,回头到这里,在哪里有午饭给我吃?”黎是韦笑向下女道:“你不开饭来,倒问我饿不饿,就去开两客饭来罢!”下女应着是去了。 且慢,下女怎么对客有这种离奇的问话呢?却有个道理在内。 黎是韦虽是个又至诚又老实的人,生性却极鄙吝,轻易不肯白花一文钱。平常有朋友来访,无论有多远的路,虽在吃饭的时候,非那朋友不客气,硬向他开口要饭吃,他决不肯先开口留朋友吃饭。他并叮嘱馆主,在开饭的时候,如遇房中有客,须停一会,等客走了方开来。不可照旅馆的常例,还不到开饭的时分,就教下女来问要客膳么。馆主因黎是韦是这么叮嘱了,今日见房中有客,只得把黎是韦一个人的饭,停了不开,以待客走。无奈郑绍畋走了,何达武还是坐着不动,饭菜都等得冷了,见黎是韦仍不教开,馆主也是个算小的,恐怕等歇黎是韦说饭菜冷了,要重新烧热,又得费柴火。不得已才教下女来,带着讪笑的语气问这么一声。 下女开上两客饭来,何达武只吃个半饱,饭就没有了。黎是韦道:“住在这旅馆的留学生,都不大愿意叫客膳。就是因这馆主太算小了,菜没得给人吃还罢,连饭都不肯给人吃饱。 这小饭桶只有松松的两平碗饭,饭量大的还不够个半饱,教他添这么一桶子,就要一角大洋。“何达武只好将碗筷放下说道:”这旅馆的客膳未免太贵了,连菜不要算两角钱吗?“黎是韦道:”两角钱倒也罢了,连菜要两角四分呢。“何达武把舌头一伸道:”好吓人,两片浸萝卜,一点两寸来长的咸鱼,就要人一角四分钱,比强盗还要厉害。我要早知道花你这么这多钱,仅能吃个半饱,便拼着再饿两点钟,回家去吃不好吗?我们自炊的合算,两个人的饭菜,每日不到三角钱,还吃得很好。“ 黎是韦道:“你们自炊的人,不妨到外面吃饭,吃人一顿,自己家里便留着一顿。像我们住旅馆的,跑到朋友家,使朋友叫客膳,真是两败俱伤之道。朋友多花一份钱,我自己旅馆里仍不能把饭菜给我留着,月底算起帐来,只怕不能少给他一文钱。我住的这地段不好,离神田太近,交通过于便利,来往的朋友顺路到我这里坐坐,极为便当,每月至少总有几次客膳。 所以我一名公费,恰够开销,丝毫羡余没有。这次对于陈老二之爱情失败,手边不宽绰,也占原因的一大部分。老郑的本事比我大,躲在那人迹不到的地方住了,他平日不到人家吃一顿饭,人家也莫想吃得着他的。所以他能贮蓄。“何达武笑道:”他对于陈老二的爱情,不也是一般的失败吗?“正说着,郑绍畋已来了。进门即笑说道:”我刚才回家去,在路上遇着一个朋友,说一桩新闻事给我听,倒是很有趣。“黎是韦一面拍手叫下女来收食具,一面问是什么有趣的新闻。郑绍畋道:”神田菊家商店,有个女儿名叫鹤子,在神田方面大有艳名。“ 黎是韦点头道:“我见过她,是生得还好。前一晌,不是宣传要嫁一个中国公使馆的参赞吗?”郑绍畋笑道:“可不是吗? 我也曾听得是这么说,其实并没嫁成功。我朋友对我说,那参赞名叫朱湘藩,在菊家商店数月来花了上万的钱,大张声势的准备结婚,请了无数的亲朋,谁知落了一场空。我那朋友今日亲眼看见那参赞,没迎着亲,垂头丧气的坐着汽车溜了。有人说,那鹤子早几天就走了,不在菊家商店了。你看好笑不好笑?“黎是韦笑道:”这分明是个改头换面的仙人跳,将来怎生个结果,新闻上必然登载出来。“ 郑绍畋问何达武道:“你去李锦鸡那里么?”何达武正在踌躇,黎是韦道:“去多了人不好。田中旅馆的中国人住的少,我们一群一群的跑去,给人讨厌。”何达武道:“我本来不愿意去。”郑绍畋道:“你不去,我们两人就走罢!”黎是韦披了外褂,系了裙子,三人同出了东肥轩。何达武独自归家。黎、郑二人来到田中旅馆,此时李锦鸡正陪冬凤在自己房中谈福建督军的家事。原来李锦鸡是福建人,那位督军在福建生长,做了二十多年的福建武职大官,他的家世,李锦鸡也知道很详细,因此和冬凤说得对劲。黎、郑二人由下女引进来,李锦鸡虽与二人认识,却没交情,既是来访,只得起身招待。冬凤见有客来,即兴辞避去。黎、郑二人已看得分明,但觉得珠光宝气闪灼眼帘,兼以窈窕身材,入时装束,不由得使人神移目注。惟二人目的不全在冬凤身上,李锦鸡又在招呼让坐,遂都敛神坐下来。 郑绍畋先述了见访之意,李锦鸡笑道:“二位怎知我住在此间?”黎是韦道:“贵游乐团的团员何达武。今日在舍间谈起足下的艳遇,因此知道。适才拜见的,想必就是那位伍女士了。”李锦鸡点头笑道:“这位女士的遇合,实在可悲得很。 他若不是见机得早,将来结局之惨,还不知要残酷到什么地步。 适才他正和我闲谈闽督家的惨事,我听了心骨都为之悲酸。“ 黎是韦道:“是些什么事,这么可惨?” 李锦鸡长叹一声道:“我将来把这些事调查确实了,打算编成一部家庭悲剧,演给人看,也是一种社会教育。这位闽督的家世,及他为人的残忍,在我敝省的恶迹,我本早有所闻。 敝省的人民恨他也恨得有个样子了。不过他家庭的细事,外人传说的总不大明晰,说得不近人理的,似乎不足为根据的。得这位冬凤女士一说,才知前此外人所传说,我辈所谓不近人理,不足为根据的,尚未尽事实的十分之一。不料世界人类中竟有恶毒寡恩像我敝省的这个督军的人。我今日将我所知所闻的,说给二位听,还望二位广为传播,使人人知道这位废闽督,是禽中之鴞,兽中之獍,人类中绝无仅有毒物。我叙述他的事,誓不捏造一语,因我和他绝无嫌怨,无所用其诬毁。我于今先说他处置他父亲身后的事,其人之没有天良,已可见一斑。他父亲系清室中兴名将,在鲍春霆部下,屡立奇功。官也升,财也发。在敝省做一任全州提督,一任夏门提督。前后或利诱,或威逼,弄敝省二十多个女子做姨太太。他死的时候,姨太太年纪最大的不过三十岁,小的仅十四岁。这位废督是长子,承理家政,对于二十多个姨太太无论曾生育,不曾生育,一概不准改嫁,勒令守节。可怜那些十四五岁的小女孩,并没享受他父亲什么恩义,有三四个进门还不上半年的,怎么愿意牺牲一世的生趣,做这种毫无意义的寡妇?没一个不是怨天恨地,暗骂这废督没有天良。废督哪里放在心上,新造一所房子,仿佛现在模范监狱,将这一大群姨太太活活的监在里面,终年不许见天日。敝省人无有不为之不平的,只因一则系人家的家事,二则这废督那时在弊省的势力,已是炙手可热,因此无人敢说。“ 黎是韦点头道:“这事我也曾听人说过。只就这一点而论,他父子两人已都是罪不容于死了。”李锦鸡道:“可见我不是捏造出来,诬毁他的。据冬凤说,他在废督家,是做第三房姨太太。废督的大姨太、二姨太都没有更动过。只第三房频年更动,至冬凤已是更到第四次了。受祸最惨的,为第一次到他家的三姨太,姓王,家中都呼为王姑娘。容貌比大、二都美,废督原很宠爱他,奈大姨太不依,废督有些畏惧,不敢多和王姑娘亲近。一夜废督在大姨太房里歇宿,大姨太忽然想要借事羞辱王姑娘一顿,逼着废督,将王姑娘叫到房里。大姨太拉着废督同睡,教王姑娘在床边,替二人捶腿。那时废督正在敝省督军任上,以堂堂督军之威,王姑娘系新讨的人。不敢违抗,只得忍气吞声的替二人捶了一会。退后自忍不住哭泣,废督的正太太却好闻知了这情形,次日将大姨太训责了几句。说你们同是当姨太太,伺候都督,你怎的独骄横到这一步。这位大姨太受了训责,便在废督跟前撒娇撒痴,寻死觅活的哭闹。废督答应将王姑娘打发出去,大姨太哪里肯依呢,说就这么打发出去,便宜了她,须留在家里,朝打夜骂的凌磨,慢慢的把她磨死,才算快意。并要立时将正太太送回原籍,不许同住在都督府。 废督都答应了,先将正太太遣走,即把王姑娘提到大姨太面前,剥去身上衣服,废督手握藤条,浑身乱打。只打得王姑娘跪在地下,磕头痛哭求饶。大姨太还嫌废督两手无力,太打轻了。 教王姑娘仰天睡倒,勒令废督用双足在小腹上蹂踩,王姑娘腹中怀着几个月身孕,大姨太想把他踩落下来。不知怎的,偏踩不下,竟怀满了十个月,生下一个女儿来。可是作怪,王姑娘怀着身孕,受尽极人世惨毒的凌磨,不曾磨死。生下这女儿之后,废督只一脚,便送了王姑娘性命。王姑娘死后,大姨太怕她阴魂作祟,炒热几斗铁砂和豆子,倾入棺内,说非如此不能镇压。“ 黎是韦道:“这才是最毒--心呢。”李锦鸡道:“这就算毒吗?这位废督才真是毒呢。王姑娘既已活活的被废督一脚踢死了,留下这个女儿,也雇了一个奶妈带着。有几个月,知道笑了,废督想逗着大姨太开心,用一个小竹筐儿承了这女孩,拿绳系了竹筐,穿在屋梁上。废督亲自动手,一把一把收那绳子,将竹筐高高扯起,扯到离屋梁不远了,猛然将手一松,竹筐往下一坠,筐中的女孩便吓得手脚惊颤,不等竹筐堕地,又连忙将绳索收紧,如此一扯一放,大姨太一开心,说是好耍便罢;大姨太若不高兴,看了不做声,就迁怒到女孩身上,提起来就是几巴掌,并指着骂道:”你的娘不得人意,生出你这东西来,也是不得人意的。‘带这女孩的奶妈知道废督的脾气。 到了这时候,就得赶快上前接着抱开。若迟一步,便往地下一掷,已曾掷过几次,却不曾掷死。“黎是韦听到这里,不由得脱口而出的怒骂道:”这样兽呆不若的东西,还了得吗!人言虎毒不食儿,这东西真比禽兽还要狠毒,实在令人发指。“李锦鸡道:”扯竹筐的事,凡是敝同乡十有八九都知道,不过没这么详细。但是他的狠毒行为,尚不止此。这女孩长了一岁多,能在地下走了,废督无端用火将女孩顶上的头发点着,自己和姨太两个看着拍掌大笑。有一次拿手枪要把这女孩打死,一枪没打中要害,仅将手膀打断了,至今不曾医好。“黎是韦连忙摇手道:”我不愿意再往下听了,足下能将这些事编成剧本,我极赞成,我有一分妨阻这废督活动的力量,誓必尽力。“李锦鸡笑道:”暂时已被老袁监视,决没有给他活动的机会,他若有活动的希望,冬凤也不敢逃到这里来,明目张胆的对人说了。“ 郑绍畋起身向李锦鸡道:“望足下将圆子的地址给我。” 李锦鸡点点头,就桌上拿了张纸,写了番地,交给郑绍畋。郑绍畋略问了问管径,辞了李锦鸡出来。郑绍畋道:“我们须步行到水道町,乘赤阪见附的电车。”黎是韦点头,跟着郑绍畋走。郑绍畋笑道:“这位福建督军的行为,连李锦鸡都骂他是禽中之鴞,兽中之獍,其人之险恶就可知了。”黎是韦正色道:“李锦鸡这种人,不过是自甘暴弃,不务正道。拿着有志青年及正人君子的行为去绳他,自然是种不受绳墨的弃材。然和这福建督军比起来,就不是善恶之辨,简直有人禽之分了。我本一团高兴的来看这冬凤女士,不料听了些这样的话,不特将我一团高兴扫个干净,反使我心中很不愉快。连冬凤女士这几日的情形,都没心情打听了。”郑绍畋笑道:“相距咫尺,还怕打听不出她的情形吗?不要慌,你见着圆子,心里就愉快了。” 二人说笑着乘电车到了赤阪。郑绍畋见字条上写着笠原料理店,按着番地寻找,这笠原是赤阪很大的料理店,不一会就找着了。郑绍畋道:“我们也得拣一间僻静的房子,点几样料理,才好请圆子上来说话。”黎是韦道:“但怕她疑心又是和李锦鸡一样,来轻薄她的,不肯上来见面。”郑如畋摇头道:“不受人轻薄,只由得她。为什么会不肯见面?我认识她,不是小家女子。”二人说着话进门,即有下女出来迎接。郑绍畋一眼望去,没有圆子在内,脱了木屐上楼,下女引到一间六叠席房里。郑绍畋向下女说了两样下酒的菜,要了两合酒。有个二十多岁的酌妇,在一旁斟酒。郑绍畋先引着酌妇说笑了一会,酌妇见郑、黎二人衣服像貌虽很平常,听郑绍畋说话,却甚是在行,料是久在嫖场厮混的,便把初时慢忽的神气收了,改换了一副殷勤的态度来。 郑绍畋饮过两杯酒,做个闲谈的样子,从容问道:“听说贵店有位和你同业的,姓中璧,名叫圆子,为人极好,又生得漂亮,这人此刻还在贵店么?”酌妇见问,望了郑绍畋一眼笑道:“先生问圆子君么?此刻在是在这里,但是……”说到这里,又望着郑绍畋笑,不往下说了。郑绍畋笑问:“但是怎么,如何不说下去呢?”酌妇笑了一会道:“先生问她是什么用意呢?”郑绍畋笑道:“你看你们当酌妇的职务是什么,我问她就是什么用意。”酌妇笑得伏着身子道:“我们酌妇的职务吗?是酌酒呢。”郑绍畋道:“还有哩?”酌妇望着郑绍畋摇头道:“没有了。”郑绍畋道:“来喝酒的,自己不会酌酒吗? 有下女也不会酌酒吗?“酌妇笑道:”先生问的圆子君,但是专会酌酒,她不曾担任酌酒外的职务。“郑绍畋故作正色道:”你奈何欺我,哪里有专会酌酒的酌妇,并且绍介给我知道的朋友,就和圆子很有过交情,不过身价高一点儿罢了,哪里有不担任酌酒以外职务。“酌妇听了,似乎有些惊讶的样子,敛了笑容问道:”先生的朋友,和圆子君在这个料理店里有过交情吗?“郑绍畋含糊答应,点了点头。 酌妇笑道:“先生自说欺人的话,圆子君在别处怎样,我不得而知,自到这里和我同事,实不曾见她和谁有过交情。她进来的时候就和番头定了条件,酌酒之外,随时得准她请假。 这里时常有中国人来喝酒,其中有和圆子君认识的,想拉交情,也都被拒绝了。前几日还来了一个穿洋服,生得很漂亮的中国人,指名要圆子君出来,说有要紧的话说。我们听了,疑心是和圆子君有交情的客来,悄悄的躲在门外偷听,只听得那中国人低声下气的请圆子君喝酒,被圆子君用无情的语音,说了几句,立时退出房外。到夜间安歇的时候,我和她同床,问她怎么见了那个中国人那么生气,全不给人一点面子。她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坐在闲边半晌不做声。被我追问急了,才回答道:“那个中国人是我的仇人,曾害过我的,所以我见了面不由得就生气。‘我问他怎生害的?她只是不肯说。先生要说圆子君在这里和人有过交情,这话我决不承认。” 不知郑、黎听了这话,如何情形,下章再写。 却说郑绍畋虽然从这个酌妇口里探出圆子的操守来,当下仍旧追问道:“你问过她为什么不肯和人拉交情的道理没有呢?”酌妇道:“怎么没有问过哩,她说她身上有恶疾,说人家花钱图快乐,不要害人染一身的病去。”郑如畋道:“她有恶疾,曾去医院诊治么?”酌妇道:“她曾说她的病是诊治不好的。” 郑绍畋知道是圆子托故的话,心里也不由得钦敬起来,笑向酌妇道:“我此刻要是想请圆子君到这里来酌酒,她肯来么?”酌妇道:“哪有不肯来的道理呢?”郑绍畋道:“你就去代我请她来。”酌妇望着郑绍畋道:“请她来做什么,她不是和我一般的酌酒吗?”郑绍畋摇头道:“你去请她来,我还有要紧的话说。”酌妇扑哧的笑一声道:“先生也是有要紧的话说?”郑绍畋笑道:“我要紧的话不和那个中国人一样,请你就去罢!”酌妇道:“真个有要紧的话要请她来说么?”郑绍畋正色道:“谁有工夫来哄你呢。” 酌妇才笑嘻嘻的下楼去了,好一会仍走回来说道:“圆子君说,很对先生不起,她此时正害着病,睡倒在床上,实在不能上楼来陪先生谈话。等将来病好了,再向先生谢罪。”黎是韦在旁说道:“是吗?我原说只怕她不肯见面,我们进来的时候,就该直截了当的托酌妇向她说明来意,才能表示来访的诚心。你偏要对这酌妇闲谈一些无聊的话,已现出很轻薄的样子,身分比李锦鸡还不如,教这酌妇去请,又不说明来历,不是自讨没趣吗?黄文汉写信来托你这种轻薄子,真算没眼。圆子便一请就到,听了你这些盘诘的言语,也要见怪了。”郑绍畋笑道:“这有何要紧,没我这么盘诘,怎显得圆子的操守?她是何等聪明的人,有这种操守,难道不愿意人知道吗?我自有方法请她上来,并包管不至见怪。”说着,从怀中取出黄文汉的信来,并自己一张名片,交给酌妇道:“请你再去向圆子君说,她有病不能上来我也不敢勉强,这封信是圆子君的丈夫寄来的,请她看过仍退还给我,看她有回信没有。”酌妇双手接着,应了声是,复跑下楼去。 郑绍畋道:“我是个极不相信日本女子有操守的人,虽知道老黄赏识的比别人不同。然在这种地方,服这种职务,殊不能使我毫无疑虑。李锦鸡一个人被拒绝,不能即为有操守的铁证。因为我们不知道圆子和李锦鸡有没有其他不能发生关系的原因,或者圆子见李锦鸡是中国人,恐一有关系,易为老黄侦悉。她是个聪明女子,做事必思前虑后,不肯胡来,给人拿住破绽。我用这些话盘诘酌妇,只要圆子在这里曾有一次不洁的行为,酌妇听了我那句有朋友和圆子有过交情的话,必猜我已经知道,再瞒不了。或露出些迟疑不肯说的神色来,我就侦查得有些把握了。圆子若有这些举动,我不怕她见怪,若没这些举动,她不但不至怪我,并巴不得我侦查实在好给老黄通信。 你听脚声响,必是她来了。“ 话才说完,圆子已进房来,见面认识郑绍畋,深深鞠了一躬。二人连忙起身,郑绍畋指着黎是韦绍介了。圆子只当是黄文汉的朋友,见了礼。向郑绍畋陪笑说道:“同伴的没说明白,不知道是先生呼唤,得罪得罪。”郑绍畋道:“还望嫂子恕我唐突,像嫂子这般意志坚定,实令我钦佩不置。老黄的信,嫂子想已看过了?”圆子点头道:“先生快不要如此称呼,实不敢当。黄先生的信,已拜读过了,承他的情,不忘鄙陋,奈我生成命薄,有缘只好留待来世。”说时,两个眼眶儿已红了。 郑绍畋看她身上的棉服,虽是绸的,却旧到八成了。容光憔悴,大不似前年十月初九日,在水道桥遇见时的神采。见她两眼红了,连忙安慰道:“嫂子不用如此伤感,老黄因没得着嫂子的消息,意懒心灰,他平日办事,极有能干,极有秩序。 归国后,只因记挂着嫂子,连办理都打不起精神来,在山东潍县,也没办一件有成绩的事,近来住在上海,更是无论什么事他都不愿意干了,嫂子当知道他的性格,他是素来爱玩的人,听说这回在上海,花丛中一次都不曾涉足,在他能是这么,也算是很难得的了。他去年从东京动身的时候,因找不着嫂子,曾留下一份日记。写的是嫂子走后,半个多月,他和下女各处寻觅,及追念已往,推测将来,种种思潮起伏,状态不宁的情形,并一百块钱,寄在喜久井町持田家。他以为必再去那里,便可见着那日记,收用那一百块钱了。我去年接着这封信,即去持田家访问。谁知嫂子并没再去,持田家也无从打听嫂子的住处,只好将那一百块钱,作为邮便贮金,存放在邮便局里。 存折我都看见,还是用嫂子的名义存放的。“ 圆子道:“我辞别黄先生之后,因心绪不佳,不但持田家不曾再去,即素日和我交好的女伴,一个也不曾见面。有时在途中遇着,我宁肯远远的绕道,实无心与人烦絮。曾在某商人家,充过四个月女中,无奈体弱病多,不胜繁剧,只得到这里当酌妇。收入虽然不丰,却喜职务轻易。这种生活,心里倒非常安适,比在黄先生家费尽心力,尚时时以失恋为忧的,转觉自在些。爱情这两个字我自信看得很透澈了,我这样命薄的人,轮不到有人以真情相爱。若专为生活,我既有自活的能力,便用不着再嫁人以谋生活了。我之充女中,当酌妇,都是为谋个人简单生活起见。其所以当酌妇而又只专担任侑酒,也是为体弱多病,想借此保养,少受些疾厄的痛苦,并不是心念黄先生,与黄先生的爱情未断,不忍转恋他人。望郑先生回信给黄先生时,代我将此意表明。持田家的日记,及一百块钱,请黄先生写信去讨回。我生计很充裕,多钱用不着。日记看了徒使我心里不愉快,故不愿意看他。总之,黄先生的恩情,莫说我现在还活着,便是死了也应知道感激。不过我此刻已成了脱离枪口的弹丸,无论是达目的与不得达目的,弹丸的本身已是没有回头再入枪膛的资能了。这封信是黄先生写给先生的,仍退还先生。”说着,将那信送到郑绍畋跟前席子上。 郑绍畋因不知道圆子和黄文汉脱离时的情形,毕竟是为着什么,黄文汉这么记挂圆子,而圆子尚是如此决绝,想用言词劝慰,觉得比想要恭维黎是韦的诗还要难于得体。只得说道:“老黄这信,是从山东寄来的,近时他已不在原处了。虽听说他于今住在上海,却不知道他的住址。尚须打听着他的地点,方能写回信去。依我的愚见,他寄在持田家的财物,非得嫂子去拿来。久存在人家,人家也难于保管。一百块钱,在嫂子眼光中看了,固不算什么。老黄也不过借此表表他的心,老黄注重的还在那几页日记,那是他对嫂子呕的心血,嫂子似不宜竟不理会。”圆子沉吟了一会道:“我明日去持田家看看也使得。”郑绍畋把那信收放怀中道:“嫂子能去持田家一看,我方不负老黄所托。不然,显得我连这一点事都办不来,这几句都说不清,不独对不起朋友,并对不起自己了。” 圆子笑道:“我很感激两位先生愚临,无以为谢,此刻已是晚餐时候了,惟有亲治两样菜,请两位先生胡乱饮几杯酒去。”二人连忙谦谢。圆子已起身笑道:“此地是料理店,一点儿不费事。客气怎的?”圆子下楼,托了两个很生得漂亮的酌妇,烫了一瓶热酒,提上楼陪二人饮酒笑乐。郑绍畋见这两个酌妇,年纪都不过十七八岁,面庞儿一般的秀丽,态度虽不及圆子大方,然皮肤白嫩,姿态妖冶,不像圆子那般严重,使人不敢存轻侮的心。郑绍畋笑向黎是韦道:“这才是当酌妇的本来应有的姿态。像圆子那般面目,来当酌妇,没得倒把人的兴头压退了。”黎是韦点头笑道:“话虽如此说,我心里却十分钦敬她。 如这两个,直当以玩物蓄之而已。“郑绍畋也不答白,伸手便拉一个,教坐在自己身边。指点那个,教陪黎是韦坐。那个望着黎是韦笑,似乎不好意思坐拢去的样子。郑绍畋对黎是韦说道:”你不伸手拉她一把,她女孩儿家,怎好真教他岸来泊船吗?“ 黎是韦不曾在嫖界里厮混过,倒红了脸,认真不好意思起来。端起酒杯,向那酌妇一伸道:“请你斟一杯热酒,给我喝喝。”那酌妇听黎是韦的日本话,一个一个字凑拢来,生硬得怪难听。忍不住执着酒瓶,笑犁要颤,斟时淋泼了黎是韦一手背的酒,烫得黎是韦手背生痛,口里不住的喊痛,痛。酌妇听了这痛字,更笑的转不过气来。坐在郑绍畋旁边的酌妇忍着笑,叱了声失礼呢,这酌妇才慌忙将酒瓶放下,从怀中摸出一方小绸帕来,双手替黎是韦揩去手背上的酒,也陪笑说了声失礼。 黎是韦本想喝几杯酒,把脸盖住,好伸手去拉酌妇。不料有这机会,酌妇双手捧着自己的手揩酒,赶着乘势握住酌妇的手,轻轻往怀中一带,酌妇已身不由己的倒入黎是韦怀中。这一来,黎是韦的胆子就大了,脸皮也厚了。握着她的手,问她姓什么,叫什么名字。酌妇说姓寺田,名叫芳子。黎是韦端起酒,自己喝一口,递到芳子嘴唇边,教芳子喝,芳子只是摇着头,抿了嘴唇笑。郑绍畋正问自己这个,叫川田吉子。抬起头来想问芳子,一看这情形,急得连忙止住黎是韦道:“你怎的这么外行,一点规矩也不懂。”吓得黎是韦缩手不迭,翻着两眼望了郑绍畋道:“有什么规矩?我不懂得。”郑绍畋指着桌子当中一大碗清水道:“你看这是做什么的?”黎是韦看了看道:“只怕是嗽口。”郑绍畋笑道:“嗽口的,放在桌子当中做什么呢?”黎是韦望着那碗清水出神道:“不是嗽口的,难道是给他们喝的不成?”黎是韦说这话,原来是误会了郑绍畋的意思。以为郑绍畋说给酒芳子喝,是不懂规矩,又指着碗中清水,又说不是嗽口的,心里疑这碗里也是酒,是预备由客人酌给酌妇喝的,因此是这么反问郑绍畋一句。郑绍畋听了,又好笑,又好气。也懒得多说,自己拿着酒杯做手执,教他洗洗的意思。做完了手势,仍掉过头,和吉子说话去了。谁知黎是韦更加误会,只道自己猜想的不错,郑绍畋的手势,是教他这么取酒。便将杯中剩酒一口喝了,用两个指头捏着酒杯边,伸手去大碗中,兢兢业业取了一杯清水出来,笑嘻嘻的送给芳子喝。芳子笑得躲过一边,伏身在席子上,只喊肚子痛。吉子也笑得举起两只纤纤手掌,只管连连的拍。 郑绍畋愕然望着黎是韦,问做什么。黎是韦指着那碗道:“你教我取这里的酒给她喝,她不喝,笑得这样,我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呢。”郑绍畋也禁不住,打了一个哈哈道:“你这种没见过市面的乡里人,带你到这些地方真丢人。这是一碗洗酒不的水。这种地方的规矩,客人要给酌妇或艺妓酒喝,须将酒杯在这碗水里洗干净,然后斟酒给她们,她们才肯喝。她们喝了,也得洗干净,回敬客人,不然她们是不喝的。这是预防传染病的意思。谁教你取水去给她喝的?” 黎是韦羞得两脸通红,自言自语的说道:“谁知道有这些什么鸟规矩。你说又不说清楚,要拿手来做样子,谁能猜想得到呢。”郑绍畋知道书呆子的脾子,最是不肯自己认错的,又怕他羞恼成怒,忙笑道:“只怪我没说清楚,我替你换过一杯酒,再给她喝。”郑绍畋把杯中的水倾入碗里,将酒杯洗了一洗,斟上一杯酒,对芳子笑说道:“我这位朋友,今年二十二岁了,还是个童男子,平生不曾近女人,玩笑场中更没到过,今日有你们陪着喝酒,算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你若不逗着他玩笑,他是要害羞,也不肯逗着你玩笑的。你喝了这杯酒,再回敬他一杯,我托你多劝他几杯酒。” 芳子听了,望着黎是韦的脸,心想:这么苍老的容颜,怎的还说只二十二岁,玩笑场中不曾到过,倒有些儿像。不管他怎样,我既受了圆子之托,教我好生陪他,只好殷勤一点。芳子即将酒杯端起,一饮而尽,洗了杯子,复行斟上,移近黎是韦,娇声媚态的劝黎是韦喝,黎是韦只得又鼓起兴来,一边喝酒,一边和芳子起腻。 不一地,圆子亲自托着条盘进来,盘中四大碗日本料理,无非鸡鱼肉蛋之类。黎是韦见圆子进房,不好意思再和芳子扭做一块,忙将自己的蒲团移开。圆子已经看见了,笑道:“黎先生怎这般客气呢,这种地方,原是玩笑不拘形迹的,只怕我这两个同伴生得丑陋,不中两位先生的意;若不嫌厌,我是特地教她两人来侑酒供娱乐的人,一拘形迹,便觉得没有趣味了。”吉子笑向圆子道:“郑先生说黎先生是童男子,平生没近过女人,今晚既到了这地方,害羞两个字全用不着,请开怀畅饮罢!”郑绍畋也笑向黎是韦道:“你不要这么缩手缩脚的样子,隔壁房里不也是有人在那里喝酒吗?你听说笑的多热闹!” 黎是韦此时已喝上了几杯酒,心里早已想放肆,只因听得圆子的举动,钦佩的了不得,以为当着圆子露出轻薄的样子来,圆子眼睛里必瞧不起。及听得圆子反劝自己不拘形迹,心想:圆子既在料理馆当酌妇,终日耳目所接近的,全是轻薄样子。 哪个道学先生跑到这种地方来吃料理呢?然惟其在这种地方,当这种职务,终日耳目所接近又都是引人入胜的情态。她一个青年女子,且曾营过极滥的皮肉生涯,一旦临崖勒马,处之泰然,任凭种种淫污浪荡的行为,时时在眼帘中演映,她竟能熟视无睹。这不但是平日有操守的人所能时时刻刻把持得定,必须灵府清虚,绝无渣滓,将所谓男女肉体之乐,视为人世极卑污苟贱之求乐,有夷然不屑为之的胸襟,才能做得到。 黎是韦想到这里,又望望圆子。见圆子正执着酒瓶替郑绍畋斟了杯酒,换过手来,要替自己斟。黎是韦忙端酒杯接着,圆子斟了酒笑道:“这酒菜虽是我孝敬两位的,但这酌酒,便是我在这里营业的职务。这职务和几个同伴的一样,这项职务之外,我所担任的便和同伴的不同。我是担任替同伴的与客人拉拢。今日二位是为送信给我而来,并非单纯的顾客,我本无履行职务的必要。不过我不向二位把我的职务申明一声,二位或者客气,本有求乐的心,因为碍在我的面子上,反不对说得。 致使我这两个同伴事后来抱怨我,怪我怎的不替她两人拉拢。“吉子、芳子听了,都笑着伸手去拧圆子。 郑绍畋望着黎是韦。黎是韦到日本还不曾尝过嫖的滋味,长子起腻了一会,又浪上一些火来了,十分想趁此开张,听怕价钱太贵,要花多钱就不免心痛。见郑绍畋望了他,即移近座位问道:“你不问他,要多少钱一晚呢?”郑绍畋笑道:“你真打算在这里嫖吗?”黎是韦道:“我倒随便,我怕你想在这里,我一个人,便也懒得回去。”郑绍畋点头道:“我不想在这里,你若懒得回去,我一个人回去也使得。”黎是韦踌躇道:“你何妨问问价钱,便不嫖也没要紧。知道了价钱,以后若想到这里来玩,也有个计算。”郑绍畋摇头道:“这话如何好意思问得,并且我身上的钱也带的不少,就是价钱不大,我也不能在这里住夜。”黎是韦道:“我身上钱却带得有,前日才领了公费,没有去多少。”郑绍畋道:“我不也是前日领的吗? 早已用的剩不了几元了。你若真想在这里住夜,我就陪你一晚,牺牲几个钱也是小事。不过我短少几文,你暂时须替我代垫,明日就算还给你。“黎是韦沉吟道:”你大约得垫多少才够呢?“郑绍畋道:”我已有几元,纵多想也不过垫四五元就够了。你定要歇,我就问价。“ 说完,即掉过脸,凑近吉子的耳根,也不知悄悄的说了些什么,只见吉子望着黎是韦笑。郑绍畋回头说道:“早知道要这么大的价钱,我也不问他了。黎是韦道:”要多少呢?“郑绍畋道:”每人十元。“黎是韦吓了一跳道:”这样贵,我舍不得花这么多钱。我们还是回家睡去罢。“郑绍畋正色说道:”那怎么行呢,价都问过了。说嫌贵不要,对的起人吗?看你怎么好意就这么走。“黎是韦道:”难道问了价,就非住夜不可吗?哪有这个道理。“郑绍畋道:”这不是买一样物件,问了价钱太贵,可以不要。她们也是和我们一般的人,你不想玩,就不要问价。你既教我问了,就不能不玩。这一来是人情,二来是习惯。问了价又走,是她们最忌讳的。“黎是韦道:”问了价就不能走,然则她们说要一百八十,我们不也要在这里住夜吗?“郑绍畋道:”这不是要一百八十的地方,她们不敢瞎欺人,随便开口,敲人竹杠。我们如果到了那种本来要一百八十的地方,不问价则已,问了价,也是不能走的。“黎是韦道:”假若我身边不曾带得那么多钱,不走怎么办呢?“郑绍畋笑道:”你真是个书呆子,身边不曾带那么多钱,跑到那种地方去干什么呢?你刚才教我问的时候,我不是曾说我身边的钱不够吗?因见你说带得有,又见你已决心想在这里玩,我才开口向她问价。这个价目,比下等淫卖妇,就觉太贵些,若和上等艺妓比起来,还要算是很便宜的呢。玩这种女子,可以放心,不怕传染病毒。“黎是韦道:”何以见得这种女子便没传染病呢?“郑绍畋道:”我在这里面算是一个老资格了,女子有没有病,一落眼就知道。你看她们唇红齿白,目秀眉清,皮肤又白嫩,又干净,怎么会有病?“黎是韦道:”可不可以要她减点价呢?“ 不知郑绍畋听了,如何说法,下章再写。 却说郑绍畋当下冷笑道:“这样话,只好你自己去问,我是问不出口。”黎是韦道:“你明知我的日本话说不来,一开口她们就笑了,怎么好问。”郑绍畋道:“你就说得来日本话,这话也是白问了。这种勾当,哪里有还价的。”黎是韦道:“然则我两个人,不共要二十块钱吗?”郑绍畋道:“你只算你自己的十块,我差多少,向你借用,你又不是个空子,又不是个羊伴,我们是朋友,难道敲你的竹杠,教你替我出嫖钱,看你垫了多少,我明日还你多少,决不短你一文。”黎是韦道:“那是自然,你敲我的嫖钱,你自己的人格也没有了。好,我拼着心里痛一会,乐得快活一夜再说。十元之外,没有什么杂用了么?”郑绍畋道:“一切杂用,都在这十元之内。你只拿出十块钱来,厉兵秣马,以待交绥就是。所有嫖场应行手续,我是识途老马,一概交给我办便了。你不懂的规矩,不要夹七杂八的和他说,他见你是外行,说得不好,他们反无中生有的,要起出花头来敲你。这嫖场里面门道极多,他们挤一挤眼睛,动一动眉毛,又是花头来了。不是老资格,简直防不胜防。你要知道我这老资格,也是花钱捐起来的。你今日幸得有我在一块,不至花一文冤枉钱,要是你一个人想尝这种地方的滋味,你身上带的这一个月的公费,只怕有得带来,没得带去。”黎是韦道:“我们外行来嫖,还要贵些吗?”郑绍畋道:“多花几个钱,能实行在这里嫖一夜,也还罢了,但怕你来,花钱不嫖不着呢。他们就答应留你住夜,一时生出来一个名目,又是什么枕头钱,什么席子钱,什么夜具钱,还有车钱,盒屋钱,无一个名目不是向你敲竹杠的。我记也记不清,说也说不尽,总之十块钱,莫想能实在这里嫖一夜就是了。”黎是韦道:“枕头钱、席子钱还有点道理,什么盒屋钱何所取义呢?”郑绍畋笑道:“你那从知道这盒屋的名色,就是上海跟局的娘姨,常带着一个衣盒子同走,预备给姑娘更换的,谓之盒屋。不要你赏他几个钱吗?这里的规矩是先付钱,后住夜,和上海野鸡堂子一样,等歇乘他们不在意,你悄悄的从桌子底下递十五元钞票给我,我算是借你五元,所有交涉都由我替你开发。”黎是韦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说中国话,圆子等三人都不懂得,只翻着眼,望了他们说。说完了,郑绍畋才对吉子低声说了在此住夜的意思。 吉子告知圆子,圆子自是说好,教芳子、吉子劝黎、郑二人饮酒菜,自己拿出三弦来弹看。芳子、吉子唱了一会曲子,黎、郑二人快乐得忘了形,直闹到九点多钟,吃喝已毕,才收拾安歇。 黎是韦暗地给了郑绍畋十五块钱,郑绍畋落了五块,只交了十块钱给圆子。本来这种酌妇每夜不过三四元,郑绍畋交出十块钱,面子上便很好看了。芳子、吉子都极高兴。黎是韦初次尝着这滋味,又见芳子服待殷勤,心中愉快自不消说得。圆子教下女撤去了残席,在房喑支起一扇屏风,将一间六叠席子的房,间作两间,下女把夜具理好,圆子道了安置,下楼去了。 圆子去后,黎是韦望着郑绍畋道:“怎么就是这一间房子,我们四个人同睡吗?”郑绍畋道:“中间有屏风隔着,不和两间房子一样吗?有什么要紧呢?”黎是韦摇头道:“这如何使得,不和禽兽差不多吗?”郑绍畋哈哈大笑道:“你这书呆子说话,真见笑大方,你几时曾见禽兽交接,用屏风遮住的?你没嫖过,也没听人说过么?要在这里面讲究摆格,就得再多花几倍的钱去嫖最上等的艺妓,也不用去远,就在这料理店附近都有。莫说一个人要一间房,便是要三五间也有。”黎是韦口里虽没话再说,心里终觉得这种公开的办法,不甚妥当。如痴如果的,立在屏风跟前,望着郑绍畋脱衣解带。 郑绍畋老实不客气,卸下衣服,赤身钻入被中,伸出头来向黎是韦道:“你还要等傧相来,赞行事卺礼吗?”黎是韦苦着脸道:“你何妨问他们一声试试看,哪怕是极小极坏的房子都没要紧,只不要是这么混做一块儿。”郑绍畋做出不耐烦的样子说道:“你真好多说闲话,若办的到,我早办了。”接着喊了两声芳子君道:“你还不快来,把你的这个人拉过去睡。 他在这里吵和我们不能睡呢。“芳从真个跑到黎是韦跟前,边笑边拉着就走。黎是韦低着头,一语不发,芳从只知道他真是童男子,倒很觉有趣,伸手替他解了腿带,褪了衣服,黎是韦不能不睡到被卧里去。芳从把黎是韦的衣裙,一件件清理折叠起来,才把自己有衣服脱了,陪黎是韦同睡。黎是韦听得隔壁有声息,他不曾经过这种公开的办法,反吓得连动都不敢多动,倒亏了芳子多方开导,黎是韦教芳子将电灯扭熄,房中漆黑,才放胆了许多。 春宵苦短,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丈。黎是韦睁眼看见屏风,想起昨夜情形,脸上有些涩涩的,觉着惭愧。一翻身爬起来坐着,喊了两声老郑,不见答应。芳子已醒来问道:“不睡了么?”黎是韦点点头,芳子起来,自己先把衣服披了,拿衣服给黎是韦穿。黎是韦向郑绍畋那边努嘴,芳子轻轻走到屏风跟前,伸头望了一望,连忙缩回来,对黎是韦笑着摇手。黎是韦气不过,只将屏风一推,哗喳向郑绍畋身上压倒下去。吓得郑绍畋哎呀一声喊道:“怎么的呢?把屏风推倒了。”即听得吉子的声音,在屏风底下说话。黎是韦和芳子都拍手大笑。郑绍畋用身将屏风躬起笑道:“你们还不快来揭开,弄出我的淋病来了,看我不问你老黎要赔偿医药费呢。”黎是韦立起身,一手将屏风揭在一边,只见郑绍畋还压在吉子身上。吉子用死劲几下才将郑绍畋推下来,郑绍畋指着芳子笑道:“全是这小妮子。”芳子笑道:“这如何怪的上我呢?”郑绍畋道:“你还要抵赖,不是你,是一只狗。我分明看见你这雪白的面孔,在屏风角上张望我这边,见我一抬头,就缩回去了。接着屏风就倒下来,你说不是你,是哪个呢?”芳子指着黎是韦,黎是韦笑道:“谁教你青天白日,这么不顾羞耻。” 吉子一面起床披衣,一面抱怨郑绍畋。词意之间,就很有些瞧郑绍畋不来的样子。郑绍畋对她说笑,她扳着脸,爱理不理。芳子对黎是韦,反殷勤周到,无微不至,俨然把黎是韦作亲丈夫看待。郑绍畋也猜不透个中道理,向黎是韦说道:“我们就去牛乳店,吃点面包牛乳当早点,免得这清早跑回去,给房主人笑话。”黎是韦道:“在料理店住夜,怎的倒要跑到牛乳店去用早点呢?不能在这里弄料理吃吗?”郑绍畋笑道:“谈何容易,在这里弄料理吃,你以为昨夜吃了圆子的,今早又好教她请我们吃吗?”黎是韦道:“谁说教她请,我们既到这里来玩,难道人家不请,我们自己就吃不起么?你要图省钱,你自去牛乳店吃。是这么一早爬起来就跑,面子上真有些下不来。”郑绍畋:“你既要在这里吃,我一个人走什么?也在这里吃一顿算了。”黎是韦道:“你吃没要紧,我却再没钱给你垫了。”郑绍畋道:“你这不是有意给我下不去吗?你明知道我的钱还花的不够,倒借你五块,这时候你不替我垫,我哪里有钱吃呢?”黎是韦冷笑道:“你怕没钱吃吗?我看你的本领,连人都吃的下。你嫖了我的,还要赚我五块钱,你真把我当死猪,只怕世界上没这么净占便宜的事。你为什么不拿把刀子去行劫呢?” 郑绍畋听了,不由得吃了一吓,料道是芳子给他说了。一时任凭郑绍畋有一肚皮的诡计,也想不出支吾掩饰的话来。只好把脸皮一老,好在芳子、吉子都不懂中国话,随即装出全不在意的样子笑道:“也罢,你这个徒弟,我还算教的不错,没走眼色。这几块钱,你若发觉不出来,就真是死猪了。便带你嫖一辈子,也混不出一个内行来。你不要想左了,以为我是要占你的便宜,你就不发觉,我难道真好意思不退给你,那我还有人格吗?我是有意试试你,看你这书呆子呆到什么程度?照这样看来,尚不算十分呆,将来在嫖字里面,还有成内行的希望。这几块钱,我就退给你。”说时从怀中摸出钱包来,拿了那张五元的钞票,递给黎是韦。黎是韦明知他是遁词,却也不好顶真说破,只笑着问道:“你身上分明有钱,那五块钱为什么不还给我?”郑绍畋道:“迟一会儿,不至少了你的。”黎是韦不依道:“说哪里的话,什么少不少,退给我了却一番手续。既是试试我,已经试穿了,再要迟一会干什么呢?定要掯着我当死猪吗?拿来拿来,不要麻烦了。”郑绍畋想不到败露得这么快,此时还在料理店里,有人证实,没法抵赖。心里打算,只要一出了这料理店,就由他东扯葫芦扯叶,可说得全没这一回事了。黎是韦平日把一个钱看得比斗桶还大,既识破了奸谋,怎肯再放松一点。见郑绍畋迟疑不拿出,禁不住声色俱厉的发作起来。郑绍畋也怕闹得给圆子一干人知道了,脸上没有光彩,只得忍痛又拿出五块钱来,退给黎是韦。心中不明白黎是韦是如何识破的,仍涎着脸笑问道:“看你这呆子不出,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呢?芳子对你说的吗?我想她无端的不会说到这上面去哩。” 黎是韦接了那五块钱,笑嘻嘻的扬给芳子看了一看,才揣入怀中,见郑绍畋问他,即晃了晃脑袋笑道:“我这呆子,也有时竟不呆呢。你要问我怎生识破的吗?说起来合该你倒霉,鬼使神差的教你露马脚。”郑绍畋笑道:“这不算露马脚,不过一时哄着你玩玩,我若真打算骗你的钱,你一辈子也识破不了。”黎是韦点头道:“君子可欺以其方。我本绝对的没疑心你,想在这里面赚钱。因为芳子问我住在哪里?问我能常来这里玩么?我说玩是很想常来玩,就是不懂这里的规矩,以后每夜仍得多少钱?芳子说,你以后来,每夜三元够。我说怎么今晚要十元呢?芳人说,两人共十元,每人五元,但是也还多了。 你一月的收入若是不多,便不能继续来玩了。我说,怎么两个人共十元呢?我一个人就出了十元,还借了五元给郑先生,替他代垫。芳子摇头说,郑先生交钱给圆子姐姐的时候,我在旁边看见,就只一张十元的钞票。我说你看明白了么?芳子说,如何没看明白?圆子姐姐还说给我和吉子听了,教我两人好生伏侍,便没看明白,也听明白了呢。“郑绍畋笑道:”你说我若存心想骗你,数目会给芳子知道么?“黎是韦笑道:”罢了,不用再研究了,你去牛乳店用早点罢!“郑绍畋笑道:”你不要欺我真没钱,非你垫不可。我们两个人同吃就是了,你吃一元,我不能出九角九分。不是我形容你,我不在这里,你一个人吃日本料理,还不知道名目呢。“ 黎是韦见圆子带着一个下女进来,收拾夜具。圆子向黎、郑二人笑道:“这里简慢的很,两个同伴又年轻,伏侍不周到,还要求两位先生原谅。”郑绍畋只得跟着客气几句,下女把夜具收拾,郑、黎二人洗濑完毕,正待叫下女弄早点,圆子已双手托着两个食案进来,每人一瓶牛乳,两个鸡蛋,一盘白糖,三片面包,分送二人面前说道:“没好款待,只将就充一充饥罢了。”二人谦逊就食,黎是韦要算钱,圆子抵死不肯收受,只索罢了。郑绍畋复叮咛了几句,要圆子去持田家。圆子答应了,二人才与圆子告别,和芳子、吉子握了握手,走出笠原料理店。郑绍畋心中甚不快活,埋怨黎是韦不该同来,见了女人就要嫖,害他无端退了这笔大财,还怕生病。黎是韦听了好笑,也懒得和他争辩,自去纸店里买了一张画绢,归东肥轩写诗,送方定之去了。 郑如畋独自懊丧了一会,想找朋友闲谈破闷,信步走到谭岂闿家里。有心探询谭先闿和刘应乾对周撰、陈蒿结婚的意见。 几日前,郑绍畋曾要求二人出来帮忙,二人也没答应,也没拒绝,说且等他们结了婚,看各方方面的空气怎样。郑绍畋即拿着两人的名字,在外面号召,说两人都要实行出头反对,也有许多相信的。此时郑绍畋一见面,谭先闿即开口说道:“我们两个人何时曾答应你,出头反对周撰?你拿着在外面胡说乱道,弄得程军长昨日将我们两人叫去,从头尾屋责备一番,说我两人不安分,专爱管闲事。我两人被骂,还摸不着头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周撰当面要求程军长出来维持,程军长说,我不反对就是了,要出来维持,却做不到。周撰说,军长不反对,军长的贵部下反对,不仍和军长自己反对一样吗?程军长说,我的部下,不得我许可,没有敢多事的。周撰说,只怕也有瞒着军长,在外面倡议反对的。如谭先闿、刘应乾两个,外面无人不说,受了郑绍畋的运动,要实行以武力对付。程军长听了气不过,周撰一走,即将我两人叫去,严行训责了一顿。 你这东西和周撰闹醋,为什么要把我两人拉面里面?“ 郑绍畋陪笑说道:“是我不应该,但我没有恶意,无非想借重两位的声威。”刘应乾道:“你在外面瞎说没要紧,害得我两人几乎不能自由行动了。西神田警察署的便衣刑事,就在这几日内,来我家侦查了几次。”郑绍畋笑道:“我不信日本警察有这么厉害。我不过向几个不关重要的人,提过你们两位,警察署不见得就知道,即算知道了,这样绝无根据的风说,便值得如此注意,派便衣刑事来侦查?”谭先闿道:“刑事是曾来过几回,但发动的原因,不是为你瞎说,但这种风传,也不无关系。”郑绍畋道:“是为什么呢?”谭先闿道:“原因来得远的很,浙江章筱荣带着张绣宝住在长崎,李苹卿不服气,邀了一些人到长崎找着章筱荣的住处,夜间劈门入室,将章筱荣捆缚,口里塞了棉花,手脚都打断了,掳着张绣宝,逃的不知去向。章筱荣由警察送进医院诊治。长崎警察因要澈底查究这案,特从神户警察署提了前次的案卷,行文各县,通缉李苹卿。西神田警察署,因我两个人是前案很有关系的人,特来调查事情真像。幸亏我两个住在这里半年多,不曾有丝毫非分的行为。日本警察也还讲些道理。若是在中国,我两人也免不了要提案质讯呢。” 郑绍畋道:“李苹卿黑夜掳了张绣宝,逃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谭先闿道:“有一说已经上船,回上海去了。有一说由釜山,到朝鲜去了。总不至再逗留日本。”刘应乾道:“据我推测,十九已回上海。由长崎到上海,中间没停泊的地方,不怕半途截获。去朝鲜仍是日本势力范围之内,恐不容易幸逃法网。”郑绍畋笑道:“章筱荣、李苹卿两个,都算得亡命之徒,目无法纪。张绣宝一个破货,实没有这么抢来抢去的价值。” 刘应乾笑道:“情人眼里出西施,我们看了不值什么,他们简直是得之则生,不得则死。”谭先闿道:“人在世上,所争的就是这一口气,不要说张绣宝还有相当的姿色,便是再丑几倍,赌气争夺起来,也一般的不顾性命。即如你现在这位日本太太,你常叹息她遭际之不幸,不也是为生得有几分姿色,眷恋她的人,争风吃醋,卒之两败俱伤,连带你这位太太,都立身无地的吗?”刘应乾点头道:“她的地位却不与张绣宝相同,她小时候就伶仃孤苦,才成人便被匪徒徒押卖在游廊里,自己体身没有主权,不能禁止眷恋她的人不发生冲突,所以一遇了我,就决心从良。右是张绣宝那种贱货,我也不花三百块钱替她赎身了。” 郑绍畋问道:“这两位对周撰的事,就因他搬出上司势力来一压,便压得不敢说反对的话了吗?”刘应乾道:“你这话是放屁!我们本来没说反对,什么压得不敢说反对呢?我对你打开窗子说亮话罢,周撰还发了帖子来,请我们两人吃喜酒哩。 就是这个十五日,在松本楼行结婚式。你有本领尽管去反对,我们也不阻挡你。“郑绍畋道:”你们去吃喜酒么?“谭先闿道:”那却不一定,看那时高兴不高兴。“郑绍畋听了,甚为纳闷。料道自己不是周撰的对手,平日的交游也不及周撰宽广。 起先尚疑心周撰被谣言吓跑了,连陈毓夫妇也不都在原处居住。此刻听得公然发帖请客,宣布结婚日期和地点,简直没把他这派反对的看在眼里。心中又气,又没作计较处。见谭、刘的态度,已是再说不进去。遂垂头丧气的回到骏河台,也不敢多出来见人,恐怕人家讪笑。只打听了黄文汉在上海的住处,将圆子的境况,及会见时所谈的话,详细写了一封回信,寄给黄文汉去了。自己就在家中躲了几日。 这日是二月十六了,只见何达武跑了进来说道:“怎么这几日,全不见你的影子?老黎特教我来,找你到东肥轩去,黄老三、劳山牛皮都在那里等你哩。”郑绍畋道:“找我去干什么?”何达武道:“你去自然知道,没事也不教我来找你了。”郑绍畋道:“老黎曾对你说什么没有呢?”何达武摇头道:“哪有工夫对我说什么呢。我到他那里,连坐都没坐,劳山牛皮就对我说,教我找你去。老黎说,奇怪,这几日全不见老郑的影子。催我快来找你,有要紧的事。我听了这话就跑,去罢,去罢!” 不知郑绍畋去也不去,下章再写。 却说郑绍畋起身跟着何达武跑到东肥轩,只见黄老三、周之冕两人,立在黎是韦背后,黎是韦伏在书写上写字。周之冕回头见了郑绍畋道:“老郑你来得很好,这里写信去同乡会,还差几个名字,看你拉哪几个人进来。”郑绍畋道:“你这样说,我还摸不着头脑。你得从头说给我听。”周之冕笑道:“你连同乡会的章程都不知道吗?要会长开临时会议,须得十个负责的人,出名盖章,写信给会长,会长才能根据那信发传单,召集会议。我们于今反对周撰与陈蒿结婚的事,须开同乡会研究,已有人对林简青说过。林简青说这种会议,他会长不能负责,看是谁要开会,须照同乡会章程,有十人负责的请求书信,会长方能执行。我们此刻信已写好了,只要填名字进去,老黎的头名,你的二名,铁脚的三名,看你还拉哪几个进来?” 郑绍畋道:“只要几个人出名字,不容易的很吗?我念出来,你们写上去就是。有我负责任。”黎是韦道:“本人不愿意,不能胡乱拉出来的呢!”郑绍畋道:“你放心,我说负责任,决不会有人出来宣布窃名。”黎是韦即照郑绍畋说的,写上了七个。黄老三道:“你既负责,就得拿这信,找着各人盖上图章,方能有效。”郑绍畋踌蹰道:“这倒是个难题目,我说的这七个人,没几个有图章的。教他为这信临时去刻图章,只怕他们不愿意。”黎是韦道:“图章没要紧,只要你真能负责任,我立刻替他们镌几颗图章就是。镌图章的刀子我都有,就只图章的材半,我这里只有三颗,还差四颗,得花钱去买来才行。”周之冕一眼望见书案上,有两条桃源石的压尺,黎是韦写字时,用他压纸的。即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不是现在的四颗图章材料吗?”黎是韦拍手笑道:“这事情真凑巧,我就动手刻起来罢。”原来黎是韦于金石学很有些研究,日本几家有名的印铺,都知道黎是韦的名字,常找到东肥轩来,跟黎是韦研究刀法。黎是韦不欢喜小鬼,不大肯镌给小鬼看,又不能用日本话解说出来,印铺因三番五次得不着益处,才不来了。 然而黎是韦镌的图章,拿给那几家印铺里去看,一望都能认识,说是黎刻。他手法极快,这类图章又不必镌得如何精美,只要大概望去是那几个字的模样,便可敷衍过去。因此不到一小时,七颗图章,方的、圆的、长方、椭圆各式俱备,都镌刻好了。 黎是韦细心,挑出些印泥来,略加颜料变成几种彩色,使人看不出是一种印泥印出来的。 这信发去之后,林简青接了,很有些替周撰担心,即时用他太太的名字,通了个信给陈蒿,教陈蒿设法疏通。陈蒿和周撰商议,周撰道:“你把黎是韦、郑绍畋一般人写给你的求婚信都拿出来,我同你去浅草,带给林简青看。即请林简青在会场上当众宣布,看他们有什么脸再登台说攻击我们的话。这班东西,谁耐烦去疏通。”陈蒿道:“我也早已定了这样的主意。”陈蒿当时检出那些信札,做一包提了,同周撰乘电车到浅草。 林简青已下课回来,夫妻二人正在研究开会时应持何种态度。周、陈二人进来,林太太忙起身迎着让坐,彼此寒暄已毕。 陈蒿笑向林简青夫妇道:“承孟姐写信来通知我,说黎是韦领衔,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我和卜先结婚的事。这事情实在离奇得很,不料他们因不遂自己的欲望,公然敢牵动同乡地出来,假公济私,以图泄忿。孟姐的好意,教我会前疏通。我想他们这班无耻之尤,要他们不反对,除非我有分身法,能化身十百千万,作肉身布施,使他们一个个都能遂其兽欲,方不至再说反对的话。如其不能,凭口说疏通,是无效的。我想:同乡会是个公共结合的团体,无非为联络感情而设,并不是个政府的组织,有行使法律,处置会员的威权。无论我与卜先结婚有没有不合法的行动,即算犯了大法,应处死刑,也不是同乡会所能执行的。无瑕方可戮人,要议人非法,须先自立于不违法的地位。试问他们因我结婚的事,要求开同乡会处置,是不是法外的行动?况且他们都是为向我求婚不遂,一腔私忿,无处发泄,才想借同乡会来破坏。林先生是正派人,像这种不成理由的要求,似乎可以置之不理。湖南同乡在此的尚有四五百人,则湖南同乡会,是四五百人的同乡会,不是十个无赖子的同乡会。因十个人无理的请求,即发传单,牵动全局,未免小题大做。我今天到这里来,并不是林向先生及孟姐求情。我的愚见同乡会的一举一动,关系同乡体面正大,林先生既被推为会长,有主持会务之权,举动不能不审慎一点,免贻笑外人。黎是韦、郑绍畋一班人,向我求婚的信,我都带来了,请两位过目,看他们这开会的要求,是否有应允的价值。”说着,将那包艳书打开,检出黎、郑两人的来,送给林简青夫妇看。 林简青看黎是韦的是一封骈体文,郑绍畋的是一封英文,都写得缠绵艳丽,颇能动人。再看这些,也有写得好的,也有写得词句费解的,总之令人看了肉麻的居多。并都盖了图章,填明了住处。有几封连三代籍贯,及家中财产,本人职业,都写得十分详细。 林太太看了,不觉笑道:“这都只能怪二妹自己不好,不能怪人家。”陈蒿道:“怎么只能怪我呢,孟姐教我个个都答应嫁他吗?”林太太笑着摇头道:“那就真要将你撕开,每人吃唐僧肉一般的,一个吃一块,只怕还不够呢。我说怪你自己不好,是谁教你生得这么如花似玉,使男子一看了就涎垂三尺。 在周南女学的时候,你那时年纪还轻,不过十三四的人,隔壁明德学堂的男学生就找着你,纠缠不清。我那时就对你姐姐说,只怕不等到成人,求婚的就会应接不暇。你小时候就有一种脾气,最欢喜引得一般青年男子发狂,及到认真和你谈判,你又正言厉色,拒人于千里之外。你还记得有一次,我同着你两姊妹在曾文正祠游观,你在柱头上拿石灰块子题诗的事么?那不只怪得你自己不好吗?“陈蒿望了林太太一眼笑道:”那小时候,懂得什么?旧事重提,真令人惭愧。“周撰忙问是什么事? 陈蒿回头向周撰脸上啐了一口道:“干你甚事,要你问。”周撰道:“你们说得,我为什么问不得哩?”林简青笑道:“这又只怪得孟珠不好,无端说得这么闪闪烁烁,连我都要问。” 林太太笑道:“一不是说不得的事,二不是问不得的事。我是偶然触发起来,想起好笑。周先生要是不放心,以为有什么不相干的事,我就懒得说。拿作闲谈的资料,便不妨说出来,也可见二妹小时候就不是一个老实人。这一大包的求婚书,亦非无因而至。”周撰道:“谁不放心!有什么不相干的事,小时候的行为,很有些令人听了开心的。嫂子请说罢!” 林太太道:“那年是宣统三年,我记得是三月初间,礼拜日学校里放假,由我发起邀二妹姊妹两个,到药王街镜蓉室照相馆,叫了一个照相的,去曾文正祠花园里照杨。那日既是礼拜,各学校的男学生到那无里游览的很多,我三人带着照相的一进园,就有两个穿明德学校制服的学生,年龄都不过十五六岁,跟在我们后面走,评头品足的,无话不说。二妹那时才十三岁,听那两个学生说话讨厌,就回头问他们,是哪个学堂的? 二妹的意思,本想问过他们的学籍,即责骂一顿。谁知那两个畜牲误会了,见二妹说话笑嘻嘻的,以为是有了好消息,立时现出那种轻骨头样子,真教人见了恶心。还对着二妹涎皮涎脸的,说出些不中听的话来。二妹气他们不过,让他们走到切近,猛不防朝着两人脸上呸了两口,呸出无数的唾沫在那两人脸上。看那两个畜牲多无耻,真有娄师德唾面自干的本领,被喷了一脸的唾沫,不但不恼怒,反跟在后面,说这种香唾,是不容易得到脸上来的。我连忙教二妹再不要睬他。我们三人在那桥上照相,那两个东西就站在桥头,如痴如呆的望着。我们照过相下桥,回头见两人仍是跟着,二妹就从地下拾起一块壁上掉下来的石灰,在那回廊柱头上写了几句诗道:碧梧原是凤凰枝,梦想魂销亦太痴。 寄语郎君须自爱,临风漫作定情诗。 我当时就怪二妹不该写,二妹和小孩子一样,也不理会。 后来毕竟为那首诗,害得那两个东西颠颠倒倒,课也不上,每日只在周南女学门口徘徊。二妹倒和没事人一样,那里肯睬他们呢。足足的徘徊了上两个月,料道没有希望,才把那痴忘的念头断了。然而学校里,竟为这事,除了两人的名。除名后,每人还写了一封信给二妹,二妹也没理他。周先生看二妹小时候,是不是就调皮得厉害?“ 陈蒿笑道:“我们今日到孟姐这里来,是来研究现事的,不是来听故事的。亏你好记忆力,这样狗屁诗,居然印在脑筋里,几年不忘记。不提起,我自己倒忘了。小时候脸皮厚,想得出就写得出。于今回想起来,真羞死人,快不要再说了。看林先生对于这开会的要求怎生说法,还是依我说的置之不理呀,还是徇几个无赖子无理的要求,把一个庄严的同乡会,作私人倾轧之具呢?” 林简青道:“这事我昨夜已和孟珠研究了好一会,照情理本可置之不理,论我们的交情更不消说得,是立于反对开会的地位。但这事我们吃亏,第一就吃亏在你们是同学,第二吃亏在我当会长。公道话本来人人可说,不过出自有交情的人口里,就显见得有有心偏袒似的。同乡会的章程,只要十人联衔,请求开临时会议,会长是不能否认的。你说为十人牵动全局,不错,然十人若于开会时,所报告开会理由,大家不承认这理由有开之必要,这十人自要受相当的处罚。处罚的是什么呢?赔偿开会的一切损失,受大家严厉的诘责,这权操之会员大众。 会长于开会前,没否认这理由之权。因此,置之不理的话,决办不到。事前若不设法疏通,开会时,想有人出来否认开会的理由,但怕不容易。因为每次开会,在下面发议论的人多,肯上台发托,他们不见得肯到会。就到会,也不肯见得肯上台批评人家的议论,以结怨于人。这十个人既联衔写信来要求开会,必已有一种结合,不但不尽是曾向你求婚的。这十人之外,必尚有暗中指挥不肯露面的。两位若不事前疏通,则惟有团结一部分人,预备在会场上为有力之辩论,不然,以全无团结的,与有团结的抵抗,只怕有些难占胜利。“ 周撰点头道:“简青这话很有见识。团结一部分人不难,但有魄力、能登台雄辩的,不容易找着。”陈蒿道:“找人家干什么?我们自己没生着口吗?他们定要开会,我自己去,看他们怎么说,我自有答付他。这一包信,我也带去,不见得到会的,没一个正人。” 林简青摇头道:“自己去,是万分使不得。会既是为反对你们的人所开,会场中的空气,自然没有和缓的。那时吃了眼前亏,没处申诉。”陈蒿不服道:“难道他们是野蛮国的种子,不讲法律吗?既是开会研究,就均匀全应凭法律解决,有什么空气和缓不和缓。他们真敢对我一个弱女子动武不成?如何有眼前亏给我吃?”林简青笑道:“东京留学生开会,打得落花流水的次数还少了吗?被打的人,哪个不是最会讲法律的。宪政党的梁启超,在锦辉馆开他本党成立会,到会的全是他本党的人,不料被国民党人知道了,由张溥泉临时邀集十多人,冲进会场,没等梁启超演得几句说,张溥泉一声喊打,十多人齐声响应,会场秩序登时大乱。张溥泉一跃上台,抓住梁启超就打,这十多人在满座寻人厮打。宪政党的党员,那日因是本党成立会,各人胸前都佩了黄色徽章,国民党人见着佩黄徽章的就打,打得那些佩徽章的,一个个忙把徽章扯下来,往地下丢,只一刹时工夫,打得满会场没一个敢佩徽章的人了。张溥泉就据了演台,演起说来。梁启超被打得抱头鼠窜。直到今日,还没见梁启超拿法律和张溥泉算帐。这眼前亏,不是服服帖帖的吃了吗?他们自己本党的人开会,只侵入十多个外党的人,尚且打得落花流水。这里反对你们的人开会,莫说喊打,只趁你上台演说的时候,他们十来个人,在下面齐声一叱,任凭你有多少理由,也没你说的分儿了。” 陈蒿的脾气,前几回书中已说过,是最爱不得激刺的话。 林简青若赞成她,说她自己到会辩论最好,她不见得就不顾利害,真去到会。今见林简青说到会有这么危险,心里未尝不知道是实在情形,只是总服不下这口气,口里偏要说道:“林会长既把他们这班杂种看得比老虎还要厉害,把我就小觑得和梁启超一般,这事安有再研究的余地。一切话都不用说了,我来时向会长要求的话,于今申明,完全取消。请会长照着他们请求开会的书信,开会便了。届时我决计亲自到会,看他们那些忘羔子,能在会场上把我陈蒿生吃了么?”陈蒿旋说旋将艳书包起,立起身教周撰同走。 林简青夫妇见陈蒿提起那包信札赌气要走,林太太知道她的性格,即连忙起身拦住说道:“只有我二妹还是这种老脾气不改,简青又不是主张反对你们的人,赌什么气呢?二妹难道要我们赞成你去,给人家侮辱吗?简青又不是有意说得这样恐吓二妹的。”周撰也说道:“我们原是来研究开会的事,所有厉害自应考虑周详。且坐下来,从容商议。我看简青的话,极有见识。就凭你自己说,像郑绍畋那一类人,我们犯得着跟他们去拌口吗?” 陈蒿被林太太一拦阻,又听得说简青不是主张反对的这句话,心想不错。人家是一番好间,跟我商量,我反向他赌气,未免使人寒心,随即坐下来,向林简青陪笑说道:“我性气不好,每容易误会,险些儿和林先生赌起气来了。不是孟姐一句话把我提醒,我真对不起林先生了。”林简青笑道:“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这话不是有意激你的了。我和孟珠很商议了一会,他们的信,是要求二月二十日开会,但日期迟几日没要紧,会长有权可以更改。二十日是礼拜,我想改做二十三,礼拜三日下午。今日十七,距会期还有五天,尽这五天去联络人,大约不至临时仓卒。我这里把传单迟发一两日,到二十二日才发,邮局到很慢的,二十三日接到传单,就在本日开会,便有许多不到会的。我到十九日,回一封信给黎是韦,说我二十日有事,不能开会,须延期至二十三下午,这是情理之常,他们不能勉强的。你们所联络的,只要有一两个能上台演说的,就够了。 还是在下面鼓掌的人要紧,如万一找不着会说的,就专联络些会捣乱的,在会场上扰乱秩序,使他们不能研究出对付你们的方法来。就研究出来了,也使大家不能通过。我只等会场秩序一乱,即登时宣布散会。我散会的话一发出去,你们所联络的人,就都立起身,纷纷喊走,这会便没有结果了。“ 周撰拍手笑道:“这法子妙极了。只是苦了简青,替我们负责这么大的责任。我半来倘得寸进,必不敢忘你维持我的德意。”林简青笑道:“用不着说这么客气话,你要知道,我这法子并不是帮你,只因见他们这些反对你们的人,完全是出于私意,我待不承认开会罢,他们更有借口,说我私心袒护你们,违背会章,藐视会员。想等到开会时和他们争辩罢,他们必以恶语相加,说我受老婆的运动,甚至喊叱喊打,徒然得罪一干人,于事毫无益处。他们研究出办法来,仍强着我执行,不执行,就得辞职。我辞职没要紧,他们还要故甚其词,说是把我革了。再进一步,革了也不算什么,他们不仍是当场又举出一个会长来执行他们的办法吗?那就更难于挽救了。好好的一个同乡会,由他们几个人,纯粹为报复主义,闹得稀糟。外省人听了,也要笑语,说我这个当会长的,一些儿威信也没有。索性是几个有声望、有道德的人出来,堂堂正正的说几句话,或议出什么办法来,教我执行,我也未尝不可。无如第一第二名领衔的,假公济私的证据,就十分明确,真教我有不能从同之苦。” 周撰笑道:“有声望、有道德的人,此刻住在日本,正销声匿迹不暇,如何肯出来管这些闲事?承你的好意,我们就是决议了罢!你若有机会能代我拉拢几个表同情的人,到会场上替我捧捧场,我夫妇尚有人心,必知感激。”林太太笑道:“这岂待周先生嘱托。感激的话,更说不上去。”陈蒿对林简青道:“开会那日,我们自己既不宜到会,这一包信,就放在先生那里,开会时请先生带到会场上。先生看有机会,可以发表,便请发表出来,也可夺他们联衔的人气。”林简青沉吟道:“这包信发表是应当在会场上发表,力量也是很有力量的。不过由我带去,似乎不妥。我看不如仍由你带回去,等到开会的那日,你们写一封信,并这个包儿,雇一个日本粗人,送到会场里来不认。那日临时主席是谁,我当会长的,总有权能使来件发表,不致为人收没。”周撰道:“这般发表最好。人家都说简青精明干练,照这样看来,果是名下无虚,教人不能不佩服。” 陈蒿道:“事情既经议妥,我们走罢。林先生是用功的人,不要久坐,耽搁了他的功课。”周撰起身笑道:“他们把功课看得重的人,耽搁他光阴的,便是仇人。我们正要求他帮忙,不可使他心里怀恨,是早走的好。”林简青笑道:“说哪里的话,我的光阴看得重,哪里及得你们燕尔新婚,春宵一刻千金价呢。我若留住你们多坐,使你拘束了,不得亲热,才真会把我当仇人哩。”说得三人都大笑了。周撰同陈蒿辞了出来,归高田马场。 后事如何,下章再写。 却说周撰盘算了一夜,次日起来,打算四处去联络几个帮忙的人。心想:曾广度、胡八胖子两人,曾到场吃过喜酒的,两人虽无雄辩之才,在亡命客中,却有些声望;须把他两人请出来,再求他两人替我出面联络,比较又容易动人些。周撰计算停当,首先来到散人家。曾广度带着他姨太太出外看朋友去了。只有黄老三、胡八胖子和胡八胖子包的日本女人在家。这日本女人,生性古怪,一双眼睛见不得漂亮男子,就当着胡八胖子跟前,来了生得漂亮或穿得漂亮的客,她一双眼睛半开半闭,不住的在那客浑身上下打量,一张嘴就笑得合不了缝。胡八胖子每次见了这种样子,心里非常气忿,只等客人一走,必用那可解不可解的日本话,尽量训责一番。奈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任凭你如何训责,她不见生得漂亮的则已,一有漂亮的落眼,仍是故态复萌。胡八胖子拿着没有办法,在未归国之前,又不甘寂寞,舍不得将她退了。而一般青年男子,每每的不讲恕道,不管胡八胖子心里难过,见这女子好像有心勾引,每借故宕延,坐着不去。胡八胖子只好遇着这种场合,就带着女的去外面闲逛,使两方都不得遂勾引之愿。 周撰虽与胡八是旧交,然胡八到日本,住在散人家,周撰来往,却不亲密。胡八这种忌讳,周撰哪里得知呢。这日来到散人家,出来开门的就是这位喜勾引人的日本太太。一见周撰这般飘逸,登时吃了迷魂汤一般,尽情表示亲热,险些儿要把周撰搂在怀里。周撰是司空见惯的人,也不在意。因知是胡八的姘头,不能不略假词色。胡八却误会了,以为周撰本是到处钟情的人,日本话又说得好,这两人一动了邪念,将防不胜防,不如避开一步,免得惹出意外的事来。当下只和周撰闲谈了几句,即向黄老三说道:“请你陪卜先坐坐,我有事出去一会就来。”黄老三见惯了胡八这种办法,便笑着点点头。周撰问道:“老八去哪里,一会儿就回来么?”胡八道:“老三在家里陪你,我有点儿事去。”周撰踌躇道:“我特意来找你,有话想和你商量。”胡八心里不高兴,随口说道:“你和话和老三商量一样,等歇我回来,教老三说给我听便了。”说毕,拿起帽子,拉着日本女人走了。 周撰做梦也想不到是闹醋意,只道真是有事去了。更不知道黄老三也是帮着黎是韦一干人反对自己的人。见胡八说有话和老三商量一样,心想:黄老三与曾广、胡八同住,平日和自己虽没甚好感,也无恶感。他又不曾向陈蒿求过婚,料不过附和人家反对。胡八走后,便向黄三说道:“反对我和陈老二结婚的人,此刻已写信要求同乡会开会,研究对付我,你知道么?”黄老三为人最是深心,随意答道:“反对你,要求同乡会开会有什么用处呢?我不曾听人说过。”周撰道:“我特地来找胡八,就是为这事,不凑巧,胡八又有事去了。”黄老三道:“究竟是如何的情形?不妨把大概说给我听,老八回来,我向他说便了。”周撰点头笑道:“不但请你对老八说,还要求你出来,替我帮帮忙。黎是韦、郑绍畋他们这种举动,不特对不起我,并对不起同乡。他们都曾向陈老二求婚,陈老二没答应,他们就记了恨,但图破坏。不顾同乡体面,一个堂堂正正的同乡会,他们竟想拿过来作私人攻击之具。这同乡会,大家都有分的,你看不是并对不起同乡吗?”黄老三笑道:“这种举动,真没有道理。只是同乡会的章程,我仿佛记得,要开临时会议,不是要十个会员联衔写信给会长,才能行的吗?黎是韦、郑绍畋两个,怎么有效呢?”周撰道:“十个人是有,但都是些无名小卒,不待说,除黎、郑二人外,全是被动。” 黄老三道:“他们要求在哪一日开会,你从哪里打听出来的呢?”周撰道:“林简青的太太和陈老二同学,由他写信来通知我们的。他们要求是这个月二十日,林简青说二十日没有工夫,打算延期到二十三。我素知你是个人情世敌最透澈的人,你说我应该怎生应付?”黄老三笑道:“我从来不大理会这些事,你自己是个极精明有手腕的人,怎的倒来问我?你来找老八,胸中必有已成之竹,我很愿听你应付的法子。黎、郑两个笨蛋,哪里是你的对手呢。前一会子,我听得老八说,就知道他们闹不出什么花样来,教老八尽管放心,去松本楼喝喜酒。 老八还有些迟疑,我说卜先何等机警的人,郑绍畋他们一般笨蛋,哪是周卜先的对手。老八从松本楼回来,才恭维我有先见之明。我说,我有什么先见之明,只怪你们粗心,不是周卜先的真知己罢了。周卜先若没有十分把握,就敢冒昧宣布结婚吗?分明听说有人要来礼堂捣乱,却故意宣布结婚地点与结婚时日。没有把握的人,怎敢轻于尝试呢?“ 黄老三这几句话,恭维得周撰很得意,误认黄老三是个表同情,可以做帮手的人。不觉把林简青商量的办法,都对黄老三说了。且慢,周撰既是个很机警的人,为什么这么容易把要紧的话,都对没深交的黄老三说了呢?这也是周撰、陈蒿合该倒运,才是这么一着之差,全盘都负。周撰因见黄老三是个很恬淡的人,平日是最不爱出风头,虽然是黄克强的堂兄弟,却不曾借黄克强的势力,夤缘过显要的差事。受革命党连带的关系,到日本亡命,仍是和几年前当留学生一样,一般的在学校里上课。与郑绍畋一班人素没往来,又跟胡八、曾广度同住,因此绝不疑心,会和郑绍畋一班人打成一板。当下黄老三听了林简青的办法,满口答应替周撰帮忙。周撰又千恳万托的说了一会,才告辞出来,找柳梦菇商量去了。 黄老三送周撰去后,等至曾广度回来,即跑到深谷方来找周之冕计议。周之冕笑道:“我料道林简青是要帮他的。他这捣乱会场的办法,也很厉害,我们防范是防范不了的。不过鬼使神差,这计划既被我们事先知道了,又知是林简青替他出的主意,这事情好办。事不宜迟,我和你就到东肥轩去。”黄老三道:“去东肥轩怎么样呢?”周之冕道:“仍是写信给林简青,把他出的主意揭穿,看他如何答覆。”黄老三点头道:“且去东肥轩商议,看还有较好的办法没有。”二人随即动身。 仲猿乐町距本乡元町没多远的路,一会儿就到了。 黎是韦正陪着何达武在房里谈话,见黄老三二人进来,黎是韦忙起身向黄老三笑道:“你来了很好,我正听说一桩事,要说给你听。”黄老三同周之冕坐下来问道:“一桩什么事?”黎是韦道:“你那日不是对我说田中旅馆住了个姓伍的女子,李锦鸡一班人在那里起哄吗?次日我同郑绍畋亲去田中旅馆,拜望了一遭,原来就是元二年,在福建做督军的逃妾,名字叫冬凤。我去看她的时候,李锦鸡已吊得有几分成绩了,以为必定是李锦鸡口里的食。刚才铁脚来说,李锦鸡这回大失败,偷鸡不着倒蚀了一把米。” 黄老三笑道:“怎么的呢?”黎是韦道:“李锦鸡仗着是福建人,知道那督军的身家行事,因此和这个冬凤说得来,又迎合冬凤的心理,答应替冬凤出气,编一本家庭新剧,将那督军的丑史揭破出来。冬凤是恨那督军的人,自然高兴,乐得有这样一个人帮自己泄忿,所以把那督军的残暴行为,尽情说给李锦鸡听。李锦鸡就利用这点,得亲近冬凤。只道是亲近久了,即不愁得不着好处。谁知这冬凤很有点能耐,绝不是年轻才出世女子,一边和李锦鸡敷省,一边仍积极调查她曾许嫁的意中人,前日毕竟她他寻着了。那男子也是江苏人,在东京高等商业学校读书,姓王,单名一个韬字。年龄二十六七岁,听说生得比李锦鸡还要漂亮几倍。前日这王韬找到田中旅馆来,同冬凤到李锦鸡房里,向李锦鸡道谢,随即清了馆帐,连人带行李搬走了。只气得李锦鸡瞪起一双白眼,望着两人比翼双双的同坐一辆马车,跑得不知去向。田中旅馆的宿食价很贵,李锦鸡因想吊膀子,排场不能不阔,住的是头等房间,每日宿食料五元,还加上别的用费,这几日共花了七八十元。连冬凤的皮肤都不曾汤着,害得李锦鸡把衣服都当完了,才能了清馆帐,仍搬回五十岚。你看好笑不好笑。” 黄老三笑道:“李锦鸡这东西也应得教他失败一回。”黎是韦道:“幸亏我知道自量,不然,也和李锦鸡一样,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周之冕道:“并不是你能自量,因为受了陈蒿一番教训,不敢再寻覆辙。这女子若发现在陈蒿之前,也难保不上当了。”黎是韦点头道:“这倒是一句知我的话。”何达武道:“李锦鸡只因这事失败,把值钱的衣服都当光了,昨日召集游乐团的团员,要求我们预缴一月团费,给他借用,赎衣服出来。团员中有许多反对的。李锦鸡倒说得好,他说由这冬凤的膀子,也是为游乐团筹经费,今不幸失败,非他勾引不力之罪。若是吊成了功,至少也有一千块钱,捐作游乐团的经费。但是任他如何说得好,要团员预缴团费,是办不到的。李锦鸡见团员不听他的话,赌气要辞职。不是王立人和小金极力挽留,我们这团全,已是群龙无首了。” 正说之间,只见郑绍畋匆匆的跑将来,进房一看,便道:“你们都在这里,好得很。我来报告一件新闻你们听。”黎是韦道:“是什么新闻?快说出来,我们大家研究。”郑绍畋道:“这事不是我们研究范围以内的,却是有趣得紧。那在,我不是对你说起公使馆的参赞朱湘藩,要娶菊家商店的鹤子,没有娶成功吗?我而今打听得下落来了。原来菊家商店的老板,本是一个忘八坯子,完全是想在他女儿鹤子身上发一注大财,恰巧遇了朱湘藩这位冤大头,花了一万多,那老忘入却也心满意足,就答应把鹤子给他。谁知鹤子有个表兄,和一个什么埚内侯爵的嗣子同学,又替鹤子拉上一马,那鹤子父女便拣着高枝上飞,登时打消朱湘藩这面的婚约,预备做未来侯爵的夫人和丈人了。所以朱湘藩那天迎娶扑一个空,花钱呕气丢脸,恨入骨髓。亏他真有能耐,一两天工夫,居然探了个确实。你们想想,朱湘藩知道了悔婚的实在情形,便该怎么办?” 黎是韦道:“这有什么办法?又打不起官司告不起状。” 周之冕笑道:“没得这么没主意,这一定要设法去破坏的,好在朱湘藩的情敌是个贵族。”何达武道:“老郑,你快说罢,没得闷死人。”郑绍畋道:“朱湘藩真做得利害呢。他把他和鹤子定婚和迎娶的情形写上一大篇,又把他买给鹤子定婚的钻石戒指的发票,和他预备结婚时给鹤子捧的白金花篮,一并送到埚内老侯家里,说是送小侯的新婚贺礼。本来埚内小侯和鹤子定婚是瞒着老侯的,这一来老侯大生其气,责骂了小侯一顿,立逼着小侯退了鹤子的婚。并叫人到朱湘藩那里送回花蓝、发票,说了无数抱歉的话,朱湘藩这才出了一口恶气。谁知菊家商店那个老忘八,因为埚内一方面不得成功了,又想仍旧把女儿来卖朱湘藩几文,便叫鹤子写了一封哀悔的情书,去找朱湘藩。朱湘藩回他不见,苦等了一日,居然见着朱湘藩,连忙跪下叩头,说其无算自责的话。朱湘藩只冷笑了一声,叫人扶着那老忘八出去,鹤子的信也不开封的掷还了。从此鹤子便不择人的卖起淫来了。”黎是韦叹道:“朱湘藩的心太狠了,半一半文章是做得恰好,后一半文章未免绝人太甚。” 周之冕道:“罢罢罢,我们商议正事要紧,这些话不要说了。”因将黄老三听得周撰的话,对黎是韦说了。黎是韦拍案恨道:“我们同乡会的会长,这么袒恶,还了得!我当面去质问他,看他如何说法?”黄老三道:“妙呵,只有当面去质问他最好。劳山说写信去,我不大赞成。”周之冕道:“我没想到老黎有这么告奋勇,就只写信去了。能当面去质问,还怕不好吗?”黎是韦道:“我今衔的信已经发出去了,这回的仇人做定了,再不努力,一拳打他不死,便留下永远的后患。你们说,万一我们的会场竟被周卜先捣乱了,闹得没有结果,要我们赔偿开会损失不在其次,我们这一张脸放在什么地方去,一辈子不见人了吗?”周之冕点头道:“他就来捣乱会场,也不怕,我们既经伸出了这一只脚,不达到目的,无论如何是不能放手的。林简青为人,我很知道,并不是真和周撰表同情的人。 老黎去质问是要紧,只是我们趁这几日,须制造一种反对周撰的空气,林简青一见风色不顺,他是一个很稳健的人,转舵必然很快。他尽管延期,我这里预备登台说话的人便延期一年,周撰也运动不过去。“ 黎是韦道:“怎么制造空气呢?”周之冕道:“我们都有朋友,朋友又有朋友,大家把反对的论调及林简青袒恶的主张,尽力宣传。我前回曾对你说教你做几首竹枝词。我原是想在会场上发给到会人看的。于今林简青既帮他出主意,这竹枝词就得早些发布,也是制造空气的一种办法。”黄老三笑道:“这还很有力量呢。”郑绍畋也道:“好极,好极。但是我不会做诗。”黎是韦道:“你和铁脚不必做,他两位今夜不要走,我们三个人分担了,不消几小时的工夫,就做起了。明日送到秀光社印刷局去印,秀光社的帐房我和他办过印书的交涉,又可以快,又可以便宜。”黄老三道:“好可是好,但我从来不能做诗,这类竹枝词,尤其看都看得少,你们两位做罢。”周之冕道:“谁是会做诗的!只要七个字一句,也还押了韵,就可发出去了。”黎是韦道:“横竖不要你署名,周撰和陈蒿的事迹,我们都知道,还怕胡诌不出来吗?”周之冕笑道:“你留我们在这里做竹枝词,不又要破费你块把几角钱吗?”黎是韦道:“两三个客膳,我还供应得起,算不了破费。”周之冕道:“不仅是客膳,还得沽几酒来,我们旋喝旋做,才有好诗出来。”黎是韦即拍手叫下女。郑绍畋、何达武齐起身道:“我们不管你什么竹枝词、木枝词,先回去了。”黎是韦也不挽留,郑、何二人先走了。黎是韦对下女说了,要两个客膳,五合正宗酒。 黎是韦又拿出一部诗韵来,放在桌上。一会周之冕笑道:“我已得了第一首了。”随拿笔写出来,黄、黎二人看是:蔓草野田凝白露,樱花江户正春宵。 周郎艳福真堪羡,赢得大乔又小乔。 黎是韦道:“大乔小乔怎么讲呢?”周之冕笑道:“岳州的定儿,混名大乔,你还不知道吗?因为岳州有个小乔墓,所有人称定儿为大乔。”黎是韦道:“定儿我知道,只不知道她这绰号。我的第二首也有了,写出来你们看罢!”黄周二人欣然接着,只见纸上写道:女儿十八解相思,坠入情魔不自知。 嫁得情郎才几日,雀桥私渡已多时。 黄老三不住的赞好道:“我虽有了一首,只是不及你们好,说不得,也要献丑。”二人看着黄老三写道:须眉当代数袁公,巾帼无人只阿侬。 自古英雄皆好色,又垂青眼到幺筒。 黎是韦拍手笑道:“妙呵,妙呵!周卜先这东西真是个幺筒,你只看他油头粉面的,不是个幺筒是什么呢?”周之冕笑道:“湖南人都知道幺筒就是兔崽,只怕外省人有些不知道的,底下须注明才好。”黎是韦道:“哪有不知道的,便不知道也可想像而得,不必注明。”周之冕点点头,又去思索。 黎是韦所然跳起来笑道:“我这一首真做的好,香艳得很,你们看罢!”说着,提起笔,如飞的写了出来。诗道:桃花憔翠旧容光,姊妹喁喁话短长。 新涨蛮腰衣带减,鬓云还是女儿装。 周之冕赞道:“郭厚温柔,不失诗人之旨。你看我这一首,也还过得去。”当下也写了出来:巴陵城外草萋萋,少妇闺中怨别离。 望断岳阳楼上月,郎情如水不还西。 黎是韦道:“好诗,好诗。”黄老三笑道:“你们在这里好诗好诗,却把我不好的诗吓退了。弄得我简直不好意思写出来。”周之冕道:“这有什么要紧?竹枝词原不妨粗俗,并且发给这些留学生看,太雅驯了,他们还看不出好处来呢。”黎是韦道:“这话一些儿不错,也是要诌几首粗俗不堪的在里面,人家看了才发笑哩。”黄老三笑道:“你们这么一说,把我的胆子又说大了些,我也写出来罢!”遂提笔写道:自贱强颜说自由,桑间濮上竟忘羞。 伤心误作庐安妇,千古恨成松本楼。 黎是韦道:“这倒是竹枝词的正路,我也得照这个样子做一首。”周之冕道:“照这个样子吗?我已有了两句。念出来,你续罢!”口里随念道:不得自由毋宁死,为人作妾亦堪伤。 黎是韦笑道:“这两句教我续,就苦了我。老三且把这两句写了出来。”黄老三教周之冕再念了遍,即照着写了。黎是韦看了一看,在房中走了两转笑道:“续是续上了,只不大相当。也罢,是要光怪陆离,无奇不有才好。” 黄老三拿笔在手,回头笑问道:“怎么续的,念出来,我就替你写在这两句下面。”黎是韦复停了一停,才念道:秋风团扇新凉早,薄幸人间李十郎。 周之冕笑道:“你毕竟做不出粗俗的诗来,这首诗倒像一样东西。”黄老三道:“像什么东西?”周之冕道:“像一件衣服。”黎是韦愕然问道:“怎么像是一件衣服,像是一件什么衣服呢?”周之冕道:“四句凑拢来,雅俗判若天渊,不像是前几年最时行的罗汉长衫吗?上半截布的,下半截绸的。” 说得黎、黄二人也大笑起来。 周之冕道:“我听说陈蒿动身到日本来留学的时候,他父亲拉着她,叮咛嘱咐的,怕她年轻貌美,受人引诱。专就这事,我又得了一首,仍请老三替我写罢!”黄老三笑道:“我的笔还不曾放下呢。”周之冕笑着点了点头念道:阿爷走送母牵衣,临别叮咛好护持。 劫堕人天缘绮恨,蓬莱汝莫负相思。 黎是韦道:“有了这几首,也就够了。你把这首作第七首,我两人共做的那首作煞尾的。”周之冕道:“你高兴再作两首,凑成十首。”黎是韦点头道:“也好,这稿子留在我这里,我凑成十首,明日就送去印。我去质问林简青,须拉一个帮手同去才好。”周之冕道:“帮手仍是郑绍畋妥当,别人都犯不着去。你两个正是俗语说的,洗湿了头发,是免不了要剃的。” 三人饮食完毕,复研究了一地,周、黄都告辞回家。 黎是韦又卒成了两首,另纸誊正了,才收拾安歇。次日亲送到秀光社,定印一千份。从秀光社出来,到骏河台访郑绍畋。 不知二人如何质问林简青,且俟下章再写。 话说黎是韦走到郑绍畋家,只见郑绍畋正陪着一个穿中国衣服的健壮男子在房里谈话。黎是韦看那男子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两颧高耸,准头端正,浓眉大口,两目炯炯有光芒射人。郑绍畋见黎是韦进来,即指着男子绍介道:“这便是我常和你谈起的,我至好的朋友,黄君文汉是也。”黎是韦听了,连忙行礼,说久仰久仰。黄文汉起身答礼,请教了姓名。黎是韦问道:“何时从上海来的?”黄文汉道:“刚到没十分钟,行了还在中央停车场呢。”郑如畋道:“黄君真要算是天下第一个有情人了,十五日接了我的信,今日这时候就赶到东京,不到四天。你看若不是为情人,就逃命也没这般快呢。”黎是韦点头道:“不怪黄君这么急的赶来,像黄君的这位圆子太太,实是不可辜负。他在那笠原料理店里,不待说也是望眼欲穿了。 黄君已见过面了没有?“黄文汉摇头道:”我才到,还不知她在什么地方呢。黎君见过她吗?“黎是韦笑道:”岂但见过,还扰了她的情,请我吃料理哩。“黄文汉对郑绍畋道:”你还有什么事没有呢?若没事,我们就去看看罢!“郑绍畋道:”我就有天大的事,也只得放下来,且陪你去了再说。“黄文汉笑着起身。黎是韦笑道:”我同去看看,没有妨碍什么?“黄文汉笑道:”妨碍什么?就请同行罢。“郑绍畋笑向黎是韦道:”你的芳子,只怕也是望穿秋水了呢。“黄文汉道:”芳子是谁?“黎是韦道:”等歇到了那里,自然知道。“三人遂一同出来,电车迅速,顷刻就到了。 郑绍畋在前引道,进了笠原料理店。芳子正在门口,一眼看见黎是韦,笑嘻嘻的迎着,接手杖,取帽子,往楼上让。三人上了楼,郑绍畋向芳子道:“你快去请圆子姐姐来,有个最要紧的人来看她,快去,快去!请她快来,快来!”芳子望了黄文汉几眼,觉得中国装束好看,悄悄的问黎是韦道:“这个穿花衣服的是什么人?”黎是韦道:“你快去把圆子姐姐请来,自然明白。”芳子拿出三个蒲团来,分给三人坐了,望着郑绍畋笑道:“点什么菜呢,要菜单么?”郑绍畋急得在自己腿上拍了一巴掌道:“你还没听得吗?且去把圆子姐姐请来,我再点菜。”芳子翻着两只眼睛道:“圆子姐姐么?”郑绍畋道:“谁说不是圆子奶姐呢,你真是一个马鹿!”芳子笑道:“我倒不是马鹿。圆子姐姐病了几天,不能起闲,你不知道吗? 教她怎生上得楼。“ 黄文汉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是什么病,没有医院诊么?此刻住在哪里?”芳子见黄文汉穿着中国衣服,说话又和日本人一样,不像郑绍畋说得牵强,发音也不大对,倒惊得望着黄文汉出神,不知道是个什么人。黄文汉又问了一遍,芳子才答道:“我不知道是什么病。”随用手指着黎、郑二人道:“自他们两位那日从这里走后,圆子姐姐也请假出去了好一会,到下午回来,就说身体不舒服,向番头请了假,睡着调养。 大约是身上有些痛苦,我见她时时躲在被卧里哭泣,番头问她什么病,她也不说,只说过一会就要好的。要她进医院去诊治,她也不肯去,每天只喝点儿牛乳,到今日已过一星期了。“黄文汉拔地立起身来道:”她睡在楼下么?请你引我们去看看,我自重重的谢你。“芳子道:”那怕使不得么,她不病的时候,她房里尚不愿意男子进去。此时病了,我是不敢引你去。“黄文汉从身边掏出一张名片来,交给芳子道:”你引我到她房门口,我在门外等着,你拿这名片进去问她,她如不教我进去,我就不进去,是这么行么?“芳子才接了名片,点点头道:”你随我来,不要高声。“黄文汉回头向黎、郑二人道:”两位坐坐,我去一会就来。“黎、郑齐声说道:”你对我们客气怎么。“ 黄文汉随着芳子下楼,走到楼梯口,芳子望着一个女子喊吉子道:“你的郑先生在楼上,你还不快上去陪他。”只见那吉子把嘴巴一鼓,口里嘟嘟哝哝的说道:“没得倒霉了,又要我去陪他。”黄文汉也无心听她,跟定芳子走到里面一间很黑暗的房子门首,芳子轻轻的向黄文汉说道:“请在这里等着。”黄文汉点头答应。芳子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了。黄文汉忍耐不得,芳子才把门带关,随即伸手推开了,跨进一只脚,伸进头一看。芳子正弯着腰,递名片给圆子看,口里还不曾说出,听得门响,即回过头来用手指着黄文汉对圆子道:“就是他呢。”圆子一眼看见黄文汉,不由得哎呀一声,即咽住了,说不出第二个字来。黄文汉抢行两步,到得圆子跟前,也只说得一句“可不把我想死了呢”,就哽了嗓子,眼泪和种豆子一般的纷纷落了下来。芳子在旁见着,料道是情人见面,即抽身退了出来,上楼陪黎是韦去了。 黄文汉见芳子已走,即屈一个腿,跪在圆子的床缘上,伸手握了圆子的手道:“可怜,怎的便憔悴到这一步,我真是冤苦你了。”圆子一手扯着被角,拭干了眼泪,望着黄文汉的脸半晌笑道:“你的容颜倒比先光彩了,从上海来的吗?”黄文汉点了点头,见枕头旁边一卷字纸,低头凑近一看,就是留在持田家的那份日记。圆子脱出手来,拿了那卷日记,几下撕得粉碎道:“你要归国就归国罢了,偏要留下这害人的东西做什么?你要不来,我做鬼都要带了你去。”黄文汉也拭干眼泪笑道:“我若见不着你,做鬼也不由得你一个人活着。”圆子道:“你坐开一点,我想起来坐坐。在这里面,磨过几日了。”黄文汉移到旁边坐着问道:“自己能起来,不吃力么?”圆子指着壁上挂的衣服,“你伸手取下来,给我披上。”黄文汉见仍是去年同住时,常穿着下厨房弄菜的那件薄棉衣,即探着身子取下来,圆子已翻身坐起,便替她披上。圆子道:“你把行李下在旅馆里吗?”黄文汉笑道:“把行李下在旅馆里才来见你,也不是我了,你也不必见他了。行李还在中央停车场呢! 只怕要午后三四点钟才能去取。“圆子停了一会问道:”你这回来打算怎么呢?“黄文汉道:”看你说要怎么便怎么。“圆子笑道:”我在这里是当酌妇,你知道么?“黄文汉笑道:”不当酌妇,怎显得出你来。“圆子笑道:”五十岚的李铁民,常到这里来,你不知道么?“黄文汉道:”一百个李铁民也没要紧,你能走得动么?我还有两个朋友在楼上,走得动,就同上楼去说话。“圆子道:”朋友是哪个?“黄文汉道:”就是我托他来看你的那人。“圆子笑道:”又不早说,你先上去罢! 我就来。“黄文汉道:”迟一点没要紧,我扶你上楼梯罢!“ 圆子即立起身来,结束了衣带,对镜略理了理头发。望着镜子里笑道:“我只道这一生已用不着这东西了,万想不到今日就要用它。”黄文汉道:“你本来就不肥胖,近来更消瘦得可怜了。”圆子睄了黄文汉一眼道:“你知道可怜吗?知道我怎么削瘦到这样子的哩?”黄文汉笑道:“还有什么话说,我因此特来请罪。”圆子道:“走罢,不要害得你朋友久等。”黄文汉遂跟着圆子出来,要伸手去搀圆子上楼梯,圆子道:“你只管走,不要你搀。” 二人同进房,黎、郑二人起身和圆子见礼,芳子、吉子见圆子忽然好人一般的上楼,都很惊讶。两个悄悄的议论,圆子看了,知道是议论自己,在芳从肩上推了一下道:“妹妹去向厨房里说,看今日有鲜鲷鱼没有,弄两尾很大的来,再弄几样下酒的菜,要一升正宗酒。”芳子道:“要一升酒吗?黎先生、郑先生都是不会喝酒的。”吉子听说黎先生不会喝酒,想起那夜灌水的事来,不觉卟哧笑了声说道:“黎先生只会喝水呢。”说得芳子、圆子都笑了,圆子指着黄文汉道:“只这一个黄先生,一升酒还不够哩。”芳子又望着黄文汉出神道:“听说胖子才会喝酒,这位黄先生不胖,怎么也会喝酒呢?”黄文汉笑道:“你日本要胖子才会喝酒,我中国就要我这种瘦子,才会喝呢,你不信,等歇我就喝给你看。” 芳子似信不似的,笑着去了。一会儿,带着一个粗使下女,捧着一盘下酒菜,芳子自己提着一大瓶酒进来。吉子、圆子帮着布置杯碟,圆子先替黎、郑二人斟了酒,才斟给黄文汉。黄文汉接着喝了一口道:“大半年没尝这正宗酒的滋味了,毕竟是好味道。”圆子道:“怎么只大半年哩,不是整一年了吗?”黄文汉摇头道:“我在潍县,专和日本人办交涉,没一天不喝酒,并喝的都是顶好的樱正宗。到上海之后,一来没有喝这酒的机会,二来心绪不佳,也懒得巴巴的跑到虹口日本料理店去喝,因此大半年没尝这滋味。”黄文汉接连喝了六七杯,望着芳子笑道:“你看我比你日本的胖子喝得如何呢?”芳子笑道:“是这么一口一杯的,我还不曾见人喝过哩。”圆子推着吉子道:“妹妹去把三弦拿来。”吉子笑道:“要唱歌吗?” 圆子笑道:“你去拿来,这黄先生是唱浪花节的师傅。”吉子听了,喜孜孜的跑到外面,抱了一把三弦进来,递给圆子道:“姐姐会弹浪花节么?”圆子摇头笑道:“我会弹浪花节就好了,还跑到这里来当酌妇么?”说时,将三弦递给黄文汉道:“你回去一年,没把这些技艺忘掉么?”黄文汉接了三弦笑道:“怎么会忘记,在潍县的时候,还大出风头呢。山东的日本人最多,几个有些身份的,没一个不佩服我。我因此和他们办外交十分得手。我未到以前,有几件交涉,换了数个交涉员,都没办好。我去不到两月,什么疑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这浪花节的功效,也有一点。” 郑绍畋在旁问道:“怎么办外交与浪花节有关系呢?”黄文汉笑道:“这话若在我没去山东以前,有人对我这么说,我也要像你这么问他哩。于今我才知道,和日本人办外交,不但浪花节有关系,连我在日本学过一点儿柔主,都很得他的益处。 有个姓赤岛的大佐,在山东的威权很大,他的性格就和我一样。 我因一桩交涉,初次和他会谈,他对我很傲慢。后来见我日本话说得好,对我便渐渐客气一些。次日我请他吃酒,因我是用私人名义,彼此都不似正式宴会的拘泥形迹,酒至半酣,叫了几个日本艺妓来,唱跳歌舞。赤岛技痒起来,接过艺妓的三弦,弹唱了一会,艺业却不甚高。我随口恭维了他几句,他说足下也会么?我说会就不敢说,贵国几个唱浪花节有名的,却时常会过。赤岛高兴不过,递三弦给我,教我唱,我便不客气放开嗓子唱起来,只一开口,赤岛就拍掌叫好。我才唱完,赤岛亲手斟了满满的一杯酒给我,赞不绝口的恭维。说不但在中国人中没有见过,就是日本人,能唱得这么好的,也寻不出十个八个来。自那回以来,赤岛对我便分外亲热了。他又绍介一个姓井上的少佐参谋和我结识。这井上就欢喜柔术射箭,也和我最说得来,因有这两人和我要好,什么交涉都好办了。不过我在山东办的交涉,都是小部份的,不大要紧的事。赤岛自己就可作主,他们外交部办的外交,或者不能照我这样容易。“ 圆子笑道:“你不要只管说中国话罢,我们听着不懂,纳闷得很。你看我这两个妹妹,都睁着眼睛望了我,想听你唱歌,你就唱给他们听罢!”黄文汉笑着答应,又喝了两杯酒,吃了些菜,调好了三弦,连弹边唱起来。芳子、吉子都惊奇道异,疑心是日本人假装的中国人。圆子也拿起酒杯,斟了杯酒喝了,笑问芳子道:“妹妹看黄先生像个日本人么?”芳子偏着头,把黄文汉端详了一会道:“实在是个日本人。”又掉过头来望了望郑、黎二人道:“这两个中国人,看多文弱,黄先生这么强壮,一定是日本人了。”黄文汉唱完了,放下三弦,端起酒向圆子笑道:“你为我苦了这一年,敬你一杯酒。”圆子接过来,笑嘻嘻的饮了,复斟了一杯还敬黄文汉。你一杯,我一盏,不一会工夫,已将一升酒饮完了。黄文汉叫添酒,圆子止住道:“明日再饮罢,我再陪你,身体支持不住了。我几日没吃饭,只略饮些儿牛乳,我陪你吃点饭罢!”芳子即到楼口,叫下女送饭上来。下女捧来两尾大鲷鱼,一桶白饭,连芳子、吉子六个人,同一个桌儿共食。黄文汉见圆子吃了两碗饭,异常高兴。 吃完了,下女撤去残筵,芳子、吉子也都下楼去了。黄文汉才和圆子开谈道:“从前的事,我早已忏悔,此刻都不用谈了。一言以蔽之曰:我对不起你。我这回接了老郑的信,知道了你的下落,兼程赶到这里来,总望你可怜我,许我继续去年的生活。”圆子道:“你这回来,打算怎么样呢?还是在日本住吗?”黄文汉道:“我云南有朋友,早就招我去,我只因没得着你的下落,恐怕一去云南,离日本更远了,更没有和你团圆的希望,便顿在上海,没应我朋友的招。此时既见着你了,只看你有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没有,若不必勾留,我是任凭何时,都可同动身去云南。”圆子道:“云南有够我两人生活的事干么?”黄文汉道:“要图大发展就难说。生活一层,你可放心。 我这番在国内住了一年,很有把握,生活不成问题。“圆子道:”你既说生活有把握,我就没旁的问题了。我也无在日本勾留的必要,我在这里,本没定长时间的约,做一个月,算一个月,随时可走的,我和番头说一声就行。“黄文汉道:”这好极了,你有粗重的行李么?“圆子摇头笑道:”讲到我行李真可笑,仅一个小小的衣包,以外什么也没有。“黄文汉道:”你就去向番头辞职罢,今晚同去旅馆里住宿。“圆子点头起身,下楼去了。 不一时,只见她提着一个衣包,同芳子、吉子进来,将衣包扬给黄文汉看道:“我的行李,尽在这里。”黄文汉同黎、郑二人起身道:“料理帐给了么?”圆子道:“就把我的工资算给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吃一顿还不够呢。”黄文汉叹道:“高楼一桌席,贫汉十年粮,真是不错。”圆子给衣包黄文汉提了,回身与芳子、吉子握手,忍不住眼圈儿红了道:“想不到仓卒与两位妹妹分别,此后还不知道有再和两位妹妹见面的缘没有。”芳子、吉子都流下泪来。因圆子平日为人极好,七八个酌妇都和圆子说得来,就中芳子、吉子两个,尤了圆子亲密,今猝然分别,自不免凄恋。六人一同下楼,圆子进里面辞别,番头及所有同事都跑出来,送到大门外,皆有些依依不舍之态。芳子、吉子更哽咽得出了声,圆子走了好远,回头向二人挥手巾,教二人进去,二人直看得没有影子了,才转身进门。 黄文汉带着圆子,在旅馆住了一夜。次日略买了几件衣服给圆子更换,也懒得在东京逗留,第三日即同圆子坐火车到长崎,由长崎买轮回上海去了。后来黄文汉在云南当了两年差,替唐督军当驻京代表,圆子生了两个很好的儿子。凡和黄文汉有交情的朋友,无一个不羡慕圆子是黄文汉的好内助。这都是题外之文,不必说了。 再说黎是韦、郑绍畋那日别了黄文汉,黎是韦把黄、周二人昨夜来说的话,说了一遍道:“我特来找你,同去林简青家开谈判。不料被黄文汉耽搁了这大半日,此时才打过三点钟,还可以去质问他。”郑绍畋道:“我陪你去可以,只不会说话。”黎是韦道:“话不必你说,自有我问他,不怕他抵赖了去。”郑绍畋才答应了,二人乘电车到浅草,寻着了林简青的家。 林简青正才下课回来,见二人进来,知道必是为开会的事,只得延进客房里就坐。黎是韦开口说道:“我两人特来质问会长一句话,请会长答复。周撰与会长有交情,我们知道,陈蒿与会长的太太同学,我们也知道。会长帮周撰、陈蒿的忙,一是朋友之情不可却,一是太太之命不敢违,我们更知道能替会长原谅。但是会长论资格,是堂堂正正的湖南同乡会会长,论平日为人,是我们素所敬服的、磊落光明的好学生。要帮周撰的忙,应该当面鼓,对面锣的,在会场上,当众侃侃而谈,将我们所持开会的理由,驳得不能成立,才是会长应有的行为,应取的态度。为什么鬼鬼祟祟的,写信把周撰、陈蒿叫家里来,沽私恩,市私惠,教他纠集无赖,捣乱会场?这湖南同乡会,便是会长一个人的吗?我们所请二十日开会,会长还怕时间仓卒了,周撰来不及拉人,硬要将会期改至礼拜三下午。请问会长,这是一种什么理由?望即明白答复。”林简青听了,惊得脸上变了颜色,一时也摸不着如何泄漏的道理。只得勉强道说:“足下这话从哪里说起来的,我简直摸不着头脑。”黎是韦冷笑道:“会长不要装佯罢!会长认错了人呢,周撰不是个好东西,他把会长替他出的主意,尽情向人宣布了。会长不在睡里梦里么?”林简青心想:我和周撰、陈蒿商量的话,就只我们四个人知道。若不是他两人在外面乱说,黎是韦如何知道这般详细呢?我好意帮他们,他们反是这么害我,真气死我了。好,好,我也顾不得你们了,这须怨不得我。随向黎是韦道:“足下说的话,我绝对不是装佯,确是我脑筋里没一些儿影子,我和周撰毫无所谓交情。就是敝内,虽和陈毓姊妹在国内同过学,近数月也没有往来。便是有交情,他们的行为不正当,我也不至从井救人。足下所听的话,是不是真出自周撰、陈蒿之口,我姑不深论,总之,即算是他二人说的,与我也没有关系。是他二人假借我的话,去哄骗人的,足下万万不可信。延期至礼拜三的话,我是曾对许多朋友说过,因此今日还不曾发传单,只写了封信,通知足下,今早付邮的,不知足下接着了没有?” 黎是韦道:“我出来很早,没有接着什么信。依会长的话,教他纠人捣乱会场的事,是没有的?”林简青道:“没有。” 黎是韦道:“教他趁开会的时候,将我和郑如畋向陈蒿求婚的信,送到人场来,由会长发表的事,有没有呢。”林简青摇头道:“哪有这事!”黎是韦道:“此时会长说没有,就算没有。 我没凭据,提向会长证实。不过地长得留神一点,这话既泄漏出来了,凡是湖南同乡都得着了这消息,那日开会的时候,要没这两项事实发生才好,若果实现了,我们却已早为之备,于会议程序,毫无妨碍,只怕于会长个人有许多不便呢。我们特来警告一声,任凭尊意裁处。“林简青只好忍气吞声的说道:”足下但请放心,如那日会场上发生了这两面问题,我不竭力维持秩序,就算我是教唆的。不过他们是这么做不是这做,我就不能保险。因为这两项举动都不必我教唆,他们也能做,我只能尽我的责任就是。“黎是韦道:”到那时,是非自有公论。 会长莫以为要求开会是我领衔,便是我的主动,暗中主动的人还多得很哩。到开会时请会长看罢!“林简青道:”这种会,主张开的自然很多,便是我,也是主张开会的一个。“黎是韦道:”好,但愿会长言行相顾。我们会场上见罢!“说罢,同郑绍畋告辞起身。 林简青也不挽留,送至大门口,转身进房,向林太太跺脚道:“卜先、老二都不是东西,我们帮他,他倒害得我受人家的脸嘴,真是没得倒霉了。”林太太问是怎么?林简青将黎是韦的话,约略述了一遍。林太太也气得什么似的,说这事怎的办呢?林简青道:“有什么怎的办,写封信给两个狗男女,说事情已经泄漏,万不能再照着实行。即实行也是无用,徒使我为难,倒不如听之任之。或者我还有能暗中尽力的时候。若再实行出来,我势必立脚不诠,我一辞职,于事情更无希望了。 是这么写封信给他,我想他决不至再冒昧做去了。“林简青当夜详细写了封信,寄给周撰。周撰接了,大吃一吓,知道是错认了黄老三。但已后悔无及,也不好意思再去林简青家。只回了封信,遵命停止进行,也不再出外运动。 到了二十三那日,还不到午后一点钟,大松俱乐部门首,到会的就拥挤不堪。都是看了那竹枝词,哄动了全省留学生,无不想看看这种新奇会议。黎是韦又在竹枝词尾上,注了礼拜三下午,在大松俱乐部,开同乡会研究这事的几行字,比传单的效力还大些。这日到会的很有些年高有德的人,公推黎谋五先生主席。林简青见了这种情形,深悔自己见事不到,幸亏早经泄漏,若是事后被人调查出来,还有脸见人吗?不过一点钟,会场上挤了四百多人,湖南的留不生差不多到齐了。 黎谋五先生上台说道:“今日开会,为研究周撰和陈蒿结婚的事,这题目就很好笑,人家结婚,与同乡会有何相干,要同乡会来开会研究呢?这其中不待说是很有可研究的道理。道理在哪里哩?在维持社会道德与祛除女学的障碍。周撰生成一个作恶的性质,济之以作恶之才貌,因之所行所为无一不损及个人道德与公共道德。在岳州骗娶定儿,在日本先骗娶松子,后骗娶陈蒿,特其作恶之一端耳。至其钻营苟贱,充汤芗铭侦探,尤为卑劣无耻。这种人,同乡会决不能再容其同居斯土,披猖肆恣,此所谓维持社会道德。我国女学方在萌芽,送到日本来留学的犹是少数,近年来女学所以不发达之故,原因虽不一端,然浮薄青年引诱女生之魔障,亦占原因之一六部分。陈蒿一人,讵如此足惜?惟因陈蒿之事,而使内地之为父母者更引为深戒,不敢再送其女来日本读书,这障碍女学进步就很大了,我所以说祛除女学障碍。我的主张,由同乡会具函湖南留学生监督处,撤销二人公费,将二人驱逐回国,以示儆惩,诸君或再有交好的办法,请上来发表。”周之冕接着上台,即将黎谋五先生的话,重行申引一遍,将办法付表决,全场通过。 只这一来,周撰、陈蒿二人的公费,便轻轻的撤销了。 次日,周撰即接监督处的通知书,和陈蒿面面相觑。既没了公费,便不驱逐,也不能在日本住了,只得垂头丧气的卷起行囊,同归上海。由上海归湖南,在汤芗铭跟前混碗饭吃。后来南军驱汤,被程厅长把他拿着,做侦探枪决了。不肖生写到这里,心想:这部《留东外史》本是用周撰起首的,恰好到这里,得了个天然的结束。正好趁势丢下笔来,从此做个好人,谨守着闲谈无论人非的格言了。